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顾虑 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一更)……
晨光熹微, 鸿蒙初开。
一人一马在小道上狂奔。
明滢紧咬着下唇,眼尾不断涌出温热的泪,哪怕身后厮杀连天, 她也不能回头。
这一路, 不能前功尽弃!
眼下只有她才能救哥哥, 她一定要追上哥哥的军队,平安把消息带到。
马蹄声如狂躁的雨点,踏出一片泥泞的印,她从清晨赶路到傍晚,一刻也不敢松懈,大腿根磨破了皮。
日影西斜, 远处的大漠之上白鹭飘飞,是一望无际的苍凉壮阔。
入了夜, 寒风就如刀子般刮了起来。
明滢骑马在山间小道飞奔, 看到山坡上几个着盔甲佩刀之人,心登时提了起来。
许是搜查的官差,手上的几只火把如骇人的鬼魅。
怕被发觉, 她弃了马,拿出郭悠一早交给她的地形图,借着月色翻看。
她打算从这山坡上步行绕过去。
若明早之前能到山下,或许还能比骑马快几个时辰。
她隐入山林,拨开杂乱野草,爬上山坡,手掌被带刺的枯枝割了一下,她用衣裙盖住血口子,胡乱捂了几下。
山下有人游荡盘查,她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匍匐, 发髻散开,脸上满是泥渍灰尘。
清晨,黑白交际,她悄无声息滚下山坡,终于在前方树林中看到还未熄灭的火光,与将士安营扎寨的帐篷。
她心绪沸腾激荡,拔腿朝林子里奔去。
沈明述亦是连夜赶路,与将士们坐在营地歇整了半个时辰,正巧天亮,他欲整兵出发。
“通知将士们出发,再行一日就能抵达苍溪谷,苍溪谷后就是朗州。”
“哥哥且慢!”
明滢终于能放心地喊出声。
见到毫发无损的兄长,她鼻尖剧烈酸胀,觉得这一路的苦都没白受,还好赶上了。
沈明述看她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身上的衣裳没一块好料子,星星点点都是血迹,朝她疾走过去。
明滢忆起这军中有细作,望着那一片陌生的人,无法分辨,心思突然一转,对他道:“哥哥不让我来,我就偏要来。”
沈明述愣了一瞬,他知道她的性子,她不会这般任性,她千里迢迢来找他,想必是有急事。
他负手,语气佯装责备:“你也太不听话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来做什么?”
明滢不语,站在原地不动。
他摇摇头,吩咐人去拿水来给她净脸,再拿了些干粮来。
待屏退众人,兄妹二人围着一处燃起的火堆,沈明述才露出关切的神情:“阿滢,你怎么来了?”
明滢简单擦了擦脸,确认身边没有旁人,才道:“苍溪谷有埋伏,哥哥军中有细作。”
她将来龙去脉与他道来,提到郭悠他们时,眼泪颗颗滚到火焰中。
“这不是你的责任。”
若没有她,他早已中了敌方的歹计。
沈明述狠狠握着拳,眼中既有对兄弟的不舍,亦有对乌桓人的痛恨。
可眼下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他已知苍溪谷有埋伏,朗州城沦陷,却不能义无反顾原路返回。
除非,他们不要朗州城,能眼睁睁地看着朗州百姓身陷水深火热。
若要拿回朗州城,就势必要蹚过苍溪谷。
敌方这个计谋,何其狠毒!
为麻痹军中细作,沈明述下令照常行军,行了几里,一边观察,终于发现有个百户形迹可疑,在帐中私自豢养信鸽。
恰此人身居探查之职,他当即抓获此人,就地斩杀。
细作已除,他也做了一个决定。
他叫了几个信得过的弟兄,把明滢托付给他们,与她商议:“阿滢,多谢你的口信,你受苦了,我也会多加小心。我会让他们原路送你回去,你就在西北等我。”
明滢听出了,哪怕前方有埋伏,他也执意要去。
她理解他的做法,忽然想起,他幼年时就说要做为民除害的大将军,他是真的做到了。
可她呢,她总站在别人身后,就是因为隐忍,才有那不堪回首的几年。
到了西北,她不像再做从前那样的自己。
“我不回去。”她眸光中透韧性。
她回去做什么,亲人在浴血奋战,她安逸过日子吗?
“太危险了,听话。”
沈明述声音发沉,同时感到一丝恐惧,他好似知道,他这回劝不动她。
“我在西北吃不下也睡不着,到了这,反而能安定些,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有时,无尽头的担忧比死亡更可怕。
她执意不走,沈明述也下不了手将她打晕捆回去。
二人于是商议了一个计策,先冒充细作传出假消息给敌方,说行军延宕,要三日后才能抵达苍溪谷。
同时,这三日,他们兄妹二人会扮成过路商队,穿过苍溪谷。
他在接近朗州城的关外有一批人马,虽不多,若能带领这批人马过来,再与后方军队前后夹击敌方,还是有些胜算的。
计划一出,他命原军原地待命,他随明滢穿过苍溪谷去朗州,找到援军,待看到他发的烟花信号再行动,前后包抄敌方。
明滢一点也不怕,坐上马车,继续扮成置办香料的老板,兄妹二人便先行出发。
—
西北大漠戈壁,残阳如血。
裴霄雲带了身边信得过的人先行,一路快马加鞭,抵达西北时,是一个寂静的子夜。
呼啸的冷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为他凌冽的眉眼再镀上一层霜寒。
西北都督府灯火通明,留守的官员身着官服,扶好官帽,跪地相迎。
“平身。”
裴霄雲在都督府里坐了片刻,看了沈明述留下的行军路线图,眉眼沉郁,神色是说不出的凝重。
都督府的官员抖若筛糠,跪地连连叩拜。
“陛下息怒,沈将军没等到发兵圣旨便私自动兵,是顾虑朗州城的百姓,沈将军绝无二心。”
“沈将军一心为民,请陛下明鉴!”
裴霄雲看他们个个对沈明述忠心耿耿,不露意味地冷笑:“朕还没治他的罪呢,你们倒先求起情来了。朕若是治他的罪,你们西北的官员百姓,岂不是要成群入京替他鸣不平?”
他固然相信沈明述不会反。
可自古哪个君王,看到一介武将在当地树大根深,说一不二,比他这个皇帝都受民爱戴,还能心平气和?
他此话一出,如惊雷当空劈下,四下俱静。
有人的汗都滴在地上,背脊发凉。
“好了,朕自会治他私自出兵之罪。”裴霄雲没心情说这些,望着堂下跪着的那些人,喉头发紧,“沈明述如今该到哪了?”
“回陛下,乌桓人在去朗州的必经之路苍溪谷上设了伏,就是冲沈将军而来。郭悠郭千户去送信了,只是如今还没消息。”
裴霄雲听得面色发沉,嗓音不禁粗粝,再重复:“朕问你,他如今该到哪了?”
苍溪谷。
十九岁那年,他就在这里打过乌桓人,此处地势险峻,怪石嶙峋,易守难攻。
乌桓人诡谲狡诈,蛊毒极其阴险,若他们在那处设伏,沈明述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吗?
他眼前忽然闪过明滢的容貌,阵阵恐惧与慌乱攀上心头。
他是皇帝,若还让她唯一的兄长涉险,遭遇不测,她怕是不愿再入他的梦,或许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沈明述若有危险,不仅明滢会怨他,西北也会失去一个强有力的支柱。
探子单膝跪地,面露悲愤:“若按正常行军速度来看,沈将军许是、许是已经抵达苍溪谷。”
裴霄雲倏然起身,步履微沉,额角在突突跳动,他没在西北都督府久留,翻身上马。
“你们随朕先行,前往苍溪谷杀敌。”
—
明滢与沈明述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过路商队为幌子,早在日落之前穿过了苍溪谷。
苍溪谷与朗州之间,隔着一道山谷,此处也住有百姓,算是朗州城城郊,沈明述的另一批兵马便藏在那山谷中待命。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退路,朗州城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这些人的。
他到了朗州才知晓,乌桓人在控制朗州城后,在城内大肆抓捕百姓作药引,甚至将魔爪伸到了城郊,失踪的百姓不知被他们藏匿在城郊何处。
他把明滢安置在一名将士的家中,留了两队百人人马保护山上百姓的安全,且吩咐他们暗中探查失踪百姓的下落。
而他带着剩下只有几千人的兵马,原路折返,打算浴血奋战苍溪谷。
明滢跟着一位农妇去溪畔取水回来后,沈明述就走了,怕她担忧,没留下一句话。
明滢的视线随着远处山峦上的余晖,浅浅下移,抿了口甘甜的泉水,流入肺腑的只有酸苦。
“姑娘,我们回家吧,自从那群蛮子攻过来后,整个朗州都不太平,夜里经常有人失踪,不分男女老少。”
这位农妇名叫舒娘,参军的弟弟跟着沈明述去苍溪谷了,家中还有丈夫和女儿,
她得了二两银子,受令领明滢回家,照顾好她,见明滢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忧色,还以为她是怕城中的那些蛮子,安慰她:“姑娘别担心,山下有将军留下来的将士,我们只要不下山,那群蛮子等闲进不了山。”
明滢点点头,扯了一个苍白的淡笑。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哥哥。
上山途中,明滢从与舒娘的闲谈中得知,她的家是一间竹林小院,靠丈夫去山下打渔进城卖为生,因近日城中打仗,没人敢进城做生意,家里揭不开锅,连饭都吃不起了。
不过还好,因为她来了,沾她的光,家里多了一批猎来的野味,也能饱餐一段时日。
舒娘为人热情好客,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身娇肉贵,上山走得累了,便让她坐在院中歇息,自行去厨房做热汤。
明滢坐了半晌,想进厨房去帮她生火,还没进门,便见舒娘神色惊慌地出来。
“不好了,我丈夫和女儿不见了!”
如今多事之秋,明滢心中亦是一咯噔,上前扶住步履颤巍的人:“会不会是去山下打渔了?”
舒娘冥想片刻,突然捂着眼流泪:“我都叫他别去,最近山下都是蛮子来抓人,他说今日是我的生辰,不想让我饿肚子,许是趁着我去取水,瞒着我偷偷去了,我女儿应该也是跟着他去了。”
她说着,便急着要去山下找人,明滢按捺住她,让她冷静,再等半个时辰,看看人可会自行回来。
可天都黑了,也不见一个人影,舒娘甩开她的手,再也不听劝,已经跑出了篱笆。
所幸被周围留下的将士拦住,将人扶了回来。
沈明述交代了,不能让百姓下山,他们便不能放人下去。
“你先别着急。”明滢给舒娘倒了杯水,尽量平静地对她道,“你我下山去找,恐怕也是找不到人的,这些兄弟们个个会武,身手不凡,叫他们下山去找,胜算还大一些。”
经她安抚,舒娘终是点点头。
明滢烧了热水,做了热汤,给众人分食,看到舒娘房中的灯熄了,她也难以安定。
若是找不到人……
苍溪谷,哥哥,朗州,这下舒娘的家人又失踪了。
“笃笃笃”敲门声打算了她的思绪。
“姑娘。”
明滢听到是自己人的声音,才起身开门,急切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那配着刀的男人摇头:“我们去问过了,的确有百姓见舒娘的丈夫与女儿被几个异族人绑走了,各处山谷、石洞、树林,我们都找遍了,也不知他们把人带到何处去了。”
明滢听得呼吸沉重,指尖泛凉。
两年前,她在关州,就曾落入过乌桓人手里,那些人穷凶极恶,残暴至极,她如今想起,心里还是会泛起后怕。
舒娘的丈夫与女儿,定是与周围失踪的百姓一想,被乌桓人抓去做药引了,他们到底把人藏在哪里?
“不过还有一批人没回来,许是要等明早才有消息。”那男子道。
明滢点点头,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明日一早,希望他们能找到人。
子夜,山上的寒虫声交织,搅得她愈发心乱如麻,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她担心舒娘的情况,想过去陪她一起睡,举着烛台,敲了几下房门,无人回应。
“舒娘,你睡了吗?”
房门并未关紧,她轻轻一推便开了,进到房中,举灯四照,床榻上竟不见人。
窗牖大开,被寒风吹得四散开合。
她瞳孔猛缩,心像被一只大手越箍越紧。
舒娘是自己翻窗出去的,定是下山找人了。
她挑熄了烛台,提裙跑到院中,喊醒了在各处酣睡的人。
“不好了,舒娘不见了,我们快下山!”——
作者有话说:晚上10点还有一更,下章相见[狗头]收拾收拾虐男
第72章 重逢 与她擦肩而过(二更)
院子里瞬间点起了几簇火把, 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焦灼的神色。
明滢执意跟他们一同下山去找舒娘,夜里寒气重,由内至外的冷令她浑身发抖, 一腔心血都被冻结。
夜间不好行路, 加之下着濛濛细雨, 全靠火把照亮。
一路上,他们也没见到舒娘的踪迹,怕是一早便下了山,已走远了。
这一夜仿佛格外得长,他们不知时辰,到了山下, 天也不见亮。
明滢披着一件素白披风,鼻尖被冻得通红, 利落下马:“舒娘一个女子, 就算到了山下,这几个时辰想必也走不远,我们分头去找。”
夜里城门早已关闭, 舒娘不可能会进城,只有可能是在城外哪处游荡,亦或是被人抓走了。
他们兵分三路去寻人,明滢跟着一行五六人去了城外以北一带。
北边是一片湖泽外加几座富贵人家的别苑。
深阶高墙,无不彰显着气派非常,可如今庭院萧条破败,门锁被砸开,许多值钱的古董花瓶碎了一地,早已被贼子洗劫一空。
他们打算去这几间别苑里面找找,陆续进去, 拿火把照亮四周,远处,一声凄惨的喊叫声划破寂静长夜。
“救命啊!救命啊!”
一行人皆是愀然色变,瞬时警惕,抽出了腰间的刀。
“保护好姑娘,我们去看看。”
他们下意识认为别苑里头比外头安全,出去了四个人,留下的只有明滢与剩下的一位男子。
“姑娘,外头太乱,快来里面避一避。”
明滢也被那声惨叫吓得心有余悸,指尖垂着,无节律地抽动,迈开小步朝里走去。
进到院中,推开沾满灰尘、虚掩着的房门,声声呜咽传入耳中。
她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这是人的声音。
二人轻手蹑脚,循着声音的来源,再推开一扇隔间的门,微弱的火光迅速蔓延到室内每个角落。
许多名男男女女被堵着嘴,绑着手脚扔在地上,有人昏迷仰躺着,有人靠坐在墙角,见他们来了,惊恐往后缩着。
明滢看这些人的衣着,像是朗州的寻常百姓,说不定就是被乌桓人抓来的失踪者,他们竟把人藏在这处隐蔽的别苑内!
“别怕,我们会救你们的。”
他们二人即刻蹲下身,为众人解绑。
被绑着的人群中,其中一女子情绪格外激动,脚跟将尘土踢得飞扬。
明滢看过去,认出了这是舒娘,她喜上心头,跑到她身前,先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
舒娘满眼含泪,可口中被堵着东西,只能不断朝她摇头。
明滢察觉异样,替她拿出嘴里堵着的布条。
舒娘呼吸到空气,大喘两声:“姑娘,快跑!”
明滢感到脊椎发凉,犹有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脚底缠上脖子,她浑身细细发颤,还没回头,便觉肩头袭来剧痛。
有人在身后用花瓶砸她,四下灰暗,砸在她后颈与右肩上。
她眼前发晕,侧身倒下。
—
裴霄雲往苍溪谷的方向行军,在半路遇上原地待沈明述命令的兵马。
将士见了御驾,纷纷跪地叩首。
战况紧急,裴霄雲得知沈明述的计划后,不想再等,传令朝苍溪谷进发。
沈明述麾下的一名副将跪地道:“前方危险,陛下不可冒险深入,将军离去时曾嘱咐我等,见他的信号再行动。”
裴霄雲心焦的同时,一股愤意蔓延胸膛,他高坐马上,“嘎吱”捏断了一只箭。
这些人究竟是真正担忧前方凶险,还是只听沈明述的令,只把他们的将军放在眼里。
他意识到,沈明述真是在西北真是待太久了,西北的百姓与兵,都只知有将军,不知有皇帝。
“朕要亲征乌桓,取回朗州城,抗旨不前者,当逃兵斩杀。”
僵持之时,一道绚烂烟花在墨空绽开,是沈明述取到兵马的信号。
这时,数万兵马才朝苍溪谷进发。
乌桓人听到马蹄声,以为是沈明述来自投罗网了,却见朝廷的战旗高扬,是源源不断的大军。
他们眼见不妙,想原路撤回,可沈明述带人截了后路,让他们退无可退。
沈明述与裴霄雲各领双军,配合默契,不给敌方一丝喘息之机。
大军压谷,敌方显然措手不及,更令他们难以预料的是,沈明述怎会去了朗州搬救兵,中原的皇帝还亲自带兵来了西北。
他们用毒虽厉害,可不抵朝廷的精兵骁勇,不消一日,便被打得丢盔卸甲,仓皇逃离或是退回朗州。
一日激战,苍溪谷横尸遍野,满江血水。
将士们安营歇整,欲天亮后前进,取回朗州城。
裴霄雲有两年没见到沈明述了,他样貌没变,英气的眉眼散发着武将正直的气概,一身盔甲沾满了血,身形挺直,站在夕阳下擦着配剑。
所有人都叩首跪拜,唯有他见了君王无动于衷。
“你见了朕,为何不拜?”这场仗暂时打完,裴霄雲才有功夫治他私自出兵,不敬君王之罪。
他虽是明滢的兄长,可也是一个臣子。
他给他一人之下的封赏优待,可他不该不拜他。
沈明述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冷笑,话中如藏着一把凛冽的刀:“我倒是忘了,如今改朝换代了,龙椅上那位不姓萧了。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这世上会有受害者去跪拜杀人凶手吗?”
他显然意外裴霄雲会亲自来西北,这个人的出现,彻底将他们兄妹二人这平静的两年给打破。
绝不能让裴霄雲见到阿滢,知道当年真相。
他直言犯上,周遭都雅雀无声。
在场的将士无不吓得冷汗涔涔,甚至有跪下的人轻扯沈明述的袍角,示意他慎言。
藐视君威,这是大不敬之罪,陛下若是一时恼怒,治沈将军的死罪也不算轻。
可这位杀伐果决的陛下,久久沉默不语,神情不见暴怒,反而添上一丝平静。
裴霄雲许久都没听到过这般刺耳的话了。
这两年,他只是单纯的思念明滢,并未去深想,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去跳崖。
沈明述说他是杀人凶手。
他杀了谁?他杀了自己的孩子,还害死了明滢?
这两年,无论手头在做何事,一想到她,他便被愧疚击得浑身绵软无力。
沈明述把他的软肋摆出来,他不敢直面,只能转身,留下一句:“你可以不拜朕,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朕也只容许你说一次,下不为例。”
沈明述看着他的背影,握紧刀柄,眼色泛冷。
如今苍溪谷贼寇已除,来往皆畅通无阻。
他秘密吩咐属下,即刻去朗州接回明滢,把她送回西北,或是去哪里都好,只消躲过这一阵子。
待拿回朗州,裴霄雲回了京,西北安定,她也安全了。
—
马车碾过石子路,颠得人骨缝都是痛的。
到被抬上马车后,明滢才悄然睁开眼,她的确被钝物击中,可受伤的不是头部,也根本就没晕。
她躺在地上时,听到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听不懂的异族话,才发觉,别苑并非乌桓人最终关押百姓的地点,只是个圈套,而他们中计了。
她想将计就计,深入敌营,探到他们藏匿的地点。
说是马车,其实只是一辆木质平车,车上被绑着的人躺的躺,坐的坐,人挤着人,没有一丝空隙。
她掌心捏着一片那花瓶破碎后留下的尖片,不动声色把手头的绳子割得松动,因曾与哥哥扮成香料商人过苍溪谷关卡,她身上还藏着一包应付盘查时放的制作玉容膏的香料。
此香料还未做成香膏前是白色粉末状,从前因想要香气留得更久些,她与沈瑶共同改良过这香粉,香味与痕迹最多能遗留三日,遇水不化,经久不散。
车身颠簸,她极力稳住身形,腾出一只手,将香粉洒在路上。
马车路过好几条分叉口,又过了几片芦苇从。
可一包香粉剂量不够,到了一处山林入口,她便把东西撒完了,只能将纸包快速扔下车,双手并用,套回绳子。
天边浮现一丝光影,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几个持刀的黑衣男子驱赶这车人下车,明滢混在人群中,发觉林子各处都是人,个个配剑拿刀,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跟着人群走。
这群人押着他们上山,走了一段陡峭泥泞的山路,从前方一座破庙内走来几个人接应。
明滢环视那座破庙,这座庙有五六间房,坐落在深山之中,久不修缮,早已破败。
破庙里还有许多之前被抓来的百姓,全都围躺在一处
怪不得找不到藏匿地点,原来他们把人关在这。
她与舒娘挨在一起,边走边打量,走地缓慢。
“快进去,别磨蹭!”
听到一声暴戾的吼叫,她与舒娘都加快了脚步,舒娘腿部像是中了箭伤,每走一步,都在流血。
“还敢磨蹭,快点!”
男人等得不耐烦,一鞭子抽在舒娘腿上,舒娘被堵着嘴,泄不出声来,霎时疼出了泪花,整个人倒在明滢身上。
明滢眼眶微红,突然蓄起巨大的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缓了片刻,等她呼吸平缓下来,再用身形推着她走。
两人与众人一样,在一处墙根坐下,不知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
她只希望,他们能顺着她留下的痕迹找到这处。
—
裴霄雲与沈明述带兵直入朗州城。
乌桓人的兵马在苍溪谷一战时便损伤大半,城内敌军群龙无首。
见大军来袭,丢盔弃甲跑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在负隅反抗。
敌方多用毒针与毒粉,为了减少兵马损失,裴霄雲提议与沈明述从朗州城中的两县包抄,速战速决。
沈明述也认可此计,派人着手布防。
这时,一匹快马突然驶进朗州城,一人快速下马,见了沈明述,凑到他耳边,呢喃了几句什么。
沈明述面色大变,握着剑的手微微颤动。
他迅速思索城中的状况,城中都是些乌合之众,以裴霄雲的手腕,定能扫清这些敌寇。
眼下,他自己的妹妹要紧。
此事不能让裴霄雲知晓,他若知道她还活着……
他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独自策马向城外而去。
裴霄雲迟迟等不到沈明述出现,高坐马上,挥剑斩了一名敌寇,回头问道:“沈明述人呢,他去哪了?”
身旁的将士道:“陛下,沈将军出城了。”
裴霄雲深感震惊,一时怒意上涌,只窜喉头,一腔愤懑都对着敌军发泄,连斩数人,喷涌的鲜血溅到他脸庞,妖冶且凛冽。
这个沈明述,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只怕是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皇帝。
仗着是明滢的亲兄长,他就不会治他的罪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沈明述为何突然出城?他想到此人两年前,在杭州一战中,就曾联合萧家那帮人,与他作对。
难道他私通外敌,想反?
“先随朕荡平敌寇,夺回朗州城。”
他眸中盛着一泓暗涛,传令下去:“沈明述抗旨不尊,欺君罔上,战乱平息后,给朕城内城外搜捕他。”
他带着人,用了一日,将城中的敌寇都除了个干干净净,抓到几个战俘,从战俘口中得知,他们抓走的百姓,就藏在城郊西岭山上的破庙内。
他命留守城中的兵马清理战后场地,安抚百姓,自行带了人去西岭山。
—
山中破庙,零零散散坐了一地人。
有人吓得大哭,被看守的人进来扇了两巴掌,巴掌声听得人胆战心惊,再也没人敢大喊大叫。
舒娘失血过多,疼的有些昏沉,只能靠在明滢肩上。
明滢一刻也不敢松懈,借着四周照进的微弱天光,看清庙内四周只有几张供桌,一把旧椅,并未有其他东西。
破旧的窗纸被风得起起伏伏,她看见门外站着一排男子看守。
那些人把他们关在这里面,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猜测,此处或许还不是最终藏匿点,只有一处暂时的窝点。
又或许是他们是在等谁的号令,才会对屋里的人下手。
漫长的黑暗与恐惧无疑能压倒人心中最后的希冀。
关了一日,又至黑夜,许多人不再挣扎,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快醒醒,舒娘,不能睡。”明滢见舒娘瞳孔涣散,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了,急得嗓音变了调。
她不知她留下的线索,他们可有发现。
舒娘快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山下的林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兵刃交接声,屋内紧张的众人皆听到动静,直起身子,互相对视。
原本素白的窗纸上时不时映着两道橘红的火影,这一丝时隐时现的光亮,劈开了屋内无止境的黑暗。
明滢猛吸一口气,握住冷汗涔涔的手掌。
她意识到,许是她留的线索起作用了,哥哥的人追来了。
留在门外看守的男人先是踹开门,大声告诫他们:“都给老子老实点,否则,即刻宰了你们!”
没有人敢与之硬碰硬,个个垂着头不说话。
随后,门被合上,一阵由重至轻的脚步声传来,是他们派了人去山下支援。
终于觎到时机,这是最后逃脱的机会了。
后事,还不知道如何。
明滢扯开松垮套在手上的绳结,在众人震惊的神情下,逐一为他们解开束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借着伤者的呻.吟声掩盖,用极小的声音道:“我帮你们解开,门口人不多,到时我们冲出去,合力制服他们,大家一起上,若畏缩不前,就没机会了。若能成功,记得分开跑,不要回头。”
一双双黢黑的眼齐齐看着她,像是凝聚了一道道力量。
大家相互帮助,直到所有人都能行动自如。
他们一群人,就算手无寸铁,有仇恨与对生的渴望作底气,也未必就没有胜算。
明滢艰难扶着舒娘起身,无论如何,只要她能走,她都要带舒娘一起走。
地上有散落的木棍与散架的桌腿椅腿,几个男人抄起棍棒,满眼厉色。
“三。”
“二。”
“一。”
声音刚落,一群人鱼贯而出,摇曳的木门被从中踹断,甚至有青年从窗口跳出。
看守的四个男人犯了困,靠在阶前打盹,等反应过来欲去夺刀,便被人迎面敲了一棍。
瞬间,扭打撕扯声响彻院落,十几个男人制服四个人,不在话下,虽然有两人受了伤,但好在能走路。
明滢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舒娘出来,高喊道:“大家分头跑,城中不知是否太平,不知道去何处,就躲在林子里别出来。”
众人有了目标,匆匆下山,不敢再耽搁。
舒娘实在无力行走,明滢背着她,走得缓慢,走到山下时,天光大亮。
那片林子里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沼泽与溪流都被血水染红。
马蹄声由远及近,前方恰行来一队人马,明滢警惕心起,立时将人放下,拖进杂草从中。
拨开高过头顶的草木,她看清这队人马不是哥哥留下的人。
这行人身着黑衣盔甲,鼻高目深,且身上挂彩见血,许是溃散而来的逃兵。
她心中忐忑,怕来时的路上还会遇见敌方逃兵,不敢原路返回,只能背起舒娘,往一道岔路口走。
被他们绑来时,她依稀记得这带小路众多,弯弯绕绕,希望她走的这条路也能绕出去。
沈明述赶到那间破庙时,庙里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躺着四个贼子的尸体。
“将军,我们顺着姑娘用香粉留下的记号,一路查到了这,费了些功夫找到这间庙宇后,就只发现了这几具尸体。”
沈明述神经紧绷到极点,眼神四处游移,可怎么看,也不见他想见到的人。
乌桓人战败溃逃,会不会是回到这处窝点,为了泄愤,把阿滢他们抓走了……
他不敢去想,紧紧握拳,嘴唇有些发白。
“随我去山下找人。”
行到正午,烈日高照,明滢有些头脑发昏,步履颤颤巍巍。
她背着舒娘,时不时伸手去探她可有气息,探到微弱的呼吸,她安下心来,再强行蓄了几分力,背着她走了一段路。
终于,大道开阔,失了掩映的树丛遮挡,天光乍现。
她强颜一笑,汗珠滴到鼻尖,滚到泥地里。
到城外了。
城外围着一群人,刚打了胜仗,百姓奔走相告,喜笑颜开。
“朗州拿回来了!蛮子被打跑了!”
“朗州收复了!”
明滢微喘着气,心中一块大石尘埃落定。
定是哥哥打了胜仗,带兵拿回了朗州城。
城中太平了,舒娘昏迷不醒,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欲背着人去城中找家医馆看伤。
她渐渐走不动了,躬着背脊,没有力气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视线只够看清脚下的路。
裴霄雲骑马出城,欲去西岭山的窝点平敌,刚出城门,便见一女子背着个人,一步一顿,走得艰难缓慢。
裴霄雲用余光瞥过,自然不将这过路的寻常百姓放在心上,欲驾马离去。
这时,清风扫过,女子发丝飘扬,露出额头与半张白皙的脸。
他的心猛然沉坠,心跳随即落了一拍,被一股强大的引力指引,扯紧缰绳,猛然回头——
作者有话说:今天两更了两章,前面的71章大家看看有没有漏看,不然会导致情节不连贯,加更了!我需要营养液灌溉[爆哭][爆哭]
第73章 求和 跟朕回去吧
“你站住。”
他嗓音粗粝沙哑, 像是沙石在喉间滚覆,碾破了皮肉,带出了血沫子。
夕阳打在他背后, 他逆着光的脸庞看不清棱角。
他甚至不敢霍然转过身, 是引力缓缓牵动他的肩膀、后颈, 一点点,一寸寸,直至金光洒在他眼角,照得他头晕目眩。
那身上背着人、被压弯了背脊的女子浑然转过身,那道面容霎时劈开他眼前的乱影。
看清她的脸,他全身血液沸腾, 灼热从脚底窜上头顶,那刻骨铭心的记忆, 比他少年时在昭罪寺受刑, 火烙在他胸膛烙印还要疼痛、深刻。
这不是金丹亦或是阵法带来的幻象,这就是她,活生生的她站在他面前!
明滢顿时心脏骤停, 瞳孔无限放大,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她的骨缝里撕咬。
沉眠两年的恨与惧苏醒后,依旧带来强大的力量。
她调转脚步,欲埋头跑进城。
裴霄雲彻底调转马头,眉眼中泛着激热,伸手一捞,把舒娘扔给属下,将明滢带到马上,一夹马肚,狂奔而去。
宽厚的胸膛死死贴在她背部, 与她严丝合缝,一丝风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放开我,放开我!”明滢早习惯了在草原骑马,并不畏骏马狂奔,风声灌入她口中,她的声音又凉又沉。
裴霄雲听到她鲜活动听的声音,竟不禁仰头大笑,笑得欢畅癫狂,就连他荣登大宝,龙袍加身的那一日,都没这么开心过。
她就是胜过万里江山的至宝。
飞驰的马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这处院落非富即贵,没受战乱波及,是裴霄雲派在朗州的探子的容身之处。
他掐住她的腰,打横将她抱下来,她腰间比从前丰腴了不少,手脚也生出来些力道。
以至于她奋力挣扎,他都有些招架不住,索性放她下来,将她抵在门后,唇贴上去重重吻她。
两瓣柔软的唇缠磨不休,他如攻略城池般,不肯放过每一丝令他肝肠寸断、日思夜想的气息,所到之处,红靡.肿.胀。
明滢呼吸颤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握拳,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危险逼人,迫使她想起从前的一幕幕,她感到痛恨又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又见到了他?
她才过了两年好日子,他为什么又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眸光闪着幽暗,嘴上狠狠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在他愣神抽气时,用力推开他,清亮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裴霄雲眼前发懵,离开她的唇齿,嘴角溢出腥甜的血,被他不在意般抚掌擦去。
他唇角蜿蜒出一道淡淡血痕,如恶鬼般痴狂地攫住她:“你打朕?没关系,朕不怪你,可你骗得朕好惨!”
他扣住她的双肩,想对她道尽他这些年的思念。
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他,用一个假死,来惩罚他两年,让他这两年活得不人不鬼。
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你好狠的心!”他眼眶中的红热如一只亟待苏醒的困兽。
明滢冷漠地看着他,他的任何话语都不会令她的心惊起涟漪。
他说她狠心,他已是天下之主,锦衣玉食,万人朝拜,想什么得不到,竟反过来说她狠心。
而她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却要费尽千辛万苦,以命相搏,才偷来这短暂的两年时光,可又被他的出现给毁了。
她怎能不恨他!
“陛下就当我死了吧。”
她打落他按在她肩上的手,一眼也不想看他。
“你说什么?”
她冷漠地话犹如一记重鞭,抽在裴霄雲两年都不曾愈合的伤口上,越抽,越鲜血淋漓。
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想去触摸她的脸,“阿滢,你别动,让朕看看你,让朕好好看你一眼。”
明滢别开脸,后退两步,让他的指尖落空:“我“死”以后,陛下如愿登基,贵为九五之尊,今日再见陛下,陛下龙章凤姿,贵不可言。我一介小小百姓,不敢直视龙颜,只想在这西北大地上,多苟活几年,还望陛下成全。”
裴霄雲听了这番话,心脏一抽一抽地痛,唇瓣微微颤动:“不要这样对朕说话,朕不喜欢。”
他们曾经那般亲密,他不想听到这样生疏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说过,他是谁,她就是谁。
她还活着,她就是他的皇后。
他们该听着万人齐贺,享万民之福。
“我恨你,我不想见到你,不管你是谁,都和我无关,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明滢一字一顿,凝望他,“这样说,你懂了吗?”
裴霄雲如僵石凝固,时隔两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再相见,她只有满腹狠心的话,像刀子一般扎在他心上,不管他会不会痛。
他垂着头,阴沉地低笑了几声,而后,抬头望着她:“阿滢,你的确变了不少,你真的要拒绝朕吗?”
他的话中,是恳求与不甘更多。
明滢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眸色一黯:“舒娘呢,我要见舒娘。”
“放心,朕会派人送那妇人去医馆。”
明滢稍稍松了口气,裴霄雲接近她,有一腔源源不断的话要跟她说,“阿滢,朕——”
他话堵在喉中,突然有人进门来报,是他派去抓捕沈明述的人。
“陛下,我们抓到了沈明述,关押在朗州狱,听候发落。”
明滢神色大变,猛然打了个冷颤,狠狠瞪着裴霄雲:“你不辨忠奸,哪怕你是皇帝又如何,照样改不了卑鄙下作的本性,无耻昏君!”
原来不是舒娘,是哥哥。
她陡然窒息,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一向无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变。
她衣袖浮动,再扬起一巴掌,欲落下去,这回却被裴霄雲攥住手腕,“朕是昏君,那也是你欺骗朕,朕被思念冲昏了头。冤有头债有主,你说,是不是该由你来解?”
他抓沈明述,并非为了威胁她,是她误会了他,可他仔细一想,他也唯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多留她一瞬。
恨他吧,至少恨,还能让他短暂地停留在她心上。
若是不爱也不恨,那就什么也不剩了。
他在她怔神之时,伸手抱她,用尽了浑身的力道,恨不得把她柔软的身子揉到骨血中,再也不分离。
他按下她的反抗,极力平静地与她道:“你陪陪朕,朕就不动他。”
“我想杀了你。”明滢只在他的话中听到了威胁与狎昵,气得发抖,嘴唇颤抖,两颗眼珠如浸在冰冷的寒潭中。
她多希望,再有一次能杀他的机会,这个世上没有他,她才能彻底解脱。
裴霄雲听得心神骤冷,他再滚烫的胸膛,都融化不了她的心。
“朕不会逼你,朕思念你,你陪朕用完膳,朕就放你们回去。”
他在她又冷又沉的目光中,再次道:“朕真的不骗你。”
明滢只能信他,忍着厌恶,跟着他进去。
他若言而无信,大不了鱼死网破。
裴霄雲说是用膳,果真就是用膳。
屋内温风扑面,檀香袅袅,一泓月色直穿窗牖,打在八仙圆桌上,一桌膳食热气腾腾,精美至极。
明滢蓬头垢面,被树枝划破的衣裳沾满泥渍,他让丫鬟带她去沐浴。
明滢走到浴房,就有丫鬟进来要伺候她脱衣。
“你们出去,我自己来。”
丫鬟们唯唯诺诺,不肯出去,她就僵持不动,捱了快半个时辰,这些下人怕裴霄雲怪罪,只能侧身退出,让她自己清洗。
所有人都出去后,她进了热汤蒸腾的浴池,随意洗了洗,穿好衣裳,抬手把那装香膏的瓷罐打碎,挑了一片最长最尖利的瓷片,藏在身上。
这个计策并不精明,她是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的决定。
她不会再任他欺凌。
任凭她解释是失手打翻了瓷罐,这点动响传到裴霄雲耳中,他当即就猜出来,她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还想杀他。
他并未有多气愤,就当作不知道此事。
相反,她还愿意恨他,便说明这两年没有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望着窗外浑圆的月与满桌的碗碟,竟起了些畅快的心思。
就好似,这些爱恨波折都不复存在,夜阑人静,花好月圆,他终于能与她同桌用膳。
明滢换上干净的衣裙,绞干的发丝垂洒在肩头,带进一阵清幽的皂角香。
裴霄雲听到动静,起身为她摆好碗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来了?菜都凉了。”
不像是两年没见,像是恩爱情深的寻常夫妻。
明滢坐在那张圆凳上,只觉有无数锋芒扎刺肌肤。
到了这个地步,哥哥被他抓了,押在狱中,他却逼迫她,做这些可笑至极的事情。
没人愿意这样,只有他乐此不疲,自欺欺人地给她倒酒夹菜。
她嘴角抽动,淡声试探:“我吃完了,就放我们走吗?”
裴霄雲不愿去想旁人,他只想静静与她用这顿膳,弥补这两年他的思念。
他装作没听见,给她盛了一碗汤,摆在她身前。
明滢扫过这些东西,由心底泛起讥讽,她端起那碗奶白色的鱼汤,在他充满期待的眼神下,往一旁泼了,把碗重重置回桌上。
再次问他:“你能说到做到吗?”
裴霄雲嘴角的笑意即刻隐下,眸底爬上一丝涩意,淡淡开口:“朕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朕。”
明滢主动拿起筷子,把碗里他为她夹的菜都摘了个干干净净,又把每道碗碟里的菜都夹了一遍,面无表情往嘴里塞。
裴霄雲看得越发不是滋味。
他只是想跟她用一次膳,闲谈几句,可她好像对他避之不及,为何会到了这种地步?
他对她呢喃,不管她有没有在听:“阿滢,你走的两年,朕真的很想你,朕从没有过别人,哪怕朕以为你死了,皇后之位,朕也是留给你的。”
他观她埋头吃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又专门去挑她的软肋。
“你真的为朕生了个聪慧的好女儿,否则,朕不会被一个孩子糊弄,相信你去跳崖,相信你身死。”
当年,他就对裴寓安一口咬定她是坠崖有所怀疑,后来因为在湖中打捞到她的“尸体”,他才慢慢相信噩耗。
如今,他终于大彻大悟,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沈明述、裴寓安、甚至贺帘青,他们都知道她没死,都在合起伙来骗他。
“朕是天子,被你们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是有愤意的,可对着她,什么怒气也烟消云散。
明滢只在他说到被一个孩子糊弄之时,微微停顿,嘴里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菜,吃出了一股苦涩味。
她想到那年在白马寺禅房内时,最后望见她的影子。
三岁的裴寓安,为何要帮她,还说出那样的话来?
如果不是她,她偷不到西北这两年的时光。
她吞下嘴里的菜,那股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咽下,蔓延到心间。
裴霄雲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神色略有变化,继续说道:“说来好笑,朕真的以为你死了,去信一些道士与巫师的话,摆什么阵法,也服了很多金丹,见是见到你了,可都不像你 。裴寓安她还会反过来训斥朕,跟朕说,朕对不起你,不要假惺惺去怀念一个死人。”
明滢呼吸突然加重,眨了眨干涩的眼。
裴霄雲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果然会心软,她强硬的心,也不是无懈可击。
“朕这次出征,把玉玺交给她保管,朕相信她能做好。”他半说半猜,坐得离她近了些,话里满是试探,“阿滢,不要生朕的气了,朕知道错了,这次跟朕回去吧,我们一家人,许久没团圆了。”
他虽不知,她当初为何要用假死来骗他,可只要她跟他回去,从前诸多不对,他往后都能顺着她。
“说完了吗?”明滢也放下筷子,睨了他一眼,“我也吃完了,放人。”
裴霄雲如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错愕不已,
就像稍微燃起的一丝希冀被她无情掐灭,他以为是希望,实则是假象。
他的事,她的女儿,她竟真的不闻也不问,仿佛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他凝望她的脸,突然发笑:“若是朕不放,你打算如何,用你藏的东西,杀了朕,还是打算跟朕同归于尽?”
明滢不震惊被他发现,她破罐子破摔,是真抱了这样的心的。
“你别逼我,我受够了。”
“朕哪里还敢逼你。”他拖长腔调。
没有什么比她还活着更好了,他怕她离去,怕她消失,下一回就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了。
他不敢再威胁她,将她逼太紧,他承受不住后果,不知又会是多少个两年。
菜肴的热气散了一半,方才他所期待的缱绻与柔情,根本不可能存在。
他起身道:“走吧,朕说到做到,亲自带你去狱中接你兄长。”——
作者有话说:痴心妄想了[狗头]
第74章 推开 不是囚笼,分明是他的爱……
明滢走的迅速, 与他共处一室,多待一刻她都无比厌恶,无比想逃离。
同时, 她又怕这是裴霄雲在戏耍她, 没有全然卸下防备心。
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清二楚。
马车颠簸一路,她坐得离他八尺远,只盼见到哥哥。
可他竟没耍花招,半个时辰后,马车果然在朗州狱前停了下来。
沈明述纵使骁勇,可不抵裴霄雲派身旁大将来拿他, 他担忧明滢,没有心思全力迎战, 一个大意, 便被这些人擒住了。
他不知裴霄雲这个疯子为何会突然对他刀剑相向,若是猜忌与忌惮还好,就怕他是发现了阿滢假死的秘密, 开始迁怒她身边的人。
那阿滢此刻的处境也不会好。
他怕裴霄雲拿他来威胁她。
“放我出去!”他眼尾猩红,赤手空拳砸向生锈的铁门窗。
监狱的小卒敬畏他的身份,苦苦劝道:“沈将军别喊了,小的们只是奉命看管,您是去是留,明日一早自有陛下圣裁。”
沈明述冷笑:“裴霄雲这个下流败类,无耻之徒,你以为我惧他?”
狱卒吓得背上冒汗,生怕搭理他这种大逆不道之言,自己也要掉脑袋, 战战兢兢退下。
监狱大门打开,进来一男一女,女子一身洁净衣裙,眉眼冷如冰霜,男子身着绛紫宽袖圆领袍,通身气势凌人,却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把门打开,都出去。”
在狱卒面色大变,欲行跪拜大礼之前,裴霄雲冷冷摆了摆手。
沈明述所在牢狱的门被打开,明滢即刻跑了上去,“哥哥,你还好吗?”
她一路上都在担忧,裴霄雲有没有折磨哥哥,为逼她就范,她的目光在兄长身上逡巡,见他毫发无伤,终于放下心来。
“我没事。”沈明述因她在场,才强颜欢笑。
裴霄雲果然拆穿了她假死的秘密,这平静的两年,因他的到来,彻底结束了。
好在她神色如常,看来,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与裴霄雲对视,周遭空气倏然发寒。
裴霄雲移开视线,淡淡启唇:“是朕错怪你了,朕不知,你出城是为了去救她。”
若早知如此,他又怎会与沈明述起冲突,再次伤了与她的和气。
而沈明述的不敬之言,他方才便听到了,他是帝王,愿意亲自承认自己的过错,能屈尊来狱中求和,还能容忍臣子犯上,已是极大的宽和与包容。
沈明述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分明眼底含火,捏碎了拳头,却不能与他起强烈冲突。
如今的裴霄雲,是江山之主,他若想报复他们,有千百种方法,他纵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可也担心阿滢的安危。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裴霄雲先一步打断:“朕知道阿滢还活着,喜不自胜,留她说了说话,并未伤她。”
到了如今,他岂能还不明白,威胁与逼迫,只会让她越来越恨他。
他只希望如今还不算晚,还能弥补她,重新与她在一起。
明滢并未说话,她只想和兄长回家,就当今日从没见过裴霄雲,望他往后不要来找她。
“陛下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沈明述继续方才想说的话,强令语气软和,话中仍带着一股韧劲,“臣有罪,臣私自出兵,抗旨不尊,以下犯上,臣请陛下褫夺封号,免去臣的官职。臣往后愿以布衣之身,与吾妹归耕乡野,不问朝事。”
他在求他放过他们。
当初阿滢中蛊,他用十年寿命,换回她的清明,这十年的血海深仇,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求眼前这个人别再阴魂不散。
裴霄雲牙关发颤,微眯着眼,只觉一股酸涩在口腔中乱窜。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又如何,没有人知道,他那两年,无时无刻不贪恋梦中的那缕柔情,思念她到发狂的地步。
他只想与她重修旧好,他怎么能再次失去她?
“朕不会罢免你,也不会治你的罪。”他侧身看向明滢,嘴上在答沈明述的话,“朕此次前来,不仅是想夺回朗州城,更是想一举剿灭乌桓国,让西北再无战火,此战,需你相助。”
“朕会还会在西北待一段时日。”他望着她,拉长这句话的腔调。
希望用这些日子,能换她回心转意。
他想风光接她回京。
“陛下自便。”明滢冷漠应他,她只盼他赶紧回京,他在西北一日,她便一日提心吊胆。
他一定不愿意放过她,他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阿滢,我们走吧。”沈明述拍了拍她的肩。
明滢回过神,她与兄长相依为命,每回都能逢凶化吉,只要有亲人在她身边,她就不怕。
她掌心泛起热意,点点头,与裴霄雲擦肩而过。
裴霄雲果真放走了他们,两道背影走出牢房大门,消逝在夜色中。
他知道她没死,且再次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落寞之感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加重。
他开始细数,从今日见到她,她有没有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过话。
可思来想去,那几个稀疏的字眼都拼不成一句话。
回到府上,他得知沈明述受了伤,派人送了好些伤药过去。
每隔半个时辰,就问下人,那边收了没有。
“回陛下,沈将军不收,沈将军的妹妹亲自将东西扔了出来。”
裴霄雲许是早有预料,顿时哑然,黑眸逐渐深沉:“不收就一直送,送到她收为止。”
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
她认为他会害他们?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是,他的确有目的,他想对她好一些,尽可能去弥补从前,可她连一个机会也不给他。
夜风撩动窗纱,一道潋滟的亮光洒在明滢坐过的桌旁,他望着入了神,头脑胀痛,真像是服了仙丹一般,如真似幻。
跟随的侍者见状,上来侍候:“陛下,这是贺太医配好的丸药。”
裴霄雲望着那药瓶,突然想到了什么事,胸膛翻涌起怒意。
“把贺帘青给朕带过来。”
贺帘青听闻他发现了当年假死的真相,深知以他的性子,肯定又要发了疯般缠上明滢,还要跟他这个知情者算账。
是以,一早便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他有恃无恐,知道裴霄雲不会要他的命,步履寻常,若无其事走到院中,正要迈入门槛时,一道低沉的女声响起。
“陛下很生气。”
立在门口的行微听出了裴霄雲的怒意,见贺帘青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不禁出言告知。
哪怕这两年,他都不曾主动与她说过话。
贺帘青略微意外,愣了片刻,回了她一句:“多谢提点。”
裴霄雲支额假寐了片刻,梦中有云雾缥缈,都是她的影子,他甚至还以为,他独自坐在承安殿内,怀念死去的她。
直到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贺帘青便站在眼前,他才发觉今夕何年,身在何处。
他冷笑一声,眸泛幽光:“朕真想杀了你。”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合起伙来愚弄他,害得他失去了她两年。
若是那两年她没走,他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恐怕他们早已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哪里会像这般?
贺帘青干脆破罐子破摔,挑了挑眉:“此事沈将军知晓,公主也知晓,你不敢迁怒他们,怕伤了与明滢的和气,就只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公主当年年幼,朕不念她的过错,可你与沈明述,欺君之罪,实在是该死!”裴霄雲捏着茶盏,带着要将杯口捏碎的狠劲。
他就说她当年没死,他一直不相信,是他们演了一出好戏骗他。
贺帘青猜他怕是还不愿放手,叹了声气:“你信她死了,有什么不好的?没有你的打扰,我听说,她如今会骑马,还能握刀,在西北开了香铺,赚了很多钱,活得很自在。你把她困在身边时,她有这么开心过吗?她是哭得多还是笑得多?”
裴霄雲冷冷凝眸,许久的静默后,才看向贺帘青。
他想到明滢对他疏离的态度,不由得心口一抽,话音执着又发沉:“是她不肯给朕机会,若她肯给朕机会,朕定会给她最好的。”
“最好的,她已经拥有了,你给她的,是囚笼。”
裴霄雲瞳孔一黯,两团幽暗的光亮在闪烁。
他不相信。
若是那个孩子还在,说不定,他们已经成婚了,她当年明明都快松口了。
一切的变故,都是孩子没了。
他给她的,不是囚笼,分明是他的爱。
他想要她接受他的心意。
贺帘青的话,他是听不进的,反而趁着无人时,问他:“朕想和她回到从前,你可有什么法子?”
“两年前就已经没有法子了,沉疴难医。”
贺帘青自嘲,自己行医多年,治过各种疑难杂症,时间长了,真是连人的心病都能一眼看出来。
裴霄雲就是疯子,就是有病,这辈子都治不好。
裴霄雲听了他的话,破天荒没有动怒,只是缓缓闭上眼,思绪回到在徐州时,贺帘青冲进来质问他为何把她送去凝雪楼的那个午后。
他当时说他不会后悔。
这个悔字,早在那年得知她身死时,就已隐隐约约印在他心头,如今再见到她,就像是又有人拿着笔墨,再次把那个字的形状描摹了一遍。
这么多年,他步步为营,从罪臣到孤臣,再从孤臣到帝王,几乎从未行差踏错,没有后路,没有绝路,不会对任何人与事心软。
他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从不会后悔。
“是朕错了?”他指着自己,只能在无人的地方,问一问贺帘青。
他只是想要她,若成全她的自由,他便会痛苦。
她向往的那些自由,当真就比锦衣玉食好?
贺帘青觉得此人药石无医:“你自私凉薄贪婪,你不会懂。”
他说完,明晃晃地走出房门。
裴霄雲盯着他的背影,连一句治他罪的话,都没力气说出口。
他在暗夜中发笑,笑得胸膛闷痛才停下。
他不是个好人,他从不避讳,可一个坏事做尽之人,就不能去爱她吗?
他不会放手。
—
这是明滢第五次把裴霄雲送来的东西扔出去。
他的示好与威胁一样,令她不适且厌恶。
她与哥哥暂住的地方是朗州一位官员的府邸,裴霄雲想派人进来,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望着那群捧着东西的下人,只觉心中疲惫:“你们回去,别再来了。”
那些下人要回去复命,她没收,他们不敢轻易离开。
“姑娘,这是陛下的赏赐,天大的恩惠。”
“回去告诉他,他的东西,我不稀罕。”明滢拿起阶上几瓶上好的金疮药,扔出去老远,药瓶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不会逼她,就是这样信守承诺的?
沈明述听到外头的吵嚷声,上好药披衣出来,就见院中站了乌泱泱一片人。
他猜出是怎么一回事,看着满院的东西,对那些人道:“你们放下吧,这些东西我们收了。”
“还是沈将军深明大义,那小人们先退下了,不打搅沈将军养伤。”
明滢抬头看他,听见他的声音落了下来:“他不会放过你,你不能留在朗州,明日便走。”
明滢岂能不明白他说的话,裴霄雲找到了她,就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的出现,让她这两年平静的生活短暂如梦,转瞬即逝。
趁他还没用强前,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能偷几年光景就是几年。
人生苦短,一辈子也没几个两年,稀里糊涂,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可她放心不下哥哥。
“不用担心我,他不会对我怎样,你安全,我就安全。”沈明述似乎窥破了她的心事,对她扯了个安慰的笑,“他想剿灭乌桓,我也正有此意,我留下来,为了西北的百姓。”
他们兄妹聚少离多已是常事,见不到也没关系,只要各自平安就好。
于是,明滢打算明日天还没亮,便扮成寻常百姓离开朗州。
—
朝廷的兵马迅速封锁西北与乌桓国边境的入口,敌方的残军还在朗州城无法出去,只能躲在各处山上偷生。
裴霄雲就是要困死他们,等他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一网打尽。
杀了朗州百姓的乌桓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与沈明述各带几员大将,去城郊各处山头搜寻藏匿的乌桓人。
探子来报,城外一座叫清峰山的山头,有数百名敌方残兵躲藏在一处山洞内,山上还住有十几户百姓。
裴霄雲怕这些亡命之徒伤害百姓,即刻便带人进山,欲一举俘获这些人。
到了山洞路口,部下指认道:“陛下,那些人就藏在前方的山洞内,属下们没有打草惊蛇。”
山路崎岖,乱石水洼遍布,窄道不便骑行。
裴霄雲下了马,配剑不离身,“你带人去搜搜,这处山洞可有别的出口,一旦找到,务必封死,不要放跑一个人。”
“是。”
这处山洞鬼斧神工,别有洞天,他带人深入,里头石窟怪异,气氛诡谲。
突然,几枚袖针飞来,裴霄雲眉心抽动,抽剑隔挡,“叮——”袖针被打偏,直直钉入石缝间。
他察觉右侧有细微风声,循着袖针飞来的方向,举剑朝右方的一处石窟劈去。
击飞几块空心石,有十几人藏匿在石洞中,那群人失了遮挡,齐齐冲出来,被他不费吹灰之力,一同斩杀。
“所有人戒备,他们善用毒针,仔细搜寻有石洞之处。”
他们一路斩杀到尽头,行到山洞尽头的一方水涧前,又遇上一批二十几人。
打斗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毒针,直刺裴霄雲胸膛,他迅速察觉,转身隔挡,却还是被毒针划破了衣襟,擦破了胳膊上的皮肉。
他立时狠狠皱眉,这毒针果然厉害,只是擦身而过,便觉一只胳膊火烧火燎地疼。视线上扬,瞥见后上方的钟乳石上悬着一名敌人,正是用毒针刺伤他的人。
他借身旁凹凸石壁的力,腾空而起,一剑刺入那人的胸膛。
同时,他胳膊处的伤口也在不断渗出黑血。
敌方已被清扫干净,属下靠过来:“陛下,陛下中毒了。”
“朕没事。”裴霄雲唇色发白,本欲强撑着下山去找贺帘青,可浑身酸软无力,他感觉不妙,才道,“先叫随行军医过来看看。”
他坐在马上歇整,眼底越来越虚浮。
那寻常军医医术平庸,哪里会解乌桓人的蛊毒,只能先用药酒随意替他清洗伤口,再在山洞口采了些五行草碾烂,敷在伤口处,用以止血。
碾烂的五行草汁水青绿,因是草本药材,气味并不重,可裴霄雲敷在手上,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熟悉又怪异的气味。
“朕问你,这是什么草?”
他再凑近细嗅,稍稍晃了晃头,令神思清明,有一段回忆,缓缓钻入他脑海。
这气味……
他曾用她用过的杯盏饮水,就尝到过这种味道。
军医生怕他问责,笃笃磕了两个头:“回陛下,这是五行草,可以用来止血消肿。”
“可还有别的功效?”他边问,眼眸阒黑如墨,心也在砰砰直跳。
军医答:“消积益气,祛湿下火。”
裴霄雲下意识摇头,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渐渐地,一团可怕的想法直上心头。
她曾经说,嫌春花颜色单调,去花房要了很多花草种子。
那其中,有没有五行草的种子呢?
他越想越手掌发凉,那毒带来的痛意在他五脏六腑游移,他的嗓音沉得可怕:“若是孕妇食用了这种草,会怎样?”
军医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没人能猜透这位陛下的喜怒无常,如实道来:“回陛下,五行草属寒滑之物,食之过多,有滑利之弊。孕妇若偶尔食用一回两回,影响不大,若用得多了,极易导致滑胎小产。”
滑胎小产。
裴霄雲如被当头棒喝,一时眼前发黑,虚汗阵阵冒着,嘴角却挂着阴冷的笑,笑声令身旁众人不寒而栗。
他忆起了他喝那杯水时,她那般紧张的神情。
她为何紧张?因为她喝过,怕被他觉察端倪?
好,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的!
他情绪突然激动,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他将敷在手上的五行草狠狠扔下,盯着那团青绿色的东西,仿佛要将那团死物焚毁。
“来人。”他转头大喝,后面一句话,声音却逐渐沉下来,“去把……去把明滢给朕带到府上来!”
他要好好地问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问问她当时可有一丝不忍,可有半分惭愧。
等人纵马离去,他胸膛起伏,慌忙喊住那些人:“慢着。”
他不曾察觉,自己的眼尾泛着热,忍着疼痛,一夹马肚:“朕要亲自去见她。”——
作者有话说:下章知道真相破防[狗头]
第75章 狠心 流产真相+女主刀男主
天快亮的时候, 树影朦胧的轮廓打在窗纸上。
明滢算了算时辰,一早安排好的出城的商队许在城门等了。
她要提前半个时辰,从府上的后门溜出去, 躲过裴霄雲可能派来盯她的耳目, 再混到商队的马车上, 跟随他们出城。
她换上轻装,背了一只素色包袱,将发髻盘起,拔了一根锋利的簪子藏在身上。走了几步又回头,再去枕下拿了把匕首,别在腰间。
刚欲推门出去, 门却从外头开了一道缝,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再是身着墨黑衣袍的男子身形。
“你来做什么?”她看清裴霄雲的脸, 心生警惕,退了几步。
还是晚了一步,他是来截她的。
滔天的怒意令她手腕剧烈颤抖, 她侧着身,借着衣摆遮掩,已摸上了袖间的簪子。
裴霄雲被毒针刺伤,策马下山后,来不及先解毒,便直奔她的住处,有一腔话堵在他喉间,怕是要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意, 步步走向她。
一步一步,沉重缓慢,他幽暗的阴影一点点压过来,直到吞噬她半边身形。
“你别过来!”
明滢全然摸到簪身,正欲抽出,却被他紧紧扣住手腕。
裴霄雲抬起她的腕子,夺了她的簪子,直接抛到了窗外,腥甜与苦涩在他喉头交织,他看着她的装扮与举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这副打扮,又是要走?
他一来西北,她就又要走,他就憎恶他到了这种地步?
不过也是,她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无情杀害,就因为那个孩子身上,有一半流着他的血,所以她不想让孩子活。
明滢抽出手,话语藏锋:“你想干什么?”
“朕来寻你说说话。”他嘴角抽搐,眸中含着阴森的笑意。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裴霄雲不顾,撩起沾着血的衣袖,将他狰狞的伤口露出来给她看:“朕昨日在清峰山除冦,不慎被乌桓人的毒针所伤……”
他话说到此,目光落到她恬静的脸上,似是期盼见到什么,可却见她眉眼泛冷,神情似铁。
他回转视线,喉头一哑,继续往下说:“伤口血流不止,军医寻了五行草来给朕止血,这种草,你不会不认得吧?”
听到五行草这三个字,明滢呼吸猛窒,甚至觉得恍如隔世。
还是被他给知晓了……
她闭上眼,此时一线晨光从窗棂打入,贴在她的眼皮上,明明是热的,却有些发冷。
她开始担忧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了真相,还会继续耐着性子,与她装什么和善大度吗?
真的不如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裴霄雲的话音落下,屋内静默良晌。
他的手掌泛着冷汗,从内而外地不好受,他望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不知她此时可在心痛。
“你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他抬首,问她。
她的沉默,令他有些等不及。
若她跟他坦白,说她做了之后,后悔了,他还可以不念她有错。
“朕再问你一遍,你有什么要对朕的说吗?”
“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想听来龙去脉,我也可以再复述一遍。”明滢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做的一切,都是被他逼的。
要论心狠,世上没人及他分毫。
她与他对视,目光如炬,“怀着你的孩子,我无比痛恨,我也说过,不会让他出生。于是我就种了五行草,趁你不备,我每隔两日就去偷偷采摘,将草叶汁水挤入汤药与膳食中,一饮而尽。自从饮了那五行草汁水,腹中就总隐隐绞痛,可我觉得那不是痛,是解脱,是如释重负——”
“你闭嘴,朕不想听这些。”裴霄雲仅剩的希冀被她的字句逐一击碎,“你怎么还敢说?你怎么还敢?!”
她与他虚与委蛇,如胶似漆的那段日子,原来又是障眼法,是他自作多情,还以为她容易心软。
那两年,他不断欺骗自己,她是因为失去了孩子,郁郁寡欢害了痴症,才会跳崖自尽。
他宁愿怪自己,从前待她不好,让她身体虚弱才落了胎,才会有后面的事。
而今,他终于恍然大悟,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想生下那个孩子。
她把落胎怪到他头上,让他心生愧疚,放松警惕,她接着就演一出跳崖假死的戏,远走高飞,留他一个人陷入悲戚与自责。
那个从十五岁就开始跟着他的单纯善良的姑娘,为何会变得这么狠心?
这个真相如一记闷拳,重重砸到他脸上,他怎么能消下心里的气,怎么能看到她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杀了自己的孩子,又用假死来骗朕,自己却躲到西北过安生日子,这些年,你夜里能安然入睡吗?”
“我吃得好,睡得好,过得好极了。”明滢声色平缓,反驳他,“冤有头债有主,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不应该来找我,他应该去找你,你有没有过梦到过他?”
毒素蔓延,裴霄雲嘴唇发了一圈淡紫,他犹如被当头敲了两棍,晕头转向,两眼发直。
他忆起,他不止一次梦到过她,还有那个孩子,就如她所说,好像真是个男孩,浑身是血,模样凄惨。
他竟真顺着她的话往下想,冤有头债有主,他该来找他。
可他做错什么了?他只不过是想,把她留在身边,与她好好过日子。
在她面前,他极力维持着一个帝王最后的颜面,扣上她的双肩,嗓音发痴:“你跟朕回去,朕就不怪你,你做的这些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这么多年,他在刀山血海中滚过,也在金殿高位上坐过。
好像他祈求一个人的方式,就是饶恕,讨好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施舍。
除此之外,他再不会别的。
然而这些在明滢眼中,通通是她早就难以忍受,且最为憎恶的方式。
她讨厌他这样对她,凭什么,她就要永远承受他给予的喜怒哀乐,不能有一句怨言。
她眸中荡漾起狠光,手掌渐渐触上一道冰冷的物体。
裴霄雲步步向她逼近,胸膛紧紧贴着她,见她缄默不言,他继续道:“朕好像真的离不开你,哪怕你杀过朕,做过对不起朕的事——”
他话音未落,察觉腹部袭来一阵绞痛,五脏六腑被一道冰冷之物入.侵。
视线下移,落到她的手上,她握着一把匕首,捅.入他腹部,淋淋漓漓,全都是血。
“你……”他不可思议,脖颈青筋迭起,眼前的画面断断续续,阵阵发黑。
明滢抽出匕首,血流入注,衣裙都被溅湿。
千钧恨意冲破她的牙关:“我不爱你,你听清了吗?”
裴霄雲渐渐听不见声音了,就只听清了她那句话,接着,便是一大群侍卫涌入,他们扶着他,毫不留情擒住明滢的胳膊。
“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此女谋害陛下,速速押下去!”
明滢被卸了刀、反拧手臂,剧烈的疼痛并未让她产生恐惧,她闭上眼,引颈受戮。
杀了她,她就彻底解脱了。
眼看她要被人押走,裴霄雲用尽最后一分力,推开扶着他的人,暴怒嘶吼:“放她走!”
明滢倏然睁开眼,手指发紧。
“陛下,她——”
“朕说,放她走!”裴霄雲直勾勾望着她,盼能在她脸上窥见一丝动容,半分也好。
她可以恨他,但不能不爱。
暗卫松开明滢,她便背上包袱,迎着朝阳,头也不回地转身。
失落与愤懑不断冲击着裴霄雲的心神,他脑海有一根弦,在此刻分崩离析,身体也失力,倾倒下去。
昏倒前的最后一刻,不忘指着她离去的背影,喑哑低沉:“派人跟着她,不要让她真的走,她去何处,朕都要知道她的消息。”
—
屋内药气弥漫,轻纱帐中,暖气升腾。
裴霄雲陷入无边梦魇,额头满是汗珠,腹部的痛意在一寸寸蔓延,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扯碎。
“我不爱你,你听清了吗?”
她握着刀,满手是血,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刺向他,话语冷得令人遍体生寒。
“朕不听,你不许说!”
他猛然起身,窗外天光四散,她的面庞也化为泡影,他腹部的肌肤上裹了一层纱布,证明那梦中的场景不是假的,千真万确。
他伤得重,又是解毒又是救治,总归躺了十来日才醒。
喊声惊扰了外头的人,立时涌了几个人进来。
裴霄雲扶着胀痛未消的额头,并未问自己的伤势,而是即刻问他们:“朕让你们跟的人呢,怎么样了?”
“回陛下,人去了徐州。”
裴霄雲稍稍放心,知晓她的踪迹就好,只要想找,总能找到她。
“她去徐州做了什么,现如今住在何处,你们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受人欺负。”
属下跪在地上,如实道:“陛下恕罪,到了徐州,属下们就把人跟丢了。”
“混账!”裴霄雲脸色黑如锅底,赤红着双眼,掀开锦被便打算下榻。
他必须要找到她,要知道她在何处,否则,她就不会回来了。
他一动身,眉头便狠皱,伤口裂开,纱布渗出几缕红。
没人能劝得动他,他发了疯般要去找她。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遮挡住一片光影。
沈明述卸下铠甲,只穿了身湖蓝色衣袍,眉眼低沉地走进来。
“陛下重伤未愈,还是躺着养伤吧。”
裴霄雲嘴角勾起冷笑,淡淡扫了他一眼,不顾伤口在流血,兀自披上鼎灰色外袍,压抑着躁郁的心:“告诉朕,她去了哪?”
沈明述看着他:“陛下不是说,会放她走吗,难道只是做戏?”
“朕后悔了。”裴霄雲冷驳他。
他承认,放她离去只是缓兵之计,是怀柔之术,他并不想她真的走。
他知道了她没死,便再无法忍受她离他而去。
沈明述神情冷峻,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私自利的帝王,他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装模作样,言而无信。
他今日是来阻止他的,“你若是要再去纠缠她,便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杀了你?”裴霄雲猛然转身,眼底的确有几分戾气,可转而,他自行摇摇头,“朕不会杀你,杀了你,朕和她就再也没可能了。”
他如今清楚得很,什么事,是一定不能做的。
“你让开。”
沈明述不肯挪移一步。
两双凛冽的眼眸对视,火花乍现,周遭怒涛静涌。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你如今坐拥无限江山,为何非要去强求一个不爱你的人?”
裴霄雲脚步霎时顿住,怎么也迈不出去,他心中的不甘与偏执,不知怎的,被沈明述一句话挫软了下去。
她捅他那刀,说不爱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她真的说她不爱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他的?
两年前,还是更早?是什么时候呢?
他愣怔跌坐回圈椅中,像是说服自己,也像在说服沈明述:“你不知道,她跟着朕的时候,见朕回来就第一个迎上来。她会给朕煮茶,打络子,缝衣裳,总是笑吟吟地。那个样子,不像是不爱朕,你们都不懂,你们都在骗朕!”
他热切地呢喃这些,仿佛这些场景,就发生在昨日,他触手可及,还能摸到温度。
“你真是疯了。”沈明述咬着牙关,冷眼嗤他。
裴霄雲摸到自己腹部温热的血,血液将纱布浸透了,满掌都是黏腻。他却感受不到痛意,反倒垂眸耸肩,是在笑。
死,有什么可怕的?
得不到想要之人的心,才最令人疯狂。
他是疯了,也许正是从她不爱他的那刻起,他就疯了,疯得忘了今夕何年——
作者有话说:好!好!好![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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