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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招魂 我要让她做我的皇后


    入土为安……


    他脑海袭来剧烈的痛楚, 那日大雨下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飘过。


    指节蜷曲,握紧那根簪子,簪身冰凉, 那股凉意直涌心头, 他突然撑着床沿, 猛地咳了几声。


    咳嗽声引来了外头的空青,他进来,望着裴霄雲憔悴无神的脸,心底不是滋味。


    主子都昏迷三日了,昏迷时还一直喊明姑娘的名字,看来明姑娘这道槛, 主子是过不去了。


    “沈明述呢?”裴霄雲觉得好受了些,直起身问他, 话中藏着压抑不住的悲愤。


    空青答:“您昏倒后, 沈将军亲自主持了明姑娘下葬,而后便待在府上,听说连日消沉, 茶饭不思,直至今日,才去白马寺上了柱香。”


    听了这话,裴霄雲手腕不住地颤抖,眼底布满黯淡,那两颗阒黑的瞳仁如在水中浸过,阴冷又诡谲。


    他真的相信他妹妹死了……


    “你去叫他过来,我有话对他说,速去。”他的声色染上几分慌张,生怕晚了就错过了什么。


    空青猜出他想叫人来说什么, 无非是不信明姑娘死了,恐怕还要拉着沈将军去开棺验尸。


    他开口劝慰:“主子,您节哀吧,沈将军认过人了,当场便声泪俱下,那……那就是明姑娘无疑。沈将军是明姑娘的亲兄长,若那真的不是明姑娘,他根本没必要骗您。”


    裴霄雲眯着眼,沉闷发笑。


    夏日正午,屋内燥热,光影明亮,他却冷得发颤。


    梦中她的话语字字清晰盘桓耳畔。


    “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那寒潭的湖底,好冷啊……我想游上岸,可我没力气了,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我恨你!”


    他初次,感到胸口右侧,隐隐作痛,空虚又落寞。


    涟漪泛动,痛潮阵阵袭来。


    即便再不愿接受,他也不得不相信,她真的不在了,不在这个世上了……


    初夏时节,她亲手种下的春花凋敝颓败,稀疏零落,早已不剩什么了。


    就连最后一丝影子,她也不留给他。


    房中空荡荡,没了她,他就一人躺在此间,初次感觉时间流逝得这般慢。


    他思念她,以至于忘记处理朝政,夜里一闭上眼全身她的身影。


    有时看到裴寓安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觉心肠都绞痛起来。


    为何,她这般狠心,就这样抛下他们父女于不顾,这次,是真的抛下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想起三年前,从旁人口中得知她没死。


    那一刻,单单是愤怒吗,应该还有欣喜,庆幸她没死。


    若是如今,还有人亲口告诉他,她没死就好了……


    只晴了一日,雨水又连绵下起来。


    裴霄雲独自去了靖安侯府,这是他赐给沈明述的宅子。


    府邸挂着白幡,大白灯笼摇摇晃晃,他竟有一瞬,不知这些东西是为谁而挂。


    沈明述出来,见他像具游魂一般来到他家门前,眉眼藏怒,上去便是一拳挥到他脸上。


    “你还敢来?拿命来!”


    裴霄雲被他打了一拳,一瞬间懵了神思,摸了摸嘴角,竟摸到一丝血迹。


    他只是在衣袍上揩了揩,目光阴沉且痴郁,淡淡道:“我想再葬她一次,我会给她天下最尊贵的礼制,让她走得安稳。我会请道士来,阴婚也罢,与她把未完成的婚礼全了,让她做我的正妻,往后予她皇后之位。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说她的身份。”


    “你是不是疯了?”沈明述怒瞪着他,“你痴心妄想。”


    裴霄雲真如痴了神一般,不顾旁人说什么,只认定自己的意思:“我要将她移进皇陵,百年之后,我们合棺同葬,再不分离。”


    “无耻狗贼。”沈明述怒意直窜头顶,再挥手给了他两拳,打得他踉跄几步。


    裴霄雲终于知道反抗,臂膀交缠,二人僵持不下。


    “我只是想补偿她,给她最好的东西。”


    “补偿她?”沈明述冷笑,“你伤害了她,就用那些莫须有的臭名声来补偿她?你这是在折辱她!你若真想补偿他,你就去死,用你的命去补偿她。”


    折辱……


    是折辱吗?


    裴霄雲嘴唇颤动,好像是。


    她生前就不爱铜臭名利,最初跟着他时,温顺乖巧,他给她什么她就收什么,后来哪怕他一退再退,许诺他一切,她也不愿意。


    皇后之位,她看得上吗?


    是看不上,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原谅他?


    他失魂落魄回到府上,脸上添了几道新伤,没人敢问是怎么伤的。


    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他,为了一个连妾的名分都没有的女子,黯然神伤成这副模样。


    —


    京城同济堂。


    距明滢下葬过去了快一月有余,贺帘青心里才好受了些,才如约来了同济堂。


    他与这同济堂的一位坐诊大夫相熟,答应替他默几张治疑难杂症的方子。


    那胡须花白的老大夫姓齐,很是信赖这位后生的医术,此番有求于他,好几日不见他来了,凑上去问:“贺大夫可是有几日没来了。”


    贺帘青广袖青衫,木簪束发,面色郁郁,叫人拿纸笔来写最后两张方子:“故友离世,心中悲伤。”


    “逝者已逝,节哀顺变。”齐大夫宽慰了他几句,转身去替患者看病。


    一位中年男人背着位女子迈入医馆,男子满头大汗,放下人后,神色焦急地喊:“齐老大夫,我娘子被蛇咬了,这伤口怕是毒蛇,厉害得很,您老快救救她啊。”


    齐大夫立马过去,见这女子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凑到她腿上血淋淋的伤口处一看:“的确是毒蛇,这种蛇只有白马寺附近的山林有,看这伤口,蛇可不小,不过不致命,还有救。”


    “我们正是到那里供香火,被蛇给咬了。”男人擦了把汗,急得团团转,“跑了几家医馆,那些大夫都说被这蛇咬了,必死无疑。”


    齐大夫拿来针灸包,怒哼道:“那都是他们医术不济,约莫一个月前,也有位年轻女子被这种蛇咬了,也是被我治好的,当天就下地了。”


    正在写方子的贺帘青眼皮微跳,心底泛起莫名的异样。


    一个月前、白马寺才有的蛇、被蛇咬伤的年轻女子。


    等齐大夫替那女子解了毒后,他将写好的方子拍在桌上,唤了人过来:“齐大夫,一个月前来找你看伤的女子,你可还记得是何长相?可还存了病历,拿来给我看看。”


    齐大夫也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不过他说病历,那倒确实留存了一份。


    他找了病历来给他,边细细回忆了一番,道:“身形瘦弱,圆脸圆眼,这姑娘是真有心性,一般被这种蛇咬伤的,就算是大男人,解毒了也要躺个两三日,她即刻就下地,说是赶着出城。”


    贺帘青听后,快速按照日期翻看病历。


    五月初六。


    明滢是五月初五去的白马寺,当晚在寺里坠崖的。


    “怎么了?”齐大夫望着他逐渐凝重的神情,不解地问道。


    贺帘青淡然抽出那张纸,点了蜡烛,将纸覆上去烧了,眼睁睁看着纸张被烧成灰烬,重重合上其他病历:“这事,对谁都不要说。”


    他隐隐有了个荒唐的猜想。


    离开同济堂,即刻动身去了靖安侯府,这一去,却没见到沈明述。


    家中下人说他去了白马寺,替逝去的妹妹上香。


    贺帘青只想找他,跟他确认一件事。


    为了骗过裴霄雲的人,沈明述这些日子频频去白马寺上香。


    他怕裴霄雲疑心不散,会暗中派人盯着自己,便时刻装作神情悲愤,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到供案前,点了三根线香,插.入香炉。


    心中不是在为逝者祈福,而是在咒:裴霄雲这种人,什么时候遭到报应。


    一切都做的无误,他走出大殿,迎面撞上来一个人。


    他抬了抬眼,微讶:“贺大夫?”


    贺帘青神色焦急,他知道他担忧什么,压低声色:“我来时注意了,无人跟着我,裴霄雲终日疯癫,已接受事实,想必没有闲心派人来盯。”


    沈明述听他这副语气,愀然色变,意识到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就听他沉重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一阵短静过后,沈明述颔首。


    “是。”


    他本来不欲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贺帘青。


    这件事,越多的人知道,破绽越大,裴霄雲疑心深重,这回打消他的疑虑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贺帘青既然自行猜到了,他也不会隐瞒,他信得过他的医术,同样也信得过他的为人。


    贺帘青听到他确切的答复,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猜得没错,她还活着。


    五月初六那日来同济堂看伤的就是她,她初五就从白马寺安全下山了。


    他这个不知情者,不知不觉,也成了此计的促成者。


    “很好。”因故人去世,覆盖在他心头的阴霾忽然被一扫而空,不由得就问道,“那她如今在何处?”


    沈明述答:“在西北,我已将她安顿好了,很安全。”


    阿滢在西北生活得很好,没几日,便习惯了那边的气候与民风。


    总算尘埃落定,可以长久地与亲人团圆,只是裴霄雲心思诡谲,他们暂且还不能回扬州。


    再过了这一两年,等裴霄雲彻底忘了阿滢,他便带她回家,安稳度过此生。


    至于太平湖里的那具假尸体,是他一早便通知京城的内应选好的。为了麻痹裴霄雲,再好好地演了一场戏,让他相信,人已经不在了。


    他也确实相信了。


    贺帘青眉头凝重,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定不能泄露,是以,他才销毁了病历,藏起她留下的唯一一丝踪迹。


    “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


    贺帘青回到府上,夜色垂沉,牌匾上的漆金字都黯淡无色。


    院中火光如昼,橘红乱影参差,不时传来几声怪异洪亮的响声。


    走近一看,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身着蓝色长袍,摇着符铃,围着两簇火把,步履怪异,口中振振有词。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而裴霄雲,则站在庭院中间,看着这些人故弄玄虚,且默许这番举止。


    “你这是做什么?”贺帘青指着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


    裴霄雲眼底倒映着闪烁的火光,那团影子斑驳又有光泽,柔和又锐利,如鬼魅般在他眸中反复跳跃。


    他扬唇一笑,嗓音颇为幽亮:“我想为她招魂,再见一见她,你觉得如何?”


    做完这个仪式,他就可以见到她了,哪怕是和她说一句话,再看看她的脸,他也满足。


    一想到这,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腔兴奋似要喷涌而出。


    贺帘青不禁腹叹:他如今真是疯子一个。


    “你贵为一国摄政之王,竟疯癫到这种地步?”


    裴霄雲觉得他不懂他,不欲与他多言,摆摆手让他下去,“你让开,我日日梦见她,实在是想念她,我就想以这种方式再见一眼她。”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她已经死了。”贺帘青冷淡告诫。


    他这种人,依旧自私自利,不会想着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千方百计,甚至用荒谬的手段,只为实现自己的欲望。


    “你不懂,你下去吧。”裴霄雲不住地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道士摆阵。


    贺帘青握紧拳,面露愤懑。


    真是荒唐至极!


    他对着他,字字诛心:“就算此法有用,你还要搅得她的魂魄都不得安生吗?她根本就不想见你,否则,怎会跳崖自尽,一死了之?”——


    作者有话说: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不知道[狗头][狗头]


    第67章 新生 骑马,喝酒,寄长风!


    裴霄雲登时愣住, 周遭无限静谧,唯有符铃摇晃之声格外刺耳。


    那一声声的“魂兮归来”如魔音贯耳,他瞳孔骤缩, 喊道:“停下, 停下!”


    那几个道士不明所以, 便被人给赶了出去。


    裴霄雲似是被贺帘青骂醒了,叫人来把那摆好的阵法给撤了,口中喃喃自语:“你说得对,她才刚到下面,怕是对我还有怨,现在把她召回来, 她怕是不愿原谅我,等再过些时日, 我会请通灵师来, 把我想对她说的话传达给她。”


    他真的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她不在,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贺帘青默然摇头,他也始料未及, 裴霄雲会变成这样。


    他如此痴狂疯癫,明滢还活着的事,绝对不能让他知晓。


    沈明述在京城再待了一个月,便回了西北,裴霄雲因愧疚赏赐的金银珠宝,万户食邑,他弃如敝履,孤身回来,又孤身地走。


    听说沈明述走了,裴霄雲微感意外, 仍旧婆娑着那根步摇望着窗外发痴,只问道:“他回去了?”


    他本还以为,沈明述不准他将明滢的棺椁迁到太庙皇陵,是想扶棺回扬州故乡再安葬她。


    还想着,挑个良辰吉日,他也一同送她回家。


    可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空青说道:“沈将军悲伤过度,听说也病了,治了一个月才精神了些,回西北,许也是想麻痹自己。”


    裴霄雲沉默不语,只盯着那根步摇,视线不离。


    “主子,沈将军离去时,叫属下给您带话。”


    “说。”


    “他说,明姑娘生前便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如今,他不忍迁动明姑娘的坟茔,让她再受颠簸之苦,就安葬在京城,叫您……切莫再去搅扰她。”


    裴霄雲手上的动作一滞,步摇上仅剩的两颗珍珠磕在桌角,滚到了地上……


    他望着越滚越远的珍珠,眼前泛起虚影,再回过神时,珍珠都不知滚去了何处。


    他答应沈明述,不动她的坟茔。


    第二日,便下令礼部派人重修皇陵,地点就定在安葬明滢的那片山上。


    他不会打扰她,但他会护着她,给她最好的。


    重修皇陵的旨意一下,朝堂虽一片哗然,可谁人不知,如今世家皇室接连倒台,先帝无子嗣与手足,裴霄雲早晚要荣登九五。


    改朝换代,重修一座皇陵,也算是天经地义。


    可皇陵中第一位躺着的女人,虽说是靖安侯的妹妹,但终归不是裴霄雲的正妻,甚至连个妾都不是,怎配入皇陵。


    几月后,裴霄雲顺利登上皇位,第一件事本想册封明滢为后,可朝臣极力反对,争执不休。


    甚至连他幼时唯一的恩师,早已致仕的崔元崔太傅也递折子规劝他三思而行。


    他刚登上帝位,急需同一名门贵女联姻,稳固权利,怎能把后位许给一个早已死了的庶民。


    裴霄雲心意已决,连夜驳了数道折子回去,亲自写下册封诏书。


    他不怕沈明述知道后会斥他,斥他也没关系,他就想把皇后之位许给她。


    这封诏书,他写得很慢,每落下一笔,仿佛都能看见她的样子。


    他什么都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盼着跟他相守一生,她口中的不在意、那些牵强的祝贺,都是假的。


    是他把她推远,才有了之后那些恩怨。


    这些事,他到现在才知道。


    晚了吗?好像真的晚了。


    “阿滢,不要不情愿,这是我想给你的。”


    他好似知道她不情愿,一边说服自己,也在一边说服她。


    诏书写到一半,他伏在书案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到她朝他走来,神情愤懑,一把撕毁了诏书。


    她还是说,不愿跟他,他给的这些东西,她都不稀罕。


    天明破晓,他忽地惊醒,诏书还在他身下压着。


    他望着那一个个字,若有所思。


    等到礼部侍郎进来拿诏书了,他将东西卷起,丢进卷轴框内,揉着生痛的额:“没事了,朕改主意了,下去吧。”


    他若强行封她为后,他怕她夜夜入他的梦,说些怨恨他的话。


    他力排众议,执意将一个庶民葬在新修的皇陵,将那些说她身份卑微,配不上太庙供奉的官员贬的贬,降的降,日子长了,也没人再敢不要命地来劝诫他。


    继位后,他裁世家、劝农桑、薄赋徭,新修律令大典,重设科举制度,亲自练兵以备西北御敌。


    一年的时间,朝堂焕然一新,井然有序。


    可每到夜半时分,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那一团团浓重的墨影如要将他吞噬。


    窗外飞雪,宫道朱墙清白一片。


    灯烬无声,厚重的白雪压断枝桠,清脆的声响孤寂且漫长。


    这是她走后的第一年。


    —


    西北,黄沙飞扬,朔风漫天。


    偌大的草原一望无垠,两匹骏马在草场飞驰,女子青丝随风颤动,轻装挽袖,衣袂翩跹,驭马如乘风。


    “驾!”


    马围着草场转了几圈,停在空荡的草坪上,明滢擦了擦汗,翻身下马。


    隆冬时节,骑了两圈马,浑身都发热,一丝也不觉得冷。


    到西北的这一年,她适应得很快,学会了骑马,还跟着哥哥学了些傍身的功夫,前段时间还与哥哥联手,在街头制服了一个欺负老弱病残的恶霸。


    她刚下马,沈明述练完兵便过来了,看着天不好,恐怕是要下雪。


    “阿滢,要下雪了,今日有人过寿,营帐内吃羊肉锅子,你们快些,晚了就没有了。”


    明滢从前不爱吃羊肉锅子,是到了西北才爱上的。


    一群人围在篝火前,吃着热腾腾的羊肉,望着苍穹上的点点星子,就算朔风刺骨,刮在心上,也是热的。


    明滢朝着远处大喊,风声将话音传遍四野:“阿瑶,我们去吃羊肉锅子了!”


    她到了西北安定半年,便和从前在苏州的故友沈瑶取得了联系。


    那个时候,沈瑶被她身边那个男人骗光了钱,便受了她的邀请来西北过日子。


    她们俩照样把从前的香料铺在西北开了起来,有空闲时,便会来草场骑马,每日快哉至极。


    西北都是哥哥的兵马,在这里能很安全地生活,可从前那个名字不能再用,她照旧对外称姓沈,是当红香料铺花容轩的老板,无人有疑。


    酣畅淋漓地吃完一顿羊肉锅子,雪果真下了起来。


    夜里安寝时,右小腿隐隐作痛,她便拿了温热后的药酒擦拭。


    这是一年前,从白马寺逃脱时,不幸被毒蛇咬到的伤口,那老大夫说恢复不当会有后遗症,往后每逢天冷,小腿肚便会抽痛。


    那个夏日的夜晚,她从不愿回想。


    很多故人,也了无踪迹,不知身在何方。


    假死之局天衣无缝,她真的做好了打算,在西北这片天地,生活一辈子。


    次日一早,打开花容轩的门,客流蜂拥而至。


    “沈老板,我等你们这的玉容膏都等了三日了,你可得先做我的生意!”


    “我也是,这三日怎么没开门啊,我等得花都谢了。”


    玉容膏是花容轩的招牌香料,明滢与沈瑶研制了半年,才配出来的香粉,抹在身上是一股清幽的冷梅香,水洗不褪,经久不散,是女客们的最爱。


    “都有都有!前几日缺了香料,我们亲自去码头补货了。”明滢将新货搬出来,让顾客进店自行挑选。


    有女客道:“沈老板真细心,补货还要亲力亲为,你们家的香粉我才买得放心。”


    明滢在拨算盘结账,笑道:“用在身上的香包之类的还能叫伙计去接货,用在脸上的东西最重要,我可不敢怠慢呢。”


    她这话说的实诚,不像其他店的老板弄虚作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再加上东西确实是好,也不轻易抬价,为人又和善会做生意,只要一开门,三五日的货物都会被一抢而空。


    除了女客,每日亦有不少为家中女眷挑选礼物的男客。


    有对胭脂水粉一知半解的男客问她该挑哪种胭脂送给自家娘子。


    明滢不动声色,观察他的年龄,这男子大概三十岁左右,她猜他的娘子许比他小不了多少,便拿了一盒颜色稍艳的胭脂给他:“用这盒,这款买得极好,包您娘子喜欢。”


    男子付了钱,欢喜出去了。


    花容轩内很多客人,男女老少,挑香粉的、试胭脂的、店里的伙计请的少,沈瑶带着人在接待客人,明滢便在前台结账。


    结账的空缺,她的视线穿过前方两道背影,见一黑衣男子鬼鬼祟祟,在解另一位白衣男子腰间的荷包。


    白衣男子全然不觉,明滢发觉那高挑清瘦身形格外熟悉,紧蹙着眉,封存许久的潮涌在心底扫起涟漪。


    她朝白衣男子走过去,眼看那黑衣小贼要得手,她迅速扣住那人的手腕,用哥哥教她的手法,向左一拧:“敢在我店里偷东西!”


    此手法能用最轻的力,狠狠钳制敌方。


    那小贼被拧到筋骨,龇牙咧嘴,“误会,误会……”


    “元福,快把这人送去见官,光天化日,这小贼着实猖狂。”明滢请了个打手在店里看店,防止人寻衅滋事,将这贼丢给打手,夺回他手上的荷包。


    元福拎着人出去了。


    那白衣男子还不知自己的钱袋被偷了,正走到门口,要出去了。


    “等等。”明滢捧着那墨绿色荷包,再次望向他的身影时,呼吸窒住,眼底有些发热。


    白衣男子回头,清润儒雅的面庭,深邃的眉眼,如一块无暇的白玉,深深刻入明滢眼中。


    她指尖发紧,将手中的荷包攥得变了形,所有的记忆在脑海翻涌,如浪潮般激荡拍打。


    “子鸣,我找你好久。”她嗓子发涩,旁若无人,想上前拥他,可又隔着愧意,与一层别的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


    这一年,她虽不能回江南,可她和哥哥托了各式各样的人,在江南打探林霰的消息,皆是杳无音信。


    没想到,他们能在西北重逢。


    那一年,他们一路上颠沛流离,计划着来西北以后的生活,如今,是否也终得以实现?


    “姑娘……认得我?”林霰显然对她知道他的表字感到讶异。


    可当看清她的面庞,他觉得心头有一汪尘封的活水,在撞击四下的心墙,可撞不开,出不来。


    只是恍然发觉,她似曾相识。


    他从杭州来到西北,好像是想找一个人,是这一腔信念,让他从南走到北,不知疲倦。


    他记不起来自己想找谁,可就是觉得她一定在这里。


    明滢眼眶泛红,一团热息哽在喉间,错愕张口:“你……”


    他不记得她了?


    林霰从袖中拿出一卷泛黄的牛皮纸,四角已破损,他却小心翼翼展开。


    他一直有着这幅画,他告诉自己,他要找的,就是画上的姑娘,那个人对他很重要。


    他在江南,都没见到和画上七八分相似的女子。是冥冥之中的指引,他来了西北,就像内心深处有一道声音在呼唤他。


    明滢看清那幅画,发觉恍如隔世。


    那是风雪交加夜,他在那间小屋,替她作了这张画,说要把她画下来,就不会忘记,就能时刻看到。


    她的目光在他全身逡巡,声色颤哑:“你究竟是怎么了?”


    林霰把画展出来给她看:“看来在下与姑娘是旧识,在下想要找这画上的姑娘,姑娘你像极了她。”


    —


    皇宫,灯火通明。


    大殿内,映着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


    临近年关,又除夕将至,裴霄雲便越发不好受,夜夜都梦见她。


    如今梦见她,她也不会同他说话,哪怕是几句怨恨,一声责怪。


    她只是站在远处冷冰冰地看着他,等他朝她走去,她的身影便烟消云散。


    有些时候,他还是总觉得她没死,她就在他身边,躲在这殿内的某一处。


    “阿滢,阿滢……”


    他从殿门走到尽头,在各处寻她,叫得真切,仿佛他真的就能找到她一样。


    “陛下在叫谁?”守夜的宫婢脊椎发凉,战战兢兢。


    她们多多少少猜到了些,陛下口中的阿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躺在皇陵里的那位女子。


    “不是叫你们守着她吗,她去哪了?”裴霄雲冷冷看着她们,脱口而出便要罚她们这些失职的奴婢。


    宫婢齐刷刷跪下磕头:“陛下,殿内没有人啊!”


    裴霄雲神思松垮,闭目摇了摇头,殿内明暗跃动的烛火清晰摇曳。


    没有人。


    那他怎么方才都看见她了,她就坐在窗下,侧着身子,在和他闹别扭。


    待那炉中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撞散了他凝结的神思,他才发觉,这是皇宫,不是府邸。


    她去了,都一年了。


    雪夜,掩盖了一切声息,他打开窗,任冷风灌了满怀,莹白的雪在黑暗中透着亮光。


    时光回溯六年,也是个雪夜,他在房中办公,窗外大雪压松枝,他开窗透透冷风,满树亮着的小红灯笼映入眼帘,是她亲手挂上去迎接除夕的。


    他亲眼见她蹲在树下,捏了好多个雪人,整整齐齐摆放在石桌上。


    他看着她红彤彤的侧脸,慵懒靠在窗框上,喊了一声:“不冷吗?还不快进来。”


    她突然就抬起头,冲他大绽一个笑,进来时,还折了几束绿梅,带进来一阵冷梅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么冷的天,当心冻坏了身子。”他望着那团黑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情景,也遥遥喊了一声。


    殿外的宫人听了,不敢回话,他们深知陛下的习惯,定又是在思念故人了。


    裴霄雲迫切等待着,有人会进来,可直到风雪扑灭了烛火,也没有人朝他而来。


    他眸中的希冀也被霜雪压灭。


    大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尽头。


    这一年,有人时时刻刻拿着把刀,每隔一段时日,便在他心头狠狠刻上一笔。


    一笔一画,鲜血淋漓,连成一个字。


    他认得那个字,却觉得陌生又荒唐,难道这就是悔?


    他读不出来,只能伸手抹去,可那个字越烙越深,他从前不在意,就要承受忽视了它而带来的痛苦。


    一夜未眠,他想到了一件事。


    除夕将至,所有官衙都放旬假了,他让人去太医院唤贺帘青过来。


    他信任他,给了他太医院院使的官职,如今,他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太医。


    贺帘青本不在太医院,是在宫外的医馆被请回来的,进来时遇到了行微,他愣了愣。


    这一年中,有半年都没见到她,只听说她被裴霄雲派去江南出任务,许是年关才回来的。


    二人对视一阵,谁也没说话,擦肩而过。


    贺帘青进去后,发现殿内挂满了画,都是裴霄雲请画师来画的明滢。


    他眼皮一跳,这一年,提到明滢,裴霄雲就疯疯癫癫,没少搞幺蛾子。


    譬如,请什么通灵师来通灵,说要与她说话,信什么道士的符纸,说能见到她的亡灵。


    不过好在他也只是在儿女私情一事上糊涂。


    在位这一年重修律法,重设科举,倒是干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实事。


    那些江湖术士想靠旁门左道升官发财,他也从不让这些人扰乱朝政,常常是用了他们的计策便赏了金银放走。


    “坐,朕正到处找你。”


    裴霄雲不知在案上写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抬了抬眼皮,平淡与他商议:“前几日,有个方士给朕献上一种起死回生之术,朕想救她,你不会不懂。那方士说要取她心爱之人的血为药引,帮她重铸肉身,此事朕信不过旁人,想请你帮朕取一次血。”


    贺帘青听得头昏脑涨,一时无言。


    裴霄雲以为他是有所顾虑,“你不用怕伤害到朕,这是朕的意愿,朕恕你无罪。”


    “取心爱之人的血?”贺帘青倏而反问,冷笑,“她心爱之人,是你?”——


    作者有话说:疯了疯了


    第68章 父女 “父皇只是做给死人看吗?”……


    她心爱之人, 是他吗?


    裴霄雲怔忡,就这样在他的话里,如偏了航的舟, 找不到一丝方向。


    她说过她恨他, 可说过爱他吗?好像没有。


    以前或许有的吧, 他们在扬州的那三年,肯定有。


    若是能回到那个时候……


    他不知道贺帘青是何时走的。


    底下的人都知道,贺帘青走了,便说明裴霄雲并未采纳那起死回生之术,一些为谋名利的道士与江湖术世又开始进献计谋,说能扭转时空, 助他见到故人。


    裴霄雲听到了,果真就把这些人召到御书房, 那些道士侃侃而谈, 胸有成竹,说能帮他回到三年前,短暂见到心中所念之人一面。


    这话连殿外的宫人听了都不免觉得荒谬诡谲。


    裴霄雲却沉溺其中, 大手一挥,让他们住在宫中,准备那时空阵法。


    他并非有多相信,他只是别无他法,想这般一试。


    朝堂上,风言风语甚嚣尘上,说陛下是得了失心疯。市井中藏匿的前朝萧党余孽趁此时机,组织民兵起义,借昏聩之由,欲动摇江山, 赶裴霄雲下台。


    裴霄雲命人大肆抓捕这些人,拖泥带水抓出了数十个前朝余孽,在西市斩首示众,让百姓围观。


    此后,所有人都清楚了,他没疯,他依旧是那个手段狠辣,喜怒无常的新帝,只是一提到那个死去的女子,便在她身上疯魔而已。


    裴霄雲仍旧想试那群道士口中的扭转时空的阵法,哪怕只能见她一刻钟,他也知足。


    深夜,崔元崔太傅佝偻身形,进宫劝诫。


    他曾是裴霄雲的老师,知道他的手腕心计,也清楚他有带领这个江山走向盛世的能力,可他终日沉迷情爱与巫蛊之术,实在不像一个君主的样子。


    裴霄雲处理完国事,取画笔蘸墨,在画一朵山茶花,怎么画都觉得不满意,废纸扔了一地。


    见到崔元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太傅坐吧,来人,沏茶。”


    崔元见这书房大殿挂满了女子的画,不免深深喟叹,“谢陛下,老臣此番前来,是想劝诫陛下莫要轻信巫蛊之术,那些人口中的计策荒诞离奇,纯属无稽之谈,于陛下龙体,于江山社稷都无益处。”


    裴霄雲啪嗒拍下画笔,阴翳的幽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流转。


    这些日子,不少人联名上奏,要他驱散宫里住着的道士,早纳后妃,绵延子嗣。


    那些人言辞激昂,一副为国为民的姿态,实则,只有他知道,他们推选齐国公的嫡女赵氏为后,只怕是一个个都背地里依附了赵家,嘴上说得义正言辞。


    这些老东西,千般阻挠他与阿滢相见,贬也贬不完,他实在是看他们不顺眼,若非崔元年纪大了,又做过他几月恩师,他断不会对他这般客气。


    他挑着眉梢,露出一个淡笑,话音却藏着寒意:“崔太傅放心,朕只是想见见她,若能成功,那些道士求财,朕自会酬谢他们,若是求官,朕断不会让他们搅乱官场。”


    崔元连叹三声,知晓是劝不动,苍老混浊的嗓音响起:“陛下该娶妻了。”


    “太傅说笑了,朕已有妻,何来娶妻之说?”


    裴霄雲毫不犹豫回绝。


    她生前,没做成他的妻,死后,哪怕她不愿,他也要私自给她这个名分。


    崔元一心为朝廷,今夜过来就是想劝诫到底:“陛下是一国之君,还望莫要用自己最需要的去换最不需要的。”


    唯有联姻才能保权势稳固。


    裴霄雲牙关一动,抛了一团不满意的废纸,滚到崔元脚边。


    “朕最需要的是她,朕就想见她。”


    这番固执有力的话,是告诉自己,也是告知他。


    “夜间风大,太傅请回吧,朕有分寸。”


    崔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请了出去,说是请,其实是架出去的。


    浮云朝露,玉走金飞,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清明时节,京师下了一月的雨。


    风散雨歇,总算是见一道天光。


    裴霄雲大摆阵仗,去皇陵祭奠明滢,本想带裴寓安同去,可未央宫的宫人来报,说公主突发高热,怕是无法同行,裴霄雲只能独自前去。


    他在皇陵内,在她的棺木旁坐了一日,伏在棺椁上,像在与她说话,一会喃喃自语,一会又语气深重,直到日影西斜才回去。


    一路上,他十分思念她,想到那些道士说清明节的夜晚,会在宫中摆阵,他便心绪激动,吩咐御驾回宫。


    回到皇宫,他觉着时辰差不多了,却还不见那些人过来,问了身旁的内侍:“那些人呢,怎么还不来,朕还要去请他们吗?”


    内侍抖若筛糠:“陛下……那些人都被、都被公主殿下命人驱赶出宫了。”


    谁人不知,陛下除公主外,膝下再无子嗣,且公主还是陛下与那早已亡故的心爱女子所生,陛下爱重公主,陛下不在时,无人敢不听公主的命令。


    裴霄雲胸膛起伏,眼底有什么东西破灭,面露不虞,径直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内,灯火如昼,裴寓安在宫婢的侍奉下,端坐在书案前写字。


    她贵为唯一的公主,日日接受宫中礼制的熏陶,不过一年,性子变得比从前静了好多。


    “参见陛下。”


    殿外的宫人见裴霄雲夜半突然来了未央宫,无不震惊。


    裴霄雲旁若无人地走近,伫立在灯影下,盯着裴寓安看了片刻。


    她长大了一岁,比从前更加内敛文静。


    似乎是从明滢死后,她便不大亲近他,他们父女这一年并未有什么父慈女孝的光景,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府邸时那般。


    裴寓安恍惚瞥见一道身影,见他来了,放下笔,滴水不漏地行礼。


    “父皇安好。”


    裴霄雲走了过去,在书案旁的梨木圈椅上坐下:“为何趁着朕不在,擅作主张?”


    他从除夕等到清明,等了这么久。


    她怎么能把人给赶走。


    裴寓安望着他:“父皇不觉得他们很吵吗?”


    裴霄雲听了这话,气消了些,念她许是不懂,是一时无心之失,与她解释:“那些是朕从各地寻来的道士,他们说要在今夜摆阵,让朕与你阿娘相见,等朕把他们寻回来,你也与朕一同去见见她,好吗?”


    殿中气氛凝固,一片死寂。


    裴寓安并未立即答应,令裴霄雲满心不解,他甚至疑惑地望着她。


    “人死不能复生,那些都是假的,父皇不要轻信。”


    在宫中生活了一年,裴寓安的声音已褪去一半稚气,洒在殿中,清泠如冷水。


    裴霄雲抬眸,冷风从斜敞的窗口吹进,直直吹入他眼中,两只深邃幽黑的眸子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旁人不懂,他不怪旁人,是因为那些人不了解明滢。


    可她是她的女儿,为何连她也来劝他?


    “今日你本该随朕去祭奠你阿娘,你却以风寒为由推却,可是故意这样做的?”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在她与明滢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中,她是那般黏着她。


    就因为明滢死了,她就把生母都忘了?


    “我没忘。”裴寓安长高了许多,只是如今她还太小了,尚不及坐下的裴霄雲一般高。


    阿娘明明没死,一个活人,她不需要旁人的祭奠。


    “身死魂消,父皇莫要终日沉溺往事,要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裴霄雲起身,浓重阴影将她的身影包围,话音泛冷:“你跟着那些女官到底学的什么规矩,忠孝礼义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拼了性命把你生下来,你不想见到她吗?”


    裴寓安的长相与明滢有七八分相似,圆脸杏眸,笑时有两颗酒靥。


    他仔细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明滢站在他身前,眼眶也不由得红了几分:“旁人都可以忘了她,但你我不行,你我要是忘了她,她在下面,该多可怜?”


    她没有什么亲人,走得孤单,她只有兄长,只有他和女儿。


    裴寓安并未有触动,静静地听着。


    她从没有忘记过阿娘,这一年的每一日都很想她,她希望她在别的地方过得好。


    她曾经偷听到阿娘和父皇的话,父皇不要她,她确实是阿娘拼了性命生下来的。


    那冰冷的山庄内,父皇拿她当做棋子。


    这些事,不用他提醒,她一直都记得。


    而今,她听着自己父皇的话,心尖涌起酸涩。


    他曾经不要她,对阿娘也不好,如今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不觉得任何的伤心与怀念,都来得太晚了吗?


    不知不觉,她也流出了泪,只用掌心擦了去,恬静垂首:“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父皇是只做给死人看吗?”


    裴霄雲默了几息,耳畔传来一阵轻微翁鸣。


    他听出,她在怨恨他,怨恨他从前对明滢不好。


    他无法反驳她,他确实做了许多错事,无法更改,也没机会补偿她。


    可他只是想见她一面,就算她恨他又如何,他愿意怀念他,没人能阻止他做一切事。


    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万一他们口中的巫蛊之术有用呢?


    方才那副高深凌人的气势褪去,他在自己不到五岁的女儿面前,变得有些失魂落魄,“朕只是想试一试……”


    “若世间真有这种术法,那就没有公平可言了。”裴寓安毫不留情击碎他的虚伪。


    那么他的父皇,或许真会把一个死人的魂魄囚在身边,永生永世都不让其自由,也丝毫不会有悔意。


    那么死就不是解脱。


    连死都不是解脱,到底要怎么办,才能逃离一个人身边呢。


    “你很好。”许久,裴霄雲才开口,望着女儿已到他腰际的身影,深深颔首,“你为她说话,朕很欣慰。”


    裴寓安并不觉得她的父皇是疯了。


    他如今反而是清醒的,只是清醒得晚了,在旁人眼里就变得疯癫而已。


    她不想与他多言,以身子不适为由,委婉驱逐他。


    此后,裴霄雲再没有信过什么道士,再有人走旁门左道为他献计,他将这些人便以妖异之士通通论处。


    他只是独自怀念明滢,不让任何人知道。


    —


    深夜,西北的一处医馆,灯火通明。


    明滢和沈明述等待着大夫为林霰诊治,大夫出来后,他们避开林霰,私下问林霰的病况。


    “大夫,他怎么样?他怎会突然失去记忆,不认得人。”


    见那大夫出来,明滢焦急上前询问。


    记忆,她也失去过,可那是裴霄雲对她下蛊,强行抹去了她的记忆,一想到这件事,她的指甲便深入掌心,掐出道道红痕。


    幽深眸光渐渐转淡,她想到林霰的状况,不明白他又是为何会失去记忆?


    大夫道:“他后脑有一处不小的伤疤,那可是致命伤,竟命硬活了下来,失去记忆可能是后脑遭剧烈撞击。”


    明滢微微倾倒,被沈明述扶住。


    “那记忆有法子能恢复吗?”她问出这句话时,两瓣唇在轻微颤抖。


    “致命伤”“后脑遭剧烈撞击”许就是在关州,他为了救她,摔下悬崖受的伤。


    若是那个时候就因受伤失去记忆,那么他去京城许是为了找她,顺便听到朝廷广召画师绘制图纸擒贼,便献上了图纸。可他没有在京城找到她,而后又回了江南,直至现在,他们才在西北相遇。


    大夫摇摇头:“大夫只能医病,像那位公子那种因钝物撞击造成的失忆,就算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明滢越听越心冷,记忆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记忆,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一生走过的万水千山,看过的旖旎风光,谱过的惊世曲艺,都要消失在过往,不复存在。


    对他来说,多么痛苦。


    她咬着下唇,拖长音调:“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吗?”


    “说不准呢,可能某个时刻突然恢复,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明滢红了眼眶,接住这样一个惊雷般的消息。


    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沈明述看她不好受,带了她出去,坐在冰冷的阶上,他问她的意见:“阿滢,你可要将你们的关系告诉他,再续前缘。”


    若将他们二人从前的关系告知,而后再慢慢培养感情,总会有属于他们的全新记忆。


    明滢望着天上那轮半弯的月,眼前虚影重叠,冷霜打在身上,夜凉如水。


    她实在是被裴霄雲纠缠得累了。


    这一年,她无法全部忘记那些伤痛,她怕那些不堪的往事重演,她身边之人会再一次受到伤害。


    林霰和她在一起,得到了什么?他为了她家破人亡、为了她被羞辱折磨、为了她失了一根手指、为了她,九死一生,丢失记忆。


    这些,她就算拿这条薄命也偿还不了。


    所以,她只盼他余生安稳,最好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不要记得有她这么个人。


    “我想只跟他说,我们从前是故友,以朋友的身份,劝他留在西北,我才放心。”


    西北也有许多画馆琴楼,他虽失去记忆,可丹青与谱曲的技艺还在。西北民风淳朴,包罗万象,或许在这个旷野无垠的北地,他们每个人都能大展拳脚,活得自在。


    沈明述点点头,也认同她的想法。


    她与林霰,经历了这么多,一个满身伤痕,一个失去记忆。


    两个伤痕累累的人,没力气再相互温暖,各自安好就够了。


    时间会治愈一切,或许以后,林霰就会都想起来。


    只要他在西北一日,就会保护好他们。


    林霰是跟着商队来西北的,路上被山匪劫了道,受了点皮外伤,顺便在医馆上完了药才出来。


    沈明述已经离开了,在医馆外等他的只有明滢,医馆外停了一辆马车。


    “林公子,上车吧。”


    她在等他,就像当初在苏州,林霰来接她一样。


    林霰虽不记得她,但看到她的样貌,便不可避免地呼吸凝滞,他莫名想靠近,可出于骨子里的礼节,他委婉相拒。


    “姑娘有礼了,我住在东街的客栈,就在不远处,可以步行回去。”


    “你在东街住的那间客栈不安全,夜里常常有贼子流窜,林公子若信得过我,便上车吧,我知道一处安全的落脚点。”


    林霰神使鬼差点头,跟随她上了马车。


    狭隘的马车内被一盏悬挂灯烛照得明亮。


    车身摇晃,两道身形摇晃颠簸,衣角不时层叠在一起。


    明滢双手交叠在膝上,凝眸望着他,越发觉喉中堵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霰几番犹豫,终是先开了口:“林某不知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否请教姑娘,你我从前是什么关系?”


    她是他画上的人,他一见了她便控制不住心悸。


    “你我从前,是故友。”


    明滢的眼底闪着橘红亮影,压抑住想说的话,朝他浅笑:“你从前舍命救过我,故而,我也想助你。”


    “原来如此。”林霰对上她的目光,又很快移开,掌心泛起热意。


    可若是故友,他为何会专门画她的画像来珍藏?


    “林公子往后是何打算?”明滢问他。


    他自己愿意留在西北自然是最好的。


    可若他想离开,她势必会出言相劝,叫他留在这,不要离去。


    林霰虽嘴上沉默,但却并未在心里过多犹豫这个问题。


    他从南走到北,也只是为了寻画中人。


    如今寻到了人,他漫无目的,不如就留在这也挺好的。


    “林公子不如留在西边吧,西北虽是边境,总不比江南熏风细软,可此地民风开放,百姓淳朴,个个不拘小节,安家或是做生意,西北都是绝佳之地。”


    她望着他:“留下来,好好过日子,无需再颠沛流离了。”


    第69章 战况 朕要御驾亲征西北


    林霰答应了。


    他在当地的一家画馆当画师。


    画馆离明滢的花容轩很近, 明滢怕他在西北不习惯,常常借光顾他的生意为由去看望他,给他带些当地特产, 或是介绍当地民生。


    她怕他一介文人, 应付不来不讲理且难缠的顾客, 还特意去哥哥的营中请了个身强力壮的打手,以去画馆某生计为由,实则是暗中保护他。


    越与她接触,林霰的心越情不自禁悸动。


    他渐渐意识到,失忆前,她或许是他身边更为重要之人, 不仅仅是朋友。


    她美丽热情,大方和善, 她开的花容轩是西北远近闻名的香铺, 许多人围绕追捧她,他时常推开画馆的窗偷偷看她。


    见她挽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 或是在选材,或是在碾香,店里的客人与她交谈,她轻微抬眸,露出浅笑,融洽与人说话。


    察觉到她要转身,可能会看过来时,他匆忙合上窗,心跳像半散的窗纸一样,随风凌乱摇曳。


    他怕冒犯, 不敢接近。


    他如今身无长物,连属于自己的记忆都没有,又该如何去拥有旁人。


    西北的风光和煦,地大物博,这里的人也就这样过着。


    时间来到第二年春天,西北的边境是朗州,自朗州传来的一丝战火,打破了西北难得的两年安定。


    一封沾着血的战报送回西北都督府,沈明述看完,眸光幽暗,似映着点点火星。


    这信上说,乌桓国举兵进犯朗州,幸朗州官员有所防备,死守城门。


    可乌桓国突然来犯,他们措手不及,军资粮草供给不足,怕是撑不过几日,只能向最近的西北都督府请求支援。


    副将顶着忧色,声音发紧:“将军,可要先发急令回京?”


    无论战况如何十万火急,都督府要调兵,都需得朝廷派发指令,若朝廷不曾下达调兵之令,地方私自动兵,恐怕会担上谋反的罪责。


    副将深知,他们将军与当今陛下因为旧怨,水火不容。


    西北天高皇帝远,若私自动兵,再受朝中小人挑拨,势必会引起陛下的猜忌,从而对将军不利。


    沈明述摇摇头,信上说,战况迫在眉睫,乌桓国枕戈待旦两年,此番就是决心要拿下朗州城,再逐步侵吞西北边境。


    战报发回京,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少说得两月,这两月一耽搁,朗州城凶多吉少。


    敌军入城,城中的百姓怎么办?


    “来不及了,迅速拔营点兵,明早天一亮就动身。”沈明述攥紧那封战报,最终将信拍在桌上,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不怕小人的挑拨,不怕裴霄雲的猜忌。


    他不是忠于君王,而是忠于百姓。


    副将见他心意已决,不曾多劝,按照他的吩咐,连夜点兵。


    明滢收到兄长要去朗州支援的消息,震惊与担忧直上心头,不小心打翻了刚制好的香。


    这两年,西北并无战火,百姓安居乐业,军中兵强马壮。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没想到,兵戈声来的这样快,瞬时就打破了这片天地的安宁。


    又要打仗了。


    如今虽是春日,可北地的初春,仍是朔风凛冽,春寒料峭。行军打仗免不了受冻,她一夜没睡,给哥哥缝了一对厚绒护膝。


    天还没亮,便独自去了军中。


    苍穹亮起蔚蓝,夹杂着稀疏星子,辽阔风声过耳,吹红了明滢的耳尖。


    营中,沈明述身披铠甲,正在点兵,一匹匹骏马蓄势待发。


    “哥哥!”明滢站在身后喊他。


    沈明述回头,就见她站在身后,他意外转身,本想着等临近出发前亲自去与她道别,叫她好好待在西北,不要过多担心,等他回来。


    可她却自行来了军中找他。


    他卸了铠甲,翻身下马,看着她步步朝他走来。


    她披着兔绒披风,面色郁郁,气色不大好,眼中泛起血丝,只怕是熬了一夜没睡。


    她身子一直不好,他是知晓的。


    从小就多病,再加上后来颠沛流离,受过太多苦。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你这身子,又熬夜了?”他的声音在粗犷的寒风中显得分外轻柔。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朗州找你。”


    明滢鼻尖泛酸,一股热意直上心头。


    在父母都健在时,她没想到她有一天会跟哥哥相依为命,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什么亲人,最挂念的,也就是眼前的兄长。


    他为了她,付出了太多。


    听到他即将要出征时,她抓心挠肝地担忧,恨不得他明日就能回来。


    她把护膝拿出来,塞到他手中:“听说朗州的夜里比这冷多了,晚上要是冷,就把这个戴上,里面塞得是狐狸毛,可暖和了。”


    沈明述接过,揣在怀里收了起来,笑了笑:“好了,别任性了,回去吧,哥哥一向战无不胜,哪用你担心?”


    于是,两个人都转了身,一个朝朗州,一个回家。


    —


    每年清明前后,京城的雨水总是繁多。


    御驾从皇陵回到宫中,裴霄雲还是忘不了明滢,脑海中处处都是她的身影。


    每年祭祀时节,人人都知裴霄雲的执念,不敢行劝诫之言,往他枪口上撞。


    第一年,他不选妃立后,朝中人人都以为他是一时沉溺情爱,毕竟是一国之君,哪里缺女人,日子长了,总会抛却过往。


    可第二年,这位陛下对皇陵里躺着的那个女人的思念只增不减,礼部尚书上疏劝他选妃,他便把礼部尚书的女儿赐婚给礼部侍郎的草包儿子。


    如此乱点了十几份鸳鸯谱,朝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管他的事。


    回到宫中,裴霄雲拿出几枚金丹,就水服下。


    当夜,果然又见到了明滢的身影。


    她坐在花廊下种花,种的是她最喜欢的白山茶,春风温软,吹得她发丝飘扬,属于她身上的馨香丝丝叩入他心房。


    像,太像了。


    他服了金丹,满面绯红,沉溺在幻象中无法自拔,他觉得她没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她埋头种花,不理会他,他便静静坐在她身旁,与她说话。


    “这两年,朕很想你,你终于回来了是吗?”


    “朕是皇帝,朕会对你好,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别再离开朕了。”


    他朝黑暗的空中伸出手,幻想着揽过她柔顺的青丝,可在旁人眼里,不知他伸手是胡乱抓什么。


    他不知对她说了多久的话,才终于换来她的开口。


    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眼中的冰棱融化了温暖的春风。


    “我想要,离开你。”


    “不,别走!”裴霄雲突然站起身,朝那明亮的灯烛扑去。


    因服多了金丹,他气血上涌,步履虚浮,身形站不稳当,倒在了桌边。


    “陛下,陛下……”


    殿外的宫人听到动响,冲进来时,便见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明黄的帷帐流苏摇曳,龙涎香的气息缓缓飘荡。


    那金丹是用铅而制,内含微毒,裴霄雲服得太多,体内余毒对冲,造成气血亏空,才不省人事。


    昨夜已服了药,人到现在还没醒。


    裴寓安赶来时,承安殿恢复寂静,宫人与太医都退了下去,只有贺帘青还在写方子配药。


    “贺太医,父皇他怎么样了?”


    贺太医是父皇信赖之人,据说与她阿娘也曾有些渊源,她对贺帘青一向很客气。


    贺帘青简单朝她行了个礼,瞥了眼床帐:“殿下无需担心,他只是服多了金丹,虽暂时晕眩,却不至于伤及性命,只是往后,那金丹切不可再用了。”


    裴寓安没去看裴霄雲,只是沉沉点头,问身后的侍者:“可有查出,金丹是从何而来?”


    “回殿下,是怀素大真人给陛下的。”


    怀素大真人。


    裴寓安倒是听过此人,是父皇几日前招揽的门客,也是个山上来的道士,父皇为何招揽他,不言而喻,又是为那等荒唐事。


    “什么大真人,不过是个妖道。”她吩咐下去,“此人蛊惑圣心,伤及龙体,笞三十,赶出宫去。”


    待那些人要下去时,她再道:“再派人搜查承安殿,把剩余的金丹找出来,通通销毁。”


    “是。”


    下人都知道,这两年都是公主劝着陛下,陛下才收敛了些,公主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即刻照办。


    贺帘青望着越长越大的裴寓安,泛起圈圈思绪。


    许是受深宫熏陶,同龄人身上该有的稚气,这位公主早已褪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行事作风颇有几分裴霄雲的雷厉风行,可又不及裴霄雲那般暴戾无情。


    到底是明滢的孩子,骨子里也有几分像她。


    “咳咳……”


    龙榻上传来几声咳嗽,是宫婢先跑过去,欢喜喊陛下醒了。


    裴霄雲没有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好几日,他最后记得的事便是明滢说想离开他。


    他由心生出几丝慌乱,怕她走远,迫切想再见到她。


    “来人,把朕还剩的金丹拿过来。”


    “陛下……”宫婢面露难色,看着他,又看了看身后的裴寓安。


    裴寓安挥手令她下去,走到床帐前,看着醒转的裴霄雲,嗓音并无什么波澜,只是寻常慰问。


    “父皇终于醒了。”


    裴霄雲眼底的血丝褪去,扶上胀痛的额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金丹并非是好物,可金丹能让他见到明滢。


    他望着裴寓安,嘴唇开合,道出心中的热切:“你不知道,朕这回真的见到你阿娘了,她不肯原谅朕,想来是朕没说出对她的亏欠,朕要服金丹,再见她一次,把话对她说清楚。”


    裴寓安置若罔闻,将自己做的事依次道来:“金丹是毒物,我已命人销毁了,怀素大真人心思不纯,想借金丹害您,我已把他赶出宫去了。”


    “你为何总要阻止朕!”裴霄雲屏凝呼吸,一腔愤懑与不解发泄出来,“朕好不容易见到了她……”


    他也不想信那些旁门左道,可只有这些旁人眼里荒唐的法子才能让他见到死去的她。


    那金丹,他也只是在无人时自己服用。


    裴寓安看他这副样子,渐渐后退了几步,“父皇见不到阿娘,父皇见到的,只是自己的执念。”


    她不信鬼神,更不信那些巫师道士。


    更何况,她阿娘还活着,这些人、他父皇的举止,就显得尤其可笑。


    她根本不想看到他怀念阿娘,因为他未必就配。


    “她死了两年了,和这个世上、和你我,再也没有关系了。父皇若执意荒唐行事,女儿对您失望至极。”


    裴霄雲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心头泛凉,并未全因那句话而感到失望。


    而是裴寓安这番话,让他猛然发觉,明滢已是仙逝之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与他阴阳相隔。


    哪怕他服再多的金丹,也都无法见到她真正的面目,他见到的,只是他自己想象出的幻觉而已。


    他的目光在这冰冷的大殿内逡巡,突然发觉身边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他要报的仇报了,想要的权利,如今也都有了,可他把这些东西攥在掌心,无论是搓圆捏扁,还是吹一口气,随意抛耍,都觉得无甚意趣。


    他如今坐拥无限江山,享千万人拥戴,心里却还是缺了一块。


    能补平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霄雲并未责怪裴寓安动了他的金丹,他默许宫人焚毁那物,接着让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在承安殿坐了一日。


    迫使自己用这一日来接受,不论往后有什么法子,他都见不到真正的她的事实。


    没了就是没了,不能强求。


    唯一能留下的情感,只有悔之一字。


    裴寓安冷冷退出殿门。


    她就是想要他不那么好受。


    他用痴狂扭曲、损己伤身的手段来怀念她阿娘,是对她的惊扰和亵渎。


    她就是想要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又受悔恨的折磨,反省自己的错误。


    几日后,京城收到了西北传回的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战报上说,朗州遭乌桓国侵.犯,沈明述私自领了西北都督府的兵马,前往朗州支援。


    早朝上,大批朝臣窃窃私语,指靖安侯不服朝廷管束,私动兵马前往他州,恐有反心。


    自古武将拥兵自重,这般行事,最后必反无疑。


    他们都以为,一向多疑的裴霄雲会陷入猜忌与暴怒。


    谁料,他只是坐在龙椅上闭目思虑一阵,睁开眼,十二冕旒纹丝不动,沉沉开口:“他不会。”


    他的一声肯定,如定海神针般镇住底下蠢蠢欲动之人。


    裴霄雲知道沈明述的为人,他算是个勇猛无畏,赤忱正义之人,绝非那沽名钓誉,包藏祸心之辈。


    他唯一的亲人都不在这世上了,就算他手上有兵,反了又有何用?


    相反,来不及传令回京便带兵前往朗州,足以说明朗州战况紧急,迫在眉睫。


    朝中这些老东西,没有一人为西北的局势担忧,反而来竭力排除异己,攻讦忠良。


    从前萧家坐这个江山时就是如此,底下全是党同伐异的小人。如今他是皇帝,实在看这些人不顺眼,便挑了个跳得最欢的、话最多的,连贬了两级官,以示警告。


    无人再敢言说,猜疑靖安侯有反心。


    再过了几日,另一封战报经通政司传来。


    朗州战况焦灼不下,乌桓国这回是举国之力攻打朗州,目标就是朗州城城池。


    西北的兵马有一半要镇守在边关的防线上,不能轻易动之,是以朗州的兵与沈明述带去的兵,定是不够的。


    裴霄雲看着一封封越堆越厚的战报,亦是深感焦躁,他连夜做了一个决定,次日,在早朝上告知文武百官。


    “朕要御驾亲征,此去一举荡平乌桓国,保西北安宁。”——


    作者有话说:要见面了[狗头]接下来开启虐男/追妻火葬场,大家能不能多多评论,我就不孤单[爆哭][爆哭]


    第70章 出征 她生前也想过去西北


    裴霄雲决定御驾亲征的消息一出, 无不令朝堂哗然震惊。


    本朝虽深受西北边境外的异族侵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可历代君王唯诺庸碌, 都不曾下决心铲除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族, 常常只是派兵镇压。


    如此最多不消一两年, 他们又卷土重来,西北战火不休,永无太平。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裴霄雲曾在苏杭、关州徐州等地都与乌桓国的暗探交过手,这些人阴毒狠厉,勾结当地官员祸乱中原,一日不除, 朝廷便难以安定。


    他恰好借此时机,领兵北上, 与沈明述联手, 彻底灭了乌桓国。


    朝廷也有主和派劝他三思而后行,忧心这场战役怕是不好打。


    可他心意已决,又岂会被旁人左右?


    出征的圣旨一下, 第二日便深入军中,亲自编军,五万兵马在京待命。


    出征前夕,他把裴寓安叫到承安殿。


    这两年,他越发觉得她长大了,宫规礼仪通通都学得很好,连一些国事策问都能对答如流,有时他因沉溺情爱犯糊涂,她还能反过来把他给训一顿。


    他与明滢的孩子,不会比男儿差。


    本朝也不是没出过女帝, 他不会再纳后妃绵延子嗣,将来这万里江山,怕还是要交到她手中。


    人人背后都说他是乱臣贼子,他今年把乌桓国给灭了,留给后代一个清平盛世,这“窃”来的皇位也算没白坐。


    “父皇找我?”


    裴寓安听到裴霄雲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并未先行去见他,而是等他派人来传召,来到承安殿,见到坐在阴影中抚弄画的裴霄雲,浅浅行礼。


    裴霄雲的指尖拂上画中之人的脸颊,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将画重新挂回原位。


    “朕要去西北,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


    裴霄雲时常觉得,她像明滢,可又不完全像,性子中的那几分薄情,或许像他吧。


    他嘴角勾起,苦涩淡笑:“朕不传你来,你也不来见朕。”


    父女二人一个坐在窗边,一个站在桌案旁,身影一般高。一束黯淡光线将二人隔开,是血脉相连,却又泾渭分明。


    裴寓安答的不疾不徐:“父皇心意已决,想必是心中有数,胸有成竹,女儿放心您去。”


    她话语老成,滴水不露,很少有这个年纪该对父母有的孺慕之情。


    裴霄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对她们母女二人都有愧,每回对上裴寓安沉静的眸,便想起了很多事,心头如被针一刺,泛起尖锐的痛。


    窗外的风携柳絮飞入殿内,草屑钻入他眼中,他眼眶有些痛:“她生前也想过去西北,可惜,朕没让她去成。”


    那时,她都快到西北了,他又亲手把她抓了回去。


    如果那时,就放她离去,她会不会在西北生活得很好。


    会不会就不会……


    一转眼,都过去两年了,悔字真如穿肠毒药。


    他移转视线,以掩去眼底的微红,从一只紫檀木盒子里,拿出一块玉玺,再朝裴寓安招手。


    “过来。”


    裴寓安走过去,接过那只莹润无暇的玉玺,那是帝王权利的象征。


    “朕不在之时,这个就交给你。”


    他的心腹,只听命于他,见玉玺如见他真人,除此之外,他还留了一批老臣,会听她的令,竭力护着她。


    至于他去了西北会怎么样,他还是习惯不去想退路,没有退路,便能一往无前。


    裴寓安只觉掌心沉甸厚重,她如今还有些拿不稳,要用两只手抱着,才能将这块玉玺牢牢抓住。


    “等这次凯旋,朕就劝你阿舅回来看看你,他也太过狠心了……”


    “不必如此。”


    裴寓安立刻打断他的话,思绪蓦然往前飘,想起了那年被她烧毁的风筝。


    她曾在原地,见过两个人离去的背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梦到在府邸放风筝的场景。


    她怨过他们的离去,只把她留在原地,毫不关心。


    可转念一想,她该怨的究竟是谁,是她的父皇,是他让所有人都不好受,逼着所有人走向那一步。


    她在裴霄雲略带错愕的神色中开口:“阿舅不愿回京,许是怕触景生情,父皇不必相劝。”


    她害怕见到他们,不如不见。


    裴霄雲念她极为懂事,心里的愧疚更深。


    他们一家人,或许从前也是能有其乐融融的机会的,若一切都没发生……


    “父皇还有何吩咐?”裴寓安不愿见到他表露出的悲戚,她总是发自内心地嘲讽。


    裴霄雲下意识环顾四周,殿内一片空荡,不过那些挂着的画,摆着的山茶花,就是他的全部。


    “殿里的这些画,朕种的这些花,你要时刻派人来打理,不要让画脏了,让花枯了。”


    裴寓安点头应下,见他没有别的吩咐,欲转身离去。


    裴霄雲不知为何,临别时才生出来几分恐惧,沙场艰险,他还想再对她说些什么。


    “朕是有对不住你的时候……”他喉咙涩哑,再往下,什么也说不出。


    裴寓安脚步顿了顿,裙摆荡开阴影,背对着他。


    “父皇保重。”


    三日后,裴霄雲领兵北上,兵马从皇城出发,蜿蜒如长龙。


    此次北上,他带了贺帘青随行。


    这两年,他因思念明滢,轻信巫蛊之术,服了许多含毒的丹药,伤及了本元,从前体内的毒发作时痛不欲生,贺帘青为他配的药也加重了剂量。


    —


    朗州战况如火如荼,城内兵力稀疏,只剩几千残军死守城门。


    就在沈明述前往朗州的第十日,西北都督府的探子打探到消息:


    乌桓国蛰伏两年,在本国研制出新的蛊毒,危害极大。他们与周边小国联手,看似是欲攻占朗州,实则是料定沈明述会领兵去支援,故而在西北前往朗州的必经之路苍溪谷上设伏,埋伏了数万精兵,播撒新制蛊毒,为了就是让沈明述全军覆没。


    沈明述犹如西北的定海神针,多次打得乌桓人溃败四散,只有他死了,乌桓那边才能无所忌惮,只取西北。


    探子被敌方发现,是在最后一刻,冒死将消息传回来的。


    自从兄长出征后,明滢便惴惴不安,彻夜难眠,几乎是每日都去都督府打探前线的消息。


    那封消息传回来,沈明述派在西北留守的部下皆是咬牙切齿,脸上一派愁云惨雾。


    明滢听说后,嘴唇瞬间发白,心口扑通直跳。


    “那可能设法与哥哥取得联系,叫他多加小心?”


    她就说,最近总难以安定,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沈明述留下的副将姓郭,名唤郭悠,此人面色悲愤,摔了一盏茶。


    “我们曾多次飞鸽传书给将军,可不见信鸽飞回,消息石沉大海。”


    明滢浑身血液凝固,指尖冻得不能动弹,瞳孔缩了缩,带出一片焦急之色。


    行军打仗,送去的消息通通沉没,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她曾就靠这个手段,算计过裴霄雲。


    果不其然,郭悠愤然拍桌,懊恼看着她:“只怕是,将军军中出了细作,消息被人给截了。”


    明滢心跳都落了一拍,眸中的亮色被通通抽离。


    良晌,在一派凝重的气氛中,她静下心来,“哥哥此去才十日,定还未至苍溪谷。郭将军,西北的地形我大不清楚,敢问西北与朗州之间,可有直抵苍溪谷的近道?”


    郭悠的想法与她相同,既信件传不出去,只能他们这边派人去追了。


    “有一条近道,鲜少有人知,是许多从边境走私的黑商会走,我也准备快马去追将军,若行得快,想必能赶上。”


    郭悠军户出身,五年前在战场上被沈明述所救。


    他大字不识,胸中谋略也甚少,胜在一腔孤勇,赤胆忠心,想到了这个唯一的法子,便想迅速带人去追赶。


    炭盆内,火星烧的通红,橘红的光影打在明滢脸庞,也将她焦灼的神色照得一览无余。


    “郭将军且慢。”她按捺住起身的郭悠。


    郭悠疑惑地看着她。


    只听她问:“苍溪谷那带是归西北都督府所管,还是属于朗州地界?”


    西北各州府、各地势错综复杂,如今战况迫在眉睫,她更加瞻前顾后,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入更大的危险中。


    “新帝登基后,重分西北各府各州的管辖权,苍溪谷如今已是朗州地界,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明滢声色发紧,衣袖覆着手腕,方看不见小臂在颤抖。


    “若是朗州地界,只怕是西北去苍溪谷的路上,还有朗州,都被敌方控制了,或是当地官员已与他们同流合污。否则,乌桓人没有余力拿朗州做幌子,在苍溪谷设伏。”


    只能把朗州城收入了囊中,才能分出心力,设下陷阱。


    故而,郭将军、或是军中的人前去报信,只怕正中他们下怀,亦是有去无回。


    郭悠面色凝重,再次坐下思索,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将军不带他出征,留他在西北戍守,是因为他腿伤未愈,如今西北都督府只有他说得上话,可他却束手无策。


    他攥紧拳头,紧绷着颌,字字都是火气与坚毅:“郭某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要能让将军无虞,就算是刀山火海,郭某也愿意去闯一闯。”


    “郭将军,我有一个法子。”明滢站起身,欲与他商议。


    “姑娘请讲。”


    “我们就走那条近道,郭将军不是说那条路上多是黑商吗?我可以扮成去边境进香料的商人,若遇到盘查,也可蒙混过去。”


    此话一出,便被郭悠拒绝了:“不成,将军离去时叫我保护好姑娘您,我怎能让姑娘您去涉险。”


    明滢料到他有这样一番说辞,朝他深重摇头,“郭将军,时不待人,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我也担心哥哥。”


    只要有一点能力,她也想保护哥哥,她不想永远躲在哥哥身后。


    若让她留在西北,她才更坐立难安,心如刀割。


    郭悠额头青筋跳动,狠狠握拳捶向桌面:“无耻贼子!”


    最终,他别无他法,应下了明滢的计策,“姑娘放心,我会多带几个兄弟,保护好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不重要。”


    明滢眼眶映着红热,是那光影在眸中跳跃,带出的水泽:“要想消息送到,就不能带多了军中之人,人一多,会引起敌方怀疑。”


    郭悠踱来踱去,咬牙点头。


    —


    明滢等不了明日天亮,打算今夜就出发,临走时,特意回了一趟铺子跟沈瑶交代去向。


    二人的谈话,被门外的林霰听得一清二楚。


    他好几日没见到明滢,犹豫了许久,打算借着上门借药草原料做天然染料为由寻她。


    门虚掩着,他听到了明滢说要去朗州苍溪谷。


    朗州在打仗,西北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听到她是担忧兄长的安危,他也不放心她一介女子,独自去前线。


    交代完了事,明滢没有再多留一刻,推门出去,与林霰撞了个正着。


    她略微意外,心跳了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林霰先为偷听到她们的对话与她道歉,再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你要去苍溪谷,是吗?”


    明滢无所隐瞒,点点头:“我要去给我兄长传信。”


    方才沈瑶也疑惑,为何要她一个女子前去,而明滢对她的解释,他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不能带军中之人,不如我随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他不知为何,听到她即将涉险,心头涌起无限的忧愁。


    明滢对他扯了一个笑,淡淡摇头,“不必了,我也不是一个人,还有郭将军他们。”


    她知道苍溪谷危险,所以更不能让他跟着她去。


    他已经为她付出过一次了。


    林霰垂首,明面上答应不执意跟随,只问了一句:“那你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明滢答得很果断。


    “那你小心。”


    林霰望着她的脸,就仿佛能看到自己一道道被禁锢的过往。


    只可惜仍旧灰蒙蒙,想不起来。


    但直觉告诉他,她是很重要的人,就像听到她要去苍溪谷,他放不下担忧,明早势必会跟随一样。


    他转身离去,月色将他清冷的背影拉得修长。


    明滢一直望着他消失在路尽头,脸庞湿黏温热,她抬头一抹,是泪。


    她依照约定的时辰,去了都督府寻郭悠。


    郭悠早备好了马车,马车上放着装香料的各种香盒,一切都准备妥当,他额外只带了两个兄弟。


    夜色苍茫,芦苇如絮般垂洒,北地的风声呼啸喧嚣。


    明滢上了马车,正是争分夺秒之际,她不想耽搁。


    “郭将军,我们出发吧。”


    他们算好了时辰,若没日没夜地赶路,最多十日,就能追上前方军队。


    而十日后,前方将士也还尚未抵达苍溪谷。


    可若再晚一两日,就不行了。


    故而,一行四人快马加鞭,顺着那条小道行了五六日,连吃饭喝水都来不及,每日只吃一顿干粮,不敢阖眼。


    这条近道上的人果然鱼龙混杂,一路遇到了不少打劫钱财的土匪或是贩卖蛊毒的商人。


    所幸他们车上有武将,遇到这种人便打杀了事,路上还算畅通无阻。


    起初,路上还没有设关排查的官兵,越靠近苍溪谷地带,搜查的官兵越严,几乎是每隔十里就设有一道关卡布防。


    官兵以前方大战,怕混进乌桓人细作为由,严格排查路上的商贩,拦截年轻健壮的男子。


    郭悠见状,愤愤道:“这下果真叫姑娘给猜对了。”


    苍溪谷附近,包括朗州,可能已被乌桓人控制,他们不敢全然拦截百姓,引起整个西北官府的重视,只能以查细作为由,截下看似是军营出身的男子,就怕是沈明述的人来通风报信。


    又是深夜来临,月亮浑圆。


    马匹累得走不动了,他们不得不停下稍作歇整,郭悠带了一个人去前方割干草喂马。


    明滢与另一个男子在原地生火取暖,准备烤些地瓜填饱肚子。


    火升起来,将树下一片空地照的明亮。


    明滢正把几颗地瓜串在细竹竿上,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这男人是同赶路的富商,看她们一男一女,身边也没家伙,许是赶路的普通百姓,又见他们这里生着火,火光一照,窥见了明滢的容颜,当即便心痒难耐,朝这边来了。


    “有道是相逢即是缘,同赶夜里,不知姑娘与公子是去往何方?”


    明滢身旁的男子见这人举止轻浮,不像个好人,手缓缓摸上腰间的刀。


    明滢抬眼四望,远处火光幽微,可见佩刀官差的身影,


    几步之遥的前方就是关卡,有不少官兵驻守,若在此地厮杀闹出动静,怕是会招来人,一旦暴露,这几日行的路途便前功尽弃了。


    她悄然按住身旁这位兄弟的手,头也不抬,答方才那富商:“我们兄妹要去徐州。”


    被明滢按捺住的男子仿佛看出她的顾虑,只能默默收回腰间的刀,静待时机。


    富商见他们态度和善,只怕是两个软柿子,再加上他车上还有仆从,根本无所畏惧。


    反而变本加厉靠近明滢,若有似无地蹭她的衣摆,狎昵笑道:“小娘子,陪爷玩玩,爷的马车宽敞,上去让你盖狐裘,喝羊肉汤。”


    那留下保护明滢的男子拳头都要捏碎,忍无可忍,眸露狠光。


    明滢只朝他浅浅摇头,示意不可。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屑,指了指左侧的树林,对那富商道:“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去那边吧?”


    富商大喜,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将这小娘们弄到手,在心中暗嗤:什么兄妹,这二人只怕也是鲜廉寡耻的狗男女!


    “也好,也好!”他看向明滢指的那片树下,色向胆边生,哪里管那么多,先行迈步转身。


    噗嗤一声,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富商察觉后背袭来刺痛,瞪圆双目回首,见那女子握着一把刀,直直插.入他背部。


    刀刃在血肉里转了几圈。


    他无声无息,猝然倒地。


    明滢面色波澜不惊,实则手腕在剧烈地抖,裙角被溅上几道血迹,她立即捧了把湿润的黄泥掩盖。


    她杀人了……


    可哥哥教过她,惹上这种流氓无赖,只能杀了,否则会惹祸上身。


    接着,她平静心神,与身边的男子合力将尸体拖到前方的灌木丛,用枯木与树叶掩盖。


    不远处的树丛后,富商的随从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吓得冷汗直冒。


    很快,郭悠他们寻了些干草回来,明滢也烤好了地瓜,几人就着凉水,随意分食。


    人恢复精力,马也喂饱了,东方既白,天亮了正好继续赶路。


    前方是一道关卡,他们一行人照常被拦下。


    “站住,干什么的?”那官差呵斥。


    明滢作为老板,把路引拿给他们看,用着一路用过来的说辞,“我是开香铺的,与这三个伙计,去徐州接一批珍贵香料,不敢假手他人。”


    郭悠那几人穿着一袭破衣,用黄泥与尘土糊了脸,一人跛腿、一人佝偻身形、另一人身形瘦弱,穿了身青灰直裰,酷似算账的书生。


    官差去车上查了装香料的盒子,见里面还残余着各种香料,凑近闻了闻,是香无异,又打量了几眼这一行人,样貌装扮的确是平民百姓无疑。


    而后,将路引还给他们,大手一挥:“放行。”


    明滢松了一口气,终于把心放了下来。


    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从这里出去,便能在前方等到哥哥。


    郭悠一甩马鞭,车轱辘缓缓转动。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喊叫。


    “差爷,别放他们走,他们杀了我家老爷,那女人身上还有刀!恐怕就是乌桓细作!”


    明滢暗道不好,掌心泛起湿意,双腿乃至全身都有些瘫软。


    官差面色大变,兵刃出鞘,郭悠已率先反应过来,亮出匕首,一刀割了那人的喉。


    彻底暴露,其余人纷纷不装了,抽出短刃杀敌,围着马车保护明滢。


    关卡防守的官差涌上来,欲擒住他们。


    敌方几十人,郭悠等人毕竟没有三头六臂,渐渐落了下风。


    一个不留神,马车被人掀翻,车辕散架,车上的香料连天挥洒,顿时灰蒙一片。


    明滢滚到地上,翻滚时躲过了一刀,只被割破了臂膀,她捂着手臂,吃痛闷哼。


    郭悠一刀斩断马与车身连接的马辔,将明滢带上马车,把地形图塞给她,为她杀出一道口子。


    “姑娘快走!”


    他们三人以身筑墙,抵御敌方的夹击,不让他们靠近身后关卡。


    “郭将军!”


    明滢含泪偏首,终是把心一横,扯紧缰绳,调转马头:“驾——”——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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