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濯枝雨 【大结局】我们重……
“父皇, 扪心自问,我真的很恨你。”
明明她曾经也想,跟阿娘和阿舅走。
如若回到两年前就好了。
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父皇一开始就不想让她出生在这个世上, 他把阿娘害得东奔西走, 永无宁日,甚至最后,一条未出世的性命也被扼杀。
他曾经犯下的罪孽太深,对不起身边所有人。
所以,当听到他驾崩的消息,她内心并未有太大的波澜, 也没有对未来的惧怕,生就是生, 死就是死, 不过睁眼闭眼。
当听到他还活着,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也丝毫不震惊, 毕竟他的手段,超乎常人能想象。
或许这个世上,她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知道你恨我。”裴霄雲再次从尸山血海中归来,褪去繁贵衣饰,舍弃耀眼的皇位,此时,站在殿内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广袖青衫,素衣素带,面容苍白疏淡, 身上伤痕累累的青年。
再经历生死,他眼神中锋芒消散,眉目竟也是清朗的,这金碧辉煌的未央宫,似要将他排挤出去,宣告着他并不属于这里。
权势地位,是他前半生放不下的执念,他也因为这丝执念,误了春和景明,错过了许多真心,伤害了许多人。
每个人都恨他,他只能尽力弥补偿还。
他用自己的性命去救明滢,把这万里江山都留给裴寓安,再用一身伤痛去折磨自己的余生。
不知道这样是否足够。
可他不能死,他要去求那一线生机,死了,就再与她没可能了。
他望着裴寓安通红的眼眶,如释重负道:“这个皇位,我就把它交给你。”
“你当真舍得吗?权势,不是你最珍视之物吗?”裴寓安冷笑。
裴霄雲沉默,不是不舍,而是释然过后的舒畅。
从前,他总跟明滢说,让她跟他回去,他会给她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
如今,他才想,或许他该跟她走才是。
他众叛亲离,早已没有家了。
从前的国公府人去楼空,如今的皇宫高深莫测,唯有在她,才能给予他一丝温暖。
他倾尽半生,才终于明白: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要抛弃过去的一切,把带给她伤痛的影子一刀一刀剜得干干净净,毁了他汲汲营营得来的全部,才能换取一个绝地重生的机会。
并不是一无所有了,是失而复得。
“我受伤回京,途遇刺客,招招毙命,是你安排的吧?”他并未答她,而是用一种最为寻常的语气,问她另一件事,“不要跟我说你是完全为了她,只想替她报仇。”
裴寓安派人刺杀他,下的都是死手,她还自诩计谋无双,却不料,他早已勘破。
可他并不恨她。
他本就满手鲜血地走上来,这个世上,谁想杀他,都是他罪有应得。
更何况,她身上跟他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什么人,她就是什么人。
同时,他也庆幸,她是明滢的女儿,有了她的几分心性,必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裴寓安蓦然一怔,指尖泛起凉意,方才还挂在眼尾的泪不复存在。
裴霄雲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也负手冷笑:“权利的滋味,我也尝过了,非我所求,我给你留了个还算清明的世道,往后如何,需靠你自己去书载青史,再添美名。”
他没有追究她的过错。
她对他下手时,应也猜到了,他选择假死改头换面,有些事,便不能深究。
所以,她才敢做那种事。
他也知晓,她对明滢有情谊不假,可比起在寻常瓦舍间过日子,她更想要那个位置。
这才是他的好女儿!
裴寓安咬着唇,一寸一寸攥紧拳,有一种被拆穿计谋后的窘迫,耳边回荡的,都是他的声音。
她的确想要他死,他死了,对谁都好!
裴霄雲无视她的反应,也不会计较她的过错,他给她想要的,已经足以补偿她。
他道:“你以为杀了我,背着我拉拢我的人,就能稳坐帝位?”
“就因为我是女儿身?”裴寓安反问他,“所以我不行?”
就因为她是女儿身,朝中才议论纷纷;就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她的父皇,也不信任她能做好。
裴霄雲摇头:“你是女儿身,又有何干系?你是男子,定能威名四方,扬名立万,你是女子,将来,便胜过世间所有的男子。”
一刹,未央宫内静可闻落针。
这是从三岁之后,裴寓安第一次,这般仔细地望着他,她的眼神中充斥着一团复杂的情绪。
她一直都以为他不把她当什么,一直都以为他也和那些人一样,认为她做不到。
他竟是,这么看待她的吗……
“你坐不稳,只是因为你如今的的手段还太过于稚嫩生涩。”裴霄雲对她道,“这三年,我不会离京,我来亲自教你,如何坐稳这个位置。”
他会先除了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奸佞,他留下的臣子会尽心尽力辅佐她,先拥立她继位,而后,他会以幕僚的身份留在宫中,教她立国之法。
等朝局稳定,他才能安心离宫。
裴寓安听着他的话,心中震颤,由衷感到,若要到他那个位置,有他那等手段,她如今还远远不及,还需要学更多。
她沉声,一字一顿:“还请父皇教我。”
—
雨丝洋洋洒洒,半个月不见停。
明滢离开京城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暮春了。
这日,春雨连江,一层朦胧的烟雾笼罩皇城。
她坐在马车上,掀帘探望,雨水打湿了她的春衫。
“阿滢,我们到江南,兴许还能赶上清明。”车内,沈明述一身素衣,面容疏朗。
他辞了官职,放下刀剑,褪去盔甲,整个人丰神俊朗,神清气爽。
清明世道,谁都不愿在黄沙中驰骋。
定下太平之人,也合该享受太平。
“是呢。”明滢微扬嘴角,“清明那日,正好赶上爹的冥诞,我们可要买两壶好酒去。”
兜兜转转、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他们兄妹总算能光明正大回扬州祭奠爹娘了。
原本,去岁就能回扬州,只是裴寓安继位后,他们始终放心不下。
于是她隐姓埋名住在京城,哥哥也一直在朝为官,尽力为新帝铲除奸佞,辅佐了她一年。
一年的时间,朝堂内外安定,秩序清明,新帝的拥立者众多。
裴寓安开新制,除弊政,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亦有裴霄雲的心性与手段。
她的担心,太过多余。
原来时机早就到了,她意识到时,赶上了春的末尾,还不算晚。
此去山高路远,还能乘一段春光。
她回望身后巍巍皇城,熙攘上京,忽而就想起,六年前初次来京,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生涩地跟着裴霄雲,被他塞进一间小院。
而今,她堂堂正正沐浴在天光下,真正走出这座城。
马车与皇城背道而驰,她坐在车内,伸出手,接漫天鲜活的雨丝。
城墙上,高台远眺,一览无余。
裴寓安收回手,掌心被雨水濯湿。
她看着她的马车出了城,被柳亭古道遮掩,只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辙。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裴霄雲的视线一直追随马车,哪怕青山将马车隐匿,他也能透过阻隔,想象到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你会想她吗?会记得她吗?”
他问身旁的裴寓安。
她是明滢拼了命生下的女儿,他不希望她一日日长大,眼里也只有权势,没有亲情,甚至忘了她的阿娘对她好过。
“无论过多少年,她都是我阿娘,这点我不会忘。”裴寓安也望向悠远的平川,雨露在她眼底覆上一层湿润,“我在一日,天涯海角,都要护她周全。”
裴霄雲颔首。
她可以杀他,可以恨他,但不能忘了明滢。
雨下得愈发大,将他手中的伞吹得倾斜摇晃。
他握紧伞柄的同时,眉心霍然一皱,噬骨的痛意又由心头遍及全身,他躬沉身躯。
裴寓安知道他中毒无解的事,问道:“可要先回宫?”
马车轱辘踏进水洼中,明滢震了震身子,心口突然袭来一阵绞痛,她低.吟了一声。
沈明述急道:“阿滢,怎么了?我先让马车停下来!”
“不必。”裴霄雲一手撑着石墙,喘了几声,“我就站在这看看。”
他们会同时毒发,不知她疼不疼,可吃了药没有?
他盯着马车留下的印记,久久移不开眼。
“哥哥,我没事。”明滢唇色白了一半,匆忙从袖中摸出贺帘青给她的药瓶,倒出一粒吞下,疼痛便渐渐消褪,神思也清明了不少。
贺帘青始终待在西北,自从一年前一别,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临别前,他把配好的所有药都给了她,嘱咐她每月毒发便吃一粒,吃个一年两年,或许毒就能慢慢解开。
她一直谨记,药瓶随身携带。
她想早日摆脱这折磨,过安生日子。
城墙上,裴霄雲撑着石墙的手臂泛起可怖的青筋,他的心像被活生生剜去,又像被钉子狠狠钉入。
这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觉,也是他留给自己的惩罚。
每熬过一回,他都无比庆幸还活着。
眼前的混沌缓缓散去,瞳孔中也重新聚起几丝光,他虚弱地对裴寓安道:“我该走了,这一年的时间,你已做的不错。”
裴寓安神情难辨:“你不是说三年吗?”
裴霄雲咳了两声,笑意苍白:“我再不走,只怕,时日无多。”
毒发会损耗阳寿,他还能撑几年,他自己也说不准。
是以,他想趁自己还活着,早些去找她。
他该彻底放权离去了。
—
回到扬州的第三个月,明滢兄妹辗转各处,托了多方人脉,终于把家中老宅的地契给赎了回来。
被抄家后,地契便被官府收了去,再过了几年,官府又将地契流出去,宅子几经转手。
可许是冥冥之中,三位买下宅子的主人,都因种种原因,没有住进去过。
最后一位买下宅子的商人,还派下人进去简单打理过。
明滢推开院门,院中的陈设几乎没有移动,处处是幼年时的回忆,这一瞬,尖锐的酸意充斥上鼻尖,泪珠也一滴滴地坠。
她终于回家了。
她活了下去,也找到了哥哥,再次回到了这个家。
一切苦难与坎坷,都是值得的。
他们住进了原来的家,花了几日的时间布置打理。
她照常在院墙与窗台上养了很多花,就像阿娘在时一样,院子里姹紫嫣红,芳香四溢。
安定下来,还得愁柴米油盐。
沈明述在一家铸弩所找了个绘制兵械图纸的营生。
扬州的几家铸弩所皆归当地官府所管,所铸的兵器要上呈兵部,若勘验合格 ,便直接用作军中器械,不得马虎一丝。
他征战数年,对军中兵械的结构了如指掌,绘制的弓箭、长矛图纸严谨无缺,得扬州知府奉为座上宾,多加称赞。
他对外只称曾在京城的防备司干过伙计,无人知晓他就是西北百姓口中的常胜将军。
就算离开沙场,他也仍心系沙场。
出了家门,两排柳树傍河而栽,这条河名为八里河,河岸边都是一些胭脂水粉铺,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明滢用余资,也在河岸的街上开了家香铺,来买香的客人虽多,但不免被旁的铺子抢去生意,客流是远不及在苏州与西北的多。
沈瑶留在了西北的鹅梨坊,上月传信来,她嫁了人,还生了个女儿,如今日子也过得好。
如今跟明滢最要好的朋友是对门济安堂老大夫的女徒弟云蕙。
云蕙是个孤儿,早年间跟着玄空寺一位略懂医术的老和尚相依为命,那老和尚极爱钻研一些巫蛊奇毒的解法,渐渐地,云蕙也耳濡目染,遇到谁中了毒,她总第一个凑过去。
老和尚圆寂后,玄空寺也散了,云蕙只好来到济安堂,拜了一位大夫为师,跟着他学习医术。
明滢逢头疼脑热,便会去济安堂抓药,一来二去,与云蕙相熟。
云蕙性子开朗,常去明滢的铺子里玩。
这日来时,手上捧着一本老和尚留给她的,解巫蛊奇毒的医书。
明滢忙了一日,总算有空闲,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云蕙来了,见铺子里没客人,又瞧见隔壁的香铺挤满了客,噘着嘴不满:“唉,我觉着你做的香才是最好的,可惜八里河都是同行,被他们抢光了生意,你说说你,当初怎么不把铺子开去小西街,那里最缺的便是香铺。”
明滢听着她念叨了好一阵,笑道:“我不求靠做生意大富大贵,只要每日清晨醒来,有个盼头便好。”
“再说了——”她靠近云蕙,在她耳边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生意,我这边缺香料了,做不出来香片,那些客人才去的兰香坊。”
“我就说嘛!”云蕙一拍手掌,把医书放在桌案,先仰头灌了一杯茶。
明滢看着那本封页泛黄的书,问她:“这是你要背的医书?”
云蕙摇摇头,目光黯淡下来,“老和尚传给我的,给我的当晚他就咽气了。”
明滢静默,不再提她的往事,她轻轻摸着书封,拿起来翻看。
里面的字迹已变得有些模糊,但可以看出,记载的都是一些解毒方法。
“我想他了,拿出来看看,又不能在济安堂里看,师父看到了,非烧了不可,只能拿来你这里看看。”
明滢疑惑:“都是医书,你师父为何不让你看?”
她跟着贺帘青学过认药草,好歹认识几味药,这的确是医书无疑。
“这不一样。”云蕙神情惆怅又落寞,望着明滢拿在手上的书,“你仔细看,这上面都是老和尚记的解各种巫蛊奇毒的方法。”
明滢顺着她的话,再翻动了几页,果然见一些前乌桓国那边毒药的名字。
“我师父说,如今乌桓都灭国了,不准我看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乌桓人是死绝了不假,可我却觉得,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江湖游医,无论是看病还是解毒,不都是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吗?”
明滢眼色凝重,指腹压在书页上,“昔年朝廷与乌桓大战,多少将士身中奇毒,也都是来自四方的大夫聚在一起,才商议出解药。你师父那种人,若当年在西北,不知多少人要骂他一声庸医。”
如今太平世道,百姓安定,多数大夫平时里也只是给人治一些头疼脑热之症。
因为更大的苦难,已有前人帮他们度过,才让云蕙的师父这种人有机会大放厥词。
云蕙闻言,眸光大亮,觉得自己是找到知己了。
“你师父将来定会误了你的前程。”明滢替她不平,“我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你拜他为师,将来定大有可为。”
“你说的这个人,医术很高明吗?”
明滢毫不犹豫:“他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大夫。”
云蕙听得颇为心动,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济安堂的师父迂腐古板,把技艺通通传给师兄,只让她跑腿煎药打下手,跟着这样的人,往后一眼望到头。
可她还不确定是否要离开济安堂,便暂且将这件事搁下。
明滢见她没有打算继续问的意思,也就不说话了。
她看了几页云蕙先前的师父留给她的医书,记载的解毒方法都十分有用,翻到最后一页,首题赫然写着“双生之蛊”四字。
她瞳孔震缩,捻着纸张的指尖都在发抖。
继续往下浏览,下面几行照旧写的是解法,打头的是几味珍稀药草,再往下,朱笔一圈,多出了一行药引,圈了三个圈,看来药引极为重要。
她的双目如得到指引,一个个字跃入眼中:
药引,同中蛊二人互取心脉之血融于解药,每至毒发,取血一次。
明滢越看,呼吸越急促,眼前发昏,指节失力,医书差些坠落在地,又被她两手悬空捞起。
要取对方的血做药引?
“你怎么了?”云蕙看出她神情不对。
明滢再次翻开医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行字给她看,话语沉重:“云蕙,你来看,这上面说的解双生蛊的法子,是真的吗?”
云蕙瞧了一眼,这一页她也读过,当即肯定:“是真的,当年我还小,我亲眼看到老和尚替一对年轻男女解蛊,要他们互相取血。”
明滢张口微微吐息,耳畔嗡鸣,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药引当真是对方的血……
那若有一方没得到融有对方的血的解药呢?
“若是……有一人,不服解药,会如何?”她气息凌乱,音色都变了调。
当年,她醒来时,身上完好无损,裴霄雲不可能取过她的血。
所以,贺帘青才说,寻常解药对他无用。
不对,他根本就没带解药。
云蕙答她:“撑不住的,老和尚说,会死。”
这一瞬,仿佛有一只棒槌当空敲下来,敲得明滢从骨缝里泛起痛意。
她犹能想象到,当年第一回毒发,她被折磨得撕心裂肺,他在战场,同样也饱受痛楚煎熬,她服下药便好了,可他撑得过去吗?
哥哥当年说,他是因为毒发,被敌人觊到空子,遭到偷袭才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她不知云蕙是何时走的。
暮色四合,门外袭来一阵冷风,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攥紧双拳,眼眶发红,不知不觉,脸庞湿了一半。
他以为他瞒着她,付出性命救她,她就会原谅他了吗?!他只会欺骗她,他到临死,也还是在欺骗她!
她讨厌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讨厌他总是把一切牢牢抓在掌心,高高在上控制着所有结局。
凭什么!
温热的泪滴落在手背,她垂眸望着,泪不是泪,好似一滴滴殷红的血。
这日晚上,她迷迷糊糊阖上了眼。
混沌又迷蒙的梦中,有裴霄雲的身影,他不再是威严无比的帝王,他只穿了一身素衣,在她身后追赶她。
她赶也赶不走,甚至朝他大喊,他置若罔闻,寸步不离跟着她。
天明时分,外头烟雨空濛,光线很暗。
胸口一阵接着一阵痉挛疼痛,她睁开眼,发觉身下的枕头全湿了。
她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颤抖,整个人蜷缩在床头的角落。
手情不自禁探到枕下,摸出那只莹润的药瓶,打开瓶塞,发现里面只有一粒药了。
望着这粒白色的药丸,她眼底突起波澜,眉心直跳,疼痛一波接一波袭来,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奋力将药瓶甩出去。
仿佛在叫他滚远点,她不想见到他!
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震耳欲聋,那最后一粒药,也无影无踪……
她的头仿佛要炸裂开来,一条条沉重的枷锁束缚她的四肢,朝不同方向拉扯,似要将她整个人生生劈开。
泪如雨下。
当年,他也是这样忍过去的吗?
黑夜取代白昼,她缩在一处,整个人如同飘在云间,湿透的发丝打在额头,如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痛楚终于散去。
她看清帘帐的轮廓,听清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
贺帘青在医术这方面,一直都是运筹帷幄,药用完了,她的毒果然就解了。
之后的几个月,再也不会突然生起痛楚。
她写信去西北,详问当年的事,另外在信上提了一句云蕙。
过了一个月,贺帘青的回信送到她手上。
她拆开信封,看着看着,鼻尖又泛起酸涩。
或许是裴霄雲已经死了,也过去这么久,贺帘青也不欲瞒着她,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她坐在铺子里的窗前,捏着那封信,细细冷笑。
裴霄雲就是一个可恨可恶的人!
八里河縠纹荡漾,这个时节,一棹春风一叶舟,花满渚,酒满瓯。(1)
画舫烟桥,游人乘兴而来。
蓦地,一只小舟上,青衣男子的身形若隐若现,嫩柳遮挡,依稀只能看清半边轮廓。
明滢呼吸一窒,扔下信,提裙跑出香铺,在岸边停下,举目远眺,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那是谁?她心头扑通乱跳。
云蕙正来寻她,见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岸边,对她道:“阿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明滢畅快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扯了扯嘴角:“我眼花了,认错了人。”
他都死了,怎么可能是他。
云蕙心里装着事,二人回到香铺,她便直言道:“我跟师父大吵一顿,他把我撵了出来,正合我意,你上回说的那个这世间最厉害的大夫,他能收我为徒吗?”
明滢想到贺帘青的回信,朝她点点头:“我已和他说好了,如今世道太平,你一路往西北去,朗州有一家四诊堂,到了那,说找贺帘青贺大夫,想拜他为师,他必会收你。”
云蕙流了几滴泪,没想到那日随口一提,她竟放在心上,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第三日清晨,扬州和风细雨,渡口船只飘扬。
明滢如约来为云蕙送行。
云蕙上了船,她身形矮小,背着一只素色包袱,只剩一腔倔强与不甘。
船身缓缓游移,唯剩江心一粒。
四方江水皆通九州,世间每个人都有追寻所求的权利。
送走了云蕙,雨越下越大。
明滢冒雨返回,踏上石桥,料峭的寒风当头吹过,伞没拿稳,被风掀到了河里。
她失落叹气,只能下桥,在岸边拦下一只乌篷船,付了船家五文钱。
“请稍我回八里河。”
“诶!姑娘坐稳了。”
明滢坐在船舱内,眼看雨丝洋洋洒洒铺满江面,春日雨,如剪不断的愁绪。
看到沿途熟悉的酒馆画楼,一圈涟漪在心头荡开,她来过这,在很多年前。
乌篷船飘飘摇摇,突然在一处岸边停下。
她正想问怎么回事,船家高喊:“姑娘,有位公子与您同路,这雨太大了,老朽也稍他一程?”
她的声音被雨水浸得清泠:“让他上船吧。”
都是躲雨之人,既同路,她拒绝不了。
片刻后,简陋的船帘开阖,雨水携风卷了进来,星星点点的冰冷打在她的眼皮上。
她眨了眨眸,与一双清润深邃的眼四目相对。
她浑身血液倒流,紧紧攥着拳,眼泪就落了下来:“你还活着?”
裴霄雲深深注视她,那瞳孔中夹杂着的,是过尽千帆后,平静的痴狂。
船驶过一处学堂,稚子的朗朗诵书声破窗而出。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2)
一如当年,他们从这片江上驶过,他教她读的诗。
两双眼再次碰撞纠缠,天地都仿若静止。
这么多年,他们都还记得,双方都没有忘记。
裴霄雲朝她笑了笑,雨声嘲哳,他的话,只有她能听到,“明滢早就不复存在,裴霄雲也死在了一年前,我们重新开始吧。”
明滢想拒绝他,可她好像说不出来话。
多少泪,多少恨,都被这场雨浇平、浇熄。
岸上,撑伞的姑娘不疾不徐赏花,淋湿了身的男子奔走躲雨。
吴侬软语,歌声清甜,多少人穷极一生,所求也不过市井晨昏。
这世间过客匆匆,痴男怨女,谁都是红尘一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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