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道歉 “她呢?”


    荒舍里。


    “莫笙, 你还不服气吗,还想与我打一场?”


    见对方越来越近,江渔火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躺着毕竟不好放狠话, 从气势上就输了。


    她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 若他是为降灵木而来,她是决不会给他的, 反正现在东西不在她手上,他总不敢去找伽月抢。若他是不服气输了才掳她过来, 她可以和他约定往后再战一场。若他实在是恨到想要杀了她,那她就不得不和他拼死一战了,只是可惜白泡了这些天沉水。


    江渔火在心中准备了许多说辞, 尽管她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但她觉得有时候真诚的沟通未必不能说动人。但万万没想到,莫笙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 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想好的话一句也用不上。


    这是要上演哪一出?她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对不起,是我心胸狭隘输不起,是我技不如人, 还在比试结束之后妄图袭击你, ”莫笙双膝跪地, 在她面前低头,“幸好宗子大人及时出手, 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莫笙在此, 郑重向你道歉。”


    江渔火有些无措地缩回了脚, 如此大费周章绑她过来,就为给她道歉?甚至还是绑着她,强行被按头听他道歉。


    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江渔火不插话, 只静静看他痛陈罪状,剖白一片悔过之心。


    “……恳请仙君原谅。”


    一通陈词之后莫笙顿了顿,吸气,伏拜在地,“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为赎此罪,愿为仙君效犬马之劳。”


    “只求仙君在宗子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让他允许在下重回天阙。”


    果然,重要的都在后面。江渔火算是听明白了,但也不得不佩服,此人当真能屈能伸。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可以说动伽月?那个人,心眼小到连被人外人赢下大比魁首都容不下,又怎么会听她的劝。莫笙这么大阵仗的道歉,怕是要错付了。


    那绑她过来的女修见状,也过来跟着跪在江渔火面前,被莫笙低声呵斥,“阿筠,你过来做什么,不关你的事。”


    女修不听他的,莫笙越是这般为她着想,她越是心疼他,“你原谅他吧,他就是一时糊涂,反正你也没有受伤,只要你答应帮他向宗子大人求情,无论你要什么仙材地宝,我都可以给你……”


    莫笙立即瞪了她一眼,叱断她,“阿筠,闭嘴!”


    一时糊涂?江渔火看莫笙可不像是个会一时糊涂的人。他还知道利用身在天阙的师妹帮他绑人。哦,也是有糊涂的,糊涂到不知道在洗华殿绑人的事如果被捅上宗门,他的师妹大概率要受他牵连。但你情我愿的事,江渔火也不能说什么。


    他又小心看了一眼江渔火的脸色,见对方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缓了神色,对这个说话从来随心所欲的大小姐师妹柔声劝道:“师妹,你带仙君过来一路辛苦了,先在一旁歇着。”


    女修皱着一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离开,显然不满意莫笙支开她。


    莫笙以为江渔火这样的修士看不上她口中的仙材地宝,但他不知道,江渔火的确有很多东西想要,若不是为降灵木,她甚至不会来参加这场比赛。她若不在,莫笙说不定此刻已经成为了天阙的又一颗新星。


    江渔火问女修:“你有很多宝贝吗?寒玉你有吗?”


    女修挺起胸脯,“当然,我叫纪筠,我爹是仙门纪家家主,我家的仙材地宝多得数不清,”她想了想,“但你说的这个,我好像没听过。”


    “不过我可以去找我爹要,只要是别人家有的,我们家一定有。”


    仙门纪家,江渔火也是听说过的,仙门三大世家之一。难怪能轻易用法器缚了她,还这般随心所欲地就将普通修士不知道要奋斗多少年才能获得的宝贝允诺出去。


    但比起这些,她现在有更想要的。


    江渔火把目光转向莫笙,话却是对着女修说的,“你先给我解了这身束缚,我再跟你师兄谈。”


    阿筠正要听话地给她解开,莫笙却看着江渔火笑了,他按住阿筠的手,“仙君莫要着急,如今我灵力尽失,我师妹又是个半吊子修士,她全然不是你的对手。此刻,唯有靠这副捆仙绳,才能让你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


    灵力尽失?


    江渔火不由仔细打量起莫笙来,他面容比之初见的确憔悴许多,皮肤光泽黯淡,不似仙人们常见的玉雪冰肌,肩上的箭伤甚至影响到了他的行动,看起来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若是有灵力维持,不至于是这般样态。


    莫笙看出她的疑惑,笑容惨淡,向她解释原因。原来,被天阙除名的意思,不仅仅是除掉他的名籍,还有这么多年,他在天阙成长起来的一身功法。


    干净地来,干净地去,不能带走天阙一丝灵气。


    很残忍的规矩,更加坚定了江渔火偷师而绝不拜师天阙的想法。


    江渔火看莫笙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同情,“这样的宗门,你还要再入吗?”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天阙可以修行,即便不入宗门,还可以投奔世家,既然有一个三大世家出身的师妹,去世家修行不是更顺遂?


    莫笙目光坚定,“天底下,唯有天阙,是我心之所向。”


    若是换作以前,江渔火会理解这些莫名坚定的信念,但现在她只觉得虚妄的东西还是少追求一些为妙,不过她当然尊重他的信仰。然后,让他们来谈谈条件。


    江渔火低头打量伏跪在面前的人,“为了回天阙,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莫笙立刻惊喜地抬头,回答干脆利落,“是。”


    “你不可以打他的主意!”纪筠在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看到这一幕立刻警惕地跑过来,板着一张脸警告江渔火。


    “阿筠,别胡闹,这不关你的事。”


    “我没有,我担心她对你……”纪筠红着脸,说不出更多话。


    江渔火喜欢有话直说,也不喜欢别人被话噎着,她好心帮纪筠补充完没说出口的,“你放心,知道你喜欢她,我不图他的身子。”


    “你!”纪筠顿时脸红透,不敢看莫笙,但又不放心江渔火,于是就只恶狠狠地盯着江渔火,像小狗护食一样护住莫笙。


    江渔火继续向莫笙确认,“你想要我做的,是为你向伽月求情,是不是?”


    “是。”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莫笙错觉,但既然他笃信伽月会听她的话,那江渔火可就要好好索求一番了。她只是传话,成不成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所以只要我答应帮你去向伽月求情,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对不对?”


    “自然,仙君愿意帮忙,我莫笙自当为仙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莫笙心中大喜,他知道江渔火的意思是只帮他求情,不保证能成,但这已是足够。


    能为他向宗子大人递上一句话可以算得上是莫大的恩情,更何况,这些天有关宗子大人宠爱大比魁首女修的传闻甚嚣尘上。


    据说宗子大人不仅将自己从不外借的沉水池让给她使用,亲自去沉水池看望她,甚至还将自己契约灵兽托付给了她照顾,经常有弟子看到她和那只灵兽在一起。要知道,结了契的灵兽只认主人,会本能抗拒所有外人,能得到契兽亲近的必定是主人信任之极的人。


    既是这般亲近之人,由她说出来的话在伽月大人心中必定有分量,她又是苦主,由她去说情,自然比任何人都强。


    真是没想到,那一场决战他本来是要在伽月大人面前好好露脸的,结果反而成全了这个女人,让伽月大人看上了她。


    虽然事已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确技不如人,但一想到原本受伽月大人看重的人该是他的,莫笙心中还是会有一阵情绪翻涌。


    江渔火对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莫笙听话地附过去。他的仙途如今都系于这个女子手上,且她曾经真正地击败过他,从□□到精神,将他的骄傲和自尊狠狠地打碎在比试台上,否则他也不会崩溃到胜负已定之后还要置她于死地。


    但身为修士,他终归是慕强的人,顺从强者是人的天性,尤其是他现在灵力尽失,与凡人无异的状况下。


    江渔火在他耳边说出了替他求情的索要的回报,莫笙听完,眼中不由浮出笑意。


    原来如此,她想要的是这个。


    若他还是天阙弟子,自然是万万做不到,但如今他被天阙除名,竟反而能不受束缚答应她的所求。是天意如此,要让他重返天阙。


    纪筠在一旁看两人避着自己,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顿时心头火气,“干什么呀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哪知莫笙却回头对她一笑,“阿筠,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他神情温柔一如往日,对纪筠轻唤道,“阿筠,来,帮仙君解开捆仙绳。”


    纪筠怒意被他轻而易举地抚平,于是乖乖解开捆仙绳,看他俩进了屋子里。


    进门之前,莫笙还特意交待纪筠在门外守好,让她不要进来,也不要让别人进来。


    纪筠顿时心思不由就往别处偏了偏,刚要跟上去,就被莫笙一个眼神制止。但他向来知道如何拿捏住纪筠,很快又转柔脸色,安抚道:“不要瞎想,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


    纪筠只好瞪了瞪江渔火,警告她不许乱来。


    废旧屋子摇摇欲坠的门被带上,纪筠站在舍外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月亮升到了天阙山顶,都没有等到屋内的两人出来。她等到不耐烦了也会凑到门边听里面的声音,但里面安静极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怎么样也不像是在行那等龌龊事,于是又乖乖回到院外帮他们守门。


    直到夜色开始褪去,星辰暗淡,日夜又将要交替。


    胡乱睡了一觉的纪筠醒来,身后的破门依旧关着,她不高兴被冷落这么久,想到她一个人被他们抛在外面守了一夜,更是越想越委屈。她不想管了,便是会挨莫笙骂,她也搞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纪筠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起身,刚想转身闯进门时,忽然有一阵凛冽的寒风向她袭来,周身的空气瞬间变得寒凉。


    昏暗夜色中,一袭白袍银绣的人从天而降,俊美如神祇的人劈开混沌夜色,让地上的纪筠瞬间清醒。那是一张只肖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但她从来不敢多看的脸。


    她连忙俯首行礼,“拜见宗子大人。”


    纪筠紧紧按住狂跳的心脏,方才对视那一眼,宗子大人脸上隐隐有可怕的光芒,蓝眸中锐利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有如冰箭,本能地让他感到害怕。


    伽月的目光缓缓落在她手中的捆仙绳上,声音寒凉如冰,“她呢?”——


    作者有话说:好奇去搜了一下盗文,发现有一个网站直接把这本书的名字给改成了《咋样杀死苍蝇》??不是,你这合适吗?![裂开]


    第72章 求情 “跟我回去。”


    纪筠被他的眼神压迫得不敢抬头, 只能看着洁白的云履向她走来,看着宗子大人离那扇破败的门越来越近。


    纪筠站在原地没有动。


    “让开。”


    冰冷的话音从头顶传来,纪筠害怕得眼泪啪塔啪嗒往下掉, 却始终没有挪开半步。


    她答应过莫师兄的, 即便是宗子大人, 也不能进去。


    分明她先前也是想闯进去的,但此刻就是莫名固执起来。她被自己的大胆吓到, 不知道她已经本能地感受到了伽月身上的危险气息。


    纪筠不明白平日里不问世事的宗子大人为何会来这里,她只知道, 如果伽月此刻进去,如果他不满意里面看到的,莫笙会很危险。


    那个曾经被她仰望着的莫师兄现在已经轮落到这般地步, 她即便是个无用之人,也不能让他再受到伤害。


    伽月没有耐心跟这个女弟子多言,他已经找了太远, 也找了太久,久到本应平静无波的心烦躁不已。他指间浮现一道光芒,下一刻就要朝纪筠挥过去。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


    江渔火从里面打开了门, 她面色日常, 行动自如, 看起来没有受伤。


    将欲施出的灵光寂灭。


    但下一刻,她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青年, 前段时间他亲自下令逐出天阙的弟子, 莫笙。


    将要上前的脚步一顿。


    那两人就这样并肩立在门边, 穿着一样的白袍,站在同一片阴影里,年轻的男子和女子, 她搀着他一侧的胳膊,两人神态自如,气氛和谐。


    没有原以为的剑拔弩张,生死相搏,他们俩甚至看起来相处融洽。


    伽月眸光微沉。不是曾经要互相杀了对方的对手吗?为什么她会在这天阙山脚下的偏僻荒舍,和想要杀她的人共处一室,还特意留人给他们守门?


    为什么,她对莫笙甚至都要比对他更加和颜悦色?


    心海深处有不知名的暗流涌动。


    江渔火一打开门,见来人是伽月,顿时心里一惊,疑问便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来?”


    她在屋子里和莫笙已经快要结束之时,听见外面有动静,想是有人来了,不放心纪筠一个人在外边,这才开门看看情况,可怎么也想不到站在外面的人是伽月。他不好好待在他的洗华殿里,跑这里来做什么?


    刚从伽月手中逃过一劫的纪筠见到两人出来,立刻就扑到莫笙身边。


    “师兄,你没事吧?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纪筠将莫笙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确认他衣衫和伤口,生怕莫笙为了回天阙在江渔火的逼迫下献身。


    莫笙一夜未眠,他现下只是个丧失灵力的凡人,又有伤在身,此番将他的心力和体力都消耗太多,自然比先前虚弱不少,只能虚虚地站着,宛如一截被摧折过的柳枝。


    纪筠当即红了眼眶,质问江渔火,“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渔火将莫笙递还给纪筠,话中带了些歉意,“他多休息一会儿便好。”


    纪筠更是大怒,含着一双泪眼逼视她,“你!”


    莫笙蹙着眉,他知道纪筠误会了,但他一直不喜她的胡搅蛮缠,这回更是怒她不知轻重,他冷冷地看她一眼,警告她不要再轻举妄动。


    纪筠被这一下冷酷的眼神给定住,心中酸涩不堪,但终究没有再做什么,只一旁在默默垂泪。


    江渔火的话和那个守门女弟子的质问一起进了伽月耳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是啊,莫笙如今只是一个功法尽失被赶出天阙的废人,而她则是刚刚夺下大比魁首,可称得上仙门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修士。那个守门女弟子的担心才是对的,他们两人之间需要担心的人是莫笙才对,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怕是她有危险,怕她又变成那个雨夜里苍白虚弱,死气沉沉,连吐血都没有力气的样子。


    所以当青萍说她失踪之后,他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探究不安的情绪从何而来,失了章法,全部的心神都被投入到寻找她的下落里去。


    他将整个洗华殿找遍了,试图从她的气息里判断对方把她带去了哪个方向。


    可是洗华殿里各个出口都没有她的气息。


    于是他又带了银蛇一起去找,鲛人的感官灵敏度比之银蛇有过之无不及,但他还是带着银蛇又找了一遍,隐隐期盼着或许它能察觉到什么他遗漏了的角落,尽管藏书楼里他日日吸取的焚香气息不比银蛇来的少。


    但他还是没有找到,她的气息被人故意抹去了。他没有头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被她的敌人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只好释放神识,让神识铺开,一寸一寸找过去,四处搜寻,找了整整一晚上,翻遍了天阙山,终于在山脚下的这处偏僻山沟里找到她的气息。方一寻到便急匆匆地赶到这里,一刻也未停。


    但现在站在两人面前,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伽月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蓝眸中浮现出的嘲弄意味却越来越重。


    他费尽心力找她,担心她的安危,可她却整夜与另外一个男子在荒舍之中,共处一室,不清不楚。


    这个人分明在前些天里差点置她于死地,她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伽月冷笑一声,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化为尖刺,猝然开口,“原来是我打扰到二位了。”


    江渔火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要说打扰,确实有一点,不过还好她动作快,他来的时候已经快要结束了,因此也不是很打扰。


    她面无表情回了一句,“还好。”


    拢进衣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真是,很好。


    他故意出言讥讽,不是要听这个的,他想听的是她的解释。她难道不应该和他解释,说是他误会了。她怎么敢如此坦然地承认?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伽月隐忍着闭了闭眼。袖中闻到熟悉气息的银蛇探出头来,但主人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它等不及了,径直从袖中飞扑进令它日夜思念的怀抱。


    银蛇投怀送抱异常顺利,这次主人丝毫没有阻止它,有些奇怪,但熟悉的气息很快包裹了它,银蛇已经顾不上思考主人在想什么,全然沉浸在熟悉的焚香中。


    江渔火一把拉开小溪,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本来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条小蛇,但它一旦过分热情,还是让江渔火觉得招架不住。


    两方僵持中,率先做出反应的却是莫笙,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门外,恭恭敬敬向伽月行了最隆重的拜礼。


    “弟子莫笙,拜见宗子大人。”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伽月的神色,对方脸上是惯常的冷淡。他想到过天阙可能会派人来找江渔火,可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宗子大人。见到伽月时他心中先是震惊,而后欣喜抑制不住地冲上心头。宗子大人亲自前来寻她,而且他的灵兽对江渔火的亲近已经完全不加掩饰,看来这些日子的传闻说的没错,她果真颇受宗子大人宠爱。


    伽月垂目,看了眼脚下的人,冰冷的目光在莫笙的脸上一扫而过。长相阴柔,眉眼秀丽,唇红齿白,一张脸生地如同美貌女子,他知道有些女修颇为偏爱这样的长相。


    伽月脸色愈发难看,话音更加冰冷,“你早已不是天阙弟子,何必故作姿态向我行礼。”


    莫笙闻言心中顿时一沉,不敢起身,只姿态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


    心念转动间,姿态高傲的宗子大人已经将转到门边女子身上,看她皱着眉将银蛇拉开一段距离,但对方拼命缠住她的手,生怕被她甩开,尾巴尖小心翼翼地勾她的手心。她似乎被它打动,没有再阻止它的亲近,而是用指尖摸了摸它的头。她一眼也没有看地上的青年,仿佛对方只是用完后即可抛弃的工具。


    伽月终于面色稍霁。


    确定她人安然无恙,他本应直接离开,莫笙无力也无意伤害她,他们还……伽月深吸了口气,不愿再想,但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是,“跟我回去。”


    瞬间,地上的人和门边的人同时看向他,不知道他的话是对谁说的。


    江渔火看一眼地上的莫笙,他眼里充满了对伽月狂热的期待,一边的纪筠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见她一直不动,眼神在几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伽月不得不重复一遍,眼神不悦。


    “江渔火,跟我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念出她的名字。他念得飞快,仿佛不快点把这三个字吐出去,它们就会灼烧到他的舌头。三个普通的字被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令他此刻恨不得咬牙切齿的人。


    听到伽月叫她,江渔火愣了下。所以,他是来找她的?


    她疑惑地看向伽月,他丝毫不避开她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他只是站在那里,绝对的存在感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她不明白他找她的意图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担心她。


    手上小溪轻轻勾她的手心,像羽毛挠过,她被痒意分走注意力。


    是你让它来找我的吗?她抬手,小声地问询手上银蛇,对方无法回答她,只讨好地用脑袋蹭她手背,此时无声胜有声。


    是了,连续好几日小溪都会在藏书阁里见到她,今日她突然消失不见,它或许习惯了与自己相处所以想要见到她。


    江渔火失笑,捥着银蛇走向伽月。路过莫笙时,对方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角,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江渔火脚步稍顿,以作回应。


    伽月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光不自觉凛冽。


    就这般不舍吗?连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要勾缠。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向他走来的江渔火。对方神色坦然,似乎她做的只是一件全天下人都会做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且她面上精神焕发,眉宇间不见半点疲惫,反而让地上的莫笙看起来更加憔悴。


    他不得不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暧昧画面摒弃出去。在仙门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有些修士会通过双修之法来提升修为,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双方你情我愿。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也会行此道,一想到她与别人在此处荒唐了一夜,他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他们甚至相识不到半月时间。


    伽月睁开眼睛,心底的暗涌被强行压下去,恢复成平日里的冷静自持神色。


    “宗子大人,既然您来了,我想请求您一件事情。”


    伽月没有出声,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渔火向身前人拱手行礼,说:“请天阙收回对莫笙的惩罚,允许他重回宗门。”——


    作者有话说:现在的伽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以后的伽月:廉耻是什么?


    第73章 怀抱 为什么偏偏选他?


    话音落下, 问话的人语气诚恳,场面却陷入一片死寂。


    江渔火一语既毕,莫笙对她的请求她便已然完成, 剩下的全看伽月的意思, 成与不成都只在他一人。


    她看了一眼对方脸色, 没看出什么情绪,只好等等他的回答。本来她计划是以后找机会去跟伽月求情, 她是个守信用的人,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但今天人来了, 便当着当事人的面把事情办了,她自觉做得很好。看吧,她从不食言。


    莫笙此时也抬起了头, 希冀的眼神望向伽月,盼望着对方能听从江渔火的求情而对他网开一面。


    可是向来冷情的伽月大人此时却笑了起来,不是开怀的笑, 也不是温柔的笑,而是阴恻恻的,凉气森森的笑, 莫笙甚至觉得从那笑容中读出了一丝恨意。


    伽月唇角勾起, 这抹弧度在他脸上本该是极美的, 但江渔火感受不到美感,甚至莫名觉得周身凉了许多。


    来人缓缓走近, 丝毫不收敛气息, 让清凉的优昙气息将她整个包裹, 他偏头看身前的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窘迫。


    她怎么敢的?怎么敢明目张胆要求他成全他们。


    江渔火觉得他们的距离有些过近了,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一步。


    伽月忽然拉住她的胳膊, 阻止她的后退。


    话是江渔火为莫笙问的,但他看都没看地上的人一眼,锐利的目光只盯在江渔火脸上,他的脸几乎就在她面前,开口时吐息冰凉,“求我让他回天阙,然后呢?”


    然后看他们俩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拉拉扯扯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在一起?


    双修一次还不够吗?还要回天阙继续和他亲密吗?想和他做长久伴侣,要和他……结契吗?


    江渔火感觉她像猎物一样被死死盯住,那双冰蓝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冷得像结冰的湖面。他好像是在生气,可他在生什么气?


    他握住她胳膊的手力道越来越大,江渔火感到手臂一痛。


    “伽月大人,请放开。”江渔火挣了一下没挣脱,拧着眉,显出几分不悦。


    伽月脸上笑意更深,眉眼已经阴沉如水,他松了手劲,却没有放开。


    她可以与别人双修,却不愿意他碰她的手。


    她到底看上莫笙哪一点?他不明白。


    但休想让他成全。


    “他是违反门规被驱逐,你以为天阙是因为你才惩罚他?以为只要你原谅,他就能没事?”伽月缓缓开口,冷锐的目光仿佛淬毒的冰箭,“你的原谅,根本毫无价值。”


    江渔火嗤笑一声,漆黑的眸光斜视眼前之人,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她想过伽月不会答应,但没想到他会因此羞辱她,但无所谓了,反正她也只是受人之托。江渔火用另一只手抓住那只攥住她小臂的手,一点点用力,将鲛人冰冷的手从上面掰开,而后毫不留情地扔出去。


    “随你。”


    轻轻两个字,却如重锤一般落在鲛人心上,让他僵立在原地。


    莫笙脸色灰败,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双眼空洞,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江渔火在他身边蹲下,心中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莫笙,我能做的你都看到了。天下不只有天阙,还有许多好去处,或许你应该转投其他宗门,以你的资质,在哪里修炼都不是难事。”


    伽月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方才另一只手温暖干燥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她扔开他,却对别人好言相劝。呵,其他宗门,她难不成还想让他去昆仑吗?跑得远远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别人逍遥快活……


    看着地上的两人,鲛人收回手,修长的五指在那人背后无声攥紧。


    莫笙还没有从打击中缓过神来,对她的话没有太多反应,只对她凄然一笑,灰败的眸中似有湿意。


    江渔火不擅长安慰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此时纪筠却走过来轻轻抱住了莫笙,莫笙便在纪筠怀里低泣起来。看着互相支撑的两人,江渔火忽觉欣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关要过,莫笙此时尚有纪筠的陪伴,已比许多人幸运。


    “如此,告辞了。”


    江渔火粗略告别,抱在一起的两人根本没空管她,于是便起身便往外走。


    但还有一道人影站在原处。


    “宗子大人还不回去吗?天已经快要亮了。”江渔火没有回头,抬头看了眼天色,墨蓝的天空中已是霞光熹微。她记得他似乎每天都有早课,若此时还不回去,怕是要赶不上早课。


    伽月迟迟未动,目光从江渔火身上移到和屋前的两人身上,凛冽的蓝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就这么走了?莫笙当着她的面和另一个女人不清不楚,她竟也不计较。


    如此,她是不是并没有那么在乎他?


    直到江渔火的话音传来,伽月才收回目光,将屋后两人抛在脑后,缓缓跟上她的身影。


    江渔火没有看到伽月是怎么来的,总归不是御风就是御剑,她事出突然,剑不在身上,御风灵力又不够,只好再次麻烦她的朋友们。


    指间光点在腕上银镯轻触,远处的天空中很快出现一个黑点,一只鹰朝着她飞了过来。


    银蛇见到她腕上银镯的异样,好奇地凑上去,想要用牙齿咬咬,刚张开嘴就被江渔火揪住脑袋,警告它,“不许咬。”


    等鹰过来的间隙,江渔火站在空地上教训小蛇,从背后走过来的人也看见了她手上的银镯,那上面附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力量,不由多看了两眼。


    鹰降落在江渔火身前,她站上去刚要催动鹰飞去洗华殿,手腕上的小溪却往她身后探头,意图再明显不过,她这才意识到要回洗华殿的不止她一个人。若是她只身一人也便罢了,可现在小溪在她手上,她带着灵兽离开却把主人丢在一边,似乎不太妥当。


    于是,江渔火回头,对着那道疏离的身影问了一句,“阁下,要一起吗?”


    只是出于礼节性地一问,江渔火等着伽月拒绝或是不搭理她一个人径直离开,她不觉得伽月会纡尊降贵和她同乘一鸟,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她会邀请他,脚步一顿。


    江渔火会意,正要回头离开,白袍蓝发的鲛人却悄无声地站了上来,紧挨着她,站在鹰背另一侧。耳畔听到他的回答,“可。”


    一路无话,只有小溪会偶尔从袖子里探头出来好奇地看两眼,而后又钻回江渔火衣袖。好在鹰飞行的速度很快,回洗华殿应该要不了多久。


    青萍给江渔火梳的头发一丝不苟,牢牢地拢着。但伽月的头发却有一半披散着,发丝在风中飘飞,时不时就会飘过来一缕,拂过江渔火的颈间脸侧,带起一阵痒意。江渔火第五次拨开他的头发,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提醒,“阁下的头发。”


    伽月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将一头灰蓝柔发拨到另一边,露出线条分明,光洁如玉的侧脸,映着天际刚刺破云层的金色晨光,格外美丽。


    “你不恨他吗?”


    清冷但突兀的嗓音从身边传来,江渔火疑惑地看向伽月,刚好看到他的侧脸。对方目视云海间的霞光,仿佛随口一问。


    江渔火为鲛人的容色怔愣了片刻,而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莫笙,她摇头,“不恨。”


    “为什么不恨?他之前差点毁了你的眼睛。”伽月语气忽然加重。


    江渔火更加困惑,不明白他为何在意这个,但想了想还是回答,“非要说恨,也只有在比试台上那会儿是恨的,恨不到现在,”她目光从这位天阙宗子脸上扫过,“更何况,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她语气中透着一股可怜意味,被鲛人敏锐地捕捉到。她竟还可怜他?可怜一个曾经的对手,就因为交手过一场,她就对他惺惺相惜?所以,她便与他双修?


    好不容易平复的气息又开始郁结,伽月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胸中块垒也能被吐出去。他回想她抛下两人,离开荒舍的一幕。她对莫笙和那个女弟子的亲密举动毫无反感,她对他是没有情意的,应当只是把他当作提升修为的工具,仅是如此。


    但,为什么偏偏选他?


    江渔火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好似重了些,伽月正在此时转头。


    冰蓝的眼眸并不看她,只落在她肩侧往后的虚空,柔顺的灰蓝长发从一侧颈边垂落,将俊美出尘的面容全然展露在她眼前。


    江渔火恍惚想起,曾经她也这样将他的头发放到一边,给他编过发辫,惹得他不少厌烦。


    伽月淡声开口,带着清凉的吐息,“你或许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被洗去全部功法的废人,你想靠他提升修为,恐怕找错了人,”目光扫过江渔火的面容,低沉的声音中带了些蛊惑人心的意味,“他对你没有用。”


    但这话却成功地让江渔火心中一惊。


    她开始思索是从哪里暴露的,他何时看出来她在向莫笙学习灵修之术?可不应该,他在外面,怎么会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江渔火不知道伽月有什么神通,但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分明是确信她在跟莫笙修习。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既然他不允许莫笙回天阙,莫笙教她天阙的灵修结印便不算是背叛门规。虽然只有一夜,但她已经从莫笙那里学到很多,莫笙为了回天阙,应该是把老底都托出来了。


    “我知道,他与我说过,不过就算他现在灵力尽失,对我来说已经很受用。”


    低沉微沙的声音,明明是柔和的语气,但落在伽月耳边却无比刺耳,他第一次觉得她是个残忍的人。他努力按下胸中的风起云涌,但心里却仿佛有一只砚台被打翻,浓黑的墨汁收束不住,在洁白的纸卷上肆意横流。于是,清冷无欲的人也开始愤懑不平。


    而打翻砚台的罪魁祸首始终神色淡然,伽月咬着牙关,有些恨恨地看着她。她既对莫笙没有情意,对方也没有可以为她所用的功法,还要与他双修的答案显而易见。


    受用?受用?她就那么喜欢他的身体?


    伽月转过身来,面朝着江渔火一边,令她好好看清自己。


    鹰背并不像鹏鸟那般宽大,本就只能容得下两人站立,他这样面身靠过来,两具身体之间的距离更近,气息都交缠在一起。


    “你……”江渔火无后路可退,想让他过去一点。话还没说出口,鹰翅在这时却因气流向着伽月一边倾斜,江渔火立刻下意识拦住他的腰,以防他不小心掉下去。


    事发突然,这一刻她全然忘记对方是天阙的宗子,仙门内灵力最高强的修士之一。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会掉下去,即便他真的掉下去,他也能御风而行,摔不死。


    燥热的焚香气息扑面而来,鲛人被揽进温热的怀抱,气息和热意穿透轻薄的天阙袍服紧紧贴着他冰冷的身体,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山风的方向回正,鹰翅展平,江渔火当刻松开了他。


    “抱歉,我并非有意……”


    身前的人好像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太阳初升而光芒万丈的天地间,只剩下胸口震耳欲聋的心跳。


    离开令人眷恋的温热怀抱,山风很快吹散周身焚香气息,却始终吹不散鲛人耳尖升起的热意。


    第74章 灵印 “它对我,好像过于亲近了些。”……


    洗华殿前, 送二人回来的鹰已经飞走了。


    江渔火欲将银蛇交还给伽月,但小蛇却死死缠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整个身体都卯足了劲往江渔火一方伸着, 几乎用上了所有身体语言, 拼命向江渔火示意不要同她分开。


    江渔火颇为无奈, 她若是狠下心塞回伽月怀里也不是不能还回去,可是小溪可怜巴巴望着她的样子, 又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暂且留它在你身边吧,天黑之前将它送回我的寝殿便是, 若你不便相送,我也可……”伽月顿了顿,“我也可派人去取。”


    那句“我也可去取”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故意把银蛇留在她处,故意借机见她,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心神为她所牵动。


    “那好, 我先带着它。”江渔火没有异议,但还是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抬起手腕, 让小溪处在两人之间, “不过, 阁下可能还需要对它多加管束才是。”


    她让伽月看小溪亲昵蹭着她手腕的样子,“它对我, 好像过于亲近了些。”


    伽月眼中隐隐浮现笑意, 他当然知道, 不用她抬手给他看,他也看得够多了。但这并不是他能控制的,他虽是它的主人, 但影月蛇有灵性,以前他便控制不了它对她的亲近,现在,他更不想控制。


    江渔火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毕竟你才是它的主人,我日后总归是要走的,”她摸了摸小溪身上银色鳞片,“免得它将来伤心。”


    伽月眸中笑意顿时僵住。


    江渔火还在逗弄小溪,没有发现鲛人不知何时已经面色阴沉,她久久没有听到伽月的回答,抬头才看见他冷着一张脸。


    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江渔火也无心探究,这必然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于是趁着沉默的当口向宗子大人告了辞。


    鲛人孤身立在原地,余光却不自觉追随那道不断远去的修长身影,焚香的气息渐渐消散,风中传来她小声教训银蛇的声音,“你呀,背叛你的主子,看你惹他不高兴了吧。”


    被无辜扣上黑锅的小溪完全摸不着头脑,弱弱地伸出信子抗议,被江渔火轻挠了几下之后,又在她手上扭动缠绕不知天地为何物。


    回到洗华殿之后,江渔火径直去了沉水池,在外奔忙了将近一天一夜,身上的燥热渐起,需要在沉水里冷静一下了。


    一进入沉水,穿透肺腑的寒凉便包裹住了身体,让江渔火的脑子无比清醒。她开始回忆昨夜从莫笙那里学来的东西,那些她此前从未听过的灵修之法。


    之前她在藏书阁的灵修功法上学到的那些方法并没有错,因而练习过程中能发现灵力渐长,但之所以无法像莫笙在赛场上那样迅速集聚灵气,是因为她少了一样东西,结灵印。


    这种印就像是在虚空中编织出来的网,以无形的经纬脉络捕捉天地间的灵气,其速度比之寻常修行不知道要快上多少倍。这些印记不会写在书里,只会在天阙弟子间代代相传,若非莫笙已经被逐出天阙,又有求于她,江渔火是绝无可能习得这些的。


    莫笙一共教给她一百二十种结灵印,针对天地中的五种力量,每种力量又各自往下细分,一百二十种已经可以涵盖她能遇到的大部分场景。她将这些印记一个一个记在脑子里,反复摹画,不想漏掉任何一个。


    如此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不断重复,江渔火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她还在练习绘制这些印记,结灵印配合着天阙灵修功法,无意识地在梦中便开始修行起来。渐渐的,沉水池开始起了变化,四周开始有灵气不断被集聚到此,灵气接触到沉水,让整个池面都覆上一层金沙般的光粒。


    江渔火尚在睡梦中,看不到周身的变化。青萍一推开门,便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呼吸滞了滞。


    整个沉水池都被金沙光粒点亮,黑色的水面罕见地变得清透,在白色大理石砌筑而成的大殿中,光粒聚集最密集处,女子正趴在池边沉睡,濡湿的乌发贴在光滑白皙的脊背上,一条银蛇贴着她的手臂守在一旁。


    画面诡异糜艳,但又莫名和谐。


    青萍有种误入强大女妖巢穴的错觉。


    但这一幕很快被打破了,沉睡中的“女妖”呼吸声重了起来,缓缓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对来人投去慵懒的一瞥。


    不知是不是错觉,青萍仿佛看见对方黑色的瞳仁中出现一圈金色轮廓,但随着对方的下一次眨眼,她的眼珠又重新变回彻底的黑。


    尽管青萍故意放轻了脚步,江渔火还是察觉到了,她本就睡得不深,且不知为何,她这次入睡中听力似乎变得格外敏锐,任何微小的响动,在她听来都清晰无比。见来人是青萍,便没有再做防备。


    青萍收束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缓步靠近水池,将一身白袍递到江渔火身前,顺手拿走了她刚脱下的一身。


    江渔火不解,修士们的衣服都是用净尘诀打理,不需要日日更换,她那身衣袍还好好地,甚至连血也不曾染上过,有必要换吗?


    青萍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是伽月大人,他说姑娘的衣服昨日弄脏了,吩咐我给姑娘带一套新的过来。”


    江渔火努力回忆了片刻,试图找出昨夜有可能让伽月觉得她衣服脏的地方,但思来想去,只有她在鹰背上拦他那一下,算是她主动触碰了他,莫非他连被碰一下都忍受不了?


    想到可能性之后,江渔火也没有过多纠结,毕竟寄人篱下,都随他去吧。她换上新的衣裳,还是天阙样式的白袍,看起来和之前那件没有任何区别,心中更加笃定伽月厌恶被她触碰。


    青萍处理完原来那一身,顺势问起江渔火昨天失踪的事。江渔火没有想到她只是一天不见,连青萍都知道了,便将莫笙和纪筠请求她向伽月求情的事一一告知青萍,只是隐去了她让莫笙以结灵印作为交换的事。


    青萍点点头,面色凝重,“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直接到洗华殿来绑人,这般没规矩,伽月大人更不可能放他重新回来。天阙向来门规森严,连他那师妹这次恐怕也不会被轻饶。”


    “她会怎样?”


    江渔火想起那个骄纵任性,但待莫笙一片真心的女修,虽然是她绑了自己,但她可以理解纪筠,若是温一盏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吝惜力气。只是听闻她要为此受罚,江渔火心中不由对她有几分担忧。


    “轻则降级处理,重则逐出天阙。”


    天阙弟子的等级森严,一个品阶可能就是几十年的努力。江渔火记得纪筠衣袍上修的只是一株红色建木,仅仅比最低等级的绿色高出一阶,而且以她修行的吃力程度来看,为了绣上这株红色建木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如果因为莫笙的事就被退回绿阶,便是多少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纵然纪筠出身世家,但这一刻江渔火也不得不为她感到惋惜。


    青萍看她面色,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宽慰道:“这是天阙的门规,她能做出在洗华殿绑人的事,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自然也是心里清楚的。”


    江渔火沉思着点了点头,但有一事她还是不解,于是直接问青萍,“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请求我去向宗子大人说情?”


    按理来说,莫笙直接去找他在天阙认识的能和伽月说上话的修士不是更合适吗?


    青萍面色忽然一僵,眼神移向别处,“许是见姑娘是差点被他所伤之人,又刚好这段时间在天阙养伤,凑巧罢了。”她看到江渔火披散的头发,胡乱打岔,“姑娘今日想梳什么样的发式?我会的可多呢。”


    她对江渔火绽出个明媚笑容,想打消她的疑虑,但对方蹙着眉,虽是对她颔首,眼神中却仍旧有困惑,只是没有再往下深问。


    青萍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莫笙他们为什么旁人不找,偏偏找江渔火,但这种事她不能对江渔火讲。


    近来宗门里的传言甚嚣尘上,说宗子大人看上了大比魁首,还把这个昆仑的女弟子接进了洗华殿养伤,甚至还有传得更离谱的,言说二人日日在沉水池私会。青萍每次见到有人嚼舌根都会严厉惩戒一顿,但还是止不住流言的疯传。


    殿下对江姑娘的特殊态度,青萍明明只对凌长宇一人提及过,怎么就闹得满门风言风语了呢?青萍想不通,只是觉得往后这些事,无论是左护法还是右护法,她都不好再讲了。


    好在这个女修是不爱凑热闹的,洗华殿里的人被教导得口风也紧,否则那些风言风语要是传到她耳朵里就不好了。


    青萍决定要好好整饬这些流言一番,千万别两人还没个头绪,倒先被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惹得厌烦。殿下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入眼的人,若是因她的失言被搅黄,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想起昨夜殿下四处找人的样子,青萍眉眼就忍不住爬上笑意。她看着镜中犹自有几分困意的女子,明明不耐烦梳头却放任她拿捏,看着固执冷情,其实很好说话。


    青萍灵巧的手很快帮她梳好了发髻,看着镜中人莫名乖顺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肉,让她转过来,用术法帮她在额心画上一枚银色冰纹。


    江渔火瞬间觉得额心一凉,不仅困意全消,这股凉意甚至让她整个人都清凉起来,不禁去看镜子里额头上怎么回事,只见原来寒玉所在的地上被画上一道冰晶形状的纹路。


    青萍从镜中笑着看她,“我们鲛人天生体寒,对水灵的掌握更加游刃有余,这是一点冰灵术,维持不了多久,姑娘权当画着为了好看。”


    江渔火不禁由衷赞叹,这东西如此便捷有效,她也想学。有了这个,她随时可以给自己画一道,那里还需要师兄去辛苦给她找寒玉?


    青萍佯作纠结一番,“唔,姑娘想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年代太久远,我有些记不清了。”她忽然双眼放光,“姑娘不如去问我们殿下,他脑子里对每种术法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渔火瞬间萎了,脸上的神采也暗淡下去,就差把“算了”两个字说出口了。


    青萍强行挽回,“啊我想起来了。”


    果然,江渔火眼睛又开始亮起来。


    “那姑娘是想跟我学?”


    江渔火忙不迭点头,“嗯嗯。”


    青萍忍不住捏捏她的脸,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好,那便跟着我学。”


    不过,跟她学,也没说不能是跟着她去找殿下学——


    作者有话说:受不了了,谁家女主26万字了还连嘴都没亲过啊!!我们小江什么时候才能吃一口鱼,太难了[化了]


    第75章 千灯 “你误会了,我对她并无此意。”……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 青萍十分了解江渔火体内火元的事,也知道她为何要借用沉水,原本只是想借冰灵术讨她欢心。但此番, 青萍却有了另外的计算。


    她看江渔火灵力充沛, 剑法高强, 将来定是能活得长长久久,说不定还能与鲛人寿命相当。青萍越看江渔火越觉得非她不可, 定要让她多多和殿下接触,早日为殿下心动才好。


    可第二日, 青萍却在伽月处碰了一鼻子灰。


    青萍照例向伽月汇报事务,顺带提起请他教导江渔火冰灵术一事。


    “殿下觉得如何?如果江姑娘能让殿下走出之前那一段,这是莫大的好事。”青萍眉眼带笑, 真心实意为伽月谋划着。


    伽月缓缓合上案卷,修长的指节在岸几上轻敲了几下,他抬眸看向底下自小便追随他到此的鲛人同族, 眸光中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沉声道:“你误会了,我对她并无此意。”


    若他察觉地没错, 那人对他, 亦是。


    案几后的鲛人殿下表情分外冷漠, 似是对完全未对那人动念。青萍心中不禁犹疑起来,当真并无此意?可分明前夜找人找了一整宿, 她竟不知, 他何时生就了一幅热心肠。


    青萍还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却对上伽月冷锐的眼风,瞬间又把一席劝慰噎回到肚子里。此番功败, 只得行礼告退。


    殿门轻轻合上,鲛人同族的身影彻底消失,伽月才深吸一口气,疲惫地按了按额角。若是青萍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太好。


    自那夜梦到那个凡人之后,他便开始经常做梦。所有的梦里,他都在追逐那个身影,愉悦、渴望、失落、痛苦……强烈的情感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冲击他的心脏,却又在醒来之后尽数化为巨大的空洞。


    他告诉自己,那些只是没有实体的情感,是漂浮在虚梦中的恋慕,他的记忆里没有那个凡人。


    可是昨夜,那个梦又来了。


    他清楚地知道梦里的人是那个引他分化的凡人。但这次,当他再一次抱住她的时候,他闻到了干燥的焚香气息,熟悉的气息让他心神一滞,他鬼使神差地游到那人身前,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抬头,出现的却是江渔火的脸。


    她冷淡的眉眼凝视着他,漆黑的眼里没有半分情意。


    他明明应该放开她的,她不是那个会温柔凝视他的凡人。可在梦里,他完全忘记了现实中的江渔火,把她当作了那个凡人,把所有的爱恋都投注在她身上,只知道不断攫取她的气息,更想更紧地拥抱住她……


    大殿中的鲛人摇了摇头,试图将那副画面彻底从脑海中摒弃出去。


    他很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只是因为长期被那样的梦困扰,才让他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联想,对她投注了不合适的情感。但这并非真实存在的,她不是那个引动他化身的凡人,只是他因失忆而找不到寄托的情感被偶然地安放在了她身上而已。


    仅此而已。


    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他稍加控制。他知道当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时,他将会陷入某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放任她出现在他的身边。


    离开洗华殿,远离她的气息,他便能回到原本神思清明的状态,他的心便能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分化之后,他从来没有追究过那段丢失的记忆,但现在却觉得或许他应该找一找,及时想起来和那个凡人的过往,及时将二者区分开,以免他陷入另一种癫狂。


    案几上是左护法递上来的公文,落月城里的神庙需要护持,后山禁地的灵阵需要加固,新弟子的甄选已经提上日程……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本就不该让她分走心神。


    伽月从一沓纸中捻起一张写着后山禁地近期出现异动,灵阵急需加固的报文,径直走出了大殿。


    *


    江渔火从青萍处习得了冰灵术,现在时不时就要给自己身上画上一个冰印,并不是她闲的慌,而是她绘制的效力远不如青萍的持久,只能以量取胜。她画的往往不到一个时辰,印记连带着镇热效果都消失了,而青萍的能足足维持一天。她猜想对这种特定力量的习得效果,大约也和个人体质有关,她再怎么练习,大概也是比不过鲛人的。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突破。


    从莫笙处习得的结灵印,这几日经过她不舍昼夜地绘制、修炼,她体内的灵气几乎是以不断翻番的速度在增长,她从未感觉到身体如此充盈又轻盈,如今即便是让她连续使用好几次昆仑九剑中的第八剑“辟帝阍”,恐怕也不是难事。


    更加让江渔火惊喜的是,她体内的热症似乎也在因为灵力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可控,体内的两股力量,当一方强势时,就会压过另一方,但这或许也是长期受沉水修复的效果,她难以做出区分,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这具身体在变得更加强大,而弱点也随之不断可控。


    小溪这几日也很是安分,没有偷溜过来找她,正好给了她一个人修炼的空间。不过,许是习惯了被它跟在身边,时不时逗一逗,几日不来,在不修炼的间隙,江渔火竟然觉得手上有些空荡。她赶紧打住不该有的念头,它毕竟是伽月的灵兽,总不能老跟着她。而她按照这样的灵修速度,或许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江渔火拿出传讯符,青绿的玉简上显示的还是她给温一盏写过去的信,这段时间温一盏已经许久没有给她传过消息。


    从温一盏处问不出他下落的时候,她问过青萍,问她是否知道伽月让温一盏去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可青萍也不知道。当日两人的谈话屏退了所有人,而后温一盏就消失了。


    江渔火皱着眉头,不死心地在传讯符上继续写信,通知温一盏她的伤已经彻底痊愈,行文中带上几分威胁,强调他若再不回来,她就不等他了。


    但继续等了许多天,传讯符依旧没有动静。


    不安迅速爬上心头,江渔火决定去找伽月亲自问问。


    这日天光大亮之后,江渔火本来想寻青萍带着她去见伽月,往常她都十分乐意帮忙,但近日青萍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准时出现。


    她等了会儿不见人,便抛下那些礼数,径直去了之前青萍带她走过一遍的灵谷塔。


    高塔上没有那道白袍银绣的身影,殿外也没有群聚的弟子。江渔火问了侍立在塔外的弟子,才知道伽月这几日都不在天阙。


    难怪小溪一直没有来找她。


    再欲问伽月什么时候回来,那个弟子看江渔火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言辞不善。


    “宗子大人行踪乃是机密,还请仙君莫要随意探听。”


    江渔火探不动对方的口风,只得老实离开。


    往回走的路上,江渔火一边走,一遍琢磨着温一盏可能的去处。


    天下太大了,而修士能去的范围也远非凡人所能及,除了一些恶名昭彰的禁地,无处不可去。她一时没有头绪。


    心神烦乱间,江渔火抬头远望。一队大雁列成人字形正掠过碧蓝的天空,坚定地飞向目的地,她看着不由出了神。领头的雁首似对她的目光有所感应,回望了她一眼,引得雁阵向着她的方向偏了偏。


    江渔火不欲打扰它们的行程,见状立刻将腕上银镯收进衣袖。雁首便收回目光,重整队伍,领着雁群坚定地向北方飞去。很快变成一排黑点,最后消失在江渔火的视线中。


    凭虚天地,四海遨游。


    斜倚栏杆,望着雁过无痕的碧空,江渔火不由叹了口气,她的确在此停留得太久了。


    可有一些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若不她来了这一遭,不停留得久一点,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


    灵谷塔后的台地上有一片僻静山林,往日都在室内埋头苦学,这会儿江渔火便想去林子里透透气。可还没踏上台阶,便听见风中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江渔火抬眼,看见台阶之上一个灰蓝色头发的身影,大约又是一个鲛人,但这个鲛人却被几个天阙弟子制住,拼命地想挣脱,却因为力气不够,依旧被天阙弟子牢牢钳制住,鲛人独有的秀美面容因用力而变得通红一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很年轻的鲛人。


    “我不要进锁灵窟,你们休想把我和她分开!”


    江渔火刚想上去看看情况,就听见小鲛人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青萍姐姐,我求求你,不要把我关进锁灵窟,你让我再见她一面好不好,明日就是她的生辰,我答应了会去看她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了。我就看她一眼,你让我看她一眼!”


    江渔火这才注意到,石像后边站着个人,只露出来一点白色衣角。


    “这是殿下的决定。”青萍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是江渔火未曾见识过的另一面,“抱歉,千灯,我不能放任你再偷溜下山和那个凡人私会。”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叫做千灯的小鲛人话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


    “你上次私自下山,故意抹去一路上的所有气息,让殿下很生气。”


    小鲛人抽噎着,“我不知道,还有别人……青萍姐姐,你告诉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藏我的踪迹,不知道殿下要找的人也不见了。”


    他哭得伤心,眼泪化成的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青萍的语气也柔软下来,“千灯,你还太小,你不知道继续放任下去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听姐姐的话,和她分开一段时间,慢慢地你就会淡了,现在痛苦几日,好过将来痛苦几百年。”


    这一番好言相劝并没有让对方冷静,小鲛人反而愤怒地大吼起来,“我不要!我不小,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你们就是故意的,我知道她弱小、短寿,是个普通的凡人,你们都看不上她,可我觉得她很好,我只想要她,我想和她在一起有什么错?”


    “她是凡人,你不应该和凡人搅在一起。”小鲛人的哭喊并没有打动青萍,反而让她的话语更加冷静。


    “我们活在陆上的鲛人,难道连爱一个人都不可以吗?”


    没有人回答。


    洞口的门禁阵光波动,青萍指挥着弟子将小鲛人投进幽暗的洞窟。


    “你们的心都是坏的,我讨厌你们,你们的心都是坏的……”


    他的哭喊声在洞中微弱下去,渐渐地就听不见了。


    青萍对着洞口长叹一口气,随后拂手合上了灵阵,刚步下台阶,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在此养伤的昆仑女修站在台阶下对她抿唇微笑,眼底却不见笑意,她缓缓开口,“鲛人,原来如此讨厌凡人啊。”


    第76章 七年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看到那个叫千灯的小鲛人第一眼, 江渔火立刻想起被纪筠绑走那天,看到的正在翻墙的鲛人。今天这番听下来,那天他应该正要偷溜去见山下的小情人, 只是不知怎地还是被抓住了。如今甚至被关了起来, 强行让他与山下的情人断开。


    而下此命令的人, 正是伽月。


    或许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曾经可以在伤愈之后果然地悄无声息地离开黎越寨, 现在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斩断族人与凡人的牵扯。


    从来如此。


    面对江渔火的话,青萍不知怎的, 觉得眼前这个人忽然就跟她拉开了距离,明明只有几步台阶的距离,但她们中间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隔绝开。


    “姑娘不要误会, ”青萍走到台阶下,试图像之前一样拉她的手,却被人轻轻避开。


    青萍伸出去的手僵了僵, 解释道:“并非鲛人讨厌凡人,只是鲛人无法与凡人相配,明知道不能长久, 不如尽早断开。凡人寿命短暂, 相比鲛人不过弹指须臾, 两者本就不该在一起,必然是越早断开越好, 以免日后徒留鲛人痛苦。姑娘是仙人, 应该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江渔火想起她的同门们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遂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或许她入门的时间还是太短,还无法摒弃曾经的凡人身份。


    青萍不知道她才入仙门七年的事, 以为她修为深厚,定然已经修行过许多年,继续道:“千灯自小在天阙长大,大家都格外宠着他,把他养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向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这是第一次没有依着他,所以反应才格外大了些,等他兴致淡了便好了。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渔火颔首,“是啊,年少的事的确当不得真。”


    青萍见她神态温和,便放下心来,跟着点头,“都会过去的,时间一长,等他将来长大了,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青萍转头看身边人,只见向来冷淡的女修这次也跟着微笑,显然对她的看法很赞同。


    *


    “宗子大人,东南巽位尚有裂痕。”


    幽暗而空旷的洞窟内,白袍弟子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白色身影从洞穴深处闪出。白影迅捷如白虹般掠至东南方位,浮在半空中,指间涌出一道耀目光华,将浑厚的力量灌注进灵阵的一处破损。


    强大的灵气激荡地那人蓝发翻飞,冷漠而幽深的蓝眸始终落在那处原本在不断扩张的破口,直到破损处渐渐地被汹涌而来的灵气强行铸合,最终恢复成平静的波面,他才缓缓落回地面。


    洞穴内的风停了。


    来自洞穴更深处的咆哮也终于停了下来,围绕着这处巨大洞穴的灵阵恢复平稳运转,将深处的怪物牢牢压制住,再不能兴风作浪。


    “究竟是何原因,这头怪物已经被关在这几十年了,这么多年都未曾动,怎么近日突然就发了狂?”费了几日功夫,好不容易修好这大阵,凌长宇颇有些疲惫地问向在此处守阵的弟子。


    那弟子也是一脸疲惫,“回护法大人,原本都好好的,禁灵大阵从来不曾出现过问题,可有一日大约晌午时分,天地突然风雨大作,整个天都黑了片刻。自那日后,大阵便开始出现裂痕。”


    凌长宇面带疑虑,喃喃自语,“难道是天象牵动了这头怪物?”


    但他没亲眼见过守阵弟子口中的天有异象,终究不敢轻易下结论。他下意识想听宗子大人的看法,却见对方根本没和他在一处,远远地在另一边好似在观察些什么。


    凌长宇好奇地跟过去。


    伽月眉心微蹙,眸光在各处阵法破损处停留许久,他指尖向上轻移,地上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子便被他抬了起来,漂浮在半空中。


    “不是天象,是人为。”


    原来宗子大人听到了他的问话,但这回答却是让凌长宇一惊。什么人能动得了禁灵大阵?这可是当年天阙宗师司徒信携一众长老设下的法阵,凡皆修士,一旦触碰,便会灵力尽失。


    只见伽月抬起的那枚石子在半空中起了变化,原本的石头外壳渐次褪去,显露出里面金红相间的颜色,看着像某种符纸。


    但正当二人想要看清上面的咒语时,符纸却化作蝴蝶展翅而飞。


    凌长宇下意识便去捉那只蝴蝶。


    “别碰。”伽月出声阻止。


    凌长宇立刻收手,但他的溢散出去的灵气已经来不及收回。微弱的灵气刚一触及,符纸蝶便像是被烧着一样,整个燃尽在空中,化作金红相间的粉末,如同灰烬般悉数消散。


    “这是个什么东西?”


    还挺好看,凌长宇见过不少符咒,却没见过这样华丽自毁样式的。


    “游光咒。”一种抓捕魂灵囚于符纸中用作驱使的傀儡术,能随着周围环境变幻易形,也能在任务结束后迅速毁掉所有痕迹。便是这些不怕丧失灵力的傀儡破坏了禁灵大阵。


    凌长宇对这咒术有所耳闻,可是这种上古咒术不是早就消失了吗?


    “不仅没有消失,此人颇为擅长。”伽月指着另一处破损所在的地面让凌长宇看。


    凌长宇目光往地上寻去,果然在每个阵法破损处都找到了与之相同的石子,落在地上和普通石子混在一起,若非宗子大人眼力过人,一般修士恐怕根本无法发现。


    看着一地的傀儡石子,凌长宇面色沉重,“何人竟敢破坏禁灵大阵?不怕与天阙为敌么?”


    “多派几名弟子来护阵,此人一次未成,约莫会再来。”


    未成?可此人分明已经对禁灵大阵造成了多处裂痕,难道……凌长宇惊呼,“此人难道不是要破阵,而是要进阵?”


    可是洞里关着的那个东西,是绝对不能让外人触碰到的。


    伽月没有回答他,他看着覆盖了整座洞窟的巨大法阵,挽袖而起,指间光束飞舞,法阵所在的地面同时亮起蓝色幽光,在原有的阵法上又加了一层印记。


    宗子眸光凛冽,语气却平静,“他若再来,便是死路一条。”


    凌长宇没有看懂他附加上去的是什么印记,于是又蹲下身去找那些游光咒石子。展翅的纸蝶身上背着赤色咒语,精巧、华美,同时还蕴藏着能破坏禁灵大阵的力量,他不得不感叹,此人虽然是来历不明,包藏祸心,但仅这一手足以称得上是符咒一道的天才。


    “以往几十年都不曾见到一个令人瞩目的修士,如今倒是一个两个都冒出来了。”凌长宇看着符纸蝶在他手中消散成沙,情不自禁叹道。


    凌长宇的感叹落到伽月耳中,下意识便让他想到那个他正在极力避开的人。大比上气势磅礴的昆仑九剑,以及生生燃尽五灵阵的烈焰,在场无论是谁都很难不为此感到惊艳。


    决绝冷艳的眉眼又一次浮现在鲛人脑海中,他不得不闭了闭眼。


    凌长宇是个古板守成的性子,轻易不会对人表现出赞赏。


    “我记得终比当日你并不在场,何出此言?”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极了闲谈时的随口一问。


    凌长宇回头,发现宗子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他立即起身,摸了摸后脑勺,“都是听说的。这些天她住在洗华殿里,宗门内……经常说起她。”


    “都说了些什么?”


    “同为修士,说的最多的是她大比上的招式。当然,也还有一些,嗯……您和她之间的关系。”凌长宇支支吾吾,大人问起,他只好老实交代,但又不能全部交代。


    “我和她并无关系。”


    撇得有些急切,伽月又补充道,“她只是来借用沉水养伤。”


    凌长宇点点头,“嗯,有所耳闻。据说她灵气其实十分有限,终比那场自身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不止是灵力耗竭,更重要的是她体内的火元。伽月不自觉蹙眉,不知道她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


    思绪渐远间,便听见凌长宇继续道,“不过这也正常,听昆仑弟子说,她七年前才入的昆仑,七年时间以昆仑的灵修方式达到今天这个水平已算十分难得,以后拿到降灵木应该会进步快些。”


    确是如此,降灵木对她修炼灵力会大有助益,想必这也是她先前找他索要的原因。但凌长宇刚刚还说了什么?伽月略作回想,猛然间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你方才说……七年?”


    凌长宇疑惑,这是怎么了?宗子大人面色忽然失了血色,声音里似乎都带着颤抖。


    “对啊,据说她七年前在凡间差点被一场大火烧死,被真阳山人捡到,真阳山人可怜她无父无母,这才得以拜入昆仑,也是幸运……”


    凌长宇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向来清冷自持的宗子大人已经掠身跃起,慌乱地御风而去。白色的身影在深重的夜幕中划过,快得如同一道流星。


    七年,七年……


    七年前,她在大火中幸免于难,入了仙门。


    七年前,也是他从凡间回归,失忆分化的那一年……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会是,她吗?


    从来理智冷静的脑子乱成一团乱麻。


    一边的声音在告诫他:别痴心妄想了,她只不过是恰好在那一年进仙门而已,每年入仙门的人数不胜数,难道你要把每个入门的女子都当作被你遗忘的那个凡人吗?那个人已经死了。


    另一边的声音却在狂喜: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她没有死,她在那场人间的劫难中被真阳山人救走了,不可能是巧合,一切都说得通,一定是神明垂怜,把她又送来你的身边。


    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激烈地对抗,像一锅翻滚着泡泡的热水,争吵、喧闹、嘶鸣,不相上下。


    但这一切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脑海瞬时清净地如同一汪深潭,将那些隐秘的渴望全都潜藏在最深处,只映着一张她素净的脸。


    黑暗的寝殿内,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夜风吹动床沿的轻纱,不时拂过她的发丝,轻轻柔柔地,如同爱人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黑暗中,鲛人跪在床边,目光细细描摹熟睡之人的眉眼,俊美无俦的面容几度贴近她,却始终没有触碰她的脸,只让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间,交换各自的气息。


    干燥的焚香气息充盈在他鼻间,让鲛人冰冷的心逐渐温暖起来。


    他用力地按住袖中疯狂想要奔向她的银蛇,如同按住自己躁动而急切的心。


    “不要打扰她。”他听见自己低沉轻柔的声音。


    很快,很快他就会知道是不是她。


    如果真的是她……


    鲛人无声地弯曲唇角,他用手捻起一缕她的发丝,乌黑的发丝冰凉柔滑,几欲要从他指间滑落。他轻轻抚摸了几下,而后抬手,将那缕发丝印在自己唇上。


    第一次和她的亲密触碰,轻地就像海面上的泡沫。


    她一无所知。


    鲛人眷恋地松开她的发丝,那缕乌发便滑落回枕间,发梢滑过指缝的瞬间带起一阵心尖上的酥痒,让人不由轻颤。


    他本该割去这缕发丝的,但终究不舍得,只在枕间寻了几根落发,牢牢地攥在手心。


    *


    夜色深重,四野阒静,整个天阙山都陷入沉寂。


    灵谷塔前守塔的弟子昏昏欲睡,意识朦胧间却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人影如风般掠来,落地无声。


    在看见那头标志性的灰蓝长发时,守塔弟子瞬间清醒,连忙行礼,“见过宗子大人。”


    宽袖拂动,带来一阵优昙清香,来人没有看他,只挥手了他的礼,而后径直往塔内走去。


    白袍银绣的人踏入的瞬间,漆黑的灵谷塔顿时灯火通明,空旷高广的塔殿内传来宗子大人的命令。


    “开水镜。”


    第77章 水镜 但见眸中湿,不知心恨谁。……


    海洲大壑。


    阴沉的天空下, 几只海鸟在平静的海面上久久盘旋不去,时不时从水中叼起一尾小鱼,才刚咽下又很快叼了新的来吃, 被血腥气吸引到此的鱼群足以让它们饱餐一顿。


    灰蓝的海水中洇着一团血水, 粘稠的液体浓得在海水中都未曾化开, 引得鱼群成堆汇集。


    “轰——”原本沉静的海底陡然发出低沉的轰响,纵使被海水隔绝, 声响依旧能穿透海面。


    海面上已是如此动静,底下大约已是地崩山摧。轰响的声音越来越大, 仿佛来自海底深处的咆哮,水面开始震颤,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冲出来。


    不少觅食的海鸟被动静惊得飞走, 停在不远处的礁石上观望,仍有许多贪吃的海鸟不肯放过血水中的鱼群,继续在那片海面上盘桓。


    忽而海底仿佛有了漏洞, 一个巨大的漩涡陡然出现在海面上,海鸟们虎视眈眈的鱼群尽数被漩涡卷进去,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海底蓦然冲出, 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凛然破开海面。


    被冲撞到的鸟群嘶叫着闪开, 惊得海面上顿时一阵呕哑嘲哳。


    鸟群散开了,黑色身影却落了下去。从海底冲出来那一下仿佛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重新落回到水里, 漂浮在海面上, 任凭海水将他的身体飘来荡去。


    终于,海流将他推至一块不大不小的礁石附近,他凭着一股求生意志, 抬起沉重无比的手臂扒住了礁石,随后纵身往翻上,整个人便呈大字一动不动地躺在礁石上,再无力气。冰冷的海水混杂着黑衣剑修身上的血水淋漓不尽,但他一只手始终紧握着,仿佛攥着什么比性命还珍贵的东西。


    怎么不算珍贵呢?他攥着的,可是他师妹的命。


    调息过数个须臾,紧握的手才终于松开,骨节分明的手经过海水的长时间浸泡已经发皱,失去血色的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枚流光溢彩的鳞片。


    和大壑里的巨兽搏杀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在晦暗不明的海底,不知天昏地暗地互相撕咬,最后他终于一剑捅进了巨兽的眼睛,将那颗比灯笼还大的眼珠刺得血流如注,趁它狂性大发之时再给它补上致命一击,才最终从它的腹中挖出这枚属于那个鲛人宗子的护心鳞片。


    黑衣剑修喟叹一声,将憋闷多日的浊气从胸臆间挥洒出去。胸前有什么东西忽然亮起来,黑衣剑修伸手入怀中,摸到那枚一直随身带着的传讯符。玉简上积攒了许多条这些时日里师妹给他写的信,他眯着眼睛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过去。


    师妹醒了,问他去哪里了。师妹说沉水很有效果,她快好了。师妹说她偷学了一些天阙不得了的东西。师妹问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用手指抚摸着传讯符上的字迹,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黑衣修士忽然的大笑惊地同在一块礁石上歇脚的海鸟倏地掠起,海鸟飞至半空回望这个从海底冲出来的怪人,只见他笑容灿烂,睁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血流如注。


    *


    灯光昏暗的塔下地宫内,一面巨大的水镜斜仰在地宫中央,白衣蓝发的鲛人宗子站在水镜前,沉默地注视着镜面上的一切,唯有微微攥紧的手泄露出他焦躁不安的心绪。


    那人的发丝被他安放在水镜上方,以身主之物,追溯身主过往,这是水镜的一种用法。


    灵气灌注进混沌凌乱的水面,水面上渐渐有了画面。


    鲛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画面,眉头渐渐蹙起,指尖不自觉掐紧手心。追溯过程从身主之物掉落的那一刻开始不断往前,越久远的过往越是飞速流逝。


    他看见她在大比前差点命丧同门故意给她设下的剑阵,难怪当天她迟迟未到,一出现便带来浓重的血腥气。往前便是她在昆仑学剑,本该平静的日子被她过得凶险,试炼、练剑,再试炼、再练剑……如此循环往复,她简直把自己当成一件武器来淬炼。


    漫长的淬炼生涯里,那个抱着她来求沉水的人一直在她身边。教她剑式,教她读书认字,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故意作弄她逗她开心……水镜里那个人就像只苍蝇一样,总是萦绕在她身边。更让他不安的是,雪地里,他看见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彼时还是少年的那个人手中。


    鲛人平静的心湖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嫉恨,被陌生的情绪撕扯着,他恨不得把那个人抹去,让他从江渔火的记忆里消失。不准,不许,缠着他的伴侣,她身边的位置本该是他的,她和他才是该相伴一生的人!


    水镜中的画面迅速切换,来到了那只“苍蝇”出现之前的记忆。


    鲛人的心一下被攥紧了。


    破败的神庙里,她站在满地残肢中,借昏黄的火光对着墙上斑驳的鲛神壁画看了许久。


    她在想他吗?她还记得他对不对?


    水镜的画面中她对着那幅鲛神像伸出了手,被鲜血沾满了的手,被刺目的红映衬得更加苍白。


    鲛人忽然有些难过得喘不过气来,他本该在她身边的,而不是留她一个人在人间,对着一幅画像思念。


    在她的记忆里,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但那只苍白纤细的手胜过千言万语,他能感受到她的苦涩情绪。


    可那只手为什么放下了?


    鲛人继续往前追溯,迫不及待地想看见自己的身影,从她的记忆里找到自己丢失的那部分,看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看她是如何地爱着他,他又是如何为她心动,让他心甘情愿为她分化。


    水镜里的画面一点一点向前流动,鲛人用灵力控制着流逝速度,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俯身离水镜更近了几分,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她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救了一些人,也杀了一些人。有什么东西附着在她身上,水镜没有声音,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很痛。从黑暗的洞穴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很痛。


    他很想看看她的样子,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只能看到凄冷夜色中,她在长街上投下的影子。他伸手想要触碰地上那道冷清的人影,但方一触及,原本平静的镜面荡起一圈涟漪,瞬间模糊了整个画面。


    等水面恢复平静,人影已经不见了。


    如同梦中永远无法抵达的那个身影,梦一醒,人就散了。


    但此刻,她就躺在他的宫殿里,在柔软的床榻上酣睡。不久前,他还纠缠过她的呼吸,汲取过她的气息,亲吻过她的发丝……


    一想到此,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涩的满足。还好,还好他找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为什么她的记忆里还没有出现他的身影,他原来和她相识那么早吗?


    水镜中的画面继续缓慢流动,在朱红描金的宫室里,她整日卧在病榻上,她似乎很虚弱,只偶尔才下床走动,身边的宫人扶着她,看她的眼神总是同情和怜惜。来看望她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会时不时跑过来,叽叽喳喳跟她说很多话,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她。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鲛人看着她从一个被众人簇拥的小孩变成缠绵病榻的少女,在她成长的所有年月里,没有他的身影。


    他觉得一定是水镜流逝的速度太快,导致漏过了他们那一段,于是用更加缓慢的流速将她的记忆观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断从里面翻找他的痕迹,来来回回,反复搜寻。他紧紧盯着水面,直到将她拜入昆仑之前的所有记忆角落都盘查过,看她在水镜中一点一点从宫室里的病弱少女长成如今仙门冷傲女修的样子。


    地宫外的日月不知道完成了几个交替,鲛人却固执地站在水镜前,始终不曾合眼。


    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后来的她再也没有想起过曾经高贵的出身。但她忘记的,是以前的记忆,而不是和他的记忆。


    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他。


    心中阵阵闷痛,鲛人再也站立不住,一手撑在水镜边缘,一手紧捂着胸口。


    他的胸膛里面仿佛也伸进去了一只手,他知道是谁的手。那只手无情地捏着他的心脏,用力后又松开,而后再度用力,如此反复,好似戏弄。血从指缝间溢出,染红那只苍白纤细的手。


    鲛人一贯端庄的身姿变得佝偻,白袍曳地,整个身体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水镜上的画面停留在她对着斑驳的鲛神壁画伸出手的那一刻,少女苍白染血的手停留在容色倾城的鲛神像面前,昏暗的光影中,仿若一幅绝世古画。


    可那终究不是他,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在她的过往中出现过。


    她也不是那个人。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将她认定成那个人,误以为她只是和他一样,失去了那段记忆,妄想是神明垂怜,将她再次送回自己身边。


    可是水镜不会欺骗任何人,她的过往清清楚楚,毫无间断地呈现在他眼前,没有空白,没有被人抹去过记忆。


    本就没有过的事,何来忘记?


    空旷的地宫内响起哧哧的笑声,在石块砌成的壁面上回荡出几分悚然。跌坐在水镜旁的鲛人仰头,将眼中即将要漫溢而出的水汽倒回眼眶,冰蓝的眼眸不复往日的无情,湿润而含情的眼中交加着更深重的嘲讽和恨意。


    但见眸中湿,不知心恨谁。


    第78章 故国 “他好像还没死……”


    清晨, 江渔火穿好衣服刚从沉水池出来,推开殿门,正看见殿前脚步匆忙的青萍。


    “出了什么事, 慌张成这样?”江渔火把人叫住。


    青萍被这一声叫唤打断脚步, 回头看喊她的人, 转过来的脸上满是惊惶,“江姑娘……”


    江渔火意识到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 不然平素里言笑晏晏的青萍不会是这幅表情。


    青萍的脸上血色尽褪,还没开口, 泪先落下来,声音颤抖着,“千灯……千灯他自尽了……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他。”


    这一声宛如惊雷, 江渔火想起那日见到的小鲛人,愤怒的嘶吼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怎么会这么突然?


    青萍蹒跚着往锁灵窟的方向而去, 江渔火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锁灵窟前,充当门禁的阵法已经消散, 最先发现的弟子一直守在窟外, 等着人过来。


    江渔火站在窟外, 可以一眼望进幽暗的窟内。


    蓝发的鲛人躺在地上的血泊中,身上的白袍染血, 大半的衣身已经被染成红色, 被血浸湿的红衣黏在他苍白的肌肤上, 更加触及惊心。


    青萍被千灯的这幅样子深深刺痛,泪水当即模糊了双眼,珍珠从她眼下簌簌而落, 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但此时没有人顾及这些变成实体的泪珠。


    前几日子犟得和小牛一样的鲛人就这样倒在地上,没有一点生气。


    青萍在他身边跪下,探了探他的气息,随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下去。


    江渔火心里有了数,这个鲛人恐怕已经无力回天。


    青萍准备将千灯抱起来,但悲痛太过的时候,身体就会失去力气,她抱了几次都没能把人抱起来。


    江渔火按了按青萍的肩膀,“我来吧。”


    她冷静沉着的语气对此时的青萍来说是一种安慰,青萍信任她,只稍移开身,江渔火便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江渔火知道鲛人的身体冰冷,可没想到鲛人的血都是冷的,冰冷黏腻的液体浸透到她身上,她的身体比常人更热,因此感到鲛血就格外地凉。


    小鲛人用寻了洞窟中落下来的锐利石片,捅进了自己的颈子,也许是血已经流尽了,此时血窟窿里已经没有再流血。


    抱着这具冰冷的身体往外走,江渔火身上的热度一上来,感知就会变得格外敏锐,加上她这些天炼得了大量灵气,她隐约能感受到这具身体中似乎还有什么在微弱地跳动着。


    青萍抹着眼泪跟在江渔火后面,却见身前人忽然停下了,一个急转身。


    “他好像还没死……”


    青萍惊愕,她方才明明已经探不到他的气息了?


    “还有谁能救他?”江渔火问青萍,若她能帮上忙,她定会出手,可她向来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生死之间,青萍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他自日前进了灵谷塔地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沉水!快将他放进沉水池!”青萍声音都变了调,但慌忙之中还是能分出条理,“你带他去沉水池,我去找殿下来。”


    江渔火闻言,不敢再耽搁,当即运了灵力抱着人御风而起,速速赶到沉水池将人放了进去。


    但小鲛人仿若一具死尸,一放进去就沉了底。江渔火一时慌乱,只想着用灵力想将人捞到池边,但捞到一半忽然想起他本就是鲛人,即便在水底也能自如呼吸。


    她被自己蠢笑了,不再折腾他,只不断灌输灵力帮他护住心脉。


    或许是沉水当真是世间无匹的疗伤神器,又或许她的灵力起了作用,江渔火能感觉到小鲛人微弱的心跳的力道渐渐清晰起来。


    自殿外进来两道急切的身影,风一般地掠到沉水池边。


    江渔火看到多日不见的伽月,他沉着一张脸,面色不善,目光方一触及她便迅速移开。


    青萍跟在他身后,见江渔火还立在池边,连忙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殿下将要施术,姑娘和我站在一起,莫要被寒气所伤。”


    江渔火不明白青萍说的术是什么,但还是老实地站在了离伽月有一段距离的远处。


    她从后面看过去,只能看见池边的白色身影抬起了手臂,似乎在身前结印。


    但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寒气逼来,整个沉水池大殿都附上了一层冰霜,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窟,唯独青萍和江渔火所站的地方一切如常。


    江渔火看了看身侧,青萍指间也有灵气溢出,想是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


    沉水池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池中原本奄奄一息的小鲛人被冰封在池底,身体里的灵力此时也被封住,无法再溢散。如此一来,他的状态便稳定下来,虽然气息仍旧微弱,却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自伽月身前缓缓升起,江渔火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从哪里掏出的珠子,但他双手还维持着结印施术的姿势,无暇他顾,那颗珠子似乎是从他体内出来的。


    和鲛人的气息不同,那颗珠子没有寒气,反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淡淡的银白色落在结冰的沉水面上,仿若雪地里的月光,温润的光穿透冰层,沁入底下小鲛人的身体,他喉间那道可怖的血窟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血肉闭合,皮肤重新生长,伤口合拢后甚至连一丝伤疤都看不见,仿佛给他重塑了血肉。


    待一切结束后,大殿内的冰霜迅速消融,池水重新泛起波纹,只有殿内残留的寒气还显示着这里曾经被冰封过。


    这是江渔火第一次真正地见伽月施展术法,势如雷霆,却能迅速切换,仿佛天地间的力量都可以为他随心所欲调用,如此强大,有如主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江渔火在心中嘀咕,难怪天阙的人会将他视作成神的希望。


    忽然,池水中的鲛人尾巴动了动。


    江渔火凝了神,听见小鲛人的心跳已经恢复如常,已无大碍。


    殿中三人都放下心来,青萍更是难掩激动地吸了吸鼻子,掩了面将脸侧向另一边。


    江渔火明白她心情跌宕,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才好,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


    青萍回应地攥住江渔火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似乎握着这只温暖的手可以给她力量。


    伽月走了过来,目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不由眉心微蹙,开口的声音透着疲惫,“他已无碍,只需在沉水里再休养些时辰便能醒来。”


    青萍略略点了点头。


    却听他继续道,“他醒来后,带他来灵谷塔见我。”


    青萍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鲛人皇子,“殿下,千灯他此番算是死过一次,即便是再大的错也能相抵了,他还那么小,您不能再责罚他。”


    “年纪小不是他自寻短见的借口,他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伽月漠然开口,话说到此处目光却看向青萍身边的人,她衣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虽然明知道不是她的,但还是觉得刺眼,“我也救不了他。”


    江渔火感受到他的注视,下意识回望过去,这才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眼下也有青黑之色,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


    但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关心。


    伽月没有移开视线,贪看了几眼。而一看到她,那些梦中的画面和水镜中的记忆又纷至沓来,无声地昭示着他的不堪与屈辱。他告诉自己,不是她,不要再想她。


    他闭了闭眼,决绝地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沉水池大殿。


    留青萍和江渔火在殿内。一人回望池中的小鲛人悲伤难以自抑,一人看着离去的鲛人若有所思。


    江渔火没有离开,和青萍一起坐在廊下等千灯醒来。


    青萍泪痕已干,但心绪还未平复,便同江渔火讲起了他们这些鲛人的往事。


    大约一百多年前,海洲火峰喷发,导致生活在海里的鲛族死伤惨重,有一些鲛人将罪推到了海皇身上,认为是她惹怒了神明才使得火峰喷发,海国内乱由此爆发。


    “殿下就是那个时候被送到天阙的。”青萍抬头,宫阙外是耸立的天阙山,她的眼神逐渐飘远,“海皇为压制火峰已形神俱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无力抵抗叛军。因此临终前,让天阙的星玄长老将唯一的继承人,也就是伽月殿下从海国带走。”


    “我们这些鲛人,就跟着来了天阙。”


    江渔火无声地听着。


    青萍继续讲述,他们相信鲛人是神的后裔,也相信拥有纯正海皇血统的鲛人能够成神,因为每一任海皇的力量都会通过血脉流传,不断被继承下去。尽管数千年来都没有海皇真正地进入神域,但他们始终相信着。


    刚好天阙也相信,鲛人需要一位鲛神来带领鲛族走向神域,天阙需要一位从天阙走出的神明。双方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默契。于是,伽月就被抬上了神坛,高高的,无法走下的神坛。


    江渔火不合时宜地想到养在缸中供人观赏的金鱼。


    “千灯他,是我们这群鲛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他出生的时候正好遇上海国内乱,父母都在内乱中丧生,所以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天阙。”青萍话音一顿,“从此以后,他就成了大家的孩子。”


    “他平日里十分爱惜自己,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决绝。若早知如此,即便是殿下的命令,我也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锁灵窟。”


    “是我对不起他……”


    “若是他早点在海洲长大就好了,那里有很多鲛人,他想喜欢谁就可以喜欢谁。也就,不会遇到那个凡人。”


    江渔火不由叹了一口气,鲛人和凡人,似乎在哪里相遇都没有好结果。


    “你们还会回海洲吗?”


    “会,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到海洲,在那里出生和死亡。”


    青萍的声音坚定。


    江渔火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祝愿,“愿你们早日回家。”


    她摸了摸手心的传讯符,上面是温一盏方才传来的信,三日之后,他就会抵达天阙。届时,她也会和他一起回真阳峰——


    作者有话说:昨天大晚上莫名其妙张了30多个收藏,为啥啊,是不是哪位好心人帮我推文了?[问号]


    第79章 不怕 “这样的日子,你不怕吗?”……


    灵谷塔殿外。


    青萍自将千灯送进去之后就一直死守在殿外, 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里面的风吹草动,但很可惜,塔殿门用精铁铸成, 重达几千斤的铁门能抵御修士的攻击, 自然也能将殿内的谈话完全隔绝在内。


    她听不见里面的消息, 但外面的人自有外面的消息。


    凌长宇回宗门后,得知宗子大人早已回来, 便来找他议事,结果没想到他前脚刚到, 宗子大人就带着千灯那个小鲛人进了殿内,前后就只差了片刻。


    不过宗子大人向来喜欢长话短说,凌长宇估计这次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便站在殿外和青萍一起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可这次谈话的时长,却远远超过了殿外二人的预料。


    青萍和凌长宇,一个鲛族一个宗门护法, 都是伽月身边的人,两人之间的来往很多,青萍不像其他鲛人一样冷言少语, 相比起来, 反而是凌长宇的性子更加沉闷古板。每次两人见面都是青萍先挑起话头, 也是青萍说的话最多,但这次青萍却罕见地沉默了。


    凌长宇有些不习惯这种死寂的气氛, 但他向来是别人问什么才答什么, 一时也没有好的话头开口, 想到那日宗子大人从后山禁地匆匆离去的事,便以为和此时殿内的小鲛人有关。


    一路过来,他对千灯自尽的事也略有耳闻, 知道青萍是在为千灯担忧,于是试图开解她,“青萍师姐不必忧心,宗子大人对千灯师弟向来爱护有加,那夜一听闻千灯师弟的事便匆匆赶回来,定是不会对他再施惩戒的。”


    青萍此时心里想的都是千灯,没有和凌长宇搭话的心思,但听凌长宇话中的意思,是说殿下是为千灯才赶回天阙?


    可下令关千灯禁闭的正是殿下,那时千灯还好好地在锁灵窟,他没必要为千灯赶回来,而千灯自伤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青萍不禁疑惑地眯了眯眼,看凌长宇的神色,殿下原来是抛下禁灵大阵,星夜匆忙赶回?


    凌长宇被女鲛人的蓝眼睛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却听青萍道,“他不是为了千灯,那夜他回天阙之后便一直待在灵谷塔中,开了地宫里的水镜。”


    “他开了水镜?”凌长宇疾呼。


    青萍的职责仅限于洗华殿,对伽月在天阙宗门的内务并不知晓,也就不知道凌长宇在惊讶什么。


    但凌长宇却是对宗门的事一清二楚的,水镜是何等神器,可以追溯过往,在特定的修士手中甚至可以预知未来。此乃天阙圣物,受宗门严格看管,因为过于违反天道秩序的特性一直被严格限制使用,宗子大人怎么能不经过长老会的允许就擅自开启呢?


    纵然他是宗子,将来要继承宗师之位,但也不能这般随心所欲!


    凌长宇已经开始在打腹稿,待会进殿要先对宗子大人好好劝诫一番,再行议事。


    青萍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好奇那天发生了什么,导致殿下要跑回来开水镜。两人一来二去地合计,拼拼凑凑也没凑出个所以然来。青萍隐隐约约有个模糊的猜想,但实在过于离奇,首先被她自己否决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条银蛇探头探脑,偷偷撬开了一条窗户缝,从缝里溜了出去。


    灵谷塔殿内。


    不同于殿外的轻松氛围,殿内虽然空旷,但整个大殿气氛降至冰点,两个鲛人之间已是剑拔弩张。


    千灯跪在地上,尚未分化的身体纤细单薄,像柳条一样柔软,但梗着的脖子却像倨傲得像小兽,绝不肯低头。


    他红着眼眶,昂着头,用近乎凶狠的目光逼视座上的人,“殿下,若你一定要让我和白蓁断绝来往,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只要我还能走,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会去到她的身边,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座上的人没有对他的话有所反应,只目光冷冷地觑着他。千灯向来敬畏这位殿下,若是平日里被他这样看着,定会战战兢兢,但此刻他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那些被刻在骨子里的等级、礼数、信仰、家园……若是离开了所爱之人,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千灯,你原本不是无礼之人。”


    “我劝你想清楚。”


    清冷而疏离的话音回荡在殿内,带着教化人心的意味,却依旧无法让地下的小鲛人清醒。


    “我想得很清楚了,我知道殿下要说什么,她是只能活几十年,而我可能会活几百年,可是她活多久我就想陪她多久。我宁愿不要在天阙,宁愿下山跟她一起当个凡人。反正我也不是在海里长大的,我对海国没有感情,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在哪里都好。”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引得上座的人不由皱了眉头。


    “你要背叛对鲛神的誓言吗?千灯。”


    年轻的鲛人忽然激动起来,“不!我没有背叛,是你们硬要逼我,硬生生要将我和白蓁分开!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是你们一定要插手,我不要你们管,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座上的人拂过衣袖,将一面镜子放到他面前,声音冷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镜中的人双眼赤红,柔美的脸上满是脆弱的愤怒,纤细的脖颈上没有可怖的伤口,只有青筋突突跳动。


    这副样子,于他也十分陌生,千叶渐渐平静下来,原本激动的语气转为低低的哀求,他向前膝行几步,“殿下,我求求你,你放我下山好不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没有她,我很清楚我喜欢她,我要她做我的伴侣,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伽月侧过脸去,不愿看他这幅卑微样子,“你只是被发情期冲昏了头脑,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我会抹去你的记忆。”


    “不!您不能这样做!”千灯几乎是尖叫起来,“那是我和她的过往,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您不能这样对我!”


    伽月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合过眼了,千灯的吵闹刺得他头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样赤裸裸地把心剖给他看,毫不掩饰对那个凡人的情意,大吼大叫着,发了疯一般向他讨要。


    或许只有抹掉他的记忆,才能让他平静。伽月站起身,缓缓走向地上执迷不悟的人。


    千灯瞪大了眼睛,连忙后退,被愤怒和恐惧逼出来的全是最刻毒的话,“您不能这样对我……我和殿下不一样。”


    “殿下身负海皇血脉,将来是要化神的,即便是因为凡人分化,那个人也不动摇您分毫,因为尊贵海国皇子殿下根本看不上凡人,她在您眼中也许是卑贱的蝼蚁,但白蓁于我……”


    千灯话还没说完,一道劲风忽然袭来,“啪——”对着他的脸狠狠地扇了一下。他被打得伏在地上,脸颊火辣辣一片。


    千灯从地上抬眼,上位者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令人心惊的怒意。


    “放肆!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原来您也会因为她生气吗?您觉得她是耻辱,毫不留情地抹去了记忆,但我做不到,无论她是谁我都不在乎。”千灯抹掉嘴角的血,勾了勾唇角,“鲛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我已经找到了。”


    伽月被那抹笑容刺痛,年轻的鲛人仿佛在向他炫耀,愚蠢的、浅薄的炫耀着他的伴侣。


    他不可抑止地翻腾出恶意,凭什么你可以那么坚定,凭什么你可以为了她舍弃所有?


    凭什么……你所钟情之人还活在世上?


    “她会死你知不知道!”伽月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扯着他的衣领,语气充满恶毒。


    “她死了以后,你就只能拖着分化过后的身体活着,这世上再也没有她了。你看不见她的人,听不见她的声音,你甚至找不到她的痕迹,日复一日过后你会忘掉和她的记忆。这世上只剩下你!守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揣着一份虚幻的情意,整日里无望陷在过往里。如此几百年……”


    “这样的日子,你不怕吗?”


    千灯被他淬了毒一样的话刺到,吓得眼泪簌簌落下来。


    他受不了他所说的一切,哪怕只是此刻想一想白蓁消失后的情形,千灯就觉得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而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不,他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大吼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


    “我不怕!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话音掷地,大殿中忽然安静了一瞬。千灯看见鲛人殿下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后眼底的嘲意便漫上来,浓得惊心。


    他在嘲讽谁?殿下难道不相信他可以为爱人去死吗?


    千灯觉得伽月在蔑视他的真心,可下一刻伽月却放开了他。


    千灯失了力气,被伽月放开之后重新跌回地面,他看见殿下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自己高台上的座位走去,肩膀不住地耸动,仿佛在笑。宽大的白袍曳地,将他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拉得更长,背影在空旷而昏暗的大殿里无端多了几分寂寥。


    那道白影背对着他,停在台阶上久久未动。过了半晌,千灯才听见殿下清冷自持的嗓音。


    “你走吧。”


    *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千灯踉跄着从殿里出来。


    听到声响的青萍立刻冲了上去,她上上下下检查千灯的状态,以为他这样虚弱必定是受到了殿下的惩罚,结果除了脸上一块红红的巴掌印,浑身上下什么伤都没有。


    “殿下,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你?”


    “没有。”


    “也没有要关你的禁闭?”


    千灯继续摇头。


    他也不知道殿下怎么了,原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废了他的灵力把他赶出天阙,可是殿下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千灯甚至不知道殿下是放过了他,还是暂时没有想好要如何惩罚他。


    一旁的凌长宇见殿门开启,便以为轮到自己了,正要进殿,两扇殿门却在那一刻又重重关上。


    第80章 旧事 凭什么受折磨的只有他一个?……


    江渔火原本计划等伽月回来, 找他问清楚师兄的所在之地,拿到降灵木后便离开,但没想到突然出了千灯这样的事, 想他们此时必定有一番忙乱, 没空搭理她, 便自觉不去打扰他们。好在师兄终于有了消息,那她便只需在此多待三日。


    三日时间说短不短, 对江渔火来说,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她如今内伤已愈, 便找出许久没有拿起的铁剑,寻了片无人的林子练起剑来。虽然现在灵力已经到了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步,但剑术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一日都不可荒废。


    拔剑横扫,浑厚的灵气充溢在剑端,林间顿时一片剑光回荡, 扫动满地落叶飞扬。


    正在潜心练剑间,她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寒气直射过来,下意识挥剑攻击, 却发现在背后“偷袭”她的是一条细长的银色身影。


    她立刻收回剑势, 还好收束及时, 没有把来者斩成两段,但扫出去的剑气还是打在它身上, 发出金属撞击般“叮”的一声响,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溪就这样躺在了地上。


    江渔火吓了一跳, 立刻蹲下去查看,它整条身体都没有伤口,波光粼粼的皮很完整, 连鳞片都没掉一片。但小溪整个蛇身都软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头无力地抬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她,一幅受了重伤虚弱不堪的样子。


    江渔火找不到它身上的伤口,照着印象中剑气扫到的位置摸了摸,轻声问,“很疼吗?”


    银蛇立刻点头,顺便动了动尾巴缠到她手上。


    江渔火心有愧疚,将它整个身体捧到手心里,施了灵气帮它缓解疼痛。


    银蛇何曾得到过她这样的照顾,平时即便她允许它近身,也都是不管它只顾着做自己的事,这下更加缠着她不肯放开。


    江渔火不由叹道,“这样粘人,该拿你怎么办?”


    三日之后,她就要走了。


    *


    夜幕降临在群山环抱的小镇,山脚下的民居渐次亮起灯火,零星地点缀在连绵不断的山峦中。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翁,照例收工之后沿着河边小路走回家,但今日回家的路却有些不同。老翁定了定,看见河边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仅仅是夜色中的一个模糊背影,就已经让人觉得飘逸出尘。


    这天已经擦黑,好好的一个人不回家,杵在河边一动不动,莫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想到这条河里曾经的诡异传闻,老翁当即放下挑子,对着身影大喊,“阁下快些上来吧,天马上就要黑了,夜里须得离这条河远些。”


    老翁欲将人劝上来,但那道白影却迟迟未动,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他稍走近了些,却顿时感到一阵寒气沁入骨髓。


    这……这是人吗?还是……鬼魅?


    居住在此的乡人们常常说起,说在夜间见到过在这条河上飘荡的鬼影,会把人拖下水的水鬼。


    老翁两股战战,心里不住地发毛,这次该不会轮到他了吧?


    正要奔逃之际,河边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看到那人的脸,老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天爷啊,这是哪里来的神仙?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如此风姿定然不是作祟的鬼魂。


    “阁下何故要站在这条河边啊。”老翁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你可知这里曾经死过好多人呐,一到晚上,那些鬼魂会特意把生人拉下去替死的。”


    那人眼神冷淡,他口中的鬼魂不仅浑然不惧,反而还起了兴趣,“你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老翁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阁下问这些做什么?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可是要蹲大牢的。”


    “找一位故人。”听到官府,那人的神态依旧很平静。


    老翁见他对官府也不甚在意,想来也不会是告密之人,那些被捂住的秘密藏在心底里久了渐渐就失了倾吐欲,但如今被人提起,他颇有些得意道,“阁下是外地来的吧,问我,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整个石蓝镇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了解这片地方更多的人。”


    那人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老翁也不知怎的,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他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没挑没捡地哐哐往外倒,也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大逆不道,就像是被摄住了心神一样,由不得自己控制。


    他原本是隔壁苍梧郡的郡民,大雍朝把这块土地纳入版图后,他第一时间闻到了有利可图的气息,跟着新的官兵和百姓迁徙到此,向挖矿的劳夫和军官们做些小本生意,可能来这穷乡僻壤卖命的人一个个穷得跟什么似的,他的生意并没有多大起色,不过如此一来二去却听说了许多事。


    比如石蓝镇还有个名字叫黎越寨,石蓝镇上原来住着许多蛮子,是因为发现了矿石,才遭到屠杀,一夜之间被清理干净。


    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些蛮子生活过的痕迹,有些烧掉的房屋废墟下面还能捡到不少稀罕宝贝,他手气向来不错,在偏僻的废墟中翻捡到一个琉璃瓶,觉得精巧可爱便留了下来。


    但现在,大雍的军民在地上建起了大雍样式的房子,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矿夫和官兵。那些蛮子唯一留下来的,大概就只有这条河上的恐怖传闻了,不过老翁至今也没见过。


    眼前神仙一样的人物目光在河面上顿了顿,老翁便听见他如玉击石般的声音。


    “那个瓶子,还给我吧。”说话之人目光渐远,似是讲述,似是叹息,“那是我的东西。”


    老翁怔怔地,脑子发蒙,只觉得这人的命令不敢违抗,莫名听话地就带着人进了自己家。他家里没什么财货,因此对那只琉璃瓶格外珍惜。


    那人看着从箱底里翻出的琉璃瓶,眸中闪过一丝涟漪。这么多年了,这瓶子保存完好,依旧色泽清透。


    老翁捧着瓶子,双眼发直,一只洁白无瑕的手从他手上拿走瓶子,很快人便离开了。


    老翁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明抢啊!


    他赶紧追出去,但此时屋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老翁气得跺脚,只懊恼自己多管闲事,叹了许多口气,还是郁闷不已,揣着一肚子闷气进了屋子。


    可一进屋他就呆住了。


    堂屋里,一斛硕大而莹润的珍珠正放在小案中央。


    *


    伽月把玩着手中精致的琉璃瓶,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将它完全握住。


    他其实根本不认得这个瓶子,只是听到那老翁说起琉璃,莫名想起梦中那处模糊的空间,下意识地就想要把它从人手里拿过来。他觉得这应该是他的东西。


    对着月光,他看了许久,但脑子里依旧只能找到模糊的影子,再多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回到那条河流,夜深气寒,河面上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烟气,飘绕的样子在夜色中的确形如鬼魅,这恐怕就是那老翁说的“鬼魂”,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鬼魂的气息。


    可是曾经在这个地方死去的人,连魂都没有留下。


    他多想见见那个人,哪怕只是她的魂。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这里全部都变了,那帮人摧毁了这里的一切又重新建立了一切,让他找不到任何那个人的痕迹。


    他来得太迟了。


    曾经他天真地以为抹去了那段记忆,就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天阙将他抬到如今的位置,对他的期待,或者说要求他都很清楚,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对他的记忆动了手脚。


    但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尝试过找回记忆。因为他和天阙的长老们想的一样,只有修炼成神,重铸天柱,再次令天地连通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而那段凡间的过往,只不过是一段不该被重提,早该彻底消失的丑闻。


    但果真如此吗?


    他知道不是的,即便记忆可以抹去,也难以割舍情感,所以他才命令千灯尽早斩断情缘,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可他都把话说到那个地步了,千灯仍旧不肯放弃。


    千灯说的没错,他们的确不一样,他忠贞而纯粹,无所畏惧,而他不仅找不回自己的记忆,甚至还把另一个人当作了她。


    站在山顶,俯视底下陌生的城镇,伽月只觉得身处此地的自己实在荒唐可笑。


    *


    再次回到天阙,已是深夜。


    伽月落在寝殿前,却在殿门口看见了一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江渔火坐在他的殿门外,头歪在门柱上,双眼闭着,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她手上捧着盘成一团同样正在呼呼大睡的银蛇。


    伽月转身便要走,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自己可笑的妄想,从禁灵大阵回来的时候有多喜悦,从灵谷塔地宫出来的时候就有多羞辱。


    可一想到他在水镜里发了疯一般翻找她的记忆时,她正安然地躺在寝榻上酣睡,而如今他不堪被狂乱的情感折磨,被逼着去人间寻找遗失的记忆,她还能在他殿门口没心没肺地睡着,他就觉得一阵极度的不甘心。


    凭什么受折磨的只有他一个?


    有一些不清道不明的恨意,恨为什么不是她,恨她在人间为什么不遇到他。


    如果是她,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举起手指上的契痕,告诉她,他们是伴侣,是约定过相伴一生的人,现在他要名正言顺地和她在一起。但她不是。


    怀着满腔恨意,他又走回到江渔火面前,涌起一股想要弄醒她的恶意。


    于是他躬身在她身前蹲下,正对着她素净的脸,恬淡的睡颜,只是多看了一眼,滔天的恨意瞬时又化为酸楚。


    他侧着头看她,目光在她薄红的唇瓣上辗转停留,认真到近乎专注地在她脸上探究着,想看明白她到底是怎么蛊惑人心的。


    为什么总是扰动他的心神,为什么总是一出现就让他移不开目光,为什么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想要靠近。


    他已经从水镜里知道她那夜和莫笙偷学天阙灵修功法的事。


    既然想要学天阙的东西,想提升灵力,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不管是灵修,还是双修,他都比莫笙有用得多,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你可知道,我忘了我的爱人,却把你当成了她。


    怎么办……江渔火,我该怎么办?


    你不能总是一无所觉,是你要闯进来的。


    江渔火,你来当我的伴侣吧……


    鲛人不断侵入熟睡之人的空间,靠近她的面容,让冷冽的气息和她的气息交缠,目光始终落在薄红的唇间。


    越来越近……


    只差半寸不到,他就要吻上那处诱他至深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亲不上。作者很想写,但是……算了。


    如果把小江亲醒了,很有可能会想一剑捅了他。


    就这样吧,小海你就先阴暗爬行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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