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更替 “你回来了。”


    伽月目光向下, 她的唇在视野之中越来越近,喉结滚动,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就在他将要覆上之时, 一道银影忽然插进两人中间。


    原本盘在江渔火手中的银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此刻正张大了嘴, 直对他哈气,身体立成笔直的一条, 黑溜溜的眼睛瞪圆了,以守卫者的姿态挡在江渔火面前, 挡开自己主人的冒犯。


    银蛇冷不丁的一下让伽月清醒过来,他连忙退开。冷静下来过后,连他自己都被方才的疯狂念头吓到, 他怎么对她生出这种想法?


    但银蛇还在不断对它哈气,仿佛想将他从江渔火身边驱逐开。


    伽月对它的动作很是不悦,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它到底是谁的灵兽?


    银蛇的哈气声不算大,但它的动静已经足够吵醒柱边之人。


    江渔火皱了皱眉头,很快就醒转过来, 她睁眼却看见站在她身前的伽月, 对方俊美的脸紧绷着, 面色不善。


    “你回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嗓音慵懒。


    这一句话里的熟稔让伽月莫名产生了一些联想, 话里的亲密意味就好像他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而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耳尖却泛起绯红。


    江渔火只是顺嘴说了一句,说完便要将手里的小溪交还给伽月, 没来得及看见伽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


    可是手是空的,小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地上去了,身体竖得笔直,喉咙里不时发出声响。


    在她手上虚弱了一整天,这会儿有力气了?


    江渔火一把捞起小溪,顺便从门槛边站起来。


    她将小溪递给伽月,然后老老实实向它的主人坦白了今天不小心误伤的事,可能需要他检查或者疗伤。


    伽月听闻却冷笑了一下,“都是装的。”


    “装的?”江渔火震惊。


    伽月不顾银蛇的反抗强行接回自己手中,掐着它的脖子,长长的一条身体垂下,这下是看着是真的有些虚弱的样子了。


    他语气平淡,“它的鳞片只会比你的剑更硬,下次它再偷溜过去,你不必避开,可以直接砍。”


    江渔火听到他说小溪没事,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她此前还以为是她修为不够,看不出它受的内伤,但伽月总不会看不出来。


    可是,怎么会有主人这样要求别人对待自己的灵兽?


    江渔火放心之余,只觉得一人一蛇都让她难以理解。


    若不是小溪今天装了一整天的虚弱,她也不必亲自送它回来,结果等了许久都没遇到人,不知不觉就靠着墙柱睡着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她便先行告辞。


    “等等。”


    伽月忽然叫住她,江渔火不明所以,他的手却向着她伸过来,鲛人柔软冰凉的手落在她头发上。


    “沾了些碎叶。”


    伽月捻起碎叶给她看,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很多吗?”江渔火拍了拍脑袋,果然又掉下来些,想是在林中练剑时沾上的。


    “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头顶,仿佛上面真的沾满了碎叶,“我帮你?”


    语气虽然是询问,但伽月的手已经再次搭上她的发顶。江渔火没有多想,点头答应,只是有些疑惑他今日的好心。


    见她应允,伽月便走到她身后。


    拔了簪子,散开发髻,满头乌发从他手心垂泻,浓郁的香气和发丝一起逸散开,他不禁深吸一口,全都是她的气息。


    头顶上的动作既轻又慢,看得让人着急,江渔火忍不住伸手去拍头顶,想尽快清理干净烦人的碎叶,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抓住她的手。


    头顶上是伽月清冷如玉的声音。


    “不要动,我来就好。”


    他抓着那只不安分的手,指腹贴在她的骨节上,轻轻将她的手放回身侧,放手的瞬间柔软的指腹无意间划过带着薄茧的手心。


    江渔火不自在地张了张手掌,手心的感觉有些怪异。


    头顶半晌没有动静,江渔火忍不住问。


    “好了吗?”


    他早就清理好了本来就没有几片的碎叶,鲛人的手穿过冰凉的发丝,将它们绕在指间,轻轻柔柔地绕。听到问话的瞬间,五指在她背后无声攥紧。


    “好了。”


    他将簪子递还给她,却不是当着她的面,而是在背后伸手将簪子递到她面前,一只手臂就这样半圈着她。


    江渔火没注意到伽月的举动有何不妥,拿了簪子便自然地退开,行礼道谢,“多谢宗子大人。”


    而后便告辞离开。


    殿前又只剩下一道寥落的人影。


    伽月站在殿外盯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那人的背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坦荡得简直要让他自惭形秽,叫他那些阴暗心思只能深埋在心底,生怕被她看见。可她心中,当真如此坦荡吗?


    *


    江渔火在洗华殿老老实实等,等到第二日,没有等来温一盏,却等来另一个并不算熟的熟人。


    纪筠又一次闯进她的视野,只不过这次不是突然出现在半道上,而是着人带领来到了江渔火的处所。


    江渔火不知道她来所为何事,纪筠却先开了口。


    “师兄说,应该要向你道谢。”


    “谢我什么?”


    纪筠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只顾着自说自话,“他如今进不了天阙,只能让我来。”


    “你不知道,师兄他很开心,他原本都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山下远远地望着,可没想到宗子大人还是对他开了恩,虽然只是神庙殿前使,但这就是给了他通往天阙的路。师兄说,一定是你在宗子大人面前替他求情的缘故……”


    江渔火隐约从纪筠混乱的话里听明白了,伽月将莫笙安置在山下的神庙,给了他一个殿前使的位置,莫笙以为是她求情起的作用,因此让纪筠来向她道谢。


    这些日子,她没在伽月面前提过莫笙的事,他一定是误会了。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如今纪筠的状态很奇怪。


    “你的建木怎么变成了绿色,你被惩罚了吗?”


    自说自话的少女忽然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又继续道,“我来向你道谢也不是空手来的,我之前答应要给你那种玉,但是我很久没有跟家里联系了,我不想找他们,这是我们家的令牌。”


    纪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香木的令牌,上面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以及中间一个阳刻的纪字。


    “以后你在山下,拿着这个令牌找纪家的人,你要什么仙材他们都会满足你。”


    纪筠将令牌放到江渔火手中,一道绿色的灵光闪现,她便将令牌的所属引渡给了江渔火。


    江渔火看着那道灵光,觉得不对劲。


    “纪筠,你是不是被褫夺了修为?”


    纪筠低着头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江渔火听见极小的抽噎声。纪筠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连你都知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可师兄……师兄他根本就没有发现……”


    她吞咽了一下,艰涩开口,“我修为被降以后去山下找他,他正好搬进神殿,他太高兴了,让我根本没办法开口,可他都没有发现我胸前的建木已经换了颜色……”


    “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说是这样的吗?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其实他只是太想要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对不对?”


    “……他都已经那么可怜了,我怎么还能怪他?”


    江渔火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拉扯,给不了她答案,只是觉得她修为被废很可惜,“被废的那些修为,你往后还能修炼回去吗?”


    纪筠被问住了。


    修为……


    她不是天才,她的修为大多都是靠家族供养的仙材补给来的,修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堪堪达到红阶建木的门槛,要重新修到被废前的水平,她无法想象还要坚持多久。


    她还能吗?


    她好像……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她是为了莫笙,莫笙是她喜欢的人。他救过自己,也答应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为喜欢的人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迷茫地看着江渔火,眼前的女子不过一面之缘,甚至她还曾经无礼待她,但如今她却在为她担忧,而她爱了很久的莫笙,甚至看不出她修为被废……


    他心里,真的有她吗?


    纪筠心里一片茫然,她失神一般往殿外走去,根本没有心力再应付任何问题,但才走了几步,便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幸好被江渔火及时扶了她一下。


    “你没事吧,还能走吗?”


    纪筠摆了摆手,不再看她,只闭口不言,浑浑噩噩地出了她的寝殿。


    江渔火攥着纪筠的令牌,目送她离开,也不知道莫笙得偿所愿对她是好是坏。


    很快,江渔火就知道了莫笙得以进入山下神庙领殿前使一职的真正原因。


    *


    第三日,寂静了许久的洗华殿陡然变得喧闹了起来。


    江渔火走到殿外去看,一队白袍的天阙弟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穿着不太一样的少女,她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那少女刚步上殿前台阶,主殿内就冲出个蓝头发的身影,一下子掠至她面前。


    少女被吓了一大跳,认出来跑过来的人之后,正兴奋地要和他讲述一路上山的见闻,身前的小鲛人却低着头向她道起歉来。


    “对不起,说好要陪你过生辰的……我没做到。”


    少女拍拍他的肩,“没事啦,生辰年年都有,明年再一起过吧。”


    小鲛人顺势倒进她的怀里,呜咽着,“蓁蓁,呜呜呜……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少女还懵懵懂懂的,伸手去接他的泪珠,“千灯,你快别这样了,你要这样我也想哭了。”


    两个人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边抽噎,引得旁边知晓内情的天阙弟子也是一阵伤怀。


    直到伽月从殿中走出来。


    少女赶紧拍了拍千灯,小声提醒他,“宗子大人来了,快放开。”


    千灯却抱得更紧了,“不要,他就是最坏的那一个。”


    少女轻声细语,“可是,也是宗子大人允我上山来的呀。”


    第82章 故人 她没有良心的吗?


    少女好言相劝, 千灯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人松开,拉着少女的手,低着头不看正前方那人的脸色。


    但少女初来天阙, 有必须遵守的礼数, 她不得不脱开千灯的手, 向天阙宗子行大礼。


    自上首的冰冷训诫字字分明,“白蓁, 从今天开始,我给你一年的天阙弟子身份。身为天阙弟子, 须得勤于修行,一年后若是不见进益,达不到绿阶弟子水平, 你会被遣回神殿继续做殿前使。”


    千灯猛然抬头,眸中目光惊疑不定。


    殿下,竟然允了白蓁进入天阙修行!


    他原本以为殿下只是让白蓁来山上和他见一面, 可他没想到竟是给了白蓁一年时间。一年时间,修行至绿阶不算容易,但若下定决心, 白蓁又有他相助, 并非不能办到。这样的条件, 几乎已经是间接允许了白蓁和他在一起。


    殿下,何时变得这般仁慈了?


    “你明白了吗?”伽月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凡人少女, 淡漠的眼神缓缓扫过在少女背后攥紧了拳头的千灯。


    “弟子明白。”


    少女从伽月身侧的天阙弟子手中接过一身天阙袍服, 从这一刻起, 便算是正式有了成为天阙弟子的资格。


    江渔火看着那个跪在殿前的熟悉人影,不由想起彼时在神殿里,她闪动着希冀的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 江渔火就认出她来,正是大比前夜,在神庙中收留她过夜的少女。


    没想到她真的来到了天阙,实现了她的愿望,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江渔火不由想起昨日那个满眼迷茫从她殿内离开的少女。


    这一轮人事更替里,莫笙补上了白蓁在神庙的空缺,白蓁得偿所愿进入天阙,千灯得以与白蓁重逢,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只有一个人被抛下了。


    江渔火看着大殿前那个轻易就安排了许多人命运的鲛人宗子。


    伽月,原来也是个有私心的人。


    一边对违反门规的弟子惩戒得公正严明,一边也能够为了族人光明正大地打破天阙的规矩。


    他的私心,只在于他的族人身上。


    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将要浮现,江渔火赶紧打住,转身便要离开。但或许是她的目光惊动了对方,伽月径直来了她身边。


    他今日将一头灰蓝头发挽在身后,只松松地用一只银簪簪住,颈边垂落些许发丝,微风起时,吹起散落的发丝,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脸便多了几分尘世风姿,与人显得亲近起来。


    伽月来到江渔火面前,还未伸手,袖中的银蛇就扑到了江渔火怀中。


    “它非要过来找你。”伽月微微颔首,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似乎过来找她只是迫不得已。


    江渔火将目光收回到怀中的小溪身上,没有扯开它,任它在她手上缠来绕去。


    伽月眼带笑意,凝视着身前和银蛇相处亲昵的人,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见你出神,在想什么?”


    他在殿前便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眼神空荡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很孤单。


    “没什么,不值当与宗子大人提起。”


    依旧是冷淡的回答,她既不想对他敞开心扉,也没听出来他话里的缱绻意味。


    伽月笑容中的无奈意味更重,“那便等你某一日愿意提起了,再说吧。”


    江渔火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并没有熟到这个地步,“不过,确有一件事需向宗子大人禀明。”


    伽月微微低头,不知不觉就站到了离她很近的位置,等待她的下文。


    “宗子大人,尚未向您提过,今日我师兄将会抵达天阙,待他到后,我便会和他一起离开。这些日子,承蒙天阙照顾,多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清冷的呼吸瞬间凝滞,伽月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


    “怎会……如此突然?”


    “之前已和青萍仙君提起过,不过宗子大人事务繁忙,也就不必为此小事打扰大人了。”


    小事?他用沉水救了她的命,而她一声不吭就要离开,竟还觉得这只是小事。


    她没有良心的吗?


    伽月微微攥紧手心,只觉得喉咙干涩不已,“你怎知他今日会抵达天阙?”


    她凭什么这么确信,万一他半路被什么魔物困住,又或者,死在路上了呢?


    江渔火转头,怪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质疑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曾传讯与我,他向来是守时的人。”


    伽月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他在她的记忆里看的一清二楚,那个惫懒的青年,唯独对她的承诺从来说到做到。可她,有必要在非得在他面前强调吗?


    “呵呵……但愿他能做到,”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心底的妒嫉,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上了嘲讽,“可莫要失约才好。“


    毕竟从那个地方活着回来不容易。


    看似平淡的话,江渔火听着却很是不舒服,眉头顿时拧在一起,目光怀疑地盯着伽月,“宗子大人究竟派他去了哪里?”


    伽月浅浅扯动唇角,却只能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你担心他,是觉得他没有能力回来吗?”


    “你应该很清楚他的实力,还是说,你对他根本没有信心?”


    江渔火疑惑地看他,只觉得伽月的态度很奇怪,“我自然对他有信心,可是,宗子大人似乎不太相信他?”


    既然不信,为何还要让他出去?


    伽月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不想知道我派他出去所为何事吗?”


    江渔火自然想知道,可是他连去哪儿都不肯告诉他,还能指望他说什么,他若想说谁也拦不住他。


    他目光变得遥远,看向天边的云雾,眸光中隐约有一丝恍惚,“……我幼时,被叛乱的族人捉住,剥去了护心鳞片。”


    伽月语速很慢,余光看到她触碰银蛇尾巴的手指一顿,才缓缓道,“后来侥幸被救,他们怕我拿回护心鳞,就把它喂给了一头幽蛟兽,又把这只蛟扔到了海洲大壑之中。那是海洲最深的裂隙,无底之谷,万水归流之处。”


    “连你都无法拿回吗?”江渔火问得略有急切,无意识地捏住了银蛇尾巴。


    伽月低头,对上她目光里的焦急,心神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在关心他?


    他摇了摇头。


    并非不能,而是不值。护心鳞片对鲛人虽然重要,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不值得他花上那么多力气去取回。


    身边人语气陡然拔高,眼神里带着愠怒,“宗子大人当真好计算,只是借沉水一用,你却让他豁出性命?”


    江渔火简直怒不可遏,连他都无法能拿回的东西,他惜命,却让温一盏去送死。


    “你心疼他?”看见女子眼中浮动的怒火,伽月陡然间心里一阵闷痛,她根本就不是关心她,她在意的只有那个人。


    俊美的鲛人唇角不由又升起冷意,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刻毒的话便不自觉脱口而出,“这是他自己要求的,我不过是成全他。恐怕你还不知道,他答应了我三件事,这只是他承诺我的第一件。”


    江渔火气急反笑,真是一笔好买卖啊,她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样自私自利的鲛人呢?


    “他若出了什么事情,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愤怒地瞪他一眼,只觉得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顾不上告辞转身便走。但还没走几步,便有一个娇小的人影朝着她这边过来。


    白蓁在另一边,她也很快就认出来了江渔火,想来找她,听青萍师姐嘱咐时便往江渔火那边看了好几眼,但她一直和宗子大人站在一起,两人看起来有些亲密,她不敢上前来打扰。


    现在江渔火终于走开了,白蓁便赶紧抓着时机来到江渔火面前。


    “你还记得我吗?”秀丽的少女粲然一笑,看人的眼睛亮晶晶的。


    江渔火怒火未平,但再次看见这个曾经收留过她的少女,只能将气按回肚子里,“当然记得,当日若不是你,我恐怕就要露宿郊野。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进入天阙,达成所愿。”


    白蓁羞涩一笑,“谢谢,不过现在还不能算,还要等一年后的结果。原来你也是天阙弟子吗?太好了,山上的人除了千灯我都不认识,还好有你在……”


    “我不是,我是昆仑弟子,只是在此养伤。可惜不巧,你今日才来我便要走了。”江渔火不想让她误会,很快打断她。若是之前,她很愿意与之结交,白蓁看起来单纯而善良,身上有许多令人向往的品质,无怪千灯会喜欢她。可是现在江渔火要走了。


    “啊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做个伴。”


    交谈间,一个扁扁的银色脑袋从江渔火衣袖里伸出来,黑溜溜的眼睛在白蓁和江渔火之间转来转去。


    白蓁的目光立刻被它吸引,眼神发直。


    “怎么忘了这个……”江渔火有些懊恼,回头看了一眼,伽月已经不在原地了。见白蓁目不转睛盯着,她便以为白蓁也觉得小溪可爱,顺势问道,“你要摸摸它吗?它不会咬人的。”


    “这个……这个是……”白蓁有些不可置信,她隐约记得,千灯和他说起过宗子大人有一头结了契的灵兽,本体是银蛇,也可以化作神弓。这位看着分明就是千灯说的那条,她如何敢碰?


    “不了不了……”白蓁连忙拒绝,忽然想到什么,她一拍脑袋,在随身的储物空间里翻找起来,“对了,你之前落在神庙的斗篷,我替你收起来了,本来想着你会回去取,结果你一直没来。”


    翻了半天,白蓁终于从空间里找到那条斗篷。纯黑而宽大的斗篷顿时从小巧的口袋里被抽出来,厚实而柔软的面料一看就知道是上等之物。


    江渔火有些发怔,蓦然想起那个在大街上遇到的男子,她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件东西。


    从白蓁手上接过来时,她下意识往自己手腕处看了一眼,淡淡的金色印记还在。如今寒玉已碎,那人若真要来找她讨债,她只能把斗篷还给他。


    好歹还有件斗篷。


    第83章 左眼 “再让我看见你勾引她,老子非撕……


    将江渔火气得怒冲冲地走开之后, 伽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余光中的修长身影不断远去,他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脑海中却依然是那双盛满灼灼怒火的眼睛。


    既不想让她真的恨上自己, 又不愿她对自己置之不理。


    冰蓝的眼睛再度睁开, 眸光已经一片平静。


    他不该是这样的, 陆地上漫长的修行生涯早就让他锻炼出喜怒他不形于色的本事,可看他如今这幅可笑的样子, 竟然试图以袒露脆弱来博得她对自己的关注。


    可惜,她只会为另外一个远方的人担忧到气急, 他即使站在她眼前,她眼里也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想说出那些刺伤人的话的,可她维护别人的样子让他很生气。是她在他心里种下嫉妒的种子, 让带着毒刺的藤蔓在他心里疯长,他被逼得透不过气,才不得不伸出一些枝蔓, 让她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是她非要闯进来的,是她撬动了他对那个凡人的情感,趁他最虚弱的时候夺门而入, 将情感投射到她身上, 让他违背了鲛人忠贞不渝的誓言。


    鲛人盯着那道正在和人交谈的身影, 平静的海面底下酝酿起新的风暴。


    既然不是那个凡人,那么就和他一起坠落吧。


    廊下一众白色身影中蓦然出现一道不合时宜的黑色, 伽月略略从江渔火身上移开视线, 从廊下扫过时, 陡然发现墙柱后闪过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黑影十分高大,看着却落拓不羁, 手里似乎还抱着剑。


    伽月眸光顿时一变,下意识往江渔火处瞥去一眼,她还在与白蓁说话,并没有往别处看。心神一凛,便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黑影在廊柱中穿梭,转眼就消失不见。


    刚踏入一处鲜有弟子光顾的偏僻殿堂,伽月就听到带着清朗笑意的声音,来人靠着门扇,一身黑衣,站在暗影里,正双手抱胸看向他。


    “宗子大人,是在找我吗?”


    方才引得他和江渔火争吵得人陡然出现在面前,伽月面色和语气都不太客气,“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嘿,我回来,为宗子大人带回了珍贵的护心鳞片,但宗子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


    不用看他的表情,伽月也知道此人正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既然取回来了,给我吧。”伽月没有伸手,只略略抬了抬下巴,等着对方把东西交过来。


    “欸……宗子大人,我是为我师妹才替您办这一趟儿事,您还没跟我说师妹现如今伤势如何了?要是不好,我可不能付给您啊。您也该知道,这一趟很是不容易,我总得确定那池水有效吧。”


    暗影里的人语气轻佻,挑衅似的看着清冷端庄的天阙宗子。


    伽月眉头微蹙,淡然道,“她很好,沉水对她的内伤疗效显著。”末了又加上一句,“她在我这里,一切都很好。”


    他若不信,他其实大可让他去见一眼江渔火,效果如何自然不言自明,但心里隐隐有股意念作祟,他不想江渔火见到他。


    伽月怎么也想不到,黑暗中的人忽然冲出来,一拳打在他侧脸上,他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你还记得她是来养伤的?离她那么近做什么?”温一盏猛地一击,手中剑光芒一闪,直指鲛人胸口正中,“老子警告你,离她远点!她忙得很,没空陪你们这种人玩这些谈情说爱的把戏!”


    “再让我看见你勾引她,老子非撕了你这张皮。”


    伽月顿时怒火升腾,不仅是被打了一拳的愤怒,还有被他戳穿心思的恼怒。


    剑尖往他胸口一伸,“还有你这颗心,再不规矩,老子挖出来给她当球踢。别人或许怕你,但老子不怕!”


    伽月低头看抵着胸口正中的剑芒,他竟知道鲛人的心脏和人类位置不一样。


    指间瞬间积聚起耀目光芒,只要一击就可以将此人击倒,可在看到对方面容的那一刻,鲛人指间的光芒却黯淡下去。


    “你的眼睛……”


    方才在暗影里看不见他的脸,此刻到了跟前,他的面容再也藏不住了。黑衣剑修脸色苍白如纸,一只眼睛还隐隐含着嘲笑,而另一只眼睛,自额头到眼下被一条深深的划痕贯穿,而里面是一颗被划烂的眼珠,血肉模糊。


    温一盏哂笑一声,放开手上这个眼中满是惊讶的鲛人,“嘁,还不是为了夺回你那块破鳞片……”


    “在海里,捅那头幽蛟的时候,被它拿爪子划了一下。”


    剑柄在手上快速旋转了几下,温一盏利落收剑入鞘,随后将那枚流光溢彩的鳞片抛给伽月。


    “你眼睛的事情,她知道吗?”


    伽月攥着失而复得的鳞片,有了它他身上几乎再没有弱点,但他看着温一盏那只伤眼,心里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她当然不知道。”温一盏想起传讯符上的那些留言,她好不容易好起来,他怎么会告诉她这种扫兴的事。


    伽月的心稍稍安定,随即又警惕地试探,“你不去看看她吗?”


    黑衣青年似乎听出他话中深意,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斜睨了他一眼,“不了,已经看过了,知道她很好我就放心了。”


    他低笑一声,“这副鬼样子……我自己也不想让她瞧见。”


    伽月盯着他的伤眼,眼神锐利,“幽蛟浑身上下布满剧毒,被它的鳞爪伤到,你的左眼可以用沉水愈合伤口,但沉水无法解毒,你的左眼必瞎无疑。”


    温一盏冷笑,“用不着你提醒。你只要好好把沉水给我师妹用就行,我就不用了,没有那么多条命可以给你抵,我师妹更不行。不过你放心,我即便只有一只眼睛,剩下的差事,我也能帮你办成。”


    他用剑指指鲛人手上的鳞片,“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这护心鳞被幽蛟吞噬了百余年,虽然外表上看着完好无损,但早已受蛟气浸染,你若不尽早将沾染上的蛟气净化,让它尽快与你的身体铸合。再拖下去,恐怕会变得和普通鱼鳞无异。我可告诉你,虽然本仙君日夜兼程,但从大壑过来可已经过去三天了,你别害得我一番辛苦白白浪费。”


    他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伽月,他看着手心的鳞片,上面的确覆着一层幽蓝寒气。


    “别跟她说我来过。”


    黑衣剑修扔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了出去。


    殿内的鲛人缓缓抬头,目光锁着他落拓不羁的背影,确认他彻底离开之后,才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江渔火一直在等他。


    只要等不到他,她就会在天阙一直等下去。


    *


    一走出天阙,温一盏那只完好的透着光彩的眼睛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左眼处的疼痛隐隐作势,他直接御剑到了落月城里,找了处酒肆。


    方一坐下,他这桌周围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立时散了个干净,他这才意识到他忘了用纱布遮住伤眼。


    但他的眼睛,有这么可怕吗?


    酒肆里的人散了大半,少数留下的,也坐得离他远远的,极力控制着眼神不往他的方向偏移,仿佛那边坐着的是什么可怖的怪物。


    店家过来,低头看地面,小心翼翼地问他要喝点什么?


    温一盏大笑,拍着桌子,“听说你们这儿的落月醉举世无双,给爷来一壶。不,来两壶!”


    他点的豪爽,身上又带着剑,虽然极大地影响了店内生意,但店家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赶他走,只能硬着头皮接待,将两坛落月醉呈上,又附赠了一碟腌渍豆子。


    温一盏一边喝酒,偶尔挑一颗豆子扔进嘴里。他倚着窗边,故意将正脸对着店内,看那些人一不小心对上来酒慌忙移走的眼神,听他们窃窃私语议论他的面容和伤眼。


    “那个人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看着真可怕啊……”


    “这副鬼样子就应该好好待在家里,怎么能上街到处吓人呢?家里没人管他么……”


    “也不知道遮掩,他还把脸转过来了,看得我胃口都没了。”


    “赶紧吃吧,吃完了咱们也赶紧走……”


    那样刺耳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温一盏却只是笑着又将一盏酒倒入喉间。


    “店家,再来两壶!”


    店家将一壶又一壶落月醉端上来,只看见一个又一个空坛堆在那位客官脚边。


    温一盏不知道自己到底醉了没有,周围那些刺耳的议论声听不见了,他大抵是醉了,可另一些话语却在他脑子里愈发清晰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宗子大人笑,他笑起来更俊美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美的人啊。”


    “天神在上,他一定是神派下来造福苍生的。”


    “你看他的眼神,温柔地快要化开了吧,哪里还有平日里冷漠无情的样子。”


    “被宗子大人这样注视着,不敢想象有多幸福,可是……她怎么看都不看宗子大人一眼啊?”


    “她快抬头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她不会根本不喜欢宗子大人吧?”


    “怎么可能,他们就是两情相悦。那天我在山里采药,正好看见他们俩从天上飞过,她还抱了宗子大人呢。”


    “天神在上,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快看快看,宗子大人的灵兽又扑到她怀里了。你们说,他们是不是都已经偷偷结契了,不然宗子大人的灵兽怎么这样缠着她啊?”


    ……


    天阙山里,温一盏兴冲冲地跑过去,立在廊下,远远看见江渔火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找她,就听见一边天阙女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不断讲那些难听的话传入他耳朵里。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鲛人和师妹站在一起有些碍眼,觉得这些女弟子们真是夸张,一看就是不好好修习,整天游手好闲看别人的把戏的那种修士,一点都不像他的师妹。


    想着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他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的。


    于是他在心里不再批评她们的行为,开始批评她们的审美。


    就这样式的,不就是一个小白脸嘛,有什么好激动的,师妹看不上这样的才是正常。


    可当她们说江渔火主动抱了他的时候,温一盏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这么多年,师妹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任何人,包括他……


    直到江渔火接过那条银光熠熠的蛇,眉眼含笑的时候,温一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一定是被那些话影响了,此刻再看阶上的两人,竟觉得他们之间好似当真有情意在流动。


    他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干脆从墙柱后面出来,把那些聒噪的女弟子吓得一哄而散。


    她们果然怕他,他的样子应该确实恐怖,连修行的仙人都害怕。


    他的师妹,会害怕他吗?——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啊,师兄就这么冲出来了,就这么一拳打出去了,本来没想打的,写着写着就揍上了[彩虹屁]


    第84章 温暖 “君不我来,我即就君。”……


    江渔火拿到了降灵木。


    或许伽月早先已与看管的人说过, 那人见来取的人是她,没有多问便直接给了她。倒是让江渔火有些微惊讶,原本以为需要费些周折的。


    降灵木用木匣装着, 一截成人手臂长度的黑色木头就放在里面。江渔火将木匣拿在手上, 身体里的火元丝毫没有动静, 完全不像第一次触碰时那般急火攻心。


    原来,只要用匣子装起来就没事吗?


    那伽月当初, 为什么要骗她?


    江渔火抱着木匣,出了灵谷塔殿。思索了一会儿想不出缘由, 便不想了,反正她想要的已经拿到了,便寻了个高处坐着, 看着山门,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日头渐渐西沉,暮色降临。


    她开始有些看不清山门处人的面容, 怕师兄找不到自己,江渔火纵身飞至山门下,静静地靠着一根石柱站着。倘若师兄上山, 一来便能见到她。


    可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 她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手中的传讯符忽然亮了一下, 江渔火立刻拿起来查看。收到的的确是温一盏的消息,但上面写的却是他有要事在身, 近期无法抽身去天阙, 让她不用等他, 可自由来去。


    指尖微微用力,晶亮的黑眼睛黯淡下去,江渔火又在原处站了许久, 才缓缓步入山门,接受温一盏临时改主意不来了的事实。


    可她心中仍旧疑惑,温一盏向来不曾失约,尤其临时变卦更是从未有过。除了伽月给他派的任务,以温一盏惫懒的性子,江渔火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要事。


    若是,真如伽月说的那样,师兄遇到什么危险……大壑的幽蛟如此凶险,万一……


    无论如何,江渔火知道,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取了早已收拾好的行礼,江渔火向青萍辞行。


    青萍刚安顿好白蓁,听到江渔火要走,顿时一片愕然,“原来……是今天吗?”


    这几日她一直记挂着千灯的事,山上山下跑了好几趟,终于将白蓁调入天阙的事情安排妥当。江渔火前些日子便与她提过待师兄一来便要启程返回昆仑的事,可她因为千灯和白蓁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早就忘了今夕是何夕,一晃三天都过去了,她浑然不觉,甚至……似乎还忘了向殿下说明?


    青萍踟蹰一会儿,犹犹豫豫道:“……姑娘,不等等殿下吗?他今晨忽然要闭关,此时恐怕还不知晓姑娘要走的事。”


    青萍还想挽留,总觉得殿下闭关出来,见人不在了,一定不会高兴。


    江渔火将正在熟睡的小溪交给青萍,最后一次摸了摸它小小的头。


    “不必,晨间我已当面向他辞行过。”


    “可是……”


    青萍可是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留下她的好理由。江渔火本就是来疗伤的,伤愈自然就会离开,但这些天青萍一直把她视作可以长伴殿下左右的人,只可惜两人始终没能发展出情意。


    知道再无可能,青萍还是不舍地抓紧了她的手,即便不为殿下,她也真心喜欢这个女修。


    “也罢,留不住你。以后若是路过天阙,可千万要记得来看看姐姐我。”


    江渔火眼里难得有了点温和的笑意,点头答应了。


    *


    夜色渐浓,落月城的宵禁就要开始,长街上人影寥落,冷冷清清。


    温一盏提着酒坛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身形摇摇晃晃,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却又坚实有力,似醉非醉的样子。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觉得左眼又开始痛了,连带着他的整个左边脑袋都向是有一把锯子在里面持续地切割,非要把他的左半边切下来不可。


    他提起酒壶又往嘴里灌去,但壶里早就空空如也,只淌下来可怜的几滴落月醉。


    但这点哪里够让他麻痹掉剧痛。


    长街上响起几下梆子声,路上只剩下巡街的兵卒。


    提着灯笼,敲着梆子的兵卒正漫无聊赖地在街上走着,本以为今夜会如往常一样平静,却忽的听见街角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在空旷的长街上尤为明显。


    毛手毛脚的贼人潜入民宅时,便经常会弄出这样的动静。兵卒立刻调转了个方向上前查看,果然在街角看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只手撑着墙角,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看着就像贼人。


    兵卒抽出随身的长刀,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那人身后。


    “喂,什么人胆敢深夜外出,你在这儿做什么?转过身来!”


    兵卒一声厉喝,那人也听到声音,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


    没想到这人缩着时看起来不显,站起来却是十分高大。


    兵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他身材在男子中并不算矮小,但眼前的高大身影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压迫感。


    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相比接下来要看到的东西,身高的压迫实在不算什么。


    那人听从他的叫唤转过身来,一张在夜色中白得格外明显的脸,被灯笼的光团一映,狰狞的眼睛便被光影将可怖程度放大了好几倍。


    原本绑着的纱布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垮了,露出里面一只被划烂的眼球,划到这只眼球的东西大约力气不小,竟是把眼珠都划烂了,深的疤、烂的肉和凝固的血,糊在一张原本丰神俊朗的脸上,混杂出一种诡异的残忍。


    兵卒吓得尖叫一声,灯笼都被他扔到地上,什么也不管了,转身见鬼一样地跑远了。


    温一盏想要捡起地上的灯笼,但火苗被那一扔失了约束,顿时找准机会舔上纸糊的罩子,灯笼变成一团火焰。


    他只好就着火焰看传讯符上的字,虽然传讯符原本就带着微光,但他如今眼睛不大好,那点微光的字在夜间便看不大真切。


    如今借着火光,他才看见上面写了什么。


    “君不我来,我即就君。”


    灯笼燃尽,火光黯淡下去,传讯符上又只剩下微弱的光芒,叫人看不清。长街上的人却大笑起来,属于年轻人清澈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街头,听着就叫人愉悦,如果只听声音的话。


    温一盏伸手弹去左眼刚流下的血珠,将传讯符郑重地收进怀里,他喃喃念着师妹写下的信,脑子里几乎能想象到她写信时冷淡又倔强的模样。


    她会生他的气吗?言而无信,放她的鸽子。


    气便气罢,等他眼睛好了,她便是打他一顿也成。


    温一盏胡思乱想着,还是不打算去见江渔火。即便她不怕,他也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记得自己丑陋的样子。


    他唤出剑,正准备御剑离开。


    长街尽头,远远走过来一道修长而笔直的身影。


    温一盏不由愣住了,灵力滞住,原本浮在半空中的铁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虽然如今眼睛不大好,但他还是认出来那个模糊的身影。向他走来的人,不是江渔火还能是谁?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他此时再逃走也没有意义。


    温一盏摇摇头,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仿佛喃喃自语,“怎么还是被你找到了?”


    长街寂静,纵使隔着距离,江渔火还是听见了,“原本只是想来落月城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她缓步走近,语气里有些不满,“为什么不来找我?”


    温一盏侧着身,只用半张脸对着她,但此时走近,另外半张脸也就藏不住了。


    江渔火猝不及防地看到温一盏的伤眼,瞳孔骤然紧缩,“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想靠近再看清楚些,可温一盏却在这时后退了。


    江渔火脚步不由顿住,沉声问道,“你不想让我看见,所以不来找我,对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要事,都是骗她的借口。


    “就到这里吧,师妹。”温一盏背过身去,示意她不要再靠近,“你走吧,不要再过来了,不要看我,我这个样子……不好看。”


    江渔火鼻子嗅了嗅,眉头不由皱紧,“你喝酒了?”


    稍一走近,她就能闻到温一盏身上浓重的酒气,这样浓的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受了伤,他怎么还敢喝酒的?


    温一盏顿时僵住,像做坏事被当场发现,心虚得不行。


    师妹向来不喜欢他喝酒,师妹不说,但每次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就会捏着鼻子走开。


    “我……”温一盏想解释,但话一开口又觉得多说无益。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江渔火真生气了,“人都到天阙了,你不去山上找我,却跑到山脚下喝酒,明明眼睛受了伤,你还敢喝酒。温一盏,你真是……”


    真是什么?他让她失望了是不是?


    温一盏低下头去,等待着她对他的判决。


    “……越来越不得了了。”


    她在故意讽刺他。


    若是平日,他必定会嘻嘻一笑,佯装听不懂,然后没脸没皮地凑上去问,非要让她说说他到底哪里不得了。但如今……


    温一盏他也不回应她的讽刺,只是低低笑着,“师妹,你给师兄一段时间,等师兄好了,就来找你。”


    温一盏刚要走,江渔火立刻一个翻身落在他面前,她的目光直视不讳地看着他的左眼,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还想去哪儿?你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眸光中的心疼让顿时温一盏心中酸胀不堪。


    面对师妹,他总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此刻更加难以开口,只能叹息一声,将脸侧过去,尽力不让她看自己可怖的眼睛。


    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轻轻落在他脸侧,带着温暖的燥意,师妹问他。


    “是不是很疼?”


    这一句,温一盏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无法再抗拒,向前一步直接一把将身前的人抱了个满怀,双臂牢牢箍着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支点。


    “不疼,一点都不疼。”


    江渔火身量不低,温一盏抱着她,正好能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他倚着她,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像只温驯的大型兽类。


    怀里的人让他从身到心都感觉到温暖,左眼的疼痛仿佛真的就此消失了。


    第85章 不平 恭喜殿下!


    “眼睛, 是因为去大壑里拿伽月的护心鳞受的伤?”江渔火柔声问他。


    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下。


    江渔火沉默了一阵,一只手放在他背上,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要怎样……才能治好这只眼睛?”


    身侧的人没有回答。


    江渔火忽然想起伽月在沉水池里救活千灯的样子, 如果颈间那样深重的伤口都能愈合, 那么……


    “沉水可以的对不对?”


    箍在她身上的手臂忽然紧了紧,温一盏嘟囔着, “不可以,沉水对我的眼睛没有用, 你不要去求他。”


    “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温一盏想了想,事已至此,他不想向她隐瞒, 沉声道:“这是因幽蛟身上的毒所致,幽蛟之毒至阴至寒,唯有生长于火峰口的地炎藤能解, 但百年前七火峰一起喷发,将周围所有东西焚了个干净,如今想要寻找地炎藤, 几乎不可能。”


    话刚说完, 温一盏觉得好像说得太过严重, 又在她耳边轻笑着补充,“不过师妹也不用担心, 我已将毒控制在左眼, 不会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 除了左眼不能视物,幽蛟之毒对我没什么影响。”


    “我还有一只眼睛呢,就算只有一只眼睛, 我也能把师妹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怀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温一盏听到她低沉发闷的声音,“对不起,是因为我……”


    他立刻打断她,不肯见她,正是怕她把一切怪到自己头上,他又怎能容忍她自责,“不怕,这算什么,反正以后有师妹保护我。”


    “我师妹是谁,仙门大比的魁首!以后谁要是不长眼敢惹到我,我就报你的名字,吓他个屁滚尿流,你说好不好?”


    他故意说得有腔有调,仿佛一个不学无术,只知道仗势欺人的纨绔,以为这样能让师妹开心一点,一如他从前也是这样逗她开心。


    江渔火却没有笑,她双手回抱住他,声音闷闷地,郑重地答应他。


    “嗯,我会保护你。”


    温一盏咧着嘴,怎么也压不住笑意,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幽蛟的寒毒也抵挡不住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他吸了吸鼻子,眼眶也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溢出来。


    他的话半真半假,却不小心勾出了江渔火的真心。


    他的师妹,真心实意地爱护他,亲口承诺要保护他。


    温一盏抱着他的火苗,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可怕的事。


    “师妹,你不嫌弃我丑吗?”他半是撒娇半是真心,虽然明知她不会嫌弃,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在意,想亲耳听到她说出那句“不嫌弃”。


    但耳边久久没有传来回应,温一盏心无底限地沉下去。


    他无比懊悔多嘴问这一句,只要师妹对他是真心就好,何必还要逼她认可自己这副鬼样子呢。她看过了那只鲛人,现在看他丑陋可怖的脸,当然会不舒服。


    “没事没事……我以后罩起来就是了。”


    怀中的人离了他的怀抱,心忽然变得空落落地。


    江渔火却在下一刻忽然捧起他的脸,让他的脸完整无遗地显露在自己面前。她看着他的眼睛,郑重摇头,“世上好看的人很多,但师兄只有一个。”


    她漆黑但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清晰的面容,清晰的话语……温一盏眼眶顿时涌出一阵热意,他连忙去捂江渔火的眼睛。


    和着血的泪珠无声滑落,眼眶灼热而刺痛。


    眨动的睫毛挠在他手心里,痒痒的,痒得他心颤。


    “不许看。”


    手下那双眼睛果然听话地闭上了。


    长久的寂静中,只有呼吸相闻。


    等到眸中热意消去,温一盏拿开手,一句也不敢再多问。


    他已无需再向他的师妹求证什么。


    长街尽头,两道人影渐渐消失不见。


    临街的二楼窗口,有人看着底下那对男女方才站立的位置,轻轻折了手中的花枝,鲜妍的花苞被他捏在手中,揉成一团泞烂不堪的碎瓣。


    他就着窗口把花瓣扔出去,花汁弥漫的手心一点金光黯淡。


    李梦白攥紧了手心,眸光晦暗不明。


    金光越黯淡,说明那个被他下了追踪咒的人此刻离他越远。


    她在山上龟缩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原来是为了找那个贱种。


    可她欠他的东西,还没有还呢……


    不过,他也要感谢她,若不是她找到那个贱种,他还不知道贱种原来已经瞎了一只眼。


    哈哈,真是可怜,本来就只能算勉强能看的脸,现在肯定已经丑得没法看了吧……所以才那么着急地向那个女人确认。


    想起他的丑脸,李梦白快乐地笑了几声。


    那个贱种,还好意思找人讨要怜悯,简直就像只摇尾乞怜的野狗,生怕那个女人嫌弃他。


    啧啧,果然妓子生的就是下贱!


    也只有这种蠢笨到没边的女人才会听信他的话,当真把这个贱种当成什么宝贝一样珍之重之。


    可笑,她的怜悯也太轻贱了,对着那样一张丑脸,竟然也能说出那样让人肉麻的话。


    可见,她当真没见过什么好看的人。


    李梦白回忆了一下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被自己定住,然后……


    属下敲门进来,打断了他的回想。


    房间里照旧没有点灯,漆黑的一片,只有窗口处的人影显示出这不是间空屋。


    属下似乎是早就习惯主人的作风,径直在黑暗中走到窗边人身后,躬身询问,“少主,您有何事吩咐?”


    窗边的人捋了捋头发,侧过秀美的半边脸轮廓,“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我们有一株地炎藤要出手。”


    属下不可置信,“啊?可那是……”


    窗边人掀起长睫睨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只是让你放消息,又没说……当真要出手。”


    *


    洗华殿内室。


    伽月化出鲛身,将自己沉进池水里,那枚暌违了百余年之久的护心鳞片被他安放到原本的位置,因为被幽蛟的气息侵染了太久,他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来净化它,方能与它再度磨合。


    如此,等到护心鳞真正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已经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走出闭关所在的内室,天光微明,正是日出之前的清晨,是他要上殿领修早课和处理公务的时辰。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耽误。


    做完一切,他回到灵谷塔大殿批阅公文,在殿外时不觉,如此静坐下来,眼前的文字渐渐就看不进去,心里的不安却可怕地清晰起来,如同海底最深处的暗涌,无声地侵入,等到意识到时,已是深陷其中。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的置物架,上面原本放着一株……


    降灵木呢?!


    伽月心陡然一沉,霍然起身,身前案几被他撞到移位,在地上摩擦出一声沉重的钝响。他走到置物架前,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原本被放在上面的降灵木。


    不是掉在地上,不是被放到了别处。


    ……是被人拿走了吗?


    殿内的侍者们被这一阵动静惊到,只见宗子大人好似在找什么东西,可什么东西能让宗子大人这般着急地寻找?


    侍者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提醒,终于有个弟子鼓起勇气,“……宗子大人,那株降灵木,昨日已被那位昆仑女修拿走了。”


    心中猜想被证实,伽月身形僵了一瞬,面上不显,眸光却已冷了下来。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弟子连忙下跪,昨日正是他将降灵木交给那位昆仑女修的,“您之前吩咐过,说若是江仙君来取,便用木匣装好给她。昨日……正是连带木匣一起交给江仙君的。”


    伽月面色稍霁,他的确吩咐过,在她第一次被降灵木引发火元反噬受伤之后就吩咐了殿中弟子。他惊怒于失去对她的牵制,但又想至少这次,她不会被降灵木伤到。


    于是他扶起下跪的弟子,“无事,我想起来了,你做的不错。”


    弟子被他反复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在一殿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宗子大人缓缓走出了灵谷塔。


    从灵谷塔到洗华殿的距离并不算近,但今天一路走回去,伽月却觉得这段路实在太短了,短到他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心绪,就要面对已经缺了一个身影的洗华殿。


    她还是走了。


    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青年果然还是没忍住,回去找她了吗?


    他昨日是不是故意用净化护心鳞的借口引开他,好自己把人带走……


    即便眼睛变成那样,也要见她,不怕惹她厌恶么?


    不对,他们是生死相托的师兄妹,她怎么可能厌恶,她只会心疼他。


    她厌恶的,似乎只有他啊……


    被护心鳞嵌入的胸口一阵血气上涌,强行被他压了下去。


    伽月走得缓慢,但还是走到了寝殿前,却看见殿门口蹲着一个身影。


    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


    “你……”


    话还没问出口,蹲在他殿门口的人抬头,却是青萍的脸。她一脸疲惫,将捧在怀中的银蛇还给他。


    “昨夜江姑娘走了,它醒来闻不到她的气息,伤心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才睡下。”


    伽月看着被那人抛下的银蛇,可怜地缩成一团,细长的身体不时抽动一下,仿佛梦到了什么伤心事。


    “昨夜,有人来找她了么?”


    青萍摇头,想起昨夜事,“没有。江姑娘等了大半夜没有等到温仙君,便一个人下山,去寻他了。”


    胸间的气血涌到喉间,他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轻咳了一下。


    舌尖立刻有血腥气蔓延开来。


    “殿下!”青萍看到他唇角血迹,立刻惊恐地叫出来。


    青萍正要扶住他,却被他伸手推拒,他惨淡地笑了笑,“无事,护心鳞丢了太多年……总没那么容易习惯。”


    “护心鳞?殿下拿回了护心鳞?恭喜殿下!”青萍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灿烂的笑容让脸上疲惫都减了不少。


    恭喜?是啊,是该恭喜,他的心脏又多了一层保护。可为什么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那块地方更空了?


    他把自己关进寝殿,背靠着殿门坐下,运转灵气试图将胸间的气血抚平。


    可是抚不平!


    即便对方失约不见,她都还要亲自去找他,她甚至不愿意留在天阙多等等……


    一想到此,他气血就不受控制地上涌,难以平复。


    她就这样走了,她甚至没有好好和她告别,走之前,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是不是不该说那样的话,是他把她气走了吗?


    伽月捂住胸口鳞片所在的位置,那只幽蛟的确厉害,他净化了这么久,还是有寒气残留在上面。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冷呢?


    一只鲛人,怎么会感到寒冷?


    他不断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


    只要她体内的火元一日不消,她就总有一日会回来借沉水……没错,只要沉水还在,她就一定会回来。


    他都答应过她了,会一直让她使用沉水,她怎么会不来呢?


    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作者有话说:大家补药这么快弃男主啊,小鱼洗一洗涮一涮还可以捡起来用[狗头]


    第86章 喂血 于是心中的愧疚更深。


    流水环绕青山, 山脚下一间雅致清幽的竹院坐落其间。


    清晨的薄雾中,江渔火推开竹扉,温一盏正斜倚在竹榻上, 一只手支着脑袋看她。


    他们只在落月城郊外停留了一夜, 第二天天一亮她便召唤了大鹏, 带着她和温一盏一起回了真阳峰。


    她在温一盏榻边坐下,为他解开左眼上的纱布, 血痂和纱布粘合在一起,需要先经过润湿才能分离。


    江渔火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柔, 但还是看到温一盏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将要触碰的手顿了顿。


    从真阳峰离开时们,两人都是身体强健的修士,没想到回来时, 各自都已经受了一轮重伤。


    江渔火拿了一瓶琼玉露过来,是无涯山人赠的。无涯山人医术高明,回到真阳峰后江渔火请他为温一盏诊治过。


    白胡子老山人当日为温一盏诊过脉, 又盯着他的伤眼看了许久,捻了捻胡须,最终摇了摇头, 给温一盏下了个左眼已无药可救的诊断。并且告知江渔火, 他左眼里的毒只是暂时克制住了, 一旦左眼彻底坏死,毒便会扩散到全身, 到时若还是不能及时找到地炎藤, 他甚至会性命难保。


    气得温一盏大骂他庸医。


    无涯山人并没有因为他的粗言鄙语生气, 反而很有些惋惜地看了他一眼。


    “天生剑骨,如此年轻就要下幽冥,着实可惜。”


    毕竟不是自家弟子, 无涯山人当着二人的面,不好多斥责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但当事二人都能听见,“老张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管教,好不容易收了两个弟子,尽放任着胡闹。”


    无涯山人真怕张真阳某天闭关出来,峰上连这两根独苗都没了。


    老山人只能留下一些药,其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师妹,你别听他吓唬,没那么严重。”温一盏握着江渔火的手,笑出一口白牙,笑容却因为左眼动不了而显得僵硬。


    这是江渔火第一次知道他天生剑骨的事,难怪旁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领悟的昆仑九剑,温一盏在如此年纪便已尽数掌握。如此一来,都说得通了。


    于是心中的愧疚更深。


    他才是那个本该惊艳整个仙门的人,而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瞎了一只眼,躺在无人知晓的院落,等待不知是死是活的明天。


    江渔火给温一盏背后塞了个软垫,让他头仰躺着,将琼玉露滴到他眼睛里。


    温润的液体进入眼眶,阴冷而干涩的眼睛有了些许缓解,虽然不能对他眼里的蛟毒起作用,但至少能让他的眼睛好受些。


    琼玉露本来还有凝血生肌的效果,但江渔火滴了这么些日子,没有看见他眼珠周围的血肉丝毫有愈合生长的迹象,在阴寒的蛟毒面前,千金难求的琼玉露也变成了白水。


    温一盏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渔火,她神情专注地为他的伤眼滴琼玉露,温热的掌心支在他的脸侧,丝毫没有厌恶和不耐,温柔的触碰甚至让他一时忘了她是在为他上药。


    一只飞虫不长眼地落在他眼眶上方,眼前之人不得不凑近了些。素净的脸近在咫尺,温一盏不由屏住了呼吸,只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任凭江渔火拿捏。


    温热的柔风拂过,江渔火轻轻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吹。


    一向平稳有力的心跳悄然漏了几拍……


    那只恼人的虫子大约是被吹走了,江渔火整个人离得远了。


    她正准备将琼玉露瓶放到柜子里,留待明日再用,但刚准备起身,衣袖却被拉住了。


    榻上的人一只眼睛含笑看着她,“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要走了?”


    江渔火给他看手中药瓶,“并非要离开,只是放药瓶。”


    温一盏坐起来,上半身离江渔火更近了些,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让我靠一会儿吧。”


    自从上次这样靠过之后,他便发现这里是个好地方。江渔火平直的肩膀刚好够他把下巴枕上,肩和颈的弧度嵌着他的颈,若不是骨头稍有些硌,这里简直就是睡觉最舒服的地方。从前他总认为师兄就要成为师妹的依靠才对,现在却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江渔火碰了碰他额角,“是不是头又痛了?”


    温一盏摇头,半张脸便在她肩上蹭了蹭,“不痛。”


    “别骗我了,无涯山人都说了,蛟毒至阴至寒,发作的时候人会痛不欲生。”


    “那个老头子就知道胡言乱语,别听他瞎说。让师兄靠一会儿,靠一会儿就不痛了。”


    江渔火乖乖地坐在原处,又想起之前问无涯山人的事。她的血里有火元,至阳至热,按理来讲应该能克制至阴至寒之物,但她不敢确定,怕一不小心反而让温一盏更加难受。


    她看见过温一盏毒发的样子,整个人浑身结出一层冰霜,平时话最多的人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死死攥着一双手,拼命克制想要把眼睛从里面挖出来的冲动。


    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伤害,江渔火只好先问过无涯山人。老山人切了她的脉,确认她的血的确和普通修士不一样,虽面有犹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已没有别的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温一盏闭了眼睛,寒毒的发作时的疼痛虽然剧烈,但过程却是缓慢的,刚开始只和普通头痛一样,随后才逐渐变为剧痛,他只能靠着江渔火的肩头等待新一轮的剧痛降临。


    但剧痛没等来,先等到了江渔火的血。


    闻到血腥味,温一盏立刻睁开眼睛,却见江渔火割了手腕,不知道何时拿来了一个小碗,正将腕上的血滴进碗内。


    他连忙阻止她自残的动作,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你在做什么?”


    江渔火这次没有依着他,挣脱了他的手,她将和无涯山人商量的事告诉他,然后将那小碗血递到他嘴边。


    温一盏连忙退开,怒道:“那个老头子疯了吗?这种方式他也想得出来?不要,我给你止血。”


    江渔火自然不肯,只倔强地举着碗。


    温一盏拗不过她,眉头紧皱,嘴唇紧抿,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说什么也决不肯碰那碗血一口。


    “听话,只是试一试,如果没有用,就不喝了。”说理无用,江渔火决定换一种方式。


    温一盏还是不肯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让她受伤的方式来为自己治疗,更加不可能喝她的血。


    “你若不喝,我的血就白流了。”


    温一盏侧过头去,却看见她手腕上新割开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流血,血线顺过白净的小臂一直流到手肘处,而她还用那只手固执地举着碗,丝毫没有要给自己止血的意思。


    双方僵持不下,都有不肯退让的原则和底线。


    而江渔火手腕处的血还在不断流着,血滴从手肘处滴落,那根越来越红的血线不断刺激着温一盏的眼睛,脑子里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理智逐渐在退场。


    片刻后,终究是他败下阵来,这场对峙本就是不公平的较量,他不可能熬过她。


    温一盏忽然接过她手中的碗,将里面的血一饮而尽。


    江渔火欣喜,便伸手要去接他手中的空碗,可下一刻温一盏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唇覆了上去,伸出舌头,将她腕间的血一点一点吮舔干净。


    柔软的舌头舔在伤口上,有些微疼痛,也有怪异的酥麻感。


    江渔火忍着没有抽手,一直等到温一盏舔干净。


    “好了,一点都没浪费。”温一盏抬起头来,将手递还给她,让她立刻去净手止血。


    江渔火不着急,这点小伤对体内有金印的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她反而担心温一盏的身体,“你感觉怎么样?”


    温一盏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舌尖不自觉抵着牙齿,喉结滚动一下,仿佛还在回味方才的味道,这让他先前的抗拒仿佛笑话。最开始是因为不想看她流血,脑子一热就覆了上去,而当真正咽下后,阵阵暖流浸入他的经脉……


    师妹的血是清苦的,也是温暖的,甚至带着一丝香木焚烧过后的燥意,新修炼来的充沛灵气也沁入到血液里,润物细无声。她的血的确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气,而他的头痛似乎也被压制住了。


    但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的,他怎么能用师妹的血来治疗,甚至还……这太不对劲了。


    温一盏心里发虚,只能抿了抿唇,点头如实回答。


    江渔火大喜,“太好了,我这就去请无涯山人过来。”


    等江渔火走后,温一盏才心虚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的残血,细细在齿间碾过一道,而后才将它们尽数吞咽下去。


    没过多久,无涯山人便被江渔火请来了,又是一顿望闻问切之后,老山人转而去看江渔火,用银针在她指尖扎出一颗血珠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的确是至阳之血,能克制他体内的寒气,但想要解毒却是不能。”


    “所以,能缓解毒发之时的疼痛吗?”江渔火连忙问。


    无涯山人点头,看着这个面含期待的真阳峰弟子,白眉毛下的眼睛微眯了眯。这可不是普通修士能炼出的火元,这是上古族裔血脉,可是这样的血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从凡人而来的修士身上?


    拥有这样的血,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躯体。往后稍有动静,便是万火焚身啊……


    从前老张请他来为她诊治时,只以为她是天生火元的修士,修为尚浅压不住而已,便让他们用寒玉压制,却没想到真正原因竟是如此。


    江渔火得到无涯山人的确认,面色顿时欣喜起来。


    有用便好,即便只能缓解一点毒发的痛苦也是好的,能让师兄少疼一点,她的血就有价值。


    无涯山人递了个眼神,示意江渔火出去说。两人一起出了内室,走到院子里。


    这个弟子的心性无涯山人是了解的,便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曾经换过躯体?”


    江渔火原以为无涯山人出来只是为了方便告知温一盏的伤势,没想到他开口问的却是这件事,既然他能问出来,必然是已经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江渔火也不再隐瞒,“是。”


    “那你原来的躯体,可还能找到?”


    江渔火原本想点头,但又想到魇魔不知道是否还在平海郡城,她更加不知道魇魔会拿她的躯体做何用处,也许已经毁掉了也说不定,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


    无涯山人不由拧起长须眉,仿佛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是好……”


    他面色凝重,“你往后随着修微越高,这具身体就越难以承受你的血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涯山人看她眼中茫然,又解释道,“也就是说,等到某一天,你的修为达到了身体的极限,你的这具身体就会被焚烧殆尽,而你也活不下去。”


    方才还欣喜至极的心情瞬间被浇灭,“可我近来灵力渐长,体内已经不如之前灼烧……”


    江渔火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好转……


    无涯山人摇头,“灵气只是暂时将身体保护了起来,但这是上古族裔血脉中的诅咒,到最后灵气是没办法抵抗的。”


    “我听闻你在仙门大比上受了重伤,是不是因为血脉火元的原因?”


    江渔火有些茫然,微微点头。


    无涯山人面色凝重,“这便说明,这具躯体已经开始无法承受你的血脉了。”


    “尽早拿回你原本的身体吧。”


    ……


    无涯山人走了,江渔火却在外面站了很久。


    无涯山人说的很清楚,但江渔火心中也很清楚。


    她不能,那具身体没了灵脉,她若回去只会重新变成一个废人。


    第87章 下山 “好,师兄答应你。”


    宁玉自从仙门大比回来之后, 有一个人的名字就如利剑一直高悬于他头顶。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不仅打破了他的剑阵,还夺得了大比的魁首。


    所幸江渔火重伤昏迷一直失踪,他才侥幸逃过一死。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但因为怕她报复, 在刚回昆仑的那段时间里, 宁玉一直称病龟缩在重垣峰闭门不出。直到她的风头过去,渐渐少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他才逐渐恢复过往的日子。


    可如今,有同门弟子传闻江渔火已经回到了昆仑。


    宁玉更加惴惴不安。


    但该来的, 始终会来。


    这天夜里,宁玉尚未就寝,屋子里没有亮灯, 他便坐在榻上打坐。自从仙门大比回来,他夜间再也没有在屋内燃过灯。


    毫无预兆地,房门被一阵大力破开, 一阵劲风朝着他面门袭来。


    宁玉知道,江渔火来找他算账了。


    雄厚的灵力将他压制得死死地,根本使不出一招半式, 面对她, 他毫无反抗之力。


    来人一把拎起他, 箭射一般挟持着往外掠去,直到一处无人的草地, 才将他从半空中扔下去。


    宁玉猝然从高空摔落, 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裂开, 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身体的痛,一柄锃亮的剑便指在了他颈间。


    视线顺着剑身往上,那个他一直恐惧害怕的女修正神情淡漠地睥睨着他。


    这一刻, 宁玉忽然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被恐惧吊着的心终于落地。


    可以结束了,不过就是一死。


    “江渔火,只要你不在外面胡乱传我和师父的谣言,你可以杀我,我不会反抗。”


    他闭上眼睛,等待江渔火将剑刺进他的喉咙,只要刺进去,割断他的脖子,一切就结束了,再也没有担忧顾虑,什么都不用想了……


    “说得好像,你可以反抗一样。”


    冰冷的剑尖抵着他的脖子,但却没有刺下去。


    “宁玉,你怕死吗?”


    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宁玉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淡漠的女修持着剑没有动,剑尖只抵着却不进去,让他的命就这样悬在生与死之间。


    先前慷慨赴死的勇气忽然就弱了下去,但来人显然并不会轻易放过他。


    “还是说,比起死,你更害怕你们的私情暴露?”


    宁玉目光一凛,直视江渔火的眼睛,“你尽可杀了我,剑阵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师父不曾知晓,你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江渔火偏了偏头,目光斜视向下,“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她手中的剑从他脖子缓缓向下,移到他左肩的位置,剑尖刺进他的肩胛,转着圈,慢慢往里刺,一点一点碾过他的血肉,将他的左肩剜出出一个又大又深的血窟窿。


    宁玉忍不住痛呼起来,他额头冷汗直冒,疼得想在地上打滚。


    他原本以为他不怕死就可以了,但其实他怕这样绵长煎熬的疼痛。


    宁玉丝毫没有力气反抗,整个人被江渔火的灵力压制着,在地上无法动弹,就像砧板上的鱼,只能任凭她宰割。


    他从一开始就打不过她 ,只是凭着师父的法器给她设陷阱才好不容易坑了她一道。但她如今,变得比从前更强了。


    江渔火冷冷地看着地上已是一滩烂泥的人,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不算什么,比起你的剑阵,这已经是相当仁慈了。”


    “江渔火……你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磨我。”宁玉疼得眼眶发红,目光都有些涣散,只求她给他个痛快。


    “我为什么要让你痛快?”江渔火将剑又往他肩头碾了碾,“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像现在这样,我会在你身上洞穿一百八十个血窟窿,一个一个碾过去,这只会让你流血,不会让你死。而后,我会将你和卿林的事告发到议事堂,让全昆仑的人都知道你和你的师父因为害怕私情暴露而谋害同门弟子。”


    “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宁玉梗着脖子,没有出声。


    “第二条,替我办事,一旦我有差遣,你须得立刻执行。否则,就会回到第一条路。”


    “你怎么选?”


    宁玉忍着肩上的疼痛,努力聚起快要涣散的精神,思索她的条件。第一条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结果,他原本不怕死,但现在的折磨太痛了,已经把他勇气给击溃得一干二净。但第二条分明就是在羞辱他,让他当她的奴仆,他宁玉怎能被人像狗一样使唤,她又算什么东西?


    江渔火的剑尖又往他的肉里刺深了一寸,提醒他,她现在攥着他的命。


    身体的疼痛让宁玉神智濒临崩溃,最终他几乎是吼叫着喊出来,“第二条!我选第二条!”


    江渔火勾了勾唇,铁剑被她利落拔出,地上的人在她拔剑时疼得抽搐。


    她擦了擦剑尖的血,“很好,记住你今日的选择。”


    *


    真阳峰竹院内。


    温一盏已经接受了他需要喝师妹的血来疗伤这件事。


    当江渔火割了手腕把手递给他时,温一盏只犹豫了片刻。


    当血珠将要滴落的时候,他按下内心的挣扎接过她的手腕,舌尖一卷便勾走那滴将要坠落的血珠,而后将唇覆在伤口上,小口啜饮。


    他一边吞咽她的血,一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江渔火的神色。


    她脸上向来苍白没有血色,即便失血过多也看不出来,但温一盏还是怕伤到她气血,只吮吸了几口便立即停下。最后,又如之前一般,将她洁白手腕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江渔火看着他笑了笑,将手腕给他看,“这样,一滴也不会浪费。”


    温一盏吞咽下最后一点血腥,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上面似乎还留着她手腕温热细腻的触感。


    许是刚喝了她血的原因,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向他展示那截雪白细腻的手腕,他竟然觉得有些燥热。


    “师妹,我近日好了很多,蛟毒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江渔火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不信你摸,现在身上也不冷了。”温一盏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颈边,努力证明他的毒已经不碍事,让她的手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以后,不必再喂我喝血。”


    江渔火手心碰了碰,确认他的体温已经和常人无异,这才点头道:“既然如此,明天再喝最后一次。若后面再有复发,等我回来便喂血给你。”


    温一盏愣了愣,“师妹……你要去哪里?”


    江渔火敛了眉目,将卷起的衣袖放下,“下山一趟。”


    那日她已经吩咐宁玉去寻找地炎藤的消息,他是世家出身,背后有庞大的家族网络支持,自然要比她一个人打探要强。之所以留着他的性命,也是觉得他还有用。


    她的时间有限,师兄解毒也迫在眉睫,既然如此,那她只能放下恩怨,尽量用最快捷的方式。


    同时,她也没有忘记纪筠给她的令牌。前一日,她已经下山找了一处纪家分支,请他们帮忙搜寻地炎藤的消息。


    而今早,她刚刚接到宁玉的消息,说探听到落月城有一帮人手上正有一株地炎藤要出手,但具体条件,对方尚不肯透露,那边要求人亲自到了才愿意谈价。


    幽蛟的毒不知道何事会失控,时间紧迫,江渔火不想耽搁,准备明日便动身。按照她的血对寒毒的克制效果,刚好明日再喂一次,温一盏的寒毒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


    这些事,她不想隐瞒,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温一盏。


    温一盏立刻便要下榻,“我和你一起去。”


    江渔火摇摇头,把他按回去,“不必,只是去探探对方的虚实,不必担心。蛟毒需要压制,切忌妄动,你安心在此修养,有事我会传讯与你。”


    她目光看向窗外,“况且,算算日子师父也快要出关了,他或许能有办法。”


    温一盏知她说的在理,可还是忍不住多问,“可知对方是落月城中何方人士?”


    他没办法不多想,落月城是天阙的地盘,一想到那个鲛人宗子,他就不得不警惕起来。


    事后想起来,那天那个鲛人看她的眼神分明不单纯,若再和他有牵扯,温一盏只怕江渔火会被他诱惑蒙蔽。


    他的师妹是个纯粹的人,他不想见到她和他娘一样,被位高权重的人引诱,傻傻地交付一颗真心,最后却落得个被负心抛弃的下场。


    “对方未曾透露。”江渔火如实相告。


    温一盏心里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少不了和天阙的那个鲛人宗子有关系,当初海底也有几座火峰,鲛族若是在火峰喷发前采过地炎藤也十分合理。但他不愿江渔火去求他。


    “若拿着地炎藤的人是天阙宗子,师妹答应我,不要去求他好不好?”


    许久不曾想起过这个人,此时突然听见,江渔火愣了一瞬。


    “那师兄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温一盏立刻竖起耳朵。


    “伽月说,你为我求沉水时答应了他三个条件。”她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叹了一口气,“剩下的,不要再听他的了,好吗?”


    “我不会去求他,也不会再用他的沉水,我不想看到你再受这些无谓的伤。”


    “我想要一个,健康快乐活着的师兄。”


    温一盏了怔愣了半晌,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江渔火清澈真挚的眼睛,仿佛能从中看见她热烈纯粹的赤子之心,她是如此真挚地把他放在心上。


    他一个曾经被所有人唾弃的私生子,何其有幸。


    一室寂静,只有窗外鸟雀喧鸣。


    过了很久,室内才响起声音。


    “好,师兄答应你。”


    *


    与此同时,落月城的某处宅院内,同样地寂静。


    下一刻,满桌杯盏毫无预兆地被抹了个干净,青青白白的瓷片碎了一地。


    “她怎么还没有收到消息!”


    “为什么这么慢?!”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认真地把消息散出去?!”


    桌上已经没得扔了,容貌昳丽的青年愤怒地转圈,将手边看到的东西全都砸出去。


    “你是不是被哪个老东西收买了,他们给了你多少让你这样背叛我?!”


    属下被砸得晕头转向,听见最后这一声愤怒的质询,立刻跪倒在地,“是属下该死,属下万万不敢背叛少主,请少主明鉴啊……”


    并非他不认真办事,而是谁能想到少主散拨消息想要捕捞的那个人,人家老早就已经回了昆仑。这落月城和昆仑相隔千里,再灵通的消息也没办法传那么快啊,更何况若是他们要出手地炎藤的消息铺天盖地,这不是反而显得很可疑吗?


    属下心里清楚,他知道堂上那人也清楚。但少主就是这样的脾气,时不时气不顺了就要发作一番。暴风骤雨一般,虽然猛烈,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能忍得住一时,便能伺候好这位小少爷,连带着享受这个家族带来的财富与权势。


    他跪在地上不再出声,堂内只剩下那人愤怒的呼吸,他知道少主正在努力平复对他来说难以控制的情绪。


    堂外走来一道急促的脚步,来人带回来个解救他于水火的好消息。


    “禀报少主,昆仑山传信,言明有人将欲来求购地炎藤。”


    方才还勃然大怒的青年忽然就换了副脸色,他随意地看了眼掌中黯淡的金色印记,而后悠悠叹出一口气,仿佛胸中所有怒火都随着这一口气散了,惬意爬上眼角。


    他掸了掸衣角,大步踏过满地狼藉,路过跪着的属下,他亲自将人扶起来。


    “好了,这次不怪你。”——


    作者有话说:师兄,我要告发,勾引小江的另有其人![狗头]


    第88章 遮雨 真是……笨得让人安心。……


    江渔火再次抵达落月城的时候碰上了下雨。


    她从大鹏身上下来, 一人一鸟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从昆仑出发时尚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怎么也没有料到天气说变就变。


    大鹏降落在一片空地上,将身上的人放下去后, 它抖了抖身上的水, 又重新飞向天空。


    大雨没有停歇的势头, 江渔火湿着一身,环顾四周, 只看到沿街的店铺支着雨檐,于是径直跑过去躲雨。


    积水被踩踏溅起泥泞, 裙角上染了脏污。


    江渔火挤到一处屋檐下,檐下空间窄小,她只能半个身子淋在外面。


    虽是这样的天气, 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行人们撑着伞,各式各样的伞穿梭在长街上, 其中当属一柄月白绸伞最为醒目。拿来裁成衣裳也是极好的绸布被裁成伞面,面上绣着精致的花纹,望之即知不凡。


    撑着伞的人一身紫衣, 宽大而飘逸的袍服在雨中行走, 衣角却滴水不沾。


    江渔火也注意到了这柄伞, 而后便眼看着此人向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越来越近, 最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伞面遮住了来人面容, 只能看见握在紫竹柄上的一只白净纤长却骨节分明的手。


    随着月白的伞面缓缓向上掀起, 成串雨珠从伞沿滚落,和着屋檐下的雨水,隔着泠泠雨幕, 江渔火看见伞面后一张俊美到妖异的脸。


    乌黑的发,薄红的唇,白皙的脸……都是极好的颜色,尤其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他鲜妍得有些扎眼。来人唇角似笑非笑翘起,一双桃花眼潮湿而多情,正凝视着她。


    这张脸,她见过的。


    也是在这条大街上。


    她将他错认成温一盏,还稀里糊涂欠了他一块寒玉。


    江渔火下意识去看手腕上被他种下的印记,果然印记的效力还在,金光微闪。


    李梦白向她的来处望了望。


    很好,那个贱种没有跟过来。


    他向江渔火伸手,仿佛是为了呼应她一般,他的手心也有一点金光闪耀。


    “欠我的东西呢?”他眼尾斜挑,嘴角噙一抹调笑,“当初是谁说口口声声说,明日有很重要的比赛,待比赛结束之后就将那块玉赔付给我,说的真真切切,叫人听了可怜,我这才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宽限几日。可如今离比赛结束多少日子过去了,某人却东躲西藏,就是不来赔付,不会是想要赖账吧?”


    “唉……原来是个无信之徒。”李梦白撇撇嘴,摇头叹息。


    “我并非故意为之,那块玉……被人打碎了。”江渔火陡然被他扣了这么大顶帽子,连忙辩驳,“你的斗篷我找到了,可以还给你。”


    江渔火说着立刻就翻找随身的储物袋,着急为自己摆脱罪名。


    离开昆仑时她特意带上了它,就是为了预防出现今日这种被他追债上门的情况,毕竟她腕上的印记一直都在,随时都有可能被对方找上,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看她着急忙慌翻找的样子,李梦白忍俊不禁,他当然知道那块玉的下场,故意这样说不过是逗逗她,她却认真得很。


    真是……笨得让人安心。


    江渔火还站在檐下,一半身体都淋在雨水里,斗篷方被她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便暴露在雨水中。


    “哎呀,你要把我的衣服淋湿了。”


    李梦白说着便将绸伞斜过去,不动声色地罩过她头顶,将她整个人纳到伞下。


    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是湿漉漉一片,江渔火立刻将手中斗篷递给对方,免得被自己弄湿了。


    但对方却只伸出几根指头在斗篷上翻翻拣拣,并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


    江渔火疑心对方嫌弃她弄脏了,上次他便是这番说辞,可这次她不准备再答应他的换赔偿的要求了。她想过了,她拿走的是斗篷,斗篷物归原主就是两清了,她不欠他什么。若这次他还是执意不肯罢休,她说不过他,就用剑服人。


    “啊,找到了。”对方终于停下来,手指着内襟处的绣着的几个小字,问她,“认得这些字吗?”


    江渔火低头看过去,字体虽小但十分娟秀整齐,并不难认,于是她一字一字念出来,“李,梦,白。”


    她念得认真,紫衣青年挑了挑眉,颇为愉悦地笑起来,“记住了,这是我的名字。”


    江渔火盯着那处绣字,很是惊讶。


    身边人瞬间沉了脸色,“你不会根本就没有发现吧?”


    她摇了摇头,的确未曾发现,这件斗篷她也只是给它用净尘诀念了几遍,谁知道里面还有绣字?


    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高兴起来,喊了她一声,“江渔火,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这个名字,记住我。”


    江渔火蓦然抬头,不是因为他无理的要求,而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李梦白唇角又往上一翘,“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很惊讶?”


    江渔火皱眉,“我记得那天没有告诉过你。”


    李梦白更得意了,“笨蛋,想要知道你的名字还不简单,比赛场上一见便知。你说比赛,那天除了仙门大比还能有什么比赛?”


    江渔火明白过来。


    李梦白不客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笨死了,难怪在场上被人暗算,难怪被那个贱种哄的团团转。


    江渔火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这人莫名的熟稔态度让她有些不适应。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街上的人纷纷收了雨伞,檐下躲雨的人也渐渐散开。


    见李梦白已经接过斗篷,江渔火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他绸伞的范围,“那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伸出手腕,“我手上的印记,现在总可以解开了吧。”


    李梦白没有动手,反而露出个神秘的笑容,“这可不好说,”他张开手心,露出里面的一点金芒,“先留着吧,万一以后你要巴巴地来找我,还得靠着这个呢。”


    “看好了,”他将手靠近江渔火的腕,然后又拉开距离,“这可是我独创的追踪咒,种咒的两人相距越近,咒印就会越亮,相反越远就会越黯淡。所以,你只要一直向着光变亮的的地方找,一直找,就会找到我。同样地,我也是这样找到你的。”


    江渔火也试了试,手上的光果然如他说的一样变化。


    可是,他们俩为什么要互相找彼此呢?


    没有这个必要吧……


    “我等着你来找我。”


    江渔火刚想拒绝,可没等她话说出口,眼前的人已经转着伞柄,步伐轻快地走了。


    紫衣带在风中翻飞,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


    此人来去都毫无预兆,除了知道他叫李梦白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江渔火只当是路过的蝴蝶偶然间停在她面前歇了歇脚。


    云收雨霁,她便也不再耽搁,去了指定的客栈宿下,等待对方来找她谈交易的条件。


    要出手地炎藤的那伙人十分神秘,所有消息都是通过传讯符完成,至今她都没有见过一个中间人。但却似乎是财大气粗的一帮人,她宿在客栈之后,发现她的房间不仅奢华至极,甚至里面还整整齐齐陈列了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裳,款式各异,唯颜色比较单一,尤其以紫色居多。


    她听闻过有些商人为了做成生意,会不惜在前期下血本,想办法把客户哄得服服帖帖,难道这也是这伙人的对待客户之道?


    江渔火心有戚戚焉,她不是什么有钱的买主,因而更加不敢碰这里的一丝一毫,总感觉这里的每一笔最后都会现在自己头上。


    好在她只在此处煎熬了一天,夜间那伙人很快来了消息,邀请她去城中一处院落相见。


    江渔火话不多说,带上全副身家,按照指引来到了约见的地方。


    落月城虽地处偏远却颇为繁华,且城内建筑喜用石头砌筑,可这里却是一座和周围风格迥异的土木宅院,甚至看上去颇有些年代,不像是新近修葺。


    江渔火感觉这伙人可能有些来头,稍紧了紧心神,迈步踏进灯火幢幢的老宅院。


    向守门的卫士说明了来意,便有仆从进去禀报。


    江渔火趁这会儿空档,四处看了看此处院落的布局,若是情况有变,她可以如何用最短距离逃出去。深宅幽暗,灯火不甚明亮,但一番探看,她在心里大致有了数。只是总觉得她在看四周的时候,暗处也有只眼睛在看着她。


    不多时,仆从回来了,对她毕恭毕敬道,“不知是贵客莅临,多有怠慢。少主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贵客且随我来。”


    江渔火持剑的手按了按鞘口,微微颔首。


    随着仆从几番弯折前进,终于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小楼。楼有二层,仆从只带着江渔火到了楼梯口便不再前进,只躬身立在一边,“少主在楼上等您,请贵客自行上楼,没有少主的命令,老奴不能随便上楼。”


    江渔火心中多了几分警惕,她不动声色地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看不到人影。想起方才进门前的一瞥,二楼有一扇颇大的窗户,里面透着亮光,若有不测,她还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再不行,大不了给这座院子全烧了。


    心中默运了一个结灵印,江渔火提着剑便大步上了二楼。


    二楼的空间比她想象中大很多,一个人影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听到她的脚步声,窗前的人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声,“你来了。”


    那人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着的窗外说,声音明显被压低,隔着一段距离叫,江渔火听不真切,却隐隐觉得有种熟悉感。


    “阁下是?”


    比回答更先传来的是笑声,窗前的人轻笑,“你已经认不出来这里了吗?”


    江渔火下意识打量了一圈,确认她并未来过。


    房门忽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关上。


    窗前的人笑着挥袖熄灭了烛火,整间屋子瞬间漆黑一片,黑暗中声音忽然离她很近,仿佛贴在她耳边。


    “这样,是不是就熟悉多了?”


    第89章 开价 “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房间陡然陷入漆黑, 江渔火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便拔了剑。


    雪亮的剑横在身前,剑身泛着灵力注入的微光, 一同泛着光的, 还有江渔火手腕上的印记。


    “是你。”江渔火蓦然想起大街上的月白绸伞。


    视线移至窗边, 立在那儿的剪影长发披散,身形有如女子。


    熟悉的身影, 以及窗外熟悉的角度。她想起来,那天夜里为了躲避宁玉和卿林的追赶, 她潜入的就是这样一间屋子。


    话音刚落,满室灯火骤明。


    那人转身,烛火中一张动人心魄的芙蓉面, 笑意盈盈。


    可在看见她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立时消退,不是因为她拔剑, 而是因为她的衣服。


    天生微翘的嘴角狠狠往下一压,就听见他恼怒的声音,“你怎么还穿着这件丑衣服!”


    “我给你挑了那么多送过去, 你怎么能这幅样子就来见我?”


    江渔火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利落修身的昆仑弟子服, 虽然昆仑无论男女都是这黑色的一身,但怎么也不至于是丑衣服吧?


    ……不对, 她是来要地炎藤的, 她的穿着和交易有什么关系?


    江渔火收剑入鞘, 疑惑地问,“……你,是地炎藤的卖家?”


    那人也不回答, 仍旧一双美目怒视着她。


    莫非她又走错了?


    “既然不是,多有打扰……”


    江渔火“告退”二字还没有说出口,那人忽地瞬间移至她身前,身形快得如同鬼魅。


    “谁允许你走了?”


    他靠得太近,江渔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是来……”


    对方却不听她的话,他自顾自地捻起江渔火的领口,指尖在衣料上搓了搓,眼中露出一抹嫌弃,语气不知道是薄鄙还是可怜,“好粗糙。”


    江渔火从没觉得昆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对方穿的是淡雅的紫色缎子,柔滑垂顺,烛火映在上面流光似的,和这样的面料比起来,她的衣裳的确可以称得上粗糙。


    可这番当面点评别人的服饰实在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


    但下一刻,对方又自顾自说起来,“不过,看来你就喜欢黑色。下次,我会给你备黑色衣裳。”


    江渔火从他手中夺回自己的衣领抚平,冷声道,“不必。”


    既然此人不是地炎藤的卖家,她便要下楼问管事的。


    散着一头乌发的青年在她背后悠悠开口,声音轻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要去哪儿?地炎藤在我手上。”


    江渔火回头,对方好整以暇地看她,似水眸光里有几分戏谑,看着就像是一个喜欢与人说笑的和气人,“别生气,我只是逗逗你。”


    他主动去拉江渔火的手,“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于是,江渔火便被他拉到一旁的榻几上对坐。


    烛火掩映,乌发垂落的美人亲自给江渔火斟了一盏茶,风流昳丽的眉眼,让人快要分不清是男是女。


    “这是玉山银针,今年下面刚送上来的新茶,尝尝。”


    青玉似的盏里盛着晶黄澄澈的液体,江渔火双手接了,指尖搭着杯盏,却没有动。


    “李公子,既然你有地炎藤,我想我们还是谈谈条件为好?”


    李梦白轻轻抿了口茶,他动作极为优雅,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礼仪风度中腌渍出来的人。


    “嗯,你想怎么谈?”


    江渔火直接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希望用地炎藤来换什么?”


    他单手支在茶几上,轻托着腮,柔情似水的目光略略仰视着她,“唔,我也想知道,你要拿地炎藤来做什么?”


    “我需要它来救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江渔火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攥着茶盏的手顿时用力,将粉淡的指甲攥得发白。李梦白移开视线,看着盏中微漾的水波,轻笑出声,“所以,你是一定要拿到它不可喽?”


    真好笑,那个贱种也能算重要的人?


    “嗯。”


    “请李公子开个价,你想要什么?天柱碎片,还是其他东西?”


    李梦白扑哧一笑,“你以为我会缺这些东西?”


    绝地天通之后,连接天地的四天柱断裂成无数碎片,因为天柱曾经连通神域,即便成了碎片也蕴藏着极大能量,有些甚至有特殊的功用,对修士提升修为颇有益处。随着时间推移,碎片越来越难寻,如今已是仙门的硬通货。


    江渔火这些年四处除魔历练攒了不少,虽然比不上早年便开始积攒的人,但因为她极少使用,攒到如今也不是个小数目,而此人竟然还看不上。


    “那你想要什么?”


    她皱着眉,目光疑惑而警惕。


    李梦白望着眼前这双干净澄澈的眼睛,他忽然很想知道,对那个贱种来说,是眼睛重要,还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他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将地炎藤和眼前这人的尸体带到温一盏面前,看他错愕的样子,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场景啊……


    他会接受自己师妹拿命给他换的解药吗?


    他会疯吗?


    纵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种,但毕竟是李家的种,身上流着李家的血,他怎么能不疯呢?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了个愉快的笑容。


    李梦白颇有几分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笑容天真无邪,“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


    江渔火在落月城中住下了。


    城里经常能看见穿着白袍的天阙弟子经过,她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看见过一张熟脸。洗华殿的弟子们大都份位不低,下山的杂活轮不到他们头上,但正因如此,如果她随便找一个不认识的,上去攀谈就会显得很奇怪。


    江渔火蹲在屋顶,思考着用什么办法才能不让他们察觉到异样,又能让她顺利成章地采集到天阙弟子气息。


    路上的白袍弟子三三两两走开,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江渔火不想再等了,对路过的鸟儿招了招手。


    一只浑圆的长尾雀兴奋地跳上她的肩膀,叽叽喳喳个不停,圆溜溜的黑眼睛不时眨动,对这个能和它沟通的人类很是好奇。


    江渔火对它交代了几句,让它配合自己演一出戏。长尾雀跳来跳去,激动不已,立刻去附近树上吃了几条虫子,就等着江渔火给它发号施令。


    远远地走过来两个并肩行走的天阙弟子,一个端正冷肃,一个稍显散漫,两个人的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弟子名牌挂在腰间,十分显眼。


    江渔火决定,就是他俩了。


    两名天阙弟子正好生走着路,只看见对面人群里窜出来个雪白的毛球,扑腾着翅膀四处乱飞,它身后跟着个黑衣女修一路追赶,作势要捉住它,但小雀身形灵活,每次都让追它的人差一点。


    两人被这出闹剧吸引了注意,那鸟却忽然调转了方向,直朝着他们二人扑过来。两人毫无防备,毛球转得突然,一下子就到了跟前,但因为摸不透这鸟的飞行轨迹,两人左右闪避,很是忙乱了一番。


    趁着混乱,长尾雀精准地投下两枚准备已久的“弹药”,便悠然离去。


    “这鸟真是不长眼睛。”


    被打搅了好心情的散漫弟子忍不住抱怨道,他方才听见极细微的“吧嗒”一声,就像是一滴雨落在了身上,便问身边人,“方才是不是落雨了?”


    却见身边人目光怪异地看向他肩头。


    他顺着视线看了过去,肩头落了一块白中带黄的斑块,湿润的,黏糊的,在他雪白的袍服肩头上触目惊心。


    “啊——”散漫弟子惊叫一声,竟直接跳了起来,“这是什么,快把它弄走!”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个黑衣女修,一把按住他的另一侧肩头,“抱歉,我家小雀一时受惊,得罪仙君了。”


    散漫弟子认出来,是方才追赶那鸟的人。


    这女修好大的力气,竟把他按在了原地,按在他肩头的手热热的。


    “那位仙君,你身上也沾染了我家小雀的污秽。”


    另一位面容冷肃的天阙弟子闻言一惊,立刻在身上寻找起来,可他仔细检查了番,未曾见到污物。


    “在哪里?”


    江渔火便放了手上这位来帮他查看,就她的手将要触到对方衣袖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清晰的一声鸟叫——“救命!”


    是那只被她使唤的小山雀!


    江渔火立刻朝声音来处望去,却看见远处站着个熟悉的人影——灰蓝长发,白袍银绣。


    而他手上正攥着一团雪白的毛球,腕间的银蛇竖起了脖子,对他手里的小雀虎视眈眈。


    顾不上将要到手的气息,“仙君自己找找吧。”


    “诶……”两名弟子想要拦住她给自己赔罪,那黑衣女修却瞬间消失,快得像一直射出去的箭。


    长街尽头。


    “放开它!”


    看清那人的第一眼,江渔火就拔了剑,雪亮的剑尖直指那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也看见了她,冰蓝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逆着光线,叫人看不出眼中情绪。


    “你回来了。”


    一声低语,低得如同叹息。


    伽月语气平静,笑容温和,仿佛看不见她手中的剑。


    在江渔火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尖狠狠掐着想要一口咬死鸟雀的银蛇。


    不能杀,除非想被她憎恨。


    不能恨,不然她又会离开。


    江渔火牢牢握着剑,而伽月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在离她剑尖之后一寸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只要稍稍往前伸一点,江渔火就能一剑刺进伽月的心口。


    “它不小心撞进我怀里,”伽月微笑着摸了摸手中的毛球,“这是你养的鸟吗?很可爱。”


    那只可怜的长尾山雀正在他手上瑟瑟发抖。


    “把它给我。”江渔火面色不悦,伽月却犹自抚摸着它的羽毛,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剑尖抵住来人胸膛,点到为止,没有再前进。


    伽月只低头轻抚手中的鸟,对指着他胸口的剑视若无睹。


    他一下一下给小鸟顺毛,动作轻柔,可那只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怕他,他明明对它很好。


    就像他明明对她很好,可她还是离开了。


    还给她了,然后呢?


    然后她就会离开。


    第90章 蛊惑 “……你在恨我吗?”


    银蛇原本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猎物, 捕猎的本能让它想要一口吃掉那团毛球,可主人却始终不让它张嘴,但很快它就闻到了朝思暮想的熟悉气息, 几乎是在嗅到气息的瞬间, 它就迫不及待奔向那个怀抱。这回, 主人没有阻止它。


    雪白的剑身被一道银色的长条缠住,银蛇顺着剑身爬到熟悉而温暖的手腕上, 又从她袖中钻出头来讨好地望着她。


    可它百般讨好的人只看了它一眼,便无情地收了剑, 横在它七寸前。


    江渔火冷冷地看着伽月,“你若再不放开它,我便杀了你的灵兽。”


    她冰冷无情的话没有威胁到伽月, 只是让银蛇轻轻颤抖起来,它不明白,明明不久前还会亲昵摸它头的人, 怎么忽然要杀它?


    她身上的杀意锋利地将要割伤人,没人能将她的话当作玩笑。


    在天阙时她还愿与他说几句话,如今竟一见面便要刀兵相向吗?


    唇角划过苦涩的笑, 伽月闭了闭眼, 平静地将手中鸟递还给她。


    那只长尾雀也被江渔火身上的铮然杀意吓到, 没敢飞向她,鲛人一松手, 它便扑扇着翅膀飞向天空, 毛茸茸的一团动作却十分矫健迅猛, 看得出没有受一点伤。


    江渔火收剑,正要将银蛇还给伽月,却见对方忽然欺身过来, 宽袖扬起,将自己纳入他的范围。


    电光火石间,江渔火本能地挽剑,横剑在身前。


    她以为伽月要攻击她。


    清冷的优昙香气扑鼻而来,对方却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腰,旋身将她带到一边。


    他明明看到了她的剑,却避也不避,只紧紧箍着她,任锋利的刃压在他胸前,在他雪白的袍服上割出一道血线。


    唰刷两道闪电般的冰针射向江渔火原本站立的地方,将路边的一块石头界碑击得粉碎。


    “抱歉,弟子们无状。”伽月低头向她道歉,唇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手还牢牢箍在她腰上。


    江渔火下意识侧头去看,额头不小心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来不及细究,更没有注意到身前人沉重的一声叹息。她看到两名白袍的天阙弟子正齐齐朝她飞奔过来,正是先前她盯上的那两个。


    “放开宗子大人!”


    赶来救驾的弟子指尖光芒蓄势待发,目光炯炯逼视着江渔火,此人挟持宗子大人,再加上两坨鸟屎的仇,只很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两人救驾心切,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见江渔火横在伽月身前的剑,白袍上的血迹鲜艳至极,血痕夺去了他们的注意力,没有看见宗子大人紧紧箍在女修腰后的手。


    伽月向二人看了一眼,“她是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不小心伤到。退下吧,这里不关你们的事。”


    “可……”


    可那横在胸前的剑明晃晃的,分明是要对宗子大人不利。


    二人还欲再言,宗子大人却扫过来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二人只得遵命告退。


    江渔火回头,伽月胸前的血线正漫延开来,濡湿而鲜红的血迹成了一大片,她确信伤口并不深,为何会流这样多的血?


    她正准备收剑,却听见伽月的声音,“你师兄的事,我很抱歉……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会尽量帮忙。”


    见他主动提及,江渔火一想起温一盏的眼睛,心中更是愤恨,横在他胸前的剑不自觉紧了紧。


    江渔火冷哼一声,“不必了,宗子大人的条件我们付不起。”


    “……你在恨我吗?”伽月的声音低低地在头顶响起。


    江渔火沉默了一瞬。


    他从来就是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眼中只有利益的人。这样的人,有利可图的时候当然会将自做出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归根结底,温一盏的伤是因为她。


    可她又怎么能不恨他?若不是他给温一盏下了命令,若他对能温一盏稍稍有一点他对族人的仁慈之心。她本该有大好前途的师兄,如何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宗子大人拿到了想要的东□□自开心便好,不用在我面前假惺惺扮好人。”


    江渔火欲抽身离开,可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将她手上的剑刃压向对方,对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让她的剑嵌入他的血肉,越嵌越深,白袍上的血色范围越来越大,他胸前的一片几乎全变成了红色。


    “伽月,你疯了吗?!”


    江渔火想收剑,手却被他按住。


    “不是恨我吗?这样……你难道不开心吗?”他低低笑着,将人抱得更紧,“我让你珍视的人受伤,你应该要把他的伤加诸在我身上才对,为什么不来报复我,为什么……总是要走呢?”


    “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我……”


    叮的一声脆响,江渔火的剑断了。


    话被这一声打断,两人都低下头,看见银色的罪魁祸首正露着两颗尖牙,咬在剑身上。剑身崩成两截,它一松口,剑尾那截便掉在地上。


    银蛇被他俩夹在中间,两具紧紧相贴的腰身闷得它要窒息,费了老鼻子劲才从夹缝里挣扎出来,可一出头却让它犯了难,一边是朝思暮想的气息,一边是鲛人主子的血气,两边都让它放不下,可怜的脑袋思考了片刻,选择对剑身下嘴。


    此时剑断了,打断了他俩的对峙,它就能一边嗅着喜欢的气息,一边帮主人舔舐伤口。


    但被打断的何止是对峙,还有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你”。


    伽月苦笑一声,默默将话咽回去。


    江渔火看着依旧缠着她的银蛇,眉心微蹙。


    气息……


    忽然想到了什么,江渔火借着伽月的力,顺势将身前人压向一旁的墙角。


    她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腰,手心按上他的脊背,如果没有两人当中的那把断剑,看起来就像是她在强迫身下的人。


    至于她在做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温热的掌心贴上冰冷的身体,鲛人身体瞬间如同被定身一样僵直。


    ……


    她在……回抱他?


    浑身力气连同手上的劲不自觉便松懈下来。


    察觉到这点,江渔火立刻趁他放松之时将断剑放下。


    心中默数过三息,时候一到,江渔火立刻将放在他背后的手抽回,正要挣脱对方箍着她后腰的手时,对方却陡然卸力倾身而下,整个人将她拢在怀里。


    清凉的怀抱让江渔火一阵清醒,她伸手去推,却摸到一片冰冷濡湿的血,耳边听见伽月极轻微的痛嘶,她只好收手,冷声道:“宗子大人,请你放开。”


    腰上的力道不肯松开,江渔火听见鲛人低沉轻柔的嗓音,“叫我伽月。”


    “白蓁在天阙过得很好,青萍很喜欢她,千灯这些日子,也开朗了许多……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去看看她们,”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吸气,近乎蛊惑人心的嗓音顿了顿,“他们……都很想你。”


    好不容易挣得一片空间的银蛇又被夹在中间,但好在两人这次没有贴得很紧,它钻了几下便得见天日,于是趁机爬上了江渔火的肩头,适时地缠上她的脖颈,仿佛也在诉说对她的不舍。


    江渔火没有回应,她避开伽月的伤口,重新按上对方肩头将人推开。


    鲛人冰蓝的眸光闪过转瞬即逝的晦暗,胸口适时窒痛起来,喉间泛起苦涩的血腥,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江渔火将人推开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样子,俊美的鲛人虚弱地靠在墙上,蓝色的眼睛半阖,暗淡无光,唇角一缕血丝鲜红。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黎越寨里的少女将浑身是伤的鲛人抱回家里,夜里偷了她爹的药材,小心翼翼给鲛人治伤……


    “你怎么了?”


    江渔火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掀开他衣襟看了看,胸口只是普通的剑伤,灵力抚在上面,伤口很快便止住了血。


    伽月没有回答她,只虚弱地喘息,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江渔火面前,手心之上缓缓浮现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珠。


    “这颗凝华珠,是千年鲛人死后所化,将它放进人的眼眶里,可以替代眼睛视物。”他稍一抬手,那颗泛着莹莹蓝光的珠子便落入江渔火手中,鲛人扯出个虚弱的笑,“将它带给你师兄吧,算是我补偿他的。”


    江渔火狐疑地打量手中的珠子,里面结着一颗同样通透的黑核,宛如眼珠,蕴藏的力量奇异却温和。


    江渔火将珠子攥在手中,珠子一眼便能看透,让她看不透的,是眼前的鲛人,他原来也是会对人产生同理心的吗?


    她想起和温一盏的约定,抿了抿唇,“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


    伽月心头一窒,情绪涌动间,心上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在刺。被她的猜忌伤到极致,他反而笑了出来。


    “如果我说什么都不要,你会信我吗?”


    江渔火沉默了一瞬,收下珠子,而伽月的面色越发不对,终究还是不够心狠,她多问了一句,“你的身体怎么了,这点伤口不至于让你这般虚弱。”


    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抓住她的手,按向自己胸口,“在这里……”


    拨开轻薄的衣衫,江渔火触上冰凉如玉的肌肤,她掌下渐渐出现一块光斑,流光溢彩的鳞片嵌合在鲛人白皙而结实的胸口,光滑却冰寒至极。


    护心鳞的光芒掩盖住了其他微光,江渔火没有发现,她腕间的印记正在逐渐变亮。


    她触上那边鱼鳞,只一下就让她感到极致的寒凉,她是血脉中有火元之人,她都这样,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是如何感受,只能说这片鳞比之寒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伽月开口,“护心鳞,和我的身体,融合得不太好……寒气入侵,损伤心脉。”


    他所言非虚,护心鳞的确和他的身体融合得不好,放回去的第一天,他就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没有着落,冰冷的蛟息侵蚀他的心脏,有时只不过是走到沉水池,心脏竟会隐隐觉得疼痛。


    他开始怀念没有拿回护心鳞的时候,那时候有个人影总会在沉水池和藏书阁出现,那时候,洗华殿里总能嗅到焚香气息。拿回护心鳞后,他第一次知道洗华殿原来那么寂寥,即便他追下山,也只是得知了她和别人一起离开的消息。


    但好在,她还是回来了。


    那么,她就应该看看他的痛苦……


    江渔火目光定定地看着手下的鱼鳞,觉得很可笑,为了这样一块鳞片,一蛟死,两人伤。


    她手下的力不由重了些,竟生出想要撕下那鳞片的冲动。


    两相沉默间,转角处忽然出现个身影,一道声音怒喝道:“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最近收藏好像鼠掉了,凉到人想报警,大家是不是都去考试复习了[爆哭][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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