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离别 “父皇,我真的很恨你。”……
回京之前, 她已去了趟杭州,将林霰安葬回了他的故乡。
这一趟来京城,实则是有她放不下的人。
如若裴霄雲还活着, 他会把一切打理得滴水不漏, 她不过问, 并非因为心狠,是因为她放心。
可他不在了,哪怕她一介百姓,也知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内外势必山雨欲来。
她的女儿,也是裴霄雲唯一的子嗣, 在那群狼环伺的深宫之内,又该如何自处?
路上, 她与兄长商议, 把裴寓安接走,他们一家人回江南好好过日子,想必, 这也是裴霄雲想看到的。
他争斗了一辈子,曾泥潭身陷,也曾风光无限,可是非成败转头空,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他定也不愿见自己唯一的骨肉,失了他的庇护,陷入朝廷纷争。
先帝驾崩的事令朝堂哗然震惊,谁也没想到,那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帝王,仅在龙椅上坐了两年便驾鹤西去。
无人否定他的功绩, 同时,也无人不垂涎那空空如也的龙椅。
先帝后宫空虚,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且不说公主年幼,一介女子,怎可继承江山?
为此,各大握有实权的臣子蠢蠢欲动,甚至有人暗中寻找流亡的萧氏宗亲,意图扶持傀儡,光复前朝,立从龙之功。
沈明述一回京,稍稍震住了那些不安分的人,令他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谁人不知,他军功赫赫,加之公主的生母是他妹妹,虽人死灯灭,可他与公主是亲舅甥,这层关系不会变。
他若扶持公主上位,走裴霄雲的老路,当摄政之王,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名正言顺。
因此,他一抵达京中住宅,便有不少官员携礼前来拜会。
他岂能不明白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一律闭门不见,将东西退回。
如今西北安定,只要能把裴寓安带走,他宁愿辞官归隐,不论皇位上坐的是谁,都与他无关。
这也是他与明滢回京的目的。
进了宫门,他直接前往裴寓安居住的未央宫。
他是公主的舅舅,来看望公主是天经地义,没有宫人敢拦他。
可明滢不同,她当年是假死离京,不可能再死而复生出入皇宫。
她扮成宫婢,用兜帽盖住面部,亦步亦趋跟随在沈明述身后。
未央宫,笙香四溢。
裴寓安正坐在案前,埋头勾勾描描一一幅画,朝中因继位一事闹翻了天,她却不疾不徐,一如往常稳重,仿佛这未央宫是不透风的墙。
“殿下,沈将军来看望您。”宫人来报。
裴寓安顿了顿笔尖,两颗幽黑的瞳仁浅动,而后,继续低头作画。
“请进来。”
贴身宫人垂首出去,对她的反应并不奇怪。
公主自从入了宫,性子便越发沉稳,不爱说话,虽年纪小,可话语举止颇为老成,滴水不漏。
心性也不与同龄人相似,就连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回,公主都没落一滴泪,就如风声过耳,每日照常就寝、用膳、读书。
父女间都如此淡薄,更不必提只是舅舅。
是以,听到沈将军来看望,公主这般冷淡也不为奇怪。
沈明述先走进殿内,见案前一道瘦小的影子,不禁喉头发涩,眼眶有些红。
哪怕她身姿端坐,他也能看出,她长高了不少。
他对她有愧,她是个聪慧睿智的孩子,当年事发之后,她或许就猜出来了,他们都在骗她。
这一路,他也在想,见到她,该对她说什么。
裴寓安听到脚步声,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兀自换了一只墨绿色的彩笔。
“西北的一仗,阿舅辛苦了,这两年,阿舅过得好吗?”
她的声音,尽数散去稚气,如泉水撞击玉石,字字清泠。
沈明述仔细看她,发觉她变了好多,五官张开了不少,那双极像明滢的眉眼,添上几分疏离与冷冽。
“过得很好。”不知为何,他不自觉就不把她当一个孩子看待,也问她,“你呢?”
裴寓安终于搁下笔,朝他走过去,顷刻间绽出一个笑:“甚好。”
看到她的笑颜,沈明述眉心微缩,那团愧疚直冲喉头。
此时,殿外站着的明滢,亦是伸手抹泪。
像是兄妹二人一同对她说:“是我骗了你,可当年,我没有办法。”
裴寓安不语,方才那一笑过后,便再不见展颜。
“我阿娘呢,她不来看看我吗?”
沈明述涩了声:“她来了。”
他话音刚落,明滢缓缓迈入殿内,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素白的脸,哭过的眼眸有些红。
母女二人对视良久,气氛凝结静止。
明滢望着她沉静的面庞、有几分陌生的眉眼、端正挺直的身形与繁琐华贵的衣物,顿时如被锥子刺在心口,呼吸猛窒。
曾经的纯真无邪、开朗活泼,在如今的她身上早已窥不见一丝影子。
难以置信,她如今也还是个孩童。
当年,她们一同栽花种草、她给她染指甲、替她梳发、把她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人离开了,时间过去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不出话来,是裴寓安先开口:“这两年,阿娘身子还好吗?在西北过得开心吗?”
方才,她也是这样问沈明述的,仿佛只是简单的、与亲人再次相见后的寻常问候。
明滢气息紊乱,一时如鲠在喉。
这几句话,犹如沉石,砸在她身上。
她要怎么回答呢?说抛弃她离去后,她有了新生活,她过得很好。
说如今裴霄雲死了,她放心不下她,又想把她接走吗?
当年,是裴寓安对裴霄雲撒了弥天大谎,才换来她在西北两年的安定生活。
三岁的她亲眼看着她离去,一边不舍,一边却又替她隐瞒。
她只要一想起,便心如刀绞,痛得宛如在滴血。
“对不起。”
纵使心藏千言万语,说出口的还是这句。
“阿娘不必对我道歉。”裴寓安摇摇头,“你过得开心便好。”
两年,也足够让她长大,她一清二楚,她渴望的东西,就算如今能得到,也错过良机。
她再不能像两年前那样无忧无虑。
阿娘和阿舅这次回京,她也知道他们的打算。
她开门见山:“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明滢见到如今的她,便对她的答复并不意外。
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
两年前,是自己一走了之,而如今,又回来说要带她走。这份迟来的关怀,她未必就需要,她未必就没有怨恨。
沈明述先上前劝道:“先帝驾崩,如今朝中都是狼子野心之流,你留在宫中,很危险。”
“我不会有事的。”裴寓安坚持。
沈明述自然不放心,哪怕裴霄雲真的藏了后手,留了能臣日后辅佐她,他也依旧不能安心。
他张口,欲再说什么。
裴寓安打断他,阒黑的眸子比浓墨还乌黑:“我是一国公主,我不愿离宫,阿舅若要强行带走我,便与谋逆无异。”
明滢与沈明述皆是哑口无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确实贵为一国公主,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最尊贵的皇室血脉,不跟他们走,也是天经地义。
“你想好了吗?”明滢看向她,终于有勇气对她坦白,“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可那时我身不由己,我一心只想逃离他,只能把你留下来,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如今,我是真的担心你,不想看你走那条满是荆棘和坎坷的路。”
她就怕,她没想好,是还在置气或埋怨。
“我当然想好了。”裴寓安含笑看着她,眼底却并没有稚气,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平淡。
她这样说,明滢便不打算带她走了。
她们是母女,就算聚少离多,她也能一眼看出她的性子来,她真的心意已决。
有些东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就算还能弥补,也没有时机了。
她也不知该怨谁,她要怨的人,也已不在了。
裴寓安道:“阿娘和阿舅无事便离去吧,我过得很好,父皇留下的老臣,近来会频繁出入未央宫,若与他们撞上,便不好解释了。”
他们大可趁机不问朝堂事,就这样离去。
“阿娘想回江南,如今海阔天空,再没有人能束缚阿娘。”
她也是由心地,为阿娘高兴。
沈明述知晓,这个时候离去,是最合适的时机。
若撞上那些辅臣,他们未必不会以为他这个时候进宫,是想趁机扶持公主,上位揽权。且一旦发现阿滢的身份,把他们拉下水,到时再想抽身便难了。
可……
他放心不下。
他看向明滢,欲问她的决定。
明滢扯了扯嘴角,眉头舒展开,对裴寓安道:“那你好好的,我们就先走了。”
既她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她的性子,开始逐渐像裴霄雲。
不知她是在这宫中待习惯了,还是贪恋那至高无上的权势。
她冰雪聪明,裴霄雲想必给她铺好了后路,留下来辅佐她的人,足以为她保驾护航。
她转身,云淡风轻的脸庞瞬时被悲戚击垮。
“阿娘,等等。”
裴寓安倏然喊住她。
明滢一回头,便被她扑了个满怀,裴寓安抱住她的腰身,将脸埋进她怀里。
她只觉心口堵满了温热,快要饱涨炸裂,伸出颤抖的手腕,紧紧搂住她,
上一次这样抱她,恍如隔世。
那时她们在一起,她还很爱笑,很爱与她说话。
裴寓安低头,她便看到她脖子上挂的那只长命锁。
那是她离开她的那一日,在白马寺给她求的,希望她平安健康长大。
明滢再次红了眼眶,一旁的沈明述心里也不好受。
裴寓安在明滢怀中,在旁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蹭出了几滴泪,抬头时,只见鼻尖通红。
她拿出一早作的画,缓缓打开,是一朵大绽的山茶花,开得欣欣向荣,娇妍明媚。
“我记得这是阿娘最喜欢的花,我画的好吗?送给你。”
知道她会来找自己,她便一直在画这幅画。
明滢点点头,眼前泛起模糊的虚影,这是她见过所有的山茶图里,开得最好的一朵。
没有雨露,没有风霜,在枝头独自绽开。
“我很喜欢。”她小心翼翼,将画卷起收好,欲伸手摸摸她的头。
裴寓安不动声色地从她怀中离开,令她的手一瞬间悬空。
明滢收回手,指节在袖下微缩,再绽出一个笑,是要离去的意思。
于是,一方没有挽留,一方也没有将不舍表露。
明滢步履艰难,她从未到过宫中,发觉返回时的路,比来时的路要长得多。
裴寓安望着两道远去的身影被朱红的宫墙遮挡,两眼泛起尖锐的酸涩,大颗大颗泪珠滚落脸庞。
此刻,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别,又不知将会是多少个两年。
殿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寓安匆忙拭泪,眸色恢复幽光。
她背对着殿中的人,嗓音无波:“父皇,扪心自问,我真的很恨你。”——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了两章,前一章大家别漏订~因为下一章完结,连着看会通顺一点[狗头]下一章完结章我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更,可能今天凌晨、明天白天,也可能明天晚上,到时候会换封面图标,大家记得来看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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