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魂梦 那你,可以教我吗?
“哐当”一声, 明滢稍不留神,手上的药碗坠地,溅了满身褐黄的药汁。
这是她给受伤将士熬的药, 分明谨慎再谨慎, 药碗却如长了腿, 自行脱离了她的手。
她心口一沉,呼吸微凝,不知是怎么了,有几分不好的预感缠绕心头。
“怎么了?”贺帘青过来问她。
她中了毒后,他便愈发担心她的身子,见她神态异样, 搭上她的脉搏,可把脉后, 并未见是毒发的迹象。
“我没事, 只是方才突然有些心慌。”明滢用干巾擦拭手上的药渍,面色并不好看,苍白毕现, “许是太累了。”
贺帘青于是让她先去歇息,吃点东西。
明滢进了营帐,随意用了几口冷饭素菜。
天色渐晚,月色穿过帘帐,照在桌上,一团幽影格外孤寂。
不知为何,从下晌起,她心中便一直坠坠不安,如今唯一担忧的,也就只有前线的战况了。
难道是哥哥?
亦或是他……
朝廷大军越往前行, 传回来的战报便越发晚。
一连几日,她都没等到战报,开始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熬红了双眼。
贺帘青的声声劝慰,并没能令她安下心来。
那日慌张的感觉直冲心头,那般强烈,那般深沉,她从前从未有过,似乎是在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自那以后,她无事便自此处往朗州地界走,寻到了一座香火绵延的寺庙,名为昙华寺。
这处寺庙她从未来过,只是在山下见寺中香客熙攘,香火绵延,她也跟着人群上来,上了一柱香。
朝廷在与乌桓打仗,西北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许多香客求的都是战事顺利,西北太平。
明滢将三根线香插.进香炉,因所求一致,随百姓们一同跪在蒲团上,面相神佛,虔诚磕头。
寺内的青铜钟恰好在此时撞响,青烟缭绕,鸟雀高飞,钟声传得辽阔悠远。
明滢直起身子,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了一句什么。
接着,下山往回走。
如此,从月初熬到月尾,一日子夜,有先行的探子回来报,大军凯旋。
营帐中,火光如昼,将士们的欢呼雀跃声笼罩长夜。
明滢听到这个消息,从脚底灌入一股沸热,直袭心头,脑中如装着一口钟,一撞便摇摇晃晃,嗡鸣四起。
她终于能松一口气,放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隔着胸脯,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嘴角再咧开了几分。
胜了,终于胜了,太好了!
喜悦的热潮点燃长夜,将乌沉的天际烧透,烧出来第一缕火红的霞光。
天刚蒙蒙亮,她便随一行人在城外迎接凯旋军队,哪怕朔风吹打,沙尘肆虐,他们也乐此不疲。
终于,前方传来马蹄声,浩浩汤汤的大军归来,领头的是沈明述。
战场风吹日晒,他的肌肤被晒黑了不少,胳膊上似受了箭伤,缠着一截绷带,铠甲上透散出粼粼日光。
见到了他,明滢如释重负,鼻尖泛起剧烈酸涩,朝他而去。
沈明述翻身下马,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阿滢,我回来了。”
战胜而归,本该是最欢欣雀跃之时,可不知为何,他的话音染上一丝沉重,眉宇间也是化不开的凝重。
明滢问他可有受更重的伤,得到的皆是令她放心的回答。
可他嘴唇紧抿,面庭沉肃,丝毫看不出喜悦,渐渐地,明滢也察觉不对劲。
所有将领都归来了,她却没有见到裴霄雲,不知为何,想到他,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
她望向沈明述,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疑惑。
沈明述看出她想问什么,嗓音晦涩:“陛下身受重伤,被乌桓人击落山崖,不知所踪。”
明滢一个趔趄,半边身子失力倒在他肩上。
怎么会……
难道,那日那样心神不宁,是预感到这件事会发生?
她头脑发胀,有一瞬,听不见百姓的欢呼声。
裴霄雲这个人,狠辣沉稳,运筹帷幄,她也曾倾尽全力算计过他,他却轻易全身而退,反过来将他们所有人算计其中。
这样的人,这回真的就这样死了?
那亘古不变,绵延千里的青山,居然也会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吗?
“阿滢。”沈明述扶着她,涩然过后,将他得知的事告诉她。
那日,他赶回支援,来晚了一步。
裴霄雲身边的几个副将虽浴血奋战,击退敌军,可见他来了,个个悲怆痛哭。
他从他们口中得知,裴霄雲毒发,敌军趁他不备,举兵偷袭,等他们赶过去时,人与马一齐跌山崖。
他们延宕这么些日子,就是在山崖下寻人,找到了摔死的马匹与断成两半的剑,还有遍地散落的,被野兽啃毁的尸骨……
于私,他的确恨裴霄雲,可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最后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免令人唏嘘。
于公,他战死沙场,也算得上是一介明君。
此次征伐剿灭了乌桓,拿下数十座城池,为了尽早把这个消息带回西北大地,只能由他领兵凯旋。
明滢听罢,撑着一丝力,去寻了贺帘青。
裴霄雲战死沙场的消息,西北的百姓自是还不知,可裴霄雲身边的人陆续知情了,譬如贺帘青。
得知消息后,他面色复杂,长叹一声。
这个结局并不难猜,尽管他不希望如此,终归还是发生了。
寻常人中了那种毒,若不取对方的血为药引配药服下,几乎没人能硬生生挺过毒发,纵使裴霄雲心性异于常人,可战场凶险,出不得一丝差错。
裴霄雲离去时,他便预料到这最坏的情况。
短短几日,走了这么多人,无论是仇人,是好友,朝夕相处还是萍水相逢,他都不想他们离去。
明滢眼眶发酸,步履急躁,声音也略微颤抖:“贺大夫,他出征时,并未带解药吗?”
这种毒有解药,她体会过毒发作时的痛楚,服下解药后,痛意消褪得也快,裴霄雲不会不带解药。
他若服了药,又怎会如此,怎会被击落山崖,尸骨无存……
贺帘青眨了眨干涩的眼,转过身对她道:“带了。”
明滢还想问什么,他又脱口而出:“他从前就中过数种毒,体内毒素积压,如今这样,许是那解药对他无用。”
裴霄雲离去时,取了自己的血,让他把解药配出来,他又用另一株寿元草入药,寿元草极其珍贵,是大补之物,有可解天下一半奇毒之称。
寿元草、药引、解药三者融合,明滢连服数年,渐渐地,双生之毒便可解开。
离去时,裴霄雲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不会让她死。
他不让他告诉她真相,他也不会告诉她。
否则,她不知该有多愧疚。
明滢瞳孔暗沉,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解药对他无用?
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痛楚她承受过,解药对他无用?所以他才遭了敌人的算计,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未曾察觉,自己的眼尾也会为他湿润。
她本是该恨他的。
可他为何要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一遍一遍祈求她的原谅?她给她下药,那药竟也对他没用,他还是记起了她,她不想任何人救他,他又毫不犹豫为了她服下毒药,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她双腿软成一团泥,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令她一蹶不振,她捂着口鼻,崩溃大哭,就当是痛快发泄这么多日堆积在心头的悲恸。
谁都没有了,谁都不在了。
再没有人会纠缠她、束缚她。
江山太平广阔,她畅通无阻,可以与亲人回故里。
她从前想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可为何已经如愿以偿,她又不敢伸手去接,甚至不想让这一切发生呢?
夜里霜风呼啸,静得骇人。
她屈膝靠在帐内,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一时想起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她脑海里转。
不知不觉,苍凉的月光一照,她就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梦乡破碎,亦是梦到了许多人,最后一个场景,似乎是在裴霄雲的书房。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常服,半散着墨发,身影挺直如松,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狼毫笔,正在写着什么。
她推开门,步步朝他走去,是在京城国公府,这时,她还是他的通房。
“你来了。”他抬起头,放下笔,朝她招手。
再次见到这样的他,五官真实,毫发无伤,她心中堵满散乱的线,复杂且捋不清。
国公府,是最令她窒息的囚笼,亦是她心死的开始。
他曾亲手,把她种的花连根拔起,让她的心枯竭干涸。
她把所有想对他说的话都告诉他:“我讨厌你的若即若离,讨厌你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讨厌你的狂妄自大,狠心偏执。我从不是你的玩物,我也有心肠,能感受到冷暖伤痛,可这些,你通通都不知道。”
她爱过他,也惧过他,恨过他,也杀过他。
走到哪里都逃不掉,无论隔着多少山水,命运都能把他们重新推回到一处。
不过这回,是真的结束了。
她仍旧无法原谅他带给她的伤痛。
只见,对面的他,嘴角缓缓蔓延开一丝柔和的笑,道:“那你,可以教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抬首看着他,微微愣怔,什么也说不出。
骤然,梦醒了,明亮天光钻入眸中,她察觉马车颠簸得厉害。
时隔两年,她又到了京城。
白马寺的丧钟如约敲响,响声传遍皇城,她听得很清楚,钟一连敲了十三下,是为国丧。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回京,百姓沿街跪了一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摸到了冰冷的泪。
早已阴阳两隔,又谈和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两更,第二更晚上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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