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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其人之道 他会尝到遗忘的滋味


    那日一别, 裴霄雲果真没再派人去打搅明滢。


    她才愿意退让一小步,他知晓,物极必反, 自己不能将她逼得太紧。


    听说她有时在各家香铺里忙, 偶尔也会去锦云楼弹奏, 不过锦云楼那边倒是去得少,琵琶弹得也少了。


    他好像再也见不到,清白的雪地里,十四岁的她不敢抬头,牢牢抱着一架琵琶,乖乖跟他走的样子。


    哪怕竭力挽回, 也覆水难收。


    但似乎,又不到挽回不了的地步, 只要她不躲着他, 不离开他,他便知足。


    门被人敲开,他的思绪回笼, 属下神色匆忙,进来与他说了两句什么。


    他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眸光透着厉色,面色浮起一片阴暗,搭在膝上的手腕动了动:“别让他进朗州城,把他赶走。”


    属下领命退下。


    他又喊住那人:“赶走就行,顾及些分寸,朕要人活着。”


    若是林霰这个节骨点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明滢知道了,定会怪到他头上来。


    左右她对林霰无意, 那个人活着,也阻碍不了他。


    只要不让他们在朗州相见就够了。


    晌午后,庭中日光明媚,几只鸟雀在枝头追逐,裴霄雲听到声声啁啾,病郁都被一扫而空。


    他如今已能自如起身,自行套了一件不打眼的湖蓝色圆领袍,一副要出府的模样,也不说去何处。


    他的伤还未痊愈,有时伤口突然恶劣,还容易见血,侍从实在担忧龙体,奔上前去:“陛下这是要去哪,您身上还有伤呢?”


    裴霄雲整理了袖口与衣摆,再对镜整了整发冠,镜中的自己除了脸色苍白些,其余还算顺眼,许不会讨她嫌弃,他挥手屏退跟上来的人: “朕好多了,四处走走,不需要跟随。”


    侍从不敢再跟,也不知他要去哪。


    朗州最大的香铺叫鹅梨坊,鹅梨坊的东家花大价请明滢来香铺当几日制香师。


    明滢在朗州逗留这么多日,远在西北的沈瑶担忧她,早就坐不住了,孤身来到朗州,见到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她们拿了工钱,在鹅梨坊当起师父来。


    今日是鹅梨坊开业十周年,明滢为庆贺他们店周年,研制了一种气味独特的香片。


    东家挥手决定,将这批香免费回馈给一百位新老顾客,且新香缺少名字,若来购香的百姓有谁能为此香想出佳名,经四位制香师一致认可,便可享半年购香五折减免。


    鹅梨坊一早便放了两只炮,客流如潮,店内飘散出的香气引得男女老少驻足。


    顾客替香想名字,写在笺纸上,再由伙计呈上来,由四位师父一致点评。


    很快,第一张纸传上来,前两位女师父看了,不禁皱眉,传给明滢。


    明滢只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摇头道:“这名字不好,污了我这香。”


    那纸上写着四个字:牡丹花下。


    沈瑶见了也恼怒,啐了一声:“哪里来的轻浮浪荡子!”


    后头再依次传上来过目的名字皆不行,不是通俗寻常,便是取得毫无诗意。


    最后一人呈上笺纸,上面写了三个字:洗凝脂。


    前三人看了,都觉这名字不错,连连点头。


    “洗凝脂,好名字。”沈瑶把东西给明滢看。


    明滢偏首,余光看到字迹,那笔锋凌冽蜿蜒,沉劲有力。


    看到这熟悉的字,她神色微动,视线即刻落到人群中。


    她没说这名字好,也没说不好,加之前三人都表决通过,最终便定了洗凝脂这名字。


    东家连连夸赞:“经商议,本店的新香,就以洗凝脂命名。不知是哪位才学斐然的贵客,可享本店五折减免。”


    裴霄雲从人群里闲庭信步走出。


    明滢毫不意外,方才看那字便知道是他,他竟还敢来找她,她不知不觉,将他落了字的那张纸揉搓在掌心。


    裴霄雲此趟是微服出行,来巡查战后城中重建事宜,顺便看看她在做什么。


    朗州百姓无人认出他来,鹅梨坊的东家见他衣着不凡,也只当他是位富贵公子。


    “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不知公子您贵姓?”


    “姓陆。”裴霄雲随口扯了一个姓,目光落在不远处坐着的明滢身上。


    “陆公子,您享减免的同时,本店还可免费送您三盒洗凝脂。”


    裴霄雲根本无心答他,他来这,只是为了见见她,而不是真正为了给香料取什么名字的。


    他与她对视,她却先偏过眼,不再看他。


    他看到她在朗州过得好,能有自己的事干,还干得如此自在,便放心了。


    一个人愿意去好好生活,便说明心里多多少少在松动,在逐渐放下从前。


    他的欣喜无法比拟,只感到心在炽热地跳动。


    进了鹅梨坊,他只拿了三盒洗凝脂,因为这是她做的香,他取的名字。


    她从前就会制香,她说她母亲精通此技,有时也会做香来卖,以补贴家用,小时候她便常跟着母亲一同碾香。


    后来,她将这技艺用到他身上,总是做香片塞到他的香囊里,帮他挂在腰间,以至于他走到哪都有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的记性是极好的,这些事,只要她跟他讲过,他都能想得起来。


    只是在她最需要他应和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如今想起来,倒是来得稍微迟了。


    鹅梨坊内,明滢主动来找他,站在客流稀疏之处,与他道:“沈瑶说,林霰先她好几日来朗州,我却还没见到他,是你的手笔吧?你把他怎么了,他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裴霄雲慢条斯理打开那装香片的盒子,一股清凉安神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顿觉心旷神怡,笑道:“我只是把他送回去了,不会伤害他,你放心。”


    怕她不信,他又添了一句:“你跟他清清白白,我伤害他做什么?”


    他当年是被她的欺骗气昏了头,以为她真的喜欢林霰,是以,拿林霰来威胁她,反而将她越逼越远。


    只要那个人不出现,他便不会伤害他。


    明滢淡淡瞥他一眼,他这番话说得像自己从没滥杀无辜一样。


    “我答应过你,不在你面前杀人,还记着呢。”裴霄雲对她道。


    明滢却不想听他的话,转身进店:“你走吧,我不想见你,别来找我。”


    “阿滢。”裴霄雲忽然拽住她的胳膊,语气放缓,“你别这样对我,我成日躺在房中,无事可干,怕你不愿见我,我不敢派人去找你。”


    明滢甩开他的手,冷笑:“你觉得你擅自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想见你了吗?”


    他并未用多大力抓她的手腕,明滢奋力一甩,便抽出手臂,转了身。


    裴霄雲一只臂膀垂在身侧,浅浅晃动,见她要离去,眉宇一沉,“我找到了那寿元草,可助你兄长恢复,你可要随我回去看看。”


    明滢定住脚步,又慢慢转身,看向他:“那草,当真有用吗?”


    若真有用,这本来就是他欠哥哥的,就该要他来偿还。


    “贺帘青说有奇效,你就算不信我。”裴霄雲抿了抿唇,喉头一片涩,“也应该信他吧?”


    自己如今在她心里,许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我带你去看看,尽早让贺帘青相助,把药配出来。”


    明滢不语,跟着他去了府上。


    那生长在西洲的寿元草,还当真被他找到了,也是,他如今是皇帝,想要什么得不到。


    那草生得与普通药草无异,只是草叶尖端呈星点青紫色,散发出的气味也与寻常药草不同,看来是寿元草无疑。


    她静静看着,希望这种草当真能助哥哥恢复。


    裴霄雲走到她身边:“听闻,西洲一年不止长这一株,我还继续派人去寻了,待寻到另一株,便配药让你服下,你的身子,受了太多伤痛了。”


    当年喝落胎药的那晚、生产的那日还有服五行草小产的那夜,他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有多疼……


    明滢显然愣了片刻,再开口时,气息有些重:“我不需要,你只要偿还我哥哥就行,他是最无辜的,希望你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语罢,是要走的举动。


    “阿滢!”裴霄雲根本不甘心就看她这么离去,他撑着桌案,胸中气血上涌,一口血喷洒出来。


    他伤到了肺腑,本就未痊愈,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吐血。


    “陛下,陛下!”侍从涌上来搀扶他。


    而明滢也转过身,看着虚弱的他,缓缓走上前。


    裴霄雲固执地挥手,令下人退下,兀自坐在圈椅上喘息,她越走越近,他心绪激动,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露出沾着血迹的白齿,突然笑了一声。


    他看出,她还是担心他的,见他呕血,她始终狠不下心离去。


    他神色一凝,幽黑的瞳孔中带着一丝诡艳,继续说着想采寿元草为她补身子的话:“我说过,你若想惩罚我,怎么样对我都行,我绝不反抗,可你别拿自己的身子来报复我,这是我想补偿你的,就算……你我回不到从前,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倘若真的有一日,你比我先走,我即刻就来找你。可我就怕,阴阳两隔,我找不到你。”


    他想起那日在路边看到的丧仪,依旧后怕缠心,薄唇艰难动了动:“能活着,就好好活着。”


    他们最好长命百岁,他多用些时日来补偿她,或许哪一日,她就原谅了他。


    “我真的只是想弥补你,你答应我好吗?不要拒绝我给你的东西。”


    深长的静默中,远处,丫鬟端着熬好的汤药,一步一步,涉阶而上。


    明滢耳畔回荡着他这些荒诞又固执的话,心中一片空白,杏眼满是黯淡,算是答了他:“再说吧。”


    她是想长命百岁,可她不想在他身边长命百岁。


    就算他如今是变了样,可她仍忘不了从前流过的每一滴泪,任凭灵丹妙药,只能疗愈皮肉之苦,抚平不了心伤。


    她给不了他机会,她从前就输得一败涂地过,没办法再去赌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以后会怎么样。


    给他机会,就是在伤害自己。


    他若忘不了,她就来助他忘记。


    她接过那丫鬟手中的药,手指触上碗沿,一片温热缭绕掌心……


    少顷,她收敛神色,转过身,将药端到他身前的桌上,话语不夹杂一丝情感:“与乌桓的战役还未结束,我希望你养好身子,西北的百姓需要你。”


    这些裴霄雲自然知道,他的身子他自己清楚,尚且死不了。


    他迫不及待,摸上留有她掌心余温的药碗,一腔畅快在胸膛跳动:“你放心,有你在,我死不了。”


    明滢垂眸,静立在他身旁,看着他将药喝下去。


    药液一点点顺着他的喉咙滑入腹中,她攥紧袖间的药瓶,心跳逐渐加速,那不可言说之物,竟也不是快意,许只有无奈能够形容吧。


    若放不下执念,那便相望吧。


    这也是他曾经对她用过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两三万字正文完结,快了,he,番外有多种结局,大家用不出去的营养液可以多给点给我吗[爆哭][爆哭][爆哭]


    第82章 遗忘 这种感觉痛苦吗?


    明滢亲眼看着他将药喝下, 撤了药碗后,他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无非是说些经年旧事,话里话外祈求她的原谅。


    她不想提那些事, 许是方才算计了他, 他这人心细如发, 她心中难免忐忑,怕引来他的怀疑,只能淡淡听他说着,像是安抚。


    直到有位军中统领来找他商议出兵路线,她才能找机会离去。


    踩着稀疏月影,漫步在空荡荡的街心。


    她才松开攥紧的掌心, 发觉手中湿汗涔涔。


    那种药是贺帘青给她的,加之, 鹅梨坊有人替他们暗中传信。


    她得知, 这药的确是乌桓那边流过来的,与裴霄雲当年对她用的那种药如出一辙,能令人失去对一个人的记忆, 不过解法好似并不一样。


    她这些日子故意对他态度缓和,让他误以为她在回心转意,就是为了打消他的戒心,好有一日能接近他的贴身汤药。


    今日这大好机会,终于让她给等来了。


    那药的剂量是调制好的,只需饮一次,药性便能在体内生根蔓延,令人散去执念,慢慢忘记当下最在乎的那个人。


    等他忆起她今日对她做的事,恐怕也早已忘了她。


    他是帝王, 他的小情小爱,在旁人眼里无足轻重,贺帘青不助他,朝堂之上,也无人希望他沉溺情爱,更没有别的法子解开此蛊。


    他痴狂地爱着她,这情谊或许是真,可她并不想接受这份扭曲的爱。


    他们的恩怨,永远也清不了。


    如今朝堂不稳,江山动荡,他若真能把帝位坐稳,做些有利于百姓的事,她还是希望他活得久一些。


    不过,不要来缠着她。


    她会在另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他们就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再次相交到一起。


    —


    裴霄雲喝完药后,觉得神思清明不少,最令他欢畅的,还是明滢愿意坐下来,陪他说说话。


    他像是看到了几分希望。


    思及此,他握着笔墨,加快了转动手腕,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一副草图赫然铺陈在案上——这是攻打乌桓的兵马路线图。


    他自己的身子他清楚,伤好得差不多了,剩下些小伤不足挂齿。


    此次讨伐之战必须要快,最好是趁着敌方还处于溃败后的整顿中,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草图画完,他将东西对折,塞入信封。


    “你把这副图,送到沈明述手上,他若觉得有不妥,让他改来送给朕看。”


    不可否认,沈明述在行军打仗方面的确是天纵之才,朝中虽不乏骁勇良将,可他更看重沈明述。


    这副草拟的路线图,保险起见,他决定先与他第一个商议。


    深夜时分,沈明述拿到东西后,迅速看了一遍。


    此图绘得精妙严谨,每条路线都经过慎重考量,密不透风,可看出绘图者绝佳的军事谋略,送信的侍者说可随意添改。


    他却将此图装回封中,“此图好极,我无异议。”


    若定下了路线图,便要商议行军顺序、后方补给等线路,等这些尽数定下,便可真正派兵。


    他看裴霄雲这速度与阵仗,想必再不过半月,便要真刀实枪地与乌桓一战了。


    西北深受其族所扰,这么多年,受其迫害的百姓不计其数,他也早摩拳擦掌,就等着此战。


    侍者将信带走后,他走到明滢身边,见她坐在窗边,在逗笼子里的鹦鹉。


    “到时候真打起仗来,你还是回西北去。”他不避讳她,猜到她听到了方才的话。


    明滢摊开手掌,让鹦鹉啄食掌心的黄米:“我不回去,至少,得等哥哥你凯旋。”


    等到打起仗来,前方必定有受伤的将士,她留在城中,还能和贺帘青一起帮忙救治伤员。


    她怎么能躲回西北。


    况且,裴霄雲那边若无异常,他会渐渐放下对她的执念,不会再记得她。


    等此战胜利,他会班师回京,她与哥哥,也可以在四处安家。


    —


    裴霄雲从那日与明滢一别后,一连几日都躲在房中勾勾画画,排兵布阵。


    大致的出兵线路他已与各方将领商议完善,兵马已枕戈待旦。


    只是近日,他一头沉溺军事中,似乎分不出心来想别的事,手上的事务虽应顾不暇,可心中却感到空落落。


    “陛下,您不是说下晌要再去一趟鹅梨坊吗?”一早得了他的令的侍从都已备好了马车。


    裴霄雲放下手中的炭笔,眉心蹙了蹙。


    鹅梨坊?


    眸光微微一凝,两头的断线终于连接起来。


    是了,他是想着趁着出兵前,再去见她一面,与她好好告个别。


    若不去见她,她等闲是不会来的。


    “来人,将这信送至营中。”他收了笔墨,兀自套了一身素色又不失矜贵的常服,打算离去,下人却进来报。


    “陛下,明姑娘来了。”


    裴霄雲气息沉了沉,听到她的名字,她的脸仿佛不再像从前那样,深深刻入他脑海。


    他还要去想一瞬,她的五官,是什么模样的,等到她的脸在他脑海浮现,他才道:“让她进来。”


    明滢今日主动前来,实则是为了试探,他中了那药,到哪一步了。


    她还是怕被他提前发觉,自行找到什么解开的法子,到就时前功尽弃了。


    裴霄雲一身沧浪青广袖宽裳,身形挺直,肩宽腿长,面如一块无暇的玉,看起来气色是大好了些。


    明滢看着他走过来,道了句:“我有事和你说。”


    裴霄雲见她主动前来,眉眼舒展开,“朕正想去找你,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明滢听他的声色一如既往,面色不展。


    莫非那药对他无用?还是早已被他察觉?


    可想到他方才对她自称朕,他曾说过,想与她靠得更近,才不用朕自称。今日又改了口,说明他又变回了不会对任何人例外、那个依旧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遥想到自己先前被他下药的情景,似乎并非是在朝夕之间忘记一个人。


    而是在某一个时刻,对往事缓缓淡忘,对一个人的面目轮廓渐渐陌生。


    直到最后,思绪就像断了的线,什么也拼凑不起来,只能放任它越来越散乱,最终,彻底不记得那个人。


    有多痛苦,多难以忍受,她一清二楚。


    她随裴霄雲进去,到了他的书房,他连日服药,清苦的药香卷席了屋里的字墨气息。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她道。


    裴霄雲神色微动,只是那双眸中扫过的波澜,比惊涛骇浪要浅。


    她在担心他?她为何要担心他?


    愣了瞬息,他额头突突一跳,嗓音颤动:“你方才说什么?”


    明滢离他很近,看穿他的一丝茫然:“你那日吐血,已然恢复了吧?”


    他脸上不掺杂任何情绪的讶异,令她的心猛然大跳,她懂这转瞬即逝的错愕,比谁都熟悉。


    “已大好了。”裴霄雲凝望她,看得越深一分,话语才低沉而缓慢,“朕没想到,你会来,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明滢先是交代了他几句,不能猜忌打压他的兄长,战场上,必要时,叫他多加留意照拂他,裴霄雲一一应下。


    当然,这些话不重要,只是个幌子。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她看着他,顶着他幽黑的眸色,说出这趟的来意,“你说你不再纠缠我,等你出征,也答应放我自由。”


    实则这些话,是根本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她在故意试探他,看他的反应。


    若眼下,他对她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了,她只是一个站在他面前,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他未必会失口否决。


    果然,房中寂静蔓延。


    裴霄雲反复在口齿间咀嚼她这一句话,如何也找不到头,何为纠缠?也不能理解尾,放她自由?


    他为何要答应她,许诺她这样的话?


    他只见她白齿开合,却觉整个人沉在云雾中。


    如此深长的静默足以给明滢答复,他果真也在一点点淡忘与她的事,这就是她想见到的。


    裴霄雲别开视线,唇缓缓动了动:“你说的话,容朕再想想。”


    他不想答应她,是不知自己为何会给她这个承诺,不愿拒绝,也是不知自己有什么理由留她。


    明滢再道:“你不能食言,是你亲口当着我与我兄长的面许下的承诺。”


    裴霄雲不论她说什么,仍旧坚持道:“朕会给你答复,但不是现在。”


    他好似在狠狠抓住一团即将要滑走的重要之物,不肯放手。


    明滢越在他面前说话,他额头便越胀痛难耐,她的字字句句在他脑海翻涌,又像孤舟被海浪冲散,令他陷入一团如真似幻的旋涡,浑身如被抽走了一半力,双手撑着桌案。


    明滢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忽而松了一口气。


    他会一日比一日加快消磨对她的记忆,或许,明日一早起来,就全然忘记了。


    她眸中倒映着他的一举一动,指节收拢成拳,似把过往的云烟攥在掌心捏碎成齑粉。


    她很想问问他,这种感觉痛苦吗?是不是比她当年更不好受?


    她说过,也要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阿滢……”


    他尖锐的声音到半途突然沙哑。


    明滢肩背一震,神思骤然凝结。


    裴霄雲正沉下头,溺在一片阴影中,低哑笑了几声。


    怪不得,他觉得这种感觉,痛苦又落寞。


    如有千万只虫蚁,在逐渐把他的心啃松动,把里面最重要之物抽离。


    她是想对他故技重施吧?


    他阒黑无神的眼瞳攫住她,将她的容貌狠狠框在眼中,道出自己的猜测:“你对我用了药是吗?是什么时候?是你那日动了我的汤药,主动端到我面前时?”——


    作者有话说:猜猜能不能成[狗头]


    第83章 结束 是囚笼,却也能让她生长


    他弃了“朕”, 又改称了“我”自称。


    明滢瞬间背脊发凉,他沙哑的声线如毒蛇缠绕,对上他黑玉般幽亮的眸, 她指尖发颤, 杏眉倒竖。


    可很快, 她攥紧拳,目光中燃起厉色,与他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只是给他下了点药,没有要他的命,想到他从前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就算真的杀了他也不为过。


    “是。”她轻轻张口。


    这一个字,砸在裴霄雲心上, 如一记凶猛的重拳。


    他沉躬着背, 心神不宁。


    他越是想她,药效发作,他便越痛苦, 理智与药效撕扯对抗,令她的面容在脑海变得扭曲骇人。


    可越扭曲,越是执念,那是他剜不掉的一块疤,哪怕疼,他也不惧鲜血淋漓。


    “你这样做,是想报复我,还是想让我忘了你?”


    若是想报复他,想让他也尝尝她受过的折磨,他通通愿意承受。


    可若, 她就是想要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与她一刀两断,他做不到!


    他的这声质问,带着执着与狠劲。


    明滢深深一怔。


    她究竟是想报复他,还是想让他忘了她,她有时自己也说不清,


    “我们就这样吧,再是孽缘,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她只想结束,只想解脱,什么也不想纠结了。


    裴霄雲从她的反应中,猜到了答案,她不是为了报复,更多的,是想让他忘记她。


    他连道几个“好”字,不断冷笑,不知为何,他锋利的眼尾也坠下几滴温热。


    他曾经对她用那种手段,是想让她忘记所有人,只记得他;然而她,是想让他记得所有人,只把她一人遗忘。


    “若我真的忘了你,不再纠缠你,你偶尔想起我之时,还会恨我吗?”


    见她沉默,他终归是不甘,像是对着自己沉喃:“我说呢,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回想与你发生的一切,我记得你给我摘过几支花、记得我教你读过几首诗、你给我打过几个络子,可是这几日,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在扬州的那年冬天,你折过几支绿梅给我看?守岁时,我们围着火炉,吃了几杯酒?我带你去吴江办事,坐在船上,我教你读过什么诗?”


    “我想着……依稀记得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①


    明滢微微仰首,她内心深处那些被紧密封存的回忆,竟被他一个渐渐缺失记忆的人,用一句恳求且带着哄诱的话语全带了出来。


    “够了!”她红着眼,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又一次因为从前落泪,于是背过身去,狼狈拭去,“我不知道!你忘了,你就让它忘了吧。”


    这本就是该忘的。


    她十四岁到十七岁的所有回忆,早就死在了十八岁那年。


    裴霄雲眼前阵阵发晕,横手一扫,笔墨纸砚通通落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你听好了,我们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没有我,没有你的今天,没有你,我兴许也走不到今天。你要怎么报复我,我都心甘情愿承受,可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更能护得住你。”


    他的爱,是囚笼,却也能让她生长。


    “你就这么坚信,我会忘了你?”他狭长凛冽的眼底燃着痴浓的火,步步逼近她。


    你就这么坚信,我会忘了你?


    明滢被他这句话打的心绪散乱,措手不及,她强装镇定,“总要一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话语无情,冷若冰霜。


    裴霄雲嘴角噙起一抹苦涩的笑,理智溃散,气血上涌翻覆,突然什么也看不清,朝她身上倾倒下去。


    明滢被他的重力压得一沉,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钻入她鼻间的,不再是那股清冷疏离的旃檀香,而是一丝苦涩的药味。


    她唇瓣微动,喊了人进来。


    月上梢头,裴霄雲服下了药,贺帘青才带人出来。


    明滢一直在外间等候,她不知道这次他醒来,会变成什么样。


    “怎么样了?”


    “无碍,那东西并不伤身。”贺帘青凝视着她,“是他执念太深,药效发作也会迟缓,等他醒来再看看吧。”


    至于那药对他这种人有没有效,他也不好说。


    明滢心中惴惴不安,他昏迷时,那句“你就这么坚信,我会忘了你”一直在她脑海盘旋。


    她已经用尽了所有力,难道还解不开与他的孽缘吗?


    深夜,沈明述见她还未归家,不放心她,亲自来接她。


    他看了看明滢与贺帘青,见这二人都神情凝重,便知事态不大好。


    裴霄雲是个异于常人的疯子,或许那个法子用在他身上,本就不起效果。


    他拍了拍明滢的肩,“先回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明滢点点头,想说什么,这时,屋内传来响动,下人报是裴霄雲醒了。


    明滢神色微动,呼吸一滞。


    沈明述对她道:“你先回去,我去看看。”


    接着,便大步流星跨过那道屏风,侍卫先是拦着他,进去禀报。


    那寿元草寻回来了,贺帘青带着明滢去看制药的过程。


    当下也没什么法子,只看天意了。


    裴霄雲醒来后,对晕倒前的记忆有些恍惚。


    只觉心头的空落之感又加重了,他坐起身来,双目在房中不断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以填补那份空虚,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


    “陛下,沈将军来看望您。”


    他听到沈明述,先是一愣,而后,想起了不久后的战事,自己确实有事要同他商议,便道:“让他进来。”


    少顷,沈明述进来,见他披着墨色外裳,坐在软榻上,面色与往常无异样。


    “臣来接吾妹归家,顺便来看望陛下。”


    裴霄雲额头突突一跳,他口中的吾妹,轻飘飘,了无痕迹,如风声过耳,可又能撩动他的神思。


    沈明述观他不语,再试探:“陛下既无大碍,臣便不打扰陛下歇息,臣告退。”


    “等等。”


    深沉的话音穿过素色山水屏风,落到沈明述耳中,他眸光微动。


    “你留下,与朕议事,至于你的家眷,朕自会派人送她回去。”


    不日便要出兵,他们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明述眉头浅皱,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不一样来,他怎会用“他的家眷”来称呼她?


    他渐渐松了一口气:“臣遵旨。”


    裴霄雲留他,果真是商议战事,只字未提及明滢。


    期间,沈明述又试探了他几回,他不闻不问明滢的事,轻易就略过。


    晨间,沈明述回到住处,把这个消息告知明滢。


    明滢熬红了眼,一夜未眠,照常坐在窗边喂鹦鹉。


    沈明述对她道:“他醒来之后,只字未提你,就怕是装的。”


    “他没必要装模作样来骗我。”明滢将黄米全洒到笼子里,双手交叠放在膝头。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他说不死不休,就是不死不休。


    她信他的手段,若不是失忆,他根本不会放手。


    橘黄的晨曦漫过树梢,打在她脸庞,她终于放下几分心来。


    用那药,换两个人的新生,就是最好的结局。


    什么雪中绿梅,什么《舟过吴江》,往后,再无人记得。


    如今,她唯一的念想就是此战告捷,西北安定。


    —


    囤在朗州的兵马万事俱备,裴霄雲准备明日趁夜发兵,他打马去军中检兵,再与各方主帅将领商议最后一次兵力部署,到天黑才回府。


    他站在窗前,望着满庭白霜,空感落寞无依。


    这等紧急且重要的战事,都依旧填不满他心头的空缺。


    他身边的人见他近来早出晚归忙的都是政事,不免讶异,其中数空青最为纳罕,为何陛下近来都不提及明姑娘了?


    见裴霄雲独站在窗前探望,他斗胆猜测:“出征在即,陛下可是想去与明姑娘告别?”


    裴霄雲听了这话,转过身,眉头蹙起,面上滑过一丝讶然。


    “朕近日为何总听你们提沈明述的妹妹,朕从前认识他妹妹?”


    空青惊愕张口,像是活见了鬼一般,背上都泛了一层冷汗,忙去找贺帘青。


    “贺大夫,陛下似乎突然失忆了?陛下竟问我明姑娘是谁。”


    贺帘青将那寿元草配成了药,刚吩咐人给沈明述送去,就见空青来了。


    空青这人最是忠于裴霄雲,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给裴霄雲用药了。


    他道:“他少时中的那毒随着年岁推移,在体内越来越严重,先前又中了乌桓人的袖针,加之受伤,元气大伤,残余毒素控制心神,导致记忆恍惚。”


    “那为何会单忘了明姑娘?”


    贺帘青答:“执念便如毒药一般伤人的心,他对谁的执念越深,便将此人忘得越干净。放心,对他自己的身子无碍。”


    空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陛下忘了明姑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贺帘青说服他:“区区一个心不在他那的女人,你们陛下忘了就忘了,等他回京了,还缺高门贵女?”


    空青细细深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明姑娘对陛下心狠,竟忍心伤害陛下,可陛下一味纵容,平白伤了自己的心,且几次受伤,都是因为他们兄妹。


    如今,忘了也好。


    故而,他面对裴霄雲时,也不会刻意去提明滢。


    —


    沈明述是先行军,需先后方大军一日领兵先行,探查敌军消息。


    裴霄雲未失忆前,本是念着明滢,并未派沈明述领兵先行,反而打算自己先带兵先行。


    是沈明述执意拒绝,他熟悉西北边境地势,由他先行,再好不过,且裴霄雲身为帝王,比他更适合留下来凝聚军心。


    若等他先行三日,一切无异样,裴霄雲便会从右翼出兵,直叩敌方国门。


    星子点点,残阳如血。


    明滢来关外为沈明述送行,就像上次一样,心中满是忐忑与担忧。


    战场刀剑无眼,就算哥哥再骁勇善战,她也不能全然放心。


    也是因为,此战,比往常任何一场战役都凶险。


    她摸着枣色战马匹的鬃毛,“哥哥,等你凯旋,我们就真的回扬州去。”


    这回,没人有再纠缠她了。


    天地之大,他们兄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沈明述只是点点头,怕她挂念,并未与她多说,“回去吧,关外风大。”


    明滢转过身往回走,鼻尖酸涩难耐。


    三日后,沈明述那边并未传来异动。


    裴霄雲也如约领兵出征,策马行到朗州关外,他扯紧缰绳,在漫天朔风中停了下来,久久回望朗州城。


    他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句话,古来征战几人回。


    若是孑然一身,自然不惧这些,他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可朗州城内,似乎就是有什么值得他挂念的人,他难以放下,以至于频频回首,在期待什么。


    砂砾被风卷拂,落入他眼中,他的眼越眨越干涩。


    “陛下,可是前方有异?”


    身旁的将领不知他为何按兵不动。


    裴霄雲转移视线,动了动唇,没答他,只是调转马头,道:“走吧。”


    明滢站在一处地势最高的长亭内,望着远处的着甲男子衣影猎猎,策马离去。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他昏倒之前的话:


    “若我真的忘了你,不再纠缠你,你偶尔想起我之时,还会恨我吗?”


    恨吗?她反复问自己,可她已疲乏至极,凝不起心神,也觉浑身无力。


    从前的爱也好,恨也罢,左右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也不想记得。


    风扫过她的眸,吹得一片水色荡漾。


    她眨眸,憋回那丝涩痛之感,等到裴霄雲的身影彻底被黄沙掩盖,她也转身回城——


    作者有话说:[爆哭][爆哭][爆哭]大概还有一两个大情节


    ①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出自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第84章 烽火 爱之一字,缥缈无依


    大军出发后, 朗州城归于风平浪静,仍是一派忙碌市井。


    裴霄雲特意留了一批人马守朗州城,以防万一, 将贺帘青与几个心腹也留在了城中。


    明滢继续在鹅梨坊当制香师父, 贺帘青则在四诊堂坐诊, 替当地百姓看些疑难杂症。


    鹅梨坊与四诊堂是正对面,明滢实在担忧前线状况,心中难安,便去四诊堂坐坐,与贺帘青说说话。


    贺帘青是洒脱的性子,遇事都往好处想, 给她倒了碗药膳:“喝一碗,补血通气的, 等你兄长回来, 你可别把自己给熬病了。”


    药膳甘甜,明滢喝了一碗,脸上的苍白被压下去, 两颊微微红润,只觉心也静下来不少。


    “等到战事平定,你还是继续待在西北?”贺帘青问她。


    明滢摇头:“或许,还是想回江南。”


    从前选择来西北,也是为了躲避裴霄雲,可如今他们的前尘旧事都不复存在,往后天地之大,随心所欲罢了。


    “那林公子呢?”贺帘青试探。


    “他……”明滢默然一阵。


    她忽然想起,裴霄雲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说她根本不爱林霰。


    可是对于被伤的千疮百孔的她来说, 爱与不爱又有什么重要的?


    林霰是初次教她自信独立,教她该为自己而活的人,他们的三年,也有很多无可替代的回忆,他已经是她心中的一轮无暇的月光。


    谁对她好,她就会加倍偿还。


    如果裴霄雲不出现,她如今,也许是另一番样子。


    他痴狂期待爱之一字,他看上的,不会放手,誓死追求。可在她看来,活着二字比虚无缥缈的爱更重要。


    “我会告诉他,看他是如何想的。”她道。


    林霰一直都尊重她,她也会尊重他的意愿。


    如若他有朝一日会想起来,还愿意与她在一起,那么她还会陪在他身边。


    二人说了一阵话,贺帘青发觉行微不见踪迹,这段时日医馆看病的百姓多,都是由她带人在医馆维持病患秩序,今日却没见到她。


    她仇视乌桓人入骨,裴霄雲要她留守朗州城,她必定心有不甘,怕是会独自出城。


    果然,他与明滢来到朗州城门,就见别着剑欲要出城的行微。


    贺帘青抬手拦住她:“你去干什么?”


    就像当初在杭州时,他怕前方是难以预料的危险,不让她去。


    他想到从前对她说,再也不管她的事,可这回,他还是再次拦下了她。


    行微顿住脚步,拿开他的手,“去前线。”


    贺帘青冷笑:“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你逞什么能?”


    明滢在一旁,似乎瞧出了些这二人关系微妙,不自觉深想,又听行微对贺帘青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


    贺帘青气息微沉,他最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他重重点头,看向她:“那你为何要来管我的死活?那日在云茗山,你为何要救我?回来之后,又为何要跟我解释从前的误会?”


    他望着他,说出这么多质问的话,就是凝不出一句担心之言。


    行微初次感到一个人的话能振聋发聩,他说的越重,她便越害怕他的靠近,心脏绞痛难耐,她皱着眉:“救你,是我的任务,至于解释,你也可以当,是我骗你的。”


    不知为何,总有一只无形的手,隔在他们中间,他们的距离已到达极限,她再往前半步,就像是踩在尖锐的刀子上。


    贺帘青面色阴沉,再不看她,兀自往回走,只留下一句:“随你的便。”


    行微不自觉攥紧双拳,忽而眉心狠蹙,吐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了?”明滢立时上前扶着她。


    在她看来,行微并非是个全然冷漠无情的人,当年在杭州,她陪着她出行,哥哥成功将她救走,裴霄雲一时没找到他们的住所,只有可能是行微在帮她。


    若没有行微相助,她便没有时间谋划后面的计策。


    闻言,贺帘青蓦然转身,就见行微倒了下去。


    —


    四诊堂,淡淡的药草气息在诊房弥漫。


    行微昏迷得不算太久,躺到日暮时分便醒了,自行坐了起来。


    明滢端着热茶壶进来,便见她醒了,给她倒了杯茶:“你喝点吧,我去叫贺大夫来。”


    行微接过茶杯,没有说话。


    贺帘青坐在案前,烦躁地翻看一堆医书。


    他自认传承了师父的衣钵,行医救人,极少有他不懂的疑难杂症,连乌桓那边的一些蛊毒,他也能用法子解开。


    可这次,他是真的毫无头绪。


    明滢敲了敲门,神色凝重:“她醒了。”


    贺帘青心里那些火气全消了,闻言,即刻进了诊房,见行微神色还算平常。


    二人对视,什么话也没说。


    贺帘青先艰涩开口:“你中过蛊,我从前替你把脉瞧不出来,是因为这蛊极其厉害,一开始种下,任何人都察觉不到,随着被中下蛊后年岁的增长,才有可能被发觉,至于这蛊的作用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效忠裴霄雲之前的事,当真都不记得了?”


    他就说,他从前替她把脉,便觉得她脉象稍有异常,只是她什么也不记得,他也未察觉她有异样,便不曾多问。


    行微瞳孔微动,顺着他的话去想,可脑海一团蒙雾,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只是她常常会做一个怪异的梦,梦里她满手都是血,仿佛她杀过不该杀的人,因为每次做这个梦,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痛。


    “那你躺着吧。”


    贺帘青见状,眼中燃起固执,继续起身去翻医书。


    他势必要找出来,她到底是中了什么蛊,蛊的作用是什么,又该如何解开。


    明滢怕行微醒来会独自离开,待在诊室守着她,把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我们许多年未见,那年在杭州你助我,我也没机会跟你道谢。”


    行微只是淡淡道:“不必言谢。”


    这些年,主子叫她杀人,杀的都是些敌国细作,或是贪官蠹虫之流。


    她不会伤害好人,哪怕与她无关。


    —


    翠峰关,此关口是西北与乌桓边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裴霄雲与沈明述走的不是同路,他正带人逼近翠峰关,翠峰关气候恶劣,夜间黄沙飞扬,连篝火都被吹熄,路途不可视。


    为行军安全起见,他命人停下安营扎寨,原地待命,待明日一早再进发。


    所幸行军路线图绘制得严谨清晰,他猜沈明述的人马也会遇上沙尘暴,从而歇整一夜,双方并不会延宕行军速度。


    就在此时,先行的将领回来禀报,那将领狼狈下马,单膝跪地:“陛下,敌方在三十里之外设下了毒障,属下等尝试攻入,可此毒厉害,一队人马全军覆没。”


    语罢,他摊开手掌,露出星星点点的毒粉末,这便是那毒障的组成物。


    裴霄雲眸光微动,伸手触摸。


    “陛下,不可吸入。”


    裴霄雲屏凝呼吸,将那团颗粒感捻在指尖,许是乌桓人战败,怕各国趁虚而入,用毒障防止外袭。


    “沈明述他们行到何处了?”


    副将看了眼路线图:“沈将军他们许是快到敌方城外了,陛下,既然他们设了毒障,不若我军也走沈将军那条路吧?”


    裴霄雲摇摇头,若有所思。


    乌桓人狡诈,线路图上原本就是他与沈明述从两翼围城,不让敌军有从任何一方出城去邻国求援的机会。


    若放弃原有路线,风险极大,也极有可能纵虎归山。


    走翠峰关这条路,是最佳路线。


    他相信沈明述的谋略,他就算先到城外,没看到这边的信号,也不会轻举妄动。


    “来人。”他招了招手,“取一些那种毒粉,快马速速回朗州,去问问贺帘青,可有什么解法。”


    翠峰关距朗州,往返不过六七日路程,若是快马加鞭,还能更快,也耽误不了几日。


    若是贺帘青能解,那再好不过,若不能解,再从长计议。


    —


    贺帘青依旧没能查到行微中的是什么蛊,不过好在她从那日昏迷醒来后都神色如常,没有异样,他才放下了半分心。


    他怕明滢和行微一个胡思乱想,一个轻举妄动,便主动教她们认药草,以消磨时光。


    行微也不再提要去前线,与贺帘青那日的龃龉,也就那样揭过去了。


    明滢还会带她去鹅梨坊,教她给自己做了个香包。


    碾香料、塞香草、剪绒布、系绳结,明滢手把手,一步步教她,忙活到日落,行微终于做出来了一只。


    她看着自己做的香包,指尖摩挲那打成了死结的丝线,虽扎得不好看,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意味。


    原来这双手,除了拿冰冷的剑外,还是能握这般柔软之物的。


    这是她第一次,坐下摆弄这些东西,比起杀人带来的麻木,这些小玩意能让她暂时遗忘仇恨,平静心神。


    次日清晨,收到自翠峰关传回来的东西时,贺帘青正在教她们分辨益母草和艾草。


    见是战报,三个人皆神色紧张。


    贺帘青拆开印着火漆的信封,拿出一只封信与一个纸团。


    许是出于医者的敏感,他摸出纸团里的东西,率先打开纸团,看到里面盛的粉末状物,瞳孔一震,即刻道:“屏住呼吸,千万不要吸进去了。”


    明滢屏息,眸色骤暗,盯着他手上那团粉末状物。


    “这是什么?”随后,她拿过那封信拆开。


    那凌厉遒劲的字洋洋洒洒,映入她眼帘,一眼认出是裴霄雲的字迹,她眨了眨眸,阅览一遍。


    “这东西是毒物。”明滢看完了信,指节微微蜷曲,“他问你,可有什么办法能解的。”


    裴霄雲在信上说,他们在翠峰关遇上毒障,寸步难行,传信寻求解毒之法,信的末尾还写了一个“速”字。


    她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手腕的确是颤抖了几下。


    贺帘青神情凝重,“乌桓人也是黔驴技穷了,当年我师父还在时,他们就用过这种把戏,这种毒被我师父解了。我依稀记得,他曾把解毒的药方记在了他的一本行医册上。”


    明滢掌心攀上麻热,问他:“那行医册如今在何处?”


    这可是能救数万将士性命的行医册。


    “当年,我朝与乌桓便有过一战,我师父与师姐冒险去朗州境外的战线后方救援将士,可却莫名死在乌桓人的刀下。”


    贺帘青越说,嗓音越沉,“我将这本师父生前从不离手行医册,葬在了他坟茔旁的树下,若要取得此物,便要速去朗州城外的雁山上。”


    得知有解药,探子火速写信回报裴霄雲。


    听到雁山,行微心中一跳,突然狠蹙着眉,捂着胸口喘息,撞翻了桌上的瓷壶。


    “你怎么了?”明滢正巧坐在她身侧,伸手搀了搀她。


    贺帘青也问她可是身上哪里有异。


    “我没事。”行微抿了抿唇,方才那痛苦的感觉转瞬即逝。


    “我们快去雁山吧。”——


    作者有话说:大概有几章剧情章,剧情章的作用是埋主角感情线伏笔,以及交代副cp走向,不建议跳订,不然可能会导致剧情不连贯[亲亲][亲亲]


    第85章 永寂 一命抵一命(含副cp结局)……


    裴霄雲留下来的人马跟随他们去了雁山。


    这处山距翠峰关很近, 到了山上,明滢站在山头眺望,可见翠峰关前大军压境, 黑压压的兵马隐匿在苍茫白雾后。


    这些都是朝廷的兵马。


    贺帘青已在山腰祭拜过师姐的坟茔, 上山的途中, 他眼眶湿红,越到师父的坟茔前,步履越沉重,到最后,泪洒衣襟。


    当年,他赶到时, 师父与师姐就被歹人杀害在此处。


    他遥想到当年的画面,心口便沉闷窒息, 泛起剧烈的痛。


    师父生前在各地救治过许多百姓, 受人敬仰,他的墓碑不染纤尘,几乎每月都有得他生前医治的百姓来祭拜他。


    他走到墓碑前, 缓缓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而后,直起身,视线转移到墓碑左侧几步之遥的参天松树下,对其他人道:“东西被我亲手埋在树下,劳烦你们速去挖出来。”


    几人手持铁锹,三两下便铲了土坡上的泥,果然见一本被泥土掩盖,发黄陈旧的医书,医书旁还有一团用褐巾包裹着的东西。


    “贺大夫, 您看看可是这个?”


    贺帘青接过那两样东西,先是翻开医书,看到了师父的笔迹,眸色狠动,而后再打开褐布,露出一只被破碎了一角的玉瓷瓶。


    这瓷瓶与医书,都是当年师父随身携带的,他知晓这二物对师父很重要,于是便亲手将两样东西埋在了师父的碑旁。


    而今,他才终于明白,瓷瓶中装的是解药,医书上记录的是解法,只消把瓶中的药粉融于水,往毒障上挥洒,便可迎刃而解。


    有了这两样东西,朝廷兵马便可火速攻破翠峰关,只取敌方城门,为师父和师姐报仇!


    他揩了揩泛红的眼眶,转过身,便见明滢搀着行微在树下靠坐着,行微上山途中面色就不好,眉头总是蹙着,像在忍受什么极为痛苦的事。


    “贺大夫,你快来看看。”明滢扶着她,声色焦急。


    贺帘青摸上行微的脉搏,她的脉象极其紊乱,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脉象能乱成这样,再这样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我们快下山。”


    她那日昏迷,许就是因身体中的蛊发作,眼下这个样子,定也与蛊脱不了干系,他本不欲让行微跟来,是她听说了雁山,执意要跟来。


    行微被搀扶起来,又吐了一口血出来,血越吐越多,只觉眼前清明了不少。


    雁山的一草一木,犹如最为凛冽的刀子,刺得她身心千疮百孔。


    她来过,她真的来过。


    她望着那光秃秃的墓碑,再看向自己的手,手心好似沾染梦中殷红的鲜血。


    越去想,体内越像有千百根针死死钉住她的躯体,她不愿再被束缚,用意念,一寸寸、一点点,拉扯皮肉往反方向走,忍得紧咬牙关,脖颈迭起青筋,终于,脑中一根线骤断。


    雁山的一线日光映入她黯淡的眼中,她瞳孔却散了神。


    她想起来了,自己做了什么。


    “行微,行微!”贺帘青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头猛然大跳,声音哑得发颤,“我们下山,我想办法救你!”


    他将手上的两样东西拿给护送他们的那位名叫周延的将领:“周将军,劳驾你速速把东西送去,陛下看了医书,自然会懂。”


    他当务之急,是要带行微下山。


    对方还未伸手接过,山林中,一只利箭射出,贺帘青防不胜防,手臂中了一箭,医书掉在原地,药瓶也滚了出去。


    霎时,藏在林中的鸟雀被惊飞,一群异服装扮的人从灌木丛涌了出来。


    周延等人面色大变,护着在场不会武的二人与行微到树下,再召集人御敌:“快,有埋伏!”


    贺帘青带着行微靠坐在树下,他手臂受了伤,那一箭用了狠劲,他嘴唇泛着白,疼得眼前一片恍惚。


    长刀交织,厮杀声猎猎发寒。


    一阵凉意从脚底灌入明滢心头,她立即捡起不远处的医书,牢牢揣在怀中。


    翠峰关是朗州与乌桓的交界,看着眼前这些人,她便猜到,雁山是个圈套。


    敌方料到他们为破毒障,会有所行动,提前或是先他们一步来雁山埋伏。


    她满眼焦灼,望了一眼皆有伤在身的贺帘青与行微,手掌握拳,随心紧了紧。


    那只药瓶已滚到了几步之外的山石上,余晖映照,散发出晃晃刺目的光。


    敌方也想夺药,双方激战不断,伤亡惨重。


    且敌方有备而来,抛洒出毒针与袖箭,周延被毒箭射中大腿,以长刀撑地,苦苦支撑。


    明滢心如擂鼓,趁人不备,缓缓从松树下绕过,蹲下身,指尖刚要碰上药瓶时,一只箭擦过她指尖,插在泥地里。


    她背脊起了一层冷汗,迅速捡起药瓶,转身朝后方跑去,同时,数支乱箭只与她擦肩而过,钉在树干上。


    身后是刀光剑影,腥浓的血气如一张巨大的网,压得人作呕窒息。


    她靠在树后,捂着胸口喘息。


    这样下去不行,敌方明摆着是想缠死他们,若再与他们纠缠下去,这两样东西便送不出去了。


    贺帘青中了毒箭,额角泛起汗珠,护着失去意识的行微,见明滢捡到了药瓶,与她对视,二人同时颔首。


    明滢把心一横,随意拉过一匹马,翻身上去,一扯缰绳,带着那两样东西,策马下山……


    敌方见状,欲去追赶,周延带人死死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有分毫追逐的时机。


    贺帘青艰难起身,他不会武,留在此处只会拖累他们,他欲先带行微走另一处小道下山。


    搀着她走了几步,行微已是完全失了力,眼皮松垮欲阖。


    “你醒醒,不能睡,我带你下山。”他声音哑得变了调,此刻,他都感受不到自己手臂的痛意。


    他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来了一趟雁山就会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行微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字,除去了由心生出来的那层淡漠疏离,她的声音变得虚弱温软。


    “什么?”贺帘青凑近去听,心跳都落了几拍。


    他在害怕,害怕他就算带她下山,也解不了她的蛊,他生为一个医者,初次面对一个患者,这般畏惧,这般无措。


    这时,敌方似乎注意到了这落单的二人,悄然绕到后方,他们知道贺帘青此人不能留,他活着总会坏他们的好事。


    一个黑衣男人眼神暴戾,举刀朝贺帘青砍下来。


    蓦然,空气仿若凝结,草叶坠在空中,静止未落。


    贺帘青只察觉有一阵阴风从身后劈下,瞳孔一震。


    还未等反应,行微用尽最后的力,奋力推开他,那一刀,从背后深入她的身躯,却也好似彻底斩断束缚与控制了她这么多年的枷锁。


    周延解决掉了那边的敌人,瘸着腿赶来,站在远处,飞出一刀,直刺那黑衣男人的胸膛。


    倒在地上的贺帘青目眦欲裂,抓了满指缝的泥,朝行微奔过去,只见她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他慌张捂着她的伤口,身上沾满了她的血,有些语无伦次:“行微,行微……”


    望着她苍白的脸,鲜红的唇齿,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那个总抱着剑,一言不发的她,她性子虽沉默冷淡,可也有柔下来的一面。


    他救了她,她便知恩图报,带着他跳下水涧;遇事,她嘴上狠毒,可又会边提点他小心……


    如若他不误会她那两年,他们是否有更多的时间?


    他并未察觉,自己眼眶中有温热的泪滴落。


    他是个大夫,幽明永隔见多了,不是麻木,而是他知道人固有一死,有些人死了,倒是解脱。


    可行微为何就这样躺在他面前?


    他只觉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已有很多年,他没有为生离死别落泪了。


    最后一刻,行微虽得解脱,可心中的愧疚难消,那涣散的眸光不敢有一刻望向贺帘青,唯有毫无血色的唇开合:


    “一命抵一命,还不够……我、还欠你一条命,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还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下山,我能救你。”贺帘青静不下心听清她的话,他用手掌轻轻覆住她的口,怕她再多说一句话,便要少撑一刻。


    行微攥抓住他的手,朝他摇头:“不要救我,我解脱了,我中的是……噬念。”


    贺帘青脑中炸出一道惊雷,喉咙发干,难以置信。


    这种蛊,他听师父说起过,天下无解。


    此蛊能令人丧失记忆与七情六欲,若有一日,中蛊者动了凡心,便会遭受如千万只虫蚁啃噬之苦。


    若中蛊者恢复从前的记忆,毒即刻攻入肺腑,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是受蛊的影响,她才总冰冷无情待人、有时对他的好意视而不见。


    “是我、是我杀了你师父和师姐。”行微松开他的手,眼尾几颗泪水滑落。


    贺帘青倏然抬眸,眼底猩红骇人,惊得下颌微微发颤。


    “你说什么?”


    他不是问她,也不是怪她,他只是难以置信。


    他想到她听到雁山时痛苦的神情,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阵阵锐痛击垮了他。


    怪不得,她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才几日间便虚弱成这样,一旦冲破噬念的束缚,代价就是死,唯有这样才可得解脱。


    北方苍凉的余晖照在行微身上,那风只有无尽的冷,她感受着掌心的余温,稳稳握着拳。


    乌桓人在她身上试噬念蛊,用蛊虫操控她,在雁山杀了那两个大夫,她不堪折磨,极度愧疚之下也曾挥刀自尽。


    可那一刀,只让她体内的蛊性随着血液流失了一半,她却没死,后来,她为了报仇独赴沙场,在那里被裴霄雲所救。


    再后来,与贺帘青相识……


    若是没有那个蛊,她还是干干净净的人,还能做很多事。


    贺帘青深深凝视她,瞳孔中跳跃的是辨不清的晦暗,千言万语,汇成几个沉重的字:“有什么事,下山再说。”


    行微摇摇头,忽而抬眼望天。


    暮色垂沉,霞红的空中似乎飘着白雾,又好像是从山下河塘畔吹上来的芦苇絮。


    她用最后清晰的一句话语跟他说道:“我死后,把我的尸体放在西北大地上,无论被野兽啃咬,还是被雨雪侵打,都好。”


    她父亲是西北的将士,她自小跟着父亲学武,也想上阵杀敌,打退乌桓人。


    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后,她彻底没有了家,在西北四处飘荡。


    那芦苇飘扬如雪,她察觉自己的身躯也逐渐轻盈,不知是否能化为它们中的那一点飞絮,飘回她的家。


    早没有了家,那便四海为家——


    作者有话说:写哭了[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第86章 并肩 她决定诱敌离去


    月落幽谷, 林间小道覆上一层皎洁白霜。


    明滢拿着东西,策马疾驰,往翠峰关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后方追上她的会是乌桓人还是周将军的人, 是以, 不敢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马蹄声躁如雨点,携起一阵疾风。


    越靠近边境,管辖越松泛,有各国三教九流的人流窜,她一个女子,只能扯下外裳做头巾包裹着面部五官, 只露出一双眼睛。


    此处离翠峰关不远,日夜兼程, 不消一两日就能到。


    身.下那匹马跑得筋疲力尽, 再怎么赶也走不动,明滢下了马,牵着马匹去河边。


    马在下游喝水, 她便在上游缓缓蹲下身,也伸手拘了一捧水。


    当掌心触上流动的水源时,她的眼底才流动着一丝活色。


    她想到离开时,雁山厮杀的情景。


    也不知,贺帘青他们怎么样了……


    如今当务之急,东西在她这里,她一定要送到,才不负他们为她拖延。


    她低头喝了两口水,再洗了把脸,放下衣袖, 欲起身继续赶路。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蹩脚的中原话。


    “小娘子,前方在打仗,你火急火燎地,这是要去何处呢?”


    说话的男人言语轻浮放荡,话语不流利,一看就是周边的异国人。


    明滢心提到嗓子眼,脊椎涌起凉意。


    在边境独自行路,不可避免,会遇上这样的人,这回,没有人再能帮她。


    她蹲在原地,听着身后男人逼近的脚步声。


    那男人一身蓝色宽袍,做的就是在这带打家劫舍的勾当。见有人独自策马,偷偷跟随了明滢一段路,她虽用头巾紧紧裹着面容,可瞧那身形腰肢,并不难看出是个女子,就算无财可劫,劫个色也不亏。


    明滢眯上眼,扫视四周空地,手指微微拨动草屑,摸上了一截尖利的树枝。


    那蓝衣男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反抗,当即躬身扑了过来,掀开那头巾一看,果真是个姿容明艳的美人。


    就在此时,明滢挥手,树枝直插.入男人的右眼,顿时鲜血横流。


    “啊——”男人捂着受伤的眼,血从手指缝隙流淌下来,暴怒吼叫,“小贱人,老子弄死你!”


    说罢,一只手掐上明滢的脖子,五官扭曲骇人。


    明滢终究不抵他的力道,被推到在地,脖颈被一道力缠紧,如毒蛇环绕,绞得她难以呼吸。


    那男人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掐她,明滢面色青紫,不断挣扎,重重掐着那男人的手腕,竟攥得那只手微微松动。


    要死,也得把东西平安送到,便死而无憾,不能死在这!不能死在这种人手下!


    她涣散失焦的瞳孔中忽而爆发出一股倔强,再次胡乱摸到那沾着血的树枝,手指收紧,凝起一道力,朝男人的脖子猛捅三下。


    血肉横飞声清晰灌耳,身上的重力骤然倾倒。


    她坐起身,大口喘气,喘了许久,面上才恢复一丝血色。


    那男人好像是死了,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目,其中一只眼早已成了可怖的血窟窿。


    她神色平淡,果断扔了那截树枝,怕此人有同伙,为了不被人发觉,将人拖到河边,一脚踹到河里。


    人没几下便沉了下去。


    她拘了一捧水洗干净手上的血迹,牵着马离去。


    越往前走,风声越大,如今六月的天,这气候足以比拟寒冬。


    明滢用被冻到失去知觉的双手,不断去摸身上那两样东西,一次次摸到清晰的轮廓,便一次次放下心来。


    她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心头浮现起一道声音:再坚持一下,翠峰关就在眼前。


    她固然期待后方有周将军他们追上来,可她不知状况,不敢随意逗留,万一追上来的是贼子……


    就这样行路到第二日清晨,旭日升空,漫天风沙才降下来。


    那黑豆般大的军阵如今已能看清人与马匹的轮廓。


    她笑得苍白,猛然呼吸了几口空气,心间也灌了几道力,再向前赶路。


    路上没有人与马吃的吃食,极度疲乏之下,一人一马行得缓慢。


    后方的林中传来一阵轻响,再近,像是马车的车轱辘转动声。


    因过度紧张,她生出异于常人的敏感,能听出除风声虫声外任何人为的动响。


    为何会有马车……


    趁着还没见到人,她迅速翻身下马,将马绳栓在一旁的树上,自己则躲进了深长的灌木丛中,地上没有抵御之物,她只能拾起一块锋利的尖石,攥在掌心。


    终于,那辆简陋的马车逼近,看到她弃在路边的马后,停了下来。


    她屏息凝神,目光如炬,拨开遮挡视线的参差树枝,一个男子的身形闯入眼中。


    男子一身白衣,身长玉立,望着她留下的马,神情添上几分急切。


    他一路追来,分明都看到她人了,怎会到此处又不见了。


    “明姑娘,是我。”


    明滢闻言,身躯僵在原地,心中如装了一口钟,被人一敲,嗡鸣四起,不知不觉,热泪从眼尾流出。


    林霰,他怎么来了……


    “我在。”她嗓音沙哑,主动折了横在眼前的草木,一步步走出去。


    这口提着的气落下,四肢百骸都泛热发软。


    那回,她要去苍溪谷给哥哥送信,对林霰隐瞒了正确的启程时间,就是不想让他再跟着她,受到伤害。


    “你怎么来了?”她未察觉自己泪眼朦胧,话音沉得变了调。


    她从他对她的称呼中听出,他依然没有恢复记忆。


    林霰喉咙发涩,望着她布满灰尘的面颊,甚至额头被擦破了皮,唇瓣微动:“我担心你。”


    他想随她去苍溪谷,可她骗了他,等他次日去寻她,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后来,他义无反顾去追她,便遇上了苍溪谷和朗州在打仗,官兵驱赶他回去,他又原路返回。


    好不容易等朗州战火停息,他去到朗州,可又被人赶出城门。


    他就是想见她一面,直到朝廷兵马出境攻打乌桓,他才有机会得以进朗州城,四处打探她的消息,从鹅梨坊到雁山,他都去过。


    最终,在雁山发现她的踪迹,追随她的马匹,一路到这。


    明滢怔住,听着他讲来龙去脉,眼前是带着水色的虚影。


    她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装扮,衣袍上沾着尘土与星星点点的血迹,看样子一路吃了不少苦。


    “你回去吧,太危险了。”


    她对他的愧疚,这辈子也消不了。


    他失去了记忆,她便希望他好好生活,把余生安稳过完,所以,她才骗他,不想让他涉险。


    他的到来,令她深感意外,同时,心头像有针在扎,泛起抽痛。


    林霰摇摇头,热切望着她:“你能否告诉我,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他追来,是因为放心不下,也是为了这个答案。


    为何他会一直珍藏她的画像,为何他见了她便克制不住想靠近。


    明滢偏首,强行移开视线。


    裴霄雲的话又在她脑海回荡,他说她根本不爱林霰。


    她也分不清,他说的对不对。


    不管从前如何,她如今的确没有力气再去爱任何人。


    林霰失去记忆,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等同于一张白纸,会有一个安稳的人生,她不想让他因为她,再入险境。


    “寻常朋友。”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林霰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寻常朋友就寻常朋友,作为一个朋友,我也不能看你一个女子独赴险境。”


    她不愿告知,便罢了,不论他们从前是什么关系,他都愿意陪着她。


    明滢的腔调泄了气,别开脸:“你回去吧。”


    林霰态度坚决,他都跟她走到这里,绝对不会回去。


    他走到树下,解开她系在树上的马绳,“走吧,翠峰关就快到了,你想坐马车还是骑马?”


    “林霰。”明滢喊他的名字。


    林霰轻轻掰开她的手掌,把马绳放到她手上:“我愿意的,就像你愿意冒险送信一样。”


    晨曦在他脸庞镀上一层温润和煦的光,明滢望着他,好像看到许多年前,她初次在扶光楼见到他,他一袭白衣,君子如玉,对她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一年,每个人都没想到,一切的人与事,会发展到如今这个覆水难收的地步。


    她终究没能把林霰劝回去,她弃了自己那匹走不动了的马,与林霰一同赶着马车,前往几步之遥的翠峰关。


    月影潋滟,夜色再次笼罩山林。


    明滢估算时辰,约莫夜半时分就能到,林霰带了干粮来,两人就着凉水,吃了一块饼子,身上有了些劲后,再次赶路。


    路途虽艰辛颠簸,可林霰却贪恋眼下,能离她这般近,与她坐在一处,仿若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二人。


    二人结伴,明滢也不再似前半段路那般提心吊胆,她想着,等把东西送到,她就与林霰回去。


    后半夜,风声嘶鸣,吹熄了引路的灯。


    风卷残叶,原本辽阔的风声中混入几丝杂音,明滢与林霰对视一眼,都听出是马蹄声,心头不由得一紧。


    随后,点点火光从身后涌上来,听那阵仗,来的人不少。


    明滢生疑,难道是周将军的人?


    情况紧急,她不敢下定论,万一不是自己人,他们掉以轻心,无异于羊入虎口。


    是以,她与林霰迅速弃了马车,借着幽暗夜色,躲去了林子里。


    “吁——”


    几声粗粝之声划破山林的寂静。


    果真是一队人马,勒马停在此处,他们见了落单的马车,左顾右盼,道:“人呢?”


    随即响起附和声:“定就在附近,快找找。”


    明滢瞳孔震缩,看着这群人的装束,听他们的口音,也猜出是来追他们的乌桓人。


    万幸,他们及时弃车,躲在了这。


    那群人举着火把四照,持长刀深入草丛乱砍一通,嘴里胡乱说着什么,似是谩骂。


    左侧的草丛被他们砍了个精光,迟早会找到这边。


    明滢额头落下一滴汗,林霰握着她的手,两只冰冷的手交叠紧握在一起,微微有些发抖。


    她心头狂跳,知晓若不想法子逃出生天,他们两个人都要死在这,东西也送不出去。


    敌方探寻另一侧无果,调转脚步,步步朝此处而来,刀刃高高举起,散发出银白耀眼的冷芒。


    林霰手腕动了动,欲起身引开这些人,明滢似乎看出他意欲何为,牢牢按住他,与他对视,两双眸中都燃着明亮的火。


    她将身上的医书与药拿出来,塞到他手中,用口语与他道:“帮我送去翠峰关,不要管我。”


    在他讶异的神情中,她拔下他腰间别着的短刃,冲出了林子,跑到马车前斩断马辔,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敌方听到动静,猛然回头:“快追!”


    马蹄声急躁,火光消散,她像风一般远去,留在原地的只有无尽黑暗。


    林霰握着那两样东西,目眦欲裂,眼前发黑。


    —


    两日后,裴霄雲才收到朗州送来的信,信上说有方法可解毒障,他们会尽快派人送解药过来。


    他不知道的是,解药几经辗转,落到了明滢身上,而明滢为诱敌,不知所踪,林霰遵从她的嘱托,独自送药过来。


    收到信后,他大喜,立刻派人原路返还接应,派去的人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在仅仅十里之外,接到了林霰。


    林霰整个人失魂落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将东西交给来接应的人,张口就是求他们帮忙去找明滢。


    那名副将未得军令,不敢妄动,只好把他带回营中,跟裴霄雲如实禀报。


    “是你?”裴霄雲见了林霰,神色极为复杂。


    林霰受伤失忆后来到西北的事,他通通都查清楚了。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这个人。


    他厌恶此人,对此人从来就只有敌意,可他也不知这股敌意从何而起。


    “参见陛下。”林霰见了帝王,先是跪拜行礼,就像是初次相见,言行中只有一介布衣对一国之君的敬畏。


    裴霄雲冷眼盯着他,并未叫他起来,淡淡道:“是你送的东西?”


    他颇为意外,解药竟是他送的。


    林霰摇头,话语急躁且迅速:“草民不敢居功,是草民一位友人,一路拼死护送医书与解药至此。我们路遇乌桓人追杀,她把东西给了我,托我护送,自己诱敌离开,求陛下救救草民的友人。”


    裴霄雲听罢,神色一凝:“你的友人是谁?”


    “她叫明滢。”林霰再磕了一个头,“求陛下,救救她。”


    这个名字砸入耳中,裴霄雲倏然狠皱眉头,心神寸乱。


    这个名字他听过,是沈明述的妹妹。


    可他又觉得,明滢,不仅仅只是他的妹妹。


    是一个更重要的人。


    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开合,“她朝哪个方向走了?”


    林霰速答:“东边的山林。”——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87章 双生 取血为引,同生同死


    裴霄雲呼吸一窒, 心头竟莫名生出一股慌乱,他再看了林霰几眼,道:“先把他带下去。”


    手下的人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位姓林的公子是送信功臣,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送他安全回朗州去。


    林霰闻言, 却以为裴霄雲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乱了行军的计划,是不肯搭救明滢。


    他再次跪下叩首,将额头磕红,“草民只求陛下派人去救救她!”


    她到底在何处?


    一人一马被贼子追赶,他根本不敢去想。


    裴霄雲不理会他的恳求, 令人把他带了下去,随后, 他翻阅那医书, 再将林霰送来的解药给了身边信得过的将领。


    “去寻一处水源,将这药粉溶于水,便可把毒障解了, 再发信号直接攻入城门,与沈明述的人汇合。”


    乌桓人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唯一的手段便是那毒障,只需把毒障解了,大军便可势如破竹,叫他们杀人偿命。


    “陛下,您……”副将见他翻身上了马,调转马头,看样子是不打算随军同去,迟疑问道。


    难不成, 陛下真要因为那林公子的三言两语,亲自去救一个女人?


    裴霄雲眉眼深邃,配上随身银剑:“你先带人攻入,朕断后。”


    “陛下,不若让臣带人去救那女子。”


    副将不放心,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裴霄雲也不知,为何自己听到那女子的名字,便泛起前所未有的忧虑。


    他立即否决,话音沉了几分:“朕有分寸,你照办吧。”


    无人能劝动这个雷厉风行的帝王,也无人敢上前劝。


    裴霄雲策马驶出营帐,便听见将士来报。


    “陛下,林公子方才趁我们不备,跑了。”


    裴霄雲高坐马上,皱了皱眉,霞红的日光映在他眼中,被那潭深不见底的幽黑吞噬。


    他扯紧缰绳,一夹马肚,朝东边的山林而去。


    那药粉果真有奇效,溶于水后往毒障中央一撒,弥漫在空中灰黑的尘粒缓缓散去,大军畅通无阻。


    “咻——”地一声,信号在空中炸开。


    沈明述看到空中升起的火光,披上铠甲,唤起整装待发的将士们,“随我攻入城门!”


    霎时,乌桓国的城楼两翼黄沙四起,马蹄声如鼓点。


    —


    山间小道,可见一道素衣飘飞的身影,明滢灌了满口的冷风,五脏六腑都冻结成冰。


    身后是五六匹快马追逐,稍停下来一刻,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站住!”


    她夹紧马肚,有的不仅是对死的恐惧,她多拖一刻,或许林霰就能把东西送到,到时,朝廷大军攻破城门,就算死她一个人也值了。


    风霜如凛冽的刀子般,一寸寸割下她脸庞的肉,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感受到风声过耳。


    一只孤燕在天际翱翔,不知是飞去山林隐匿,还是要飞入寻常百姓家。


    依稀记得幼年时,她也在家中院子里的树下见到过一只燕子,那时,她还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跌入过不见天日的深渊,以色侍过人,也曾乘过江水,行过四方,从南走到北,但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宿。


    当时做梦也难以预料,她的一辈子,会过得如此跌宕艰难。


    本以为孽缘终有结束之时,来日之路平坦顺畅,可这种日子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从卑贱的青楼伶人,到高门大户里的通房丫鬟,再到堂堂正正的布衣百姓,她怯懦过、卑微过、也挺直胸膛过。


    就算死在这两国边境,身首异处,无人问津,她也问心无愧!


    她张口喘息,喉咙里泛起血沫子,尝到了满口的腥甜。


    五官僵硬失去知觉,她都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是恐惧还是释然。


    行到泥泞之处,马蹄踏上乱石,突然打滑,仰起颈长啸嘶鸣,她被重力一带,拍倒至树下,胸膛泛起剧烈的疼痛。


    “咳咳……”


    身后的男子勒马停下,将她擒住,目光凶狠如鹰隼,揪起她便道:“东西呢?”


    问的自然是解药。


    明滢脸上满是泥土,牙齿上沾着点点血渍,漆黑的眸中带着一丝讥诮:“你们就等死吧。”


    那男人听出是调虎离山计,他们被一个女人给甩了,登时短刃出鞘,眉宇间杀气腾腾。


    明滢猜到自己的结局,她根本不惧死亡,最好给她来个痛快。


    就在那短刃正要抵在她心脏刺入时,被另外一个头领制止。


    “慢着,混账东西!”


    这头领名为宁依木,在军中似有些位分,那握刀的男人听了他的话后,便把刀放下。


    “你们可知这女人是什么身份?”


    明滢神情空茫,倏然抬头,耳畔嗡嗡作响。


    他们想做什么?


    “那个几次三番坏我等好事的他们中原人口中的常胜将军沈明述是她的兄长。”


    此消息一早在朗州的密探便传了回来。


    宁依木睨了明滢一眼,揶揄道:“听说,他们的皇帝陛下,也与这个女人不清不楚。”


    明滢浑身血液凉透,指节泛白,毫无血色。


    想利用她威胁哥哥,她还不如死了。


    余光里,那白晃晃的刀子折射出犀利寒芒,她趁着这些人放松警惕聚在一起议事,用尽全力挣脱钳制她的臂膀,朝那刀尖扑去。


    胸口还未触上刀子,便被一道狠力拉了回来,重重摔坐在地上。


    “想死?”宁依木从身上掏出一瓶东西,倒出一粒白色丸药,掰开她的口,强行塞入她嘴里,丸药滑过她的喉咙,生生卡下去。


    明滢不知吃进的是什么东西,捂着胸口剧烈喘息,只觉有一只手深入她五腑搅动,腹中翻滚作呕。


    “这是、这是什么……”她瞳孔失了活色,浑身发抖。


    她知道,乌桓人善炼毒制毒,被他们喂下不明不白的东西,比杀了她还折磨。


    宁依木晃着瓶子中仅剩的一粒药丸,眸泛狠光,盯着她。


    想当年,他的哥哥就死在沈明述的刀下,连尸体都寻不到,如今抓了他的妹妹,怎能不报仇雪恨!


    且,消息已传来,中原的兵马已攻入他们城门,他一想到破国之仇,指节便用力蜷曲:“我用你们中原话给这毒取了个好名字,叫双生。一粒给你吃了,还有一粒,你猜是你兄长最想救你,还是你们陛下更在意你?”


    同时服下此毒的二人,毒会每月同时发作一次,发作时,一同忍受摧心剖肝之苦。


    倒是能配的出解药来,可单单的解药不够,需取对方的血为药引,融入解药中,才能缓解一二。


    若一人没饮药,便只能凭意念撑过毒发,每撑一回,就要消耗自身元气与阳寿,


    最佳的解法便是二人相互取血为药引,同生同死。


    可他就是想看看,中原人口中的血脉亲情,重情重义,究竟是不是说说而已?


    这个女人的兄长狠得下心用自己妹妹的血来配药吗?中原皇帝舍得取心爱女人的血来救自己吗?


    思及此,他眸绽异光,五官兴奋地舒展开。


    明滢看他这般扭曲骇人的神情,便知他给自己吞下的,是用来威胁哥哥的穿肠毒药。


    她眼眶通红,下颌微动,犹如被一棒子敲在心头,浑身都在打颤。


    有人上前耳语:“将军,他们一个中原名将,一个九五之尊,当真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退兵?”


    “左右不过是一死。”宁依木微微眯眼。


    中原大军攻破城门,他们早已没有活路了。


    他面容狠厉:“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在他们心中的分量,能让他们做到哪一步。”


    明滢欲寻死不成,双手被绑,嘴里堵着一团布巾,拳心收紧,犹能听到指节的响动。


    她真想,将他们千刀万剐!


    “把她带走,回城。”


    两边城门早已沦陷,他们自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回城。


    林霰顺着东道狂奔,他一介文人,发冠散落,衣衫脏污,狼狈不堪。


    他只是为了遵照她最后的嘱托,才把医书与药送到,否则,他绝不会与她背道而驰,弃她而去。


    如今东西已送到,既陛下不肯救人,他也无法坐以待毙,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就顺着她骑马远去的方向追逐,跑到胸膛中的那颗心狂跳不止,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终于,见五六匹快马在前方狂奔,停在一处隐秘的石洞前,他躲在树后探查。


    那石洞前绿叶掩盖,如茂密草帘,被一把把刀当空砍折,而被他们推搡着走的女子正是明滢。


    看到她还安然无恙,他心头大震,气息紊乱不堪。


    迈开步子,悄然潜上去,待靠近时,只听见石门缓缓合上的声音,人早已消失不见。


    这处难道是通道?他们要把她带去何处?


    他欲上前一探究竟,突然,从里头出来两个着甲佩刀的兵士,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二人中的其中一人跟另一人吩咐了两句什么,又往洞内而去。


    门口只剩下一人把守,他借着树丛遮掩,不动声色绕至那人身后,拾起一块沉石,猛然朝那人的后脑砸去。


    那兵士来不及反应,却已头破血流,被砸昏在地。


    林霰双手颤抖,掌心还沾着血,见人晕倒,将人拖到树丛草草掩盖,再扒下他身上的战甲穿上,将他所持的、乌桓人专用的弯刀别再腰间,装扮成寻常士兵,疾步进入洞内。


    —


    裴霄雲单枪匹马追过来,山林寂静无人,终是晚了一步。


    他想到林霰的话,说明滢恐有危险,额角便突突直跳,一腔沸热窜上心头,又被他极力压下。


    脑海中不断有一个声音告知他:他要找到她!


    他欲继续前行追逐,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沉重的马蹄声,是有将士策马来追他。


    他调转马头,便听来人嗓音嘹亮:“陛下,我们随沈将军攻入城门,敌军根本不足为惧,可沈将军他……”


    裴霄雲眉头一蹙,有股不好的预感直上心头:“沈明述他怎么了?”


    沈明述勇武善战,他极为信任此人,根本没有去想他那边会有出岔子的可能。


    追来的将士急言:“敌军抓了沈将军的妹妹,逼沈将军退兵至翠峰关外,沈将军已带兵退至城门,与敌军僵持不下。”


    裴霄雲猛地怔忡,心头如被锥子锥刺,眉目极为痛苦地缩成一团。


    随后,他毫不犹豫,狠扯缰绳,骑马返回——


    作者有话说:明天戏份高能[爆哭][爆哭]


    第88章 陨落 在眼中,在心间


    乌桓城楼, 黄沙为天幕镀上一层朦胧影。


    沈明述的兵马已退至城外,没有他的令,无人敢轻举妄动。


    朔风呼啸, 城楼上一行人着甲持刀, 钳制住一位身形纤瘦的女子。


    明滢被反绑着手, 嘴里堵着东西,吐不出一个字来,她隔着苍茫暮色,一眼便看清了前方大军中高坐马上的人。


    沈明述面色阴沉,凛冽的眉眼中似在酝酿一场山雨,见到她, 他不得不压下愤懑,握着拳, 号令退兵。


    如若有人拿明滢来威胁他,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滢眼眶湿漉,眼珠颗颗垂洒,不知是否是被强迫吃下那毒丸, 导致心口一下一下抽痛,一寸一寸发凉。


    她不断朝沈明述摇头,希望他能懂她,不要救她。


    她本就抱了必死的心,不想再成为威胁任何人的筹码,她不想因为她一个人,让朝中退兵,让乌桓人得逞,让他们对中原百姓所犯下的罪孽一笔勾销!


    视线缓缓下移,望着巍巍城墙, 若是能从这跳下去,又如何不算是一种解脱?


    可她被身后的手牢牢钳制,求死不能。


    城外,沈明述捏碎了拳心,远眺站在城楼上的妹妹,眸中激起一片红。


    他每次都想保护好她,可从没有哪一次能让她真正过得安稳,他也从没有机会给她过多关怀,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凭借自己顽强的心性争取来的。


    她这一生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因愧疚碎了心肠,怎忍心看着她死。


    “将军,请您三思,我们好不容易打到城下,不能退兵啊!”


    “是啊将军,不若等陛下前来,再商议是否要……”


    “退。”沈明述听不进去属下的话,他虽常常教导部下将领,战场上,要抛却情谊,可真正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承认,他非圣人,做不到铁血心肠。


    属下抱拳相劝:“将军!”


    “我说,退兵!”沈明述赤红着眼,高喊。


    “谁敢退?!”


    远处,马蹄声如雷贯耳,拨开飞扬砂砾,男子策马而来。


    这一声震慑,犹如擂鼓,敲定三方军心。


    裴霄雲满身风尘,勒马停下,“咻”地一声亮响,长剑出鞘,指着沈明述的胸膛,狭长的厉眸扫去,“朕封你为西北三品将军,难道就是想看你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丢盔弃甲,临阵脱逃?”


    沈明述哑口无言,丝毫不躲避,对上他的眼,嗓音低沉:“她是我妹妹,我不忍。”


    他明白,如今的裴霄雲,忘了她这个人,她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她是他的妹妹,却不是裴霄雲的谁。


    裴霄雲或许根本不会救她。


    “有什么办法,救救她……”他别无他法,脑海一片空白,甚至握不住手中引以为傲的剑,只能对裴霄雲低下头,期盼他有办法救她。


    裴霄雲远睇一眼,那高耸城墙上,风声之下,女子素裙飘扬,她那张脸是那般清晰,明晃晃刻进他眼中。


    他双目被骤然一刺,胸膛中一股血液在乱窜,苦涩感从喉头冒到舌根。


    她是谁……


    他渐渐收回手中的剑。


    为何,他听到她遇难,会快马加鞭去追逐她,听到她被敌方俘获,会不受控制策马回来。


    明滢将城墙下的场景尽收眼底,看到裴霄雲来时,她不禁一怔。


    万幸,他不会记得与她的过往,当看到他拔剑朝向哥哥时,她反而由衷放下心来。


    还望他能劝说哥哥,不要救她,一举攻入城门,为她报个仇就行,她也算是死而无憾。


    “原来是中原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宁依木站在城墙上,仰头大笑,神色痴狂,“陛下也是与沈将军一样,想救这个女子吗?”


    他说着,用雪白的刀刃,寸寸滑过明滢的脸,从脸庞落到脖子,无不充斥着威胁。


    明滢闭上眼,眼尾洇出泛凉的泪,她不再去看城下的人,她怕与哥哥对视,会令他心软。


    眼前这只刀子,为何就不能直接插.进她的胸口,或是割断她的脖子。


    “你别伤她!”沈明述坐在马上,身躯猛烈前倾,似要将双拳攥烂。


    裴霄雲胸口剧烈锐痛,气息低沉紊乱,看着她被刀子抵着,眼底燃起一片火光。


    脑海千头万绪,乱得找不到头,好似有千万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狠狠.撞.破束缚它们的枷锁,尽数涌出。


    他微微扶着额,身形都有些不稳。


    沈明述哑着声,字字泣血:“你救救她,我求你了,我不能看着她有危险。”


    他一定有办法的。


    实在不行,先退兵救出阿滢,而后,他再带领人杀过去,哪怕豁出一条命,他也能承受代价。


    裴霄雲五官紧皱,神情极为痛苦。


    “沈将军,我倒是也想放了她,不想伤人。”宁依木见他们僵持不下,便知道这女人抓对了。


    风将他粗犷的声音传过来:“可你们陛下,看似不大想救人啊?”


    话落,刀子贴在明滢脖颈上,更深了几分。


    “宁依木!”沈明述放声喊,“你兄长当年死在我刀下,你若想报仇,我给你兄长偿命,我解甲上来,我们一命抵一命,你放了我妹妹!”


    明滢蓦然睁开眼,涟涟眸中都是水光,支支吾吾的字句拼凑成一句:“别管我……”


    她破碎的话语传入裴霄雲耳中,如打开最后一道枷锁的钥匙,桎梏斩断,心头血液直窜喉头,他偏头,喷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并排的将领都凑上前,连沈明述也失神一怔,他为何好端端吐血?


    那压在心口的石块终于除去,裴霄雲呼吸大畅,所有记忆如天光照彻进脑海,一切明晰大亮。


    “总要一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句话,是她曾经对她说的。


    他眼前回荡的,还是她说这句话时冰冷无情的神色,她亲手在他的汤药里动手脚的样子……


    是她给他下了毒,让他丧失对她的记忆。


    可他,不会让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生。


    他脸上浮现起一抹诡异的笑,双肩细微震颤,也并未去擦嘴角的血,微微扬起头,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哈哈哈哈!”宁依木始终未放下刀,对沈明述道,“我不要你的命,想救她,只有一个法子,退兵。”


    裴霄雲一双锐目恢复往日的幽深,如被水冲洗了一遍,黑得纯粹,只有在看向明滢时,才柔了几分。


    “你把她放了,我过来给你们当人质。”他的声音沉稳有中气,响彻城墙里外,犹能震住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句话出口,各方都讶异了片刻。


    沈明述惊讶,他为何会说这种话,难道他方才吐血,是全记起来了?


    明滢亦是疑惑,他方才还对哥哥拔刀相向,为何会……


    隔着遥遥无边的距离,她微微与他对视,他深沉的乌眸如两颗檀珠,黑得骇人,里面清晰倒映着的是一如既往的痴狂。


    相比抵在她脖子上的刀,他的眼神更令她背脊一缩。


    好像是,想起来了。


    宁依木也出乎意料,眉毛都皱了皱。


    无人不知中原的这位皇帝陛下心狠手辣,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业,可沈明述却不一定,因为这女人是他的亲妹妹。


    他就是想看,他们一人救人心切要退兵,而一人根本不把这女人放在心上,双方僵持,酝酿仇恨,最好自己先打起来,他才好收渔翁之利。


    可没想到,裴霄雲心里想救人,难道是缓兵之计?


    若他们不肯退兵,大不了国破城亡,可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皇帝陛下能来我们城中,实在是让我乌桓蓬荜生辉。”宁依木边说,便拿出那只装着一粒毒丸的瓷瓶,再用刀子拍了拍明滢的脸,“不过,入乡随俗,我朝以制毒制蛊闻名,沈姑娘站在我们城中,是服了这名为双生的蛊药,这里头还有一粒,谁吃了另外一粒,谁便能进城来与她做交换。”


    “你给她吃了什么,你卑鄙无耻!”沈明述嘶吼,如一只咆哮的困兽。


    裴霄雲望着宁依木手中的瓷瓶,目眦欲裂,面色沉得如要滴水。


    双生。


    他听贺帘青提过西北的这种毒,当然,发作时会怎么样、以及解法是什么,他都知晓。


    她若真被迫服下了这种东西……


    她是因给大军送解药,才落到了宁依木这些人手里。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无助的神态,心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瓣。


    “我吃。”沈明述咬牙切齿,率先对宁依木道,“我吃下后,你放了她,我们同时,一人进城,一人出城。”


    “唔……”明滢瞪大双目,想出言制止,可嘴被堵得严实,只能发出呜咽。


    沈明述听到她的声音,忍着愤懑,用余光看向裴霄雲,对他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等他进去,换阿滢出来,若接到她人,保证了她的安全,再立马领兵攻入,不要管他的死活。


    可裴霄雲看也不看他,更遑论理会他的提议。


    “还是沈将军爽快!”宁依木扔下一只瓷瓶,对着城墙下抛下去。


    沈明述毫无他法,只能去接,瓷瓶在空中蜿蜒出一道弧度,电光火石间,裴霄雲伸手一接,东西稳稳落到了他手里。


    沈明述扑了个空,诧异地看着裴霄雲:“你——”


    “换我来怎么样?”裴霄雲突然出声,是对着他、亦是对着宁依木道,“我服下此物,进城来换她。”


    “我进了城,你便带人强攻。”他低声喃喃,说得又沉又快,这句话,只有沈明述能听到。


    他生平,最讨厌胁迫,而宁依木竟敢这样威胁他。


    事发突然,若想救明滢,他与沈明述都没有旁的法子,只能用自己去赌。


    他有十足的把握,就算单枪匹马进城,也能取宁依木的首级,将此人碎尸万段!


    “不用你来,给我。”沈明述朝他伸出手,固执道。


    他从不愿欠旁人什么,他自己的妹妹,他来救。


    裴霄雲冷笑:“你擅自退兵一事,我还没跟你算呢,照我说的做。”


    冷笑过后,他眉目凝重,摩挲着手上冰冷的瓷瓶,蓦然失神:“你为她做得够多了,这次换我救她。”


    双生又怎样,他心中竟泛起些熨帖,这个名字,他们若同时中了这蛊,怎么不是天生一对?


    他能救她,哪怕豁出自己的命,用自己的血给她解毒,他也心甘情愿。


    他拨开瓶塞,取出白色毒丸,当着宁依木的面,一气呵成吞了下去。


    沈明述屏住呼吸,双手颤抖。


    明滢眉心狠跳,瞳孔震缩,思绪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她原本最担心的,是哥哥中了他们的奸计,服下这东西。


    可她难以置信,裴霄雲竟会为了她,自服毒药。


    “皇帝陛下言而有信,我们乌桓欢迎您。”宁依木拍了拍手,示意人打开城门。


    “先放她。”裴霄雲抬手遥指明滢。


    宁依木收起刀子,令手下松开明滢,话音传得悠远:“我数到三,你们同时迈步,你进来,她下去。”


    他心中想着:等裴霄雲进城,便即刻关上城门,将他擒住,再让暗处藏好的弓箭手一箭射死这个女人。


    临死,他也要拉几个人垫背,黄泉路上总不孤单!


    他极其愉悦,用手指比划着报数:


    “三——”


    “二——”


    “一——”


    话音刚落,身旁一个护卫倏然抬起头,抽出身侧的弯刀,朝他背部狠狠.刺去。


    宁依木本欲闪躲,可此招实在出其不意,他被一刀捅.入腰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狠厉的眼望向伤他的人。


    这人不是他的人!


    城墙下的众人都面色微凝,意想不到眼前的场景,裴霄雲顿住脚步,心跳到嗓子眼,掌心泛着冷汗。


    明滢脑袋发胀,思绪骤停,看清来人的脸,眼底浮现惊涛骇浪般的讶然。


    居然是林霰。


    宁依木意识到被耍了,也不管不顾什么约定,抽出长剑,便向伤他的人及明滢劈去。


    林霰看着明滢的眼,来不及说一个字,疾步奔向她,抓带着她的胳膊,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砰”地一声沉响,二人坠地。


    尘土飞扬,瞬时扑灭了光影……


    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林霰后背摔在地面,怀中牢牢抱着明滢,令她毫发无损。


    明滢睁开眼,只见身下的血迹如殷红花朵般大片大片蔓延,刺得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满目的红。


    她未曾察觉,温热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滴滴落到他脸庞。


    她语无伦次喊他的名字。


    林霰只是抱着她,这回,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那幅画像诞生在一个风雪夜,他们相对而坐,她为他绣香囊,他便为她作画。


    他们相伴过三年,他为她写过曲子,她便用她的手,弹出这世间最美妙的音律。


    他们走过许多地方的山,也看过许多地方的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风花雪月都在他们眼中、在他们心间。


    不是故友,胜似故友。


    他喜欢她,从未忘记。


    他微微一笑,抬起虚弱的手替她拭泪:“阿滢,我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第89章 隐瞒 “我只想让她活着。”


    明滢泪如雨下, 从他身上起来,满身满手都是他的血,望着大片大片猩红的黏腻, 眼前昏花发黑。


    “子鸣, 子鸣。”她终于能喊出他的名字。


    她以为他会替她顺利将东西送到, 再被裴霄雲的人平安送回朗州,她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


    为何会出乎她的意料,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本就抱了必死的心,或是死在乌桓人手下,亦或是自己借机寻死……她怨恨,为何躺在这的不是她?


    望着他依旧温润柔和的眼, 她便知晓他记起了一切。


    命运无常,他再次想起往日的事, 等待他的, 却是生离死别。


    “是我,阿滢。”林霰恍惚听到她在喊他的名字,欲伸手去揉她绯红的眼眶, 手伸到半空,却没有力道支起。


    明滢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林霰还能感受到触到了她的脸颊,得到了满足后,微微一笑,眼瞳逐渐涣散无光。


    明滢攥紧他的手,极大的恐惧逐渐吞噬她的心神,“子鸣,不要……”


    渐渐地,林霰已看不清她的面庞, 只能听见她的哭声,他的唇浅浅开阖:“别哭,我也算是,护了你一回。”


    他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一次次看她身陷囹圄,他却无能为力。


    不过还好,这一回,他护了她无恙。


    下辈子,他不当文人了。


    他要去那广阔的西北草原上骑马舞剑,练一身武艺,若还能与她相遇,他定爱她如珍宝,不让人动她分毫。


    “不要,不要……”明滢趴在他耳畔,一句句,一字字,企图换回他的清明。


    她还记得,他坠崖后,她终日恐惧悲戚,日日活在愧疚与悲伤中,在听到他还活着的那一刻,心中有多么地开心。


    她亏欠他良多,唯能补偿的,便只有让他待在西北好好生活,安稳度过余生。


    可这些,她没给到他……


    生离死别发生的一瞬,度日如年。


    这一刻过得太慢了,慢到明滢如在受凌迟之刑,似在被一把刀子一片一片割下心里的肉。


    宁依木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气急败坏,令城墙上的弓箭手架起弓箭。


    沈明述神色大变,策马奔来的同时,利箭飞出,他目眦欲裂,眼底映着凌空飞来的箭。


    “咻”地一声,裴霄雲快他一步,抽出剑挡在明滢身前,行云流水击落袭来的箭矢。


    “攻入城门,直取贼子首级!”


    随着他一声令下,千军万马踏出地动山摇之势,一时马蹄如飞,尘埃如雪,尽数朝城门涌入。


    他带起明滢,同时命人带上林霰后退,远离战场。


    明滢像一具失了心神的游魂,恍恍惚惚被人拥着走 ,嘴里还在喊着林霰的名字。


    沈明述远远见她被裴霄雲安全带走,也暂时放下心来,全力带兵迎敌。


    一抹苍凉月色照彻在西北大地上。


    十里之外,火焰如鱼龙,兵甲阵阵,厮杀声震天。


    到了安全的营帐,明滢蹲在林霰躺着的担架前,握着他的手,明知那只手渐渐冰冷,她却反复揉搓,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裴霄雲站在她身后,见她为了林霰,这般伤感狼狈的样子,心口泛酸,别开视线,换了军医过来。


    抬手指了指:“快去给他看看。”


    当然,他看得出来,人早已不行了,只是气氛微妙,绝不能由他亲口说出来,要让她亲耳听到另一个人所说。


    林霰突然出现,刺了宁依木一刀,的确是在他意料之外。


    那暗处四下都是他的兵马,只要明滢下了城楼,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把她平安救回来。


    林霰本就没必要赴死。


    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想护着她,便只有一条命,可如今,他还就真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裴霄雲再次望了一眼担架上的人。


    他是讨厌林霰,可人死如灯灭,他也说不清楚对此人是何看法,一个愚蠢又倔强的酸腐文人。


    军医只是靠近一步,都不用搭脉,或是细看,便沉沉摇头:“不成了陛下。”


    明滢浑身冰凉,倒吸一口气。


    什么叫不成了?她真的仿佛,才刚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


    什么叫不成了?!


    她看着那军医,缓缓起身,激动地语无伦次:“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还有什么办法……”


    裴霄雲招手让那军医退下,从背后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滢,他走了,人死不能复生。”


    明滢的眼泪垂洒在他手背,嘴里呼出的气都是凉的,眼前一片黑影,就连听到的声音也虚无缥缈。


    “放开我……”剩下的一丝抗拒令她拍打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带他回朗州,找贺大夫救他,放开我。”


    裴霄雲将她锢得越紧,她便挣扎得越厉害。


    “阿滢!”


    他一手用力,将她翻过身,与她对视,手掌贴在她脸上,触到了她冰凉的泪。


    “纵使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


    “你骗我,你骗我!”明滢推搡他的胸膛,话音变得有气无力。


    这一切,她都没有预料到。


    没有预料到林霰会这样躺在她眼前,没有预料到裴霄雲能再次想起来她。


    “我不会骗你。”裴霄雲强硬将她搂到怀中,对于林霰来说,他彻底失去了她。可对于自己来说,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紧紧拥抱她,无比庆幸,阴阳两隔的不是他们。


    也因此,他更加珍爱她,这份痴浓的爱意,能令他挣脱束缚他记忆的网,想起了一切。


    “我会为他报仇的。”


    他胸膛起伏,手掌按在她的后脑,摸到了她柔软的发,安慰她:“有我在,所有的意外,都不会发生。”


    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传入明滢耳中,她听不真切,呼吸一窒,倒在了他肩头上。


    裴霄雲的手抵在她背脊,手腕在微微发抖,双目赤红,凛冽的眼中添上一丝柔和。


    —


    裴霄雲不急着去城中应战,他在等一个人来。


    明滢身子本来就弱,先前因赶路送信长途跋涉,到被宁依木强行灌下那药,又因林霰的离世悲愤交加,终于熬不住倒了下去。


    她在军帐中躺了三日,这三日,他等的人也到了。


    “陛下,贺大夫在营帐外。”


    裴霄雲坐在明滢榻边,沉沉望着她恬静苍白的脸,听到外头通报,才松开她的手,用纱布在自己刀伤累累的脉腕上潦草包扎了几下,便掀了帐帘出去。


    他见到贺帘青,不禁惊了一跳。


    来人穿着一袭素色灰衣,面容憔悴颓唐,消瘦了许多。


    行微的事他听说了,她死在乌桓人的刀下,念她为他办事这么多年,对他还算衷心,他也为此惋惜了几分。


    这二人私下的那些首尾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不知。


    他刚想开口对贺帘青说安葬行微的事,对方却先开了口。


    “我想求你一件事。”贺帘青眸中干涸如枯井,怔怔说出这句话。


    他那日终究没能带行微下山,她的体温就那样,在他怀中一点点流逝。


    她因蛊毒控制,杀了他的师长,可最终,她也因救他而死。


    他痛恨,为何命运这般戏弄人。


    下了山,他废寝忘食,一直钻研医书,研究解噬念蛊的法子,就仿佛,她还没死,他找出解蛊的方法就可以救她。


    可事实是,噬念蛊的确是世间无解。


    她也是真的不在了,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再也看不到她冷着眉眼,朝他拔剑的样子了。


    浑浑噩噩了几日,他茶饭不思,居住的地方满地满院都是散落的医书。


    是在得到裴霄雲派人回来传唤,说明滢有难,且前线需救治伤员后,才强提几分精神,随人赶来这里。


    “说。”裴霄雲示意他但说无妨。


    贺帘青的瞳孔中终于注入一丝活色:“你先派人,把行微葬回西北,要告诉我安葬的位置。”


    她自负有罪,临终前只跟他说,把她随意扔在西北大地上,能魂归故里便好。


    是啊,她分明杀了他最敬爱的师长,他都可以不答应她这个请求。


    可他好像做不到。


    他想给死后的她一个安稳的家,知道安葬她的地方,偶尔去祭拜一下她。


    他也会亲自去师长坟前磕头认错,叫他们要怪,就怪还活着的他,不要怪死了的人。


    同是可怜人。


    裴霄雲默了几息,答道:“朕答应你,会先派人回朗州,将她送回西北安葬。”


    贺帘青抿着唇,点点头。


    “东西带来了吗?”裴霄雲问道。


    问的自是“双生”的解药。


    这种蛊的解药好配,最难的,不过是那味药引。


    说难也不难,传闻有中了此蛊的二人,互相取血作为药引的比比皆是,若狠下心,双方说不定与正常人无异,能长命百岁。


    可他绝不会这样做,他不会伤害她分毫。


    他接下来要去前线亲征,他怕明滢醒来后,不知“双生”何时会发作,早在贺帘青来之前,他便取了血,留给他配药,有备无患。


    他面色虚弱,望着自己手腕上的纱布,眸光浅动。


    “解药我已经配好了,只差药引。”贺帘青的视线落到他受伤的手腕上,便知晓他做了什么,神情复杂,“那你呢?”


    他定不舍得动明滢,明滢毒发,万事俱备,他怎么办?


    生生熬过去,会元气大伤,消耗寿命。


    他原本就中过毒,一旦两种毒同时发作,他都不知能否从战场活着回来。


    裴霄雲即刻道:“不用管我。”


    他就算是死,也不能伤她。


    况且,他不会死,他已经见过了,林霰就那样冰冷地躺在她面前,与她天人永隔。


    他绝不会如此,他会活着回来。


    又一封战报送到,前线战况如火如荼,信上说沈明述受伤了,其中两个将领阵亡,战况并没有想象中乐观。


    他挥手,让人将信撤下,眼底燃着一团火,只要他是帝王,要做的事就有很多。


    他微微回首,隔着帘帐,仿佛见到了她的脸。


    她安全,他就放心了。


    上马前,他又一次嘱咐贺帘青:“还有,不要让她知道有药引的事。”


    她对他或许还有恨,让她知道了,她怕是不会愿意……


    贺帘青猜到了,对他道:“可她若自己不愿呢?”


    他亦是清楚明滢的性子,她不会愿意用他的血作药引,不愿他救她。


    裴霄雲翻身上马,身上的铠甲在余晖下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字字掷地有声:“我只想让她活着。”


    贺帘青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身影,思绪万千。


    他与裴霄雲也纠葛了这么多年,可纵使是哪哪都不相投的故人,他也希望此人这回能平安回来。


    这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了很多人。


    一回首,才惊觉,从前的事,过去了很多年,如今的人,也在渐渐远去。


    是啊,死了的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无论如何,好好活着吧。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黄昏,明滢尚未醒转,裴霄雲便走了——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


    第90章 感应 中毒的二人,会同时发作……


    昏迷期间, 明滢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


    从那年在扶光楼与林霰初见,到与他在西北重逢,与他的一点一滴, 一字一句, 在梦中都显得那么真实清晰。


    他们泛舟西湖, 同游青山,江南各地处处都有他们结伴的身影。


    照在他们身上的,是和煦耀眼的暖阳。


    画面一转,她从高处跌入他的胸膛,眼前乍开一片血红,令她头晕目眩, 心如刀绞。


    他气若游丝拥着她,朝她虚弱地笑:“别哭, 我也算是, 护了你一回。”


    “不……”她紧紧闭着眼,却有湿润的泪从眼尾滑落,染湿枕巾, 在梦中,终于说出她当时想对他说,可又心痛到开不了口的话。


    “不值得。”


    他倾尽一切爱她,可她,不值得他付出性命。


    她的出现,只给他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他是那般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挥毫成诗,泼墨成画,如果不是那年初相见, 他们本就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他会有更加恣意鲜活的人生。


    可她却什么也给不了他,哪怕……是最简单纯粹的爱意。


    天光开朗,她从梦中惊醒,半边脸都被泪浸湿。


    “你醒了?”贺帘青知晓她中了蛊后,每隔几个时辰都会来查看昏迷中的她。


    路过帐外,听到她在呢喃“不值得”这三个字,不忍叫醒她,直到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才提着药箱进来。


    明滢黯淡的眸光微微闪动:“贺大夫……”


    她还想说什么,或许是想说叫他救救林霰,话却说不出口,因为沉重的现实逐渐摆在眼前,再问也是徒劳。


    贺帘青沉默,在她面前坐下,他仿佛看穿她想说什么,直言道:“他走了。”


    明滢沉沉闭上眼,点点温热落在手背上。


    贺帘青道:“你昏迷了好几日,我与裴霄雲做了个主,先派人把林公子葬回了西北,等战事平息,你若有意,也可把他的坟茔迁回杭州故乡。”


    “逝者已逝,宽心些。”


    一只手掌覆盖在她肩头上,说着叫旁人宽心的人分明自己心里也如油煎火烤。


    “我对不起他,我不值得他那样做。”明滢睁开眼,只觉天光有些刺眼,现实只有痛楚,不如沉溺梦中。


    她把贺帘青当朋友,当知己,这些话,唯能跟他说说。


    贺帘青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也覆上一层薄红,嗓音低沉:“只要有人愿意那样做,就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不要辜负便好。”


    明滢直视日光,眼眶泛起刺痛。


    北地的残阳,总是苍凉如血,照在人身上,是说不尽的冷。


    “行微呢,她怎么样了?”


    她忽而想到,她独自策马离去时,雁山上的情况并不乐观,也不知行微的蛊可解开了。


    “她自由了。”贺帘青道。


    明滢一愣,心里像奏起鼓点,虽不明他的意思,却隐隐后怕起来。


    接着,贺帘青又添了一句:“她与林霰一样,回西北了。”


    他表面上已经能平静地提起她,可心中仍钝痛难耐。


    明滢脸上的震惊与他赶到这里,听到林霰死了后一样。


    只叹人生无常,朝夕之间,便阴阳两隔。


    明滢怔怔地听他讲来龙去脉,天色暗了下来,风动帘帐,带进满地残影。


    她不禁喟叹,他们这些人兜来转去,每一段都是孽缘。


    从贺帘青口中得知,裴霄雲也亲征前线了,她并不意外。


    她一边盼望大军凯旋,每个人都能平安归来,一边又在担忧,他记忆恢复,又会来纠缠她。


    走到如今,爱早已没了,恨也显得苍白无力,她还是只想过平常的生活。


    就如贺帘青说的,不要辜负便好。


    —


    前方战事紧急,一批批伤员在大军掩护下退至城外,被抬来营中治伤。


    军医与大夫忙得焦头烂额,明滢醒后的第二日,便跟着贺帘青在救治伤员。


    她学了些简单的包扎术,认识了些简单的药材,在后方给伤员包扎煎药。


    她也会问从前线回来的将士战场上的情况,得知我军势如破竹,打得敌军节节败退,一连攻下了十座城池后,心中的阴霾才被扫却了半分。


    只愿大军早日得胜。


    她在一排药炉中穿梭,身上都是药草的幽香。


    贺帘青见她一日未曾歇息,夺过她手上的蒲扇:“你去营帐歇息片刻吧,煎药有人看着。”


    明滢擦了擦汗,也的确是有些累了,朝贺帘青点点头。


    她总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转身时,心口猛然袭来一阵锐痛,只觉全身的皮肉骤然绞紧,又像是被蚁虫狠狠钻咬。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狠蹙着眉,心脏痉挛,急促喘息。


    她想起自己被喂下的毒,猜到是那毒发作了。


    “你可还好?”贺帘亲急切跟上去。


    这副神态,不必说,是“双生”毒发了。


    发作时,二人会同时感应到相同的痛楚。


    裴霄雲会怎样他鞭长莫及,可明滢这样,他的心也跟着突突直跳起来。


    他让人把她扶进营帐,明滢已疼得额头都是细汗,嘴唇乌紫,说不出话来。


    他拿出早已配好的解药,“快把这个吃了。”


    “双生”的解药不难配,难的是以血为药引,裴霄雲离去时,已为她备好了药引,这枚解药,她服下去,此月便能无恙了。


    许是太过疼痛,明滢拿起他掌心的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少顷,她眼前的混沌渐渐清晰,已能看得清人,听得清声,身上的痛楚也偃旗息鼓般消褪下来。


    就仿佛,方才的疼痛,只是一场错觉。


    她又抓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仰头灌下,才彻底压灭痛楚的余韵。


    贺帘青见她面色缓了下来,松了一口气:“好些了吗?”


    明滢微微点头,她一手撑着桌案,沉重喘息,像是想到什么,看向他:“贺大夫,它叫双生,服下此毒的二人,可是会同时毒发?”


    裴霄雲当着她的面,吞下了另一粒毒,他们二人,从那刻起,便为双生。


    方才发作,她已感知道那毒的凶险,他在战场上,岂非凶多吉少?


    他狠狠伤过她,有时,她也想一辈子这么恨下去,可他为何要毫不犹豫来救她?为什么?!


    贺帘青看出了她眼底的忧色,可他并不打算对她说实话。


    “这种蛊,中蛊的二人每月会同时发作一次,不过解药的配法简单,你方才吃的那药,我早已让他带上了,一旦毒发,服下药就无碍。”


    他骗了她,没跟她说药引一事。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人愿意那样做,就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明滢闻言,怔怔颔首,呼吸也恢复平缓。


    无碍就好,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有事,包括他。


    —


    前线,沈明述与裴霄雲兵分两路行军。


    沈明述那边传回战报,已拿下敌军西边要塞,一路畅通无阻。


    裴霄雲也刚带人攻下一座城池,战旗插在城墙,尚来不及庆祝,他欲即刻带人去攻下一座城。


    乌桓这二城相连,是他们练毒制蛊的老巢,这两处地方不端,放跑了一人,将来后患无穷。


    他带人继续前进厮杀,马蹄踏在泥水中,溅起一片激荡的水花。


    “杀——”厮杀声此起彼伏,兵戈扰攘。


    裴霄雲铠甲沾血,双眸猩红,仅凭一人,连连击溃敌方数道防线。


    攻破这扇城门后,城内的敌军早摆了防御阵,负隅反抗。


    裴霄雲握紧手中的剑,微拧手腕,银白的剑光映在敌人身上。


    他知晓,这处城中是他们仅剩的精锐残兵,击败了这些人,这次讨伐之战便大获全胜,亦是为死在乌桓人刀下的百姓报了仇。


    从此,乌桓可纳入西北地域版图,震慑周边其余邻国,再无蛮族敢进犯西北,欺压百姓。


    将士们热血沸腾,从头打到尾,终于到了决战时刻。


    阴风混着血腥气袭来,苍凉余晖普照,双方的盔甲在光影下射出数道寒芒。


    “杀!”


    霎时,双方兵马随令而动,乱箭飞空,千军齐发。


    裴霄雲连斩数人,凭一己之力杀退层层包围上来的敌军。


    他十六岁能画出行军路线图,十九岁便上战场,风霜与黄沙常为伴侣,刀剑长矛得心应手,要论军事谋略,整个朝廷无人能及他,仿佛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


    可命运弄人。


    若十九岁那年凯旋,本应风光无限,从此平步青云,可他却污名加身,走了最艰难的那条路。


    可也唯有那条路,才能让他活下来。


    他从这条布满坎坷的路往上爬,爬得筋疲力尽,鲜血淋漓,躲过周遭无数刀光剑影,硬生生闯出了属于他大道。


    如今拥有的权势地位,都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来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狠厉,也从不压抑自己的痴狂爱意,他会用代价去换,他能偿还得起。


    但希望这次,也还能偿还得起她。


    道道温热的鲜血溅落脸庞,他心中如燃着一团愈演愈烈的火,驱使他握紧剑,藏不住一丝锋芒,将敌军扫荡得连连后退。


    他绝不给对方苟延残喘的机会,迫切想速战速决。


    蓦地,他眉心狠拧成一团,浑身剧烈颤抖,无休无止的痛意从心脏爆发,疼痛如尖锐的针,无情地刺穿他每一根神经。


    他捂着胸口,急喘几下,瞳孔里的光散了一半,知晓是那毒发作了。


    敌军将领觊到空隙,朝他挥出一刀,这一刀,用了致命的力道。


    裴霄雲屏凝呼吸,眸光攒动,调转马身,堪堪躲过一击,因这剧烈动作,五脏六腑似被震碎,他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没有解药。


    他清楚得很,只能生生熬过去。


    他双手瘫软无力,要用几倍的力,才能拿起方才轻而易举便握起的剑,意念驱使他举剑,剑刃与对方的刀相互碰撞,擦出一排明亮的火星。


    蚀骨的痛意仍然在身躯每一处蔓延,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冒出,他眼前昏花。


    这种蛊是同时发作的。


    他唯一一丝尚算清明的神思,还在想:不知她也可疼,如今可还好吗?


    这样的痛,他再承受几倍也无妨,可她不想看到她痛苦的样子。


    他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无形的手掌一点点撕碎,四肢的血液变冷,此刻,千军万马在他耳边只有嗡鸣声。


    战场刀剑无眼,他稍松警惕,敌军便乘胜追击。


    一只冷箭朝他射去,他猛扯缰绳,马蹄急促扬起,带着他躲过那一箭。


    可那一箭擦破了胯.下的马腹,马霍然仰头嘶鸣,用狠劲甩带下马背上的人。


    紧接着,又是数支乱箭凌空飞来,气氛仿若静止。


    有将领目眦欲裂,回头大喊。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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