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化身 “抱歉抱歉,但你以前也咬过我的……


    月上中天。


    小江从炽热中醒来, 浑身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滚烫,背后肩胛处更是有如烈火灼烧一般。


    她赤脚下床,下意识去寻找凉快的地方, 迷迷糊糊地爬进了鲛人的浴桶。


    冰凉的水浸没了她的整个身体, 灼烧的感觉立时减轻大半。但头埋在水中无法呼吸, 水会呛到口鼻里,她只能浮出水面, 头又烧得厉害,不自觉就想靠近冰凉的物体。


    她好像抱住了一根滑溜溜的圆柱子, 火热的脸贴在冰凉的柱子上,小江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顿觉解脱。


    但那“柱子”却忽然颤动了一下, 小江感到不满,双手环抱得更紧了些,以此来让“柱子”老实别动。


    鲛人在小江爬进来那一刻就醒了, 但还没等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贴上了她的尾巴……


    她眯着眼,面露惬意, 火热的脸颊贴住他的鳞片, 鼻间呼出的热气不断喷洒在他的鱼尾上。


    鲛人此刻一动不敢动, 只能将尾部那一处敏感的地方紧紧绷住,僵立着, 希望就此将所有感官封闭。


    但小江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甚至嫌脸侧的这块地方被捂热了, 又换了一块地方继续贴上。


    鲛人紧咬的牙关溢出一声轻哼,终于忍不住伸手拨开了小江作乱的脸。


    她意识很不清醒,被拨开之后失了着力点, 整个身子便往水桶里沉。


    他只得捞她起来,她便又贴上他的尾巴,让他仿佛被捏住命脉。


    小江在半梦半醒中一会儿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一会儿又感到窒息,如此反复好几次,让她根本睡不安生,硬生生被气醒了。


    小江睁开眼,却对视上小海一双幽怨的碧蓝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浴桶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进去的。


    小江揉了揉眼睛,只奇怪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明明不觉得困的,喝了那碗药之后却突然困的不行。


    眼前地小海却眉头紧蹙着,似乎很难受,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俊美的眉目上一片湿润,使得他看人的目光也湿漉漉地,向来苍白的脸上升起奇异的嫣红,一些散发着流光的细小鳞片正以极慢的速度从他颈部向脸颊蔓延,让他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控制的状态。


    可是她继续往下,就看见小海翻着血肉窟窿的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小江睁大了眼睛惊呼,瞬间清醒。


    一出声,她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到她自己都要认不出了。


    她抬起小海的手,更发现他手腕处还令有一道深深的口子,看着是被利器划伤了。


    “怎么会这样?”小江喃喃自语道。


    “都是小伤,不碍事。”


    小江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她惊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小海的传音,是他们俩之间独有的交流方式。


    鲛人这话并非是安慰她,而是这些外伤对于如今灵力已经恢复大半的他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反而是身体的种种奇怪反应,让他惶惑不已。


    无原由的持续发热,鲛身形态的不稳定,还有她方才贴上他鱼尾的那一刻,身体不受控制的震颤……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却没有同类可以来帮他证实。


    小江担忧道:“怎么会是小伤,血肉都模糊了,不处理好的话,疤痕会留一辈子的。”


    她往日里倒并不十分在乎伤口留疤,但若这些疤痕留在小海身上,却是让美玉染了瑕疵,纵然是她,也会替小海觉得惋惜。


    鲛人没有接话,虚弱地半睁着眼,只静静凝视她一脸担忧的面容。


    原来,他受伤会让她这么担心吗……


    小江仔细瞧着他手臂上的伤口,五个深深的血窟窿越看越像是人的手指头。她不敢碰,怕一不小心弄疼他,只对着吹了几口气,就像每次她伤到自己,江流云给她做的那样。


    “到底是谁伤的你,你被谁发现了吗?”


    鲛人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她床边,那里静静躺着一块精致的玉佩。


    小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明白了。


    “秦於期!”


    这样的玉佩,整个寨子里只有他有一块。


    小江不自觉捏起拳头:“可恶!他凭什么伤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她愤怒不已,满心觉得秦於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才救了他一次,结果他转头就打伤了她的小海,简直忘恩负义极了!


    可是她忘了,秦於期连她都打不过,又是如何能伤得了一身负灵力的鲛。


    小江正欲爬出去,手却忽然被拉住。


    她回头看到小海一手捂着胸口,那只受伤的手正拉着她。


    “胸口也受伤了吗?”


    关心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小江回过来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看着她满心满眼地为自己担忧,鲛人心中一阵悸动,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上有流水滑落,窗外斜射进来的月光静静照耀着她浅金色的眼眸,面容被月光衬得更加白皙,只一抹嫣红印在鲛人的视线中,像一颗诱人的红果。


    他想起白天的那一幕——少年坐在她的床边,俯身,低头,将手指覆在她的唇上,轻触之后又飞速分开。


    有某种气息在空气中流动,他的心像被虫子蛀咬般酥痒,让他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想触碰她的唇。


    此时此刻只剩下这一件事。


    但她的眼睛太亮了,看得他莫名心虚。


    小江靠近他胸口,“给我看看。”


    鲛人却忽然抓住了她乱动的手,指尖挤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握,另一只手覆盖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只是面颊逐渐靠近,直到两人的呼吸缠绕。


    他的手在小江脸上轻柔地抚摸,从她闭着的眼睛到挺直的鼻梁,从柔软的脸颊到饱满的嘴唇……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下嘴唇,莹润饱满的唇瓣中间有一点凹陷,他反复摩挲这一处,用力克制住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他克制住了,但自尾部升起的阵阵颤动还是泄露了他的心绪。


    对面的少女忽然睁开眼,黑暗中一双金瞳明晃晃地,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警惕的小猫。


    他下意识感到一阵心虚,为自己龌龊的心思。


    正当他要收手时,小江却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尖,用牙齿轻轻地磨。


    她无辜地看着他,含混不清地说:“痒……”


    鲛人的反应速度是人的数十倍乃至百倍,人类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咬到他的。


    但此刻,他已经想不到这些了。


    他的尾巴不住地轻颤,触电般颤栗的感受中混杂着被刀片划过一样的刺痛,让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快意是还是疼痛。


    他唯一清楚的是,他舍不得抽手。


    寂静中,只听到水中两颗心剧烈跳动着。


    小江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海的反应,看他靠桶沿躺着,痛苦地蹙起眉心,好看的眼睛半睁半眯,像是惬意又像是难受,她觉得这样很新奇,直到她发现小海的眼眶变得潮红湿润,快要落下泪来,才倏然松口。


    小江连连歉声道:“抱歉抱歉,但你以前也咬过我的,我也没哭啊……”


    她怕他又生气,便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以此安抚他。


    但鲛人却没有因此感到舒缓,每一片她所到之处都在发热颤栗。他脊背弓起,脊椎处控制不住化出背鳍,身体的鳞片随着她的抚摸的节奏而出现和消失,整个人进入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即便他再无知,此刻也明白过来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原因——


    他即将进入下一阶段,从少年体分化为成年体。


    小江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看着眼前极度痛苦的鲛人,小江十分后悔,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非要嘴贱咬那一口。


    她忽然想到那颗没吃完的绿玉石,上次在林子里她身体痛苦成那样,吃了半颗之后就迅速恢复了,那半颗绿玉石甚至让她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了。


    当时没摸到的半颗应该还在。


    江流云从来不会乱扔她的东西,他如果见到一定会帮她收好。


    小江来不及多想便立刻从桶里爬出去,翻箱倒柜找了一番,果然在枕头下找到了剩下的半颗绿玉石。


    手心里的触感还是温热的,这让她感到放心,看来碎裂的这段时间并未对它的效力造成影响。


    小海犹自痛苦地闭着眼,小江捏开鲛人的嘴,没等他意识到异样,便将半颗绿玉石喂进去。


    小海倏然睁开眼睛,冰蓝的眼睛变成深碧,如同海底深不可见的暗涌,暗涌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以席卷一切的力量聚成他眼底的涡旋。他的体内迅速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占据,引导他的灵力修补自身,痛意被平复下去,身体里的燥热也被抚平,伤口处的血肉可见地生长愈合,而这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


    这根本不是普通灵药能达到的,这是……神的力量。


    小江看着他瞳孔紧缩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正在承受剧痛,连忙抱紧了他的身体,安慰道:“再忍忍,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在忍受疼痛这一点上,她很有经验。


    鲛人贴着那具火热的身体,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温暖,他紧紧回抱住温暖的源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让鼻尖充盈着她的气息,不可抑制地开始感到期待——


    分化期过后,他会化成男身,拥有真正的双腿和一切男人的性征。


    与她相配。


    一想到这里,鲛人就感觉到身体里不可抑制的酥麻,几乎忍不住想要一口咬住她后颈的冲动,为她打上他的专属标记。他还是忍住了,只用牙齿在她颈侧的皮肤上轻轻蹭咬,灰蓝色的长发随水流铺盖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快要与他融为一体。


    鲛人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从今往后,任何事情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他想起她浑身鲜血淋漓站在巨蛙面前的笔直背影,“我会保护你,只要你动一下手指,心里想到我,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听到。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过来保护你。”


    “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为你心动,为你化形,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你——


    作者有话说:咳咳,今天是甜度爆表的一章,让小情侣过个好周末(●?●)


    第32章 质问 “你是说,江家那个小丫头房间里……


    “你是说, 江家那个小丫头房间里有一只鲛人?”


    秦於期不知道什么叫做鲛人,只知道那东西长得十分怪异,“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反正绝对不是人, 它没有腿, 只有跟鱼一样的尾巴。”


    “不对,鱼的尾巴也没有那么大的。不管了, 你一定要去杀掉这个东西,他在江渔火屋子里我不放心。”


    人身鱼尾, 指甲锋利,容貌美艳,听着就是典型的鲛人一族。贾黔羊慢慢摩挲着杯盏, 却没有着急回话。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就别再喊打喊杀了, 这碗药再不喝该凉了,咱们先把身子养好怎么样?”刘诞候在秦於期床边,第三次将药碗端到他跟前。


    这个小祖宗前天才在山上受了那么重的伤, 昨天刚醒就非要拖着一条伤腿去找那个江家的小丫头, 可偏偏话都没跟人说上几句, 就被房子里的怪物给扔了出来。再想进去,不知道里面设了什么术法, 竟然死活进不去了。


    折腾了几次被房子外面的术法给震晕过去了, 可这小祖宗还不死心, 才醒来就开始发号施令,一会儿念叨着要把那个小丫头接过来,一会儿要冲过去杀了那怪物。


    刘诞看着小祖宗脖子上的淤青, 十分想捏开他的下巴把药灌进去,让他喝了药再睡一觉消停消停,等他们把正事办完,小祖宗也恢复得差不多,他们这一行就该踏上返程之路了。


    秦於期果然不肯配合,看都没看药一眼,他一门心思全在江渔火身上,眼睛只盯着贾黔羊,“贾先生,她一个小姑娘,正被那样一个怪物困在房子里,她很危险,你一定有办法救她出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能让她有事!”


    刘诞也顺势看向贾黔羊,却见对方不为所动,甚至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这一点他倒觉得秦於期说的没错,若说要救江家小丫头出来,在座除了贾黔羊没有别人。


    那天秦於期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他带着全队的人漫山遍野地找,都快要急疯了,可偏偏这位贾国师镇定自若,不帮着找就算了,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东西。


    正在刘诞急得差点带兵杀入黎越寨的时候,贾黔羊忽然从屋子里出来,只见他目光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破了”、“竟真的死了”之类的话。过了一会儿贾黔羊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刘诞,跟他说他找到了,秦於期就在西南方位的山林中。


    他们深入西南位的林子里找,果然找到了正躺着在山沟里的秦於期。他相信贾黔羊是有些神通的。


    茶盏轻轻搁下,贾黔羊开口道:“殿下抬举了,我不过是一介散修,即便早年间窥得了几许天机,有了些灵力,但对上鲛人则是万万不够的。殿下有所不知,绝地天通之后,神在世间彻底消失,人们循着神留下来的足迹修炼术法,追寻长生,得入门者可称为仙人,一介凡人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劫难磨炼才堪堪摸到仙人门槛。可鲛人一族,却是生下来就拥有强悍的灵力和漫长的寿命,可以说是世间最接近于神的物种。”


    秦於期拧眉,“难道鲛人就不可战胜了吗?”


    贾黔羊神秘一笑,目光透出几分狡黠,“也不尽然,只是在下无对敌之力而已。”


    他话音一转,“不过殿下放心,那只鲛人在黎越寨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有人已在我们之前动手了。”


    *


    大祭司回来了,寨子里重新又开始忙碌起来,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就要来临,神庙门口来来往往帮忙的人也多了起来。


    人人都好奇江流云是怎么回来的,只江流云对那段经历闭口不谈,只称自己在山里迷了路,走了许多天都没走出来,幸好小江找到了他。


    “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是啊,换做我家那个小丫头,估计等我自己都找回家了,她还没出门呢。”


    有人向他道贺,江流云都一一应承了。


    “真是个不得了的女儿呢。”斜里突然刺进来一道冷嘲。


    江流云回头,看到从身后走过来的青黛,往日的恭敬不复存在,目光里只剩下冰冷。


    他无奈地笑笑,“有什么事到殿里再说吧。”


    江流云了解这个弟子的性情,年龄虽然只比小江大了几岁,但性子却格外老成,身为族里和神庙默认的接班人,平日里端庄持重,但江流云相处时日久,知道她也是个脾气不小的人,骨子里的犟劲和小江也是有的一比。


    青黛冷哼一声,转身进了神殿。


    “祭司大人,难道不准备告诉族人你的好女儿都干了什么吗?”


    江流云刚踏进殿内,就听到青黛尖利的质问。


    从看到江流云抱着浑身是血的小江回到寨子里的那一刻起,青黛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原本以为天穹破裂,使黎越寨彻底失去庇佑的事是那只鲛人干的,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江渔火,竟然是族里的人杀了庇佑黎越寨的山神!


    天穹对黎越寨的庇佑,青黛是前些年正式成为巫女之后才知道的,这是黎越寨最大的秘密,她一直小心保守着,这也是她的骄傲所在。出生在一片被神所庇佑的土地,即便外面那些人如何富有权势金钱,她也从不曾羡慕,她相信这个将战乱争斗永远摒弃在外的寨子,就是世间最好的地方。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江渔火毁了。


    她不仅杀了山神,她还活着走了出来。


    作为毁掉黎越寨安宁的罪魁祸首,江渔火凭什么还能活着,她不该为此谢罪吗?而明明知道一切真相的祭司大人,就因为罪魁祸首是自己的女儿,难道就要替她隐瞒罪行,当一切没发生过吗?


    青黛无法咽下这口气。


    江流云闭了闭眼,没有回答青黛的问题,反而问她:“青黛,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小江她一个孩子,怎么能杀死山神?”


    这个疑问青黛不是没有想过,不然她不会首先将目标对准鲛人,只有天生拥有强大灵力的鲛人一族,才有可能杀死黎越寨山林里生活的那位山神。


    山神说起来是神,可青黛和江流云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神祇,那是神的仆人,真正的神早就从世间消失了,就像寨子里信仰祭拜的羽神,所有人都信仰祂,但没有人见过祂。神殿里供奉着的古卷记载,山神是神的仆人,代替神守护黎越寨,也是天穹的掌管者。


    但即便是神的仆人,青黛相信它绝不会是力量弱小之辈,哪怕是得道修仙之人,都未必能有与之一博的能力。


    如果没有江渔火的闯入,祂本可以继续守着天穹,继续庇护黎越寨世世代代的人。


    但偏偏她闯进了禁林,还……


    青黛原也是不敢相信的,可是她又想起江渔火身上的那些怪异之处。


    江流云走近神龛,从神像背后取出一件物什,递到青黛眼前。


    那是一柄乌黑的短刀,没有刀鞘,墨一样黑的刀身和刃口的一线蓝色完全展露在人眼前。


    “你也去过矿洞,见到过那些矿石不是吗?”


    青黛倏然抬头,“你怎么会知道?”


    她只进过一次,便是和小江、乌虎他们进矿洞寻找六虫儿那次,可她回来之后,因为觉得事情有蹊跷没有告诉任何其他人,甚至包括她的族长父亲,也告诫过乌虎和六虫儿不要说出去,以免引起恐慌。而江流云才回来,只怕都还没来得及见到乌虎和六虫儿。


    江流云没有回答,只是指着刀刃继续问她,“这个颜色,有没有觉得眼熟?”


    青黛这才想起来,刀刃泛出的幽蓝,和那些矿石很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把刀,正是用那种矿石冶炼打造,也正是杀死山神的那一把。”似乎不愿回忆起那一幕,江流云顿了一下,“……那天,我在小江手上发现她拿着这把刀,但这不是她的东西,是有人给她的。”


    青黛接过这把弑神刀仔细端详,除了做工比寨子里的刀精良以外,再无其他亮点。既然刀本身没有过人的力量,那么就只能是原材料的问题。


    青黛眯了眯眼,“祭司大人是说,那些矿石才是克制山神的武器?而有人不仅知道矿石的作用,还特意将其打制成短刀给了江渔火?”


    江流云点头,“于普通人而言,这些矿石和别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于灵体而言,矿石炼制而成的武器则是致命的,它可以破除一切术法屏障。”


    青黛继续问:“但既然他知道矿石的作用,那为什么不自己去杀,而要假手于一个孩子?”


    突然想到什么,青黛瞬间睁大了眼睛。


    江流云开口,“没错,这个人甚至知道天穹的存在。”


    天穹会阻止所有外来人的杀戮行为,凡是对黎越寨范围内的活物进行攻击的,自身都会受到十倍的反噬,即使这个人有了可以克制山神的武器,他也不能做什么。但,天穹不会作用于寨子内部的争斗,所以他要借江渔火的手来杀死山神。


    青黛忽然感觉脊背一阵发凉,这个人要做什么?为什么执意要毁掉天穹,不惜谋划到如此地步。


    青黛忽然意识到,甚至江渔火会闯入禁林,也有可能是这个人一手安排的。


    本来天穹的破碎已经对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但这一番抽丝剥茧之后,青黛发现实际情况甚至更糟,黎越寨竟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这个人心机之深重,用心之险恶,让她觉得前所未有地恐惧。


    青黛要咬着牙,声音都开始颤抖,“这个人是谁?”


    第33章 约定 长着一条鱼尾巴,他能是什么好东……


    江流云叹了一口气, 缓缓吐出三个字:“贾黔羊。”


    三个字一出,青黛脑海里立刻浮现起那个只见过几次面的老人。面色枯黄,眼神无光, 一幅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模样, 谁也想不到背后竟然使了这么多阴暗手段。


    青黛相信江流云说的都是实话, 可是祭司大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感受到青黛疑惑的目光,江流云知道她想问什么, 无奈地答道:“正是因为他的计谋被我发现,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会失踪。”随后又自嘲一笑, “若不是忌惮天穹,恐怕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青黛眉头一蹙,忽然想起, 江渔火有一次来神殿找她,正是因为在殿内发现了贾黔羊的气息。而她当时半信半疑。


    原来,江渔火早就发现了踪迹, 只可惜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可是他怎么做到,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青黛疑惑道。


    她记得江渔火说过自己曾经去客舍搜查过,没有发现可以藏匿人的地方, 唯一的发现, 就是贾黔羊房间里的奇异气息。


    江流云道:“和你们去找六虫儿一样。”


    “你是说, 矿洞里的幻境?”


    江流云点头。


    “这竟然也是他设下的!”青黛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让她感到窒息, 仿佛早就有一张无形的网, 罩在她们和黎越寨的头顶上。


    青黛想起江流云方才没有回答的问题, 现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但她还是想确认,故而陈述道:“所以, 当我们走入矿洞的幻境里时,你能看到我们,而我们却发现不了你。”


    “除非杀死支撑幻境的怪物,就像江渔火杀死那只长毛蜘蛛之后,六虫儿就从幻境里面走出来了。”


    “那么你所在的那个幻境,支撑它的是山神吗?”


    江流云点头,“正是,他不仅找到了山神所在的禁林,还用幻境将矿洞和禁林连通,走入矿洞的幻境就是通往禁林的路。矿洞垮塌那晚,我便是这样入了他的陷阱。再后来,就看到了你们……”


    神殿里一时沉默无声。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被敌人占据了。


    青黛抬头,看向头顶的羽神像,神像面容模糊,目光怜悯。


    她有些不忿地想,若是羽神有灵,为什么偏偏要让敌人占尽优势,为什么不保护信仰祂的子民?


    青黛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无力,“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有了矿石难道还不够吗?”


    若只是为矿石而来,寨里早已答应让他们开采,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江流云也望着神像,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原本希望他们要的只是矿石,可惜如今天穹已失,无论他们所求为何,黎越寨都没有任何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江流云话音一转,“不过,我和你爹已跟秦氏的人谈过,他们答应不会伤害黎越寨的人。”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谁也不敢保证秦氏是否真的会遵守约定。


    青黛闻言立刻警惕起来,“条件是什么?”


    “矿山全归秦氏所有,黎越寨并入大雍朝。”


    “还有呢?”


    “……小江,跟他们走。”


    青黛忽然觉得十分可笑,“这些事情,江渔火知道吗?”


    江流云缓缓摇头。


    “你觉得江渔火会乖乖听话跟他们走吗?”


    江流云微笑摇头,“不会。”


    青黛不解,“那你拿什么跟他们交换?”


    江流云沉默了一会儿,很久之后才有他的声音传来——


    “用我的命。”


    *


    日子似乎回归了正常,小江的生活平静下来,每日除了见到江流云,再也没有别的人上门。江流云最近在神庙忙着筹备祭祀大典,也经常整日不在家。


    但小江却因为上次雾林打斗落下了后遗症,没日没夜地昏睡,这大大限制了她的出门次数,但好在小海恢复了灵力,可以自己料理自己,不再需要她操心。


    只有一次,她坐在门口无聊地逗芳婆家的小黑狗,抬头时却一不小心看青黛正在不远处站着看她,眼神说不出的怪异,当她正要跟她打招呼时,青黛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件事搁在她心里,总不能过去。


    青黛的眼神仿佛在提醒她,一切还没有结束。


    那些未曾找到答案的问题不会消失,那些没有解释的事情不会过去。


    小江开始对抗自己的昏睡后遗症。


    起初她以为只要离开床就行,一旦察觉到困意便立刻走出门,后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睡了一觉。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浇凉水,但这个办法的效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她的身体就习惯了,甚至对凉水感到舒适。


    最后,她放了把刀在枕边,想着一旦开始困了就来一刀,但终究没有狠心下手。


    看着她不断地折腾自己,鲛人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想安睡吗?你的身体之前消耗太过,多睡对你有好处。”


    小江连连摇头,她总觉得不能这样睡下去,她还有好多疑惑没有解开,他爹却还当她是个孩子什么都不跟她说。既然这样,那她就要自己去找到答案。


    从前,她还能从鸟雀那儿打听到许多消息,可是现在寨子里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了。


    见小江坚持,鲛人便来帮她。冰凉的手指在她眉心一点,很快她的头脑便久违地感到清明。


    小海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温柔的话音便在小江脑海里响起,“今夜我不能陪你一起出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小江摸到那只鲛人的手,又将自己的手举到他跟前,一声清脆的击掌响起,“好,一言为定。”


    这些天,鲛人的分化过程一直在持续,她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能清楚感知到自己身体分化的进度。


    最终分化的时刻,就在今夜。


    过了今夜,他将会化出男身。


    鲛人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努力克制住想要留住她的本能。


    他第一次知道分化期是如此艰难,燥热、疼痛、渴求……时常结伴而来侵袭他的身体,原本吞下她的药之后,身体已经比初时好受了许多,但随着最后时刻的来临,那些糟糕的感受又开始出现,甚至被成倍放大。


    他是需要她的气息来抚慰的,可是又想,她不在这里也好,他怕化形的过程太难看,吓到她。


    等到化形完成,她只会看到他最完美的一面。


    她会和现在一样喜爱他,不,她会更加爱慕他。


    *


    天还没全黑,黎越寨正中心的广场上,巍峨的祭台已经搭建完成,祭台周围是新垒起来的数十处火堆,在烟粉色的晚霞中燃烧着。


    广场上聚集着不少人,有黎越寨的人,也有秦氏的人,但寨民还是占了多数,火光和霞光映照在人脸上,每个人都面目清晰。


    看到这幅好不热闹的样子,小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正是一年一度的羽神祭祀大典,若不是她执意要出门,恐怕就要错过今年的大典了。


    爹也是奇怪,这样难得一见的场面怎么能不叫上她呢?明知道她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


    此时仪式尚未开始。按照以往的规矩,仪式需要等入夜之后,当天完全黑下来,主持祭典的大祭司带领十巫唱诵祝祷词,以傩舞引动神降,最后再将用十灵木点燃的火把放入祭台内部。


    彼时,十灵木的火焰通过高耸而中空的祭台贯穿而上,火光直达夜空,让站在地上的人会看到火光烧到快要把天地都连通了,铜鼓齐声奏响,身穿羽衣的十巫跳起娱神的舞蹈。在这样的场景里,任谁都会相信这世间的祈祷能够被送达到神的领域。


    传说中,上古时代的神和人是居住在一起的,天和地被四根天柱连接,可后来天柱塌而地下陷,天地的连接就此断绝,再无神迹。


    小江远远地注视着广场中间高大的祭台,试图从上面看出一些上古时代天柱的影子。


    没看一会儿,便遇上了秦於期。


    他带着一大帮人就坐在离广场不远的角落,看见小江的身影,坐在中间的秦於期立刻在旁人的搀扶下起身。


    他拄着根拐杖,一只腿被包扎起来无法触地,还有一只手臂也打上了绑带,但好在伤的腿和手臂不在同一侧,他还能勉强站立起来,但模样却十分滑稽,尤其是和他以往的骄矜形象相比。


    小江看着他,却没有动。


    “你没事吧?那只鲛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秦於期走到小江面前,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


    见他这幅模样,小江心中原本有些歉意,若不是她要拉上他,秦於期整天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着,本不必遭这罪。但他这一句话不提还好,一提便让她想起小海身上皮肉翻飞的伤口。


    “你还好意思问,我还没问你,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伤他?”


    秦於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是谁。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来到跟前,开口却是一句对他的质问,听她语气,对那个怪物还颇有维护。


    秦於期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被酸涩占据。


    “怎么会是我伤他?明明是他先动手的。江渔火,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你不能被他的皮相迷惑,长着一条鱼尾巴,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小江霍然抬头,看向他的目光锐利。


    秦於期被她看得耳根发热,语气不禁软了几分,“他很危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他想起那个鲛人的脸,觉得她肯定是因为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便容易被骗。


    “你没事就好,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在骗你,我差点死在他手上,不信你看。”


    秦於期扯开脖子上的高领,露出几条深紫色的勒痕,指与指连接处有一条平滑的圆弧,不是常人指缝的痕迹。


    这种圆弧小江见过,是鲛人手上的蹼。


    小江心里隐约有些疑惑,但还是选择相信小海,她摇头,“不可能,你一定哪里惹恼了他,他是脾气不好,但他不是胡乱杀人的鲛人。”


    秦於期顿觉诧异,心里那股酸意更重,不自觉讥讽道:“你和一个鲛人,难道很熟吗?”


    广场中央,江流云和十巫已经围绕着祭台站定,周围的火堆被点燃,穿着祭祀礼服的巫祝们敲响了第一面铜鼓。


    咚!一声震天响。


    小江被声音吸引过去。


    祭典就要开始了。


    她不愿再跟秦於期牵扯下去,转身便要去往广场中央。


    秦於期见状立刻拉住她手臂,“不行,今天你要跟我待在一起。”


    小江拧眉看他,一把推开他的手,“可我不想。”


    但那只手又抓上来,秦於期声音强硬,“不,你不能走。”


    他身后的随从见状也跟上来,几人迅速拦住小江的去路。


    小江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秦於期也不解释,只是抓住她的手不放,“今天的祭典仪式,你哪儿都别去,就跟我待在一起。”


    小江觉得奇怪,“为什么?”


    秦於期看了一下别处,四周都是他的人,低声道:“你父亲答应过我的。”


    第34章 大典 神的祭仪结束,人的欢庆开始……


    她爹能答应他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有过接触?


    小江只觉得更加奇怪, 狐疑地看着秦於期,“你们约定了什么?”


    秦於期只是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你父亲答应了让你以后跟我走, 我自然要看顾好你。秦氏人马强壮,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能保你安全无虞。黎越寨往后会是大雍的属地, 若你偶尔想回来看看,也不成问题, 只是……”


    “胡说!我爹才不会把我交给别人。”小江一下子跳开,冷哼一声, “你们果然不怀好意,从一开始你们就不仅仅是为了矿石,对吗?”


    秦於期也不辩解, “以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但江渔火,今天你就听我一次,不要过去, 好吗?”


    “放手!”


    秦於期目光牢牢地盯着她,手里的力道丝毫不松。


    这次小江没有顾惜,一脚踢在他受伤的腿上, 准备趁他吃痛的当口, 直接脱身离开。


    秦於期果然疼得龇牙咧嘴, 但她没走出几步,四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就向她包围过来, 她下意识向后退, 却忽然感到脖子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往后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摸到,意识却开始溃散。


    她强撑着最后的清醒回头, 却看见秦於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直了身体,手中的银针泛着幽蓝光泽……


    秦於期一只手托住小江软倒下来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总是这样才能消停,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乖乖听话?”


    *


    深沉的夜色开始笼罩山野,被群山环抱的村寨灯火通明,地上炽烈的火焰和夜空高悬的明月,掩盖了原本就黯淡的星辉。


    江流云在颂唱声和铜鼓声中,将最后一把十灵木火种丢进祭台底部的进火口,火舌一路向上舔舐,最终从高耸的祭台上端冲出,带着要烧穿夜色的汹涌势头,直抵夜空。


    身穿羽衣的十巫在火堆旁跳起娱神之舞,铜鼓声越来越急促,催促着神灵降下人世。


    冲天火光中,江流云自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赤金色的铜镜。


    铜镜被血浸染,赤金色的镜面上除了血迹再无任何痕迹,如同一面世间最普通的铜镜。


    江流云的手抚过镜面,平滑清晰的镜面映出他历经沧桑却依然俊美的面容,他还能从镜中依稀看到当初那个少年巫使的模样,眉尾缀着一颗小痣,是她喜欢的。


    可是他不再是少年了,他的眉眼有了皱纹,她也不会再回来。


    大祭司无声苦笑,缓缓闭上眼睛,眼角的纹路轻轻颤动。


    血迹在镜面的痕迹横七竖八,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他:区区凡人蝼蚁,竟还妄图让神再次降下怜悯。


    江流云想起多年前的承诺。


    ——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便将你的血滴在这面镜子上,天上的神灵们听到你的祈祷,就会庇佑你们。


    ——流云,这是通天的法器,希望你永远不会用到它。


    ——当然,如果我在,轮不到天上那帮家伙来保护你,我自然会保护好我们的家。


    铜镜没有丝毫回应,即便用了他的心头血,也无法呼唤神灵。


    所有的承诺都随着那个女人一起消失无踪。


    黑色的祭司袍服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迹,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将心头血滴在铜镜上的,只见他轻抚那枚铜镜,很是眷恋的样子。但下一刻,他却一把将它丢进火里,铜镜瞬间被火焰吞没。


    祭场里的人只当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只有青黛看着那面铜镜皱了皱眉。


    随着摇铃敲鼓的声响渐渐平息,宾客入座,食物和美酒络绎不绝端上宾客的食案。


    神的祭仪结束,人的欢庆开始。


    江流云和老族长坐在上首,这场宴请秦於期和刘诞都推脱未来,坐在他们对面的是贾黔羊,以及秦氏里有一些地位的人。


    “先生和小公子长途跋涉而来,未曾好生招待,是我们的不是,在此敬先生一杯。”


    江流云举杯,向贾黔羊微微点头。他面无血色,但依旧从容地喝下一杯酒。


    贾黔羊见他一杯已空,微微笑起来,漆黑无光的眼睛眯了眯,也将自己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


    “多谢族长和大祭司招待。”


    几番寒暄之后,两拨人的场面开始热络起来,不断有新的酒坛被搬上来。


    黎越寨粮食富足,酿造的酒也是少见的美酒,秦氏的人从大雍过来,难得见到如此美酒,在场的人一杯接一杯痛饮,喝到酣畅处还有人和黎越寨的人比划着酒令,也有人喝着喝着便醉倒在地。


    祭场上一派喧闹融洽的氛围。


    族长起身,跟一边的女儿青黛交待了几句,青黛犹豫了一阵,便转身离开祭场。


    看着女儿的身影逐渐远去,族长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


    “族长大人,是不是还有些话要说?”贾黔羊端着酒杯,面带笑容发问。


    这话让族长一愣,他转头看了看江流云。


    江流云苍白的面容上也噙着一抹微笑,淡然开口,“宴席正酣之时,贾先生何必着急,时辰还未到呢。”


    贾黔羊也不催促,只是玩味地看着杯中的酒液。


    秦氏这边的人有不少已经倒在案几上、地上……像是喝了太多酒醉死过去。


    “不好!酒里有毒!”


    人群中忽然有一个秦氏的人大喊,他原以为身边的同伴醉倒了,本要对他的酒量嘲笑一番,可翻过来同伴的身体,却发现对方已经面色青紫,七窍流血而亡。


    剩下还未毒发的人立刻查看身边“醉倒”的同伴,发现倒地的人都已经断气,而寨民那边的人一个个却都生龙活虎,分明是蓄意下毒。


    秦氏的人抽刀便向寨民头上砍去,而寨民亮出先前不知道藏在何处的武器,双方搏杀在一起。


    长久以来的安宁环境保护,使得黎越寨民都不是好斗之人,武器也远远不如对手,但秦氏的人毕竟中了毒,无论之前是多么勇猛善战的战士,剧毒发作的时候依然毫无还手之力。


    很快秦氏的人就倒了一片,空气中渐渐漂浮起血腥味。


    贾黔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未动,依旧镇定自若,他叹了一口气,“祭司大人和族长大人不是和我们少主都谈好了,怎还如此狠心,秦氏是哪里得罪了祭司,竟然要下此毒手。”


    贾黔羊摇头,眼睛却自始自终都没有向倒在地上秦氏的人投过去一眼。


    江流云依靠着背板,脸色苍白而虚弱,心头的伤口血流不止,让他已经无力再维持虚伪的客套,低声道:“何必明知故问。”


    贾黔羊继续道:“我曾经以为大祭司是聪明人,毕竟只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卜筮之术便准确找出了秦氏此行的目的,那次在卦象上的手脚,竟也没逃得过大祭司的慧眼。不过,现在看来即便关在矿洞幻境许多时日,祭司大人还是没想明白。”


    江流云冷笑一声,“可惜没能早些发现,当初是你用灵力强行改变了卦象,若是一开始便识别出来,便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进入黎越寨。”


    那天他照例收拾卜筮过后的龟甲,用来询问外来之人吉凶的龟甲上显示出大吉之兆,他本没有在意,可是只要多扫几眼就能发现有几道裂纹的走向与钻孔并不相符,正常情况下烧灼龟甲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纹路的。


    若是对一般巫祝来说,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并不会引起怀疑,可是他是江流云,无数的卜辞从他手中被释读出来,什么样的纹路属于正常他再熟悉不过。


    贾黔羊摇头,“没有可惜,即便祭司大人一早看出了又如何,难道仅凭一道纹路,黎越寨就会拒绝这桩好买卖吗?祭司大人心里也清楚,这里的人渴望得知外界的消息,渴望得到新东西,一代人两代人与世隔绝,第三代人呢?还会甘心苦守在这片贫穷落后的寨子吗?即便没有秦氏的人,也会有王氏、张氏的人,黎越寨无法抵抗外界的诱惑。”


    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族长突然激动地开口,“我们不欢迎秦氏的人!是我没有想到你们怀着这样的坏心思,矿石给你们,寨子里的人给你们帮忙,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连我们最后的屏障都要破坏,是你要逼我们上绝路的!”


    族长瞪圆了眼睛,面庞因激动而发红,“朋友远道而来我们用好酒招待,敌人来了我们也不怕,秦氏不想让我们好过,那就都别想活着出去,黎越寨不是任凭你们算计的!”


    “流云,还跟他废什么话,让我先杀了这个狠毒的老东西。”


    族长抽出案下的刀,刀鞘“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挥刀便要向贾黔羊砍去,下面的寨民也拿着武器蓄势待发。


    江流云却忽然伸手,阻止了族长进一步向前。


    他在等。


    贾黔羊轻扯嘴角,枯黄的面容上显出诡异的笑容,“让我猜猜,大祭司在等什么呢?是在等我毒性发作?”


    “可惜不能让大祭司如愿了。”


    江流云并没有诧异,他心中大致知道毒药不会对贾黔羊起什么作用,但他还是要试一试,为黎越寨,也为小江和青黛博一线生机,也不知道青黛现在有没有和小江汇合,他给小江用了这么多天的迷神草,为的就是让她不要掺合到今晚的事请中,和青黛一起平安离开。


    江流云挡在族长和贾黔羊之间,面对贾黔羊,“只是我不明白,身为修士,你有一身的本事,为什么偏偏要对黎越寨如此相逼。”


    贾黔羊:“祭司大人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黎越寨本来微不足道,可却得神眷顾,享受安宁,不受外界纷争影响的生活,这对世间的其他人来说本就是不公平,老夫只是替那些人不平罢了。”


    贾黔羊从案后站起,视线越过江流云和族长。


    祭场周围隐隐有整齐的震动声传来,声音越来越近,一下接着一下踩在人心上。


    火光之外,黑暗格外浓郁,令人无法看清其中隐藏的东西。


    火光中心的祭场,是黑暗中唯一的目标。


    震动声接近,夜色中的身影逐渐显现,穿着成套黑色铠甲的人破开黑暗,整齐划一地往前走,有些人手里拿着刀剑,有些人背上背着弓箭,全然进入作战状态——


    是大雍的军队,玄甲骑。


    为首的将军骑着毛色油光水滑的黑马,和他并列的是一个穿着文官服饰的胖子,正是几日不见的刘诞。


    第35章 欺骗 “你的,都还给你。” 毒针是……


    贾黔羊眯了眯眼, 目光迷离地看着这支军队。


    即便入了仙门多年,他依然还会为这种人间杀器所带来的强大震慑力感到痴迷。这就是人皇的力量,足以碾碎万民。


    雍国玄甲骑悄然现身。


    黎越寨人惊恐地发现, 整个祭场已经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入的军队包围了。


    这群身着黑色铠甲的闯入者每个人被沉重的头盔包裹, 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一眼望过去,每个人都一样, 每个人都只是一件杀器。


    江流云嘴角轻扯,讥诮道:“好大的阵仗, 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山寨,何须劳贵国铁骑出动, 未免太看得起我黎越寨。”


    贾黔羊缓缓摇头,“大祭司恐怕不明白黎越寨意味着什么。对于秦氏来说,他们要的不仅是地蓝石, 还有黎越寨这片土地。而更重要的,是要一片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们手里的矿石产地,就像开垦荒地, 总是要先除掉上面的杂草才能种上庄稼, 且斩草亦须除根, 大祭司说是不是?”


    江流云无力地闭了闭眼睛,“若是我族人现在就撤出黎越寨, 可还有一线生路?”


    贾黔羊嘴角抿成一个无奈的弧度, “大祭司觉得可能吗?放你们走, 秦氏能得到什么?而留下你们,从此以后,世上将没有人知道地蓝石的秘密, 世上也将不存在黎越寨。”


    “欺人太甚!我要砍死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江流云身边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个箭步冲过去,挥刀向贾黔羊。


    可他挥刀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他低头,一支羽箭正从他心脏穿过。


    不远处,一个无名士兵收了弓。


    几乎是在他收弓的同时,这个中年男人整个身体委顿在地,像一片没人要的烂菜叶子。


    那是乌虎的父亲,族长的侄子,是黎越寨里出了名的勇士。


    “乌铁!”


    “乌铁!”


    ……


    “我跟你们拼了!”


    看到族人身死,黎越寨人再也无法忍受,挥起手中的武器便冲上去和玄甲骑厮杀。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但久疏于斗争的黎越寨人又岂是这帮沙场中搏杀出来精兵的对手。倒下的黎越寨人越来越多,而玄甲骑的损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


    渐渐的就有人想逃回家里,但还没走出祭场,就被玄甲骑的士兵斩于马下;有人挥着镰刀发出奋力一击,但还没砍到敌人,简陋的武器和人就一起被装备精良的玄甲骑士兵斩成两段。


    血与火的祭场中混杂着哀嚎声,在这个祭祀羽神的夜晚,信仰羽神的子民正在遭受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江流云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明月躲进云层里,仿佛也不愿看到这出人间惨剧。


    从天穹被破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隐约料到这是一场必死之局。


    费尽心思也要破掉黎越寨屏障的人,绝不会放过除掉黎越寨人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惨烈。没有了天穹的黎越寨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任凭拿捏。


    没有破局之法,大祭司绝望地闭上双眼。


    在江流云闭眼的同时,夜空中两颗黯淡的星尘悄然划过,落在祭场不远处的山里。


    两名身着白色法袍的人站在山崖之上,静静地注视着脚下血与火相交融的战场。


    青年人目光怜悯,问身前的老者,“长老,我们要出手相助吗?”


    老者面色冷淡,只抬起一只手阻止弟子,沉声道:“命轮一旦开始旋转,任何力量都无法违抗,即便这次我们阻止了,这处山寨往后也会以另外一种形式覆灭。星盘为我们捕获到的信息,是宗子在此地,那么我们此行的任务便只有一个,就是带走宗子。”


    青年人将目光从祭场收回,低头谦卑听训,“长老教训的是,是弟子执相了。”


    *


    客舍里静悄悄的,祭场里的厮杀和哀嚎没有传到这里。


    秦於期坐在床边,守着昏睡的小江。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几颗夜明珠在黑暗里发着微光。


    这原本是秦於期的习惯,入睡时既不要太亮,也不要太暗,夜明珠黯淡的柔光正好。于他而言,这只是照明的物件,有时他高兴了,便会拿珠子赏下人,每当这时候,那人就会感激涕零。


    但现在,他更喜欢待在这样幽暗的空间里,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这样的环境和那天的矿洞很像。


    回来之后,他时常会梦见那天的情形。


    他和她在矿洞里逃命,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幽暗矿道里,他们彼此靠近,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有时她会挣扎抵抗,让他焦急地找不到出口,有时她会变得柔弱慵懒,斜睨着一双眼等他靠近。但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第二天清晨醒来后,他都要整理身上的一片狼籍。


    因而心里的空虚更甚。


    此刻,即便她好好地躺在面前,但内心的空洞依然让他觉得不满足。


    他强硬地将手插入她的指缝,又和衣侧躺在她身边,听她轻浅的呼吸声,嗅她颈侧的淡淡气息。


    今夜过后,他们就会踏上返程。到时候她醒来,他会告诉她他们要去的地方。她不是也很向往寨子外的天地吗,她一定会喜欢的。


    金尊玉贵的大雍太子,生平第一次心乱得毫无章法。


    小江的意识挣扎了很久,她在梦里很不安稳。一会儿是满身鲜血的巨蛙,哀哀的目光,一会儿是火海中,人群在哭嚎。她想要看清楚是谁在火里,却怎么也动不了,一双无形的手攥着她的意识,让她无法动弹。


    可是不行,不能再困在这里了,即便在梦里,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不详正在靠近。


    小江猛然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织有精致纹路的床帐。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正要起身,却对上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靠的太近,以至于她要稍往后仰才辨认出来是秦於期。


    “你想干什么?你又想跑是不是?”秦於期问她,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


    小江看见他从枕边又抽出一枚银针,视线稍往下一瞥,赫然发现枕边有一个打开的布袋,布袋中全是大小不一的银针。


    即便之前没有看见,此时她也明白过来,那会儿的刺痛和突然晕倒是为何。


    只是没有想到,秦於期这么不放心她,竟然在她昏睡之后还将这许多银针放在她枕边备用。


    小江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也被他攥着。若是平日,她挣也就挣开了,可现在,她不知道哪个动作会激怒他,让他一激动又给自己来一针。


    “我这是在哪儿?”她装作虚弱的样子按住自己的额头。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叫医官过来。”


    “不,不要叫人。我的头好痛,你对我用了什么?”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无力般向床内侧倒去。


    秦於期下意识去捞她,却一不小心把人带入怀里,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的体温已经透过衣衫传递过来,她的身形、骨肉肌理都贴在他胸前。掌下是她匀称的脊背,颈侧是她的毛茸茸的头。陡然间真正抱住梦里抱过无数回的人,秦於期脑子有一瞬间的停滞。


    小江原本计划的是倒向床内侧,等他俯身过来查看的时候,她可以趁机夺了他手中的银针并制住他。没想到他反而抱住了她,可现在这样更好,她顺势回拥住他,一只手悄悄摸向将枕边的银针。


    “没事,你醒得太早了,药效还没有过,只要再多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就不痛了。”秦於期抱紧了怀中的人,他轻柔地安抚她,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


    秦於期沉浸在这个拥抱中,空洞许久的心终于在此时感到被填满,他的侧脸轻轻蹭她的头发,不敢高声说一句话,生怕打破这片刻的美好。他没有注意到怀中人已经抽出一枚银针,悄悄地举到了他的后颈。


    “很快就不痛了……”


    小江听到秦於期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她毫不犹豫将银针刺进他后颈。


    她松手,抱着他的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秦於期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里划过愤怒不甘和疯狂,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身上跨过,他浑身动弹不得,只因为他再一次相信了她。


    小江说:“你的,都还给你。”


    毒针是,欺骗亦是。


    秦於期不甘地强睁着眼睛,颠倒的视野中看她干脆利落地一个跳跃便从窗口翻了出去。他想喊人阻拦,却抵挡不住意识溃散的速度,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悄无声息离开。


    小江离开客舍后便一路狂奔,心脏急促砰砰跳地快要吐出来。她终于赶到她的小宅院,可屋子里空无一人,连浴桶都是空的——


    小海也不见了。


    明明离开之前还和她约定好的,他说过会等她回来的。


    强烈的不安感笼罩着小江,她想起小海之前说的契约——只要动一动手指,他就会感知到她,回应她。


    小江试着动了动小拇指。


    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猜想隐隐又要冒出来,小江努力将它按回去。不会的,小海说了他不会离开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小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从她的宅院望出去,祭场的方向火光冲天,隐隐还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喊杀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心脏止不住地慌乱。


    除了祭场的火光,小江周围再没有一点亮光,村寨里的屋子像死物一样静静矗立,奔往祭场的路上她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可她却在河边遇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巫女青黛。


    青黛一见到小江就拦住了她。


    “不要过去,不要再往前走了。”


    青黛拉住小江的胳膊,通红的眼睛有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小江不解,“你不是应该在祭场吗?”


    青黛目光微动,沉声道:“我是来找你的。”


    小江心头不好的预感顿时更加强烈,“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要过去,别拦我。”


    “没有以后了!”青黛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她的目光里隐隐泛着泪光,“江渔火,你什么都不知道!黎越寨已经被你毁了!从你杀死山神的那一刻开始,黎越寨就完了!”


    这一声吼如雷击,将小江劈在原地。


    她愕然,脑子里一片混乱,“你说,我……杀了谁?”


    第36章 屠戮 “你给的这把好刀,用来杀你如何……


    “你说, 我……杀了谁?”


    青黛不语,只睁着通红的眼睛看小江,大颗泪珠从她的眼眶里不住地落下。


    小江的声音发涩, 她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巨大怪物, 那样凶狠和暴戾的怪物。


    怎么会是……山神呢?


    山神通过鸟雀教给她术法, 她一直当山神是她的师父,山神让鸟雀带给她保命用的绿玉石。


    绿玉石……


    她用山神给的灵药杀了山神……


    她杀了自己的师父……


    小江顿时觉得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身体不得不佝偻着,她想起山神最后看着她的眼神, 目光慈祥而哀切,如同长辈看着不听话的小孩。


    她亲手割断了它的喉咙,鲜血泼在她身上的热度犹未散去, 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她鼻尖,那样一身黏腻热乎的触感又回来了,如同噩梦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浇透。


    “山神死了, 黎越寨的天穹庇佑也没了。”


    青黛的话在耳边响起,但小江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山神是什么样子, 如果能认出山神, 她又怎么会划下那一刀呢……


    小江闭了闭眼, 山神最后倒下的画面挥之不去,顽固地印在她脑海里, 扎根般地令她痛苦。


    “没有人能告诉你, 没有人见过它。”青黛吸了一口气, 语气逐渐恢复平静。


    山神的存在是神庙的秘密,只在少数巫使之间流传,更不用说亲眼见到, 江渔火却偏偏杀了祂。


    青黛清楚地知道江渔火是踏进了圈套,被贾黔羊利用,可当黎越寨要承受后果时,她还是忍不住去恨她。


    她明明知道她更应该去恨贾黔羊,去恨秦氏那些亲手杀害她族人的刽子手,可当看到江渔火依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干净地像一个孩子,她就感到不公平——


    她要让她染上阴暗的颜色,为她做的错事,为她犯下的罪孽赎罪,她的心要永远背负道德枷锁。


    青黛缓缓开口,语气平静而残忍,“你知道吗?秦氏的人知道黎越寨天穹的秘密,现在天穹结界没了,他们没有任何忌惮。此刻,他们正在祭场上大肆屠戮寨子里的人!他们要让黎越寨彻彻底底在他们掌控之下!而祭司大人让我回来找你,带着你逃到山林里去,从此离开这里,去外面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你说,那些留下来等死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小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流过脸颊,悄然滴落进土里。她背过身去,眼里只剩下火光冲天的祭场,用衣袖抹了把脸,径直向祭场走去。


    “你站住!”青黛忽然喝住她,“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青黛不想让她好过,她是恨江渔火,但她不希望她死。


    小江停下脚步,她脊背立得笔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你怎么知道,死的不是他们?”


    青黛被这扫过来的一眼看得心头一惊,那双眼里有炽焰燃烧,带着将欲燎原的气势,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威压像极了睥睨山头的野兽。


    这个眼神提醒了青黛。


    她不能忘记眼前这个人曾经以凡人之躯手刃山神,纵使她得到了那个老修士的加持,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一个十三岁弑神的凡人。


    可她当真只是个凡人吗?


    江渔火的背影越来越远。


    “祭司大人和我爹费了多大苦心才挤出来的逃生机会,你过去只会辜负他们!”青黛在背后嘶吼。


    小江脚步稍作停顿,这次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你带其他孩子们走吧,就算是死,我也要和我的亲人死在一起。”


    *


    “老贼,去死吧!”


    黎越寨的族长拼劲全力对着贾黔羊挥出一刀,虬劲的肌肉爆发出他从壮年便练就的生猛力量,任何人在这刀下都本应会丧命。


    但贾黔羊却在刀将要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忽然诡异地消失了,整个人化作一缕烟气流散在空中,下一瞬又在不远处汇聚成实体。


    他面上依旧笑吟吟地,可给人的感觉只有头皮发麻。


    族长的一刀劈下,没有劈到人,只将贾黔羊面前的案几劈成了两半。


    但贾黔羊已经离远了,他的第二刀更加无法砍在贾黔羊身上。


    一小队玄甲骑士兵冲上来保护贾黔羊,双方的武器在打斗中铮然作响。


    “锵——”


    一声清脆的铮鸣,玄甲骑的军刀竟然直接将族长的刀砍成两半。


    黎越寨的族长稍有愣神,这已经是族里最好的铁匠打出来的刀,他没有想到竟然与大雍的兵器相差如此之远。


    生死博弈间,片刻的愣神足以致命。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玄甲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为首的玄甲军头人抓住这个空档立刻再次挥刀,冷锋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干脆利落地砍下了对方的脑袋。


    那具上了年纪仍旧充满力量的躯干伏倒在地,头颅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之后,滚落在尚未熄灭的火堆旁。


    火光照着那颗头颅,血糊住了他的脸,只能在一半的光影中看见他圆睁的眼睛,不置信、不甘心、不瞑目。


    风稍稍一动,火舌便舔上那颗头颅的乱发。


    “青连!”江流云一声暴喝,挣扎着所剩无几的气力去捡回老友的头颅。


    死去的人没有头颅,在黎越寨的传说里,会变成没有眼睛的亡灵,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江流云将头颅带回到老友身边,跪在地上徒劳地将头颅和他的躯干拼合,无声哀恸。


    他叫青连,年轻时是青家的大儿子,年长后是黎越寨的族长,他这一生都在保护自己的家园,可即便他为之而死,也无法阻挡这场灭族的屠杀。


    “国师大人,这般屠戮已无抵抗之力的平民,当真必要?”


    刘诞闭了闭眼,无力地望天,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明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原本的计划是在祭典当日正式全权接收黎越寨,由太子殿下和贾黔羊仔典礼上完成交接,而他则在前几日便出发去苍梧郡,带领早已集结在郡治的玄甲骑入寨,祭典当天,若有违抗不遵者,当即斩杀。


    可不知道这个贾黔羊跟殿下说了什么,竟让殿下答应下令对整个黎越寨斩草除根。


    刘诞原本以为为官这么多年,已经练就一番铁石心肠,可是当亲眼目睹那么多无辜的男女老幼横尸当场,那么多条人命死在眼前,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他永远成不了一个无情的命令执行者。


    譬如此刻,他就很想叫停这一切,停止这场荒唐的暴行。可惜他只是个文官,没有兵权,此行的最高掌权人除了太子殿下,就是贾黔羊,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玄甲骑根本不会听他的话。


    天杀的,太子殿下到底去哪里了?!


    贾黔羊对他的这位同僚的话充耳不闻,他忘情地盯着祭场中的一切,刀锋落下,血液四溅,怒吼和嚎哭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牢牢攫住他的精神。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盛宴。


    刘诞见他装死不回应,更加怒从中来。他大步走到贾黔羊面前,却悚然发现贾黔羊眼里一片狂热,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这位向来深藏不漏的国师枯黄的面部此刻呈现病态的潮红,眼底有恶狼见血般的兴奋,贪婪地注视着这场屠杀。


    贾黔羊忘情地抚摸着他手中的鸠杖,这根鸠杖原本就是通体墨黑,而此刻,那杖身上的黑色宛若有生命力一般,有某种物质在杖身内部涌动起伏,缓慢地向杖首雕刻的那只鸠鸟移动,令鸠鸟身上原本的墨黑色变得更加光亮油滑,而鸠鸟眼睛处则汇聚出两点,发出和人一般的摄人目光。


    这根鬼东西好似也在贪婪地从杀戮中吸取力量,简直跟活物一样。


    刘诞心里一阵恶寒,但他还是要把贾黔羊从血腥盛宴中抽出来,他提声道:“看够了吗?可以结束了吧!这场屠杀实在是够了!”


    贾黔羊狂热的目光因为他的话迅速变回阴冷,他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愤怒的胖子身上。


    被纲常礼教腌入骨的人呐,总是要求取中庸,以为凡事守着稳定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这些人永远不会明白毁灭带来的快感。


    死了这批黎越寨的人,这片土地上才能长满大雍的人。


    只有毁灭才能带来新生,毁灭与重生才是万物运行的规律。


    在天道面前,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贾黔羊轻蔑一笑,“不过死几个敌人而已,堂堂司丞大人难道要同情敌人么?”


    “司丞大人可曾看见那些倒在食案下的人,那可都是被这群人毒死的大雍士兵,他们千里迢迢跟着你来到这蛮夷之地,为的难道是死在这里吗?如果连身为大雍长官的人都不想为他们报仇,他们该多么失望啊,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贾黔羊目光一转,举起一直拿在手中的鸠杖,“玄甲骑听令,蛮夷险恶,害我手足,全族皆诛之,不可放过一人!”


    贾黔羊的声音响亮而冷静,在祭场上的每个角落都清晰可闻。


    “来人,司丞大人累了,将他带下去休息。”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士兵上来一左一右制住了刘诞,将他往回带。


    刘诞挣扎不脱,只能指着贾黔羊的鼻子破口大骂,“贾黔羊,你个奸佞小人,你好大的胆子,你安敢如此对我,就不怕我回去向陛下禀告吗?太子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贾黔羊鸠杖一挥,一道幽光立即从杖首飞射而出,封住了刘诞的嘴,让他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蠢货。”


    贾黔羊虽并不把刘诞的威胁放在眼里,可也不喜欢他的聒噪,扰了这血色盛宴发出的动听声音。


    刘诞被拖下去了,另一个人却悄无声地靠近了他。


    原本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流云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贾黔羊和身边玄甲骑的士兵注意力都被刘诞吸引走了,倒没有人分神去注意这个快死的人。


    江流云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的气息极弱,目光却死死定在那个背对他的老者脖子上。贾黔羊身材矮小,江流云瘦弱却高大,他能够俯视到贾黔羊颈侧血管的微弱鼓动……


    贾黔羊忽然有所感应,正要回头,一把冰冷的短刀已经刺入他颈侧。


    他下意识便要施术堵住伤口,却发现灵力怎么也无法调动,而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余光中他瞥见插在自己颈侧的刀——通体墨黑中有一线幽蓝。


    “你给的这把好刀,用来杀你如何?”


    江流云发出一声轻嗤,手下鲜血汩汩流出,如果他现在拔刀,贾黔羊的血一定会飞溅而出,但他没有。


    他用尽所有力气,将刀身深深没入贾黔羊的脖颈,再从一侧切拉到另一侧,深而平整的刀口下,贾黔羊的血如同喷泉一般一股股喷涌而出。


    贾黔羊喉咙全断了,嘴里也不断有血涌出,他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听到江流云说:


    “这是,跟我女儿学的。”


    第37章 保护 这个平日里并不受大家待见的祭司……


    贾黔羊很快断气了。


    不需要江流云做什么, 他只是放开手,贾黔羊的尸体就像块破布一样倒在地上。


    一队玄甲骑包围了江流云,他们的武器都对准了包围圈内的人,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砍出第一刀。


    他们有些畏惧手中他的短刀, 此刻那把刀吸饱了血, 刀身的一线幽蓝变得更加妖异。


    他们亲眼见过贾黔羊是如何术法高超的一个人,但他也死在这把刀下。


    江流云不知道玄甲骑们的忌惮, 他只知道即便他们不过来杀自己,他也活不久了。取下心头血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可惜只是一场徒劳。他一生不曾杀过人,在最后死之前还能带走一个,这已经是莫大的成绩。


    短刀从江流云手中滑落。


    江流云再也支撑不住, 直直的朝地上倒去。玄甲骑们一拥而上,想要趁机一击毙敌。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手从尸堆旁捡起刀。


    “放开我爹!”


    这一声叱喊清晰嘹亮, 玄甲骑士兵们朝声音源头看过去,只见火光后走出来一个白头发少女,长着一对奇异的金眸, 一张小脸蛋儿漂亮极了。她握着一把和她身量完全不符的柴刀, 一看就知道是捡来的, 气势汹汹地对一群人宣战。


    “否则,杀了你们!”


    一个人对一群人。


    玄甲骑士兵不由失笑, 有好事者对着她认真的模样打趣道:“小姑娘, 大人的刀可不是好玩的, 小心把自己的手给砍断咯。”


    这话一出,几个玄甲骑士兵立刻哄笑一片,只当她人小不知天高地厚。


    小江对着这些人的嗤笑不为所动, 她提着大刀便往玄甲骑士兵们的包围圈冲过去。


    士兵们看她真不自量力地过来,便也不再客气。他们收到的命令本就是斩草除根,不放过一人。现在发号施令的人虽然已经死了,多杀一个小女孩少杀一个没有区别。可如果有人非要找死,那就容不得他们为这张脸蛋儿手下留情了。


    一个玄甲骑士兵挥刀便向她砍去,这一击的力道足以将一个成年人砍成两半,可她的身形极快,竟能在刀劈到面门前偏身躲开,甚至在躲开之后立即反手一刀,生生将士兵的握刀的手砍下。


    见她当真有几分本事,剩下的玄甲骑士兵不敢再怠慢,几个人一拥而上,同时对她挥刀相向。


    小江用她那把随手捡来的柴刀挡在身前,数把军刀的力道一齐砍在她的刀上,被她生生接住了,双方的力量一时间僵持不下。


    玄甲骑们此时才算真正领教到眼前这个白头发少女的厉害,几人行伍出身的精兵同时发力,竟然无法让他们的刀再进一寸!


    小江用刀死死抵着,刀身相击发出持续的铮鸣,她粗糙的柴刀上渐渐被压出好几道缺口,若是再僵持下去,这把刀估计就要断掉。


    “呃啊——”


    白头发的少女发出一声怒吼,她再度发力,爆发出的力量生生将几个玄甲骑士兵掀翻在地。


    她没有趁机杀掉地上的士兵,只是朝着他们身后的人走过去。


    见她手上没有动作,本来以为死到临头的玄甲骑士兵立即四散逃开,他们不是她的对手,没有人再不自量力地冲上去。


    柴刀在一边放下,小江跪在江流云身边。


    “爹。”小江喊了一声,江流云却没有反应。


    她惶恐极了,拼命摇晃江流云的身体,“爹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怎么会这样?”


    江流云被她摇得吐出一口血来,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女儿,尽力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微笑。


    “不是让你走吗……你怎么还是来了。”


    他给她喝迷神草的汤药,就是为了不让她来这场祭典,他让青黛去找她,带她一起出去,可她还是来了。


    眼泪争先恐后涌出眼眶,小江不断抽噎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黎越寨,该死的人是我。”


    “原来……青黛都跟你说了。”江流云无力地抬起手,在她脸上虚虚划过,想帮她擦眼泪,“不怪你,都是……天意……”


    天要亡黎越寨,谁都阻挡不住。


    小江摇头,一把抱起江流云,“不,你不会死的,我这就带你去找巫医,他们一定会治好你。”


    江流云摆手,哪里还有什么巫医,神庙的人都在祭典上,此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况且论医术,他就是寨子里最好的巫医。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不走了……爹想最后跟你说几句话。”


    江流云握住小江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


    “回来之后,我给你卜了一卦……卦相上说……你是必死之身。”


    “爹原本以为只要用祭司心头之血唤得神祇降临,黎越寨就能再次获得庇佑。”


    如同传说里世世代代流传的那样,用镜谕召唤神灵,神灵修补好天穹,黎越寨再次回归平静,而他的女儿也不会死。


    小江看向他心脏处,那里的血早已浸润了她的祭司袍服,只是因为袍服颜色深而看不出来,她张开手掌,发现满手都是鲜血。


    “可是,没有用啊……神早就忘记了……忘了……”


    “爹很自私,爹救不了所有的人,最后……只能让青黛带着你逃出去……”


    “你要往山林里面逃……他们抓不到你的。”


    “你要活着……活着走出黎越寨……然后忘了这一切……”


    小江用力抑制住哽咽,她摇头,“不,一定有办法的。”


    她拼命想,终于想起那个曾经在矿洞里替她挡下一击的鲛人,他灵力高超,他一定有办法的。


    可是右手小拇指一直没有动静,无论她怎么呼唤,那里都跟从来没发生结下过任何契约一样。


    她不再等了,背起江流云,“我们一起走。”


    “走……逃到山林里……”江流云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被泪水糊住的视线变得模糊,她咬紧牙关,一手将江流云扶在背上,一手提着柴刀。


    有人来拦她,她便砍谁,有尸体横在她路上,她便踏过去。


    可是忽然间她看见有一只手垂下,她稍一愣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江流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从她背后滑下去。


    小江将江流云在地上放平,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鼻尖。


    气息全无。


    “爹!爹——”


    没有人再回应她了。


    小江跪倒在地上,呼吸都开始发颤。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一股巨大的愤怒席卷了全身,几乎要击穿她的胸膛。


    火光通明的祭场上,黎越寨里能作战的成年人快被杀光了,剩下的老弱妇孺被玄甲骑士兵们像驱赶牲口一样赶进圆圈里,等待着下一轮屠杀。


    凭什么?


    凭什么任意践踏她的家园,凭什么像牲畜一样对待她的族人!


    弱肉强食,但弱者就不配活着吗?


    小江拄着柴刀站起来,一步步向着玄甲骑的包围圈走去。


    她不记得自己伤了多少人,她只是一次次挥刀,横劈、竖砍、侧切……


    本就缺口累累的柴刀被她砍到卷刃,不知道是谁的血肉被缺口勾下,挂在她的刀刃上,鲜血成缕一股股淌下。这把农人的劈柴刀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血淌过。


    黑衣服的士兵如潮水一般包围住她,白头发的少女在其中如同一个白色的小点,但这颗白点生生劈杀出一片天地,任凭黑色如何汹涌,也无法将她淹没。


    渐渐地,没有人再敢靠近她了。


    他们只握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着包围圈中的那个人——少女的脸被血糊住,白色的头发、麻布的衣服全被血染成了红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她拿着那把柴刀,每一次挥刀都干脆利落,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将他们的士兵一个个砍翻在地。


    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女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怪物,一头凶猛又无人性的野兽,她眼底的冰冷残忍令这些久经沙场的精兵都感到畏惧。


    但,只要她稍微露出一点点破绽,一点点怯意,他们就会扑上去,群起而攻之。大雍最精锐的军队本就是久经训练的野兽,猛兽与猛兽之间,只剩下互相撕咬。


    小江横刀立在最后的族人身前,只要玄甲骑士兵敢再接近这群人一步,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劈杀。她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只剩下挥刀,只知道要保护身后的人。


    身后的哭喊声也停了下来,黎越寨的老弱妇孺们看着他们身前的少女。族长死了,大祭司死了,他们家中的能够勇猛上阵的人也死了……这个平日里并不受大家待见的祭司之女,成了最后保护他们的人。单薄的身形被风吹起衣角,但她的背影坚定地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小山。


    一阵凉风掠来,小江过热的脑子和身体清醒了一些。


    背后有人向她走来。


    “江渔火,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乌虎拿着一把刀,走到小江身边停下,他学着小江的姿势将刀横在身前,目光直视前方。


    “但保护黎越寨,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小江眸光微动,眼里终于带了点笑意。


    “好啊,我相信你。”


    有更多的少年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站到小江身边,拿着长长短短的武器,用这些玩物一般的武器保护他们最后的家人。他们,也应该像她一样,当勇敢的战士,悍不畏死,而不是待宰的牲口,束手就擒。


    玄甲骑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被这群负隅顽抗的少年人打动,他们每一个也都是从少年时代过来的,当然明白少年勇气的可贵。


    玄甲骑首领在马上注视着战场,久久没有下令发起最终的扑杀。


    太子殿下从未下达过诛杀令,而下令绞杀黎越寨所有人的国师已死,他们并不是非要杀光这群人不可,将来大雍的官民接手这片土地,这些人也会慢慢成为大雍的子民。


    正在犹豫间,玄甲骑首领的目光忽然变了。


    他在马上的能看得远,他看见人群之后,一具被砍掉头颅的尸体缓缓站了起来。


    “尸体”摸索着,双手抱起地上的一个头颅,将它按在自己脖子上。那颗头颅动了动,便在“尸体”脖子的断口上牢牢固定住了,只一条齐整的伤口显示出它曾经被一分为二。


    拥有了头颅的“尸体”缓缓走向人群。


    玄甲骑首领定睛看去,那具“尸体”正是先前被斩杀的黎越寨族长。


    第38章 复生 可惜,她的敌人不再是凡人了……


    客舍。


    柴房内光线昏暗, 只有外院的火把虚虚地透一点光进来。


    一个身影悄悄推开了柴房的门,只稍稍推开一道缝隙,便身形灵活地潜了进去。


    刘诞被捆绑着, 侧躺在地上, 看到潜进来的黑影, 刚要大喊便被此人一把捂住了嘴。


    来人在黑暗中轻声道,“刘大人, 不要声张啊,属下是来救您的。”


    刘诞认出来此人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从十七, 不由大为感动,“还是殿下身边的人有良心。”


    十七嘿嘿一笑,黑暗中只能看见一口白牙, 他解开刘诞身上的捆绳,“大人过奖了,属下不过是一心效忠太子殿下。刘大人是殿下的亲族, 殿下若有知,必定是不愿这般对待大人的。”


    见他主动提及秦於期,刘诞当即问出今晚最大的疑问, “太子殿下人呢?”


    十七老实回答, “正在房内歇息呢, 先前交待了没有要事不必打扰。”


    刘诞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有要事, 你带我去找他。”


    十七感到为难, “这……”


    他知道刘诞是太子殿下亲信, 本意是想在他面前捞个功劳,可他不想惹祸啊。


    刘诞却抓紧了他的手,黑暗中一双圆眼睛亮得摄人, “不,你一定要带我去。若是今夜不去找太子殿下……”


    他想起秦於期平日里看那个白头发少女的神情,神色凝重,“你我日后都别想活着回大雍!”


    *


    “江渔火!小心身后!”


    玄甲骑和黎越寨两方对峙中,忽然插进来一道尖利的喊叫。


    江渔火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感到身后有一阵凉风掠来。她火速回头,却有一道光刃已经直扑她面门而来,躲避不及,那道光刃狠狠打在她肩膀上,直接将她打飞了出去。


    江渔火看一眼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拄着刀站起身,她盯着攻击发出的方向,却看到“族长”缓缓走了出来。


    “族长”的步伐滞涩,每一步都笔直地像木偶,每动一下都会伴随着身体不同部位的扭曲动作,整个人从面容到姿态都很僵硬,仿佛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而他的脖颈上更是有一圈十分醒目的粗黑伤口。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黎越寨的人却开始不断往后退——


    他们明明亲眼见到族长死了,还是被砍掉头颅那种残忍的死法,怎么会还能完完整整地站起来……


    而玄甲骑士兵们也开始整齐地后退,此时跟黎越寨剩下的人交战变得不再是第一要务,这具从地上爬起来的诡异“尸体”才是。


    小江没有见到族长被杀的一幕,自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的诡异。


    “不要让他靠近,他不是我爹!”


    青黛飞奔向黎越寨众人,方才提醒小江的人也是她。在小江走后,她并没有一个人逃走,而是又回到祭场上。如果黎越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无法想象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一到祭场,便看见满地倒下的人。江渔火在祭场里和人拼杀,她则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父亲的遗体。


    青黛原本撕下裙裾的布料,想将父亲的头颅和身体绑合在一起,可那具遗体却忽然动了。她吓得大叫跑开,只不过在喧嚣的祭场上,没人能听见她的叫声。


    于是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暗中观察,却看到那具“尸体”自己给自己安上了头颅。


    下一刻,他的眼睛睁开了。


    青黛心脏狠狠一缩,看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汗毛倒竖。那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面皮上被火烫出的两个洞。


    这绝对不会是她父亲。


    “怎么回事?”小江侧过脸,问跑来她身边的人。


    只听青黛咬牙切齿,“我爹,方才就已经死了,这是个妖物。”


    不过片刻,那妖物的步伐越来越自如,动作开始像活人。


    “族长”忽然停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只微微一抬,便有一只黑色的鸠杖飞入他手中。


    见过贾黔羊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的随身之物。


    “族长”空洞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小江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却是贾黔羊的。


    “倒是低估了你们父女俩。”


    一个趁他不备杀他,一个以一己之力对抗一支军队。若不是他身边刚好有新死之人,可以让他用定魂术及时借身体寄居魂魄复生,恐怕这一战争就要戛然而止了。


    这怎么行呢?他的鸠杖还没有吸饱怨灵,炼化的数目还远远不够。


    贾黔羊看着人群中的那个少女,对方也在看着他,板着一张小脸,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出招。


    贾黔羊在心底冷笑一声:不自量力的蝼蚁。


    他只挥了一下手,一股强劲的风袭过去,小江和她身边的少年都被掀翻在地。


    贾黔羊缓缓靠近,他步伐稳健,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年富力强的身体,比起上一个他用了太多年的皮囊,倒是个不错的居所。


    白头发的少女向他挥刀劈来,那一刀的速度极快,是凡人苦练几十年也难以达到的程度。


    可惜,她的敌人不再是凡人了。


    两只手指轻轻夹住了她的刀刃,贾黔羊双指微动,她的柴刀便一寸寸断裂,变成真正的破铜烂铁。


    没了武器,小江转身便要跑,但没跑出几步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后脖颈,她原本引以为傲的速度如今在贾黔羊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碾压,那便是每一步意图都被对方看在眼里,每一处在对方眼中都是破绽,毫无还手之力。


    贾黔羊将她捏在手上,他另一手上的鸠杖化作刀刃,在她身前比了比,似乎在找一处好下刀的地方,他将刀刃对着小江的的喉咙,缓缓开口,“你是有本事的,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引导你去杀躲在山里的那只神兽。”


    此话一出,小江立刻睁大了眼睛。


    贾黔羊继续道:“你父亲割了我的喉咙,他说是跟你学的。”


    他在小江的喉咙前虚虚一划,没有真的下刀,却咧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你也是这样杀掉那只神兽的吧?可惜了,我没能亲眼看见。不过从小公子哪儿倒是听了一些,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啊。”


    手中的小女孩呼吸变得粗重,眼眶通红,愤怒快要冲出眼眶。


    贾黔羊却兴奋起来,“瞪我?瞪我就能杀了我吗?目光再狠有什么用。力量,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是你!是你布下的幻境!”小江目眦欲裂,她明白过来了,贾黔羊一开始在山里就不单单是找矿,而是在布阵!


    “是啊,若没有幻境,怎能让你主动去到禁林,又怎能让你认定杀死怪物便是走出幻境的规则。”


    幻境是他制定的,规则当然也是由他所设。他不过是等她杀掉蜘蛛时便立刻解除幻境,让她相信杀掉里头的怪物是走出幻境的唯一方法。而后牵引她,借她的手去杀真正的目标。


    “卑鄙小人!”


    “起初我原本选的是你父亲,可惜他宁肯死在里面也不愿动任何怪物,还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当然,你没有让我失望,甚至可以说……”贾黔羊赞赏地看着她,“非常出色。”


    从她解开他房间禁术的那一刻开始,贾黔羊就转变了人选。


    巨大的悔恨和愤怒冲击着小江的胸膛,她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止不住发抖。原来这么早……原来这么早她就已经一脚踏进他的圈套!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救人,可每一次,每一步,都是在贾黔羊早已布置好的棋局上前进。


    他操纵她,让她以为自己是那个不一般的拯救者,以为只要她足够勇敢无畏,便能保护她在意的人。


    可她不是,她只是一把握在贾黔羊手上的刀,她甚至该死地锋利,亲手毁了自己的家园!


    小江咬紧牙关,嘴里被她咬得满是血腥,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始终不曾再落下一滴,她死死地盯着眼前人,绝不能让眼泪泄露她的虚弱。


    “但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贾黔羊轻笑,但下一刻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可以去死了。”


    说罢,他化作刀刃的鸠杖便朝着小江颈部刺去。


    一只手在将要刺入的瞬间握住了刀刃。


    小江牢牢握住刃部,任凭鲜血淋漓也丝毫不松,刀刃切入手掌,她忍者痛意拼尽全力不让它再进一寸。


    她不能死,至少不是此刻。


    贾黔羊眯了眯眼,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女。


    他能察觉到她身上是有些灵力在的,但在他面前,那些灵力微弱地就像风中的火苗,风一吹就熄了。反而她这股悍不畏死的勇气,倒是要让他有些佩服了。


    那双金色地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火光映在她眼睛里,熊熊燃烧。


    白发金眸,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传说……


    趁贾黔羊失神的片刻,小江当即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要害,颈上的力道稍一松懈,她便奋力挣脱贾黔羊的桎梏,翻身滚到一边。


    这一翻身却滚到了一堆尸体中,一眼扫过去,便看见贾黔羊原本的尸体喉间狰狞的伤口,和尸体旁令她眼熟的短刀。


    “江渔火,用那把黑色的刀!它能杀死术士!”青黛在背后大喊。


    小江当即一个纵身飞跃,眼看着便要拿到那把秦於期原本要送给她的短刀。


    可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袭向她的后背,几乎要震碎她的内脏。小江跪倒在地上,胸腔气血翻涌,脑子嗡嗡地,一张嘴立刻呕出许多血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短刀从她手底下飞走。


    刃光一闪,短刀已经被贾黔羊握在手上,他缓缓冷笑,“你父亲用这个杀了我一次。你以为,我还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吗?”


    贾黔羊目光一转,面容尽是狠戾,“还在等什么呢?玄甲骑校尉。”


    玄甲骑首领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人,心里的恶寒难以平复。他亲眼看见贾黔羊被割断了喉咙,竟还能借别人的身体复生,朝中的传闻没有错,果真是个妖人。


    贾黔羊嗤笑一声,又一件物什从他原本的身体飞到他手中,他用黎越族长那只遒劲有力的臂膀举起银色的虎符,“兵符在此,校尉是想违抗军令吗?”


    玄甲骑首领沉了脸,只得对他的部众命令道:“众将士听令,凡皆黎越寨人,无论妇幼,尽诛之!”


    第39章 神明 目光所到之处,尽燃烈火……


    随着玄甲骑首领的一声令下, 黑衣服的武士们再次举起屠刀。


    黎越寨的人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瑟缩成越来越小的一团,焦躁不安地等待死亡降临。


    人群中有人看向江渔火。


    她跪倒在尸堆里, 手上没有一件武器。


    没有人可以救他们了。


    站出来的少年人拼尽全力冲向敌军。


    “不要——”


    一个女人发出尖利的惨叫, 她冲出去抱住自己被一刀毙命的儿子。


    惨叫声刺破夜空, 让四周变得安静。


    如同不断嗡鸣的、颤动的弦被忽然捏住,小江混乱的脑子被这一声惨叫忽地惊醒。


    不可以……不可以……


    不能再有人死去了……


    无论以什么代价。


    小江抹了把嘴边的血, 她撑着地上尚未僵硬的尸体,从尸堆里缓缓爬起来, 任凭可怕的灼热贯穿她的血脉。


    血液咆哮着,冲击着她的全身,背后熟悉的灼热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快要破开的脊背,如烙铁一般炙热的双手……她看见手臂皮肤之下出现忽明忽现像炭火一样的纹路,火焰在血脉里流动。


    那种古老的力量再次被唤醒, 甚至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强烈。


    她颤抖着抬手,手心之中慢慢出现一颗火球,凭空而出的火球, 没有任何物质支撑而燃烧着。


    这是她从前无法做到的。


    火球逐渐变大, 她的手臂往后抬, 而后将它准确地射向黑压压一片的玄甲骑。


    轰隆一声在人群中炸开。


    小江蓄力,接连又投出几个火球, 她想让它去哪里, 它便听话地在那里燃烧。


    火焰映着她溅满鲜血的脸, 明灭跳动如鬼魅。


    玄甲骑被这从天而降的火球灼伤,不得不往后撤退,与被包围中的黎越寨人隔开距离。


    小江缓缓走向这条隔离带, 她凝视这段随时会被敌人踏足的空地,双眼中积聚起炽焰——


    “轰”地一声,空无一物的隔离带忽地燃烧起来。


    高涨的火焰瞬间形成一堵火墙,将玄甲骑和黎越寨人彻底分开。


    人们看向火焰的方向,尽头处是那个原本的被一掌击倒在地的少女。


    她孤身一人,无凭无借,随着她的步伐,脚下的大地渐次升起火焰。火光中,她的身影逐渐清晰,连带着她背后一双巨大的翅膀,红羽和金羽相间的双翼,悄然显现在人们面前。她既是从天而降的神祇,又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尽燃烈火。


    一霎那间,整片天地都被火焰照亮。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凭空而起却炽烈燃烧的火焰,背生双翼的少女,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整个祭场顿时灼热起来,一波波热浪向玄甲骑士兵袭来,让他们不敢再有进犯。


    被火焰圈保护住的黎越寨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犹如神迹的一幕。


    “是羽神!”


    “羽神显灵了……黎越寨有救了!”


    “羽神没有抛弃祂的子民……”


    ……


    有人欢呼着,兴奋地喃喃自语,有人情不自禁跪下,热泪盈眶……


    青黛和众人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不远处的身影,忽然想起很多个时刻,神殿里烟气坠落的时候,矿洞里火把无端燃烧的时候,以及她杀死山神的时候……


    原来她真的不是凡人,那些迹象每一次她都注意到了,可她每一次都选择忽视了。


    多么可笑,她竟然嫉妒自己本该侍奉的神,她甚至恨她……


    作为巫女,她甚至以为,羽神已经彻底抛弃黎越寨……


    青黛用力捏紧双手,手心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液让她的手变得濡湿。她却没有感受到疼痛似的,依旧死死捏着拳头,为呼唤神灵而破开伤口提醒着她犯下的错。


    或许不是镜谕已经失效,让大祭司无法呼唤神降,而是因为她把帐算在了鲛人头上,已经使用镜谕向灵界发送过一次召唤……


    欢呼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曾经骄傲无比的巫女缓缓蹲下身,身体止不住颤抖。


    背生双翼的少女忽地升到半空中,站在火焰之上。


    小江找到贾黔羊,掌心同时催动起灵力,更加炽烈的火焰从贾黔羊脚下升起。


    她不会忘记,这里最该死的人是谁。


    一颗接一颗火球从她手中飞出,直将贾黔羊整个人淹没在火海里。


    但火海中,一道幽蓝的光圈扩散开去,光圈所到之地,火焰尽数熄灭,贾黔羊的身形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他周身没有丝毫被灼伤的痕迹,甚至连须发也丝毫无损。贾黔羊手中的鸠杖触地,幽幽的光芒正以鸠杖为圆心扩散。从第一道火球出现时,他便早有防备。


    “想不到,传说中的羽族,竟然让我遇上了,你藏得可真好啊……”贾黔羊望着半空目光微微眯起,全然兴奋。


    小江没有回答,只是不断攒出火球,将火球射向贾黔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死。


    可这次,贾黔羊身边仿佛有了隔绝场,任凭她如何催动,都不见效果。


    而随着她不断使用灵力驭火,她身体的炙痛更加剧烈,每一道火焰升起的同时也在灼烧着她自己。和上次面对山神不一样,没有绿玉石的效力引导,从未经受训练过的身体贸然召唤这样强度的烈火,再持续下去,她的身体也会同样变成焦土。


    可是不这样,所有黎越寨的人都会死。


    这是她造下的孽,只能她来偿还!


    小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黎越寨人也在看着她,他们或殷切或激动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她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天空中一道带着火的鞭子如闪电落下,劈向贾黔羊,这一刻的天地亮如白昼。


    这一下将贾黔羊的身体打得皮开肉绽,空气中弥漫出肉被烧得焦糊的味道。贾黔羊的身体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身体变得焦黑,无法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人终于支撑不住极速坠落在地。


    小江尝试着再次汇聚力量给贾黔羊再来致命一击,可是力量仿佛枯竭了,她看到自己手上皮肤上也开始寸寸皴裂,手心是一块焦黑的疤。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可是,贾黔羊忽然动了。


    他挥动手中的鸠杖,有幽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被那根墨黑的鸠杖尽数吸入,杖身的黑色如活物般涌动,有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虚幻人脸从杖首争前恐后地从杖首涌出,哀嚎着试图摆脱鸠杖束缚,却又在下一刻被杖首的鸠鸟吞噬。


    即便小江没有正经修习过术法,也知道这在吸噬祭场上的亡灵!


    还没等小江站起身,贾黔羊便用鸠杖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封印,封印在结成的那一刻迅速飞向小江,如同绳索一般将她捆绑得再也动弹不得。


    她的腿脚,和她背上新长出的翅膀,都被这道封印牢牢缚住。


    下一刻,焦黑的人影忽然在瞬息之间移动到她面前。小江只感到腹上一阵冰凉,她低头,那把黑色短刀正插在自己腹中。


    “哈哈哈哈……竟让我遇到了一个半神血脉。”贾黔羊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面目笑得越来越狰狞,“不知道是我太幸运,还是你,太不幸。”


    这一刻,小江的身体里不只是灵力在消散,就连血液里的热度都在消退。


    但贾黔羊犹不放心,又在她腹上捅了第二刀。


    刀伤和她身体本来的灼痛相比已经算不上什么,刀刺进身体的瞬间她只觉得寒冷。


    她第一次知道,这把刀原来这么冰冷。


    那天她将它刺进山神颈间的时候,它也会感觉到一样的冰冷吗?


    第三刀没有刺来。


    “放开她!”


    贾黔羊侧过身,小江看见他身后的青黛。


    青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把匕首,对着那具本该是她爹的身体毫不犹豫地刺下一刀,“你这个妖人!从我爹身上下来!放开她!”


    青黛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但当她看到江渔火被贾黔羊捉住的时候,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这是她信奉的神。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神仆,甚至神在她身边她都认不出。


    但这一刻,她誓死也要保护她的神明!


    “无知的蝼蚁。”贾黔羊嗤笑一声,看都没看伤口一眼,普通的兵器根本无法伤害到他。


    下一刻,那只从江渔火身体里抽出来的短刀就划破了青黛的喉咙,血溅到小江眼睛里,立时就有泪水涌出来。


    “青黛!”小江惊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曾经骄傲无比的巫女倒在地上。


    她挣扎着爬到青黛身边,胡乱地想要帮她包扎伤口,“不要死啊……青黛,明明可以走掉的,为什么要回来?”


    看到她过来,巫女将要涣散的目光忽然迸发出光亮,青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艰难开口,“和你一样。”


    青黛嘴角涌出一大口血,喉头不断抽动,“这是……我应该的……”


    青黛用力握住她的手,喉头的血不断上涌,气息微弱如游丝,话音断断续续,“江渔火……从前……对不起……你要……活着……你比谁都……更应该……活下去……”


    “不!不要死!没有人该死……”小江抽泣着回握住她的手,但那只手却骤然间无力地松开——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就可以把这个情节写完了[化了]


    第40章 哀求 “好疼啊……小海……好疼……为……


    青黛彻底闭上眼睛, 平日里飞扬的面容彻底沉静,发髻散乱,血把她白色的巫女服都染红了, 她是那么注重自己穿着打扮的一个人, 要永远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此刻却一身狼狈地躺在泥土地上。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关心,差一点他们就要变成朋友了。


    但他们都死了。


    她果真是个只会带来不幸的怪物。


    小江伏在青黛的尸体上, 再也忍住不泪水,嚎啕大哭。


    但下一刻, 贾黔羊毫不留情地将她从青黛尸体上提起来,他指着不远处黎越寨的人们,指给她看。


    “亲眼看到族人一个个死去让你很难过吧, 你要好好看看,看看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你越愤怒,灵魂的戾气就会越大……”


    随着小江灵力的流失, 原本隔离了黎越寨人的火焰也随之小了下去,玄甲骑士兵们越过火圈,肆意屠宰这群已经完全丧失抵抗能力的人们。


    血与火弥漫的场地中, 刀光与剑影相叠, 怒吼与哀嚎交织……


    小江被那道封印捆着, 浑身动弹不得,目力所能及处, 尽是倒下的黎越寨人。


    灵力被抽走, 她的愤怒已不能化作力量, 眼里只剩下哀伤。


    在贾黔羊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拇指不断抖动,她在哀求, 眼泪像决堤的河,一刻也停不下来。


    “小海,求求你!我没有办法……”


    “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求你救救大家!”


    “你快出来啊!求你了!快来不及了!不要……”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会困住你了……求你!求你过来啊!”


    ……


    贾黔羊觉得江渔火应该看够了,她的灵魂已经足够愤怒到成为他法杖中最厉害的怨灵。


    于是他将她提到祭场的石案上放下,那原本是黎越寨人摆放祭品的地方。


    他抽出那把曾经她弑杀神兽的刀。


    砍刀落下,贾黔羊生生砍下了她背后那对尚显稚嫩的翅膀。


    从脊背到全身,彻骨的疼痛抽干了小江最后一丝力气。那把冰冷的刀剜开了她的后背,她感到骨头里被硬生生抽出了什么东西,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可抑制地流走。不止是身体,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疼到颤抖。


    “好疼啊……小海……好疼……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为什么……”


    她的右手小拇指弯动了很久,却没有传来任何反应,仿佛鲛人从来没有对它施过法术,更从未结下契约。


    “从今往后,任何事情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会保护你,只要你动一下手指,心里想到我,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听到。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过来保护你。”


    ……


    鲛人的承诺还言犹在耳,但他总归没有来。她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第一次求他,他就失约了。


    她不恨他,她只是想不明白,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给她承诺,让她抱有希望呢?


    浑身是血的少女蜷缩在石板上,曾经光彩夺目的双眸因痛苦而变得麻木,两片苍白而干枯的唇轻轻颤动,她喃喃自语,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对不起乌虎……对不起青黛……”


    “爹爹……我是个没用的人……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人啊……”


    “我没有用……”


    “这是山神大人让我带给你的。必要时,它的意思是,如果你遇到了十分危险的情况,吃下它。”灰喜鹊临走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这一夜她才真正明白,山神预料的危险其实是贾黔羊。所以才通过鸟雀给她那颗绿玉石,保护她的肉身,让她能全然驾驭血脉里的力量,而不使自身受到伤害。


    在肉身能承受的情况下,她血脉里所拥有的力量本该能应对贾黔羊带来的所有危险。


    可是她如此天真,如此随意。


    一半玉石让她被诱骗着用来杀了保护黎越寨的山神,另一半被她喂给了一个口口声声承诺保护她,却忽然消失不见的鲛人。


    血和泪流了满面,嚎哭已经被惨叫声掩埋。小江亲眼看着爹爹、芳婆、不可一世的胖墩乌虎、聪慧骄傲的青黛巫女、胆小弱懦的六虫儿……她短暂生命中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一一死去,她唯一的家园化成了一座火海……


    疼昏过去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自己的翅膀落在地上。她曾经痛恨无比,没有一刻不想要拔除的翅膀,她没有好好对对过它,最终也没能保住它,只能任它躺在尘土里,被血和泥染得几乎要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住手!”


    意识溃散间,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清晰嘹亮的喝令,但她已经没有力气辨认来人,黑暗迅速将她淹没……


    没有温度的火焰,在旧乡的灭亡中燃烧成灰烬。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①


    落满黄叶的宫院内,负责清扫的宫人一边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边唱着动听的歌谣,少女的嗓音清脆如同鹂鸟。


    另一个宫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的石案旁,支着下巴摆弄石案上的六博棋盘,眼神时不时扫一眼紧闭的房门。


    “哎呀,我说你能不能别唱了,万一吵到了里面的人,小心太子殿下又罚你。”树下的宫人横了清扫的宫人一眼,又朝着房门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她安静一点。


    清扫的宫人却不服气,一手扶着扫帚一手叉腰,“要是我真能把里面的人唱醒,太子殿下怕不是还要赏我呢,多少神医看过都没用,偏我玉玲儿能叫醒她。姐姐你说,太子殿下怎么会罚我?”


    “行行行,就你最有本事行了吧。整天唱这些佳人情郎的词,你当真是年纪小,也不知羞。”树下的宫人戳了一下玉玲儿的额头,嗔了她一眼。


    说到佳人情郎,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眼前这间屋子里的传闻,玉玲儿立刻蹲到年长她一些的宫人腿边,低声道:“姐姐,你说里面那个人真的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吗?她长得可真好看啊,就是身上的伤口太多也太深了些,这些以后怕都是要留疤的。”


    玉玲儿想起第一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被太子殿下亲自从马车上抱下来,宽大的披风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全身,只露出一缕白发,一路被太子殿下紧紧抱在怀里,宫里面都在猜测太子殿下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玉玲儿是在太子殿中伺候的人,于是顺理成章地调到了这间宫院伺候。


    那天太医给那个人换药的时候,玉玲儿在一旁端着清水。可当太医揭开纱布,露出她后背上的两个大血窟窿时,玉玲儿立时倒吸一口凉气,盆里的水漾出去一滴。这一滴水本应微不足道,可太子殿下扫过来的凶狠眼神着实让玉玲儿吓了个哆嗦,咬紧牙关才勉力维持住双手不再颤动。


    第二天,她就被赶到了外院洒扫,这一扫便从夏末扫到了深秋。


    花儿开了又谢,叶子青了又黄,不变的是里面的人依然昏睡着。


    “咱们做宫人的操心这些做什么?都是贵人们的事情。再说了,太子殿下既然千里迢迢把一个垂死的人带回来,还会在乎区区几道疤?只有宫里这些想攀高枝的,才会整天想着怎么养出一副冰肌玉骨讨好男人呢。”


    玉玲儿觉得说的很有道理,但想到了什么,又不由为屋里这位担忧起来,“可是,殿下马上就到了立储妃的年纪。按照惯例,到时候应该要从公卿家的女公子里面选一位作太子妃吧,也不知道这位到时候要怎么办。”


    年长的宫人敲了敲玉玲儿的头,“想什么呢?太子妃,那可是将来的皇后,当然要从公卿里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将来能有个份位就算不错了。”


    玉玲儿揉了揉额头,不忿道:“可是我听说,太子殿下可是为了这位杀了朝中的那位国师呢!我觉得,太子殿下难保不会为了她违抗陛下,就像百戏里面演的那样,冲冠一怒为红颜,爱美人不爱江山。”


    年长宫人低斥她一句,“胡说,这种事你也敢乱讲,小心你的舌头。”那宫人看了一眼左右,确认无旁人,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的可说的是,那国师本就是妖孽,这次在殿下面前漏了馅,自个儿跑了。让你少听些戏文,这脑子里面都装得都是些什么东西?”


    玉玲儿撇了撇嘴,心想这个宫人姐姐一定没有在值夜的时候听见过里间殿下的哭声,那种小声地啜泣,含糊不清的道歉,卑微地祈求……但这种殿下的私事,她可不能传出去。


    “砰——”忽然出现一声物体摔在地上的动静。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


    玉玲儿手指着房门,颤着声问:“刚刚……是不是?”


    年长的宫人比她更擅长处理突发情况,当即按住她的手,“你守在这里不要动,我立即去禀告太子殿下。”


    说完那名年长的宫人就跑没影了,只留玉玲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她走来走去,抓耳挠腮,焦躁地像一只烫锅上的蚂蚁。


    殿下自那次之后就禁止她进里间伺候,可是里间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不是醒了?万一她醒了不舒服需要人伺候怎么办,也不是没可能的,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说不出话,唤不了人很正常不是吗?


    她到底该不该进去看一眼?殿下是因为她上次笨手笨脚才把她赶出来的,可归根结底是怕她伺候不好人,但现在的情况和那天又不一样,不进去的话,里面的人就没人伺候了!


    玉玲儿很是挣扎了一番,终于在违反太子殿下禁令和伺候好里间的人二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昏暗的房内,静地连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玉玲儿轻手轻脚地进去,对上一双冷淡的金色眼睛——


    作者有话说:注:①引自汉代刘彻《秋风辞》


    本周苟上了榜单,所以明天会再更一章,后面就恢复隔日更[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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