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清冷权臣的逃婢 > 75-80
    第76章 自由 “信女想出家。”


    因失血过多, 他掌心黏腻,视线朦朦胧胧,只看到沈明述离开的身影。


    腹部痉挛绞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 从那道伤口争先恐后地涌出。


    那是她亲手刺下的伤口, 源源不断流出的殷红,是对失去她的懊悔。


    他甚至想亲手,把伤口撕得更开,让东西都流尽,心里就不会那么不好受。


    他不出声,没人察觉异样, 也没有人管他,他又如同独自坐在承安殿时, 四周万籁俱寂, 只有心中一团偏执,狂热如火。


    终于人侍从进来,发现倒在血泊中的他。


    “陛下, 陛下!”


    裴霄雲感受到有人在给他重新包扎,可他如失去知觉,能动的只剩一双幽黑痴狂的眼。


    “去徐州,给朕找人。找不到,朕要你们的脑袋。”


    他不愿放手,他要找到她,不能让她离他远去。


    —


    明滢那一刀捅得极为深,本以为裴霄雲反应过来后会杀了她,她本想的就是鱼死网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他就那样放她走了。


    她也并未回头, 果断转身离去,他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她如约跟着商队出城,在距朗州最近的徐州下车,她不再幻想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安顿,因为,她去到哪,都会被他找到。


    所幸山河远大,有五湖四海,九州万方,她想着,每个地方躲两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下了马车,察觉到有人跟着她,她很快明白,定是裴霄雲的人。


    他没死,放她走也不过是他那阴险小人的权宜之计。


    她装作不曾察觉被人跟随,淡定去一家酒楼吃了顿饭,吃到一半,再从后门溜出去,躲在运泔水的车里,一路到了城郊,才甩掉了他的眼线。


    哥哥不在身边,她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选择来徐州,还有一件事,就是去锦葵的墓前祭拜一番。


    那些事,竟仅仅过了两年,可她却感觉,过了一辈子。就像她与裴霄雲的纠缠,似乎比一辈子还要久,为何他还不能忘了她?


    锦葵的墓地,是她亲自挑选的,挑在城郊的那片芦苇荡后,此处宽广清净,不容易被人冲撞。


    时隔两年,那块墓地旁已经长满了草。


    她借了一位路过的农人手上的柴刀,三两下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块光洁又孤独的墓碑。


    随后点了三根线香,插在蓬松的土壤上,再躬身拜了三拜。


    祭奠完了锦葵,暮色四合。


    她才甩掉那帮人,还不敢轻易回到街上去寻客栈旅店安身。


    这处城郊有座尼姑庵,名为净慧寺,路上每隔一里,便留了一盏风灯,方便庵中的僧尼夜里上山。


    她顺着微弱的光,一路上山,来到了净慧寺,她道自己是路过的香客,想在庵里借住一晚。


    净慧寺的女主持满口答应,还命人给她送去了斋饭。


    明滢吃着那素斋,吃不出什么味,嚼着嚼着,竟尝到了自己脸畔滑落下的咸涩。


    庵中修竹簌簌,清风拂过竹叶,带出一阵窸窣声响,也暂时抚平了她的心。


    她只想平安过完这一生,只要有一方自由之所,在哪里不是过,这净慧寺也挺好的。


    第二日清晨,她去寻了女主持,净慧寺的女住持法号名圆音。


    明滢特意去拜见她,虔诚道:“圆音真人,信女想出家。”


    她思虑了一夜,才做了这个决定。


    她削发为尼,而他贵为帝王,他们之间才不可能会有瓜葛。


    圆音真人对于自请出家的女子并不意外,净慧寺每日都能见到从山下来的,欲出家修行的女子。


    这些女子有真正悟透凡俗,心甘情愿青灯古佛度过余生,亦有一时兴起,仍心存执念之人。


    出家之人讲究心无红尘,了无牵挂,若尚有执念,便是对佛祖不虔诚。


    她见明滢满目忧愁,眉头紧锁,像是猜到了什么,问她:“不知姑娘年龄几何?从何而来?又家住何方?”


    明滢本想开口答她,思及家住何方,她又深长缄默。


    太久了。


    这些年,她辗转各地,身不由己,颠沛流离,又岂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明滢的迟疑不答,令圆音真人愈发窥见端倪,她看出,对面的女子并非真心想出家,至少眼下并非真心,许是一时想躲避凡尘俗事,心中并未真正放下杂念。


    她若替佛祖收了这个弟子,是对佛祖的不敬,也恐,此女子将来会后悔今日做的这个决定。


    “姑娘眉眼藏事,并非了无牵挂。”


    圆音真人并未直接赶她走,而是道,“这样吧,先前朗州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徐州与朗州相邻,以至于有百姓流亡徐州。庵中也收留了不少有伤在身的百姓,可总是缺少人手。姑娘若真有意出家,不若先在此住下,帮着照料伤员,若一月之后,姑娘还是想出家,贫尼自会收你为徒。”


    明滢激动点头:“信女在此谢过圆音真人。”


    在山上的日子,还算清闲。


    庵中的确住着十几位女流民,她们在朗州的家因战乱损毁,有人走投无路,便来徐州投奔亲戚与好友。


    可殊不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她们根本找不到故人居所,便在徐州游荡,因浑身是伤,饥肠辘辘,被人当做叫花子赶东赶西。


    圆音真人下山化缘时,偶然见到这些人,发了善心,邀她们来净慧寺养伤暂住。


    明滢只负责给这些人煎煎药,她们想吃什么点心,若庵里的厨房有食材,她也会做。


    这活并不累,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她吃庵里的住庵里的,做些小事也是心甘情愿。


    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孩,在战乱中手臂受了伤,如今还是用布带缠吊着胳膊。


    他喜欢和明滢说话,明滢给他熬药,他就总去庵里的后山,采牛筋草或是蒲草,自己编蚂蚱、青蛙与蝴蝶作为感谢送给明滢。


    明滢见了那草编的精美小动物,感到新奇,开心收下,又问那男孩想吃什么点心,她可以做给他吃。


    小男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姐姐,我也不知道那种点心叫什么,可我看别人吃过,是梅花状的,亮晶晶的,还可以看到里面的馅。”


    听他这一描述,明滢全明白了:“你说的这种点心叫透花糍。”


    关于透花糍的记忆,似乎已经很模糊遥远了。


    她幼时家中贫穷,吃不起这种精致的点心,是跟了裴霄雲之后,有一回,他带她去一家酒楼吃饭,点了这道点心,她看形状漂亮,便吃了一只。


    滋味不错,当年也确实是爱吃的,只是这几年,她很少会想起这种点心,也想不起它的味道。


    “姐姐你会做吗?”男孩怀着希冀看着她。


    明滢不想让他失望,摸了摸他的头:“我试试吧。”


    她进了厨房,与她一同在厨房忙活的,还有另一位住在庵内的女子,名叫席玉。


    席玉比她晚来几日,明滢从与她的对话中得知,这位席小姐是徐州富商徐家的女儿。


    因家中逼着她婚配,她不愿嫁,便赌气从府上出逃,捏了个假名来到这净慧寺,说要出家。


    圆音真人大抵也看出她未断凡尘,心有杂念,暂时未替她削发,让她在此先住上一月。


    席玉生性活泼好动,非要来厨房帮明滢做糕点,她将麦粉与澄粉撒得满灶台都是,脸庞沾上雪白。


    明滢忍俊不禁,推她下去:“不是这样做的,你去帮我磨馅,我来吧。”


    席玉磨着红豆馅,嘴上也闲不住,问她:“明姐姐,圆音真人说不收我们为徒,我是逃婚来的,的确不太想当尼姑,你是为什么来这呢?”


    明滢在低头和面,她的那些事一时半会说不清,便答她:“我也与你差不多吧,也是为了躲一个人。”


    席玉十七岁,年纪尚小,养在深闺,心思也单纯,听她这样说,当即就猜她也是不想嫁人,才与自己一样,逃婚来到这里的。


    “男人有什么好的,我又不喜欢他,为何要和他过日子,这是哪里的道理!”她擦了擦脸上的白腻麦粉,两颊气鼓鼓。


    明滢看了她一眼。


    飞扬灵动,实在是太单纯了。


    以至于她并不想将自己沉痛的过往与她说,只是附和她,想让她开心点。


    “你说得是,不喜欢他,为何要和他结为夫妻,我也想不通。”


    席玉没什么朋友,身边的丫鬟婢女也总是劝她嫁人,明滢是第一个理解她之人,她笑嘻嘻地黏上去。


    明滢又问:“你往后怎么办,真要出家当尼姑吗?”


    席玉沉默过后,道:“我也不知道,再看吧,那你呢?”


    明滢摇摇头,她也不知。


    圆音真人能收她固然是好,若不能,她还没想好往后又要去何处。


    没有人爱漂泊。


    这净慧寺,好像是她们二人暂时的清净之所,在这里,没有烦恼。


    可是以后会怎样,她们也不知道。


    点心出锅了,明滢第一次做透花糍,虽形状各异,但也能大致看出是梅花状,总体还是满意的。


    多做了一些糕点,她与席玉把透花糍分给了庵里的所有尼姑,借住养伤的百姓也一人得了一块。


    众人坐在一起吃点心闲谈,席玉听出她们话里话外都在思乡,突然道,“前几日我上山时,听见城中在传,说是当今陛下亲临朗州城,派人重建在战火中损毁的房屋,还给发抚恤银。”


    明滢端着碟子,拿起最后一块透花糍,不动声色咬了一口。


    几位妇人听了席玉的话,眼中含泪,双手虔诚合十:“还是当今天子圣明,若非天子御驾亲征,我们朗州早已被贼子夺了!”


    “是啊,再过几日,我们还是回朗州去,还是故乡好,陛下圣明啊。”


    众人七嘴八舌,无不诉尽尊崇。


    明滢将瓷碟边缘捏得温热,她们口中的裴霄雲,在她听来,陌生又熟悉。


    她不可否认,裴霄雲手腕沉稳老辣,于国事上,是个难得的明君。


    这两年,他颁布的实政到过西北大地,减免徭役赋税,开放民生,比先前几位昏聩无用,贪图享乐的帝王都做的好。


    可他皮囊下是个怎样的疯子,也只有她知道。


    百姓对君王感恩戴德是天经地义,可她不会,她只会恨他,都是他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接下来的几日,她教席玉制了几味简单的香,与她去山腰的槐树林摘槐叶做冷面吃,闲下来时还会跟着那孩子学用蒲菜编蚂蚱。


    若是白日香客多了,还会去帮香客挂祈愿木牌。


    渐渐的,席玉也不会跟她提家中的烦心事,就好像日子能一直这样安稳过下去。


    一霎黄梅细雨。


    净慧寺后山的杨梅林一眼望去,全是个头硕.大的果子。


    二人一人带一把篮子,去后山摘杨梅,打算晚上做饮子,分给众人喝。


    从下晌忙活到傍晚,终于摘了满满两大筐杨梅回来,红艳的杨梅上沾着新鲜雨珠,看着便令人口舌生津。


    她们加快了脚步,欲赶在晚膳前,把这道开胃的酸梅饮做出来。


    刚走到净慧寺正门,便见一群仆从模样的男男女女站了满院。


    席玉一个慌张,连手上的篮子都没拿稳,杨梅颗颗洒了满地。


    这是家里来抓她的人,她拔腿便往山下跑。


    明滢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阿玉!”


    一道哽咽低沉的女声出来,席玉顿住脚步,猛然回头。


    明滢跟随她的视线一同望去,便见一群仆从的身后走出来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


    妇人面色蜡黄,一副愁容,望着席玉,红了眼眶,步步走过来。


    “阿娘。”席玉唇瓣颤了颤,也流下了几滴泪。


    眼前的妇人是她的生母容氏,然而她的生母,只是她父亲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她终归是被找到了。


    “阿玉,你受苦了。”


    母女俩搂在一起,大哭一场。


    明滢听着那哭声,心底也不是滋味,不管席玉的家世如何,母女的情谊,应最纯粹的。


    她不欲打搅她们,悄然退到一旁。


    容氏哭了许久,才放开她:“你怎么能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你知道家中多担心你吗?”


    席玉擦了擦泪,倔强道:“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没人嫁去宋家,宋家会来闹吧?”


    容氏听了这话,心似油煎火烤,终归狠下心。


    “你快跟娘回去,好好地认个错。否则,晚些时候,夫人寻上山来,怕是要家法伺候,她不会留情的!”


    席玉抑制不出眼泪流下,握紧拳心。


    “阿娘,我不想嫁人,我不喜欢他。”她摇头,似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人懂她,她只期盼,她亲生的母亲能懂她。


    “阿娘,我们走吧,不在席家待了。那个炼狱,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若嫁,不过又是去另一方炼狱啊。”


    容氏为人妾室,伏低做小惯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有不甘,也被各种手段磨平。


    她不敢反抗,哪怕有那么几分心疼女儿,她也不能动容,“有什么不情愿的,阿玉啊,你不需要喜欢他,只要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什么都别想,过着过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席玉不应,哭到力竭。


    明滢也鼻尖酸涩,泪水滴在拎拿篮子的手背上。


    容氏的话,虽绵软无力,但却是一记重击,像一座山压在席玉的身上,把她的一生定死。


    什么都别想,过着过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或许对于走投无路的席玉来说,这真的是她必走的,最后一条路。


    席玉最终跟着容氏回家了。


    这些自由快乐的日子也随之结束。


    明滢甚至来不及跟她说一句话。


    天上的红霞未散,她站在山上目送她,见她的背影被苦楝树遮挡,直到不见。


    第77章 重伤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被束缚……


    席玉走了, 明滢在净慧寺的日子也清净了下来。


    没有席玉在耳边叽叽喳喳,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她每日独自去摘桑叶与野果, 去山腰的池塘捞鱼, 时常会想到席玉以后的日子。


    朗朗乾坤, 世道就如一座大山,人固然可以不甘,可以不平。


    可在绝对的束缚与压制面前,一切的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就像席玉最终还是回去了一样。


    她又比席玉幸运一些,她还能独自来到徐州, 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她是真的做好了就在净慧寺过下去的打算。


    一个月过得很快,借住在净慧寺的百姓陆陆续续道了谢, 回了朗州。


    明滢一一送别他们, 这一个月,与山野清风作伴,当真让她的心静下来不少。


    她如今唯一放不下的, 还是哥哥。


    看来,他们兄妹,这辈子就注定聚少离多。


    不过,只要好好活着,这就够了。


    与她一样前来净慧寺,想要出家的女子,在这里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受不了山上的清苦烦闷,也皆前后下山归去,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她。


    圆音真人许是见她心性坚韧, 看着是个吃得下苦的性子,来找她道:“在这住了一个月,姑娘觉着此处如何?”


    明滢淡淡一笑:“山野清旷,烟岚云岫,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的言外之意,她还是想出家。


    圆音真人听明白了她的话,双手合十,沉沉颔首:“姑娘心意已决,贫尼便成全姑娘,五日后的成道日,贫尼会为姑娘削发,从此入我佛门。”


    不知是因激动还是什么,明滢眸中闪烁着点点光亮,她郑重回了个礼:“多谢真人。”


    圆音真人离去后,她在后山的空谷边坐了许久。


    寒潭起雾,如喧腾白烟,竹影簌簌,与飞溅的水声相和,虽振聋发聩,她心中却静得出奇。


    她期盼,五日后,那些前尘旧怨,那些爱恨情仇,能真的结束。


    —


    裴霄雲仍没能找到明滢。


    派去徐州城搜寻她的下落的人一批一批,皆是无果地回来。


    他身上的伤未愈,贺帘青为了不让他好得太快,给他用的是慢药,以至于他一下地,伤口便裂开流血。


    裴霄雲再传了沈明述来,依旧开门见山,话语却软下几分:“你告诉朕,她究竟在哪,还在不在徐州?如今西北各地并不太平,你让她一个女子流浪,就不担忧她的安危?”


    他猜,沈明述一定知道她去了哪,只是不肯告诉他。


    短短几日,因伤痛折磨,思念摧心,他面庞消瘦,眼袋雅青,许是被光影折射,鬓边有两缕发都已发白。


    沈明述并不会动容,阿滢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也是他咎由自取。


    “我不知道。”他别开脸,格外疏淡,“陛下若无事,臣便要去城中督工房舍重建了。”


    裴霄雲幽幽叹了声气,垂在身侧的拳紧了紧:“朕不会逼她,朕只想知道她身在何处,好暗中派人保护她。”


    沈明述猛然回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她也不需要任何人自以为是的保护。”


    他根本就不会放手,若让他找到了阿滢,他又会像个疯子一样去束缚她。


    “我实话告诉你,她去了哪,我也不知道。”沈明述眼尾有些红,那隐隐而动的,亦是担忧,“她要有什么事,也是被你逼的,你若是不出现,她会一直活得很好。”


    他在裴霄雲的错愕中,又道,“她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话,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被束缚,变得像个死人。”


    这句话如一记重槌,砸在裴霄雲心头,令他一瞬间神思恍惚,脚步都有些不稳。


    像是,亲口听到她对他所说一样,他能想象到她冷漠的脸与犀利的目光,就如她对他说,她不爱他一样。


    “这是……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沈明述答:“两年前,她刚到西北时。”


    裴霄雲失神点头,眼眸如散了光。


    也许是的。


    她不怕死,否则她不会在去西北之前,在牢里反复求他杀了他,也不会冒着一尸两命的风险,去吃那五行草,也不会不畏惧被治罪,也要杀他一刀。


    她就是想逃离他,若走不了,宁愿一死。


    “你若真心喜欢她,就别去找她,让她躲在一个地方好好的活。”


    沈明述离开了。


    裴霄雲终是没有再逼问他明滢的下落。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他在思虑,他是否真该应沈明述的话,就这样放她离开……


    三日后,城郊另一处云茗山上,有十几户百姓纷纷染上疫病。


    裴霄雲先派了当地的官员前去探查,再叫了贺帘青与当地医馆的大夫同去,查查这究竟是什么病。


    他的伤口总算愈合,能下地骑马了,他暂时封下对明滢的执念,率先微服去了战乱波及最重的县城,监督当地官员修坝建桥。


    一袭黑色常服出行,身后只带了几个乔装的暗卫,无人知晓他是一国之君。


    故而,回来时,有两家送丧的队伍毫不避讳,抬着棺椁,洒着纸钱,从他身边走过。


    漫天雪白,唢呐阵阵,哭声响天动地。


    空青改了称呼,对裴霄雲道:“主子,可要属下去驱散这些人?”


    “不必。”裴霄雲反倒摆摆手,驻足看了一阵子。


    这两家送丧的队伍,前一家是位男子死了妻,扶棺痛哭,后一家则是女子死了丈夫,亦是悲痛欲绝,被人搀扶才得以站稳。


    他见过太多死人,也杀过太多人,鲜血在他手上流过,就如无色的活水,早已不会因人命而动容。


    那男子与女子的哭声质朴有力,不夹杂任何他物,唯有对逝者的无限悼念。


    他耳边嗡鸣作响,仿佛静止在原地,似乎初次懂得,生离死别是什么。


    可能就是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人会为其悲戚伤心。两个人隔着比万重长水还远的距离,不在同一片天,也不在同一片地。


    那一男一女样貌年轻,或许他们从前也没想到,未来的某一日,他们的爱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离去,阴阳两隔。


    人生苦短,任凭他是帝王,也改不了斗转星移,是以,有些事,始料未及。


    若是他与明滢,也像这样,一个在躺在里面,一个站在外面,那就再也没机会了。


    他还是想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空青,你去查查,这两家人家住何方。”良晌,他才从失神中抽离。


    空青很快回来了,道:“回主子,那两户人家皆住在云茗山,那男子的妻,与那女子的丈夫,听说都是喝了井水,染病去的。”


    裴霄雲知晓后,眼底泛起幽光。


    看来,云茗山,他要亲自去一趟。


    —


    云茗山的一个村子,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百姓都道是喝了井中的水,才身体不适。


    村里的井建在一座废弃的道庙内,为了查清疫症的根源,贺帘青与本县知县先行来到井边。


    裴霄雲还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属下,先跟着贺帘青一同过来,其中就有行微。


    二人一前一后,并无言语。


    徐知县已派了大夫去井口察看水源,可那几个大夫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贺帘青到了后,命人舀了一瓢水上来,毫无顾忌便欲伸手指下去蘸了来闻气味。


    行微突然沉声制止:“这水有毒。”


    “我又不喝。”贺帘青背过身,没有看她,指节没入水中,“这毒不可能这么厉害,连沾一点都不行。”


    否则就不会只死这么些人了。


    他凑近鼻间细细闻,片刻后,发现了什么,皱起眉头:“这是——”


    “哐”地一声,他手中的木瓢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袖箭射穿,水泄了满身,袖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射在身后的树干上。


    他脊椎泛凉,踉跄几步。


    “什么人?”


    周遭的护卫顿时警觉,徐县令等人也大惊失色,茫然四顾,寻找那袖箭的来源。


    有几息并未有动静,待众人缓下一口气时,又有几只袖箭横空飞来,两名县衙的官差当场中箭身亡。


    贺帘青靠在树干上,一只袖箭穿透浓密枝叶,朝他射来,他瞳孔骤然放大,心跳落了一拍。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


    行微徒手接住了袖箭,那箭头距他心脏,只有仅仅不足两拳的距离。


    “快走。”她推搡贺帘青,也是对徐县令等人道,“这里被人埋伏了,回村子里!”


    行微注意着袖箭袭来的方向,只见左侧树林枝叶浮动,声音窸窸窣窣。


    “在左侧林子里,随我追!”她带着几名暗卫上山去追。


    那些人善用暗器,极有可能是盘桓在山林,还未尽数剿灭的敌寇余孽。


    裴霄雲与沈明述虽不同路,却是同时赶到云茗山的。


    贺帘青回过神来,眉眼染忧,对他们说清来龙去脉。


    “……他们去追人了,那井里的水,我闻过了,的确是乌桓那边的一种蛊毒。”


    裴霄雲听罢,神色凝重,眸底燃起一片猩红。


    原来这云茗山的那些人命,竟都出自他们的手笔。


    沈明述也深沉道:“各处山头明处已经排查过了,但因地势较大,山形复杂,暗处尚未全部盘查完毕。许是就有乌桓人乔装改扮,混迹在山林深处,蓄意报复,残害百姓。”


    裴霄雲二话不说,拔了剑往左侧的山头去。


    既然还有余孽窝藏在此,不尽数消灭,沈明述也难以安心,是以,他也带人随裴霄雲一同进山。


    行微带了四五人在林间小道上追逐,追到此处竟不见人影,一路上许多人被暗器所伤,她自己也被袖箭划伤了胳膊。


    她并未发觉那箭上有毒,直到再追了一段路,有些浑身无力,眼前昏花,直接靠倒在树下。


    所幸裴霄雲与沈明述赶到时,看见了她,裴霄雲命人先送她回去医治。


    他与沈明述各带一队人马,在各处山洞搜寻无果,又在山腰汇合。


    他发誓,等抓到投毒之人,就把那些人吊在朗州城城墙上放干血。


    “还有一处地方没找。”他忽然想起一个地点,比起那些山洞石窟而来,此处不易被人发觉。


    沈明述看向他,等他的话。


    他道:“这山上有几处寒潭,都去搜,乌桓人通水性。”


    沈明述觉得不无道理,他也刚要带人去,便听见高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动。


    他们此时处于悬崖底下,那悬崖上方山石坍塌,满是堆积的石块,不知是那块石块松动,再借了有人驱使的力道,迅速朝他而来。


    他抬头一望,眼底倒映着一块巨大的山石。


    被这石头砸中,不堪设想。


    可他像是早落入敌方的视线,来不及反应,山石便滚下来,习武之人警惕性高,他立时拔剑隔挡。


    “小心。”


    瞬时,一只遒劲的手臂震在他胸膛上,几乎是一掌把他推开。


    他面色大动,被震得退了几步,以剑向后撑地起身,便见那块巨石,砸在裴霄雲背上。


    裴霄雲单膝跪地,面容惨白,吐出几口血来……


    —


    深夜,府上尽是急躁的脚步声,从府门到台阶全被鲜血浸透了。


    砸伤裴霄雲的那块山石厚重尖利,是敌方刻意推下来的,那石头上凸起的锋利棱角从背后直接插.入脏腑,差一点就刺破心脏。


    若换个人,早一命归西,不会有他这般好的运气。


    全朗州有名的大夫都来了,精贵的方子全往裴霄雲身上用,救了两日两夜,直到房中都端不出血水,才终于保住了性命,吊了一口气。


    人是躺了半个月才醒的。


    沈明述在他昏迷间,带人踏遍各处山林,抓了好一批人,又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剩余同党,再夜以继日地上山排查,终于能保证,各处山上都没有敌寇。


    城中许多家医馆都在替喝了井水中毒的百姓义诊,百姓病情逐渐好转。


    他还命人将云茗山村子里的那口给井掘了,又带村民挖了好几口新井,有山间活水流入,村民们都能放心饮用。


    听闻裴霄雲醒了,他心情复杂地来了府上,对明黄帐下躺着的人汇报近期朗州城的事,最后才道:“你为何救我?”


    裴霄雲推开他,往他身前那一挡,他可能这辈子都始料未及。


    裴霄雲两颗乌黑的眼如幽深檀珠,没人能看清里面藏了什么。


    他连轻微呼吸都会感到五脏六腑疼痛,话音只能放轻:“算来算去,朕欠你一条命。”


    沈明述知道他说的这条命是指何事,想到那事,他仍愤懑不减,捏得指节作响。


    “虽然还是还不清。”在他沉默时,裴霄雲再道。


    沈明述渐渐松开拳,沉默良久,才道:“这不是你欠我的,这是你欠她的,如你所说,的确还不够。”


    他说完,夺门而出,未多说一个字。


    等彻底听不到脚步声,裴霄雲眼底浮现一丝异亮的光,突然低低笑着,痛得胸骨如被敲碎,碾成齑粉。


    那痛意麻木了,他便感受不到。


    他怎会真心想救沈明述?


    他不过也是想,以命搏一个能挽回她的机会。


    如此一来,那他救的这个人,便只能是沈明述。


    空青听说主子醒了,进来看望,话还未说出口,裴霄雲便先问他:“怎么样了?”


    他问的自是她的下落。


    空青摇头表示无果,看他如今重伤,突然有了一个计策,冒着胆子与他商议:“陛下何不将您受伤的消息传到徐州,或许明姑娘心软,就回来了。”


    裴霄雲即刻否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她可能巴不得朕死,听到朕受伤,她是不会回来的。”


    空青低头不语,欲退下,却又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不过,朕有另一个法子,能让她主动回来。”——


    作者有话说:苦肉计[狗头]该打


    第78章 回城 苦肉计


    六月一十八, 明日就是成道日。


    明滢记着,圆音真人要在这日为她削发,收她为徒。


    她也全然想清楚了, 在净慧寺过一辈子, 没什么不好的。来日, 圆音真人会赐她法号,世上再没有明滢这个人,那些往事,也会渐渐随着时间淡忘。


    十八这日,圆音真人给明滢派了个任务,要她跟随两个刚刚出家的沙弥尼下山化缘, 再去莲雾山的成音寺听禅一日。


    那两个沙弥尼年纪尚小,不过上月刚出家, 离开了净慧寺, 会主动与明滢讲她们未出家前的事。


    明滢知晓她们两人皆是父母双亡,被亲戚养育了几年,家里实在吃不起饭, 便送来了这净慧寺,圆音真人好心,收留了她们,她们在庵里住了三年才出家。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如果当时她也被送来这净慧寺,而不是眠月楼,是否这一生都会不一样?


    有时平平静静好过波澜壮阔。


    许都是命数吧。


    三人清早下山,腹中饥肠辘辘,去一家面铺各要了一晚素面。


    这种小铺子只有清晨生意最好,里外都坐满了人, 她们等前一桌人走了才坐下吃起来。


    明滢拿筷子搅了几下面,尚未入口,便被旁边桌男人的高谈阔论吸引。


    “……你们不知道吧,沈将军被贼子偷袭,如今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明滢的心登时一提,指节有些僵屈,又听他们道:


    “哪个沈将军?”


    “如今朝中还能有哪个沈将军,靖安侯,西北战神沈将军啊!”


    “哐当”桌角的筷子筒被明滢失力的手臂拂落在地,那摇摇欲坠的一碗面,有半边热汤浇在她的衣裙上,她伸手去捞碗,手背被面汤烫红了一块。


    “你怎么了?”同行的那个身形矮小的沙弥尼见她不对劲,问她。


    “我……”明滢不断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喉咙里像堵了什么。


    她离开时,哥哥还是好好地,怎么会身受重伤?很快,她想到离开时,朗州的敌寇还未完全剿灭,难道哥哥真是着了贼子的算计?


    一想到,心口便扑通直跳,浑身上下都被凉意裹挟。


    “你不舒服吗,前方有医馆,可要去看看?”


    明滢如溺在水中,都张不开口回应她们,她在此处避世度日,哥哥性命垂危,她做不到……


    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与她血脉最纯粹的亲人了。


    哪怕她很清楚地知道,回去又会落入虎口,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就想见到哥哥。


    她站起身,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对着对面二人道:“对不起,我尚有牵挂的人,做不到真正地了断凡尘,遁入佛门。劳请二位转告圆音真人,感谢她这段时日的收留,我对不起她对我寄予的厚望,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语罢,她拿起长凳上的包袱,迎着晨曦,朝着来路而去。


    —


    朗州的几家医馆,人满为患,俱是饮了水染病来医治的百姓。


    裴霄雲派了自己的人与当地官员前来维持秩序。


    贺帘青带着几个大夫,昼夜不歇,把解毒的药方配了出来,许多百姓饮下后,头疼脑热的症状得以缓解,非要拿东西赠他以表谢意,被他一一相距。


    他看着门侧站着的人影,神色微动,端了一盅汤药过去,手臂往她身前一横:“喝点?余毒退的快。”


    行微盯着那盅汤药望了几息,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她被毒箭所伤,还在村里时,贺帘青早第一时间为她解过了毒。


    药饮尽,杯盅还留有余温,她握着小盅,突然对他道:“当年的事,我不知情。”


    她说的,是在杭州时,她执意要走,他以为是她算计了他。


    当年,她也不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如今,她也不知为何,又觉得这件事需要解释。


    主子将她派去江南出任务一年,她本以为自己会留在江南,不会回来了,她本就不该有旁的念想,只需要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就够了。


    可没想到,她还是回了京,还是见到了他。


    她性格寡淡,不爱说话,这是她第一次,想把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贺帘青一愣,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何事。


    当初她抱剑离开杭州时,他便发誓,他此生都不会管她的事。后来,因裴霄雲演了一出假死归来的戏码,他以为是行微一早就知道,在配合裴霄雲演戏,将他们这些人甩得团团转。


    他只觉得一片好心却换来恩将仇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怨恨她,与她划得泾渭分明。


    今日,她对他说她当年不知情。


    他也立刻就信了她,因为她根本没必要骗他。是裴霄雲利用了所有人,也包括她的衷心。


    是他误会了她两年。


    他眼神略微闪烁,移开视线,不知该说什么,只朝她伸了伸手,索要杯盏,“给我吧,记得按时吃我给你的丸药,否则留下后遗症,可能会连剑都拿不起。”


    “我吃过了。”行微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这句话说的太快,说完后,周遭静默无声,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贺帘青点点头,缓缓转身,拿着杯盏进去。


    —


    裴霄雲这次伤得太重,正如贺帘青所说,若非运气好,便要当场命丧黄泉。


    他尚且不能下地,浑身筋骨如被重接,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稍动身,都能引来敲骨吸髓般的痛意。


    只有在问关于明滢的消息时,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有时还能强行撑起半边身子,只为清晰地听到属下回报,可有他想听到的消息。


    “怎么还没动静?你吩咐人将沈明述重伤的消息散到徐州了吗?”他躺在这,等得也有些急了。


    空青答道:“此事您特意吩咐,属下不敢怠慢。属下命人在市井各处,雇了各行各业的人,分批散播此消息,若是明姑娘当真在徐州,不可能没有耳闻。”


    裴霄雲兀自想着,觉得不无道理。


    她虽对他心狠,可与沈明述却是兄妹情深,她若听到了消息,不可能不会挂念兄长,只要一担心,就一定会回到朗州。


    他闭上眼,叹了一声:“再等等吧。”


    从徐州回朗州,正常陆路要行四五日之久,明滢花了些银子,从徐州一家马肆买了一匹马,快马回了朗州。


    她滴水未进,颗米未沾,日夜都在骑马赶路,衣裳与发间尽是北地的沙尘,伸手抓一把,蹭得手掌上全是粗糙灰尘。


    一路上,只要想到面店中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哥哥遭袭,命悬一线,她便控制不住心神,在马上落泪。


    冷风将泪水吹干,泪水又反复流淌,面颊变得通红刺痛,如刀子在狠刮。


    三日后的傍晚,趁着天黑前,她终于回到了朗州。


    她知道,自己一入朗州,旋即就会被裴霄雲的人盯上,可她没心思顾自己的安危,下了马便直奔哥哥在朗州的住处。


    入了府,府上人去楼空,连下人也不见一个。


    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令她心头窒息,眼前泛起一片暗,甚至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毫无节律,这下,无异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偌大朗州城,哥哥还受了伤,他究竟在何处,


    有时候,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信念被摧毁,希望被消磨。


    她知道,如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哥哥在何处。


    想到那个人,她渐渐攥紧拳,微微闭上眼,几乎没有过多思虑,认命般出了门,直奔裴霄雲在朗州的府邸。


    穿过两条街,到了府前,朱红的漆门敞开,府上下人进出自如,门前洒扫的下人见了她,也只是寻常见礼,唤了她一声姑娘。


    明滢深感诧异,她只想问得哥哥的下落与状况,此番是抱着又要被裴霄雲控制的心回来的。


    本以为来到府上,会有人扣住她,五花大绑把她绑进去,可现实出乎她的意料。


    “我要见他。”她冷冷道。


    丫鬟按照命令,道:“姑娘,陛下在里面呢,您若想见陛下,可自行进去。”


    明滢曾被裴霄雲带到过此处,不需要人来指引,自己迈开步子,跨过门槛,再穿过长亭游廊,畅通无阻来到寝房。


    正巧一个丫鬟端药出来,与她撞了个正面,那丫鬟微微屈膝:“姑娘安好。”


    熟稔问安,说完便走了,就好像她在这里住过一样。


    明滢闻到清苦的药味,眉头一皱,拉住那丫鬟试探:“这药是给谁喝的?”


    “回姑娘,这是陛下的药。”丫鬟端着托盘,张口流利答来,“陛下受了重伤,受不得风,需要安养,姑娘若想进去看望陛下,莫要忘了合带上门。”


    明滢愣怔在她的话里,只觉荒唐又讶异。


    他怎么也受伤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她那时给他的一刀,伤得这般重,还未痊愈?


    她冷冷哂笑,心头略有遗憾,那一刀竟这样重,为何当时没能再重一点。


    可事到如今,她更关心哥哥到底在何处。


    她忍着愤懑与恶嫌,扬起手,落在门框上,欲推开门。


    这一进去,他会如何惩治她?


    她闭上眼,暗道:若是哥哥平安无事,哪怕裴霄雲杀了她泄愤,或是怎么折磨她,她都认了,大不了日后寻机会自我了断。


    门只被她推开一条缝,屋内的话语声飘了出来。


    先是空青的声音,带着几分忧色与不解:“陛下,您这是何苦,沈将军纵使骁勇,可也只是一介臣子,您身为君王,却舍命替他挡难,贺太医说,那石块再深入半分肺腑,就……”


    裴霄雲猛烈咳嗽了几声,咳到后面,一声比一声沙哑微弱。


    “朕欠他一条命,朕这次若是真死了,也算是偿还清了。”


    闻言,明滢面色淡白,五官失了鲜活气,只剩睫毛在缓慢眨动,一团疑窦埋在心里。


    什么叫他为哥哥挡伤?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明述伤势如何了?”屋内,深长的静默后,裴霄雲又问。


    “陛下,沈将军伤得轻,经医治,怕是好的差不多了。”


    裴霄雲“嗯”了一声,“把贺帘青为朕配的药,也给他送些过去。”


    明滢顿时脑袋发木,双唇轻颤,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果真为哥哥挡伤?怎么可能?


    裴霄雲的话,她始终不大相信,万一他是知道她在门外,故意说这番话给她听。


    “姑娘,站在这做什么,进去看看吧。”身后一位丫鬟逼近,见她站在门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明滢惊了一大跳,下意识一躲,可这声细微声响还是惊动了屋内的裴霄雲。


    紧接着,从里传来他颤抖且热切的声音:


    “阿滢,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求灌溉[爆哭][爆哭]


    第79章 衷肠 “朕想你。”


    既被他察觉了, 明滢索性直接推开门,一股血腥味夹杂着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缓缓朝床帐走去,就见明黄的帷帐掀起, 他仰躺在榻上, 面容憔悴颓唐, 连那锐气逼人的眉骨都失了往日的凛冽。


    裴霄雲侧着首,她的身影在瞳孔寸寸放大,一股热息从肺腑直窜喉头。


    “阿滢,你回来了。”


    明滢只是潦草看了他几眼,见他伤得这样重,便知她离开的日子, 肯定发生了大事,她无视他的话, 言简意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哥哥他在何处?”


    裴霄雲本就是用这个手段哄她回来, 对她开口就问及沈明述也并不意外。


    他不在乎,他只要她回到他身边。


    每次见到她,他的心才会活过来几分。或许, 他到如今,才发现他的心在为她跳动。


    空青先答她:“明姑娘,敌方余孽躲在云雾山,在村里的水井投毒残害百姓。陛下与沈将军深入山林清剿,敌方占据高处,欲用石块袭击沈将军,陛下为沈将军挡了这一击,伤情凶险。沈将军性命无虞,已可下地了。”


    明滢眉蹙成一团,对这一面之词半信半疑。


    “空青, 你出去。”裴霄雲面露不虞,出言驱赶他。


    “可陛下,您还受着伤……”空青不大放心,言外之意,万一明滢再有害他的心思,他们会防不胜防。


    明滢听了这话,不禁在心中冷笑。


    她已趁他不备,伤了裴霄雲一刀,他定会有所防备,这回若想再害他,恐怕会被他的人直接砍成肉泥。


    “出去。”裴霄雲怒视空青,话语又软沉下来,“她不会害朕,朕相信她。”


    门开合,截断了一线光影,房中寂静蔓延,只剩他们两个人。


    明滢站定不动,眸中是一如既往的疏淡,问他:“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她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愧疚和感激,况且,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手段卑劣,利用她对哥哥的担忧,逼她回到朗州。


    裴霄雲没有答她,她虽距他仅有几步之遥,可他却觉得,他们中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他的目光似粘黏在她的脸上,这么多日不见,他发觉她瘦了很多,肌肤也晒黑了些,衣裳与鬓发沾满泥土与草叶,她为了躲避他的人,究竟在徐州受了什么苦?


    “朕想你。”


    这三个字是撑着他重伤扛过去的信念。


    明滢满眼讽刺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这些日子,你都在何处?”裴霄雲很想伸手去摘下她发间的一片枯草叶,他的手垂在半空,换来的是她的后退一步。


    他放下手,苦涩浅笑,只能与她寒暄。


    她若能与他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与你无关。”


    他的寒暄,落在明滢耳中,就像往常无数次的质问,问她的行踪、做了什么事、她身边有何人,然后再逼她断了一切,把她束缚在牢笼中。


    她脸上沾着一缕灰黑,为这张恬静白皙的脸添上几分倔强:“我只问你,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裴霄雲默了几息,不得不答:“是真的。”


    明滢一边冷笑一边点头,瞪着他骂:“卑鄙无耻。”


    她差一点就要永远留在净慧寺了,又是他插足。


    受重伤的不是哥哥,而是他,他故意放出消息,让她自己回来,好在她面前演戏,求她原谅?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裴霄雲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骂他,微微阖上眼,胸膛平缓起伏,喉咙喑哑,笑不出声音。


    她还会骂他,说明心里还有他,哪怕是恨。


    可她,也就只有骂他了。


    他的手缓缓向腹部游移,摸到她刺出来的刀口,用力一按,剧烈的疼痛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不在的时候,朕就看着你留给朕的伤口,朕没有用药完全让那道伤口结痂。”


    “它在痛,朕就仿佛见到了你。”


    好似守着这道伤疤,他就能与她时刻在一起。


    “你这个疯子!”明滢红着眼骂他。


    “朕的确是想见你,才用你的兄长做幌子。”裴霄雲看着她,话语轻微,“可朕并没有演戏,朕的确亏欠你们兄妹太多,这些还远远不够偿还。”


    明滢一凝,对他的话感到一瞬间的诧异。


    可转念一想,焉知他不是在演戏?就算不是演戏,他也确实永远还不清。


    “我哥哥在哪?”


    裴霄雲就算预料到她的话,也不免感到一阵失落,望着她,淡淡答:“在城中四诊堂,看望痊愈的百姓。”


    明滢向后退了几步,没有分毫留恋,转身开门出去。


    待人走远,裴霄雲掀开锦被,艰难起身,眼底的一团幽影随着她离去时飘荡的裙摆在晃动。


    她回来了,他就再也不会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这一辈子,只有她是不能放下的执念。


    四诊堂,全是排队等着看病的百姓。


    明滢来不及换下行装,便一路跑来,就算哥哥受伤是假的,她也要见到他真人,才能安心下来。


    沈明述从四诊堂出来,与进来的她撞个正着。


    他瞳孔一震,大为惊愕:“阿滢,你怎么回来了?”


    —


    此事说来话长,兄妹二人又回了从前的住处。


    明滢望着满地银霜,突然发觉一切荒诞又无力,她本都抱了要削发为尼的打算,如今竟又回到了这里。


    沈明述听说裴霄雲用那等无耻计策逼她回来,愤懑的同时,面色微微凝重:“他为我挡伤,不一定就没抱必死之心,这个人,他是完全疯了,不要命的。”


    那日的确是万分凶险,许多太医都说他可能活不了。他在豪赌,赌自己能活下来,便能使计,让阿滢主动回朗州,把这份人情摆到他们面前。


    可事实也是如他所愿,他赢了。


    明滢心中郁闷纠结,连饮了两盏冷茶,重重搁下茶盏:“无耻之徒罢了,这算什么?”


    裴霄雲的心狠与疯癫,超乎她的想象,他竟能拿命来赌。


    同时,她也知晓,自己回了朗州,便再也甩不掉他。


    她无处可去了。


    白日,沈明述再去四诊堂慰问百姓,她也跟着去了,这次见到了贺帘青。


    这是他们自两年前一别,在朗州第一次见面。


    贺帘青还是从前的模样,一身深青色的素裳,身影来回穿梭在药炉与药柜前。


    “好久不见。”明滢主动坐下,拿过桌上的杯盏,倒了一杯茶喝着。


    贺帘青这次见她,也发觉她变了许多,许是被西北的民风滋养,肌肤透着淡淡的麦色,人变得比从前更干练果断。


    “果真是许久不见了。”他笑了笑,就如寻常朋友见面,丝毫未提她如今的处境。


    大家都心知肚明。


    裴霄雲不肯放手,西北或许全是他的眼线。


    他突然问道:“你想知道故人的事吗?”


    他了解她,她骨子里不是硬性子,哪怕想知道故人的事,她也不会去问裴霄雲。


    原本还想开口与她讲讲裴寓安这两年的变化,她却直截了当:“我不想知道,京城的事,都与我没关系了。”


    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了,就承认自己狠心又如何呢。


    她这辈子,就想为自己再活几年。


    贺帘青点点头,一笑而过。


    “我新制了一种伤药,用的是乌桓那边的奇异草药,拿回去给沈将军用,能活血化瘀,疗愈旧伤。”


    明滢的目光落在他送过来的那只小青瓶上,悠长的凝视过后,道:“那我便替兄长谢过你了。”


    二人再随意扯了几件往事,明滢便起身离去。


    她走后,行微进来,看着在称量药草的贺帘青,问他:“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


    许是暗卫固有的警惕,在她听到里面的对话时,便起了疑。


    “你没听见我说吗?”贺帘青头也未抬,“就是治跌打扭伤的伤药,乌桓传过来的,珍贵得很,我就得了这一瓶,比起献给裴霄雲,还不如给沈将军用。”


    行微不知该说什么。


    贺帘青蓦然仰首:“比起做太医院的院首,跟在裴霄雲身边风光无限,我更想在天下许许多多的四诊堂里做个小小的大夫。”


    他朝着明滢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她算是我的知己了。”


    此情,无关风月。


    他能懂她的一次次反抗,一次次以命相搏,是以,总忍不住在最危机四伏的时候予她帮助,希望她能绝处逢生。


    后来的几日,明滢没再尝试出城,她知晓自己可能被盯着,就算出去了,任凭去到何处也没有真正的自由。


    朗州一战过后,朝廷也在整顿兵力,欲攻打乌桓,兵马要从朗州出发,朗州便成了第一营地,所有将领都暂居在城内。


    明滢去了四诊堂帮着煎了几日药,听着那些病患感谢朝廷的恩德,分文不取请大夫替他们看病,云云。


    她正拿着蒲扇煽药炉下的火,抬头高声附和一句:“陛下宽宏仁慈,心系百姓,是天下万民之福。”


    四诊堂里的百姓齐齐附和。


    她说的这句话,很快也被人听了去。


    又过了几日,四诊堂的病患渐渐少了,她又去城中的香铺里谋了份营生,说是营生,其实还是香铺的东家花重金求着她教一些香片的制作工序。


    朗州经历战乱,刚刚安定,百姓也需要谋生计,或是重开店铺,或是种田种地,都是为了生存。


    明滢不曾收钱,除了自己的招牌玉容粉不得传授外,另写了好些香方给东家。


    很快,这些香方做成的香片与香粉便在朗州大卖。


    她每日都去各大香铺传授制香技巧,成了朗州几家香铺里的大红人。


    因朝廷战后抚恤及时,裴霄雲让将士帮百姓一同建房舍,耕良田,朗州几个受战火波及最轻的县,如今已恢复正常的民生与秩序。


    城中新开了一家乐楼,老板被几个自称是扬州来的琴师给骗了。


    开业当日,本欲请那几位琴师弹些琵琶月琴揽客,结果那些拿了钱的假乐师连夜跑了,急的老板焦头烂额。


    明滢恰好在乐楼对面的应香阁制香,应香阁与乐楼有合作,想利用乐楼吸引顾客,把香摆到乐楼去卖。


    可乐楼的乐师跑得不见影,两家老板都焦急。


    明滢听说了,从应香阁出来后,去了对面乐楼。


    “呦,这不是沈师父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板姓黄,对她这般客气,并非全因为她制得一手好香,而是因为她是沈将军的妹妹。


    “我可以试试,在你这弹一曲,替你揽客。”


    黄老板瞪大双目:“沈师父不仅精通香道,竟还懂乐艺?”


    进了楼内,明滢抱起架在台上琵琶,摸了摸琴弦,看出这是一把好琵琶,再随意拨了几个音,只是轻轻一拨,便如泄出一汪清泠的流水。


    她对黄老板笑笑:“许多年没弹了,手感生疏了不少,若弹的好,我也不收你的钱,弹的不好,你也别怪我献丑砸你场子。”


    黄老板光是听她方才试了几个音,便听出她是行家,连忙比手势:“您请,您请!”


    明滢无需回忆,手指落到弦上,便如有指引一般,信手缓拨,干脆又流利。


    音律在空荡荡的乐楼内绕着,从人的耳中滑走,在房梁栏柱上绕了三圈,破门窗而出……


    黄老板亦是行家,听得心绪激动,生怕打扰到她,压低声对身旁的伙计道,“成了,快!开门迎客!”


    明滢弹得入神,不知不觉,缓缓闭目,像在与两年未见的音律熟稔交谈,以琵琶为传递者。


    与它初次相见,她以为只能用它来逢迎讨好人,是以,她小心翼翼,生怕弹错一个音,惹来旁人的厌恶与惩罚。


    后来,她进过更大的乐楼,才发现,她从前自以为的,都是错的,她还可以有别的路,就像琵琶不仅仅是弹来取悦人的。


    所以,她曾站在最大的乐楼里,当真就用它、用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堂堂正正讨过生活。


    当有人说琵琶乐曲是侍人的东西时,她也能抬起头,挺直腰,对他说不是。


    这声音多好听,每个人的耳朵都配听见,雅思共赏。


    这一曲仿佛弹了很久,弹到外头日升月落,楼内灯烛照彻,台上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她再睁眼时,台下宾客如潮,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


    裴霄雲怕她迟早会离开朗州,早派了比上回更多的人,暗中跟着她。


    她可以走,但她去了何处,他必须知道。


    只有掌控了她的行踪,他才不会终日空虚落寞,她也不会像鸟雀一样展翅飞走。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她这次回来了后,就并未再有出城的举止。


    他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又来报:“陛下,明姑娘前几日在四诊堂帮忙煎药,又去了城中各大香铺教人制香,那新开的锦云楼缺琴师,明姑娘也去楼里弹了琵琶。”


    裴霄雲靠坐在床头的镂空竹浮雕石榴插屏上,听了这话,神色舒缓温和,就像听了几件趣事一般。


    她不走,愿意留在朗州生活,是否,没有那么恨他、排斥他了?


    那属下还在道:“陛下,明姑娘在四诊堂煎药时,与百姓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裴霄雲眸光深动。


    “她说陛下您宽宏仁慈,心系百姓,乃天下万民之福。”


    裴霄雲墨黑的瞳孔闪出一丝光,有几拍心跳变得杂乱无章,五官缓缓舒展开,此时是夏季,却如沐春风。


    不禁再次追问:“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属下亲耳所听,明姑娘还说了两遍。”


    裴霄雲的掌心泛起麻与热,他甚至未察觉,自己嘴上微微上扬,弯出了一道深浓扭曲的弧度。


    她愿意留在朗州,还说了这样的话,心里到底是何意?


    她没有那般恨他了,她会肯定他的功绩,不会再口口声声都是你死我活。


    看来,他这一身的伤,果真没有白受。


    他也不甘心与她这样僵着。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怕自己猜不透她的心思,唤来人:“你派人去问问她,问她愿不愿意,来看看朕。就说,若是不愿,也没关系。”


    下了这个令后,他兀自等了三日。


    这三日都未阖眼,生怕她来了,他不能第一个见她。


    可三日过去,依然不见她来。


    她肯定是收到了话,但不愿意来。


    裴霄雲的希冀被现实层层抽离,他开始怀疑,她留在朗州,与她嘴上说的那些话,会不会都与他无关?


    她留在朗州,或是担忧兄长,与百姓说的那些话,也都是人多时,一来一往的附和罢了。


    第五日清晨,他忍下摧心挠肝的念想,稍稍阖了片刻的眼,少顷安静后,便听见有人来报:“陛下,明姑娘来看您了。”——


    作者有话说:来看您了~


    等着看吧[狗头][狗头]别高兴的太早


    第80章 挽回 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裴霄雲倏然睁开眼, 手指猛地弹动了两下。


    极不可思议,却又极令他心头沸腾。


    她竟……真的愿意来?


    他早已能勉强撑着起身,披着墨黑外裳, 靠坐在床头, 淡白的唇张开:“快让她进来。”


    少顷, 门开合,一道纤瘦的身影缓缓进入。


    明滢穿了身素白衣裙,半绾着发,脸庞白皙整洁,站在窗畔打进的光影下,自上而下镀了一圈明媚光影, 如盛开的洁白芙蕖。


    裴霄雲两眼发直,神思短暂凝固, 想与她一同静止在这幅画里, 最好永远不醒。


    他的视线渐渐落在她的眉眼上,她依旧冰冷的眸光就如一把刀,生生刺破这幅柔美的画卷。


    他声音哑着:“朕原本以为, 你不会来。”


    明滢话语无波无温:“如今朗州全是你的人,你派人去找我,我若不来,你又想对我、对我兄长做什么?”


    裴霄雲听了她这话,眼神逐渐暗淡。


    在她心里,他就一直是个卑劣无耻的人?


    他不想逼她怎么样,再与她相看两厌,让她继续恨他,这根本不是他想看到的。


    “你误会朕了。”他看向她的目光轻柔且有耐心,“朕没有逼你来, 你今日若不来,朕也不会对你和你兄长做什么。”


    “好,那我走了。”明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转身,裙摆卷了一片光亮,留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别走。”


    裴霄雲喉头一滚,即刻出声,这一声高喊,竟真的令她顿住脚步。


    看到她的犹豫,他眼底一亮,她果然,内心深处是松动了的。


    她杀过他,他也为沈明述挡了致命一击。


    左右不过是一条命,置之死地而后生。


    见她愿意为他停留这片刻,身上的伤痛都化为虚无,“你来都来了,陪朕……陪我说说话行吗?”


    他在求她,不要转身。


    他也不想再在她面前自称朕,这个字冰冰冷冷,仿佛生出一道屏障,阻隔在他们之间。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差距。


    明滢叹气:“我跟你,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你我相伴这么多年,所有的事,我都记得。”裴霄雲打断她。


    他的声音比她洪亮,似乎他把话快速说出口,便不会被她拒绝。


    真的是相伴最多年,爱与恨,痴与缠,八年之久。


    这八年,他见过青涩的她、倔强的她、无情的她,她本可以永远停留在单纯清澈之时,是他一边轻贱她的真心,一边催促她恨他,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还记得吗?在扬州时,那年,你大雪天撑伞来官衙接我,来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了。”


    那是扬州知府刁难他,留他翻找一桩几十年的旧案卷宗,他在县衙的卷宗阁里泡了一日,并未察觉窗外落了大雪。


    听到侍从来报,他的家眷来接他了,他就知道是她。


    他走出卷宗阁,见那时个子瘦小的她穿着一身素纹红裙站在雪地,小脸冻得通红,撑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把。


    他走过去,见她衣裙湿濡,问她是不是摔了。


    她点点头,嘴上说不痛,可走路姿势怪异,回到府上,他把她抱到身上,掀开裙摆一看,双膝就肿了一大片。


    他出身世家,哪怕再落魄,也是一身傲骨,这是他初次,情不自禁拿了药瓶,替她上药。


    明滢在他一字一句中,缓缓攥紧拳,仿佛回忆到什么极为不堪的事,面色泛起红。


    “第二日,你独自在雪地里玩雪球,我说天冷,叫你进来,你不愿,裹了一只雪球往我身上砸。”


    裴霄雲不顾她的反应,兀自说着那些往事,眼眶也染上几分薄红。


    那时的她还是爱撒娇、孩子般的性子,见他宠着她,她便敢恃宠而骄,他给她上药,第二日她就敢拿雪球砸他。


    他也并不气恼,只是由着她来。


    如果能回到那时,该多好,他定会好好爱护她。


    “你如今说这些,不觉得很可笑吗?”明滢嗓音发沉。


    那一年,对她而言,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的心,反反复复,死过很多回,对谁都没有波澜了。


    裴霄雲怔怔道:“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不在了的那两年,就是想着这些事过来的,那些场景没日没夜在我脑海中转,到现在,扬州那三年,每个日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三年,是他最困苦的日子,他污名加身,一介低微官身,谁都能来踩他一脚。因此,他费尽心机向上爬,眼中只有权利,无视了很多东西。


    曾将那段不堪的回忆划去的是他,而后又重拾起来细细珍藏的也是他。


    因为那是她最爱他的那几年。


    “我悔了。”他初次,当着她的面,认真地说道,“我如今悔之晚矣,只盼,能补偿你一二。”


    从小生于高门的他,目下无尘,一副凉薄性子,到被人背叛,胸中藏满了仇恨,一心只有夺权复仇。


    甚至以为,世间并没有真心,不过是利益与玩乐。


    可真心早就摆在他眼前,是他不懂,也看不到,就这样辜负她、糟践她,以为她不会痛,不会累。


    直到她真的又痛又累,难以承受之时,他才追悔莫及。


    明滢心中只有一腔平静,恨一个人,也会累,不如相忘。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们放过彼此吧。”


    “你不爱林霰,对吗?”裴霄雲无视她的话,突然痴狂道,“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他查到林霰没死,只是失忆了。


    她让林霰留在西北,却始终没有告诉他从前的过往。


    她若真对他有情,那两年早该在一起了,绝不会是这样。


    是她在害怕,害怕面对林霰。


    因愧疚而逃避,那就不是爱,若因愧疚愿倾尽一切挽回,那才是爱。


    明滢眼帘低垂,指甲嵌在掌心,掐出道道清晰的印记。


    她没有回答他,良久,才低低道了一句:“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爱谁,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裴霄雲沙哑冷笑,加重语气:“他为你做的一切,我都能为你做,我能比他做得更好,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爱的是我,哪怕你杀过我,也不可否认,你这一生,只爱过我,不爱他。”


    能得到她的爱的,只有他。


    爱与恨,都要挂念在心头上,倾注尽一个人的心血,得到她这些情感的,也只有他。


    “够了,别再说了。”明滢声色陡然尖锐,眼尾也透着一抹红。


    裴霄雲痴痴盯着她的脸,她秀气的眉挤成一团,她在气愤,她越神态激动,越说明她在意,在意,就代表她并不是全然抛弃了从前。


    是恨压下了爱,那么,他就来平她的恨。


    “我知道有一个法子,西州有一种药草制成丸药,可以延年益寿,哪怕多难寻,我都会替你兄长寻来,让他好好活下去,以补偿我的罪过。”


    他双目略显赤红,又急切说着:“林霰为你断过一根手指,我也可以还给他。”


    语罢,他竟真的从枕下拿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挥起明晃晃的刀刃,便要朝自己手掌刺去。


    锐利的白光入眼,明滢身子发颤,闭上眼,怒骂他:“裴霄雲,你这个疯子!”


    裴霄雲像是想到了什么,止了动作,看向她:“对,该你来动手,才能解你心头之恨,哪怕你还想再刺我一刀,我也无怨无悔。”


    他朝她招手,把刀递给她,话中带着一丝魅惑:“阿滢,来。”


    他观察她的反应,她真的会动手吗?


    他不信,他救了沈明述,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能下得去手?


    她若下得去手,就不会在医馆与百姓附和他的贤明,她若下得去手,今日或许就不会站在这里与他说话。


    “为什么要逼我,我明明差一点,就可以永远离开你。”明滢心中的防线终被击垮。


    第一次,她逃了三年,遇到了他,第二次,逃了两年,还是被他找到。


    “我不爱你,也没力气去恨你了,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把余生过完。”


    “我不会跟你回京的,我哪也不想去,我就待在西北。”


    “这也无妨。”裴霄雲胸膛剧烈起伏,立时出言答她,“我不逼你跟我回去,等此番讨贼大获全胜,西北就得以安定,我会来西北陪你。”


    她答应不离开,已经是她最大的退步,只要他能在她身边,他总有机会挽回她。


    这个皇位他坐过,也享受过权利的滋味,或许是尝够了,权利也没那么令人流连。


    往后的事,只要她松口,他都会想尽办法做到。


    “我走了。”明滢并未应他,别开眼,“别再让你的人来找我。”


    “好。”裴霄雲错愕点头,沉浸在她的退让中,无比欣喜。


    明滢合上房门,用力擦着眼角的湿润,把那块肌肤擦得通红。


    仿佛方才当着他的面流出的,是她最厌恶的东西,她的目的达到,她便难以忍受。


    她方才真想接过刀,可理智告诉她,她杀不了他,她若再给他一刀,他们就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不过,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再被他无形囚困。


    她眸中泛着冷光,他想偿还,那她便让他偿还,让他尝尝,他在她身上做过的事,是什么滋味。


    之后的几日,裴霄雲的伤势在渐渐好转,已能坐在案边画行军路线图了。


    乌桓国此次溃败,躲在自己的地盘休养生息,是以,留给他们排兵布阵的时间充裕,他这次,定要一举破了他们的国门,给她、给百姓,一个安稳的西北。


    同时,他没忘了答应明滢的事,他果真即刻派人去西洲,去寻那延年益寿的珍稀草药。


    这是他欠沈明述的,沈明述是明滢最重视的人,只有补齐了这道裂痕,他和明滢,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论用什么方法,花费多少金银,都要给朕寻回来。”——


    作者有话说:裴狗又在自欺欺人了[狗头]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