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承诺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确认的是——……
小江从水里冒出头, 大口喘息,前额的头发搭在眼前模糊了视线。
她费力睁开眼,正对上鲛人冰蓝色的眼睛, 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睛里有一层迷茫, 又似乎有一层薄怒。
鲛人视线移到一边, 清澈的河水清晰地倒映他的面容。
他在生气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不就是想要这个人类为虚弱的他提供庇护吗?利用她, 驱使她,直到灵力恢复的那一天。
当看到她陷入危险的时候, 他还可以说服自己是不想她因为受伤而无法顾及他,所以他一不小心冲破了灵力禁制,为她挡下那一击。
但当她放他离开的时候, 他的心又为何而慌?
小江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她的身体在水中不受控制地向小海移动,直到他的手搭上她受伤的胳膊。
小江茫然地看着的几股水流汇聚到小海手中, 就像是被他从河流中抽取出来,但这些水流又与河水不全然相同,水流上包裹着一层淡淡银辉, 银辉向四周逸散, 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小小的银河在他手上流淌。
泛着银辉的水流向小江的胳膊流去, 仿佛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缠绕住她受伤的关节,光华流转了几个来回, 水流越来越少, 渐渐只余几缕水汽, 水汽一缕缕离开、升空,最后消失在月色中……
小江完全被眼前这一幕攫住心神,伸手去抓这些光芒, 却什么也没抓住,她呆呆地望着夜空,想看清它们最后去了哪里。
天上只有漫天星斗和一轮圆月,人间的夏夜,风过无痕。
等到手被人握住,小江才回过神来——她刚刚伸的是先前受伤的手。
竟然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了。
小江用另一只手捏捏先前受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恢复如初,这绝对不是因为她自己,即便她自身的恢复能力超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全愈合。
等等,难道刚刚……是小海在为她治疗?
还有,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道,也是他?
“……是你吗?”小江歪着湿漉漉的脑袋,举起恢复如初的手,不解地看着鲛人,“是你让我回来,治好了它对吗?”
鲛人无声,只轻点了一下头。
小江笑起来,往他身边更近地凑了凑,“谢谢你替我疗伤,你果然是个很厉害的鲛人呢。爹之前让我拿绳子绑住你,其实根本就绑不住的对吧。他被我娘亲抛弃了,所以就执着于能留住人,你不要怪他啊。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是不是都不太喜欢?抱歉了,我第一次和伙伴相处,做的不好,看在我把你捡回来的份上,你就不要记恨我了。”
她小心翼翼地向他道歉,头发上的水一缕一缕流过她的脸,金色的眼睛垂着,睫毛粘在一起,让她起来很有几分可怜。
“可是,我又希望你能记得我……你回去以后,会不会很快就把我忘了?我看书上说,鱼的记性都不好。不对不对,你是会术法的鲛人,记性也应当要比其他鱼强上许多才对。”她仰头望着他,被水洗过的金色眼眸清亮干净,天真地说着关于鱼的笑话。
“小海,你会记得我的对吧。我是小江,江水的江。”
会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鲛人的寿命可达千年以上,千年岁月身躯匹配的记忆容量也是千年的,他不仅记性比其他鱼强,甚至比人类也要强上许多。
鲛人又想起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着廊下瘦小的人影,只觉得孤单。
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她呢?
在进入矿洞之前,他都一直以为离灵力恢复还有很远。
远到可以暂时忘却族中的那些斗争,一直和她这样朝夕相处下去。可是灵力就这样猝不及防恢复了,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
在被她放入河里的那一刻,他望着河水的尽头,他认出这是他当初搁浅的那条河,顺着水流的方向一定会回到大海,就像他当初为了躲避追杀一路溯游而上那样。
可是水的尽头是是没有她的世界。
鲛人的寿命很长,他想。
即便是陪她走完全部人生,也不到他寿命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而已……
这个念头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
鲛人久久握着她的手,她炙热的体温通过手掌一直传到他的心脏,让他心中涌动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想不明白心为何而慌,又为何悸动。此时此刻,他唯一能确认的是——留在她身边。
听她和自己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想离开这目光。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海握住了,小江不喜欢束缚,自言自语过后没有等到小海的回答,便想收回手,却一下没有抽出来。
她看见小海带着蹼的手慢慢化成人类手掌模样,他将手指扣进她的指间,让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而小海注视她的眼神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温柔。
冰封的水面解封,融化成一池春水。
小江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问道:“小海,为什么你从来不出声?是真的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
鲛人意识到她靠得太近了,或许是心虚,他下意识便要往后退让,但他退一寸,她便进一寸。她疑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他该如何告诉她,他从一开始就不屑于与人类交流,他看不起人类却又为人类所救,他的自尊心让他无法以人的那一面与人类相处,只愿吝啬地显露出鱼的一面。
见他依旧不愿意回应她,小江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准备游回岸边,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小海紧紧攥着。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交握的手上,一只纤细柔软,一只骨节匀称略带薄茧,没有人要放开。
不知是谁的小拇指先动了一下,另一只手的小拇指也跟着动了,指节与指节勾缠在一起。
浅淡的光线绕着两人的指节,一圈又一圈,像一道解不开的结。
小江疑惑又好奇地看着指间,脑子里正琢磨这是什么东西?
“魂契,约定一生的契约。”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小江的意识中,没有任何声音,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就像是脑海里有个人在回应她?
小江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望天。
举头三尺没有神明,只有大得跟圆盘一样的月亮,以及高她一头的小海。
“刚才的话,该不会是你说的吧?”
在小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鲛人点了点头。
结下魂契,便能心意相通,即便没有语言,只要结下魂契的人催动指间的印记,便能将意念传递给对方,这不仅是约定,同时也是极为隐秘的信息交流方式,多年来作为一种秘术只在鲛人皇族中传播。
魂契靠结契双方的灵脉维持,她虽然是人类,却身负灵脉,结契的过程几乎不费力气。
契约已成,便是永不忘记,永不分开,直到生命的终结。
“所以,你并没有想要今天离开?”
鲛人缓缓摇头。
“你,只是想为我治伤?”
点头。
小江靠近他,用已经痊愈的手臂轻轻拥住他。
鲛人没有躲,静静地立在水中,他听到她在耳边说,“小海,你这样我会舍不得你的。”
她手臂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让他原本冰凉的皮肤升起不自在的热度。
鲛人对上小江的眼睛,捕捉她脑海里断断续续传递过来的疑问,再耐心向她解答回去。
她还不太会用这种交流方式,但是没关系,他会慢慢教她,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郊野寂静,清冷的月色撒向陷入沉睡的人间,少年期的鲛人紧握着人类少女的手,用指间缔结的契约无声地向她诉说着自己的诺言。
没有矫饰的语言,没有虚伪的信物,亮得摄人心魄的眼睛里只有最原始的信念,天地间只有流水与月华作证。
*
月上中天,银白的月光洒向人间,也透过窗格照进旅人的床头。
夜已经深了,但躺在客舍最大房间的人却毫无睡意。
秦於期在床板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床可以说跟柔软毫无关系,跟他在宫中的床榻简直是天壤之别。
按理说在这样的床上睡不着是很正常的,但他并不是个娇气的人,这些天下来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只是他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一个人的眼睛,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每天都在寨子和客舍之间来回好几趟,但这些天都没有碰见她。
有时他在矿上,会记挂着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去客舍找他,而在客舍的等待又让他无比烦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耐心也一点点耗尽。
秦於期伸手摸了摸枕边,那只木匣子正好好地躺在一边。
这是夜间下棋时贾黔羊献给他的礼物。两人棋下到一半,贾黔羊忽然停下来,而后便急忙向他告退,还没等他应允贾黔羊便匆匆忙忙出了门。
他本来很是不愉贾黔羊的擅自离场,但没过多久贾黔羊就回来了,回来时神色难得地愉悦,能看出来他心情不错。
贾黔羊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还没来得及问贾黔羊是因何事而喜悦,贾黔羊就向他献上了这个木匣。
“在下听闻殿下近日里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礼物,正好在下有一物,思来想去觉得十分合适,殿下不妨将此物赠与友人。”贾黔羊双手托着木匣,向来漆黑无光的眼睛在看着秦於期时甚至含着几分期待。
秦於期打开盖子,原本颇为不耐烦的眼神在看见里面物件时逐渐消散。
木匣里面是一柄做工相当不错的短刀,古朴雅致而不失锋利,在这种荒僻之地能得到这样的宝物,不可谓不费心。
不管贾黔羊是从别处得到还是一直随身携带的,能在此时献出来,足以显示他的诚意。
秦於期取出短刀,仅尺余的长度在手中却颇有份量,纯黑的刀身只有一线银光般的刃,刀刃扫过的地方带起一丝寒风,足以见其锋利。
秦於期喜不自胜,没有比这更适合的礼物了,他可以肯定江渔火一定会喜欢,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这柄短刀被她拿在手里该有多么威风。
不愧是父皇信任的国师,办事就是比刘诞那个死脑筋要妥贴得多,回到大雍,他可以继续重用他。
抚摸着刀身,秦於期忽然被刀身上的凉意摄住——贾黔羊怎么知道他要送的人是谁……他从来没有提到过她,也自认为没有对她表现出特殊,而贾黔羊竟然就这样精准地猜中了他的心事。
更让秦於期不由冒冷汗的是,贾黔羊不仅把他摸得很透,他还很了解江渔火——
他不应该过度关注她的。
“的确是把好刀,国师大人果然独具慧眼。”秦於期将短刀放进匣子,自然地将木匣整个从贾黔羊手中接过来。
“不过,在这个寨子里,国师大人只需把精力放在精晶石的开采上。其他的,就不劳国师忧心了。若是我大雍能早日拥有神兵,国师也能早日向那群仙门的人一雪前耻不是?”
他在敲打他,提醒他大雍和他之间的牵制与合作关系。不管他如何有本事,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始终无法让秦於期完全信任,帝王之家多年的耳濡目染告诉他,当一个工具足够好的时候,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工具乖乖听话。
贾黔羊轻笑,似乎没想到秦於期会这样想,他脸上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在秦於期锐利目光的注视下,他没有看秦於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柄短刀,“殿下放心,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雍,还望殿下早日将此刀赠与它最合适的主人才是,相信殿下的友人一定能让它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臣,非常期待见到那一天。”
坚硬的床板受到一拳重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秦於期将手搭在枕边木匣上,他想起贾黔羊留下最后那句话时的眼神,寒气似乎就从木匣内浸漫上来——
贾黔羊纯然漆黑的眼睛里几乎要看不见瞳孔,简直就像在纸上滴落的两颗墨点,毫无人气。
第25章 赠刀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愤怒……
天刚蒙蒙亮, 山间的雾气缭绕着没有散去。
或许是过于疲惫,又或者是受到了鲛人的治疗,小江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因为睡得很沉, 以至于没有听见院子外面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直到门口传来几下敲门声。
小江睁开眼睛, 外面却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 敲门声犹犹豫豫地响起来。
“江渔火,给本公子开门。”
属于骄纵少年的清朗嗓音, 是秦於期。
小江揉了揉眼睛起身,睡意已经没了, 但她也不想搭理他,希望他能识相点赶紧离开。
一边的浴桶里,小海还闭着眼睛, 眉尖紧蹙着,直到她走近也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没有醒来。
小江探了探他的体温, 温凉的触感,比平日里的冰冷温度要高一些。她只当他和自己一样太累了。
门外的敲门声持续不断,小海眼皮稍微动了动, 小江立时心头火起。
见一直没有人回应, 秦於期正欲再敲, 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条缝。
江渔火压低了眉头,露出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 两腮气鼓鼓的, 唇紧紧抿着。
秦於期感觉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了自己, 但每次见到她,心情还是会不由自主感到愉快。
他佯装怒道,“怎么这么久才开门?你不会睡到现在吧, 看看外面都什么时辰了。”
外面天光未显,还早得很呢!
小江深吸一口气,才能忍住打他一顿的冲动,她懒得和他理论,压低了声音,从门缝里对他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等等!”秦於期连忙扶住门板,阻止她关门,“本公子亲自登门拜访,你怎么能这样无礼。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一片好心,还给你……”
秦於期没有像她一样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话音在宁静的晨间格外响亮。
小江怕他再说下去会吵醒屋子里的小海,没等他说完便一把拉住秦於期往屋外冲,直把他带到离小院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才停下。
秦於期没有反抗,听话地任小江拉着她的手臂,虽然她的脚步很急,但她始终没有放开他,这样想着他便觉得被拉着也不错。
小江重重甩开秦於期的手,被吵醒的烦躁,对秦於期傲慢态度的不耐,加上这些日子积蓄已久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
她低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无缘无故大清早闯进别人家里的是你,你怎么还敢指责我?”
“我讨厌你的高高在上,你和你身边的那个姓贾的人一样令人讨厌!你们闯进别人的家园,在别人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从来不管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困扰。阿爹失踪了,目野和古鸠家的儿子死了,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定要挖矿洞。就在昨夜,六虫儿也差点死在矿洞里。你们要矿石,拿走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里面设下那种杀人的陷阱?!”
她没有说自己昨天也差点死在里面,她只愤怒地瞪着这个衣着华丽的外来少年,“我不知道你们对矿洞到底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是你们把黎越寨的日子都毁了!”
秦於期盯着自己被甩开的衣袖,原本平整熨贴的锦缎被捏出了几道褶皱,他的手不自觉揪紧褶皱位置,茫然地不知道怎么应对她劈头盖脸的质问。
他以为经历了上次在客舍的事,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但她刚刚说,她就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她讨厌他。
他有一瞬间委屈上涌,鼻头泛酸,眼眶发热。
但很快他就平复下来。
她算什么个什么东西,她是喜欢还是讨厌重要吗?
昭明城里有无数的女孩子等着他看她们一眼,他凭什么要任这个蛮子羞辱他。
秦於期睁大通红的双眼,将挑了无数次才选出来的礼物摔到她跟前。
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甚至等不到天亮,只想赶快把礼物送到她面前。
木匣子被他摔烂在地,露出里面的丝缎围衬,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刀从丝缎里滑出来,他原本以为只有这样的礼物才会赢得她的喜欢,他珍之重之,悉心收好,但此刻刀却落在泥土地上。
秦於期看了一眼,想起昨夜辗转反侧的心情,现在只觉得可笑。
他冷嘲一声,“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你有资格来指责我?”
“江渔火,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找你,更加不会多看你一眼!”
话音未落,秦於期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什么,停下来背对着小江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从一开始就这样,但是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扣到我的头上。那些在矿洞里出事的人,包括你父亲,没有人逼他们进矿洞。我早就跟你说过,没有人愿意见到矿洞出事。”
“站住!”小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你的东西带走。”
秦於期停下,但没有转身。“这是原本要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就扔了吧。”
那柄黑色的短刀落在小江脚边,色泽沉静如墨,刃口处有一线幽蓝光泽,刀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在刀柄上阴刻着两个小江看不懂的字。
小江沉默了一会儿,“你敢说矿洞里的幻术都与你无关吗?”
秦於期疑惑转身,“幻术?”
看他眼里的疑惑不像作假,小江牢牢盯住他的眼睛又问,“你当真不知道?”
“矿洞里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我每日都去,真有幻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秦於期自认问心无愧,面对小江的目光丝毫不躲避。
“好,那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
“去就去,本公子有什么好怕的!”
去矿洞的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江走在前面,秦於期沉默地跟上她的步伐,他的手上还拿着那柄没送出去的短刀。
他有些懊悔自己如此轻易就听从她的安排,显得他的愤怒十分廉价。
如果不是抱着待会进了矿洞就能洗清污蔑,让她向自己道歉的期待,秦於期的自尊几乎要让他立刻离她远远的。
天色虽早,但日出的轮廓已经从东边逐渐显现出来,两人来到矿洞入口的时候和夜里一样空无一人。
秦於期有些疑惑,往常这个点即便没有开工,也该有工人陆续到了,如何会是这般冷清?
小江不清楚他们的作息,自然没有注意到秦於期的困惑,点了火把,又依照昨夜的经验捡了好几根木柴备着。
“拿着这个,跟在我后面。”她将一根火把递给秦於期,自己走在前面,她只想要从他这里确认他们和幻境的关系,并不想他在这里出什么事情。
秦於期接过火把,却同时抓住了她的手,自己走到了最前面,“不必,这里我比你熟悉。”
小江没有再强求,即便在后面,她也依然能保护他。
只是秦於期一直牵着她的手忘了松开,这限制了她的快速反应,方一进入狭窄的矿道,小江就挣脱了他的手。
秦於期立时回头看她,见她只顾着四处打探,根本没有在意他,又愤愤回头。
矿洞的样子和平日里一样,哪里有她说的什么幻术?
“江渔火,你说的幻术呢?这是不是根本就是你为了骗我故意找的借口?”
“谁会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矿洞里布下幻术?我真是傻,竟然相信你这种拙劣的谎言!”
小江没有急着反驳她,白日矿洞里还有光亮,矿石的微光就被掩盖下去,格外不明显。小江继续往深处走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看到微弱的蓝光。
两次幻境的触发,她能想到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六虫儿和乌虎都动过洞里这种蓝色的矿石,虽然不知道幻境的触发和矿石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有联系,但她能确定矿石就是打开幻境的关键。如果位置不对,大不了她一路掰过去,总能掰到对的那颗。
见小江并不理睬,秦於期也没有放弃,他开始尝试和她聊天。“江渔火,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江抠矿石的手微微一顿。
“你一直以为我们对黎越寨图谋不轨,其实不是的,不管是这里黎越寨还是其他什么寨,我们要的都只是这些矿石而已。”秦於期随手扒下一小块矿石,用指尖夹着一点幽蓝。
“你们要这些石头做什么?”小江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知道这些东西除了会发一点微光还有什么用。
秦於期忽然笑了一下,“你会术法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小江警惕地反问。
“没事,就是问问。你没离开过黎越寨不知道,在大雍,有很多人会修习术法。”秦於期将指尖的矿石抛向空中,又迅速抓住,将石头牢牢握在掌心,“这些人仗着一些雕虫小技,便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于世间,为所欲为。对于不听话的人,当然就需要掌握一些能让他们畏惧的东西。”
“你是说这些矿石?”
“当然不仅仅是矿石,但你说的也没错。不怕告诉你,用这种蓝晶炼制而成的武器,可以破除一切术法,在它面前让修士会变得跟凡人一样。”
秦於期侧目看她,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不过蓝晶的锻造之术只有大雍掌握,只有大雍最的匠人才能把它炼化成武器,你们即便坐拥整个矿山,它对你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块只会发光的石头。怎么样,要不要归附大雍?进入大雍的版图,黎越寨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
秦於期一直看着她,希望从那双奇异的眼睛里看出惊讶或向往的神色。
但小江只是淡淡地反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会术法吗?”
“……我擅长的是武艺。”
“所以说,你不会术法?”
“……我并未修习过。”
“为什么不修习呢?”
秦於期咬紧牙关,沉声道:“……修习需要天赋。”
“那么,你没有修习天赋?”
少年有些恼羞成怒,大声道:“你有必要这么强调我没有修习天赋吗?!我说了我擅长的是武艺!”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生什么气,是你自己说的很多人都会!”小江也提高了声音,实在不能理解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好啊,我不会,你就会吗?”
“我不会啊,黎越寨的人都不会,不像你们大雍。”
矿洞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去了,本公子不奉陪了。”秦於期扔了火把就大步往外走,他一眼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愤怒,让他气急败坏地像一个傻子,那些礼仪修养、唇舌之辩,甚至一身武艺,在她面前都通通失效,让他和昭明城里任意一个毛头小子都没有区别。
她是如此地可恶,以至于秦於期只顾着往回走,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蓝矿石越来越密集,而他走了许久,透着光亮的出口却还是一样地远。秦於期猛然回顾,他竟然一直在原地踏步。
小江从他身后追上来,“走不出去对吧,这下你总该相信了。”
她没有说他该相信什么,但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幻术。
第26章 幻境 血线顺着鲛人脖颈的优美弧度缓缓……
竹篱围成的院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脚步轻缓。走到房门的前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轻扣了几声。
门内一直没有动静。
青黛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经出来了, 想到昨夜小江的胳膊, 便想着她一定是因为伤势才迟迟未起。
如此, 她也顾不上其他了。
本就只是轻掩的房门一下就被推开。
青黛扫了一眼,客厅空荡荡的, 和大祭司失踪前的样子别无二致。她知道小江睡在靠西边的一间,便想也没想径直过去。
竹榻上没有人影, 小江的卧室和她的穿着一样简陋,一眼就能看到底。
虽然性格是不讨喜了点,但总归是个单纯善良的人, 青黛想。
竹榻边上立着一面竹屏,遮挡了少许视线。
青黛稍一靠近便听见竹屏后面隐约传来压抑的闷哼,声音里透着痛苦。
“江渔火, 你的伤势还好吗?我从巫医那儿带了药过来……”
青黛缓缓拉开屏风。
巨大的浴桶里躺着一个俊美少年,雌雄莫辨的脸上显出痛苦神色,双眼紧闭着, 灰蓝色的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让人不自觉想要怜惜。但视线往下, 水面之下那条硕大的鱼尾清清楚楚地显示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并非人类。
一个鲛人。
主人不在,房子里却盘踞着从外面来的怪物。
青黛握紧了随身的匕首, 慢慢靠近浴桶中的鲛人。
但还没等她拔出匕首, 眼前的鲛人突然睁开眼睛。
一股凭空出现的力量将她瞬间吸到浴桶边, 她的脖子被一只有着尖利指甲和柔软指蹼的手牢牢掐住。
在她的剧烈挣扎中,鲛人的目光锐利而冰冷,他的目光有如实质, 她的眼耳口鼻仿佛被海水灌入,青黛一瞬间产生了溺水的窒息感,仿佛头她不是身处小江的卧室,而是置身于万丈海渊。
青黛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的全身都被沉重的海水挤压,压得她的五脏六腑和骨头几乎要碎裂,无法呼吸,无处遁形。
可下一瞬,施加在她身上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瞬间消散。
青黛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涔涔,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差不了多少。她大口呼吸着空气,稍微平复之后才有力气抬头。
她看见方才攻击她的鲛人捂着胸口,不断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都被染红了。
“想杀我?呵……你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青黛冷笑一声,艰难地捂着胸口从地上站起来。
鲛人犹不死心,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尖利的指甲方一刺进她的手臂,鲛人手臂上同样的位置立刻出现五个深可见骨的窟窿,肌肉匀称的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青黛看了眼自己手臂的伤口,虽然不深,但也翻开了血肉,心中更加确信是天穹在保护她。
“别白费力气了,在这里想要伤我,你首先要承受百倍于我的伤害。”
她将匕首递到鲛人苍白的颈前,“江渔火呢?你把她怎么了?”
听到这个名字,鲛人的目光立即扫过床榻,上面没有人。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一无所觉。
他的感官何时退化到这般地步了?甚至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走到眼前了他才发觉。
这不正常,即便是失去灵力的状态,鲛人天生的敏锐感官也未曾受到影响,何况是如今他已经恢复灵力的情况下。
见鲛人迟迟没有反应,青黛手上的刀往前进了一寸,鲛人纤长而苍白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线,这点小伤跟他手臂上五个血窟窿相比原本不值一提,但当血线顺着他脖颈的优美弧度缓缓流下,青黛一瞬间生出破坏了造物主完美作品的罪恶感。
鲛人没有在意伤口,他只想知道江渔火去哪里了?
他努力压□□内莫名汹涌的阵阵热潮,这股热潮从昨夜开始隐现,他原本以为是拥抱时江渔火传过来的热意,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鲛人的眸光渐深。
她人呢?为什么又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他忍受着伤处的疼痛和体内的热潮,以及被陌生人闯入的烦躁,更令他烦躁的是在混杂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那个少年的气息,那个总是一见到江渔火就目光热切的少年。
不是讨厌他吗?为什么又要跟他走?
汹涌的热潮中又涌起一股莫名的难受,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比平日混乱脆弱百倍。
鲛人随意施了一个定身术法,定住突然闯入的陌生少女。
既然杀不死,便别来烦他。他要去找江渔火,如今他灵力恢复,再也不必同上次一样困在浴桶中苦苦等她回来。
但下一刻,鲛人的目光变了,他浑身动弹不得,也被定住了。
内脏承受的冲击、手臂莫名出现的伤口、同样被定身的自己,每一样都在印证着这个陌生少女的那句话——
“在这里想要伤我,你首先要承受百倍于我的伤害”。
不管是对她施加什么样的术法,都会百倍加诸于自身。
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已经晚了。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但他的小拇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是与她结契的手指。
她出事了。
*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於期不自觉把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以确保自己不是眼花。
明明就是来时的入口,怎么可能会一直走不到尽头呢?
小江走在秦於期身边,小心地巡视周围,以免像昨夜一样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蜘蛛。但这次的幻境似乎不一样,通道很宽敞,四周没有异样,透着光亮的出口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异常。
不知道继续走了多久,火把早已熄灭,但出口处的光线还算明亮,即便没有火把,两人也能看得清路,更何况这里只有一条路。
小江一边走,一边不忘在矿道壁面上不时戳一戳,掰几颗矿石。
上次杀掉蜘蛛就能走出幻境,这次呢?又要出现什么样的怪物?总不至于就这样一直让他们困在只能看着却没法到达的出口,无止境的走下去吧。
“这里的幻境真的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小江走累了,背靠着壁面停下来歇息。
秦於期也走不动了,挨着小江弯腰靠在山壁上。
“我若是知道,今日还会与你一道困在这里吗?”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一个侍从都未带就跟着小江跑来这里,他只盼着他的人早些发现他失踪的事,早些来矿洞里寻他。
“你不知道,那个贾先生他也不知道吗?”小江仍不放弃问他话,“他整日里神神秘秘的,说不定是他做的但没有告诉你呢?”
秦於期心里一个咯噔,他想起贾黔羊白纸墨点一样的毫无活人气的眼睛,以及他那些诡异的能力,他明白小江说的并无不可能,但还是嘴硬道:“不可能。贾先生是我父……父亲的属下,此行出门前,我父亲交代过他事事都要以我为主,无论大事小事都由我来裁决,他决不会不经由我便擅自作主在这里布阵。倒是你们寨子里,很是有些信奉巫风邪气的人,难保不是他们以前在这里布阵忘了毁去,才致使后人在这里受伤。”
小江被他这一番说辞绕进去了,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当下心里一虚,但嘴上气势不能输,挺直身杆道:“不管怎样,都是你们非要来挖矿才会发生后来的事,你们休想撇清关系。”
秦於期闻言立时也站起来。
眼看着两人又要争吵起来,小江却率先制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论战,“别说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走出去,剩下的出去再说。”
她说完便走开了,留秦於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但她说的不无道理,秦於期只能憋着一肚子气默默又跟上去。
因为憋得难受,秦於期开始砸壁面上的矿石,几乎是撒气一般,愤愤地用那把没送出去的短刀去砍凸出壁面的矿石。
送不出去的刀,说不出口的话,走不出去的矿道……还有那个老是走在他前面,都不回头看他一眼的人。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觉得无比憋闷。
秦於期卯足了力气挥刀,金石相撞,立时迸出耀眼的火花,矿道里回荡着金属的铮鸣。
随着被砍下的矿石落地,山壁上出现一条裂缝,裂缝迅速扩大并蔓延开来,延伸出去的裂缝也在不断加深。
小江听到动静猛然后头,“你做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矿道顶上掉下来的石块,山体开始晃动了。
秦於期还在盯着最开始出现的裂缝,不明白怎么一刀下去就变成这样了。
“还愣着做什么?矿道要塌了,快逃啊!”小江隔着几步的距离对秦於期喊道。
顶上的碎石不断落下来,秦於期却像被抽了魂一样怔愣在原地。小江没办法,只能尽力躲开落石闪身到秦於期身边。
直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拉住,秦於期才如梦初醒,毫不犹疑跟着手的主人离开。她拉着他向着光亮处奋力奔跑,身后是正在逐渐倒塌的矿道,身前是可能永远也跑不到的出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跑到双腿如灌铅,心跳如擂鼓,跑到血腥味上涌,江渔火一直攥着他的手没放开。
秦於期追随着眼前的人,看着她杂乱的白头发扬起,他用尽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忽然觉得即便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怕的。
第27章 出路 只有握住她的手他才能安心
秦於期的念头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道是矿洞坍塌的原因还是触发了其他关窍, 他们跑出来了。在矿道最后彻底坍塌的时刻,小江拉着他从矿洞里纵身飞跃而出。
秦於期按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大口喘着气, 他下意识去搭小江的肩膀, 而对方却转了身。他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 刚刚逃出来的矿洞已然彻底被落石堵塞。再晚一步,他们都会在里面被压成肉饼。
一想到那幅场景, 秦於期便觉得头皮发麻。他又去看小江,发现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白皙的脸颊通红,额头上都是汗珠,跟他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只是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惊慌。
“不对,这里不是矿洞的入口。”
还没等秦於期从死里逃生的后怕中缓过神来,小江一句话立刻又让他警觉起来。他看一眼四周陌生的环境, 的确跟真正的矿洞入口不一样,他没有力气再逃了,直接不顾仪表一屁股坐在地上。
“走不动了。”
见秦於期实在走不动了, 小江也坐下来歇息, 反正一时半会也走不出去。
两人在洞口休息了片刻, 同时打量起四周的环境。参天大树一层又一层包裹着这片地方,杂草也疯长到几乎要和人一样的高度, 跟之前入口处被推成平地的样子截然不同。看起来他们似乎是走了另一条出口, 可两人都明白, 矿洞只有一条入口,山脉也没有被打通,入口即是唯一的出口。
小江茫然地看着这片全然陌生的林子, 想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头绪,干脆不去想。这些天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若是事事都要刨根问底,她将被一直困在这些谜团里。解释不了的就放到一边,只能这样才能摸索着走下去。
高大又密集的树木几乎遮天蔽日,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树叶腐败的味道,青苔爬满了石头和树干表面。这片林子看起来完全没有人活动的足迹,两人往里越走越深。可越往里走,这片繁茂的密林就越发寂静到诡异,没有虫鸣鸟叫,只有他们脚步踩在断枝上的咔嚓格外突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子里升起了雾气,人走在里面仿佛行走在云端,越发看不清周围的情况。
小江紧挨着秦於期,以免一个转身他就不见了。说到底是她带他来的,无论怎样也该将他完完整整带出去。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划过,就听身边一声惊呼。
锦衣华服的公子脚下一滑,身躯直直地向一侧的浓重雾气中倒去,小江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拉住,但他的一条腿不知道磕在了什么地方,等她将他拉起,他腿上已经鲜红一片。
小江将他扶起,才发现他踩到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而石头的另一侧,雾气遮掩下是一条碎石嶙峋的沟涧,沟里已经没有溪水,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深沟里的并不是碎石,而是累累白骨,沟底太深,辨认不出来是野兽的还是人的。
但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有些头皮发麻。
秦於期不由地想,若是方才她没有抓住,他不死也会落得个重伤,他开始真正对眼前的处境有了体认:他是真的被困在这片该死的林子里。他的生命遭受威胁不,是因为皇室兄弟的明争暗斗,也不是因为战场上的兵戎相见,竟然是因为这样一处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的偏僻山林。
他绝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还能走吗?”小江皱着眉头看他的伤处。
秦於期低头看,右腿膝盖处的布料磨破了,有血迹还在不算渗出来。他稍微动了动膝盖处便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冷吸一口气。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秦於期不想让小江看低自己,更不想她嫌自己是个累赘丢下他,便强撑着回了一句,“不碍事,能走。”
“真的不要紧?你额头都冒汗了。”
秦於期霍然抬头,撞上一双带着湿气的金色眸子,没有预想中的嘲笑,她眼中的担忧清清楚楚。
她的坦荡反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不是,这是露水。”说罢便也不顾小江乐不乐意,直接牵起她的手牢牢攥住。
在这种视线出不了三尺地的鬼地方,只有握住她的手他才能安心,就像之前在矿洞里一样。
小江没有抗拒,反而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分担他的一部分重量,好让他受伤的右腿少受些力。
秦於期滑倒的石块处显露出一条被青苔覆盖的小路,看起来早已荒废,不知道通向何方。
秦於期倚着她,一步步蹒跚向前走,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漫天的雾气好似进了他体内,让他的心也变得分外潮湿。
望不到前路,渐渐连来时路也分辨不出了,他们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
这对小江来说是十分不寻常的,在黎越寨的山林里穿梭了这么多年,鲜有能让她迷路的地方,可是这片林子实在是处处都透着诡异,她从来没有在寨子里见过这样大的雾。
沿着青苔小路一路都是下坡,尽头处雾气沉积,寂静无声,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纯然的白,但雾气中却隐隐透出比矿洞环境还诡异的躁动和杀气。
“还继续走吗?”秦於期低声问。
他们似乎走入了又一个陷阱中,秦於期即便从未长时间生活在山里,也知道这里不对劲。
小江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同样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青苔小路已经完全不见痕迹。
“没有回头路走了,困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小江歪着头眯了眯眼,目光仿佛要穿透浓雾,“既然来了,偏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这一路都像是被牵引着,她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根本没有走出幻境,这里不过是幻境的另一种形式。
既然幻境变化多端,那么,她爹是不是也不小心误入了某个幻境没有走出来?
会在这里吗?
小江摸到怀里的小骨匕,紧紧握在手里,竖起耳朵不放过周围的任何动静。
秦於期也摸向身侧的“翦星”。
墨黑短刀在雾气的浸润下刀身愈黑而刃线愈蓝,变得格外妖异。
几乎是在他抽刀的瞬间,雾气里立时升腾起高低起伏的吼声,这一下仿佛是在山林里投下了火星,于是整片林子像烧开的水瞬间沸腾起来。
野兽躁动的低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小江和秦於期迅速转换身形,两人背对着彼此防御,却看不见任何实体的野兽。
忽然,一声巨大的声响从浓雾背后传来,野兽的低吼在此时安静下去,什么东西落下来,令大地震动。
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一次比一次接近,这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正一步步走近他们。
浓雾中的两个人背贴着背,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心跳也随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
听起来这东西跟矿洞里的长毛蜘蛛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小江的心也提了起来。
愈是紧张,小江的呼吸愈发无声,她身体又开始发热,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从脊背处升起的热意流向四肢百骸,不知名的威压点燃了她的战斗欲,身体顺势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应对会突然出现的东西。
不管是人是妖,总该出来见一见了。
轰隆的巨响停下了,脚下的大地不再震动。
小江和秦於期却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他们都知道,那东西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了,只是他们看不见它。
两人环视四周的浓雾,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小江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她抬头往上看,脖子向后仰的幅度很大,才看到数十尺高的雾气之上悬着一双猩红而硕大的眼睛,正注视着下面的两人。
第28章 巨蛙 白头发的少女挡在他身前
猩红巨眼高悬于顶。
小江下意识拉着秦於期往后退了几步。
秦於期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 被突然出现在头顶的一双眼睛吓得一惊,立刻将“翦星”举到胸前,对着雾气中悬空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看到秦於期手上的东西时, 眼里的红色更浓重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低低的吼声。
小江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立刻带着秦於期往那双眼睛相反的方向奔跑。
秦於期本就腿脚不便,没跑几步便一下直接跌坐在地, 膝盖处的伤口再度撕裂,剧痛让他已经无法支撑着站起。
轰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小江没空犹豫,一把背起秦於期便发足狂奔。
还没等秦於期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小江背上了。
雾气在身侧迅速流动, 她在看不清路的山林里左右穿梭,秦於期耳边只剩下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但很快他就发现小江跑不动了,不是因为她没力气了, 而是无论她怎么跑都无法再多前进一步,仿佛前面有一堵无形的墙阻止了她。
“难道这又是幻境吗?”秦於期喃喃自语。
听脚步声,那怪物竟也一路顺着她行进的路线跟过来了, 这样浓重的雾气竟对怪物不起作用吗?
小江也不跑了, 她将秦於期放下, 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是术法, 屏障术, 可以将猎物困在无形的屏障之内, 可惜我还没学过。”
可惜现在,她是猎物。
只见她寻了截树枝握在手上,转身, 一手持刀,一手捏诀。
她受中的树枝忽地腾地升起一簇火苗,随着她的催动,火苗逐渐变成一团炽烈的火焰。
炽焰燃烧,将她面前的浓雾烧出一片空隙。
但没等到浓雾消散,一头纯白的巨兽猛然从雾中窜出扑向两人。
两人这才发现原来那双眼睛并非悬在空中,而是因为它通体纯白,隐没在雾气中才让他们发现不了。
它的身形长得与蛙极其相似,只不过太过于庞大,让它更像一座小山。
这样一头极易在雾中藏身的怪兽,却唯独眼睛猩红,纯白中两只硕大的红眼睛让它看起来更加邪异,浑身散发出狂躁气息。
被这样一座肉山扑到,跟被巨石碾压也没有区别了。
小江一脚将秦於期踹到一边,自己则往另一边侧身避开白色巨蛙的攻击。她将树枝的火焰对着巨蛙身上,但巨蛙被灼烧到的地方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她面对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躯。
巨蛙笨拙地转动自己庞大的脑袋,看到脚下那团火之后停滞了一瞬,眼睛里的红色褪下去一些,让它看起来似乎有些迷茫。
但迷茫只有一瞬,很快它眼里的血色卷土重来,让它重新变成狂躁暴戾的怪物。
小江在巨蛙脚底下打转,可无论她攻击它身体的哪个地方,都找不到它的弱点,她的力量终究没有办法能伤到它。
看到巨蛙双眼变化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攻击的准备,却没想到巨蛙转头就朝着秦於期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小江心下一凛,暗道不好。她还可以靠着灵活的动作躲开巨蛙,但秦於期拖着一条伤腿,根本没法躲避。
秦於期被小江踹到一边后,便拼命想站起来,好不容易单腿支撑住了,却看见巨蛙山一样的身躯正在朝自己压下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这一刻他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他幼时和父皇一起站在露华台上受万民朝拜,父皇告诉他将来要做一统天下的君主;大雪时节被罚跪在宗庙里,母亲带着吃食夤夜前来看他,满眼都是心疼却告诫他万不可再跟二皇兄起争执;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找人问路,却望进一双金色的眼睛里……
时间过去了几息,想象中从天而降的覆灭没有来临,秦於期睁开双眼。
白头发的少女挡在他身前,双手死死地抵住巨蛙拍下来的蹼掌,她的皮肤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在巨蛙的对比下显得无比渺小的人,生生为他撑住了怪物山一样的重量。
这一刻,秦於期的思维也像是被压制住整个停滞,无以复加的震撼将他钉在原地,无法移动一步也说不出一个字。
“走……快……走啊!”
每一个字都拼尽全力,艰难地从齿缝间蹦出来。
秦於期骤然惊醒,立刻拖着伤腿向一边退开,哪怕疼痛钻心入骨,他也不敢有半分拖延。
见秦於期已不再巨蛙的攻击范围内,小江这才用巧劲向侧边闪身,浑身脱力般跌坐在地。纵使她力气再大,接住这一下也已经力竭。
巨蛙一掌拍在空地上,巨大的力道让地面不断震动,轰隆的巨响宛若山崩。
一次攻击不成,巨蛙变得更加狂躁,它没有再无视这个一直骚扰阻挠它的人类小女孩,直接一巴掌将地上的小江扫到一边,径直又去寻秦於期。
小江的身体直接被扫飞出去,直到撞到一棵树上才停下,撞的这一下结结实实,她从树上滑落的时候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震出来,脑子嗡嗡地,一口血猝不及防涌出嘴角。
但她还来不及平复,就看见秦於期艰难地在林子里逃窜,他躲在树后,想借此抵挡巨蛙,但在巨蛙的掌下,这些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粗壮树木脆弱地好似一根枯枝,轻轻一拂便断了。
小江抹掉嘴角的血,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噪着,叫嚣着去战斗。她站起身飞奔过去,凭借着着树木的断桩纵身起跳,高高落下的瞬间拼尽全力将骨匕刺入巨蛙的大腿。
不是想象中的刀刃切入血肉的触感,巨蛙的躯体和骨匕相接的震动让小江的手腕都感到麻了。这哪里是血肉之躯,分明和山石一样坚硬,即便这样拼尽全力,匕尖也只刺入寸许。
很快随之而来的,是极其微弱的一声“咔”。
骨匕碎裂了,而巨蛙的大腿只不过留下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红点。
这一下几乎没有对巨蛙造成实质性伤害,却成功地让巨蛙将注意力从地上的秦於期,转移到这个跳到它身上的少女。
秦於期也注意到小江的武器断了,他来不及多想,便一把将手上的“翦星”扔向小江。
“接住!”
巨蛙的蹼掌扫过来,眼看着就要一把握住小江的身体。
小江接着“翦星”,本能地用短刀划过巨蛙不断接近的蹼掌,这一次她没有使力,几乎是轻轻一划,巨蛙却触电般立刻收手。
有红色的血从那道浅浅的伤口流出来,在巨蛙白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小江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这把短刀,平平无奇的外表下竟然有这么强的杀伤力!
她没有察觉到异样,只以为这是把锻造精良的利刃。
巨蛙被这道伤口彻底激怒,愤怒地咆哮着,更加发了疯一样攻击伤害它的罪魁祸首。
小江被狂躁的巨蛙从身上甩下去,凭借着灵活的身形在它脚下逃窜,让它捉不到她。
但巨蛙没有耐心和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它将屏障术施加在脚底,很快这只令它发狂的“耗子”就跑不出去了。
巨蛙一脚踩下去,这一脚的力道足以杀死山林里最凶猛的野兽,更不用说一个人类。
但它到底小巧了这个看起来渺小的人类。
小江在蛙掌即将到从头顶压下来之时,奋力上跃够到它的掌,又借力翻身到了蛙掌之上,并迅速将短刀重重插入巨蛙脚掌,又抽刀沿着巨蛙的腿一路飞快向上,将巨蛙的腿割得鲜血淋漓。
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经过思考,只是出于求生本能,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招招见血,仿佛她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再往上,跳到巨蛙背后,她就能割断它的喉咙或者在它心脏处来上一刀。
但巨蛙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那只被她割伤还在不断流血的蹼掌横扫过来,这次牢牢抓住了她。
小江拼命挣扎,但蹼掌却越收越紧,即使被“翦星”不断划出伤口也丝毫没有放松。
它是真的想要她死,它甚至还用另一只“手”将她手中的短刀夺走,抛到雾气中,让她再也没有可以对它造成伤害的武器。
随着巨蛙蹼掌的收紧,小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在挤压之下变形,身体快要断成两截,她没有力气再挣扎,甚至无法再思考。
她会死在这里,身体变成一堆面目模糊的东西。
可是她不想死,她还没有找到阿爹,她还没有见过她娘长什么样子,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没有送小海回家……
如果她死了,秦於期也会没命。
是她非要带他来的,她应该要保护他的。
忽然,“咔嚓”一声响动,她怀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是山神大人让我带给你的。必要时,它的意思是,如果你遇到了十分危险的情况,吃下它。”灰喜鹊跟她告别时的话在耳边回响起来。
小江恢复了一点神志,她一只手拼命伸向怀里。
那颗温暖的绿玉石被她妥帖收着,她想不到会有什么危险的情况,对绿玉石的作用也半信半疑,但所有别人给她的礼物她都很珍惜,因此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绿玉石碎掉了,她只摸到半颗,还有另外一半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小江没有犹豫,立即将半颗玉石送到嘴里吞下。
第29章 弑神 她是天生的战士
不管灰喜鹊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都是最后的机会。
随着绿玉石进入体内,小江立刻感觉到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向身体各个地方, 浸润着她被挤压的五脏六腑。它流到哪里就使哪里的疼痛平复, 就连小江一直灼痛难忍的后背也变得不再那么难受, 背后的皮肤肌理如同受到春雨滋养过的大地,变得足够湿润肥沃, 以令蛰伏已久的种子从土里生长出来。
秦於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小江,她几番矫健迅捷的攻击让他几乎要燃起一丝希望, 但“翦星”被怪物夺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仅凭她一人,局势怎样都难以扭转。
秦於期挣扎着爬向“翦星”落地的位置, 他看得很清楚,只有这把刀才能伤害到这个庞大的怪物。
但“翦星”落在了一个不算深的沟里,他已无法站立, 只能拖着伤腿拼命去够,可偏偏就是差一点,他更往下一寸, 指尖几乎要摸到刀身, 却一头栽进沟里。
秦於期躺在沟里, 绝望地看着高处被怪物抓住的小江。
她的身体在怪物手中显得渺小,她渐渐不再挣扎了, 她就要死在怪物手上……
她为自己挡下一击, 而他却连给她一把刀都做不到。
秦於期眼眶通红, 生平第一次恨自己如此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可忽然间,他看见有刺眼的金光从那怪物的手中迸射出来, 光芒逐渐强盛到人无法直视,视野之中只剩光亮,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被巨蛙抓在手中的小江却感觉到身体里那股可怕的热意前所未有地汹涌,暖流变成了岩浆,让她每一根血管里都充满了沸腾的血液,整个人几乎燃烧起来,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撕裂了她的后背,破皮而出,她脑子开始也像沸腾的水一样无法思考,被最原始和古老杀戮欲望支配着,充满了对血腥的渴望。
她徒手用力,一根一根掰开巨蛙的蹼掌,过程中巨蛙的蹼掌不断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直到原本坚不可摧的蛙掌逐渐变得畸形,无力地松开手中的人。
小江陡然往下坠落,但这次她没有跌倒,而是在下坠了一段后悬于空中。
一双稚嫩的翅膀托举住了她。
双翅如同鸟翼,已经从她的背后生长出来。
现在巨蛙已经无法再捉住她了,她也不会死在这里。但小江却悲哀地发现,乌虎他们说的没有错,她真的是个怪物。
彻头彻尾的怪物。
她从巨蛙通红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白发、金瞳、红羽,只让她觉得陌生。
再次看眼前的巨兽 ,她甚至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同类相惜的情绪。
而巨蛙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愤怒中带着一丝迷茫,猩红的眼逐渐清明,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巨蛙又开始用另一只完好的蹼掌去抓她,但它已经抓不到她了。
秦於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团金光已经从怪物手中脱离出来。金光黯淡下去,但秦於期的瞳孔却骤然紧缩。
他看到金光之下的小江,但她的背上怎么却好像出现别的东西……
翅膀的画面只出现了一瞬,很快被浓雾遮挡住身形,待到浓雾散去,他再次试图看清楚时,她已经落到了地上,正朝着他走来。
她整个人和之前看起来没有两样,单薄的后背上什么都没有。
秦於期怀疑自己疼出了幻觉。但是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劲——她是如何从怪物手里挣脱的?
小江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边。他以为她是来救他的,但小江仿佛全然看不见他,只漠然地捡起他身边的那把短刀,毫不迟疑地转身,回到面对巨蛙的战场。
巨蛙一发现她地身影,立刻向她伸出蹼掌,蹼掌却没有握紧,始终张开着。
这次它似乎并没有想要捏死她,只是放任着让她靠近。
小江的身手比之前更加矫捷,顺着巨蛙的蹼掌,仅仅几个跳跃之间,人就已经站在了巨蛙的脑袋之上。
巨蛙没有料想之中的狂躁,它甚至没有动,稳稳地站在原地,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蹼掌去探头顶,像是想把头顶上的人接下来,仿佛上面站这的不是它的敌人,而是个顽皮的孩子。
小江却只以为巨蛙是在捉她,她避开蹼掌,从巨蛙头顶另一侧沿着它脑袋的弧线往下滑,停在它的脖颈处。
她没有动,她在等一个时机。
当巨蛙仰起脖子地时候,她迅速举起“翦星”,将它深深扎进巨蛙的脖子,从左到右,利用身体的重量,一路往下划。
巨蛙的喉间被她拉开一条深深的口子,温热的鲜血瞬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全都泼洒在她身上。
小江被鲜血从头浇到脚,她的眼睛被糊住了,视野也被血整个染成红色。
这一刀下去之后,她血液里的鼓噪忽然就平息了,世界也从这一刻开始变得寂静,寂静到让她感觉不到山林里的生机,仿佛这一刀也一同抽走了山林的生命力。
她听见巨蛙破碎的喉咙里逸出一声沉重而绵长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它轰然倒下的声音。
一声轰响,大地震颤。小江的心也沉到谷底。
没有劫后重生的喜悦,她只是觉得很失落,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秦於期没有想到局势竟然陡然扭转,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的巨大震撼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一直死死地望着那道血红的身影。
她握着短刀,浑身鲜血淋漓,渺小的身躯笔直而挺拔,而巨兽在她面前轰然倒下。
她是天生的战士。
秦於期仰望着那个身影,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但下一刻,战士跪倒在地上。
方才的一击已然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小江再也支撑不住。
视野里是巨蛙的蹼掌,它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朝着她的方向无力地伸过来。
视线往上,她对上巨蛙灯笼一样的大眼睛,它眼里血色已经褪去,恢复成原来的翠绿,翠绿的眼珠好似黎越寨的山林。正慈爱而略带遗憾地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认识她好久了,想最后再多看看她,但终究还是阖上了。
浓雾随着巨蛙的死亡很快消散,天空却忽地响起几道惊雷,小江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渔儿……”
闭上眼睛之前,她好像看到了江流云的身影。
*
青黛刚离开江家不久,便听到天空中几声毫无预兆的惊雷乍响。
惊雷过后天空恢复原样,仿佛只是老天无来由地打了几个喷嚏,但看到这一幕地青黛却眉头紧蹙,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当即飞快地回到神庙,进入最深处那间只属于大祭司一个人的幽暗房间。
暗室内,原本散发光芒日夜运转的琉璃仪轨此时已经变成一堆碎渣,零散地落在神龛上。
青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
那件琉璃仪轨不是什么普通摆件,而是代表着一直以来庇佑黎越寨地天穹神术。
仪轨碎裂,代表这天穹神术地破裂。
长久以来,庇佑黎越寨的天穹神术没了……
青黛无力地拼接那堆琉璃碎片,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天穹会突然间就这么碎了?
明明这么多年一直运转地好好的。
难道神要抛弃黎越寨了吗?
她不相信神会抛弃黎越寨,绝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错,一定是这样!
她猛地想起江家屋子里的鲛人。
鲛人天生就拥有灵力,不像凡人,要靠苦苦修炼才能获得一些微小的术法,这还是有天赋的情况下,没有天赋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半点天道。
鲛人是天地间最接近神的物种。
可为什么,偏偏要来打搅他们这些凡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她上前死死地握住那些琉璃碎片,直到满手鲜血……
*
鲛人受定身术影响的时间比青黛更久,那个陌生少女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得意地走出门,他心急如焚却依旧动弹不得,直到天空突然出现几声炸响,他的定身术忽然就失去效力。
来不及探究背后的原因,他心里只想着赶快找到小江。
左手小拇指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他直接放出灵识寻找小江的位置。
结契之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让另一半感知到自己的位置,哪怕一方并没有呼唤另一方。
很快,他在一片隐蔽的山林中找到了她。
他看到她倒在血泊中,下意识以为是她的血,便要冲过去救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灵识,直到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才反应过来。
他正准备用灵力带她走,却看到她消失已久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抱住了她。
鲛人伸出的双手又放下。
*
小江发现自己在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走了很久,无论她往何处走都找不到出口。
漆黑地世界里忽然出现一双猩红的眼睛,忽然又变成翠绿,一会儿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下,一会儿又倒在血泊里哀哀地看着她。
她很想问它到底是谁,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跟在它后面。她在黑暗中不断地奔跑,却怎么也跟不上它。
她很着急,甚至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但它没有停下来等她,甚至头也不回就走了。
黑暗中又只剩小江一个人,她的双手变得黏黏糊糊,伸开一看却发现她的手上满是鲜血,猩红的血不断往下流淌,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忽然想起来它已经被她杀了。
小江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砰砰狂跳。
她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纤长干净,没有半点血迹脏污,身上穿着一身干净衣裳,和平日里一模一样。
但身上隐隐约约传来的血腥味,胸口和后背的疼痛都在提醒她梦不仅仅是梦,现实里一切都发生了。
小江看着自己熟悉的家,却对怎么回来的毫无印象。
一想到巨蛙倒下时看她的眼神,她就感觉到一阵头痛欲裂。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流云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汤药,他整个人完好无虞,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
第30章 现身 他却心跳得像做贼,脸颊也不争气……
“爹!”
看到江流云全须全尾地回来, 小江当即就要下床。
江流云见状连忙过去把她按回去,“你还伤着,不要乱动。”
小江这才老实躺回去, 但拉着江流云地袖子不撒手, “爹你终于回来了, 我……嘶……”
“头是不是痛了?我看看。”江流云探了探小江的额头,没有看到伤口, 又把药端到她面前,缓缓道:“先不要多说话,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来,把药喝了。”
小江没有犹豫,直接接过来一口灌下去。
苦涩的药汁让她的舌头一阵发麻, 但她只砸砸嘴没有说什么。
父女好不容易团聚,小江却一时失语,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江流云, 比如他在矿洞里发生了什么,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但他目光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天也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午后。
江流云也没有问她。
空气陷入沉默。
“爹, 那天……对不起……”, 还是小江打破了沉默,她想起那天晚上那些戳肺管子的话, 如果不是她口不择言, 或许后面的一切都不过发生。
江流云却俯下身来, 用掌心帮她擦了擦脸,“不关你的事,是爹不该打你。”
“对了, 爹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我最后站不住了,昏倒之前好像看到了你的身影,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
江流云只是微笑着看她,点点头,“你没看错,是我,后来背着你回来的。”
小江挠挠头,疑惑地问:“但是爹,你怎么会在哪个地方?我记得我和姓秦的那小子走了好久好久,误打误撞闯进了那里。对了,还不知道姓秦的那小子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江流云忽略了第一个问题,回她,“他没事,只是摔伤了腿,他们的人已经把他接回去治疗了,你不用担心。”
小江点头,稍微放松了一点,毕竟是她要带着秦於期进去的,他要是真出什么事只能怪她没有保护好他。
“那爹你呢?这么多天不见踪影也是因为误入了那个地方没有走出来吗?”小江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给江流云回避的机会。
江流云点头,伸手取走小江的药碗,没有对上小江亮堂堂的目光,声音淡淡地:“你猜得没错。”
“所以,是因为那头……那个东西死了,嘶……你才能出来吗?是它制造的幻境,把人困在里面吗?是不是只有,呃啊……杀了它,才能解除幻境。”
每次一想到那只白色巨蛙,头就会莫名其妙痛起来,小江按着脑袋,又敲了几下,才勉强把头痛按耐下去,但又不知道是不是敲得重了,头又感觉有点晕晕地。
江流云的手一顿,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但还是答道:“是啊,事实就是如此。好孩子,是你救了我呢。”
小江没有察觉到江流云声音里的干涩,只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怎么会一切都这么巧呢?她是不是忽略里什么地方?她摇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可是……”
话还没出口,就被江流云打断了。
“别多想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江流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但我很高兴,我的渔儿长大了,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以后,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对不对?”
小江迷迷糊糊地觉得这话说的不对,她才不想当大人,有阿爹在她还当什么大人。但又想,以后不管什么路,她和阿爹一起就都能走下去,便随口一答,“好,都听爹爹的。”
江流云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慈爱地看着难得乖巧的女儿,扯过单被给她盖上,“你的伤需要好好修养,再睡一会儿吧,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
江流云的声音仿佛有催眠的效力,小江听着就感觉眼皮沉重到已经睁不开了,还没等江流云离开就又陷入黑暗的梦乡。
鲛人在屏风后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屋前有人过来的动静才离开,但鲛人却在空气中闻到了迷神草的气息。
顾名思义,这是一种能让人陷入昏迷状态的草药,因为效力强大,甚至能对不受药草影响的修仙之人产生作用。以他的修为,迷神草本不会对他起作用,可因为先前那次莫名其妙的力量反噬,他的伤不算轻,竟让药草的气息趁虚而入,让他也产生了几分眩晕。
但他还不至于像小江一样立刻昏迷过去,迷神草只是让他浑身乏力而已。
“她还好吗?”
屋外忽然响起话音。鲛人听出来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原本几欲溃散的注意力立刻紧绷起来。
“没有大碍。她在休息,你最好不要去打扰她。”江流云回答。
“我不会打扰她,她救了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只是想看看她。你别忘了,是你有求于我的。”少年不依不饶,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屋外响起一声叹气,而后是江流云的声音,“罢了,你去看看她吧。”
随后响起的是一声轻一声重的脚步。
鲛人隔着屏风看着秦於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走得很慢,挪到床边的动作轻缓,而床上的人睡得很熟,丝毫没有察觉。
秦於期把拐杖放到一边,便坐到了江渔火床边,静静地看了很久她的模样。
以往这张脸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横眉冷对,要么就是一幅怒火中烧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她越生气,他反而就越想凑上去,没脸没皮地觉得她的什么反应都有意思。
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秦於期便忍不住凑到她边上,自言自语,“哼哼,江渔火,现在你可赶不走我了。”
“你总是对我没有好脸色,我原本以为你是讨厌我的。但……在那个怪物面前,你拼了命地保护我,说实话,你心里对我也不全然是讨厌对不对?”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那么糟糕,你会不会更对我更友善一点?但后来又觉得,还是不会。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散漫自在,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不用处理课业和人际,全然没有忧虑吗?你见到我的时候大约也是同样的感受吧,觉得真是个奇怪的人。”
秦於期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她床头,低头笑:“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就算你还是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是不要不理我。等回到大雍之后,我就向父皇请命,让他册封你做我的太子妃,你父亲也答应了的。你还没有离开过黎越寨,你不知道昭明城是个多么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春天去郊外的原上跑马,夏日里去鲤湖边的行宫避暑,秋天就在露华台上看凤凰山的红叶,冬天满城落雪时就该吃热乎乎的烤栗子了……”
秦於期只是想着那些场景就忍不住笑起来,笑容干净,像个真正的少年。
“不过,去了昭明城你可就不能动不动就对我动手了。当然了,如果你不高兴还是可以凶我,但不能打我,殴打皇嗣可是重罪。”
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轻声诉说着,目光从她耳垂上的小痣慢慢移到她的唇上,她的唇紧紧抿着又自然的微微向上撅,像是对这个世界很不服气的样子,只是嘴巴上有点起皮,大约是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
秦於期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指头,在她干枯却饱满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他迅速收手,小江依旧沉静地睡着,但他却心跳得像做贼,脸颊也不争气地热起来。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无人发现,便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嘴唇,探出手指想再次感受那种令人心悸的触碰。
秦於期没有注意到自身后弥漫起湿漉漉的凉意。
他的手就要再次触到令他目不转睛地唇,忽然凭空出现的一股力量让他伸出去地手生生滞在半空中,甚至强行让他的手往后撤,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正在不受控制地向后弯折,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还在向后。
秦於期痛苦地闷哼一声,随后就听见一声“咔嚓”的骨头断裂声。
秦於期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痛叫,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小江,见她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立即回头,猝然间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站了一个人身鱼尾的怪物,浑身湿漉漉地还在往地上滴水,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秦於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托着骨折的手臂问:“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怪物没有回答,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巨大的鱼尾在地上移动着缓缓靠近。
身后就是熟睡的小江,秦於期反应过来立刻张开一臂挡在她床前,低声呵斥道:“不准靠近她。”
“聒噪,该走的是你。”格外动听却无比冰冷的声音从鲛人口里吐出来。
鲛人微微敛眸,抬起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掐住秦於期的喉咙,手指收紧。
“你不该来找她的。”
鲛人锋利的指甲对着他的脖子就要刺进去,秦於期挣扎着,忽然一道光刃从他胸□□出——
为了避免雾林的事再次发生,贾黔羊让他随身带着这纸符咒。
符咒化成的光刃直对着鲛人的手腕砍下去,割破了他的肌肤,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鲛人吃痛却没有立即放开,一层蓝色的光晕出现在他手腕上,是他催生的灵力,不让光刃继续深入。
双方僵持不下。
鲛人的手越收越紧,秦於期渐渐失去意识,但那道光刃丝毫没有失效的迹象,鲛人脸上的痛苦神色也更加深重。
没有必要为这个人类贱种加深自己的伤势。
“滚!”
在手中的人昏迷之前,鲛人将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直接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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