第121章 小京 “师妹,他说,他都想起来了……
温一盏怔了半晌, 开口第一句却是,“怎么去了那边。”
江渔火笑道,“许久没有练剑, 怕手生, 所以去林子里练了会儿。”
此刻见温一盏, 那只被划破的眼睛此时已经愈合,眼珠也是一片清亮。
“你的眼睛?”
江渔火凑近了点儿, 眼珠已经全然看不出伤口,只眼下有一道粉红的疤痕。
“原来信上说的是真的。”江渔火弯了弯唇, 只笑容有些许疲惫,“什么时候好的?早知道,我就早些回来了。”
她离得如此之近, 近到温一盏可以看到她眼下的浅淡青黑,“七日前。”
七日前……江渔火算了算,发现即便她知道了怕是也不成, 那时她正在山南郡城外的营地里伺机杀秦於期。
她点点头,“好了就好。”
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昨夜一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去查看了他的状况, 温一盏睡得熟, 她没能看见他眼睛的状况。
只是带回来的东西应该无用武之地了, 她想到李梦白那句“他不需要你”。
不过,这是好事。
温一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眼里却满是疼惜, “辛苦了, 东西我都看到了,师兄会好好吃掉的。”
江渔火摇头,“不要, 既然已经好了还吃什么,那又不是什么补品。”
“谁说我好了?”温一盏故意提高音量,朝她眨眨眼,“哎呦,这会儿还有点痛呢。你看你看,眼皮都开始跳了……”
江渔火终于笑出声来,“好了,我没事。”她定定地看着他,“只要你痊愈就好。”
温一盏反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小声嘟囔,“还算有点良心,可为什么就是不回我的信?”
江渔火微微一怔,李梦白此前说过,不愿她向别人透露他的信息,她也不想让师兄再担心,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偏过头去,“没什么,只是忙忘了。”
温一盏知道她不想说,便也不再问,只是心头略滞闷。
师妹对他有秘密了。
温一盏的手在她肩侧拂过,那里落了一只飞虫,他自然地替她掸去,“那师妹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痊愈的?”
江渔火闻言抬眸,“如何?”
温一盏轻笑,手指轻轻刮过她鼻尖,“就知道你会好奇。”
他正色道,“我不想瞒你……”
话说到一半,那只飞虫又飞到了江渔火身边,竟是不依不饶了。
温一盏皱了眉,伸手就要捏死这只不长眼的家伙。
“啊——”
那飞虫竟尖叫起来,嗖一下窜出去老远,落在地上,化作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她一现出身形就往江渔火后面躲,“姑姑救我。”
突然凭空冒出个人来,两人俱是一惊。
江渔火把人从身后拉出来,破衣烂衫,发髻散乱,正是前日延陵城里那个一路跟着她的小姑娘。
江渔火惊疑,“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自如地牵起江渔火的手,仰头看她,理直气壮道,“姑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姑姑。”
又听到同样的话,少女气得跺脚,气鼓鼓道,“你就是,你就是!你左肩上有一颗红痣,右臂上有一块烫伤的疤,我昨天变成虫子已经钻进去看过了,你就是我姑姑!”
温一盏微微睁大了眼。
小姑娘说着急得眼眶就要红起来,“你就是不想带着我,你昨天走的时候就一声不吭,要不是我一直在门外守着,我就又要找不到你了。”
“你究竟是谁?”
江渔火不可谓不震惊,她说的两处特征,她身上都有。
“我是小京啊。”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漆黑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水汽。“姑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这双眼睛,和这副身体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你忘记谁也不能忘了我啊?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你说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还说过我们是天下第一好!”她抽了抽鼻子,泪水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后来父……父亲和明姨都不让我找你。”
“他们说你出远门去见仙人了,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想去仙山找你,可周师父也肯不教我上仙山的术法……”
“哼!不让我上山,但我还不是找到了你。”
“姑姑,你真的成了仙人呢。”她攀着江渔火的手臂,泪水还没有擦干净就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再也不用总是躺在床上,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可惜把她忘了。
她听说过修仙之人是要洗髓伐骨的,姑姑一定是把记忆也洗掉了。
江渔火却冷淡地拨开她的手。
她听明白了,她的确是这个人的姑姑,或者说,这具身体是眼前这个叫小京的女孩儿的姑姑。原主死后,家人也许是觉得这对孩子来说过于残忍,没有把真相告诉她,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姑姑还活着。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江渔火召唤,须臾之间,天空中一只大鹏降落在院前空地上。她直接将人拎起,就要放到大鹏背上。
如她口中所说,她身边应该有一群亲人。那么,她就应该回到亲人身边,而不是待在一个已经换了芯子的假姑姑身边。
小京拼命挣扎,但姑姑的力气变得好大,她硬生生被按在了鸟背上。
“我不回去!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你休想甩掉我!”脏兮兮的人在比她人还大的鹏鸟背上尖叫,愤怒到声音都变形,“你变了,你当了仙人就翻脸不认人了!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我讨厌你,讨厌你!放开我!”
温一盏也大约知道了她和江渔火的关系,但被她吵得不行,于是故意吓唬她,“你姑姑不要你咯,再吵我就帮她把你从山上扔下去。”
“你敢!”小京也不是好吓唬的,同样恶狠狠地回视过去,龇着一口白牙,恨不得用嘴去咬他。
温一盏却被她这幅样子逗笑了。
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凶巴巴的,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毫无惊惧。
他想起当年的江渔火,当年就是这样像只小兽,一口咬在他手上。
温一盏转头去看江渔火,“师妹,你真的不考虑留下她吗?”
无涯峰上一群娃娃他在带,多一个娃娃也是带,好歹是师妹这具身体的亲侄女,他不嫌烦。
“不可以。”江渔火很坚决,且先不论自己不是她真正的姑姑,如今她打打杀杀的生活,也不适合留一个凡人小姑娘在身边,她的亲人还在世,就应该回到亲人身边。
温一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没好再说什么,虽然他还挺想帮师妹带小侄女的。
但敢一路跟上昆仑山的小姑娘岂是能任人摆布的。
两人说话间,小京盯着地上一只打转的苍蝇默默念了个诀,趁江渔火不注意,倏地也变作一只苍蝇脱了江渔火的束缚。
江渔火只觉得手上一空,立刻就要伸手去抓,但那只苍蝇却不老实,在空中上下乱窜,拼命抖动翅膀。江渔火怕伤着她,没有第一时间用灵力,谁知她竟如此灵活,一路嗡嗡嗡就钻进了树林。
身后的人都被她甩开,小京更是卖力地往山林深处钻。
哼!都想赶她走,她偏不让他们抓到!
“这……”温一盏看着变来变去的人半晌没说出话来。
倒也算不拘小节,苍蝇飞虫,是一样也不嫌弃。
江渔火却是有些头疼,小京或许会一些术法,但她的深浅一探便知,和真正的修士比起来,她的灵力浅薄得如同水洼,只能说比普通凡人强上一点,但在修士眼里,是远远不够的。
昆仑山虽然是仙门所在地,但山上灵气充裕,不少灵兽都栖息于此,就算对于修士来说,都不能算安全无虞的地方。
换言之,她在这里乱跑,很危险。
“别担心,我去把她捉回来。”温一盏看她面上有淡淡疲惫,安慰道,“你才回来,一路风尘仆仆的,先休息一会儿。”
“不必。”江渔火摆摆手,“捉到她再休息也不迟,一只苍蝇,大约跑不了多远。”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这只“苍蝇”的逃跑本事,从清晨到日暮,两人把真阳峰的山头翻遍了,也没有抓到她。
也是,苍蝇跑不了多远,但苍蝇很能藏。
“累死了,歇会儿,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躲。”
温一盏坐在树上,将刚摘下来的野果扔一个给江渔火,自己手上留一个。咬一口,酸得温一盏整龇牙咧嘴。
江渔火在树下,她手上的野果一看就熟透了,她咬一口,果然滋味甘甜。
歇息的间隙,她忽地想起来温一盏没有说完的话,开口问道,“师兄,你如何痊愈的事,忘了告诉我。”
温一盏闻言却是一怔,被那个小姑娘打断之后,他不是忘记了,而是忽然就不太想提起了。
有一刻,他觉得是上天不让他说。
如果他不说,她就不会想起那位“故人”,也不会知道“故人”已经记起了她,“故人”其实还念着她。
就这样过去吧,过去的人就不要再理了,既然当初就无法保护你,现在又何必回头来找你。
就这样做昆仑山的江渔火。
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是那个鲛人,他送来了地炎藤,说……你是他的故人,多谢我和师父这些年照顾你。”
“师妹,他说,他都想起来了。”
温一盏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总是没有办法对她隐瞒。
她应当知道实情,然后自己做出判断,无论她是追随鲛人而去还是继续留在昆仑山,他都尊重她的选择。
正是黄昏时刻,天地一片暖色,风推着云霞缓缓流动,带动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风中传来剑的铮鸣,远处山头上有开山裂石的脆响,惊起飞鸟成群振翅,不知又是哪个峰的弟子在对着山壁苦练。
自从门中籍籍无名的弟子在大比中一剑惊世之后,昆仑山的弟子们整体刻苦了许多。
树上的人垂目,树下的人抬头,四目相对,从声响遥遥传来,到四野趋于寂静。
江渔火笑了笑,“他凭什么啊。”
第122章 报应 “江师妹原来一无所知吗?”……
温一盏看着树下人脸上浅淡的笑容, 平静,却让他觉得遥远又悲伤,那笑容里有他不曾抵达的过往, 只属于她和那个鲛人。
他想说什么, 却听见江渔火的声音。
“我和他, 早就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早在七年前,他离开黎越寨的那个晚上, 他们就已经决裂。
他凭什么讲这种话呢?对着她的师父和师兄,说得好像他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他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想起来了……呵, 她算什么呢?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物件,某一日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来要拿出来晒一晒天光?
为她挡伤, 替她赠药。
他终于觉得愧疚,试图以这些作为对她的补偿?
不要他挡伤,也不要他的药, 她的师兄她自己会救!她更不需要,他的愧疚。
他凭什么可以想来就来,又想走就走, 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 他难道以为谁都该和他的信徒一样, 都该对他偶尔的降临感恩戴德吗?
可惜,她不是。
温一盏看她眼睛里聚集起越来越重的嘲意, 心下黯然。
那个鲛人, 果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迹吧。
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看天边云霞,流云变换,日暮低垂, 昆仑山的日子总是这样平静安宁。
美好到他以为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师妹,要去找他吗?”
舌尖上野果的酸涩散去,此时便只剩下了苦。
树下的人眸光渐趋平静,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还找他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去了的事情,没法改变,我……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师妹,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恨他吗?”
江渔火摇头,“我与他本就无仇,最多只能算是有怨,但这怨其实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一声颤抖的叹息,“……当年族中的惨祸,归根究底,罪责在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失了力气,眉目都垂下去,瘦削的身体掩在树影里,像一缕树下幽魂,毫无生气。
“不是的!”
温一盏,你就是个王八蛋!
你明知道她一直在为当年的事自责自苦,你还要拿这件事来试探她!
你真是卑鄙,你不过就是怕她离开罢了,你怎敢故意揭她伤疤!
你这样对待全心信任你的师妹,和李家那些渣滓有什么区别?
温一盏一个跃身跳下去,葱郁林木中,他落到那个落寞的身影前,微微俯身,想要将人抱在怀里。
江渔火却往后退了一步,幅度不大,但温一盏看得很清楚。
伸出的双臂僵滞了片刻,而后自然地垂落,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一下。
“我没事,师兄。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江渔火若无其事地转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我要继续去找那个小丫头了,师兄是要先回去歇息,还是和我一起?”
日头沉底,夜幕升起,林子里渐渐笼上雾气。
她没有回头,本是极其寻常地一句问话,但温一盏看着越来越远的淡影,心头窒闷无比,好似她这一走,就要与他相行渐远了。
终于在那个身影快要消失在雾气中时,温一盏冲了上去,一个飞身落到她身前,随着她的步伐一边后退着往前走,一边在不满地对她嘟囔,“废话,当然要和你一起。”
*
两人最终是在重垣峰找到的小京,距离她变作苍蝇从江渔火手中溜走已经过了一整天加大半宿。
找到的时候,她正被一个重垣峰弟子拿灵力缚在树上,原本就破烂的衣衫此刻更是脏成一片,头发沾了一堆草屑,像是城里的乞丐又像是山间的野人。
看到江渔火,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陡然变得愤怒至极,气鼓鼓地别到一边,仿佛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她!
如果那双眼睛没有偷偷朝她的方向撇的话,江渔火会是这么以为的。
重垣峰的弟子也没有好脸色,见二人似乎认识这个胡乱闯进来的小女孩,当下便开始数落起来,“你二人怎能随意带凡人进山?带进来就算了,还不好生看管。你们可知这样她惊扰了山上多少灵兽,若不是今夜是我当值,发现的及时,她早就要被灵兽们一起撕了,等你们来了,怕是连碎片都没了。”
“喂,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明明是那只臭大猫先叼住我的,它叼了我一身口水,我当然要扯它的胡须拔它的毛,而且我也很厉害的好不好,才不会被它们撕掉!”
小小的一个人,却是个张扬霸道的性格,即便被捆在树上也不甘示弱。小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十分讨厌这个人因为自己而责怪他人,当即愤怒着反驳,“再说了,是我自己跑过来的,你说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知道我要往哪儿跑,你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
那重垣峰弟子一直在山上静心修炼,何曾遇见过这样的混世魔王,当即脸都气红了,指间聚起灵力的微光,“好好好,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仅毫不感恩,竟还这般跋扈,我今天定要好好教训……”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浑身灵力一滞,指间光芒也消散,就像是有人阻断了他的灵脉,可这得有多强劲浑厚的灵力才能够生生阻断人天生自然的灵脉,整个昆仑也能做到的人恐怕也掐指可数。
可是——
他四下望去,周边除了两个昆仑弟子,一个被绑在树上的凡人再无其他人。
真是见鬼了。
他看到那个男子,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一看就一肚子坏水。
那弟子当下觉得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法器,便朝着那人道,“这位师兄,你我无冤无仇,快放开我。”
掐人灵脉,无异于闯进人家里,把人家赖以生存的水井堵上了,实属大大的冒犯之举。
却听他身边的女子道,“你松开她的捆缚,再保证不会动她,我就放开你。”
听到她如出一辙的嚣张话语,那弟子更加怒火中烧,“是你?好好好,你们……欺人太甚,你是哪一峰的,我定要让峰主替我主持公道。”
江渔火闻言眸光一凛。
好啊,她许久不曾见到过卿林,如今正好让她会会老仇人,上次她回昆仑,因为担心温一盏的伤势,只收拾了宁玉,还没能好好找她算账呢。
“苏真,不得无礼。”
斜刺里,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随即一道浅青色身影从不远处飘然落下。
被唤作苏真的重垣峰弟子见来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峰主。”
来人不是卿林。
江渔火有些惊讶,来人身姿窈窕,面容明丽,分明是曾经与她在仙门大比上对战的玉虚峰“小师姐”柳月宜,重垣峰弟子如何叫她峰主?
卿林呢?
柳月宜先是向苏真介绍,“这二位是真阳峰上的温师兄和江师妹,你不该冲撞他们。”
苏真大惊,真阳峰与其他峰来往少,他从未见过这两人,因为修为尚浅,也无缘参加仙门大比,所以未能亲见那个人在比试场上的风采。但这不重要,如今全昆仑谁不知道那个一举摘得大比魁首的人,他方才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苏真脸又红了,这回不是气的,是难堪的。
“多,多有得罪,我这就放,放了她。”
柳月宜转向二人,“苏真入门时日尚短,山中同门多有不识,若有冲撞,还请二位见谅。”
对闯进来的陌生人都能出手相救,不谈脾性如何,至少心地是善良的。江渔火解了他灵脉的牵制,她转头看向柳月宜。
礼数周到,言辞得体,端的是一峰之主的气度。
这一师一徒言辞举动妥帖自然,甚至连温一盏也是面色如常,只有江渔火心头是大大的疑惑。她离开昆仑山一月时日都不到,怎么重垣峰就换了话事人?
“不碍事。”江渔火问,“不过,卿林峰主呢?”
此话一出,重垣峰的两人俱是一阵讶然之色。
“江师妹原来一无所知吗?”
柳月宜看她眼中疑惑不像作假,当即把目光投向温一盏,温一盏却笑着耸耸肩,“师妹今日才回昆仑。”
他一言即闭,也不多解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柳月宜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重垣峰出了一些事情……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卿林峰主已经自请辞去峰主之位,如今昆仑峰会指定由我暂代重垣峰主之位。”
江渔火惊讶不已,卿林执掌重垣峰的时日并不算长,重垣山人故去之后才正式接班,如今不过十几年,连接班人都没有培养出来,如何就要退隐?
她问的直接,“那重垣峰原来的弟子呢?大比名额,她那般为宁玉争取,如何甘心把重垣峰交给一个外峰弟子?”
卿林和宁玉的关系,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两人可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善茬。
柳月宜无奈地笑了两下,前辈们说观其剑知其行,果然不假。她看着江渔火一脸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固执劲,又想起在比试场上被她压着打的情形,如今说话也是这般直愣愣地不给人退路。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呐……
“我就实话告诉江师妹吧,卿峰主并非主动请辞,而是犯了错,被峰会褫夺了峰主之位,而引她犯错的,正是她这位爱徒——宁玉。”
柳月宜不再遮遮掩掩,将重垣峰上的变故娓娓道来。
原来,在她离开昆仑山寻药的期间,卿林和宁玉二人依然牵扯不清,且行事愈发大胆,某一日两人竟在洗剑池旁便开始亲热起来,正好被一名露过的弟子撞见,那弟子不愿惊扰,一见此情景拔腿就跑,但还是不小心惊动了二人。宁玉追上前去,因不想被人得知私情竟生了杀心,打斗中刺了那弟子一剑,还好此时有一帮弟子相约去洗剑池濯剑,正好救下了那名弟子,也制住了宁玉。那弟子伤重怒极,当即将所见告知众同门。师徒因生私情而残杀同门的事这才昭然于众。
“……这样的丑事,昆仑自然不能容忍。余下二十三峰当即召开几十年都没有开过的昆仑峰会,下令将宁玉这等恶徒逐出师门,而卿林峰主管教不当,未能及时斩断私情,又纵容弟子伤人,虽然还身处昆仑,但被褫夺了峰主之位,幽禁在黑风渊底,五十年后才能重新走出来。”
“唉……私情真是害人呐。”柳月宜说完,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江渔火已然震惊在原地。
这……这弟子的经历是否与她在落月城的遭遇太像了些?
除了她没被宁玉当场抓到,而是事后被他算计,以及她没有一帮及时赶来的同门相助。
莫非真是天道有眼,定要让这二人遭报应?
“好了师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们回去吧。你方才是没听到,这小丫头肚子叫得和打雷一样。”
江渔火回头。
冷月下,温一盏不知何时已经牵住了小京,他站在树下,脸上有斑驳的树影,笑容却是和以往一样温和无害。
“喂!你才肚子叫和打雷一样!”
“不这样说,你姑姑才不会觉得你饿了呢。”
“哼!她又不要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前面。
方才听到的事,她总觉得合理中带着离奇,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只好跟着两道身影而去。
第123章 画兔 “你都不等等我,不要丢下我啊………
“怪哉, 小渔火怎么变成小小渔火了?”
乍然看到从江渔火院中出来的小丫头,张真阳惊地往后退了三步远。
小丫头穿一身黑色的昆仑弟子服,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 一双黑眼睛明亮, 俨然就像是缩小版的江渔火。
但多看几眼, 张真阳还是发现了不同之处。这丫头个头虽小,但派头很大, 看人时恨不得拿鼻孔看对方,他的徒弟可没有这般张狂。
“你是谁, 你来找我姑姑吗?”小姑娘双手抱胸,傲然挡在院门口,气势十足道, “留下你的名字,我进去通禀姑姑,她同意了你才能进来。”
张真阳被她这身做派唬得一愣一愣的, 脱口答道,“张真阳。”
那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后便转身进院。
见她往里走, 张真阳便也跟着进去, 哪知小丫头猛然转过身来,见他跟进来了, 竟十分生气, 大声警告道, “我都说了要姑姑同意你才能进来!老实待在这里,没有叫你就不准动!”
张真阳被这声脆生生的警告喝止,愣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他开始怀念起小时候的江渔火来, 虽然也是能气死人的性格,但好歹还是把他当师父来尊重的。
他昨夜就听那个臭小子说小渔火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小侄女,碍于夜已深了,他没去打扰,所以今天推了无涯山人的棋局,一早便过来看看这个许久未见的弟子,哪曾想竟半路杀出来个凶神恶煞的小丫头。
“师父,我都跟你说了,师妹身边那个小侄女可厉害了,你还不相信,这下见识到了吧?”
温一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凑到张真阳跟前,一脸幸灾乐祸地打趣道。
见他笑得如此欢快,张真阳更是气闷,抽了竹笛就要往他脑袋上敲去,“臭小子,看师父吃瘪你很开心是不是?不安好心!”
竹笛落了空,温一盏倏地躲开三丈远,熟练地爬上了江渔火院门外的老树。
看着树上的大弟子,张真阳也不追了,只竹笛在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我说,是谁说要等小渔火回来,和她报一声平安才能放心去墨玉江的?如今人已经回来了,昨夜面也见过了。所以,说出这话的人,准备何时动身呢?”
张真阳一副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的表情,温一盏顿时就笑不出来了,眼神左右游移,忽然看到屋内走出一个人影,当即看到了救星一般,朝那边挥手唤道,“师妹——”
张真阳回头,果然看见许久未见的小弟子,以及她手上揪着的那个一脸不服气的小丫头。
“师父。”江渔火先唤了一声张真阳,又将那个小丫头拉到面前来,“他是我的师父,不可对师父无礼,知道了吗?小京。”
小京犹自不服气,小嘴嘟囔着,“他又没说他是谁。”
江渔火看着那张洗净之后和自己愈发相像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反思起来,她从前有这么令人头疼吗?
昨夜将人带回来之后,先是去了温一盏的小院,让她填饱肚子。江渔火早已辟谷,她的院内什么吃的都没有,反而是温一盏那边有不少刚入门小弟子给的孝敬。
她吃得像头饿牛,显然是饿得狠了,但当江渔火准备回自己院子时,她二话不说扔下食物就跟着跑。她的身量不到江渔火胸口,以为江渔火又要把她丢下,像头小牛一样撞进人怀里,像是撒娇又像是埋怨,“你都不等等我,不要丢下我啊……”
江渔火一时就没狠下心,将人带回自己院子,给她梳了头发,捏诀给她净了污秽,又找出自己从前的旧衣给她换上,这才收拾出一副能看的样子。
只是越看和她越像了。
还是要早些将她送回家才好,江渔火想。
免得时日一长,倒成了她舍不得把人送走了,这毕竟是别人的亲人。
“只今日一天,明日我就送你下山。”
黑衣的小姑娘闻言立刻鼓了脸。
张真阳忙出来打圆场,“你就是小京,渔火的小侄女?”他随口问了几句,“你今年多大了,可有大名,家住何方?”
没想到小京更生气了,“我不知道,我全部都不知道!你们就是故意套我的话,等我说了,你们就会立刻把我送回去对不对?你们就是想赶我走。”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在这里!”
张真阳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是碰到了她的雷点,当即讪讪开口,“这个……我倒是没想这么多。”
小京瞪他一眼,“哼!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
身后响起嗤嗤的笑声,张真阳回头,温一盏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小兔崽子肯定在看他笑话呢。等着,明日就打发他去墨玉江干活。
不过张真阳此行前来不是单纯来探望的,他还有一件重要地事要和江渔火说。
见师父目光指了指一旁的凉亭,江渔火会意,将小京交给温一盏,随着张真阳去到凉亭内。
张真阳在两人周围下了个隔音禁制,江渔火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以往师父和她说事,很少会避开温一盏,更何况下隔音禁制。
果然,便见张真阳沉肃道,“你这幅躯体的事情,无涯山人都已经告诉我了。”
江渔火惊讶了一瞬,随即也理解,性命攸关的情况无涯山人的确没理由替她隐瞒。
“这事,我还没有跟一盏讲,他中过蛟毒,身体损耗过大,若是知道你这副躯体命不久矣,不知道又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张真阳始终记得闭关期间,江渔火被体内火元反噬到不省人事的时候,向来玩世不恭的大弟子是如何一遍一遍向他求救。他看了一眼院内正在和那个跋扈丫头玩闹的温一盏,低低叹了口气,“小渔火,去把身体拿回来吧。以你如今的修为,除掉那个当年和你做交换的魔绰绰有余。”
"我知道换躯的过程很痛苦,但若是继续在这副身体里下去,身体支撑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你的魂体也会跟着彻底消散的。把身体拿回来,换躯时,师父会为你护持。虽然如今师父的修为不比从前,但好歹闭关了这么多时日,至少能让你不必经历第一次换躯的疼痛。"
他以为江渔火不愿换回身体只是因为不想再经历那种痛苦,只有江渔火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要活下去啊。”
“只有四五年的时间,对仙人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趁现在还来得及……”
四五年……
江渔火身躯微微一震,留给她的时间已经只有四五年了吗。
她何尝不知道这副身体的情况,但她辛辛苦苦修炼到如今地步,如何能放弃一身修为,回到那个与废物无异的躯体中去。
张真阳语重心长说了许多,却见江渔火缓缓摇头,“师父,这一次,恕弟子不能从命。”
“弟子,还有未完成之事。”她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师父的一片好心,也知道如今身体的情况,或许有一天终会换回去,但还不是现在。”
张真阳还欲再言,却被江渔火打断,“师父不必劝我,当初我既然能舍弃原躯,就是因为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求师父收我为徒,也是一样。这些年在昆仑山,师父和师兄已经教会了我很多,即便最后只剩下四五年时间,我也知足了。”
当年在山下将这个弟子捡回来之后,相处日久,张真阳便知她本性纯善,之所以造下那场杀孽,定是过往经历了什么。只是江渔火从来不提,他也不便多问,只当她已和前尘切割,如今她态度坚决,张真阳便知道她从未放下过。
知道没法再说什么,张真阳只能作罢。既是她一心所求,便遂她的意吧。前尘往事若真如云烟,世上怎会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便是他自己,又何曾从百年前走出来过。
温一盏在地上陪小京画兔子,眼角余光瞥见师父和师妹两人从凉亭里走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顺手用术法将地上画的兔子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兔子。
“好厉害!你比我的周师父还要厉害。”小京高兴的拍起掌来,“快教教我,以后我要是画什么就有什么,肯定能把他们都吓一跳。”
温一盏故作高深地笑,“诶,这是昆仑独家的秘术,可不能随便教你。”
“小气!你不教我,我自己学!”
小京愤愤然走开,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温一盏歪头看向走来的两人,张真阳脸上已不见方才的黯然神色,师妹也一切如常。
温一盏笑得纯良,“师父,师妹,话说完了?”
究竟是什么事,走远了还要下隔音禁制,就这么怕他听见吗?若不是他用灵力探听的时候遇到了屏障,还不知道原来这般防着他。
江渔火走向他,“师兄,方才在屋内听到师父要派你明日去墨玉江接续祓祭。这次,我想与你同行。”
“师妹,要去墨玉江?”温一盏有些惊讶,“你才回来,不用好生休息吗?”
江渔火摇头,“不必了,时间已经耽搁了许久。方才我已与师父解释过,上次是为了救我师兄才中途离开,耽搁了江水祓祭我也有责任。”她抬眸询问,“师兄不愿意吗?”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符合她的性子。温一盏没有多想,师妹愿意陪她一起去,他高兴还来不及,“不,我当然愿意,师妹想什么时候动身,是想明日便去?”
此话一出,张真阳就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没良心的东西,师父在他耳边念叨了那么多天,还抵不上他师妹的一句话。
温一盏不是没有察觉到师父的鄙视,只是他心情甚好懒得计较,连带着方才被防备的不悦此刻也散了些许。无论怎样,师妹总归是和他一条心的。一想到此,他的嘴角就忍不住翘起,只要是和师妹在一起,他去哪里都愿意。
“我也要去!”
一旁被忽视了许久的小京忽然插了进来,她仰头看江渔火,抱着江渔火的手撒娇道,“姑姑,我也要去。”
江渔火仰头想了想,缓缓道,“方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她哪里都不去,就要在这里?”
“不是的,我才没有说过那种话,你肯定听错了。我把兔子都给你,姑姑你就带我一起吧……”
“姑姑,其实我家就在墨玉江边,你信不信?”
手上被塞了两只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江渔火心头一软,听着她当面颠倒黑白的话又莫名觉得好笑。她的话,她如今是一个字也不信,不过她本来就是要计划带她下山的,不会把她留在昆仑山上。
温一盏看着师妹手上的两只兔子,眼神忽然变得惊异,他将小侄女拉过来,蹲下身,“等等,我只给了你一只兔子吧,这一只又是从哪里来的?”
说到这个小京就来气,“你还好意思说,我都知道了,你只不过是把山里的兔子捞了过来,才不是把画上的兔子变活,骗人!”
温一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学会了?”
他方才不过在她面前演示一遍,并未特意去教她,她竟自己琢磨出来了?
“当然!”小京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你不教我,但我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脑子再想一想就出来啦。”
这话说得轻巧,但在场三个修士,都知道灵诀术法修习起来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是自己琢磨。
张真阳一探她的根骨,果然也是个天赋极佳的苗子,他想起在多年前捡到江渔火时,也这样惊叹于她的根骨。
真是怪了,这一家人,个个天赋异禀,却都不是仙门中人。
“小丫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京对他做了个鬼脸,“哼哼,才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明天会再更一章,上班就隔日更,等忙过这段时间再恢复之前的频率,追读的宝子们受苦了[化了][化了]
第124章 祭典 遮了双眼的女子撞上他胸口。……
墨玉江从昆仑发源, 一路往北,江流绵延数千里,穿过大周朝仅存的国土, 又遥遥北去, 从极北冰渊下流过, 最终汇入北海。
“姑姑你看,那就是墨玉江啦。”
大鹏鸟背上, 江渔火怀中的人兴奋地朝下探头,生怕江渔火看不见, 又拿手指过去。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江渔火把人往回捞了捞,却也顺着她的手指从高空往下看去。
薄云散开, 离开昆仑地界后,山势起伏渐趋平缓,平坦的大地上一条青绿的江流贯穿其中, 曲折向北,如飘带一般在大地上蜿蜒。
即便是在空中,也能看到底下江水的清澈, 翠绿如玉, 与它的名字并不相称。江渔火不由想起从前温一盏和她讲过的仙门往事, 以及江水祓祭的来源。
百年前,统治了中洲千年之久的大周朝风雨飘摇, 被雍水之地兴起的势力打得节节败退, 人间战火弥漫, 哀鸿遍野,一直被神力压制的魔物有了滋长力量,逃出封印的机会。战火与魔物一道肆虐, 让人间愈发混乱。
神明离于九天,不会再听见人间的哭声,能拯救人间于水火的,只剩下居于高山的仙门。
原本有诸多明争暗斗的仙门各门派世家,此时不得不齐心协力共诛妖魔,但彼时的妖魔受人间满地的悲恨苦怨滋养,实力远非今日魔物所能比拟,纵使全仙门齐心协力,也不过是惨胜,以仙门数百修士陨落为代价,才将作乱魔物尽数镇压在这条江底。
墨玉江的名字原本叫作伏魔江,只因依靠江水生活的百姓不愿身边赖以生存的江只剩下的伏魔的寓意,渐渐便把它叫作伏墨江,又因江水终年清澈,百姓们便又给它赋了一个玉字。
百年间,人世几经变幻,原本制由神授的大周朝成了偏安一隅的贼寇,埋下仙门数百修士和无数妖魔的伏魔江也变成了墨玉江。仙魔的传说和俗世的生活一起落在这条江里,随江水滚滚北流。
而唯一不变的,是每年的江水祓祭。
因地利之便,墨玉江一直有昆仑的修士镇守,而每年的三月昆仑都会派出修士一路沿着江流祝祷,在江边燃烧符咒,投下蕴有灵力的法物,行种种祭祷之礼,以此拔除可能溢散的魔气,也祭拜当年在此陨落的前辈。
江渔火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江流,越往北飞,她越能感觉到某些东西近了。
此行来墨玉江,并非完全出于祓祭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她知道这里有降灵木,不仅有,还有很多。
墨玉江附近有一大片,这一片降灵木一直处在同一个地方,江渔火猜测可能是在此生长,这样的不在她探寻范围之内。
她要找的,是同样在附近,却不时变换位置的另一株,这样才符合法器的使用方式。
温一盏御在剑上,行至和江渔火的大鹏鸟并排的位置,而江渔火却看着地下一脸沉思不知道在想写什么,丝毫没发现他就在身边,他不得不大声唤她,“师妹,就要到西都城了,我们先在此休整一夜,待联系到的祓祭前辈们再去与他们汇合。”
江渔火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而后便看见温一盏勾了勾唇,御剑如流星般俯冲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鹏鸟背上的两人视野中。
小京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抓紧了江渔火的衣服,“姑姑,他不会摔死吧?”
江渔火不禁笑了,故意凑到她耳边说,“准备好了吗?我们也要下去了。”
小京还没明白要准备什么,就听江渔火吹出一声哨音,身下的大鹏听到哨音当即收拢翅膀,一头往下扎去。
陡然而来的失重吓得小京惊声尖叫起来,她死死抱住江渔火,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生怕下一息自己就要掉下去了。
温一盏收了剑站在地上等待,隔老远就听到天上由远及近的尖叫,大鹏鸟俯冲了一段距离,在离地面还有百尺左右才终于放缓速度,缓缓降落在地上,可鸟背上的小丫头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在江渔火衣服上蹭了一大把。
看着猛然降落的两人,温一盏不由挑了挑眉,小侄女还是有几分本事,让师妹也学会使坏了。
“好了好了,我们已经落在地上了,不信你睁开眼睛看看。”江渔火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慰道。
小京睁开一条缝,看见近在眼前的地面,这才惊魂初定,愤然给了江渔火一拳,又是埋怨又是委屈,“你故意吓我!”
分明上次跟着去昆仑时,姑姑都不是这样降落的。
江渔火投降,唇角笑意却没有藏住,“我错了,我再也不吓你了好不好?”
小京重重“哼”了一声,抹了把眼泪,还是照常牵起了姑姑的手。
*
三人在西都城里颇为费力才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天正是西都城中的举办仙灵祭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西都城,正是一房难求的时候,三人最终也只要到了这家客栈最后一间空房。
不过本就只是短暂停留,且修士夜里打坐即可,只有一间倒也无所谓。
只是温一盏这边还没有联系上镇守墨玉江的前辈,消息早在昆仑山时就发出去了,至今都没有得到回应。
客房内,紫色的玉片悬在空中,玉片上空空如也,丝毫不见灵力波动,一个字也没有传过来。
“会不会是前辈们在忙其他的事?”江渔火问。
“不应该,这帮老前辈除了祓祭,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清闲。”温一盏伸手取了玉片,仔细观察了一番,不见灵符有何破损,“这也没坏啊,那帮老前辈到底干什么去了?”
魔物早就被封印,祓祭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只是艰苦,没有真正的魔物需要对付,有的只是完成祭仪,徒步走完一条江。一路走走停停,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三个月。对于想在修炼一途上不断进取的年轻修士来说,这样的时间是浪费不得的,但对于不求上进,或者说进无可进的温一盏却不是。
张真阳每年都会派他过来,只当是磨炼他的心性,心性有多大提升不知道,但和这帮守江老前辈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这样不搭理他,倒是第一次。
“罢了,他们总归就在墨玉江畔,跑不了。”温一盏收起灵符,“若明日一早还没有消息,我们便顺流寻过去。”
江渔火点头,这样也好,一路寻过去,感知到降灵木的位置会更准确。
一旁的小京趴在窗户边,外面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姑姑,我们出去玩吧,今夜城里有好多热闹可以看呢。”
头一次来西都城,江渔火原本也是想出去看看的,听到小京的话她却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很多热闹,你对这里很熟吗?”
窗边的人闻言转过身来,连忙摆手,心虚的眼神左右乱飘,“不熟不熟,我……我就是走过来看到了呀。”
江渔火看了窗边人半晌,若有所思。
*
天光一寸寸暗下去,城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西都城是如今大周的临时国都,建在墨玉江畔,城中有一条支流青水穿城而过。
这座都城虽说是临时,但到如今也有了百年历史。作为国都,西都城有些小了,甚至比不上大雍境内的一些郡城,但国都之所以是国都,并不因其大小,更重要的是其承载的功能。
而仙灵祭便是西都城承载的重要功能之一,为百年前伏魔陨落的仙门修士所设的祭典,到不了其他任何一座城,只能在西都城。百年前的仙门为阻止人间的战祸,站在了大周朝一方,而百名修士与魔物的最后一战,也是在墨玉江上。
仙门与魔物同沉江流的时候,西都城里的百姓是这一切的见证。
因而世上所有要想要祭奠这场大战的人,便会在仙灵祭期间来到这座城。
流水悠悠,无数花灯浮于其上,飘摇着流向城外的墨玉江,青水的整片河面被绵延不绝的浮灯覆盖,场面一时颇为壮丽华美。
凌长宇随手捞起一只浮灯,逐字念起来,“愿仙君保佑吾娘身体康健,吾儿长命富贵,吾夫……”
后面大约还写了什么,但墨迹被水洇开,已经看不清了,写字的人大约是位夫人,为一家人向仙君祈求,却唯独没有写自己。
仔细看去,几乎每一盏浮灯上都写满了愿望,凡人们相信百年前为他们而战的仙君,死后也会继续护佑他们,便让浮灯将自己的愿望带给那些仙君,城中的青水是墨玉江的支流,这些浮灯最终也会被流水带向墨玉江。
“凡人所求的,每年都是那些东西。”凌长宇摇了摇头,看久了便有些无趣,他转头看向身侧,“宗子大人,今年您还要依照惯例挑几个人的愿望实现吗?”
青水畔,蓝发白袍的鲛人临水而立,垂眸看向水面,浮灯挤挤挨挨地在他面前漂过,满河的灯火似乎落在了他眼底,却没有一盏能得到他目光的垂怜,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想着另外的事情,遗世而独立。
不知是不是错觉,凌长宇总觉得从某个时候开始,宗子大人变了。
若说从前是冷清,如今更像是失了生气,几乎见不到他有表情,喜怒哀乐似乎都在他脸上消失了。平日里也总是走神,即便闭关了一段时间,状态也不见好转,经常需要唤许多声才能将他唤回来,旁人也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长宇仔细地回想了一番,也许是从那次从沉水池出来,又或许更早,从禁灵大阵坍毁的那一夜开始。
凌长宇记不清了,他只觉得如今的宗子大人似乎对所有事都失了兴致,实现凡人愿望这样的小事恐怕更是没有兴致,于是他便多嘴问了一句。
果然,片刻后他听到宗子大人的回答,“不必,只是代天阙前来祭拜。”
凌长宇点点头,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拜祭之礼已在墨玉江边完成,凌长宇正要请示是否启程回天阙,却见宗子大人目光定在了某处。凌长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水面上两盏浮灯一直挨在一起,别的浮灯都被水流冲开,唯有这两盏始终不曾分开。仔细看去,能看到那两盏灯上施加的灵力,原是被灵力缚在一起。
凌长宇觉得好笑,“都已经踏上仙途了,还要如凡人一样祈求仙君吗?”
他来了兴趣,指间灵光一点,那两盏浮灯便悠悠地朝他这边漂过来,将两盏灯捞起,只见其中一盏上写道:惟愿师妹得偿所愿,自在随心。
连灯都要缚在一起,想必另一盏的主人就是那位一心惟愿的师妹了。
凌长宇这样想着,又去看另一盏,却见整盏灯身空无一字,只有一个晕开的墨点。执灯人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有落字,最终笔尖墨迹滑落,晕在了灯面上。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拂去两盏灯上的灵力,单独拿走了那盏未落一字的灯,指腹在灯面一处缓缓摩挲,那是人手拿着灯盏时会触碰的位置。
“大人,此灯有何异样?”
宗子大人静静地看了那灯许久,凌长宇不由好奇问道。
灯上并无异样,甚至因为在水中浸过,连原执灯人的气息都已散去。伽月静静凝视着花灯中心的烛火。
那个人,若是她还在,大约也会和她的师兄写下这样一对花灯吧。
若是她在……
空无一字的灯盏被再次放回水面,独自悠悠漂远。
伽月望着远去的浮灯沉默片刻,终于收回视线,拂袖转身,“走吧,该回去了。”
凌长宇不明所以,连忙放回手中的另一盏,匆匆跟上。
青水畔,有人在水边放烟花,也有不少放了灯的百姓在岸上观看,嬉戏打闹,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四周都乱糟糟的,对伽月来说,这一切都太吵了。
“姑姑,快来抓我呀。”
一道清脆稚气的声音伴随着银铃哗哗的响动,有人他身后跑过。
伽月蓦地顿住脚步。
随着那阵吵闹过去的,还有风中隐隐的焚香气息。
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回过身去。从他身后经过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女,她躲在树后,偷偷观察着另一个方向。他无端开始紧张起来,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而后,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回去——
一身黑衣的女修白绸遮眼,满头墨发高高束起,她走得缓慢,不时侧过耳朵听四周的动静,缓缓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伽月彻底怔在原地。
浑身血液在瞬时间凝滞,思绪变成一片空白。天地间似乎有人在敲鼓,在他的太阳穴、在他的脖颈、在他的胸腔,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恍然间,他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
他一动不敢动,收敛住所有气息,哪怕这只是他的幻想,他害怕一不小心惊扰到什么地方,她又会无声散去。
城中灯火如织,河畔光影明灭。
遮了双眼的女子撞上他胸口。
刹那间,心跳止,万声寂,只剩下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气息。
第125章 位置 “姑姑,那个人是谁啊?”……
银铃随着跑动哗哗作响, 就在前方不远处。
江渔火循着声音一路走过去,她按照小京的要求用绸缎绑住双眼,也收起了灵力。放过河灯往回走的路上, 河岸上有一群小童在玩捉迷藏的游戏, 小京看得心痒, 又不想与他们为伍,便拖着江渔火不肯走。
“白日里姑姑故意吓我, 我还没有原谅你呢,要是你抓到我, 我就原谅你。”
江渔火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眼睛一闭,身子一蹲, 任凭她把新买的发带系在自己眼睛上,答应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亲人,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她开心。
江渔火好几次差点就要抓到了, 但银铃总是在下一刻狡猾地溜走,留下得意的嘻笑声。小侄女不让她用仙术,自己倒是用的很开心。在昆仑山的几日里, 江渔火和温一盏不时教她一些术法, 她每一式都学的很快。
这一次, 江渔火听到铃声又一次静下来,她猜测小京停在前面, 等着她过去, 然后她应该又会在即将被她抓住的时候使术法溜走。江渔火识破了她的诡计, 却不愿破坏她的兴致,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等待她比银铃更响亮的笑声。
江渔火看不见, 但能听到路上人的声音,闻到他们的气息,一路走来,她准确地避开了所有人。
直到,她撞上了一具清凉的身体。
这人就这样立在路中央,看到她走过来也不避开,无声无息,她什么也没有察觉。
江渔火扯下绸带,对上一双熟悉的蓝色眼睛。
“……伽月。”
对面的人似乎听不见她的叫唤,一只冰凉的手小心翼翼触上她的脸,柔软的指腹落在她眉眼。
她眨了一下眼,而后看见他笑了,同时看见眸中汹涌而至的哀色。
“你还活着……这是真的……”
他笑着喃喃自语,逐渐湿润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江渔火怔在原地,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这样一双无情眼,怎么会泛泪光呢?她想她一定是看错了。
下一刻,清冷的优昙香扑面而来。
她被按进一个清凉的怀抱里,身体被完完全全地被拢进他宽大的白袍里,双臂牢牢箍住她的背和腰身,以不容人违抗的力道,紧得让她觉得一阵窒息。
他太用力了。
但江渔火又感觉到他的虚弱,他的身体在颤抖,微微地,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贴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最轻微的动静,甚至是身体里心脏的跳动。
那样紧促的跳动,让听的人都要觉得喘不上气。
“伽月,放开。”
回应她的是更加用力的拥抱,以及破碎不成音的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
……
听着他一声声的对不起,江渔火觉得茫然,他在为什么道歉呢?师兄的眼睛,她从前的身体,还是,黎越寨的人命?
说了对不起之后呢?是想让她原谅?
可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干系?贸然将地炎藤作为谢礼赠给师父和师兄,又贸然抱着她和她说对不起,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颈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悄然滑落,一颗一颗,滚进她的衣领里。
那冰凉的触感让江渔火心头一跳,她再也不能平静,被烫到一般,使出全力推开了他。
可腕间不知何时又缠上了另一道冰凉的触感,她低头,银色的小蛇正瞪着黑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宗子大人,我以为我们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她侧过头去,不愿再看他,“又何必,做出这副姿态。”
他们站在路中间,这一番动静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江渔火看见不远处瞪圆了眼睛的小京,她朝小京做了手势,示意她在原地等她。
回到频频被路人打望的鲛人,江渔火无声叹了一口气,“宗子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些话,她觉得应当说清楚,免得惹人误会。
被她推开的人好像成了一具木偶,乖顺地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两人身形藏在河畔的柳林里,他才缓缓开口,“我不是故作姿态。”
江渔火往前的脚步一顿,河滩边碎石满地,此处的碎石已经被水打湿,离游人如织的河堤已经够远了。
“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我以为……”
“以为我死了对吗?”
“呵。”江渔火轻笑一声,“但其实我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天阙的宗子,是鲛人的殿下,若不是因为师兄上门求你,我们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伽月缓缓走到她身后,抬手想将人再次抱在怀里,但身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微微往前走了半步,再往前,她就要走到水里。
于是抬起的手垂回身侧,“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恨我、杀我,都可以。我只是忘了……很多事情。”
“我不恨你,也不想杀你,我只是不愿再与你有交集。”江渔火吸了一口气,“就此过去吧,本就只是萍水相逢,短暂交错过后本就应回到各自的道路,不该生出别的期待的。期待得太多,对谁都不好。”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像从前一样去牵她的手,从前他会将指节挤进对方的指缝,十指交缠紧握的时候,他们手上的契痕便会发出光亮,显示着他们是紧紧相连的。
但那个人手上没有契痕了,她甚至连身体都不再是从前的。
“我不会再伤你……我发誓,这一生都会保护你。”
但她只是往一侧大步退开,拉开和他的距离,听到他的话,她的笑容甚至有些轻蔑,“何必要说这样的话。”
好熟悉,又好讽刺!
她嘴角的嘲讽将鲛人想要靠近的脚步钉死在原地,她看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伽月声音里有些颤抖,“你一点都,不认得我了吗?”
是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一丝一毫都没有留在她的记忆里,水镜里他早就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了不是吗?他又怎能期待她想对待小海一样对他。
“我认得很清楚,宗子大人。”
伽月苦涩一笑,声声句句都是“宗子大人”,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仙门的身份,再无任何关系。
“你如今,是在恨我吗?”他往前一步,不依不饶地靠近,“这样也好,总归是我对不起你在前。往后,让我来补偿你好吗?”
江渔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摇头,“恨的人,追到天涯海角我都会亲手杀了他。我说过了,我不恨你,我只是想我们之间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不要再有任何牵扯。”
“怎么样,宗子大人,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蒙眼的发带她握得不牢,河风一吹,便快要将发带从她手上吹走,她下意识握紧了手,而有人比她更快,发带另一端被鲛人牢牢攥进手里。
“你看,我们总是会牵在一起,”他揪着发带,心痛如绞,还是笑着说了出来。
纵然没有了契约,他们还是会牵在一起,就像他们各自都没有了记忆,但还是会被对方吸引。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我本就没有关系。”江渔火重重往回扯发带,却没有扯动,若她再用力一点,这条小京新买的发带恐怕就要被撕裂,“若是从前让你产生过误会,是我抱歉。”
最后还是伽月松了手。
他想,她只是忘记了,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从前在黎越寨的片段,她也把他们曾经的誓言忘了。但这不怪她,不管她说出多么伤人的话,他都没关系的,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还有好多话想问,关于她如今的样子,关于曾经的记忆,关于她在大阵里发生的事,种种疑问本该汇成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可他竟不敢问出口。
她过得如何,他不是看得很清楚吗?清楚地看着她痛苦挣扎,甚至用她的痛苦去向另一个人换取利益。
这样卑劣的人,她当然想划清界限,不怪她。
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纵然是带着对他的厌恶,但这就已经够了。
既知她如此,伽月不敢再表露心迹,尽力让自己恢复一贯的体面自持,“之前的事,是我的错。但不管怎样,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见他正常些了,江渔火也平静起来,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你上次的伤,好了吗?”
尖利的指甲掐破手心,拼命克制着心神的摇晃,伽月冷淡道,“不碍事,不过是,寻常小伤。”
江渔火点头,“以后不必如此,我不想欠你任何东西。”她解下身侧的佩剑,扔回给伽月,“这把剑,太过贵重,拿在我手上总担心磕碰。宗子大人若是用不上,应当赠给拿得起这把剑之人。”
剑身洁净如新,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爱惜到这样的地步,只能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还给他。
她连剑都不要他给的,不想欠他……她绝情起来的样子,真叫人伤心。
伽月闭上眼睛,他看到记忆中的那个人,她在他生气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安抚他,笨拙地夸赞他。她说,“别生气了,小海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好看的鱼……”
“好。”
“禁灵大阵里的那个人,是我杀的。若有一日天阙要为他报仇,尽管来找我。”
记忆中的人在月下轻轻抱着他,在他耳边说,“小海,这样我会舍不得你的。”
“好。”
“对了,他最后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江渔火顿了下,“他说,让你不要走他的路。”
记忆中的人轻轻挑开粘在他脸上的湿发,告诉他,“……没关系。小海,只要你还在,我们就可以从头再来。只要我还记得你就好。”
“……好。”
她留下这句话就走了,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棘手任务,再也不用投注目光。
她走出乱石滩,走过树林,走上堤岸,走向等待她的人。
同样着黑衣的青年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只糖人,和她长得很像的小女孩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
他们分享食物,他们说笑玩闹,他们像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再也没有位置可以分给别人。
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姑姑,那个人是谁啊?”
“不重要。”
第126章 发疯 “那为什么不给我看!”……
时节尚在秋日里, 虽然夜里一天天凉下去,日间气温却是适宜。
但李家别院早早支上了取暖的炉子,既不是用灵力, 也不是用法器, 而是真材实料的木炭一盆一盆送进去, 没日没夜地燃着。
和外头宜人的秋日凉爽相比,李梦白的寝房还陷在夏日里, 仆人进了他的房间总是会热得满身大汗,偏偏少主在里面看起来十分舒适惬意。
鎏金的菊纹铜盆里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一粒火星溅出炭盆,将陷在昏睡里的人吵醒。
床上的人恹恹地睁开眼睛,意识尚未从黑暗的梦境彻底抽离, 睁眼就看到明亮的火光,烦躁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些许。梦里太黑了,黑得让他找不到出路。
李梦白其实睡得并不舒服, 寝殿燥热,他睡得脸颊绯红,额上也出了一层细汗。
但他喜欢这样的温度, 用火烧出来的温度。
“少主, 二先生派人过来, 说有要事相找,让您回主家一趟。”
门外传来仆从的通禀, 声音焦急。
少主有午睡的习惯, 纵然是天大的事, 也只能等他睡醒了再议。
“不见,让他滚。”
仆从的声音有些犹豫,“可二先生说, 是奉,奉了家主的命令。”
“哈,又来……”
李梦白嗤笑了一声。又是这种惯常的伎俩,一把年纪的人了,遇到事情还是只会跑到兄长面前告状,他都能想象得到那幅滑稽场景。
面容沧桑的弟弟对着依旧年轻的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侄辈对他的苛待。
果然,刚踏进那座黑压压的楼阁,迎面便走过来一个虚胖的身影。
李长水拿着一只空匣子,气急败坏地质问李梦白,“藤呢?我的地炎藤呢?”
“药翁说是你拿走送人了,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人!”他指着屋外道,“你即刻去找那人要回来,就说这是李家的东西,不能送给外人。”
李梦白对他火急火燎的态度恍若未闻,不疾不徐地找了处软榻坐下。
他只看了一眼李长水就移开了视线,曾经英俊的眉眼被岁月蹉跎成了一个皮肉松弛的丑东西,真叫人不忍直视。
他将目光移向立在一旁年纪看着很小的婢女,本就生得一双多情桃花眼,注视人时更是情意无限。
这一眼惹得美婢红了脸,但另有一道狠戾的目光几乎同时跟了过来,她立刻低头,惶恐不已。她头垂得低,脖颈后面的青紫痕迹便显露在人前。
李梦白懒懒地往凭几上一靠,“叔父如今身体虽然老了,但品行依旧和从前一样呢。”
一样地喜欢作践美貌少女。
李长水脸拉得更长,听得出李梦白在嘲讽他,但这种事情被一个晚辈当面嘲讽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泄愤一般动作粗鲁地将美婢推搡出去。
房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李梦白,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如今我还能在这里好言劝你,你要这般不识相,到了兄长那里,他可不会如我这般容忍你。你休要忘了,当年他便能把你扔进幽狱关上一年……”
李梦白凉凉地看他一眼。
李长水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唇边阴测测的笑容一如当年,李长水怎么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小孩从幽狱里出来的样子。稚嫩的身体被蛇虫鼠蚁咬得破烂,明明身上还挂着那些东西的尸体,却笑着向大人撒娇求抱,天真到妖邪。
“啊,二叔的记性真好。看来老天不给你灵骨,原是在这上面做了补偿啊。”
李长水的脸腾时挂不住了,“你休要胡扯,如今我们在说地炎藤的事。李家就剩这么最后一根,你怎敢随便送人,还送给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何人?若是让兄长知道,定不会放过她。”
兄长、兄长……李梦白听得烦了,他陡然起身,一个瞬移就逼近李长水,幽幽开口,“叔父拿地炎藤做什么,以为别人不知道么?”
李长水被他眼中的阴寒摄住,不自觉往后退。
“和雪灵草一起,冰火交融,化解你这具身体里浊气,好让你容颜常驻对不对?”
李长水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已经退无可退。
李梦白只轻轻一脚,方才还大放厥词教训他的叔父就被踢倒在地,他缓缓开口,话语却是恶毒,“用了这么些年,不也还是变成了这幅丑样子,那么多灵髓灌在你身体里,你可曾调用起一分一毫?夺了那么多人的仙缘还是修不出长命身,便是一根木头也该成仙了,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啊。废物就应该要有废物的自觉,为什么偏生又废又贪心呢?”
“你发什么疯?我是你叔父!”李长水在地上挣扎想起身,却又被李梦白一脚踩住,眼看他眸中狂色渐深,李长水登时惊恐起来,“你又犯病了是不是?快放开我!”
李梦白温柔笑道,“说什么我犯病,说得好像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人有病一样,别把自己漏了呀。”
他伸手按在李长水头上,手掌往下一压,掌下人便重重跪在地上。
李长水惊声痛呼,“你疯了!李梦白,你敢伤我!”可看着李梦白诡异的笑容,李长水心中惊恐更甚,于是气势愈发低下去,“我不过是让你把地炎藤拿回来,找那个女子,她若是不肯还,让李家的人杀了她便是。拿回来我就不怪你了,兄长也不会知道,你不要动我。”
李梦白忽地笑出声来,“拿回来?那可是去救他儿子的。”他掌心在李长水头顶缓缓用力,“你说,在李逝川眼里,你和他儿子,谁更重要呢?”
“盏儿……”李长水想到那个年幼离家后再也没有回来的侄子,那是李家上下唯一不会鄙夷他根骨的人。
“喀”地一声,颈骨断裂。
李长水最后也没有想到李梦白真的会对他下杀手,不是以为他会顾念亲情,而是知道李家人对家主的畏惧。
但李梦白疯起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
断了气的人依旧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双眼突出,犹自不肯相信自己的结局。在他的头顶上,碧绿的灵髓正丝丝缕缕爬上李梦白的手,渗入到他身体里。
李梦白微微仰头,轻叹一口气。
用别人的灵髓来滋养自己,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不是不知道族里的废物和进入五衰之相的老东西们都会做这种勾当,但他自觉根骨天成,悟性又极佳,向来看不上这种东西。
但如今不一样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天柱之髓在渴望。
那么,他就满足它。
华美的紫袍下,金色的符文缓缓顺着他的脖颈攀爬。
“滋味如何?”
虚空中聚集起一团黑雾,雾中有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问他。
李梦白勾起唇角,眸色愈发迷狂,缓缓开口,“甚美。”
黑雾又道,“你心急了。”
李梦白没有回答,仿佛还沉浸在灵髓带来的满足里。
“你不该杀他,如今虽然拿到了天柱之髓,但你炼化的神力还远远不够,你还不是李逝川的对手,这个时候与李家为敌,对你不利。”
李梦白迷离着眼睛,笑道,“谁说我要与李家为敌?我喜爱他们还来不及。”
黑雾在虚空中阴笑了几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如此便好,你自己处理干净,往后行事小心。”
说完黑雾便消散了。
李梦白低头看脚下的尸体。
修仙之人打通灵脉,借自然之灵力充盈身体,即便死,身体也是消解成灵粒微尘散去,回归到天地运转中。
他这个半吊子二叔即便死了,龌龊肮脏的尸身竟和凡人一样,实实地躺在地上,连尸解的水平都没有达到,这般没用的东西,偏生在李家,不要脸的赖活了这么些年。
他抽出两道符纸,一道打在李长水尸体上,尸身顷刻间便化组了微尘,一道悬于半空,平抻竖展片刻,化作人形,人形地脸上渐渐长出五官,最后变成了李长水的模样,皱纹、肉痣无一不是完美复刻,只一双眼睛空洞无神。
李梦白指尖在他额心一点,那双眼睛瞬间亮起来。
“你叫李长水,你要外出去寻地炎藤。”
那傀儡重复了一遍,声音和李长水一般无二,只是语调偏软,学了李梦白的腔调。
“现在,去吧。”
二先生和少主一前一后走出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只看到了两人的衣角,根本不敢抬头看人,更没有发现二先生僵直呆板的身体。
*
到西都城的第二日,江渔火和温一盏再次出发了。当然,还带着一直对家在何处闭口不言的小京。
江水祓祭已经延续了许多年,没有什么危险,小京不愿回家,江渔火便暂时将人带在身边。
昨天深夜灵符上收到守江人传来的信件,告知了位置,言说会在梨花谷等他们汇合。
再次坐上鹏鸟,小京已经学乖了,紧紧抱住姑姑不撒手,不管是起飞还是降落都不怕掉下去,只是——
“姑姑,你怀里放着什么东西呀,好硌人。”
小京小声抱怨道,明明昨天都还没有的。
耳边风声呼啸,江渔火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
她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小京看见那是一个极小的锦囊,袋口用束带系着,她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但方才硌着她的形状很像是珠子一类的东西。
“是姑姑昨天在市集上买的吗?我也要看看。”
昨天一起逛街的时候姑姑分明看什么都没有兴趣,她一度以为姑姑没钱了,差点想把身上值钱的首饰让姑姑拿去当了换钱花,但又想到她的每一件首饰上都刻了名字,若是被姑姑认出来,肯定立马就要送她回去。
她生生憋在心里,逛街也不能尽性。只一点,能让姑姑掏钱买下的,一定是好东西!
小京伸手想去拿,江渔火却转手收进了修士的储物空间。
小京错愕,姑姑连看都舍不得给她看!嘴一扁,“小气!”
江渔火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笑笑,“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为什么不给我看!”
江渔火也说不清。
温一盏御剑在前面带路,偶尔看一眼身后坐在鹏鸟上的人。
昨夜回来之后,他什么也没有问,和往常一样,收到消息之后也如实告诉了她。是师妹说天明就去找前辈们汇合,他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当然师妹不想在西都城多做停留,他是很高兴的。
他笑着按下心底莫名的不安,无论怎样,师妹都回来了不是吗?
汇合地点在墨玉江畔的一处山谷,山谷里灵气充裕,坡地上开满了四时不败的梨花。
江渔火到时,山雾尚未散去,仙人们正坐在花树下饮酒。
守江人一行五人,都是来自昆仑各峰的修士,这群人都已经上了年纪,即便不乏修为高强之辈,但面容上都已或多或少显现出些许岁月痕迹。
“哦呦,怎么还有个小娃娃。”一个白发女仙见到江渔火手上牵着的小京,放下酒盏起身凑过来摸了一把小京的脸,“长得真可爱。”
小京立刻皱了脸表示不满。
白发仙人笑笑,目光慈爱地看着江渔火道,“你就是一盏的师妹吧,常听他说起你,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像。”她转头朝温一盏打趣道,“一盏,你师妹孩子都有了,你什么时候娶亲啊?”——
作者有话说:久等啦俺回来了,开始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明天见[抱抱][抱抱]
第127章 守江 “谁跟你说她忘记了?”……
“才不是!”
“不是!”
两道否认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修士们以灵力延寿驻颜, 修为愈深,时间流逝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便愈发不明显,单凭外表不好判断修士年纪, 因此在外人看来就算江渔火看着年轻, 但生了这么大个孩子也十分有可能, 加上两人又长得十分相似,下意识便认为是母女。
“她是我姑姑!”小京昂起下巴, 怒目而视。
“前辈别乱说,是我师妹路上捡到的侄女, 师妹年纪还小……还没有婚配。”温一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在信里只写了师妹会同来,倒忘了跟他们提这个小丫头。他看了眼江渔火, 好在她看样子完全没往心里去。
“这是白前辈。”温一盏向江渔火介绍,又将江渔火介绍给众仙人。
“哦……对不住,是我的错, 年纪一大就容易犯糊涂。”白发仙人拍了拍脑袋,对江渔火懊恼道。
江渔火摇头,表示不在意,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灵息从她的头顶拂过, 她下意识做出反应, 双指几乎是在瞬时间截下那道灵息。可这方才究竟是何时接近她的,她甚至没有察觉。
白发女仙见状微微惊讶, 而后对江渔火展颜一笑, “真是好根骨, 真阳运气不错,收了你们两个好徒弟,叫人羡慕啊。”
她说罢转身, 衣袖一挥,夹在江渔火指尖的灵息便尽数散去,只听她叹道,“看来我老了啊。”
“你不是老了,你是酒喝多了。”人群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江渔火循声望过去,花树下坐着一个眉眼冷肃的男子,眉梢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五官却依然极为俊美,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姿。
“是啊,白前辈,您这酒啊还是少喝为好,香是香,就是酒劲太大。”一个头上簪一朵白玉兰的女仙跟着附和,鬓发也已花白。
“哈哈,好酒,我们不过就多喝了一点,醉了整整三个日夜……”另一个拿着白折扇的仙人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
“好啊,我说怎么一直不回我的消息,原来是一个个的都醉死过去了。”温一盏瞬间明白过来,剑眉一挑,笑道,“这我可要回去跟宗门好好说道说道。”
他说得夸张,但心里明白得很,喝点酒根本不打紧,即便是他们就此离开也没人能说什么。这些修士与其说是替宗门守江,不如说是为自己守江,而他们也早就不是受昆仑山规矩约束的人了。况且江上的封印是当年集百名修士之力布下,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任何异动。
白折扇仙人大笑道,“你小子,还想告发我们不成,我们还没追究你上次半途跑路呢?”他收了折扇在掌心点了点,笑眸中带着警告,“你小子,要是再敢跑路,我们可不饶你。”
温一盏笑意不减,连忙告饶,“不敢不敢,这次我可是把师妹都带过来了,再没有什么要离开的理由了。嘿嘿,还望前辈们此行多多关照。”
他与守江仙人们交往多年,早就混成一片,此时几番说笑下来,气氛渐渐热络,江渔火也被他带着和前辈们一一见过。
白发女仙不好意思地一拍额头,“怪我怪我,耽误了你们时间。”她提了一坛酒,指着笑道,“但也怪这酒,是越来越香了,这样下去叫人怎么扛得住?”
“不信你们自己闻闻。”她打开酒坛,立时就有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一盏,你要不要来尝一口?”
这话说得正中温一盏下怀,老早就闻到了馋人的酒香,此刻酒封揭开气息更是诱人,他唇角一勾,像只闻到腥气的猫,笑眯眯地接了酒杯过来。
闻到这味道的不止温一盏,还有与他同行的二人。
江渔火也不得不承认酒香确实诱人,可她总觉得有些奇怪。这酒的香气有些不寻常,她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正要阻止,却见温一盏已经满饮了一杯。
“哇,好香啊,我也要喝一口!”
小京巴巴地凑过去,充满期待地望着白发仙人,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
一只手把她捞了回来,江渔火冷淡而充满警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想。”
白发仙人见状也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小京面前晃了晃,“小娃娃不准喝酒哦。”
“我不小了!”但姑姑的比她更大也没喝,姑姑的力气也大,让她想去够都够不着。
“没事吧。”江渔火拿走了温一盏的酒杯,不想让他喝的意思很明显。
温一盏一杯酒刚下肚,就看到师妹关切的眼神,顿时感到酒意有些上头,他笑着眯起了眼睛,“有点晕。”
白发仙人见他这幅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哎,我这酒真是不得了,千杯不醉的人,今日倒是一杯就醉了。”
温一盏偷偷朝另一边挤了个眼神,原先坐在花树下的冷肃男子过来,将白发仙人拉走,“话多,我看是你醉了。”
江渔火背对着他们,自然没有看到温一盏和他们的眼神交流,她将人扶了扶,问,“还能走路吗?”
温一盏点头,话音似乎也因醉意变得缓慢,“师妹,待会儿走在我前面,我跟着你。”
“嗯。”
本就耽误了一日,一行人汇合后不再停留,径直往上次祓祭临时中断的地点走过去。
既是祭仪,各人都不再御器,而是像凡人一样步行,只脚程比凡人略快。一行人一边走,一遍在江边颂祷拜祭,温一盏从昆仑带过来的祭材隔一段路便抛一些到水里,净化掉江水里最后一丝浊气。
路上,温一盏始终在江渔火身后半步的位置,时不时和她说说话。
江渔火得知白发仙人本名叫白徽,是百年前昆仑凌霄峰赫赫有名的定春剑主人,师门数十人在百年前的一战寥落了大半,便自请来守江。这个名字,江渔火曾经也是听过的,昆仑九剑,她便是传说中能使出第九剑的人。
而那个眉眼冷肃的男子则是从前的重垣峰主,焦重垣,同样也是因为未婚妻在百年前的大战中陨落而来了墨玉江。
来守江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在此葬身的亲人好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看到这些人身上装点着悼亡的白色。
“那师父当年呢?”江渔火问。
越往下游,江流愈发平缓,夕阳斜照在江面上,宛如一面在天地间铺开的镜子,璀璨耀眼。
温一盏站在岸边,将手上香料撒进江水,沉默了片刻,“师父,当年不在大战中。”
江渔火点点头,有些遗憾师父当年没有亲历,同时不免又有些庆幸,幸得师父不在,才能逃过一劫。
温一盏见她不再追问,便也没有多说。
夜深了,一行人不再赶路,在江边找了处高地歇脚。
许是漫长的寿数更需要秩序,这群墨玉江边的守江仙人虽然修为早就过了需要睡觉的阶段,但还是会按照凡人的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空地上燃着篝火,秋末的江风对凡人来说已经很寒冷。
江渔火在篝火旁给小京设了个结界,屏蔽了外面的风之后,里面温暖如春,小京在结界里睡得香甜,一旁有温一盏和打坐的仙人照看。
江渔火起身去了不远处的树林。
没过多久,温一盏也跟着去了。不过他不是跟着江渔火,而是去拦下跟着江渔火的另一个人。
一道无形结界打在小树林外,温一盏抱着剑站在结界前。
“宗子大人,我记得我师妹不曾欠过你任何东西。”他歪着头看向一处虚空,懒洋洋道,“何必一路跟债主似的咬住不放呢?”
虚空中果然渐渐显露出一袭白袍,鲛人落回地面,冰蓝的眼眸不复往日锐利冷清,他打量了温一盏一眼,“你的眼睛看来已经彻底恢复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温一盏就来气。若不是为了让师妹早日回来,他才不会用这个鲛人的东西,可惜最后用了药师妹还是联系不上,反而还惹得师妹因为觉得没帮上忙而伤心。
“是,我是用了你的地炎藤。但欠你的是我,和她无关,你休想拿这个来要挟她。”温一盏持剑在手,眼含警告,“离她远一点。”
伽月没有理会他的敌意,他目光穿过树林,似乎看见了里面的身影,“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不知道,我和她是曾经结过契的伴侣吗?”他轻笑了一声,目光回到温一盏身上,又补充道,“你是她的师兄,我帮你是分内之事,你不必觉得相欠。”
预料之中的,没有听到温一盏的回话,黑衣剑修仿佛被定身了。结契和伴侣,将两件单独的事放在一起,任谁都会以为他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
结契、伴侣……
温一盏怔在原地,花了很大力气来理解这两个词。这两个词无论哪一个都不应该出现在江渔火身上,结契的伴侣。
所以,他们结的是婚契吗?
可是江渔火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她只说是故人。怎会,是这样的故人?
温一盏下意识去看伽月的指间,在他右手的小拇指上,的确有一条很淡的契痕。
契痕变淡,说明契约已解。而看伽月指间契痕的黯淡程度,这契约甚至解了很多年。
师妹手上,可没有任何契痕。
是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伽月径直走向结界,这样随手布下的结界,还拦不住他。
但一柄剑依旧横在他身前。
想通了因果,温一盏心中的郁结舒畅了些,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管你们曾经结过什么契,现在契约都已经解了。而且她说过了,她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他抬头直视鲛人,眼里划过一丝挑衅,“那天在青水边,她应该和你讲得很清楚了吧。”
鲛人眸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要刺穿这个几次三番冒犯他的剑修。
沉默的对峙进行了很久,伽月笑了一下,手指拨开温一盏的剑。看似轻微的动作,实际却是蕴藏了令人无法抗拒的灵力。
“她似乎对你知无不言。”伽月笑着,目光却是极冷。
“不过没关系,你是她师兄,她尊敬你,自然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从前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但我现在找到她了。”他轻轻抚着指间褪色的契痕,仿佛那个东西还存在,“我知道她对我有芥蒂,也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我们的感情是真的,只要她想起来,我们就会和从前一样。”
一如当初他恢复记忆。
温一盏听得生气,拔剑指着鲛人,“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当师妹是什么?你凭什么以为她还会接受你,你根本不知道她经历……”
“不知道什么?”伽月淡淡瞥他一眼。
忽然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温一盏立刻住了口。他眯起了眼,原本想和他打一架,豁出性命也要让他从师妹身边滚开。但这一刻,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温一盏大笑起来,“谁跟你说她忘记了?”
“你想让她想起来什么?想起你?”温一盏笑着摇头,“你可真是……自以为是。”
“我告诉你,她只是换了身体,没有洗过记忆。所有的事,包括她从前在人间的那些事,每一个人每一件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收起剑,嘴角嘲讽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不像你。”
鲛人完美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他整个人像是冻住了,四周吹来的风陡然裹满了寒气,和杀意。
“你说什么?”
第128章 记得 “他们杀进来的时候,我求过你。……
“你胡说!”鲛人猛然怒喝出声。
“她怎么可能记得, 她的记忆里明明没有我!”
天地间忽然狂风大作,一只冰凉的手穿透寒风霍然扼住黑衣剑修的脖子。
“她忘了我。”白袍鲛人蓝发在风中飞舞,眸光寒似星, “否则, 她怎会不与我相认!”
温一盏没料到他会这样生气, 一时不察被他所制,冰凉的手掐得他近乎窒息, 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松口,艰难道, “你以为……她忘了……呵,她只是……不想……和你计较了。”
“闭嘴!”
剧烈的灵力波动直接震碎了温一盏身后的结界。
温一盏已经再无法说出一个字。
第一次真正领教到这个鲛人的真正实力,他忽然明白过来, 天阙那些人为何会煞有其事地对他寄托成神的希望,明明绝地天通后,成神就是件可笑的传说。可现在即便修为如他, 也被这个鲛人压制到如此地步,普通修士在他面前只会如同神像脚下的蝼蚁。
半神,不是虚言。
这样大的动静, 原本在另一边打坐的守江仙人也被惊动, 纷纷朝树林的方向赶过来。
“住手!”
凌厉的喝止声却是从树林里传过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截折断的树枝。
断枝如同利剑一样刺向掐着温一盏脖子的手。
“卟——”断枝尖端没入血肉,轻易地就像刺入一枚腐烂的坏果。
守江仙人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灵力磅礴的鲛人诡异地被一根断枝刺穿了手掌。守江仙人本欲起的攻势也收了回去, 他们看见那个鲛人松开了温一盏的脖子, 于是连忙去将人接下。
伽月回头,看到林中令他思之如狂的身影。
她站在树下,冷冷地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 怎么会是记得小海的小江呢?
一定是为了故意激怒他。
鲛人微笑着朝林中人走过去。
江渔火却径直向外走去,与向她走来的人擦身而过。
她在温一盏身边停下。
鲛人嘴角的弧度凝结,整个人僵在原地,唯有被刺穿的掌心还在滴血。
“没事吧?”
江渔火问温一盏。
无人注意的暗处,一只手拔出了另一只手上的断枝。
温一盏想回答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别说话,我知道了。”江渔火对他点点头,指间聚了灵力抚在他颈间勒痕上。
带着暖意的灵息缠绕着他颈间的皮肤,他其实并未受伤,伽月只是压制住了他,没有真正伤他。他原本可以自行用灵力恢复,但余光瞥到林中白影,那一刻鲛人也在看着他,隔了那么远,温一盏都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怨恨和妒忌。
那种强烈的情绪让温一盏莫名不安,于是他主动握住了江渔火的手。
颈间青痕渐渐散去。
江渔火看向围在温一盏身边的守江仙人们,“烦请各位前辈帮忙照看一下师兄,我去去就回。”
白徽努了努嘴,指着温一盏握着的手,“可我看,一盏更想让你陪着。”
江渔火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被握住,她轻轻抽手,在温一盏的手上拍了拍,“别担心,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树林,没有看到温一盏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在江渔火往回走的那一刻,伽月就重新设了结界,坚不可摧的结界在她背后悄然落下,将外界所有想要探知的灵息和视线全部阻隔。
他在林中静静等着她,断枝拿在手上,没有给自己疗伤。
伽月对来人微笑,“若是月下尘星,我这只手已经断了。”
他微微抬手,鲜血还在沿着苍白的指尖滴落,仿佛在为她感到可惜。
“为什么不挡开,灵气护体,我本该伤不到你。”江渔火看着他的手,拧着眉。
伽月垂着眼看她,想到从前的事,目光变得温软,“你给的东西,我从来都推不开。”
从前她喂他吃果子,把他放进琉璃瓶,每一样都是他原本无法忍受的,但因为是她,他莫名地都接受了。
江渔火移开目光,眉头皱得更深,“你没有走,你一直跟着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伽月,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鲛人将她的脸轻轻拨回自己面前,让她的眼睛直视自己,声音蛊惑,“看着我,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江渔火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的身影盛放在两汪湛蓝的海水里。
这是,什么意思?
伽月惯用右手,当初和她结契的是右手,如今被她刺穿的也是右手。
他将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她的手,又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让自己的血染到她手上。
“我想和你在一起,像从前一样。”
他将交缠的手抬到面前,落下一吻,他露出那道褪色的契痕,印在修长匀称的指节上,“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忘了吗?”
江渔火看着他的手沉默着一言不发。
伽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不愿逼她,原本只想暗中守着她,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自己。但方才她抛下他走向另一个人的情形实在是绞碎了他的心,他不得不让她正视自己。
他还是无法相信温一盏的话,她根本不会掩饰,一双眼睛里爱恨都清清楚楚。重逢之后她看他的目光一直都很平静,那时候她不是这样看他的。
“他说,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轻轻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动作缱绻,“你记得我吗?江渔火。”
就这样把话问了出来,就这样把命运交到她手里。
伽月有一瞬间的屏息。
“记得。”
抚在脸上的指尖滞住,另一只勾缠的手也悄无声息滑落开。
她只用两个字就将他彻底击溃。
记得。
所以,重逢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她一直在装作不认识他。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要他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伽月凝视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哪怕一丝从前的温度,但江渔火的目光一直很平静,仿佛一点也不在乎他。
“你恨我忘了你吗?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我现在找回记忆了,我们可以……”他的话被生生噎回去,他看见她轻轻蹙了眉头。
江渔火抬眼,看着这个年少时曾经满心信任和依恋的鲛人。
他变了许多,从黎越寨的小海变成了天阙的伽月,他如今似乎又变了,变得和她印象中的天阙宗子不一样了。明明已经没有人够伤害到他,却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不堪一击,总是露出这种脆弱的目光。
一段记忆,真的能让人发生改变吗?
那段记忆,对他真的重要吗?
“那天,你说等我回来,于是我回去找你。”
她忽然开口,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
伽月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在黎越寨的事。
“你不在房间里,我想出去找你,但寨子里出了事情。那些人,想要夺走土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攒起巨大的力气才能讲下去。
“我第一次杀人,杀了很多人。”
“我没有办法了。”
她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到说的似乎是别人的事。
但她越是平静,伽月的心就越是不安,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网闷裹住,并不用力,只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煎熬着,只等最后的致命一击。
江风很大,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衫,让她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失。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一如从前那样彼此贴近,但下一句就让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他们杀进来的时候,我求过你。”
江渔火伸出小拇指,动了动,“用这个,还记得吗?你教我的。”
“你说,我只要这样动一下,不论相隔多远,你都会来找我。”
“你说,你会保护我。”
她皱了皱眉,面色终于有了点苦恼,“但是你走了。”
“我一直在求你,求到最后一个人死在我眼前……”
无形的网一点点收紧,勒进他的心脏,勒出血痕,勒进最脆弱的地方。
伽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窒息,如同鱼离开了水一样无力,只能睁着眼看某些东西从生命中流逝,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是你让我明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没有用的。”
“因为这些本来就与旁人无关。”
她站在他面前,咫尺的距离,但这一刻,仿佛隔了海那么远。
原来他们之间早就横亘了巨大的阻隔,或许比死亡更难跨越。
得知她死而复生之后,他被狂喜淹没,纵使她说出那么多绝情的话,他也从未真正觉得他们会成为陌路人。既然他们有过美好的从前,那么往后只会比从前更好。
他以为,他们只是需要时间。
这一刻,他明白他以为美好的从前对她来说是或许只剩下了残忍。
他向她许诺,然后转头就背叛了誓言。
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屠杀场上,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打碎了。
“所以,见到我就会想到他们,对吗?”
伽月替她补充没说出口的话,她还是太善良,没有把最锋利的剑插在他心上。
“所以,不愿再看到我,也不愿和我产生任何联系。”
“恨呢?连恨都不愿意给我吗?”
若是往常他应该向她道歉,诉说自己的苦衷,寻求她的原谅。可他发现他说不出抱歉,面对她的苦痛,语言太轻飘,矫饰到虚伪。
江渔火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伽月露出一个惨败的笑,他抬手抚上她的眼角,“那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从眼角到鬓角,从鬓角到发梢,她的这幅皮囊看不出一丝原本的样子。
“你是怎么变成这幅样子的?小江。”
一个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族的少女,是如何无依无凭活下去,又是如何从黎越寨走到万里之外的平海郡。
他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绝不会容易,但他的心已经被自己扎得千疮百孔,只自虐一般想要让自己更痛一点。
这点痛和她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能让她好受一点,他愿意把胸膛剖开,让她伸进去,捏碎这颗虚伪的心。但这已经无济于事。
“不要问了。”
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痛苦回忆被他挖得够深了,江渔火只觉得说话都需要她撑起力气。
“你走吧。”
她转过身去,背对他。
伽月看到她泛红的眼角。
她的背影孤寂得像一棵矗立在荒原的树,伽月看着她的背影却越来越模糊,有什么东西糊住了他的视线,直到眨眼,她才重新清晰起来。
“好,我走。”
清冷的声音在背后消失,树林里重新又有了各种声音,鸟兽虫鸣,风啸叶动,一切被那个人压制的声音都回来了。
他走了。
江渔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对着天上朦胧的月亮叹了口气,而后擦干净脸上的水,向外面走去。
不能沉缅在过往里,痛苦和悲伤都要尽快过去,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忽而一阵凉风来袭,她被裹进一个清凉的怀抱里。
江渔火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比她更红的眼睛。
“最后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小江。”
鲛人低下头,眼睫颤动一下,一颗晶莹的珍珠就落在了江渔火怀里,他湿润的眸光里隐隐有哀求,“今夜过后,我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小江。”
第129章 错过 “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或许是信了他的话, 又或许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泣泪成珠,江渔火没有像以往一样推开他。
伽月将人箍在怀里,微微俯身, 将脸颊贴在她发顶, 这一刻他异常平静, 似乎过往的万般心绪都在这个拥抱中消解,似乎终于决定放下。他静静地呼吸她的气息, 静静地感受她的存在。
黑影嵌入白袍之下,谁都没有再说话。
鲛人特有的冰凉体温平息了江渔火浑身的燥热。
适才她到林间, 原本就是为了调息平复体内渐欲发作的热症,没曾想一转头就看见伽月对温一盏出手,她也只得对他出手。
优昙的香气安神静心, 江渔火渐渐起了困意,恍惚中想起有一次,她半夜被热醒, 迷迷糊糊爬进他栖身的浴桶,也曾这样抱着他寻求清凉。
那次她睡得很好,却搅得他不能安眠。
不远处, 江涛拍岸, 平缓的节律带着人的思绪流向远方, 江渔火渐渐不自觉阖上了眼皮。
她觉得只闭眼了一瞬,再次睁开眼, 天色已经是铁灰泛白。
一夜过去了, 江面上隐有红晕升起。
她竟真的睡着了, 还是前所未有的沉。
身边的人已经走了。
如他承诺的那样。
江渔火走出树林,结界在她走出的那一刻瞬息消散。
不远处的空地上,守江的仙人们还在打坐, 小京还在她布下的结界里安睡。
温一盏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也睡着了。但江渔火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抬起了头,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江渔火看到他眼中血丝弥漫,面色也不太好,像是一夜没有阖眼。
温一盏定定地看着她,看她向自己走过来。
嘶哑的声音响起。
“师妹,不是说,去去就回吗?”
江渔火陡然顿住,温一盏一如既往地笑着,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眸光更是比此刻的天色还沉。
看着叫人觉得陌生。
“我……”
江渔火想解释她只是在里面不小心睡着了,腰间的传讯符却在这时忽然亮起来。
温一盏目光愈发晦暗。
这枚传讯符是张真阳给弟子的,只用于他们师门三人的传讯,别人没办法找到,除非符牌的主人主动和别人的符牌绑定。
师妹,把自己的符牌和那个鲛人……绑定了吗?
江渔火拿起传讯符,上面没有来源,没有落款,只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怎么还不来见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快点来见我,我就要忍不下去了。来看看我吧,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就像是不小心捕捉到的一条乱语。
但她的传讯符是师门专属,从不会混进别人的信息。
而且这样的话……
江渔火蓦然想到一个人,也只有他曾经偷走过她的传讯符。
李梦白。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腕间的印记开始微微发烫,但衣袖隔着,旁人看不出她手腕的异样。
温一盏目光死死地落在她的传讯符上,唇角扯了扯,明知故问,“是师父传讯了吗?”
江渔火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摇头道,“不是。”
她随手抹去了这封贸然闯入的信,又断掉了李梦白偷偷牵引上的符线,“只是收错了。”
往后,他们大概不会再有关联了。
*
李梦白这边,刚解决了一桩事正要打道回府,准备好好敲打敲打药翁那个没眼力的老家伙,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对他约束,就什么消息都敢漏出去。
未曾想还未出得李家去,又有人找上门来。
“少主,九溪纪家的十三公子求见。”
李梦白挑了挑眉,“哦,纪秋安,他来干什么?”
与李梦白不同,纪秋安是从纪家最底层摸爬滚打一路历练上来的修士,也因为是凭着自身实力才逐步走到纪家中心位置,便不喜世家那套血脉亲疏的规矩,又因为年纪尚轻,还不能藏住骨子里的几分傲气,向来不屑行结交攀附之事。
刚好,正是李梦白最讨厌的一类人,他最讨厌这种表面光风霁月的正经人。
这样的人,李梦白实在想不出他能找自己什么事,好奇心压过了动用大量灵力的淡淡疲惫。于是,原本赶着回家睡觉的人又在软榻上坐下了。
会客厅里,李梦白听着纪秋安漫长的寒暄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只随意地回几声,整个人的姿态便明显不耐烦起来。正在李梦白准备起身离开时,纪秋安终于进入了正题,旁敲侧击,小心打探的正题。
“我阿姐不久就要订亲,届时还请李公子赏光。”
“只是……我阿姐近日因婚事忧心,可惜我身为男子,无法通情女子心事,若是能有年岁相当的女修能开解一二,便是再好不过。”
李梦白吹了吹茶沫,并不接话。
“上次一面,李公子身边的仙君与我阿姐有旧,不知能否请她到府上与阿姐一叙?”
纪秋安拐了好大一个弯,才拐到那个人身上,他说得随意,手指却不自觉紧了紧一口未动的茶杯。若不是在城中转了这许多日都没有碰到她,他也不会找上李家。
李梦白抿了口茶,隔了半晌才掀起眼皮,悠悠道,“她啊,她不太擅长开解人,倒是很会训人,恐怕会将你阿姐气个半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含笑,语调绵软,仿佛和那人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
纪秋安笑容僵了僵,“可我阿姐说江仙君是信得过的人,想来她们之间的交流李公子不曾知晓。”
拂盖的手一顿,气氛陡然冷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馥郁的龙涎熏香。
纪秋安本就不喜李梦白暧昧不明的态度,此刻静下来便有些坐立难安,呼吸间不自觉多吸进去了许多香息。
“李公子若是不便,不妨转告江仙君。若是,若是她在,不妨请江仙君出来说话。”
他言语间依旧如端方君子,眼神中的希冀却出卖了他。
李梦白掀起眼皮打量对面人一眼,啧,不过中人之姿而已。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要请人上门,纪小姐怎么不亲自来,反而派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过来?真不知道是纪小姐想叙旧,还是其他人另有所图。这样一个人来请,换我我也不敢去呀。”
纪秋安知道他在故意激怒他,但“毫不相干”四个字还是让他心里梗了一下。他和谁都可以不相干,唯独和她不会。
“并非毫不相干!她……她亦是我的故人。李公子若是不信,可以请江仙君出来,我与她道出原委,她就会明了。”
李梦白唇角的弧度顿时变得阴寒,“纪公子倒是信口就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她从前在仙门大比上出了名,若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说是她的故人,嚷嚷着要见她,她岂不是要累死。”
纪秋安毕竟年纪轻,听到李梦白把他说成了一个虚荣攀附之辈,少年当下就急了,他生得唇红齿白,一着急更是耳根都红了。
“我当然不是信口,当年在人间历练,正是她救了我一命,当年分别得匆忙,没来得及好生道谢。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她。”
话一出口,纪秋安自己也惊了一瞬,他怎么如此轻易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这屋子好生气闷,熏香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变浓郁了,难闻的让他烦躁。可转瞬他又觉得这些事情说出来之后,气闷的感觉就减轻了,叫人恨不得吐个干净才好,只等有一根引线牵着他吐出去。
“当年?”李梦白挑了挑眉,“你离家历练那一年?”
博山炉中的烟气缓缓流淌,空气中的熏香味道更加浓郁了些。
“没错,正是七年前。那时我连引气入体都未学会,差点被人捉去洗髓,是她杀了那帮骗子,救下我。”
纪秋安此时吸了不少迷神香,别人问什么,他就会将知道的统统倒干净,但说起这些的时候面色还是有些羞赧。
“她在哪里救的你?”
“平海郡城,我记得是一座郊外的破庙,不过这座庙后来被她一把火烧了。我后来去找过,哪里已经成了荒草地,什么都不剩了……”
李梦白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回忆,“你是说,七年前,平海郡城郊外,废弃神庙改建的灵髓交易点,是她灭的?”
他脸色苍白得可怕,目光发冷,直直地盯着纪秋安的眼睛,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表情。
纪秋安点头,“我记得她大约也是被那伙人骗过的,她来找他们报仇。好冷的天,穿的很薄,从外面闯进来,把人全部都杀了。”他似乎想起了美好的回忆,眼中带笑,“她杀人的时候,很利落,很……漂亮,我很害怕,但又想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梦白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想起来了,也串起来了。
纪秋安的声音李梦白已经听不进了,脑子里倏地响起江渔火的声音。
“年少时走投无路,是他救了我。”
“……那时候,下了很大的雪,我杀了很多人,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报仇……他和师父出现了。”
走不到尽头的漆黑山洞里,她第一次对他交心,也是他第一次那样清晰地嫉妒温一盏。
凭什么,他能得到上天眷顾,凭什么他能早早遇到她?
是了,那天的平海郡城下了好大一场雪,他带人过去的时候,旧神庙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没有及时得到足够的灵髓养魂伤,李逝川至今都还在休养。
原来是她干的。
原来他们曾经这样近,近到差一点就能遇上。
若不是温一盏带走了她,她本该和他相遇、相伴着长大……
她会在心里牵肠挂肚,会为之舍命相救的人,本该是他。
全是因为那个贱种,是他抢走了她!
李梦白忽然疯了一样思念她。
好想见到她,好想和她说话。
好想告诉她,当年她在平海郡城本该遇见的是他。都怪温一盏那个贱种!原本他们才是相依为命长大的人!
狂乱间传讯符上被他胡乱写下一堆话,腕间的印记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烫,清晰地指示着另外一个人的方向。
纪秋安被迷神香迷了心智,羞涩却又充满期待地对李梦白道,“你能让她出来,见我一面吗?”
将欲出门的明艳紫影陡然顿住,李梦白回头轻笑,是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哦,她回昆仑了。”
纪秋安此刻脑子转得慢,不明白她怎么会不在这里,他讷讷地想问更多,却不知道问什么。
只见李梦白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物件,被他捏在手心把玩,发出一声一声的脆响。
只有李梦白知道,那是一颗铃铛,小巧规整,应当是从某一串上掉下来的一颗,做工是少见的精细,最重要的是,被包裹在里头,极为隐蔽的铃珠上刻着一个字。
姬。
大周的国姓。
他将铃铛攥在手里,绽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次,他们不会再错过了。
第130章 遗失 “他说,想和我在一起。”……
江上日出, 天地大亮。
小京被刺目的光线照得不得不醒过来,一睁眼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等她,吓得瞬间清醒。
“姑姑, 你怎么不叫醒我?”她凑到江渔火身边小声嘟囔。
她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仙人们等她一个, 早知道就不贪睡了。
江渔火看她惶恐小心的样子, 不由好笑,“没事, 不迟。”
小京心下稍安,她其实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她只是害怕自己耽误了事姑姑又想要丢下她,但好在姑姑不介意。
“姑姑,你手上怎么这么多血啊?”她眼神一转, 看到江渔火的手,不由叫了出来。
她这一叫,惹得仙人们纷纷看过来。
温一盏也看了过来, 见到她手上的血迹时目光变了变,似乎正准备过来,却见江渔火低头, 在小京面前张开手掌, 轻轻蹙眉道, “不是我的。”
“哦,那就好, ”
小京放下心来, 她转身去寻温一盏, 这些天她和姑姑的这个师兄相处得不错,已经把她归为可以信赖的人,她准备拜托他每天记得叫醒她。但不等她走过去, 温一盏却去和那帮仙人们一起了。
他明明看到她了,为什么不理她?
小京对他有点恼火,但又觉得不太对劲。她转头看姑姑,姑姑正在用江水净手,和平时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年纪虽小,却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这俩人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可她直觉得气氛不对劲。
对了!
从她醒过来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和姑姑说!
这绝对不对劲。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姑姑是个闷嘴葫芦,从她那里问不出什么。小京准备跟着温一盏,找时机悄咪咪问他一下,但不待她凑过去打听,温一盏和守江仙人们处忽然传出来小声的争执。
“……不可能。”温一盏斩钉截铁道,“我确定都带齐了,出发前怕不够用,再三确认过数量。”
“会不会是在来的路上丢失了?”白徽问,“你们来之前不是在一间客栈宿过,万一是落在客栈了。”
焦重垣道,“是否需要回去找一趟?”
温一盏果断摇头,“不会,我在客栈从未打开过,昨天是第一次取用。”
江渔火也听到了,她离得远,但他们交谈的内容她听得清清楚楚。
温一盏身上的祓祭材料不见了。
那些东西被他装在一个专门的储物袋里,一直随身带着,在昆仑山清点的时候江渔火帮忙放置过。昨天都还从那只储物袋里取用过材料,过了一夜,储物袋还在温一盏身上,如今打开,里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而这一夜里,只来过一个外人。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江渔火。
白徽早就想问了。昨夜那个鲛人突然出现,他和一盏之间的剑拔弩张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来,明明修为连她都探不出深浅,却又没能挡下江丫头刺出的断枝。
在江上这么多年,何曾见到过这样的好戏?
只是自江渔火进了林子,温一盏便跟失了魂似的沉默着一言不发,偏偏江渔火一直不出来,她也没机会问。但还有什么比此时更好的时机?
白徽看了看温一盏,又看回江渔火,兴致勃勃道,“小丫头,那个鲛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温一盏不着痕迹地攥紧了空空如也的储物袋。
江渔火一下子被问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概括从前她和伽月的关系,于是老实答道:“从前我捡到他,把他养在身边,后来他走了,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你养鲛人?”白徽惊讶,声量不自觉拔高,“不是,鲛人让你养?”
那样心高气傲的种族,会容许人饲养?
江渔火道:“没养多久,他后来走了。”
焦重垣无奈地扯了扯白徽的衣袖,沉声提醒她,“重点不在这里。”
江渔火知道前辈们在怀疑伽月,但她不觉得伽月会干这种事情,而且那些东西对他无用,便直接说道:“不会是他。”
他昨夜那幅样子,江渔火不觉得是装的,况且江渔火见识过天阙的财大气粗,那些普通的祓祭材料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她心内有计较,因此说得笃定,但落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却像是她在维护那个鲛人。
白徽看了一眼身边的温一盏,这小子快把储物袋捏碎了。明明心里在意得要死,却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温一盏背对着江渔火,她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只是看向守江的仙人们,敏锐地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守江仙人不知道伽月的身份,误会了也属正常,可是排除掉不可能的人之后,剩下的便只有眼前这些人。
仙人里,有人不想让他们继续祓祭吗?
白徽决定帮这个傻小子一把,她一脸好奇地继续问江渔火,“没有关系,那他为什么来找你?”
为什么?江渔火想起伽月的话,她昨夜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答案便脱口而出。
“他说,想和我在一起。”
她用平淡至极的语气在场中投下一道惊雷。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半晌,白徽更是惊讶地张嘴,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问,“你,那你答应还是拒绝了?”
小京也扯着江渔火的袖子好奇无比,“谁啊谁啊,姑姑,我怎么都没有见到?”
温一盏却在此时突然喝止,“够了!”
他嗓子还未好全,此刻陡然大声,便有些破音。
“白前辈,她说过了,那个鲛人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无论是不是那个鲛人拿走的材料,都和我师妹无关,不要再逼问她了。”
白徽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不争气的东西,帮他打探军情,结果他反倒舍不得了。
温一盏回过身,站在守江仙人和江渔火中间,不见了往日的笑脸,“现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是我和师妹回昆仑,再次补齐材料后返回,但一来一回,加上准备的时间,少说五六天,多则一旬;二是继续往前走,若材料真是被有心人故意盗走,不排除是为了阻止我等祓祭,若我们执意前往,此人说不定会按捺不住再次现身,只要他出现,便能从他手中夺回材料。各位前辈以为如何?”
守江仙人们低声商量起来。
温一盏回头,问,“师妹,你觉得呢?”
江渔火听他的话也能听出来,他倾向后者,她也正是此意。一路过来,她能感觉到另一株降灵木正在离她越来越近。
江渔火道,“我赞成继续行进。”
“我倒是觉得,一盏你们可以先回去一趟,我们并不着急。”说话的是一直站在白徽身边的焦重垣,他看着众人,面容一如既往地沉肃。
他的话在守江仙人中颇有分量,立时就有其他仙人点头称是。
一行人分成了两股阵营,江渔火和温一盏以及白折扇仙人徐凌都赞同去,焦重垣和另两名仙人都觉得再等等也无妨。在场修士七人,只剩下最后一人没有表态。
目光都来到白徽身上。
她是守江仙人里辈分最长,也是修为最高之人,她一人本就足以代表这些人做决定。
只见白发女仙指尖敲了敲她随身的酒葫芦,颇为苦恼道,“怎么就轮到我了,你们也知道,我是最做不了选择的,要不……”
温一盏知道她的脾性,立刻打断她,“白前辈,别想推给别人。”
“唔……”眼看推辞不成,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手上立刻出现一枚凡间的铜钱,“不如就让神明来做决定?正面回去,反面继续。”
她一挥手,铜钱抛向空中。
众人都抬目望去。
空档里插进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什么呀,还有我呢,”小京不满道,“我要站在姑姑这边。”
铜钱落回手中。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选择,那枚投出去的铜钱被白徽揭开。
反面。
*
上次祓祭中断之地是一座江中岛屿,江岛宽广,生生占去了一半的江面,看着更像是从江岸断裂开的一片陆地,但因为被水阻隔,人迹罕至,岛上杂草和密林丛生。
此时此刻,众人渡江到了岛上。
这处江岛算是他们每年祓祭的一处地标,每当行进到此地,便说明墨玉江已走完了一半,因而守江仙人和温一盏都对岛上十分熟悉,见岛上和从前一般无二,便有人开始四处走动。
但这里对江渔火来说却是陌生的。她凝了凝心神,几乎可以肯定,降灵木就在江岛之中。她如今在岛的外圈,而降灵木就在不远处的岛中心。
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会是谁放了一株降灵木在此,这株降灵木会和贾黔羊有关系吗?
江渔火感觉到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正是小京。
她凑近江渔火低声道,“姑姑,我不喜欢这里。”
“怎么了?”
真让她说她又说不出来了,就是一种感觉,总觉得前面不安全,让她想离远一点,“姑姑,我们一定要来这个地方吗?不往前走了好不好?”
江渔火以为她累了,摸摸她的头,“没事,到时你留在这里,我会设下结界护你。”
小京嘟嘟囔囔不乐意,她又不是懒,她只是有点害怕。
另一边,已有守江仙人探查了一遍岛屿回来,是那名簪着白玉兰的女修,名叫莫怀清,“岛上并无异样,和从前一样,是座荒岛。”
“这下真到了这江洲,下一步又待如何,难道我们就这样等下去?守株待兔?”
说话的是守江仙人中原本就不赞成来此的赵无间。
他大剌剌地往木桩上一坐,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些年他在这江上来回了无数遍,渐渐便看淡了,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还要继续。他原本准备不日离开,没想到温一盏又要回来续祭,他不得不跟着将这最后一次祓祭做到底。因为生了离意,便对眼下少了几分耐心。
温一盏不知道他原本的打算,直言问道,“赵前辈,不愿意等?”
赵无间哼笑一声,“一盏啊,若是等你们回昆仑一趟便也罢了,如今却是在等什么呢?且不论那些东西不知道是遗失还是如何,便就算是有人盗走,你也没法确定此人是何居心。在这里等着,无非是白费工夫。”
“赵前辈,不相信我?”
赵无间摇了摇头,“一盏,你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偏偏是张真阳的弟子。”
江渔火没听明白,这位赵前辈和师父有过恩怨?
温一盏已经沉了脸,他正欲开口,却见白徽过来拍了拍赵无间的肩膀,“老赵,来都来了,别当着小辈们说这些丧气话。这也是你最后一次,便当和大家伙多聚聚。”
她解了酒葫芦,凭空变出一只酒杯出来,倒上,递给赵无间。
论起辈分,赵无间得尊她一句师长,于是满饮了一杯,不再抱怨。
江渔火忽然开口,“实不相瞒,我身上还带了一些祓祭材料,虽然算不得多,但要完成这江岛四周的祭仪却是够了。诸位前辈若是尚有心力,可以此先行净化此间浊气。”
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祭仪一旦开始就一定要所有流程走完才能结束,此时开始必定会持续到深夜,和他们的作息不符,也和祭仪的时辰不符。
白徽给赵无间倒酒的时机,自己也喝了几口,此时已有了些醉态,焦重垣在一旁扶着她。
焦重阳看江渔火的面色不善,责备道,“太晚了,你怎么现在才说?”
江渔火只道先前一时慌乱,忘记了。
“明日罢,夜间也不适合行祭仪。”
焦重垣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众人便开始自行安顿下来,休息一夜,明日再行祭仪。
温一盏看了一眼江渔火,她正在给小京布置结界,面色寻常。但温一盏很清楚,此行所有的材料都在那只遗失的储物袋里,师妹并没有带过,她为何要故意说这样的话?
他走到远处,避开人群,给江渔火传了一句话,“师妹,怀疑是前辈中人拿走了材料?”
很快传讯符亮了一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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