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囚禁 “我的心,你难道从未察觉吗?”……


    小江醒了很久。


    醒来的第一眼,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屋子里纯然陌生的陈设,想着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但很快,背上的痛意也随着身体的醒来而苏醒。她明白, 她不仅没死, 还被人关了起来。


    听到屋外人唱的歌谣, 她才知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屋外的人闲聊了很久,她听了很久。她没有听懂她们在讲什么, 隐约知道跟自己有关,但是她们口中的太子殿下、国师……她一个都不认识。


    只是觉得身体很疼。


    她没有想要打断外面人的对话, 只是趴在床上久了便想起身,方一抬手却一下子使不上力,人又摔回床板上, 这一声动静反倒让外面安静下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绑住了,绳子的另一头在系在床角的柱子上,不仅是这一只手, 另一只手和她的脚也是。


    她平静地躺回去,再不挣扎什么。


    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个人影朝着她的床飞奔过来。明亮的光线陡然间冲进屋内, 让小江的眼睛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


    她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


    “醒了吗?可有哪里不舒服?”秦於期慌慌张张的面容占满了她的视野。


    “殿下, 殿下……”身后医官小心提醒着,“让老臣先为这位女郎看诊如何?”


    秦於期这才乖乖给医官让了个位置出来, 但他也不退后, 硬生生矗立在她床头, 目不转睛地盯着医官的一举一动。


    纱布□□涸的血粘在伤口,医官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遇到稍有需要用力才能撕下的, 便先用清水湿润再做分离,动作已是十分轻柔。但越接近创面,血糊住的范围越大,医官稍微多使了一点力,小江还没皱眉,便听到秦於期斥了一声。


    “轻点!”


    这一番施压,医官也颇为无奈,等终于换好伤药,医官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汗。


    “万幸,伤口并未感染热毒。女郎先前失血昏迷,现下既能醒来,便是已经扛过来了,剩下的便是需要好好静养,养足气血,等伤口新长出血肉,便没有什么大碍了。”


    医官顺手解开了病人四肢的绑带,原本是怕病人在无意识中触到伤口,现在既然人醒了,这些东西就没必要了。


    秦於期听到这番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医官解开绑带的时候眼神晦暗了一瞬。


    没人知道他赶到祭场的那一刻,看到她浑身血人似的躺在石案上一动不动时,是如何的惊慌失措,以至于忘了提剑,便冲到了那个妖人面前,试图以肉身帮她挡下妖人的伤害。


    那一刻,他脑子里面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死。


    不管她是人还是怪物,他只要她活着。


    贾黔羊看到来人是他便停了手,“罢了,她也没什么价值了,既然殿下要保她,这条命便给殿下留着。可她还会不会领殿下的情,就得看殿下的造化了。”


    那妖人讥笑着便一阵风一样地消失了。


    随行的医官劝他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失血过多,恐怕救不回来了。但他不信,坚持用各种珍贵药材给她吊着一口气。


    从黎越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祈求,向那些他从未相信过的神灵,祈求他们让她活下来。


    从医官口中得到确认的这一刻,秦於期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她是如此顽强的一个人,只要给她一口气的喘息时间,她就能卷土重来,就像荒原上的一簇火星,只要一阵微风起,就能重新燃烧。


    房内的人都被屏退,只有秦於期一个人留了下来。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即便是换药的时候也没见她眉头皱一下,安静地不像一个活人。


    秦於期跪在她床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确认她是真的活下来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双肩抑制不住地轻微耸动。


    小江任凭他拿捏,却听到有低低的抽泣声。


    她不耐烦地想,疼的人明明是她,他哭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秦於期哽着嗓子说:“你好好休息,我晚间再来看你。”


    秦於期从地上起来,整理好仪容便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背后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让她死在黎越寨,和所有人一起葬身火海。如今每一次闭上眼,血和火的夜晚就会出现在她脑海里。被他带着离开,但她知道她永远也走不出那一夜的祭场。


    秦於期僵立在原地,长久以来的担忧和焦躁积压在一起让他无比疲惫,而此刻这些东西显得如此可笑。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转身对着床上那双冷淡的眼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的汹涌。


    “你难道还不懂吗?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江渔火!我想要你活着,留在我身边,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的心,你难道从未察觉吗?”


    他走近,进一步逼视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她的动摇。


    可她并不惊讶,也没有丝毫动容,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只有冷漠。


    “所以呢?你所谓的喜欢便是杀了她全族人?”


    她愈是平静,秦於期愈是激动,“他们给秦氏的酒里下毒,他们难道不该死吗?若我在当场,我也会被他们毒死!至于你,我从未下令伤害你,是那个妖人自作主张……”


    啪——


    床上的人忽然暴起,用力扇了秦於期一巴掌。


    这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落在地上,顿时空气都安静下来。


    哐当——


    屏风后面忽然有什么一大堆东西丁零哐当全落在了地上。


    秦於期本来被这突然的一下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一片,但他还没来得及顾自己的脸,就看见小江整个人力竭一半朝地上栽去,他当即接住她的身体。


    秦於期眼锋一扫,对着屏风厉声道:“谁在里面?出来!”


    屏风后面走出来个畏畏缩缩的小宫人,那宫人一见到秦於期便跪倒在地,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


    “小人该死,求殿下饶恕!”


    玉玲儿吓得魂都要飞走了。


    方才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一时心虚,便悄悄躲进屏风后面将自己藏起来。


    她绝对不是故意要偷听偷看的,早知如此,就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进来了,她做梦也不敢做太子殿下被人扇巴掌的梦啊……


    当床上那个人一掌扇过去的时候,她太震惊以至于下意识往后退,这一退就撞上了身后的净台,一大堆盥洗的用具全摔在了地上。


    玉玲儿脑子里面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当听到太子殿下唤了侍卫进来,愤怒地下令要处死她时,玉玲儿更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头脑一片空白。


    “你还没杀够吗?”


    一片慌乱中,玉玲儿听见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几乎是咬着牙才能说出几个字。


    这一声问话也轻地几乎要听不见,但太子殿下的却恍若被一盆冷水浇下去,不仅怒火消散,甚至连心神也受到打击一般没了力气。


    最终,太子殿下只是挥了挥手,让两名武士拉走了她。


    重新见到外面的天光和宫人姐妹们,玉玲儿终于失了力气,一脚软到在地上。


    她这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


    一门之隔的里间,秦於期箍着怀中人的双手越收越紧,听着怀中人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江渔火,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


    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了小江的全部力气,原本才包扎好的伤口再度撕裂,剧痛让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又渗出一层冷汗,秦於期却越箍越紧,更是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有不知名的温热液滴落在她颈侧,抱住她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一个罔顾人命,心狠手辣之人对不对?”


    “……呵呵,可是这个人他心里只有你,他只想让你爱他。只要你肯给他施舍一点爱意,他就能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那些曾经欺辱你的人,你都能挡在他们面前,不顾惜性命,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对他好一点呢?”


    温柔缱绻的话音逐渐变得阴沉,“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现在你身边只剩下我了,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只能是我的。”


    他又循循诱惑道,“江渔火,忘了黎越寨,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好不好?待我继承皇位,你就是这全天下的皇后,再也没有人能伤你,没有人会觉得你是怪物,所有人都要听命于你……”


    怀中的人迟迟没有回应。


    秦於期抱地太用力,双臂用力到发颤,以至于没有分辨出两具身体的颤抖是来自他自己还是怀中的人。等到他发现不对劲时,小江已经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一缕血正从她嘴角溢出来。


    秦於期立刻拍她的脸,“张嘴,江渔火,快松开。”


    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开嘴,熟练地将自己的手指放进她齿间,让她咬住。若不是他及时发现,她怕是会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她便是这样,纵使痛到要死,也只会忍住,不发出一点声音。


    秦於期忍住指间的痛意,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身体,“不疼,不疼了,很快就好了,医官都说了,你的伤很快就要恢复了,你要乖乖静养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再动了。”


    他低头细细吻去她额上的冷汗,温热的呼吸在她额上流连不去,“等你好了,我便坐着不动,你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只要能让你好受些。”


    阵痛过去,怀中的人无力地伏在他胸口,秦於期目光静静地垂看怀中人的脸,不时轻啄一口,眸光愈发深沉,“只是,不好再当着外人的面,你也不想她们因你而死吧。”


    第42章 旧物 他有些嫌恶这具身体


    天阙山。


    星光明亮, 四野低垂。


    空空荡荡的洗华殿内,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殿内的帷幔凌乱飞舞, 在光洁的地面上投出飘忽不定的暗影。


    重重帷幔后, 是一汪宽阔的池水。


    池面上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烟气, 即便是被这样的劲风吹拂,池面上的烟气和池水依旧纹丝不动。


    两名白衣仙人站在帷幔后, 静静注视着水面,可除了偶尔有几缕灵力溢出之外, 池水再无动静。


    “这么久过去了,伽月大人还是没有动静 ,青萍师姐,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询问的少年焦急地在原地踱步,一脸担忧。


    他身边站着的少女个头稍高,灰蓝色的头发和凝碧一样的眼珠显示出她的鲛人身份。


    少女脸上同样也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声音却很冷静,“再等等,伽月大人分化期提早了太多, 本就需要多费些时日。若是过了今夜还没有成功, 我便去海洲请人过来。”


    少年知道她是鲛人, 经历过分化,他信她说的, 但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唉, 为什么偏偏在受伤最重的时候遇上分化期,幸好星玄长老及时找到了,不然伽月大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鲛人少女闻言也无声叹了口气, 她知道鲛人分化的痛苦,血肉重铸,鱼尾破开,身体的每一寸变化都如同被刀绞碎过,再将那堆碎肉重新铸合成男人、女人。一旦分化便从此定性。


    鲛人一族的分化期一般在成年之后,但不是所有的鲛人都会分化,倘若无法生出爱慕之心,便终生都不会分化。


    她曾以为伽月大人会是一生都不用经历分化之苦的人,可没想到,在少年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便要迎来一生中最大的改变。


    但分化之痛不是她最担忧的,池子里是取自海洲深渊里的沉水,寒凉彻骨,泡在这样的水里能够极大缓解肉身上的疼痛。她更担忧的,是伽月大人分化之后将要面对的清形——


    身躯化成,爱人已逝。


    这对任何一个鲛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因着刻骨铭心的分化之苦,鲛人一生便只会认定那个引动自己分化之人,几乎不会再对其他人动心,但正是因为有这样深层的情感羁绊,鲛人一旦失去伴侣,便会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郁郁寡欢,直到死亡来临。


    失去伴侣的鲛人,剩下的漫长余生都会孤独中度过。


    带伽月大人回来的长老说,让他分化的那个人只是个寻常凡人,已经死于一场寻常战争。


    女鲛人正在思绪万千间,原本沉静的池水忽然起了变化。


    水底下升起星星点点的光粒,星沙一般的光粒将池水映照得如同星河,光粒渐渐汇聚在池水中央,勾画出一具人体轮廓。


    硕大的鱼尾已经消失,隐约可以看见人腿的形状,只是两条腿还紧紧闭合在一起。此时光粒汇成一束,如利刃一般破开粘合着双腿的透明薄膜,一寸一寸破开,裁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山巅的风忽然停了,殿内的帷幔层层垂落,将内外隔绝成两个空间。


    帷幔外的两个仙人只能看见池中站立起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


    人影缓缓走出池水,大约是新化出的双腿尚没有多少力气,他走得极慢。


    微风轻轻扬起帷幔一角,虽只有一瞬,但也足够在不经意间窥见帷幔后赤身裸体的人。


    浓密的灰蓝色长发垂到腰侧,水珠顺着宽肩窄腰,匀称笔直的双腿一路滑落,肌理分明、骨节突出,俨然是一副男子的身体。


    虽只有一瞥,但那样的美丽,令帘外见惯了美人姿容的仙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分化之后的鲛人会不遗余力地绽放光彩。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但现在的伽月大人已经让他们不敢直视,目光多停留一秒都是冒犯。


    伽月看着镜中这具有些陌生的身体,长睫微动,冰蓝色的眼睛里一时间有些茫然。


    双腿落在地上,虽然尚没有太多力气,但也没有分化鲛人所说的踩在刀尖一般的疼痛,他的身体似乎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


    竟然分化成了男身吗?


    他有些嫌恶这具身体,被欲望催生出性别,代表着被沾染过的堕落。


    伽月试图回忆分化前发生的事情,但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抬手间,一套宽大的白袍罩在他身上,帘幕随风卷起收好,露出两个天阙山弟子的身影。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一开口伽月便发现他的声音也变得比从前低沉了些,让他颇有些不适应。


    青萍和凌长宇都以为他问的是他不在的时候天阙山的事,便恭敬地一五一十答了。


    伽月眉头轻蹙,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却忽然看见镜中的自己右手小拇指上有一道结印的痕迹。


    他对这道契印同样地毫无头绪,隐约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不由烦躁起来,他决定换个问法。


    “那个女人呢?”


    既然他化成了男人,理所当然地只会因为某个女人。他试着动了动小拇指,没什么反应。


    青萍目光垂得更低,根本不敢看伽月的眼睛,“星玄长老说,那个人……已经死了。”


    伽月梳头的手一顿。


    难怪探不出一点动静,契印的痕迹还在,另一方要么已经丧命,要么就是被剥除了灵脉。对修士而言,剥除灵脉和丧命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慢条斯理地梳理好长发,又取出一枚戒指戴上,遮掉那道扎眼的结印痕迹。


    “既然已死,便好生安葬吧。”


    青萍豁然抬头,镜中鲛人神情淡漠,平静地仿佛说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一手按住心脏位置,领命道:“是。”


    *


    在东宫养伤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窗户被那个叫玉玲儿的小宫人支起一条缝,小江在床上也能窥见一些景色。只是时节已是深秋,窗外的景色也变得萧瑟起来。


    从前黎越寨也有冬天,但是没有这样冷过。


    小江蜷缩在床上,一枚银镯放在她的床头,有时她会看落叶,有时则看着银镯。


    一切和醒来的那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脚再次被绑住了。


    秦於期给她系上绑带的时候,她人是醒的,只沉默地看着他。


    见到她醒转,秦於期反而目光躲闪,支吾着说只是害怕她不小心挣裂伤口。


    小江心里清楚,他是害怕她又跑了,就像她曾经对那个鲛人做的一样。但他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她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逃走,所有她曾经能驾驭的术法都失效了,甚至连力气都变回寻常人,根本无法对抗他。


    她隐约明白那夜被斩断的不仅仅是一对翅膀,还有她和天地之间一点不寻常的牵绊。


    小江漠然地注视秦於期的手,看他一圈又一圈将自己的手腕和脚腕绑起来,仿佛一个旁观者。


    秦於期的两只手上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咬痕,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丑陋得格外突出。


    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手上,秦於期颇有些羞赧地缩了缩,解释道:“夜里好多次,你痛得太厉害,嘴里都咬出血来,怕你咬伤舌头,便用我的手替着。”


    他好像对她很好。


    秦於期给她添置了很多东西,用她从未见过的丝绸裁出来许多套华丽的衣裳,数不尽的珠宝美玉被摆进她的房间,还送来一些锻造精巧的刀剑,放在她没法触及的地方。


    刚开始东西送进来的那一刻,她偶尔还会看了一眼,后来便头也不抬。


    某一日,秦於期兴冲冲地捧着个锦盒进来。


    她以为又是些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在意。


    直到秦於期在她面前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成色古旧的银镯,上面没有錾刻任何花纹,甚至有许多磕碰痕迹,比秦於期之前送过来的所有东西都要寒酸。


    小江却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拿起那枚手镯,目光闪动。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这是她从有记忆开始便戴在手上的东西,是她娘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秦於期握住她的手,“是你的,先前我在林子里捡到便知道是你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还给你,现在物归原主。”


    “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小江点头,紧紧攥着那枚银镯,生怕它会再一次从自己手中溜走。她艰难开口,咬住牙蹦出两个字,“谢……谢……”


    秦於期眼睛陡然亮起来,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一样嘴角抑制不住上扬,更加殷勤地替她将镯子戴在手腕上,“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是值当的。”


    小江垂着眼,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和绑带,没有再说什么。


    但秦於期也不是总是给予,偶尔他也会向她索要。


    好几次秦於期肿着半张脸进来,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诉说着,“……父皇让我娶公卿家的女儿为妃,我没有答应。呵呵……他们觉得没有公卿的支持,这江山就没法坐稳当。但不是的,那群仗着家世荫封的家伙只是一群守着眼前利益的饭桶,早就没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和勇气,没有他们才能更好地掌控大雍,可惜父皇看不透……”


    “我只要你一个,我的太子妃只会是你。江渔火,你也能明白我的心意的对吗?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再等我一段时间,只要再等等,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每当这个时候,小江就会看向窗外,数着树叶,等待时间过去。


    他向她许诺的太多,却从来没问过她想不想要。


    唯一会好好跟小江说话的,是那个叫玉玲儿的小宫人。


    玉玲儿把她当成了救命的大恩人,时不时会偷偷过来看她,顺带讲一讲宫闱里的新鲜事。


    小江也喜欢玉玲儿过来,她的声音清脆活泼,叽叽喳喳的样子总让她想起黎越寨的鸟雀们。玉玲儿不用她回应,只是听着就很好。


    她的伤一天天好转,日子却看不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一只鸟落在了她的窗前。


    第43章 真心 “今日怎么想起来穿红色?”……


    玉玲儿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测被关起来的少女是什么来历, 她什么装扮都没有,只是素着一张脸在窗下静静坐着,玉玲儿就能目不转睛看很久。但她只是这样想, 并不敢真的一直盯着人看。


    有时候玉玲儿能分到为她梳头的活儿, 这时候她就能正大光明地看镜中人的样子, 明明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女,却死寂地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那双奇异的眼睛, 明明光一照过来跟琉璃珠儿似的漂亮,却总是黯淡地像烧完的灰烬, 没有一点生气。让玉玲儿失神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惋惜。


    只有一次,玉玲儿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火星。


    差点丢掉小命那次, 玉玲儿躲在屏风后面,亲眼看见她狠狠扇太子殿下巴掌时,眼里喷薄而出的愤怒。


    玉玲儿大不敬地想, 她简直漂亮极了。


    人人都说她靠一副好样貌迷惑了太子殿下,还有人说她是个不详的妖物,将来一定会是红颜祸水。她们明面上恭维她赞美她, 暗地里却嫉妒她鄙夷她。


    玉玲儿心里清楚地很。她才不是妖物, 就算是妖物, 也是漂亮的妖物,她不食人肉不喝人血, 一整天连句话都不说, 说起来可要比这宫里大多数人都干净多了。


    而且她还救了自己的命。


    看着镜中的人。玉玲儿想, 这样的人,愿意待在太子殿下身边,似乎……可能……也许是太子殿下的福气才对。


    一只鸟忽然落在了窗台。


    玉玲儿下意识去驱赶, 那只鸟扑腾了几下,又换了个地方站,并不怕人,反而对着房间叽叽咕咕地叫起来。


    玉玲儿还待再赶,生怕这只鸟扰了她的清净。但床上的人却拦住了玉玲儿,她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嘴上,示意玉玲儿安静。


    玉玲儿不懂,只乖乖闭嘴。于是玉玲儿便看见那只鸟跳到了她的手上,蹭了蹭她的手,叽叽喳喳一阵之后,用喙啄了啄她腕上的银镯子。


    清清脆脆的敲击声,看得玉玲儿目瞪口呆。而更让玉玲儿惊讶的是,她竟仿佛听懂了鸟儿在说什么,眼里的光彩亮的吓人。


    此后的好多天里,玉玲儿经常看见她盯着那枚银镯出神。


    *


    小江在等,等一个满月的夜晚。


    在此之前,她需要先解开手脚上的绑带。


    秦於期每日里会来好几次,有时夜里还会占她半张床。四角的绑带用的是绸缎,但即便是再柔软的布料,缚住手脚行动总归是不舒服的。


    有时候夜间睡觉的姿势扯紧了绑带,第二天醒来腕上会有一片红红的勒痕。每每这个时候秦於期会帮她揉手腕消肿,却绝口不提松绑的事。


    她知道,他对她还是没有全然放下戒备。


    但距离下一个月圆之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于是,小江每天都让玉玲儿帮忙端一盆水过来,名曰净手,实则是要把绑带全部打湿。让潮湿的布料贴住她的皮肤,一旦绑带自然烘干了便再浸湿,一日里反反复复好几次。


    一开始,玉玲儿只以为她有什么洁癖,受不得手脏,可当她手腕上开始起了些红疹的时候,玉玲儿才觉得不对劲。


    玉玲儿拿了药膏要给她涂上,却被小江断然拒绝,她非但不涂药,反而丝毫不顾忌地让潮湿的绑带磨手腕上的红疹,若不是她自己的手够不到,玉玲儿觉得她甚至会把自己抓到破皮流血。


    她对自己的身体,着实太不爱惜了些。


    玉玲儿握着药瓶,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是不是……恨太子殿下,才这样折磨自己?”


    小江的动作一停,也不回答,只低垂着双眼,敛去所有情绪。


    有许多宫人专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那些人也会时不时和她说说话。


    她们告诉她,秦於期是大雍朝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她如此受殿下看中,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得的贵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们教她,要趁着年轻,牢牢攥住男人的心,最好是能早日生下孩子,免得将来年老色衰之后,没有依靠。


    每当这时候她便低眉顺眼,不泄露出半点情绪。


    她们不会知道,她只想要的攥住秦於期的脖子,狠狠将刀刃刺进去,他最好是能睁着眼,看她如何划破他的喉咙,叫不出声。


    她恨。


    恨到梦里也只能紧咬牙关,咬碎血肉也不能放松,害怕一不小心就泄露出恨意,喊出仇人的名字。


    贾黔羊、秦於期、刘诞、黑甲校尉、黑甲士兵……所有一切和黎越寨的屠杀有牵扯的人。


    她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无数个夜晚,她在梦中都想杀了这群人,可总是没有用,无论她如何拼命,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结局都是一样,黎越寨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在她面前。现实中已成定局的事,在梦里是无法改变的。


    她太无用了。


    父亲为她占卜的卦象上说她是必死之身,醒来以后她原本等着秦於期给她定下死期,可他却说喜欢她,甚至是他救活了她。


    多么荒谬啊,她竟靠着仇人的爱活了下来,最后竟是她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人活了下来。


    午夜惊醒的时候,她看着身边秦於期的脸,看到他闭眼熟睡,她才能对心中满腔的恨意不加掩饰。


    可惜现在她一身的灵脉尽毁,彻底成了个没用废人,即便仇人就在眼前,她也没有办法报仇。


    她太无用了。


    玉玲儿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只是觉得有些心疼,明明年纪比她还小,却受了这么多苦,换药的时候从来不喊疼,现在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不是看不明白,每次太子殿下来的时候,房间里原本平静安宁的气氛就会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忍耐和压抑。尽管这里是属于太子殿下的寝宫,但她时常会忍不住觉得太子殿下才是那个闯入者。


    见她迟迟不回答,玉玲儿也不再多问,她问出这样的话已然是大逆不道,幸好她住的这间便殿平日里没什么人走动,不然被有心人听到了,没有她好果子吃。


    玉玲儿只是劝她,“姑娘莫要再折腾自己了,姑娘的手上难受,殿下不在的时候,奴婢便帮姑娘松松绑,等到了殿下要来的时辰,奴婢再绑回去。”


    说着玉玲儿便要来解她手上的绑带,小江却按住了她的手。她明白这个小宫人的好意,因此更加不能让她被自己牵连,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害了你。”


    玉玲儿不解,只是松松绑,让她好过一些,殿下喜爱她,必然也希望她好,即使被殿下发现,解释一下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就算殿下生气,左右不过是一顿罚的事,如何至于害了自己?只要她不出什么事,她们伺候人的自然不会有事。


    只要她不出事……


    突然想到什么,玉玲儿倒吸一口冷气,陡然间明白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玉玲儿睁大眼睛,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白头发的少女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郑重,微微点了点头。


    殿内的空气一时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玉玲儿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握住小江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我帮你。”


    *


    秦於期刚一进殿便看见床上那道醒目的红色身影。


    她侧着身子坐在晨光里,面对着铜镜,一个小宫人正在给她梳妆。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她略略侧头,向他看过来一眼。


    白发、红衣、金瞳。


    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


    秦於期被这一眼钉在原地,顿时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心跳得完全失去控制。


    他感觉自己脸烧了起来,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看下去了,不然他就会彻底失去控制,陷入更加可怕的境地,但几番挣扎他的目光都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不是他的错,她实在是太耀眼了。


    秦於期平复了片刻,才向殿中人走近。


    见他过来,给她梳妆的小宫人立刻让开位置,服身给他请安,“殿下。”


    秦於期仿若未闻,他的手背在身后张开又收拢,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问她:“今日怎么想起来穿红色?”


    “是奴婢多事。奴婢昨日路过露华台,远远看见凤凰山上的红叶,觉得十分美丽。正好尚衣局的姑姑给姑娘新裁了一件红衣,奴婢觉得姑娘穿起来一定比那红叶更美,便央求姑娘穿上,让奴婢一饱眼福。”


    给她梳妆的小宫人叽叽喳喳说着,秦於期这次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他甚至罕见地夸赞了一句,“你做的很好。”


    凤凰山。


    他想起来,他曾经对她说过,秋日里要带她去露华台上看凤凰山里的红叶。虽然那时她还昏睡着,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说的话句句都是真心。


    她已经来昭明城有一段时间了,但他还从未带她出去过。


    方才进门的时候,宫人正在为她化眉。秦於期忽然心中一动,取了宫人手上的螺黛,想亲自为她画一画。


    她没有拒绝,反而难得地配合。她掀了眼帘,微微仰头,目光虚虚地落在他颈侧,淡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清澈透明,波光粼粼如同水面夕照。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秦於期不由凝住了呼吸,心跳又不自觉漏了几拍,手中的螺黛几乎都要拿不稳了。


    好在她的眉形本就生的极好,弧度自然优美,如同远山的淡影,他能做的不过是把那道淡影加深。


    画眉之人与被画之人挨得极近,近到秦於期可以数清楚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阳光下的绒毛柔软而细密,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圆润的耳垂下缀着那颗小痣清晰又生动,天知道他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咬上一口的冲动。


    强撑着描了几笔,秦於期终于受不了,随手把螺黛扔回梳妆台,悄悄脸侧到一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和过快的心跳。


    也许是他放的太急躁,螺黛忽然骨碌碌地滚落,小江下意识伸手去接,但手腕被绑住,这一下用力不知道勒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轻“嘶”了一声。


    秦於期听到这声轻呼,立刻回过神来。察觉到她手上的异样,他连忙拉她的手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反而想挣开他的手。


    秦於期没有放手,他撩开她的衣袖,看见她腕上触目惊心的溃烂,绑带周围一圈的皮肤都烂了。


    她往后缩了缩,似乎不太情愿让他看见。


    “怎么不告诉我?”


    秦於期心疼地看着她的手,当即解开绑带,而绑带下的皮肤更是红肿流脓,在她莹白的手腕上格外突出。


    秦於期感到心里一阵抽痛,不敢想象她有多难受,他讲人揽到怀里,脸颊蹭她的头发,歉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螺黛落在地上,玉玲儿伸手捡了——


    作者有话说:来咯[狗头]


    第44章 出逃 “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秋叶落, 北风起,人间又将是一岁枯荣。


    大雍边城的食肆内,一片落叶悠悠地飘落在靠窗的食客身上。


    剑眉星目的少年斜倚在墙角, 对着阳光捻起那片红叶, 在光里半眯着眼睛看了看, 叶片在光里映出清晰的脉络。少年一只手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皮,懒懒地开口。


    “师父, 咱们什么时候回昆仑啊?这一趟可真无聊,无聊无聊, 真没意思。”


    少年对着红叶说话,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说话的对象。


    食案对面盘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粗布麻衣, 戴着个斗笠,看着就像刚刚上岸归家的渔家翁。


    张真阳踢了一脚对面的人,对徒弟的这幅懒散无礼样子见怪不怪。


    “吃撑了去给店家把碗刷了, 还能抵两个饭钱。”


    少年恍若未闻,换了个姿势把自己摊得更平了,懒懒地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张真阳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 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像话, 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个懒骨头。”


    少年在阳光下眯着眼,惬意地像是快要睡着了, “也就我这个懒骨头还愿意跟着你。师父, 咱俩就别互相嫌弃了, 这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张真阳不服气,“小兔崽子放屁,昆仑山上多少人想拜我为师, 那队伍,简直可以从主峰顶排到山脚下去……”


    少年打断他,“八百年前的事了。”


    张真阳重重放下筷子,“哪里八百年,分明才过了一百年不到!”


    少年忽然得意一笑,“你也知道快了一百年了啊。”


    小兔崽子,又让他给套进去了。


    张真阳捡了地上的布鞋就要拿鞋底打人,那少年见势头不妙,立刻翻身逃窜,一尾游鱼一样灵活地从窗户溜走了。


    张真阳鞋都不穿了,当即就要出门逮人,店门口的小二却给他拦住了。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位客官,您那桌的账还没结吧。”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张真阳在心里呐喊,真他娘想找个帮手治治这个臭小子!


    *


    朝廷新得了南边的一块土地,虽然西边的前朝余孽还会时不时跳出来作乱,但眼下的时节,秋收丰足,仓廪充实,大雍境内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情景。


    今夜月圆,宫内灯火通明。


    皇帝夜宴群臣,庆祝大雍国运昌隆。


    宴会上来了许多人,席面一直从殿内摆到了殿外。


    秦於期这些天的心情都很不错,宴席上接连喝了好几杯臣下的敬酒。即便是那些恭维的陈词滥调,他也客气地回应,扮演好储君该有的风范。


    但他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这里。


    席面上的菜色做得不错,他挑挑拣拣选了桂花糕和酥肉,又另要了一壶甜酒,着人给小江送过去。


    这些天,他和她相处得不错。帮她涂伤药的时候,她不像先前那样抗拒,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挑着他的话回应几句话。对于过往的那些事情,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若是寻常的两人,这些相处都算不得什么,但对秦於期来说,这些迹象总归都是在向好的一面发展,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他也相信这会是她接纳他的第一步。


    钦天监说后面一段时间会有连绵的雨水,他已经想好要赶在落雨之前带她去露华台,看凤凰山上漫山遍野的红叶。


    她会喜欢上昭明城的。


    ……总有一天,她也会喜欢上他。


    席间的人来来往往,秦於期心里很清楚有些人需要拉拢,有些人需要敲打。一场宴会,他本可以做很多事情,但秦於期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自从他解开对她的束缚,而她也听话地待在他身边开始,秦於期就变成了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做什么都不能专心,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的样子,只一心想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再多一点,再长一些。


    这场宴会太长了,秦於期心里想。他喝了太多酒,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刚起身将欲离席,上座的人就向他投来一个眼神,秦於期只好乖乖坐回去。


    父皇这段时间对他很不满,他心里很清楚。


    得了一个黎越寨,却损失一名国师,在皇帝的心里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可那是个妖人,秦於期知道父皇倚重贾黔羊,但那个人妖术太邪门,看似在帮助大雍夺取土地,实则一直是在为自己谋私利。


    前朝大周朝就是因为豢养了太多不三不四的修士,民怨四起最终导致覆灭,有大周朝的前车之鉴,秦於期绝不会依靠这种人统治国家,这终究不是统治的正道。


    可父皇不这样想,他甚至还在继续招揽修士,而二皇兄在这件事上更是积极。


    该死的讨厌鬼总是阴魂不散,说到就到。


    秦时泽端着一杯酒过来,笑吟吟地兀自碰了一下秦於期的酒盏。


    “听说三弟从那蛮地带了个美人儿回来,今日怎么没带着她一同赴宴,也好让大家一睹芳容啊。”


    秦时泽的声音轻佻,眼神轻轻向殿内穿着暴露的舞伎投去一瞥,话里话外都把那人当作是秦於期不入流的消遣玩意儿。


    秦於期知他有心来找茬,倒也没生气,只讥笑着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才缓缓开口,“宫外承庆坊豢养的那一屋子美人,都不够二皇兄看?你说父皇会不会知道二皇兄在宫外还养了一大帮子人呢?”


    “你……”秦时泽被他戳中,顿时捏紧了酒杯,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呵呵,三弟说笑了,不过我可是听说三弟带回来的那人是个怪物,三弟不会是觉得她见不得人吧?”


    秦於期眸光顿时冷下来,“她好得很,用不着二皇兄操心。二皇兄若是没什么要紧公务,不如先学学怎么管好自己的嘴。”


    秦时泽咬牙,他又不是储君,当然没什么要紧公务!


    “二殿下,二殿下。”


    秦时泽回头,看见一张脸笑得跟花儿似的刘诞刘大人。此人出使一趟回来后连升两级,自然是春风得意,但在秦时泽眼里却很是碍眼,谁都知道他是秦於期那边的人。


    “高大人方才正在找您,似有要事相商。”刘诞看向席末的一个老臣,那老臣正一人悠然独酌,根本不像是要找人的样子,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秦时泽在秦於期这里本讨不到什么好,此时又来个帮手,拂了衣袖便愤愤离开了。


    秦时泽走了,但他的话却成功让秦於期心头蒙上一层灰。秦於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好,其他的他都可以不探究。


    “殿下,何苦伤神啊。”刘诞知道秦於期心里的不痛快,默默给他斟满一杯酒,劝慰道,“那丫头还小,殿下也不要将人逼得太紧了,再多给她点时间。”


    秦於期听不进去。遇见她之后,他的心就像被蛀空了一空,一口空得能贯风的井。


    她若对他和煦一些,这口井便能填进一些沙石,让他有片刻的踏实。但无根无基的沙石总是轻易坍塌,哪怕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是旁人的一句猜疑都能让他患得患失,总也无法满足。


    秦於期闷头饮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经常出入她那间寝殿的小宫人。


    举行宫宴时需要的人手多,抽调各殿宫人来帮忙也是常有的事,但秦於期却莫名不安起来,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但江渔火自从被贾黔羊砍掉翅膀之后便失去了修为,她又一身的伤,还能出什么事呢?


    秦於期敏感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不对。这些天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她。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席间有三三两两的人出了殿外赏月,高谈阔论,把酒言欢。


    殿外忽然有人问,“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到秦於期耳朵里,他心头一跳,立即抬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夜空中,重叠错落的宫阙之上,一个白头发的少女骑着只鹤正要飞跃宫城。满月当空,一人一鹤的影子像是要奔着月亮而去。


    秦於期的酒一下子醒了,心头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恐惧,他慌乱地奔出殿外,朝少女的方向跑去。


    撞翻了案几、顾不上穿履,众目睽睽之下,群臣看见当朝太子只穿着罗袜不顾仪态地奔跑。


    他一边奔跑一边对着天上的人大喊,“江渔火,下来!”


    “不要走,不要走!回来啊!”


    “江渔火!回来!”


    声嘶力竭,状若疯狂。


    骑鹤的少女听见呼喊,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只冷冰冰的一瞥,丝毫不为所动,而后便收回目光压低了身体,她抱住仙鹤的脖子,让仙鹤加快了飞行速度。


    有侍卫以为太子殿下想拦住天上的人,便拉了弓,对着天上的人一箭射出。


    骑鹤的少女察觉到动静,迅速偏了偏身,那箭堪堪从少女身侧穿过,只要再偏一寸,就能射中她的身体。


    秦於期又急又怒,抽了随身佩剑砍了那副弓箭,剑指着一众侍卫怒吼,“不准放箭!谁都不准放箭!”


    可天上的人越来越远,很快就离开他们的射程,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无望地大喊,“江渔火,回来!算我求你,回来……”


    秦於期追着天上的人,忘了看脚下的路,一个踩空便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狼狈地倒在台阶下面,浑身疼得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一人一鹤的影子越来越小,他死死盯着月亮旁的那个人,眼眶胀得通红,一眨不眨,充满了愤恨、不甘,和一丝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又一次离他而去?!


    他明明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她,他什么都愿意给她,他甚至为了她违抗父皇,他什么都豁出去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接受他?


    一厢情愿,全部都是他一厢情愿!


    可是,他偏就要她!她越是要逃他越要得到她!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躺在台阶下,手指深深抠进地砖,将指头抓得血肉模糊,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逼回去。


    下一次,不会再给你逃走的机会了。


    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天上的人很快消失了,地上的人还没从这一刻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人群中一个小宫人悄悄握紧了双手,在心里默默为远去的人祈祷。


    飞吧江姑娘,去到没有人再能束缚你的地方。


    第45章 山海 ——这是海。


    风呼啸着从小江身侧穿过, 尽管她已经披上了最厚的斗篷,寒气依然劈头盖脸,冻得人骨头发寒。她紧紧抱住仙鹤, 根据北斗星的指引, 一直向西边的方向飞去。


    脚下的灯火越来越稀疏, 她已经将昭明城远远地抛在身后,这座只存在于玉玲儿和秦於期描述中的城市, 她停留过数月,但她能得见的不过方寸天地。


    直到飞到上空, 她才真正明白为何他们叫它中洲第一城。


    南北纵横的街道宽阔齐整,高低错落的屋宇密密麻麻,人造的建筑在平整的大地上四四方方铺开, 铺就成一座规模宏大的城。


    是黎越寨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程度。


    小江终于明白,秦於期每次口口声声叫她蛮子时的傲慢来源于何处。


    她最后看了一眼,而后收回目光, 投身于更暗的远方。


    她要一直往西边去。玉玲儿告诉她,西边是前朝大周朝的控制范围,百年前大周被大雍取而代之, 剩下的大周余孽便退居在西边的墨玉江一带, 依靠着仙门昆仑的势力苟延残喘。


    小江不认识墨玉江, 玉玲儿告诉她当她看见一座无法飞跃的巍峨高山时,她就可以停下来了。


    那就是昆仑。


    季风停驻之地, 飞鸟难越之山。


    也是当世最大的仙门之一。


    而墨玉江正是从昆仑山发源的河流。


    小江惊异于玉玲儿知道这么多, 玉玲儿却羞赧一笑, 告诉她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她其实也没有去过。


    小江想起青黛,她也很爱看书, 黎越寨可以看的书都被青黛看过,她们都知道很多,青黛知道黎越寨的事,玉玲儿知道大雍朝的事。


    只有她不爱看书,很多事情需要别人告诉她才知道,因而总是轻易被坏人骗。她暗自觉得遗憾。


    但还有鸟雀不会骗她。


    那日里,她放在窗台的银镯吸引了一只过路的乌鸦。乌鸦跟她说那只银镯是可以召唤群鸟的法器,若她有需要的时候,只要用灵力开启这枚法器便能召唤群鸟来帮忙。


    小江刚燃起希望的心顿时一沉。


    她已经没有灵力了。


    “没关系,还有另外的办法。”乌鸦啄了一口她的手心,安慰她,“没有灵力,还可以向天地借。”


    天地月华灵气最盛的时刻,是满月升起之时。只要以血为引,便能吸取月华灵气,短暂地替代灵力。借助天地的月华之灵也开启法器。


    玉玲儿不知道她的全部计划,只隐约知道满月之夜会有人来接她。玉玲儿帮她制定了前半部分的计划,成功地让秦於期对她放下戒备。后半部分则由她一个人完成,她特意将包括玉玲儿在内的宫人都遣走,无人会因为她的出逃受到牵连。


    玉玲儿说要帮她的那天,小江问玉玲儿,“为什么要帮我?”


    玉玲儿悄悄俯到她耳边,说她看够了那些戏文,戏里的公子王孙纡尊降贵爱上地位卑贱的女子,便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恩赐,可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女子,好似只要公子王孙心里还有这名女子,女子便要不管如何受到伤害,最终依然要和公子王孙走到一起。


    “江姑娘,我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她帮小江梳妆打扮让秦於期心软,告诉她如何扮演顺从,让秦於期放下戒备。一切都很顺利,秦於期果然像戏文里的王孙公子一样,很吃这一套。


    离开的前几天,小江问玉玲儿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玉玲儿怅惘了一阵却最终摇头,她的家在昭明城。


    宫阙上低头的一瞥,她不仅看到地上的秦於期,还有人群中的玉玲儿。


    玉玲儿眼睛亮亮的。


    小江想,她应该是在为她高兴吧。


    去往昆仑山的路途漫长,小江趴在仙鹤身上,眼前只有永远无法触及的硕大月亮和散落的星辰,而脚下的大地只有一片黑暗,渐渐地便起了困意。


    再次睁眼,是一阵带着潮气的寒风将小江冻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


    扑面而来的凉风里包裹着潮湿而咸腥的水汽,远处传来一阵阵隆隆的轰响。


    支撑仙鹤的月灵消散,仙鹤也不见了,她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片树林里。陌生的林子,树叶已经凋零,因而看起来稀疏。


    小江向着发出轰响声音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很快就无法再往前走了。


    稀疏的树林后面是一处断崖,崖下是一片辽阔到看不到边的水面,一轮巨大的红日正从水面上缓缓升起,映照得水面和天空变成同一种橙红色,而无穷无尽的水不断涌向岸边,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坚不可摧的崖面,永不停歇。


    ——这是海。


    千江汇流,万水归处。


    这是,辽阔的世界。


    *


    小江就在这片林子里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人饿了就下海捉鱼吃,累了就找山洞睡觉。


    她试图再次学习当初在黎越寨鸟雀们教她的术法,但无论她怎么练习都毫无动静,终于彻底认清自己再也无法修炼的现实。


    一段时间过去,小江硬生生把自己从昭明城里的贵人活成了山里的野人。


    山里没有人影,小江在山里过得比在昭明城自在,唯一困扰她的是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玉玲儿所说的昆仑山。


    那夜破开手指,将血涂在手镯背面刻着的她的名字上时,小江心里一直在默念:请来一只能载动她的大鸟。她觉得很幸运,召唤来的是一只仙鹤。仙鹤甚至跟她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夜行千里。但她并不确定仙鹤是否知道昆仑山的方位。


    连着好几个满月夜都是阴雨天,借不到月灵,她手上的银镯就是一件寻常饰品。


    但是山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更糟糕的是,冬天要来了。


    看着水里那个乱糟糟的人影,小江觉得,是时候下山了。


    山下的市镇上,有小摊在卖包子。蒸笼一掀开,香喷喷的食物香气飘得老远。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乞丐,滚远一点,莫碍了老子做生意。”


    摊主不耐烦驱赶,一把将这个脏兮兮的小子推在了地上。


    瘦骨伶仃穿一身破烂衣裳,戴着个破风帽,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流民,他见得多了。


    “我可以帮你干活。”


    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冒热气的包子,食物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又叽叽咕咕叫起来。


    摊主被小乞丐烦得火大,大声吼道:“想吃包子就得拿钱来换!要的是钱懂吗?!谁要你干活,就你那小身板能干得动什么?动动手就想白吃包子,想的倒挺美!”


    镇上人来来往往,摊主这一声动静说大也不大,但还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大雍今年的年景不错,即使是在这样的边城,流民也不多见。但即使有流民,他们大多也是安静地坐在路边,等待路过的好心人的施舍,这种明目张胆找人讨要的倒是少见。


    却见那小乞丐从身上掏出个什么东西递给摊主,“用这个跟你换,可以吗?”


    摊主不屑的眼神投过去,看见那小乞丐脏兮兮的手上竟然拿着颗圆润光洁的珍珠,顿时眼睛都直了。


    “你……你小子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海边捡的。”


    小江当然不会说,这是从昭明城的宫殿里偷来的。


    秦於期在她的房间里放了很多这种珠子,一到晚上便会发光,她只拿了一颗。


    摊主夺过那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这种成色的珍珠便是买下他整个摊子都可以了,而这小乞丐看着就是个老实好欺负的,顿起贪心大起。


    他把珠子收进自己口袋里,布巾往肩上一搭,一只手作势要去抓那小乞丐,“这一看就是你小子从哪家偷来的,手脚不干净的小贼!走,跟我去官府!”


    果然那小乞丐一听到要报官,立刻就跑了,一溜烟钻进人群里面。


    摊主也不去追,得意洋洋地收摊,捞了个大的,还摆什么摊。


    路过的人不由摇摇头,暗地里啐一口,这人也忒黑心了些。但谁也没有站出来,只是一个乞丐而已,今天还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小江跑到了很远,确定没有人追过来,才气喘吁吁地靠着墙根停下来。她拿了秦於期的东西本来就心虚,那个摊主还要抓她去见官,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小江摸了摸快要饿瘪的肚皮,沮丧地发现身上除了手镯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但手镯是她绝对不可能拿出去交换的。


    或许她还是应该回到山里去,这里不是适合她生存的地方,她不懂他们的规则,也看不透他们的心思。


    她开始思念黎越寨,可是黎越寨已经没了,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在这座陌生的市镇漫无目的地走着,小江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大堆人围在一处,都在向里头张望。


    “赏金十万金铢,还封爵位!”


    “这人什么来路?”


    “看着就是个长得不错的小姑娘,至于官府这么大动干戈……”


    “莫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呵呵,十万金铢还不都是民脂民膏……”


    “散开!都散开!”


    人群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直到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挥着武器将人群驱散,小江才看清楚他们在看什么。


    一张告示被贴在城墙上。


    小江在上面认出来她的名字,其他的字她能认不多,上面画的应当是她的画像,只不过画的不太像。


    但小江还是心里一紧,秦於期竟然还在不死心地找她。


    不过她现在这幅样子,恐怕秦於期就算是站她面前也认不出来。


    头发已经完全脏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帽檐和乱发遮住了眼睛,不是直勾勾地与人对视,没人会发现她眼睛的异色。


    小江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正准备离开时,那名黑甲士兵忽然大步向她走过来。


    小江扯了扯风帽,转身就走。


    “站住!”——


    作者有话说:俺们小江终于见到沧海,要去见外面的世界咯[撒花]


    第46章 活计 “很饿吧,你想要食物吗?”……


    小江的脚步一顿, 背对着黑甲士兵站住。


    黑甲士兵想抓住她,又似乎是嫌她脏,只用刀鞘戳了下她的后背。


    “流民不许进城不知道吗?滚出去!”黑甲士兵下巴一扬, 指着城门口, 示意她立刻离开。


    小江咬着牙, 隔了好一会才抬脚。


    黑甲士兵那一下刚好戳在她背后的伤口上,正在恢复期的伤口被再次戳破, 让她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次不罚你,下次再敢进来就等着挨鞭子吧。”


    黑甲士兵却嫌这乞丐动作太慢, 一脚踢过去,几乎就要踢到人身上。


    好在乞丐这次识相,没等腿还没踢到, 人就跑开了。


    外城墙边,小江隔着一扇城门洞远远地看那名黑甲士兵,一只手死死抠进城砖缝里, 她按住颤抖的手。


    他的盔甲,他佩戴的武器,乃至于他的神态……都和那天闯进黎越寨的士兵一模一样。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将他狠狠打倒在地,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现在只是个饥寒交迫的普通人。


    城外是和她一样被赶出来的流民, 三三两两挤在靠墙根扎下的临时窝棚里,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神情麻木地看着一切过路的人。


    小江饿得头脑发昏, 在背风的墙根蹲下, 紧紧地裹住身上的披风。天气越来越冷,她穿的衣服渐渐不扛冻了。


    一双黑色布面的鞋子走进她的视野,在她面前停下。


    “很饿吧, 你想要食物吗?”


    小江抬头,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男人。他凑到她身边,咧着一张嘴笑,“我这边有活你要不要干?包你能有吃有喝。”


    小江问他做的活是什么,那年轻男人摆摆手,一双眼睛懒洋洋地,“愿意就跟着我走,不要多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是什么难的活计。”


    “可以去试一试,我听你肚子都在叫,饿狠了吧,实在不行,好歹能在我们那儿吃顿饭再走。”


    “放宽心,好多人都在哪儿呢。不信你看,那边还有个小姑娘要一起过去呢。”


    眼见这个小乞丐面色还有犹疑,年轻男人不断抛出诱惑。


    “怎么样?一起走吧。”


    小江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墙角下站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和青黛一样的年纪。


    耐不住饥饿,她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也不了解大雍人,只单纯地见不是她一个人,便觉得可以去看看。


    城墙边的乞丐们看到又有两个小孩儿跟着人走了,眼神麻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尽管他们很清楚,跟着这个人走的人,最后都没有回来。


    *


    年轻人在前面带路,穿过城外的大道,又走了好几条小路,几番七弯八拐终于走到一处偏僻的庄园,里面的房子看起来很有些年份。


    房子里头坐着个中年人,眉上一道疤痕十分显眼,长相凶恶但看着不太精神,耷拉着眼皮。


    疤脸中年人先是看了一眼那个年长的女孩,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子,显然对小江不是很满意。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着年轻人不满地问,“你这上哪儿捡的人,怎么脏成这个鬼样子?”


    年轻人却不介意,只抬了抬下巴,挤着笑道:“今日就这两个。”


    他们打量小江的同时,小江也在打量这里。


    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有年头,里面的装饰也很久没有修缮过了。


    石灰墙壁斑驳掉屑,白底上依稀可见用各种彩色颜料绘出四神和仙人图案,只不过现在颜色已经很暗淡了,云气纹缭绕在神像周围,还绘着一些已经辨认不出来的仙草嘉禾。四神壁画下方陈列着一处戟架,上面的铜戟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有一面墙上隐约可以看见曾经用朱砂写过字,字迹被人为地划掉了,无法辨认。不过就算字迹完好,小江也无法保证自己能认得出。


    看上去倒像是某个荒废已久的神庙,小江暗自猜测。


    中年人身边的炉子上烧着个药罐子,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味。他身后摆放着一排高度接近屋顶的多格柜子,每一格柜子上都上了锁,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别说这么多了,先让他吃饭吧。”年轻人开口催促道。


    疤脸中年人会意,没再说什么,起身去了后厨。


    小江和那个少女被年轻人安排坐在一张案几前,他又朝她们笑咪咪道:“很快饭就来了,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见两人老实坐下等饭,年轻人便不再管她们,也跟着去了后厨。


    案几传来轻微的抖动,小江顺着案几看过去,发现那个少女正在轻轻发抖。


    小江伸出一只手压在她手上,“别怕。”


    但那少女却被吓到一样猛然抽出手,侧过身去不搭理她。


    小江这才意识到她也把自己当作了男子,这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轻薄而不是安慰。


    两人都饿得快要没有力气,小江轻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想安慰你。”


    少女转过来,目光偷偷打量这个比自己还要窘迫的小乞丐,明白他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是个心善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老男人,我不愿意,才逃了出来。你是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


    “家里遭难了。”


    “那你还能回去吗?”


    “……没有家。”


    “我想回家了,其实嫁给老男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还能有口饭吃。可惜我身上的钱都花完了……”


    “……”


    “我叫金枝,你叫什么名字?”


    “小江。”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这短暂的等饭间隙开始倾吐过往。


    后厨里,同样发生着对话,内容却截然不同。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在中年人耳边抱怨,“能给你带人来就不错了,这些天镇上来了两个不好对付的修士你又不是不知道,得收着点。”


    疤脸中年人却不吃他这套,“也不能老这样不是?老主顾们都等着呢,你昨日里带来的两个也是不怎么样的货色。”


    “哎呀,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把饭端了上来,简单的一碟咸菜和两碗粟米粥,放在两人面前。


    都是寻常人家的吃食,但对于此刻的两人来说简直就是绝世珍馐。


    他人也不走,就坐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两人。


    “快吃啊,你们不是饿了吗?”


    小江吃了几口,感觉到味道有些奇怪,但她不能确定,是不是这里人的口味与黎越寨不一样。


    尤其是看到金枝正在狼吞虎咽。


    金枝以为她嫌粟米粥没有味道,贴心地把咸菜都留给了小江。


    小江被饭菜里奇怪的影响到胃口,胃里饥饿的灼痛一稍有缓解便不想多吃。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年轻人只管让她们把饭吃进去,他看着对面那小子正要将一块咸菜送进嘴里,却忽然停下了。


    “对了,这里离昆仑山有多远?”


    “昆仑?”没想到她问这个,年轻人神色惊讶之余还有些意味不明。


    小乞丐认真点点头。


    年轻人扑哧一声,发自内心笑了出来,“就你也想进昆仑拜师修仙?”


    “我不拜师,我只想知道这里离昆仑还有多远?”小江又重复了一遍。


    年轻人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更欢了,“你要去昆仑那可来错地方了啊,这里是平海郡,是大雍的西南边陲,昆仑在西北边,少说也隔着上千里呢。”


    对面的小子沉默了,饭也不吃了。


    年轻人自知嘲笑得太欢了,立刻收了收,继续劝她吃饭。


    小江却把筷子放下了。


    她原本以为经过仙鹤一夜的飞行,她怎么样也快到昆仑山了。


    没想到,那仙鹤说的日行千里倒也没骗她,只不过这千里不是向西北方向的千里,而是往西南的千里。


    玉玲儿只知道昆仑在西边,不知道西边也分西南西北。她自己更是个睁眼瞎,对黎越寨以外的世界,她都知之甚少。


    但不管怎样,她会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再试一次。


    在小江分神的片刻里,金枝已经吃完了她的那碗粥,她饿了太久,能有吃的就很满足了,也不在意味道是不是对。


    但人一吃饱就容易犯困,金枝的困意几乎是吃完立刻就浮上来了。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


    “快吃吧,粥都要凉了。”那年轻人见金枝已经吃完,而小江迟迟不动之后又开始催促,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小江看一眼金枝,对方眼睛半眯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像是快要睡着了。


    不对劲,饭菜果真有问题。


    小江吃得少,药效还没有上来,但她如果这个时候跑了,金枝一个人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旁边金枝已经趴在了桌上。


    小江见状,也跟着缓缓倒了下去。


    ……


    “大哥,就这么点钱不合适吧?”年轻人将手里的几枚金铢抖了抖,显然很不满意报酬的重量。


    “就这种货色你还想拿多少?想多拿就给我卖力地弄几个上乘的货色过来,按质量给钱懂吗?”疤脸中年人啧了一声,摇摇头,“别以为随便弄来个人就能让那些家伙们吃饱,下等货色给它们塞牙缝都不够。”


    年轻人不满他这套说辞,冷哼一声,“什么质量好不好,还不是你吴大掌柜一句话说了算?你说是下等货色就是下等货色,真是不是谁知道呢?”


    “呵,你还别不信,我老吴虽然比不上那些修士,但也不是眼盲心盲的凡人,在看人灵根这点上还没有看走眼过。”疤面中年人从鼻子里面重重地哼出一声,“你要是不信,你自己跟过来看看,看看我老吴是不是在诓你。”


    中年人走到占了整面墙的立柜面前,依次打开了几个柜子的锁。


    很快,柜子缓缓移开,墙面上出现一个半人高的缺口。


    小江觑着眼睛,看到缺口后面显露出一条密道。


    “过来搭把手。”中年人对着年轻人喊了一声。


    小江只感觉自己被人抬到了一块木板上,随后被抬上来的是金枝,她偷偷掐了一下金枝的胳膊,对方毫无反应,她吃得多,中药的程度也比小江深。


    下一刻,身下的木板被拉动,两个轮子咕噜咕噜滚进密道。


    一条笔直的甬道显现在小江眼前。


    方一进入甬道,小江便能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寒意爬上来,寒气里带着一丝血腥味。甬道两旁插着些火烛,但光线微弱照不了多远,最前方看着依旧是黑乎乎一片。


    小江感觉自己被拉着一路往下,往更深的地底下去。


    越往下,甬道里的血腥气就越浓郁……


    不知道下了多深,载着她和金枝的小推车终于停下来了。


    第47章 蛊池 “哎呀,没气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小江忍住要作呕的冲动。


    不远处有某种物体缠绕着发出黏腻的、湿滑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显得诡异之极, 让小江后颈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伏在木板上偷偷睁开眼睛。


    眼前的地面被挖出了个不规则的池子, 里面蓄的却不是水, 而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液体。血池里涌动着她从未见过的黑色软体虫子,无数条虫子肥硕的身体叠压缠挤在这片面积不过一间房大小的池子里。


    池子除了不知名的虫子, 还有人。


    这些人闭着眼睛,随着虫子的涌动在血水里载浮载沉, 不知道是死是活。男男女女,都是些年纪很轻的少年孩童。


    黑色的肥虫附在人体上吸吮着,人身上看不见伤口, 但虫子却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吸饱了的恶心家伙皮肤上的褶子都被撑开,油光水滑地像一条条巨大的水蛭。


    “哇,这味道也太熏人了……”年轻人显然是第一次来, 受不了扶着墙干呕起来。


    “真够恶心的。”


    “呵呵,你个穷小子还嫌恶心,你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在那些大人物那里有多吃香。”疤脸中年人看不得他这幅鬼样子, 鄙夷神色溢于言表。


    年轻人讪讪地笑, “大人物们胃口真好。”


    “不过他们也要自己来这里, 那个啥……这些玩意儿吗?”年轻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很难接受的表情。


    疤脸中年人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打探之意, 当即喝止他, “他们的事, 你少打听,一不小心得罪了,咱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也知道的, 他们可跟官府不一样,不是使点钱坐个监就能过去的。”


    “是是是……咱们这种小人物啊,还指望他们指头缝里漏点打发过活呢。”年轻人嬉皮笑脸。


    这话说在了疤脸中年人心上,他高兴起来,“那可不,万一哪位大发仁慈稍微点拨一二,说不定咱们还能进仙门,也修个他个长生大道。”


    说话也不能耽误了干活,疤脸中年人招呼年轻人过来帮忙,两人合力,要将新到的两个货丢到池子里。


    他们一人一头,抓住了那个年纪稍大少女的手脚。


    刚要抬起,一旁的小乞丐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咬了一口抓着金枝的手。


    年轻人赶紧甩开,一见手上都见血了,疼得滋哇乱叫。


    “你小子……挺能装啊。”疤脸中年人怒喝了一声。


    年轻人愣了一瞬。


    疤脸中年人没有注意到他地愣神,只顾着去抓那小乞丐,但小乞丐却左突右闪,灵活地像一条小鱼。


    年轻人连忙加入疤脸中年人,合力去捉小乞丐。


    地宫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养着虫子的池子,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能借用的武器。


    小江身上一件可以防身的武器也没有,只好先向出口跑。她记得外面有一处戟架,上面插着好几只铜戟。


    可她现在速度已大不如前,那两人一前一后追过来,眼看着就要抓到她。情急之下,她看了一眼壁面上燃着的蜡烛,当即解了身上的斗篷,对着火焰扫过去。


    火焰点燃斗篷,对着追过来的两人便是一盖。


    “唉呦,烫烫烫……”年轻人怪叫起来呼痛。


    火燎到两人身上,烧得肉痛,再顾不得追人,得先灭火。


    年轻人拍灭衣服上的火苗,头顶传来一股发丝烧焦的糊味,他脸色瞬间不好了。他盯着那个在甬道里发足狂奔的小乞丐身影,方才斗篷后面的匆匆一瞥,隐约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


    小江一直跑,她要去拿铜戟救出金枝,身后的两人都只是普通人,有了武器她或许能博一博。


    出口就在前方,戟架就摆在壁画下面。


    出口的天光还亮着。


    就要跑出去了,只差一点。


    但下一刻,光线很快收缩。


    门关上了。


    甬道里只剩下暗淡的烛火。


    小江回头,甬道下那个疤脸中年人正按着一处机括,凶恶但得意地朝她笑。


    “跑啊,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身后是合上的门,身前是两个骗子,小江无处遁形。拼命挣扎了几番,最后还是被两人反剪了双手合力按在墙上。


    脑袋在冰冷的石墙上撞出一声响,撞得她鼻头一酸,有温热的液体顺势流下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寻常小女孩面对成年男子的无力。


    力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任凭她如何上蹿下跳,在力量压制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一如她从前仗着一身灵力,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鼻腔里充斥着铁锈味,血糊住鼻腔,她不得不改用口呼吸,寒冷的空气从紧咬的牙缝中吸入,寒意沁入到牙齿里。


    现在,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什么都做不了,谁也保护不了。


    曾经挥着一把刀抵抗千军万马,现如今却挣不脱两个普通人的手心。


    更糟糕的是,药效开始上来了。


    被撞疼的头脑开始发昏,视野渐渐模糊。


    她吃的少,药量小,药效发作得只是比金枝稍慢些,这一番激烈奔逃过后药力便被更彻底地催发出来。


    疤脸中年人十分火大,这个不老实的把他折腾得够呛。他的脸上被火灼了一片,正火辣辣的疼,暗骂这脸怕是又要添一道疤。


    好不容易把这家伙制伏了,他可不会客气。


    疤脸中年人对着小江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他旁边的年轻人却抢先一步把人拎到手里,顶着小江逐渐涣散却尽力凶狠的眼神,掐着她的下巴仔细把人瞧了瞧。


    先前被斗篷裹着看不出身形,这一番打量才发现手里这个小家伙竟是个长着双金色眼睛的女孩,一头脏乱的发散开,里面透出着零星的白。


    看着有些眼熟呢。


    “小野猫嘴上劲还挺大,不过小爷可不是来跟你玩着闹的。”年轻人利索地对着小乞丐颈侧一掌砍下去,在她身体软倒之前将人一把横抱起。


    疤脸中年人见他已经把人打晕了,也省的自己动手,催促道:“赶紧给他扔进去!”


    年轻人于是听话照办。


    费了老鼻子劲才将这个不老实的家伙扔进蛊池,疤脸中年人暂时没有心思去处理下一个,站在池边等着蛊虫吸食这个家伙的灵髓。


    被蛊虫吸走的灵髓会存储在蛊虫体内,供买家取用。买家来时便要当场破开蛊虫,灵髓成色越是纯净,越能买上好价钱。


    吸干他,吸走他的所有灵髓,看他还怎么上蹿下跳!疤脸中年人在心里暗自咒骂,这家伙实在是烦人。


    不榨干他,都对不起他的辛苦!


    池子里进了新鲜食物,蛊虫果然争先恐后附上来,黑色身体里的细密器口刺入新鲜食物体内。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没见一条蛊虫涨大,反而纷纷离开这具身体去寻找新的目标。


    “妈的,怎么是个实心货?!”疤脸中年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能够蕴藏灵力的身体算是空心,“实心”就专指那些完全没有修行令人的凡人。都是天生地养,即便比不上那些受造物青睐的种族,凡人也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天地灵气。一点灵气不沾身的,可以说是最愚笨驽钝之人。


    遇到这种“实心”的真是让人倒胃口。


    第二个人扔进去,还是一样的场面,又一个“实心”的。


    疤脸中年人暴跳如雷,揪住年轻人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小子诓我呢?!这都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别人交上百次货都不一定有一个’实心‘,怎么偏偏都让你小子给找过来了?啊?”


    “你是不是故意恶心人?!”


    “就这种货色,你还好意思喊价?”疤脸中年人气得跳脚,额上的青筋突突跳,更加凶神恶煞。


    年轻人一脸无辜,常年带笑的脸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


    事实摆在面前,他没脸再争辩,只垮着一张脸,“你以为我想啊?早知道是两个’实心’我还费什么力气,白白浪费我一天功夫。”


    年轻人也不耐烦了,“好了好了,这次不给你算就是了。”


    “算了,你以为这么容易就算了?凑不齐足够的灵髓,耽误了交货时间,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捏死咱们!”疤脸中年人情绪激动,原本还没那么着急,但连续开出两个“实心”着实让他心态崩了,万一后面带过来的还是“实心”,他这单生意怕是就要成催命符了。


    “不行,你再给我出去带几个人回来,我就不信还能这么点背。”


    年轻人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同样一脸忧色,“啧,不好办呐。最近的风头你也知道,要是被那两个修士撞到了咱们一样完蛋!”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皱着眉想了一下,“这样吧,你告诉我一个他们来拿货的时间,我盘算盘算,看需要多少个兄弟一起帮忙,想办法多带些人来,赶在人来前把货凑齐了。”


    疤脸焦急得很,脑子里现在一心只有交货,回答的话脱口而出,“五日之后,他们就要来了,你那边到底行不行?”


    “行,五天就五天。”


    年轻人答应地痛快,但疤脸中年人没那么容易消气。


    要不是看在这人以前跟他合作还算愉快的份上,光这两个“实心”货就够把他推进池子里喂蛊虫了!


    血池里两个身体被咕涌的蛊虫推到一边,端的是嫌弃得很。


    “那现在这两个人怎么办?”年轻人问。


    疤脸中年人看到那两个家伙就烦,“还能怎么办?两个实心的蠢材,留在世上也是销磨人寿,出去还会乱说,杀了算了。”


    又想到什么,疤脸中年人立刻提醒一句,“别在这儿动手啊,别让两个蠢东西玷污了蛊虫体内的灵髓。”


    年轻人连连应是,又去把两个人从池子里捞起来。


    咬他一口的那个,身上的脏污在血水里泡了一遭,都被洗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张尚显青涩但极为漂亮的脸。


    年轻人愣了愣神,给她在脸上拿血糊了糊,让漂亮的脸再次变得乱七八糟。


    池子边的年轻人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忽然叫出声来。


    “哎呀,没气了。”


    第48章 交易 让高傲者低头,让上位者下贱……


    “爹很自私, 爹救不了所有的人,最后……只能让青黛带着你逃出去……”


    “江渔火……从前……对不起……你要……活着……你比谁都……更应该……活下去……”


    “江渔火,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江流云、青黛、乌虎……一张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小江眼前。


    小江拼命想往前走, 靠近他们, 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 只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不!不要!!”她吼得撕心裂肺,但没有人听她的, 黑甲士兵还是一次次用刀砍下黎越寨人的头颅。


    战场被血和火吞没。


    下一刻画面忽然变成了一口鲜红的血池,池子里的血不断往外涌, 她站离池边很远的地方,但血水还是漫延到她脚边,她下意识地往后退。


    “救命……救救我们!”


    “救我……我不想死……”


    小江倏然抬头, 看到血池里举起无数只手,许多面色惨白的头颅在翻涌的血水中沉浮,那些被丢进池子里的人在向她求救, 但很快又被一阵浪一样的血潮迅速淹没,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


    黑色的软体虫子从血潮中翻涌出来,将好不容易出头的人又拖入池底。


    “小江……救我……救救我……”


    血池里, 她看见金枝的脸。她的脸在一片血红中苍白无比, 金枝向她伸出手。


    小江急忙去够她的手, 但不断翻涌浮动的血浪让她总也够不到。


    直到一只巨大的黑虫带着那只手沉了下去……


    小江焦急地在血水里拼命地捞,但无论她怎么捞都抓不住任何东西, 都是徒劳。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


    ——金枝死了。


    像青黛, 像黎越寨人那样, 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谁也保护不了……


    她是个没用的人,弱小地就像一只蝼蚁, 只能任人践踏。


    ……


    可是不甘心啊!


    她曾经也是能够站出来保护大家的人,她也曾经强大过的。可是都被剥除了,什么都没有了,她变成更加没用的人。


    巨大的落差让小江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和怨恨。


    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伴随着她长大,赋予过她自由。现在,要她如何安心去当一个废物!


    “是啊,就是这样。这世界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你弱小,你身边的人就脆弱,你强大,你想保护的人就安全,你足够强大,那些你恨的人就会成为你的食物,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啊孩子。”


    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呢喃,极具诱惑。


    “活在这世上,就是要不断追逐更强的力量。不想成为别人的食物,就要先杀掉对手,无穷无尽地杀,杀到所有人听到你的名字就害怕。”


    “你是谁?”小江问。


    空空荡荡的地宫内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血池还在汹涌澎湃。下一瞬,血水化作滔天巨浪向她扑来。


    这道雌雄莫辨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继续道,“难道你还在等待被施舍吗?等着一个人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哈哈哈……你曾经也这样期待过吧,可那个人最终不是也没来吗?所以啊……人终究是要靠自己杀出一片天地的。”


    “来吧,来和我做个交易吧。”


    血池里掀起的巨浪将小江淹没,她沉在腥臭的液体里,感到窒息。


    “你能给我什么?”小江问。


    “呵呵呵……真有趣,你是第一个问我能给你什么,而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的人?真是个自私的孩子啊……我能给你想要的力量,让你再次变得强大。不,是更加强大!让你能手刃你恨的每一个人。嗯……让我来听听藏在你心里的名字。啊,还真有不少呢?”


    “闭嘴!”


    “一个一个割破他们的喉咙,看着他们不可置信的眼神,品尝他们的痛苦……原来你喜欢这样杀人啊,很残酷呢。怎么样,是不是想想就很痛快?”


    “别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小江咆哮着,想将那道声音从脑海里赶出去。


    那道温柔的声音更近了,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我想要的很少。只要你把这具躯壳献给我……”


    一瞬间,小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羽毛一样轻拂过她的脸庞。


    那道声音开始喃喃自语,“多么美丽的一具躯壳啊,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过羽族了……造物真是偏心,你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的身体?哈哈哈……还真是稚嫩啊,还不知道美丽就是武器。它能让人心动摇,让高傲者低头,让上位者下贱。若不是这具躯壳,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


    “舍不得吗?可是这具身体对你已经没用了。你心里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你想要的,是力量。没有了灵脉,这具身体再怎么修炼也是徒劳啊……”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一具新的身体。”


    那道声音极尽蛊惑,低低地在她脑海里萦绕不散。


    “……好,我答应你。”她听见自己心里说。


    下一刻,漫天的血水退去,小江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好了,该醒来了。”


    这道命令一发出,小江立刻睁开了眼睛。


    刺骨的寒冷几乎瞬间侵袭而来,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已经不是在血池地宫,她在一片户外的林子里。夜色浓重,只能看见稀疏的树影。


    手下不知道摸到一块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她低头一看,是一条已经冻僵的人腿。


    小江立刻跳起来,后退几步。


    这才看见方才她躺着的地方,横七竖八堆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尸体。


    稍微体面一点的裹上了草席,更多的是像她一样被随手往尸堆上一扔,露天席地,就这么等着成为野狗或是别的什么动物的食物。


    竟是一片乱葬岗。


    是以为她死了吗?所以被像垃圾一样扔到了这儿。


    那金枝呢?


    小江又回到她原来被扔的地方,果然看到在她旁边的金枝。


    “醒醒,金枝。醒醒……”小江抱起她的头,一边拍金枝的脸,一边喊她的名字,但金枝毫无反应。


    她按上金枝的颈侧,脉搏还在跳动。


    小江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活着。


    她将金枝扶起来,将她的两只手穿过自己的肩膀,整个人的重量倒在自己背上,准备背起金枝离开。


    但她又错估了自己的能力,金枝比她高大,她还没有站起来便往前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还要带上这个孩子吗?她恐怕不会愿意,一醒来就见到你换躯壳的场面吧……”


    梦里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真真切切的声音,不是她脑海里产生的,而是用耳朵听到的。


    原来不是梦吗?


    “是谁?谁在说话?”


    小江竖起耳朵,四处张望,只听见远处野兽们凄婉的嚎叫。


    黑暗中,她看见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影子。


    “刚刚还答应和我做交易,这么快就忘了吗?”


    那道影子陡然来到她跟前,小江被吓了一跳。


    黑影烟雾一样地聚拢,汇聚成大致像人的轮廓,没有脸,没有手脚,与其说说是人形,不如说更像一张漂浮在空中的黑色斗篷,周身还在不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答应过了,可是不能反悔的哦。”


    *


    夜更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天上的云厚厚一层,地上的黑暗更是浓重得化不开。


    两个人影扎进城郊的野山。一胖一瘦,一个姿态悠闲,一个脚步匆匆。


    “人呢?那么大两个人呢?”瘦的人不可置信,在一处高岗上翻来覆去地找,声音很年轻。


    “你自己放的,你找不到了?”胖的人也悠闲不起来了,走到瘦的身边跟着找起来。


    “我明明就扔在这儿的,不可能记错啊。”瘦的人挠挠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不会被豺狼叼走了吧?”


    这寒冬腊月的,山里也没什么吃的,倒是有可能。


    “不对,那豺狼也不会偏偏就叼这两个,其他人都没动。”


    “你说说你小子,怎么能把两个小姑娘扔在乱葬岗上。唉……”胖的人一杆竹笛,轻敲了敲瘦的脑袋


    “那伙人都盯着呢,做戏得做全套。这可是你教的啊,师父。”


    竹笛对着脑袋又是一下,这回力道重了些,“混蛋!动手的时候不多想想,甩锅倒是甩得快。”


    瘦的人按了按被敲的地方,倒也不生气,“我封了她们全身气息,按理说这伙人是绝对看不出来她们还活着的。没有解封,她们自己也醒不过来,不可能悄摸地走了呀?”


    瘦的人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点燃。


    火光照亮他的脸,正是骗小江去庄园喂蛊虫的那个年轻人。


    他的手在面前挥了挥。下一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立刻变成一个剑眉星目、丰神俊逸的少年郎君。


    面容一换,少年的活泼好动的心形更加显露出来,他照着乱葬岗上的尸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再次绝望地发现,那两个小姑娘确实是不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该不会真的让狼给叼走吧,这下我可罪过大了。”少年嘴里不停,手上也不停,焦急地在地上翻来翻去。他想起那个一口咬在她手上的小姑娘,和她凶狠劲的眼神,要是就这么死了,还真有些可惜。


    “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捅了那帮人的老巢,严刑逼供一把,总能把人交代出来。”


    张真阳冷哼一声,“你逼问出来了又如何,只要上游的人拒不承认,你又待如何?贸贸然端了人家的点,反而打草惊蛇。”


    少年人的面色也沉了下来。是啊,找了这么多日,其实那些蛊虫最终流向哪里,他们心里大致有数,只是没有直接证据,谁也动不了那个庞大的家族。


    “那便等五日后,到时候待人一到,人赃俱获。”


    少年话锋一转,“师父,我们去附近的兽穴里找找吧,说不定还来得及救下那两个小姑娘。”


    “未必。”张真阳察觉到什么,动了动鼻子,“这里的气息不太对劲,不像是野兽留下的。”——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杀。但俺榜单字数要完成了,先喘口气,恢复隔日更


    第49章 士兵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平海郡城。


    城里新开了家食肆, 来尝鲜的食客络绎不绝,大堂里热热闹闹地坐了满座,人声鼎沸。


    一片喧哗声中, 有一桌的声音格外响亮。


    “……你那算什么?你是不知道刘兄弟, 他可是随太子殿下远征过的。”一个士兵打扮的人喝得满脸通红, 手舞足蹈地朝同桌介绍。


    士兵揽过身边一个黑甲士兵的肩膀,醉醺醺道:“刘兄弟是我最铁的兄弟, 以后啊,他就是你们的兄弟, 有事都多帮衬。”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桌人应和着。


    “不过,太子殿下似乎才第一次出征,刘兄弟去的不会就是南边蛮夷那块地吧?”桌上有人问道。


    姓刘的士兵冷淡点头, 姿态高傲,一身黑色的军装在这一桌兵士里格外显眼。


    身为玄甲骑,他面对这些杂牌军是有些傲气在的, 要不是因为这人是他同乡,死皮赖脸要喊他出来喝酒,他是决计不会跟这帮人厮混在一起的。


    不过, 在玄甲军中他就是个无名小卒, 但在这帮人面前, 他就是最了不得的那一个。他一边鄙夷,一边享受难得高高在上的体验。


    “我可听说, 那地方出了不少邪门的事儿呢?这一场仗打得不容易吧?”


    黑衣士兵轻蔑一笑, “一群蛮子而已, 有什么不好打的。那些家伙连件像样的武器都造不出来,杀他们跟砍瓜切菜一样。”


    “还是玄甲骑厉害啊!”


    “不过怎么听说是把对方整个寨子都给灭了,咱们大雍军队以前也不经常这样干呐?”


    黑衣士兵灌了一碗酒, 啧了一声,“蛮子手黑,给第一波进去的人下毒,毒死了不少人。反正蛮子嘛,留也没什么用处,灭了也便灭了。”


    他得意地接受众人的吹捧,说一部分事实,再隐瞒一部分事实,这场屠杀便成了他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军功。


    “店家,再拿两壶好酒来。”醉醺醺的那个士兵朝门头大喊。


    接着便有个少女端了酒过来。


    那少女长着一副清秀白净的脸,神情虽然冷淡,但水灵灵的模样,也容易让喝酒上头的人动心思。


    “诶诶诶,怎么放下酒壶就走啊,爷几个酒碗都空了,不知道满上啊?你们店主怎么教的?”醉醺醺的士兵不满地拦住欲走的少女。


    那少女果然听话地为客人斟酒,为了不沾到桌上的饭菜,衣袖往上一卷,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


    斟到黑衣士兵面前的酒碗时,他盯着那截手腕目不转睛,在少女将要收手时,一把捉住。


    果然柔滑细腻,穷苦人家养出这一身细皮嫩肉倒是少见。


    少女被他这突然的一下吓得手一抖,一壶酒撒了不少在他身上。


    众人看他真对这少女有兴趣,纷纷起哄,“小女郎,弄脏了我兄弟衣服,你那点工钱赔的起吗?”


    “不如,陪我刘兄弟睡一觉如何?”


    “诶,对对对……”


    众人的起哄声闹的更大了,店里其他桌的人也纷纷朝这桌看过来。


    少女几次想挣脱,黑衣士兵抓住那只手不放,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脸,居高临下地等她给他赔偿。


    “得罪军爷是小的不是,还请军爷随我去楼上更衣。”那少女低眉敛目,姿态柔顺,仿佛知道自己逃不过,为了结束这场闹剧,认命地牺牲自己。


    听到她这句话,一桌士兵激动地怪叫起来,纷纷朝黑衣士兵挤眉弄眼,暗示你小子春宵一度的机会来了。


    黑衣士兵笑得更是得意,在众兄弟一众羡慕的目光中随着少女离开。


    喝多了酒就容易色性大起,他原本只是见这少女有点姿色想轻薄一二,这种在食肆讨生活的,他就算再出格一点强迫了也没什么代价。没想到众兄弟一拱火,吓唬吓唬,这小女子就怕了。想到马上就要得手了,他不禁有些飘飘然。


    食肆的楼道窄小,又搭的极陡,那少女走在他前面,没有扶墙,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和这副柔弱的身形一点也不搭,看着有些奇怪。


    但黑衣士兵很快就自己打消了疑虑,说服自己这人在食肆工作楼上楼下跑多了,步履稳健也算正常。


    此刻,没有什么比办正事更加重要的了。


    到得二楼,那少女先进门,他跟在后面,顺手关上了门。


    楼下的嘈杂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这间房里堆着些杂物,有衣物有铜镜,看着倒真是更衣的地方。


    他将随身佩戴的军刀往地上一扔,大剌剌地站着,等着她来伺候自己。


    可那少女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动静,他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过来,给爷宽衣。”


    那少女果然听话地过来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张开手,等她宽衣解带。


    一只纤纤细手抚上他前襟上的酒渍,弄得他心里痒痒的,心脏泵出的血,一半往上流,一半往下流。


    那只手拨开他的衣襟,滑入他的前胸,细腻的触感让他熨贴得不行,心想这小女郎还挺有手段,以后收了做妾室也是不错。


    可不能只摸这一处啊,而且她的手压在他心口上的力道大了些,压得他不太舒服,便又猴急地催促道:“另一边,另一边也给爷摸摸。”


    话音刚落,那只手陡然收拢成爪,锋利的指尖狠狠嵌入他的血肉。


    黑衣士兵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就听见身前少女冷漠的话音。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疼痛难忍,什么绮丽心思都烟消云散了,下意识就想要杀了这人,但一摸身侧,刀已经被他扔了。


    那只手牢牢地嵌在他心口的血肉里,让他浑身动弹不得,但多年作战的经验还是让他忍着疼痛从少女手中挣脱出来,捂住胸口便要去拿地上的刀。


    但下一刻,少女的身形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衣士兵吓得跌坐在地,仰头对上这个酒肆少女的眼神,整个身体抖如筛糠。


    这个眼神……这个眼神……他只在那个噩梦一般的战场上看到过。


    那个挥一把柴刀的白头发少女,无情劈杀宛如地狱修罗。


    “是你,你这个妖物!”


    不对,这个人明明长着完全不一样的脸!


    他瑟缩着往外爬,拼命想逃脱这个房间。


    但那只手,那只手又抓住了他。


    她抓住他的脚腕,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破布一样在地上拖行,胸口的血在地板上刷出一条痕迹。


    “求求你,放过我……我只是一个小卒,都是长官的命令,都是他们下令要杀的啊……”


    她不容抗拒地把他拖回房间中央,低头看地上抖成一团求饶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砍菜切瓜?”


    “不……不是……”


    “你说的是这样吗?”


    少女缓缓俯身,靠近地上抖如筛糠的人。


    她的手再次按上他的心口。


    下一刻,那只手穿透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生生将他的心脏从撕裂的胸膛拽出。


    黑甲士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抽动了几下之后就断气了,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软倒在地。鲜血从他心脏处的窟窿缓缓淌出,很快在地板上积出一小汪血泊。


    小江站起身,看着手中还在跳动的心脏,温热的、新鲜的……


    鲜血从她的手中淋淋滴落,滴到那个黑甲士兵脸上,他的眼睛圆睁,生命被定格在死前最后一刻的震惊上。


    小江低头,喃喃自语,“这么快就死了……”


    人真是脆弱啊……


    看似坚不可摧的表象就如纸壳一般,无论再狂妄再不可一世的人,只要穿透这层皮囊,捏住心脏,这个人就再也活不了了,所有的都没了。


    她静静地站了很久,没有觉得痛快也没有恐惧,情绪仿佛被抽离出去,麻木地在高处看着做下这一切的自己。


    一缕黑色的细烟凝聚成人形,餍魔从她身上下来。


    “做的真好,好孩子……”


    餍魔轻柔的声音不断夸赞她,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开始啃食那个黑甲士兵的心脏。


    小江抬头,看着铜镜中纯然陌生的脸,那张脸上有着同样的迷茫。


    *


    “金枝,金枝……醒醒。”


    金枝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她不太情愿地醒转过来。她感觉自己睡了好久,睁开眼的时候头痛得跟被石头砸过似地。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白白净净的,像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种人。


    “总算是醒了。”少女见她醒来,浅淡地笑了一下。


    金枝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破败房子里,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寒风透过破窗烂瓦吹进来,她身旁燃了一堆篝火,没有觉得冷。


    “这是哪里?”金枝不安地问。


    她明明记得她被骗去一家黑店,刚吃完饭就被药晕了。


    那两个骗子,还有小江,他们都去哪里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那少女话音轻柔,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金枝心稍稍安定下来,她感觉到手上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钱袋,沉甸甸的。


    “有人托我把这些钱给你。”


    金枝下意识推拒,“这么多!我不能要……”


    她推了一下,没有人接,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就落在她手边。可是她确实很需要钱,目光又落回钱袋上,没有推第二次。


    “带上这些钱,回家去吧。”少女直接把钱袋塞进她怀里。


    “是小江托你的吗?他人呢?”


    金枝想不出有谁会给她钱,她是跟小江说过想要回家,可是他明明是个小乞丐,哪里来的钱?而且就算他有钱为什么不亲自给她?


    听到她的问话,那个少女目光顿了顿。


    “她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兄弟安息吧,你家太子都没有过这待遇[狗头]


    第50章 旧神 暗淡褪色的神明


    金枝没有等到那个少女回来。


    直到天又黑了, 屋子里的篝火要燃尽了,她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外面的天气冷得像是快要落雪。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出门前她只跟金枝说自己要去办点事,便一头扎进阴沉沉的天气里。


    金枝看着她的背影, 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小江走了, 这个少女也走了, 萍水相逢一场,金枝觉得自己还是遇到了不少好人。


    她往火堆里又加了些屋子里的烂木头, 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在火光下数了数。真是不少钱,回家的路费远远够了, 甚至够她赁一间铺子做些小本买卖。


    钱袋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刘”,金枝没有在意,一心开始盘算回家的事。


    *


    “这鬼天气, 明天不会耽误大人们来取货吧?”


    城郊的庄园内,疤脸中年人看了一眼天色,拧着眉嘟囔道。


    这几天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凑齐了主顾要的灵髓量, 明天就是交货日期,越到临近的时候他越是焦虑。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这批货的买家是那个在中洲有几百年根基的仙门世家,是他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吴叔, 过来吃饭了。”


    手下的一声叫唤, 把疤脸中年人拉回到正四处飘散的食物香气里去。


    这处院子隐藏得很好, 平时没什么人,此次为了及时凑齐灵髓, 他发动了不少下线, 今日好不容易赶在最终期限前凑够了, 便大伙一起吃个饭。


    疤脸踢了踢角落里的几个少年孩童,脚上的力道重了,有人呜咽了一声。


    还行, 都还有气。这些人暂时用不上了,先捆在这里,待明天他交完货,就轮到这些人进池子了。


    果然不能光指望那个家伙,嘴上答应地好好的,一转眼人就跑没影了。不讲诚信的家伙,下次让他逮到就丢到蛊池里面喂虫!


    这次买卖重大,主顾也是大手笔,给的订金丰厚,吴老板这次酬谢下线们也不像以往那样吝啬,很是准备了一些好酒好菜,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角落里被绑来的孩子们瑟缩着不敢出声。


    画着神仙灵兽壁画的屋子里架起了个铁锅,底下烧着柴火,锅里的沸腾的热气和柴火烟气交织在堂屋上方,灯火中虚幻飘渺。


    屋外冷得像是要下雪,这种鬼天气吃上一顿热乎的再熨贴不过,一伙人准备大快朵颐一场。


    “怎么少了双筷子?”临到了,案几上的筷子却是不够,一个人暴躁地问。


    “我去拿我去拿。”一帮人贩子里最小的那个很识相,连忙接下跑腿的活。


    后厨不远,年轻的人贩子拿了筷子刚准备返回,却看见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院子后面是一片荒废的林子,平时很少有人会开这扇门。


    他多走了几步,顺手便要带上这扇门,忽然余光里瞥见外面林子里好像站着个黑影。


    定睛一看,那黑影还在,且面对着他的方向,仿佛死死地盯住了他。


    “谁在哪儿?”他本是穷凶极恶之徒,杀过不少人,不管这黑影是人是鬼他都不怕。


    没有回答。


    反而是前堂里的兄弟们听到他的动静,远远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黑影却瞬间动了,像一头野兽一样直冲着他狂奔而来,他心中大骇,立刻就要去关门。但他的速度远远不及黑影,一下就被扑倒在地上。


    他还来不及呼救,就感觉胸口一空。


    见人迟迟不回来,有人便起身去后厨看看情况。


    甫一进后厨,这人就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少女趴在地上,地上躺着的是最小的那个,刚刚他们还有说有笑,而现在他胸口上一道巨大的血窟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少女手里拿着颗血淋淋的心脏。


    ……


    前堂的几人正吃得香,忽而“轰隆——”,一声巨响从后厨传来。


    几人正待要动,就看见门板被一股大力破开,一个人被砸了出来,滚到他们面前。


    正是先前去寻人的那个人,他的身体还在不断抽动着,心口的地方却空了一块。


    门后烟尘飘散,站着个满身血迹的少女。


    她抬头看了前堂众人一眼,苍白的眼皮上溅了血,漆黑的眼睛冷漠无情,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众人心下大骇,连忙往后面退了几步。


    “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这是疤脸中年人的地盘,他立即便取了武器指着这个不速之客,其余的人也纷纷抽刀提剑。


    少女见了他们,便把手上的心脏扔到一边,两片苍白的唇轻启。


    “我来杀你。”


    她手无寸铁,他们个个手握刀剑。


    她进一步,那些人便往后退一步。


    “奶奶的,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怕的?这样的,爷都不知道卖过多少个了。”


    众人贩里有个脾气暴躁的看不过眼,啐骂了一句便挥刀朝人砍过去。


    他生的高壮,在这群人里面算是最强壮的一个。


    他用力砍下去,但他的刀轻而易举地就被那个少女握住了。


    她握着刀刃往后一夺,刀就从那个高壮男人手里脱出来。他还想去抢,那把刀却忽然转了方向朝他飞过来,迅速地划破他的脖颈,快得众人都没有看见她是如何挥刀的。


    便只见那个高壮男人脖子上飙出一道血线,整个身体无力地跪倒,而后匍匐在地。


    疤脸中年人知道碰上了硬茬,心里畏惧,面上却不显露。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做生意,什么都可以谈。


    少女置若罔闻,只缓缓逼近他,就像野兽玩弄临死前的猎物。


    “你想要灵髓是不是,你都可以拿去,就在地下,这些灵髓可以让你的修为涨一甲子都不止……”


    他抛出筹码。


    “若是不够,这里还有,这些人的灵髓都可以给你!”


    他指向角落里绑着的一群少年孩童,里面被药晕过去的人此刻也被动静吵醒,听到他把这恶鬼一样的人指过来,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只是想吃口饭。”少女声音轻浅,仿佛喃喃自语,“原本只想找你讨口饭吃。”


    “为什么,要害人呢?”


    这话一出,疤脸恍然,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来报仇的。


    但被他药晕扔进蛊池里喂虫的人数不胜数,他哪里还记得每个人的脸。


    既然做不成交易,他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疤脸暗中对身边的几个手下递了眼神,他一声低吼,其余人便跟着他一起攻过去。


    数把刀兵齐齐砍向手无寸铁的少女——


    却见她双腿借着墙面掠身,一个飞踢便将疤脸踢得吐血倒地。


    旁边一个人贩子想趁机从她侧面偷袭,却几次砍不到她身上,鬼魅一般的身影每一次都像是提前预知到他的意图一般闪开。


    那道身影再次掠过墙角的瞬间,迅速拿过戟架上的铜戟,反手干脆利落地射出铜戟,将侧对她那人牢牢钉死在壁上。


    偷袭的人口中不断涌出血沫,钉死他身体的戟尾不断颤动,力道之大,令墙壁都裂开一条缝隙。他的血顺着墙壁缓缓往下流,将那些褪色的壁画重新染成红色。


    亲眼目睹这一幕,剩下的人便再也没有了进攻的勇气,拔腿就逃。


    少女没有追上来,敞开的大门就在眼前,让人心生希望,以为就要逃出生天。


    忽然一股无名劲风吹来,两扇大门重重关上,任凭他们怎么拉、砸、砍……两扇门岿然不动。


    那杀神就在身后,有人焦急地回头,看那少女又从戟架上取下一把短戟,还在手里试了试手感,露出个颇为满意的浅笑之后,缓缓向他们走来——


    烛火摇曳的堂屋内飞血四溅,窗扇上、壁画上,还有角落里被绑着的少年人身上。


    嘶吼哀嚎声停了很久之后,角落里的少年们才敢偷偷睁开眼睛。


    满地的断肢残躯……


    骗他们到这里的人都死了,一个都没能逃走。


    杀神一般的少女一身素袍染血,安静地站在一面绘满神像仙兽的壁画前,仿佛满地的尸体都与她无关。


    她第一次仔细看壁面上的神像——暗淡褪色的神明,隐约长着一条鱼尾,蓝发披散,容色倾城。


    和她曾经救过的那个鲛人很像。


    她伸出手想触碰神像的脸,抬手却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停驻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下了。


    “那是鲛神。”身后一个少年小声说道。


    小江回头,对上少年带着警觉和恐惧的目光。


    见她眼里没有生气,反而是纯净的好奇,少年才继续道,“鲛、羽、麟、饕餮,是中洲人信仰的四旧神,这里曾经是祭祀鲛神的庙宇,但现在已经没人信这些了……”


    少女鬼魅一样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笑意,让她有了几分活人气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少年听到她这样说。


    被她这样一谢,少年倒不好意思起来。可又忍不住心想,这有什么好谢的,这些不都是中洲人的常识吗?


    她越过满地的尸体,给所有人解了绑,又从尸体上搜刮出好几个钱袋分给他们。


    得了钱的少年们纷纷逃也似地离开,虽然这个人解救了她们,但她杀人的场景还是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巨大阴影,对她的恐惧远远战胜了感激。


    钱袋递到那个说话少年手上的时候,他听见那人对自己说,“你知道这么多,以后不该再轻易被骗才是。”


    他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敢再看那人一眼,飞快地跑了。


    少年走出了很远之后,再次回头,看见黑暗的夜色里,身后噩梦一般的庄园正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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