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产 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贺帘青来了, 见此情景,心中一跳,猜出个七八分。
他急忙吩咐丫鬟打热水来, 把裴霄雲请了出去。
天光大亮, 房里房外都响起急躁的脚步声。
明滢咬破了唇, 满头是汗,发丝淋漓贴在脸庞,终于疼得受不住,才泄出声声低呼。
她是临近天明时分被疼醒的。
睡梦中,小腹猛然泛起坠意,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横冲直撞, 又像有人拿了把剪刀在她腹中剪。
她对这种感受很熟悉,猜到, 许是她吃的五行草起作用了。
她既激动又恐惧, 希望不要白白疼这一遭。
裴霄雲从未有这般紧张的时候,听着她的凄厉惨叫声,他紧绷着唇, 面庞阴沉,侧脸如一道薄刃。
心好似被刺了一刀,在随着她的声音,泛起抽痛,眼底倒映的还是床褥上的那一片猩红。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分明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他还在替她量身形,打算为她做嫁衣。
“胎儿恐怕保不住了。”贺帘青出来,焦急对他喊道。
裴霄雲眼皮一跳,竟未发觉自己的唇在颤,喉间如堵了一把粗粝的沙, 又沉又快:“你保她无虞就行。”
他微微愣怔,风吹帘动,廊下几朵硕.大血红的芍药花,狠狠扎入他双目。他指尖倏然猛抖,又撩开帘子冲了进去,肩膀撞得那架山水屏风挪移摇晃。
恰好,丫鬟们端出几盆血水,为明滢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缩头缩尾退了出去。
明滢面如薄纸,苍白可怖,两颗眼珠子空洞无神,唇上映着两道带血的牙印。
裴霄雲沉默半晌,与她错开视线,看向贺帘青,“她怎么样了?”
贺帘青沉下脸,摇了摇头:“大人无碍,胎儿没了。”
明滢耳边因疼痛泛起的轰鸣消褪,身下那股痉挛痛感也在缓缓消散,听到胎儿没了,她眼前也涌起一阵带着水光的虚影。
紧接着,胸口呛出细微的震动,是被压抑住的冷笑。
她早就说过,她不会再生下他的孩子。
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裴霄雲听到确切答复,平复了半晌心情,眼底泛起猩红,才开口:“怎么会这样呢?”
她每日享受着最精细的侍奉,膳食起居也是严加把控,怎会突然出问题呢。
贺帘青道:“我早说过了,她从前服了很多伤身的寒凉药物,是你病急乱投医,让她连用滋补的方子,前三个月胎儿本就不稳,阴阳相冲,保不住这胎也不奇怪。”
裴霄雲脑海中浮了一团雾,他整个人如同飘荡在云间,步履颤巍,身心不稳。
这种感觉,空虚、畏惧、无依,哪怕是他从前走投无路,受伤濒死时,都不曾拥有。
他不敢相信,他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他不知道贺帘青是何时走的。
暮色降临,屋内爬满暗淡。
只剩明滢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眼中尚有光彩,其中蕴含的,是浓浓的哀戚。
他想,她当年,喝下那药时、独自难产时,是不是也这样疼?
他缓步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宽慰她:“还疼吗?没事了,你先把身子养好,我们不愁以后——”
“你别碰我!”明滢陡然爆发出尖锐喊叫,甩开他的手,眼尾留着一行清泪,“三年前,我有了身孕,你说影响你的仕途,要舍了那个孩子,亲手端给我一碗药,让我喝下去。这次有孕,是不是又妨碍到你的前程了?你还是觉得我这样的卑贱之人,不配生下你的孩子是不是?所以你总逼着我喝什么安胎药。”
裴霄雲沉浸在错愕中,难以自拔,就听她一字一句,质问他:“那究竟是安胎药,还是别的药?你说!”
“我不会害你,自然是安胎药。”裴霄雲牵回她的手,感受那冰凉的指尖在掌心挣扎,又将她的手反复攥紧。
可害她没了这个孩子的人,也的确是他。
他让她喝了三年的避子汤,逼她喝下落胎药,她落过水,受过风,他还给她用了蛊,才导致她体弱多病,保不下这个孩子。
她说是他的错,他又如何反驳得了?
就是他的错。
他本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孩子,也不愿意生下来。
可她这般心软慈善的人,又怎会不愿意,她都慢慢接受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只可惜造化弄人……
明滢一寸一寸,将手指从他掌心抽出,她刚刚小产,端不起激烈的声色,可那沙哑的嗓音比刀子还扎人:“若是你瞧不起我,可以放我离去,那日在牢里,杀了我也行。为什么要步步筹谋,去害一个无辜的孩子,这就是你说的,要惩罚我吗?”
她的话如块块巨石,砸在裴霄雲身上,越砸越让他下坠。
裴霄雲不曾抵御,任石块迎面砸过来。
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把还未来得及收走、用来剪花茎的花剪,银白的剪刀泛起锐利光泽。
明滢眸光一亮,趁他不备,猛然支起身子,握住那把花剪。
“你做什么!”裴霄雲大震,即刻去掰她的掌心,“放开!”
明滢反握住他的手,指引他,将剪刀尖口对准自己的心脏:“我知道你恨我,你快杀了我,孩子没了,我也不活了,快杀了我……”
她爆发出的力道令裴霄雲一时难以控制。
两人争执间,裴霄雲怕伤着了她,反握住那剪刀口,尖刃刺破他的掌心,鲜血一滴一滴透在才换上的干净被褥上。
“杀了我,你还等什么?!”
“阿滢!”裴霄雲声色高涨,喊出了她的名字。
明滢双肩一颤,黯淡的眸子定住,手上的力松了几分。
“是我对不起你。”无限肆虐的阴暗中,裴霄雲掐上她的手腕,沉沉道出这句话。
每个字眼都被上涌的血腥气浸染,显得阴沉又悲悯。
明滢身上痛楚未消,不断冷笑,不断喘息。
她浑身如被洪水侵袭,被猛兽撕扯,下颌紧绷到失去知觉。
有那么一瞬,四下俱暗,痛意麻木。
她忘了自己做了什么,忘了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年。
一切的起始,果真不过孽缘二字!
他们这样纠缠,不知还要用多少东西去填补那道缝隙。
裴霄雲反制住她的手腕,摸上剪刀柄,“哐当”一声丢到了地上。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愧有多深,便抱得有多紧,胸膛剧烈起伏,下颌抵在她发顶,“你别这样,也别胡思乱想,没人瞧不起你,我也不想要你死。孩子没了,的确是我的过失,是我不好,我会补偿你的。”
明滢虚弱至极,无力再推开他,听着他的话,心头浮出鄙夷。
孩子,是她亲手杀害的。
没了腹中的孩子,一身轻松的同时,也一身落寞。
直到守到她睡下,裴霄雲才出去了。
“爷,可要上药?不处理,怕是要得破伤风。”
裴霄雲恍恍盯着掌心的伤口,血肉外翻,还在淌血,可他感受不到痛意,摆了摆手,去了书房。
他心乱如麻,耳边回荡的还是她痛苦的呻.吟。
变化似乎就在朝夕之间。
他额角泛起剧烈抽痛,不知是何物,像虫蚁一般密密麻麻爬满全身,反咬他一口。
他搜出药瓶,倒出两粒丸药,囫囵吞下。
—
往后的几日,裴霄雲都在家中陪明滢,几乎是寸步不离她。
小产过后,她便整日靠在榻上,若非两颗眼珠还会转动,便与抽了心神的木偶无异。
失去了孩子,他们都悲痛不已。
起初,他见她也会默默流泪,过了几日后,泪似乎流干了,也不哭了,只是呆愣地坐着。
他以为她是想通了,放下了,这样也好,日子总要往前过。
婚期虽还在日程上,可他自认对她有愧,想到她从前不情愿的态度,也没再在明面上与她提成婚的事。
等再过段时日,总会好一些。
“阿娘,我的指甲又变白了,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染一次。”
“阿娘,我已经把你教我认的字写了五遍了。”
裴寓安脱了鞋,爬上了榻,坐在明滢身边。
她听身边的芦雪姐姐说阿娘生病了,说阿娘太虚弱,不让她来看望,直到今日才准许她来,她想和阿娘多说说话。
明滢提不起神思,裴寓安同她说话,她才强支起了几分心神,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嘴角扯了扯,什么也没说。
裴霄雲接过丫鬟手中的汤药进来,看到母女二人坐在一处说话,明滢显然没兴致,强撑着笑颜。
他放下药碗,抱走裴寓安,温声对她道:“阿娘病了,莫要扰她,你去自己房中写字吧。”
裴寓安神情失落,点点头,跟随下人离开。
裴寓安走后,他重新端起那碗药,搅了搅汤匙散了热气,坐在明滢身旁,亲自喂她喝药。
明滢垂眸,药送到嘴边,她张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你种的那些花都开了,可以去院子里走走了,也别成日躺着。”
他看她终日沉溺痛楚,怕她憋出心病来,终是不忍心。
见她嘴角沾着褐黄的药渍,他送来帕子,抵在她唇角,欲替她擦拭。
却被她一把夺过,他被那力道牵扯,震得碗中的汤药都颤了颤。
他看她这副样子,不仅仅是怕她会生郁病,更怕她要一辈子生他的气了。
这么多日,他夜里也不敢去想那个未出世,与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
“明日,我们去白马寺,点一盏灯吧。”他喉中泛起干涩,愧疚在胸膛蔓延。
明滢无动于衷,他便搂着她的肩:“这孩子与我们无缘,许是造化就如此。我们还有女儿,往后,照样可以好好过日子。”
贺帘青说她两次怀孕都伤了根本,往后再难有孕,那也无妨,他也怕再见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明滢忽然木讷开口:“女儿,你也不想要,当初也是差点没了的。”
裴霄雲心头一抽,呼吸都沉了沉。
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无力地道了句:“陈年旧事了,还提这些做什么?”
二人都不知,门口一道小小的身影,在这时才转身离去。
“陈年旧事?”明滢看向他,掉下了几滴泪,“那是不是再过几年,那个没了的孩子,你也会忘了?你夜里就睡得着?你会偶尔梦到他的脸,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这番话,比诛心还狠厉三分。
裴霄雲一时哑口无言,他一向高傲挺直的肩背,躬沉下去几分,面庞的凛冽棱角似被磨钝,与昏暗光影融为一体。
他睡不着,他怎么能睡得着?他亦深感自责。
“是我不好。”可他搜肠刮肚,也只能递出这几个字,拿着帕子,替她擦泪。
“你再养几日,等身子好了,入了夏,我带你回扬州散心,你是不是很久都没回故里了?”
他要提前吩咐人去,把他们从前在扬州住的那间小院打理出来,再种上一院子她喜欢的花,住在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
他在等她的回答,与她从头开始,尽力弥补她。
明滢满眼嘲讽,睨了他一眼,便别过头去。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作者有话说:这里还没到真正追妻,先上碟开胃小菜[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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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点灯 最后的时机
裴霄雲见她心绪不佳, 怕再惹她悲戚,道了句让她好生歇息,便自行出去。
后来的几日, 他也劝过她, 他们一起去白马寺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点一盏灯, 盼他投个好胎。
明滢终日躺在榻上,足不出户,哪里也不去,冷冷责怪他:“杀人凶手心虚,自己不敢去,还要拉着旁人一同去做戏吗?”
她自己也不敢去。
说这句话时, 在静静流泪,又被她拂掌揩去。
她不想再与那个没了的孩子, 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谁叫他生不逢时,偏要投胎到她腹中。
她与裴霄雲一样,都是狠心之人。
等死后, 他们也许会一起下地狱。
裴霄雲眸色黯淡,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解释他并不想害她,解释他曾经也很期待那个孩子。
第一次,面对她时,哑口无言,有种沉重的愧疚堵在心头,就仿佛真如她所说,他是个杀人凶手。
罢了,她不愿去就罢了。
也免得她触景生情, 缅怀伤心之事。
他吩咐人套了马车,独自去了白马寺,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点了一盏灯。
回来时,沈明述来了府上,与裴寓安坐在一处,在陪明滢说话,身旁围着几个丫鬟。
明滢难得支起身子,腿上盖了一张狐绒毛毯,不知说了些什么,眉眼浅浅眨动,唯有与他们相处时,五官才添上了几分活色。
他站在屏风后,不禁想着,她何时也能与他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方才去白马寺,途遇大雨,他的衣襟沾着雨珠,雨珠染在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这才恍惚意识到。
难了,或许从前还有可能。
在失去那个孩子后,他便再也靠近不了她。
沈明述注意到了屏风后一道高大的人影,安抚好那母女二人,含着一团怒气,走了出来。
裴霄雲见了他,沉默半晌,才道:“你日后得空,多来陪她说说话。”
沈明述眼眶泛红,愤恨到最后只剩下心疼与无力:“你若真心为她好,还有一点良知,就让我带她走,她经不起你这样的折磨了。”
裴霄雲胸膛起伏,脑海是恍惚轰鸣的,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斩钉截铁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他怎么能放她离去。
他身边那么多人,都被他杀干净了,从始至终,好像也就只有一个她。
“你想害死她是不是?!”沈明述咬牙切齿。
“我没想过。”裴霄雲嗓音发沉,“我根本没想过要害她。”
他望着眼前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喉中酸涩,不知是在对谁说。
“你对她做的桩桩件件,难道还不是在害她?”
裴霄雲被问得怔住。
他想起当年他给她送去落胎药时,她苦苦哀求的话语,想起送她去凝雪楼时,她惊恐无助的神情,与对她下蛊时,她如被摄了心魄的样子。
似乎有什么他一直认定的东西,在渐渐松散。
他的确是有很多地方对不住她,这些往后他都会弥补。
可他,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她。
“你可以来看她,但带她走,休想。”他面色带着一股扭曲的执着,“我会和她成婚,往后,我是谁,她便是谁。我会给她至高无上的一切,来弥补从前的缺失。”
沈明述气得牙关颤抖,一拳挥到那架屏风上,屏风摇晃坠地,光线中,带起一片飞舞的烟尘,愤愤离去。
裴霄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渐渐冷下。
下人进来扶起屏风,只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冷声:“日后他来,无需阻拦,跟随的人减去一半,但身旁不能没人。”
谁也不能把明滢从他身边带走!
他阔步进屋,四月天,屋里还烧着炭,带着淡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她畏寒,加之刚刚小产,需得安养身子,这他是知道的,他吩咐下人关上门窗,不让冷风涌进。
裴寓安方才听到了明滢和沈明述的对话,趴在明滢膝上,脸枕着柔软的毛毯,声音软软的:“阿娘,你别走好不好……”
裴霄雲甫一进屋,便听到这一句,当即截了女儿的话:“没人说你阿娘要走,下来,你阿娘病着,需要静养,你先回你自己房中去。”
明滢掀了掀眸,淡淡看了他一眼,手指停留在裴寓安温软的脸颊上。
她心口发酸,不知该怎么答她的话。
裴寓安看到他进来,身子往明滢怀里拱了拱,第一次没有应他的话:“我不走。”
裴霄雲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恐惧在心头缭绕。
他怕他们是真商议好了要走。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他眉眼沉下,上前抱裴寓安下来,唤了下人进来,“把小姐带出去。”
裴寓安不肯挪动步伐,是被嬷嬷进来抱走的。
人走后,待屋里只剩他与明滢两个人,他坐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方才我已与你兄长商议了,不管他与你说了什么,走是不可能的,我有诸多不对,等我们成婚后,我一一弥补你。”
“我累了,你也别再自欺欺人了。”明滢转动身子,不欲搭理他。
“一切都会过去的。”裴霄雲挽起她柔顺的青丝,拿来乌木梳,插.入她发间,替她梳发。
“我是算计过你。”明滢突然凝视他,目光如炬,浮动的却是一层浅冰,“可你好好活着,还拿了条人命来解你心头之恨,这样还不够吗,你还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阿滢——”裴霄雲捂住她的口,切齿而出的字,深长又沙哑,“你别再说这些了。”
仿佛堵住她的嘴,她细数不出他的罪过,他的罪孽就没有那么重。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质问他,就如两把刀,插在他心上。
“杭州的事,我早已不怪你,就当做是,我伤害过你,我也咎由自取。”
明滢陡然握拳,攥得指尖失了血色,心头爬满密密麻麻的讽刺。
那样就够了吗?
什么恩怨也好,仇恨也罢,她真的不想与他再纠缠了!
裴霄雲抱着她,两道呼吸在暗夜中交缠,谁也没说话。
—
次日,早朝传来战报。
乌桓国联合周边异族,以游击形式,频频试探进犯西边边境,西北六部失踪大批人口,在与乌桓国的边境处,找到部分尸体。
沈明述离开了西北,镇不住当地军心,乌桓人也失去忌惮,在边境犯下烧杀抢掠诸多罪行。
朝会上,沈明述自请回西北戍守,裴霄雲同意了。
退朝后,他将沈明述叫到殿内,问他:“你当真想好了,朝中不乏良将,你若放心不下你妹妹,我也可派其他大将前去。”
“你也好意思问得出口。”沈明述不惧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当面冷斥他,“若不是你,我们兄妹也不至于聚少离多,我只希望你昨日说的话是真的。”
裴霄雲颔首,“你放心,我必定好好待她,我本想,将下月的婚期提上日程,可她如今这个样子,只能先等她养好身子再说,我不会逼她。说不定,还能赶上你从西北回来。”
沈明述瞪了他两眼,嘲他白日做梦,冷哼一声,走出殿外。
他即将出发回西北,临走时,最后一次去府上看望她们母女。
风筝扎上最后一根线,送给了裴寓安。
裴寓安拿着那只风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拉着他的手,抬头望着他:“阿舅,你要走了吗?”
沈明述心里不是滋味,不敢与她纯澈的眸对视。
或许那个没了的孩子是解脱,眼前的女孩,才是真可怜。
他只能看向明滢,明滢也偏过头。
兄妹二人都心如明镜,二人也都因为裴寓安的话红了眼眶。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裴寓安话音渐渐弱了下去,“你还没有陪我放过这只风筝。”
沈明述微微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良久,才朝她点头:“会的,等阿舅回来,就陪你放风筝。”
他眼眶微红,匆匆避开小姑娘的视线,一个大男人,竟怕被她拆穿谎言,窥出端倪。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明滢,像是话里有话:“阿滢,你也好好的。”
明滢憋回眼中酝酿的灼热,才看向他们:“欸,哥哥去吧。”
沈明述转身离去,裴寓安捧着那只风筝,趴在窗框上望,直到那道身影穿过垂花门,不见踪迹。
“安安,过来。”明滢鼻尖酸涩,朝她挥手,“上次不是说指甲变白了吗,阿娘再给你染一次。”
裴寓安乖乖坐在她身前,明滢先替她梳头发,握着她娇嫩的发丝,指尖轻颤。
一场孽缘,真的卷了太多无辜的人进来。
她甚至微微动摇,当年她极力保下女儿,究竟是对是错。若她也能完全像裴霄雲那般无情无义,或许还能活得轻松些。
如果他真的死在杭州那场战役里,把女儿安置在别的地方,她就不会知道,她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娘亲。
如果翠空山庄那夜,她如愿接走了她,就能陪她长大,每年都陪她放风筝。
可惜,她自己也没有办法。
每个人都在挣扎。
她终于起了身,去花圃摘了很多凤仙花进来。
晚春时节,所有的春花都用尽最后一丝力争奇斗艳,这次花的颜色比上次深,她轻轻替小姑娘染上,希望这次颜色能保存得久一些,不要再那么快就没了。
裴霄雲回来时,夜已深了,明滢躺在榻上,阖着眼皮。
他知道她这个时辰一贯没睡,自行褪了身上冰冷的外裳,穿了一身月白中衣,坐着与她说话。
“你兄长去了西北,你许是知晓了吧,这次不是什么大战,想必他很快就能回来,等入了夏……”他想与她提成婚的事,可话到嘴边,他怕惹得她激动,终是咽下,换了一句,“等入了夏,我们回扬州避暑吧。”
明滢摒弃他这些话,霍然睁眼,盯着床帷上方:“我方才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裴霄雲靠近她。
“梦到,好像是个男孩,浑身是血,朝我走过来。”
裴霄雲心被狠狠一扎,眉宇蹙成一团,拉着她的手:“那是噩梦,不是真的,我让人多点两盏灯。”
他唤人进来,再添了四五盏烛台,将整间房照的通明亮敞。
“没有用,他还是在那里。”明滢摇头,朝窗边一指。
点灯的丫鬟听了她的话,吓得背脊一缩,打翻了一盏灯烛。
裴霄雲皱眉,斥了一声:“出去。”
明滢一直吵着说房里有人,珠帘被风吹得开合作响,风卷帘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好似,真的有人走了进来。
裴霄雲自然不信这些。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再拿了床被子,在她身旁睡下,宽慰她:“别胡思乱想了,你是想得太多了,都过去了。”
明滢阖上眼,终于安静一阵,也不知是根本没睡还是又做了噩梦,夜半又坐起来吵嚷,说有人睁着眼在看着她。
裴霄雲一夜未眠,守着她直到天亮,觉得她是犯心病了,清早就叫了贺帘青来给她诊病。
明滢气色不大好,五官被忧郁笼罩,在丫鬟的侍奉下,换了身霜色对襟裙,坐在待客小榻上,让贺帘青看病。
贺帘青知晓全部内情,猜到她不至于病得这般重,与她对视,又匆忙瞥开视线。
裴霄雲邀他去了隔间,问他:“她一直做噩梦,总说些胡话,你看了身子如何?”
“就是心病,喝药养着吧。”
裴霄雲嗓音发涩:“就没有根治的法子?”
他想见到她快些好起来。
“自然有。”贺帘青沉道,“她一直不愿跟你,你放她离去,她就能好得快些。”
裴霄雲觉得他的话是无稽之谈,他不可能放手,她都这样了,不呆在他身边,还能去哪?
“你开方子吧,我会叮嘱她按时喝。”
贺帘青淡淡看了他几眼,取了纸笔,转身离去。
裴霄雲进去,看到明滢坐在窗边,是一副消沉悲戚的模样。他根本没想到,失去了孩子,她会变得如此一蹶不振。
可她就是个心软的女人,怎么会不伤心呢?
这几日,宫里和府上,他几乎是两头跑,熬得眼里起了猩红的血丝。
夜里回府后,还未进房,便听见瓷片破裂的声音。
“姑娘,您就喝药吧,算奴婢求您了……”
丫鬟在苦苦相劝。
他走进去,见一碗药洒在地上,满地都是碎瓦屑。
明滢侧着身子坐着,垂着眉眼,不辨神情,博古架投下一道浓沉的阴影,愈显她身形纤瘦单薄。
丫鬟见了他进来,绷着身子退到一旁,不敢说话。
他挥手,令人下去,重新熬一碗药上来。
“怎么不喝药?”他与明滢挨身坐着,只觉房中的炭烤得他浑身发热,她的手却冰凉如铁。
“你在药里下毒了,想毒死我,我不喝。”明滢嗓音发尖,话里藏着绵针。
裴霄雲眼皮浅浅抽动,发觉她的指尖钻心得冷,薄唇颤了颤:“我不会害你。”
她的精神越发差了,竟会这样想他?
丫鬟重新端了汤药上来,他接过,先喝了一口给她看,嘴里弥漫着药液清苦的滋味。
“你看。”他示意自己安然无恙,才舀了一勺,抵在她唇边,“快喝吧。”
明滢的唇被抵开一条缝隙,张口,吞咽一口,他便喂一口。
“再过几日,我带你和安安去扬州散散心可好?”裴霄雲将见底的药碗搁在桌上,轻声问她。
明滢喝完了药,根本不理会他的示好。
裴霄雲却不是商议的意思,不管她同不同意,他早已有带她去扬州的打算,这也是为了让她早日恢复。
府上令她伤心,她终日沉溺,难以自拔,对她的病情恢复无益,不如换个地方,好生养一段时日。
“你家从前在扬州的故居,我派人去打听了,从现主人手里买了回来,到时你想回家住也行。”
明滢静静坐着,如一樽石像。
他说的任何话,都像投入大海的沙石,没有一丝动响。
裴霄雲当她是同意了,眉眼舒展开来,心里想着,日子在往前过,她也总会慢慢变好。
五日后的的一个清晨,明滢醒得很早,突然说想去白马寺点灯。
裴霄雲起身的时候,听了她的话,显然愣了片刻:“也好,我再陪你去一次。”
点灯,是她还放不下那个孩子。
她愿意点灯,亦是即将放下的开始。
明滢重重抓住他的胳膊,淡漠的话如刀子般割人:“不要你陪,我想亲自送他最后一程。”
裴霄雲竟觉胳膊泛起抽痛,浅痛化为愧疚,钻入他躯体,在他体内乱窜、游荡。
她的言外之意是,他这个“真凶”,没有资格再去第二次。
她赤裸裸的视线,仿佛是一次次明火执仗的诘问。
“那你想什么时候去?”他声音哑得可怕。
明滢睫毛翕动,吐出两个字:“今日。”
裴霄雲答应了她。
可他还没有被愧疚冲昏头脑,思虑之下,道:“也好,今日天好,我让安安陪你去,顺便出去散散心。”
有女儿陪着她,他才放心她不会跑。
她也跑不了,他派了黑压压一群护卫,寸步不离跟着马车。
于是,一群人浩浩汤汤出了府。
明滢从来没有被这么多护卫贴身保护过,高大英挺的男子站在车窗旁,遮挡了几分微亮的光线。
坐在车内,明滢牵着裴寓安主动送来的手,不知是因马车颠簸还是旁的原因,手指细细密密地颤抖。
她在想,等到了山上,又该如何避开这些人?
白马寺,是从前约定的,最后的时机。
“阿娘,你冷吗?”裴寓安以为她是畏寒,手指才一直颤。
明滢摇摇头,回扣上她绵软温热的掌心,眼底倒映着最后的柔情,替她将发上别着的蝴蝶玉扣戴好。
裴寓安指着街心的摊贩:“阿娘,那里有卖糖葫芦的,等我们回来时,能买一串吗?”——
作者有话说:跑呀跑,阿滢要跑了
第63章 坠崖 她怎会离他而去!
明滢愣了片刻, 在她充满希冀的注视下,并未答应她,只是轻轻点头。
白马寺坐落在城郊, 马车只能行到半山腰, 便要香客自行上山。
春夏之交, 一场湿润的雨后,烟笼山林,鸟雀乱鸣。
本该人迹熙攘的古寺今日寂静空幽,香客都被遣散了,山口早有重兵把守。
明滢不动声色地望了眼那群持械之人,明白这是裴霄雲派来名为保护, 实为监视她的。
这是她第三回来白马寺了。
似乎每一回来,都是新的境遇。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入夏了, 寺里的芭蕉开了,绿油油一簇,被雨水濯得光鲜。
“檀越请随贫僧来。”方丈一早得了消息, 有贵人要来寺里祭奠,特来迎接。
明滢牵着裴寓安,去了为亡者点灯的古树下。
再次站到这里,她都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好久,有几分恍如隔世的错觉。
“贫僧见檀越眼熟,许是从前就有缘分。”
明滢回礼,露出一个苍白的浅笑:“方丈,信女从前来过几回。”
方丈颔首,拿了张笺纸给她,让她写上亡者的名姓, 长明灯火才能护佑死者下一世健康顺遂。
明滢接过笔,犹豫片刻,又放下,直接打了火折子,点上灯芯,将灯挂了上去。
都道为亡故之人点灯,写上亡者生前的名姓,来世许能再续前缘。
可是,孩子没有名字。
她只希望,他不要记得她,去投个好胎,瓦舍间也好,富贵檐也罢,平安长大就好。
方丈问道:“檀越既有心为亡者祈福,为何不写上名姓。”
明滢摇头:“无名,我亦不想与亡者有缘。”
见她秀眉微蹙,面色生郁,方丈又问:“檀越可是对亡者有愧?”
“无愧。”明滢将灯挂稳,果断转身,“孽缘当断,往后只求逍遥自在。”
她这一趟,本也不是来特意点灯的。
裴寓安虽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孩童心思极其敏锐,她寸步不离跟着明滢,手不离开她的衣角。
她无比盼望,天快些暗下来,她与阿娘下山,买一串糖葫芦再回府。
明滢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去了大殿给裴寓安求了一把长命锁,再串了两颗圆润泛光佛珠相伴,戴在她脖子上。
“阿娘,这个是什么?”裴寓安摇着那把精致小锁,语气好奇。
“这是阿娘送给你的礼物。”明滢给她系紧,系得很慢,把她的眉眼尽收眼底,再摸了摸她雪白的小脸。
她与裴霄雲,都不是合格的父母。
她也没有什么能给女儿的,不能让她无忧无虑长大,那便愿她安享富贵,平安一生吧。
裴寓安很喜欢这把小锁,紧紧攥在掌心,像在抓一件珍贵的宝物。
“姑娘,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贴身丫鬟小茴一路跟随。
上回因明滢不肯喝药,她挨了好一通责罚,明滢这段时日又精神不济,神神叨叨的,她更是挨了裴霄雲的诘问。
她提心吊胆,本以为这次白马寺之行会极不顺利,没曾想,这位主子来了一回,就像变了一个人。灯也点了,还给小主子求长命锁,看来病好得差不多,人也想通透了。
明滢抬眸,望着逐渐黯淡的山色,颇为顺从地点头:“也好,下山吧。”
尚未走下石阶,她忽然眉头狠皱,捂着小腹,阵阵抽气。
“姑娘怎么了?”
明滢任由她扶着,咬着下唇:“我突然腹中绞痛,你帮我去问问寺庙可有空余的禅房,我想去更衣。”
人有三急,小茴并无疑虑,赶忙去了。
不消片刻,小茴出来了,看着面色难看的明滢,道:“奴婢问过了,还有一间空禅房,奴婢扶姑娘进去吧。”
明滢微躬背部,被搀扶着去了禅房。
白马寺的禅房依靠寺庙的后山而建,瀑布飞泻,怪石嶙峋,寒气袭人。
出了后门,右侧是悬崖空谷,左侧是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处水涧,顺着水涧往下,便是另一条下山的路。
她也是三年前第一次来白马寺,偶感腹中不适,来禅房更衣,无意间记下了禅房构造。
若少来此处之人,是鲜少知晓的。
男女大防,离禅房最近的门外,只有四五个婆子丫鬟守着,外围才是佩刀的护卫。
进了禅房的那一刻,明滢直起身子,神色恢复淡定。
裴寓安一直跟随在她身侧,在禅房门关上的一刻,挤了进去。
“阿娘,我在屏风后等你。”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就站在屏风后,静静望着明滢。
她像是预料到什么,就仿佛,多看阿娘几眼,阿娘就不会离去。
明滢一怔,属实是没料到她会跟着进来,忍着鼻尖的酸涩,偏首不去看她。
“你在外面等阿娘好吗,我马上就好。”隔着一张素花帘与一架屏风,她的声音传入裴寓安耳中,瞬间就有些沉闷低哑。
裴寓安摇头否决:“我不要,我就想在里面等。”
明滢无法子,这会若是强硬让她出去,必会让外面的人起疑。
她轻轻掀开素帘,看到地上一团小小的影子,再往上掀,看到裴寓安恬静白皙的小脸,竟感到心泛起转瞬即逝的抽痛。
指节微曲,放下帘子,她不允许自己的心肠再软下去。
她听着后山瀑布倾泻的奔腾声,如白虹、如激流,滔滔不绝,淌到耳中,身躯中似有何物泛起激荡。
往前一搏,便是新生。
山下,有约定好了的人在等她。
推开后门,空谷的清风上涌,吹得她衣袂翩跹,微微瑟缩。
禅房建在高处,本就不是通往小径的常见道路,要想从这里跳到小径上,必须借着那颗参天老榕树往下爬。
她悄然带上门,褪了身上的狐绒披风,丢在右侧的悬崖边,又拔了头上那根珍珠步摇,扔了下去。
再用丝带束起裙角,费力攀上一截蜿蜒粗壮的树枝,垂下身子,反复试探高度,松手时,踩在了青苔上,脚踝传来万根针刺般的疼痛。
她紧咬牙关,一瘸一拐走了一段路,深长的水涧果然隔挡在眼前,水流拍打着乱石,她耳中轰鸣,纵身跳了下去,往尽头游去……
—
等的时间有些久了,禅房外的人有些心急,怕出什么岔子,正想进去一探究竟。
裴寓安突然道了句:“阿娘,你送我的锁上面还有铃铛,动一动还会响呢。”
丫鬟婆子们听见母女二人还在说着话,放了几分心,唯有小茴贴着门催促了声:“姑娘且快些吧,晚了下山的路不好走。”
半晌后,天色全暗了下来,下人们终于焦急了。
裴寓安垂着头,摸着那把长命锁,敛着神情,似乎在眷恋什么。
直到窗外的阴影吞噬烛光,她站起来,大叫一声。
“啊!!”
房外守着的人即刻冲了进来,“小姐,怎么了?”
裴寓安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屏风后,指着那扇被风吹开一条缝的门,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小茴姐姐,我阿娘她跳下去了,她跳下去了!”
小茴慌作一团,打开门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悬崖边,落下了一件衣裳,正是明滢身上的披风。
下人惊慌失措,以为明滢是坠了崖。
—
从水涧爬起来,不知游了多久。
明滢如被抽干了力气,凭着一腔信念,爬到了路上。
这处小径布满青苔,杂草丛生。
夏夜,不乏虫蚁出没,她怕被识破计策,后方有人追来,借着微弱月光,一瘸一拐向前跑,一脚踩在一团软物上,小腿袭来撕裂般的痛。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她无暇顾及,狠狠皱起眉,卷起裙摆往前跑。
暗夜中,风声灌了她满口,喉咙里干涩腥甜,有几丝铁锈气息。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转入大道,前方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走这条路下了山,与上山那条路东西隔望,她见山头燃起一片火把,许是被识破,那些人开始到处找她了。
她眼前昏沉,双腿瘫软无力,不断尝到喉中的腥甜,发觉自己方才是被毒蛇咬了。
借着潋滟月光,靠在一棵树下,果然见小腿处有两个流血的红点,周围的肌肤肿胀发黑。
她用石子划破裙摆,扯下一条布带,在伤口周围紧紧扎了一圈,防止毒素蔓延。
这时,湖心如约飘来一粒孤舟。
她看清渔船上的点点火星,激动不已,剧烈咳了两声。
她与哥哥很早前,便用风筝传信,这是他日夜派守在附近巡游的船。
四下俱暗,船围着湖游荡了一圈,照旧没见到人,打算离去。
明滢暗道不好,这船就这样走了,她今夜恐怕就会被抓回去。
她想放声大喊,可怕喊声引来身后抓捕她的人,想挣扎爬起来,不知可是那蛇毒的缘故,两条腿软得像一滩泥。
唯能抓起身旁的碎石块,一下接一下,奋力往湖心投去。
起初,只在湖心震起几片细微的水花,并未有人察觉异响。
她再用了几分力,将一块石头抛得老远。
石块敲到舟沿,舟上的人愣了片刻,见有东西不断坠到水里,视线朝后方看去。
“好像有人。”
“下去看看。”
两束火光朝暗处的树下照去。
这二人是沈明述的得力手下,听他的令守在这附近,这几日这一带都风平浪静,今夜初发现端倪,不敢怠慢,下船察看。
明滢投了几十块石头,终于引来了船上人的注意。
那二人举着火把走来,就发现有个女子仰靠在树下,火把一照,看清了她的脸。
“姑娘还好吧?快快上船。”
终于等来了人,明滢指甲里都是泥渍,掌心也被石头的棱角磨破,发觉眼尾流淌出什么,终于卸下最后一丝力。
被扶着上船后,她躺在简陋小舟上,感受着身躯乘着江流远去,月色如白霜般洒下,紧紧包裹着她,四肢百骸泛起暖意。
她眼前依旧朦朦胧胧,看不清天上的月,听不清奔腾的流水。
只记得,今夜月圆,流水如山河倒泻。
—
另一边,裴府灯火通明。
听到明滢坠崖的消息,裴霄雲登时气血翻涌,撑着书案,吐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不染纤尘的白纸上,触目惊心。
他迅速策马来到白马寺,今夜,白马寺的整座山都被火光吞噬,明亮如昼。
禅房边的悬崖下是空谷寒潭,寒潭深不见底,水流蜿蜒曲折,最终汇聚到城郊的太平湖中,太平湖水又流向渡口码头,而渡口四通八达,流向九州万方。
他的人已先深入寒潭捞人,可一批又一批的人下去,也不见有什么发现。
跟在明滢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唯恐性命不保,哭得昏天黑地。
裴霄雲脚步有些踉跄,闯入这间禅房,胳膊撞得门框发出沉响,犹不觉痛感。
他像被什么控制心神,一路上发痴发狂,眼底猩红可怖。
他让护卫把这些丫鬟婆子拉下去,狠狠地罚。
“爹爹,你快去找阿娘,阿娘跳下去了。”裴寓安捧着明滢留下的披风,坐在地上哭,哭得满脸泪痕。
见裴霄雲来了,焦急地去牵他的手,“爹爹,你快救救阿娘。”
禅房的黯淡烛光晃得裴霄雲头脑发晕,额头发胀,这一切,如真似幻般不可思议。
她的病情已在微微好转了,就来白马寺上柱香,怎么会坠崖?怎么会如此?
他不相信!!
头一批来向他禀报的护卫说是小姐亲眼所见。
他的视线落在裴寓安脸上,再往上,是一双蓄满泪水的清凌眼眸,他牵着她冰冷的小手,嗓音哑得发颤,“安安,你可看清楚了,她当真坠崖了?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裴寓安抱着他哭,胡乱点头,将今日在白马寺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阿娘送了一把锁给我,我们都要回去了,阿娘说腹痛要来这里更衣。我在屏风后面等她,阿娘叫我别过去,我等了许久,和阿娘说话她也不理我。我走过去,就见她打开门,往下跳了……阿娘骗我,她说等回府要带我去买糖葫芦的,她骗我……”
裴霄雲听得心神俱乱,满地摇曳的碎影就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在他眼底扯出一片狰狞猩红。
“把她们拎进来。”他道。
几个浑身是血的丫鬟被拎进来,磕头哭喊:“爷饶命,爷饶命,是我们没看好姑娘,都是奴婢们的错!”
裴霄雲没空理会她们,他让裴寓安再重复一遍来龙去脉,而后,再问那些丫鬟可是这样。
领头的小茴磕破了头,她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点头如捣蒜:“小姐说得千真万确,奴婢在外头的确只听到小姐一人的声音,不曾听到姑娘的声音。过了片刻,听到小姐大叫,奴婢们闯进去,就见小姐站在后门,哭喊说姑娘坠崖了,奴婢第一时间去看了,姑娘的衣裳也的确落在悬崖边。”
人若是坠崖,必定活不了了,她们这些丫鬟,还有命活着吗?
裴霄雲烦躁挥手,命人拖她们出去继续罚,禅房的门合上时,他整个人愣怔跌坐在蒲垫上。
他像在做梦,被这道惊雷般的消息抽干了力气。
这时,又有一批下水捞人的护卫来报,说并未见到人的踪迹。
裴霄雲垂着头,胸膛起起伏伏,心乱如麻,突然拉过一旁哭泣的裴寓安,扣在自己怀中。
“安安,我记得,你最喜欢阿娘陪你了。”
他冰冷的声线贴在小姑娘耳畔:“你真的亲眼看到你阿娘跳下去了吗?她若没坠崖,或是去别的地方了,我即刻就去找她,还能把她找回来,让她永远陪在你身边。告诉我,你真的看到她跳下去了吗?”——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64章 尸体 这根本就不是她
裴寓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一口咬定阿娘就是自己跳下去了。
裴霄雲的心渐渐冷得像石头,忽明忽暗的眸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熄。
他放开裴寓安,让下人先带她回去安置, 兀自去了那陡峭的悬崖边。
瀑布夹杂着飞溅的水珠, 打湿了他的衣摆, 以下是严寒料峭,深不见底。
她当真不想活了?会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宁愿摔个粉身碎骨?
为什么,因为孩子没了?她不想活了?
还是不愿跟他,一心求死?
他目眩神迷,撑着石壁才得以站稳脚跟, 将喉头的腥甜咽了下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即刻叫了人来。
“把这座山给我围了, 山上的香客、樵夫、渔夫、猎户,一个都别给我放走,挨家挨户去严加排查。”
裴寓安才三岁, 就算不会说谎,可看到的未必就不是明滢的障眼法。
一个三岁孩童的话,不至于让他全信。
她诡计多端,他不是没着过她的套。
他从未有过一刻,这般由衷地闭眼祈求,祈求她是又跑了,藏匿在这山上的某处。
若她还在山里,他总能找到她。
喧哗的水浪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望着那湿润嶙峋的山石,漆黑不可辨的寒潭, 双目如被一刺,眉心突突大跳。
“多派些人,去底下的寒潭打捞,城郊太平湖,渡口码头,也派人去,别过放任何一处。”
传了令下去,他顺着路,亲自去了悬崖底下,盯着那翻涌激荡的湖面,耳畔萦绕着裴寓安斩钉截铁的话,仿佛真的能看到她一跃而下的身影。
自从小产后,她就精神失常,夜里也总是大喊大叫,有几回捡了被打碎的瓦片,藏在手心,痴痴地盯着看。
她的病还未好全……
寒潭底下捞了一日一夜,下了一场疾雨,裴霄雲站定不动,就这样在旁边守着,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排查山间行人的属下回来报,山间并未发现她的踪迹,也无可疑鬼祟之人下山,山上那几间农户也皆去排查过,她没有藏在当地。
他微微愣神,不甘心放弃,哑着声发话:“再去——”
“主子,有发现。”打捞的属下回来报。
裴霄雲心绪大动,心提到嗓子眼,嗓音断续:“发现……了什么?”
那属下捧了一根珍珠步摇给他看,步摇是刚从潭底打捞上来的,三颗珍珠失了一颗,许是遭石壁剧烈撞击,撞散了一颗。
裴霄雲牢牢握住这根步摇,锋利的簪身将他冰冷的掌心膈得发白。
这是他在杭州那场战役中得到的南海东珠,他用这三颗珍珠,给她打了这根步摇,亲自插在她发间。
找不到人,远远比找到人更令人提心吊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继续。”他靠在石壁上,嘴唇冷得有些发紫。
她会凫水,就算真的跳了下来,也不是没有游走的可能。
“山上的人可以撤了,速派人去城门,严加排查独行的女子,独自的男子也别放过,看看可有掩盖面容,女扮男装。”
她若真凫水上岸,他的人都以为她是落水了,第一时间是来悬崖下捞人,便已错失良机,恐怕人早就不在山上了。
他真是期盼,她还是活生生的人,这次又是骗他的。
“其他人——”他深长叹气,看着那空洞幽黑的寒潭,也知这下面捞不出什么了,没说一个字,如刀子在心头割,“去太平湖、渡口和码头继续打捞。”
找到她,要做两手准备。
究竟是在城中抓到活人,还是湖里捞上尸体,后者,他不敢去想。
—
下了山,护送明滢的两个男子见她状况不妙,速把她抬去了医馆。
这家医馆名为同济堂。
坐诊的老大夫远近闻名,治毒蛇咬伤,颇有些手段。
他看了看伤口,断定咬伤明滢的蛇并非剧毒,不过也不可轻视。
老大夫捋着须,拿出一根烤热的银针:“还好送来得早,用针刺破肌肤,把毒血挤出来,再喝了我这药,便不会伤及性命。”
“老大夫,只敷药没用吗?”那两个男子其中一个问。
他们受公子所托,在京城接应姑娘,那伤口便是大男人见了,也要皱起眉头,更别说细皮嫩肉的姑娘家。
“那也行。”大夫道,“那就好得没那般快了,敷着药,在我这趟个两三日,便可下地行走。”
“我不怕疼。”明滢服了一碗药,意识清醒了些,听说敷药要躺两三日,那定是不行的。
如今这个情形,分秒必争,绝不可再耽搁,她拽住那大夫的手,“大夫,您快开始吧。”
她的把戏只能暂时唬住那些下人,等裴霄雲一来,便逃不过他的眼,他若反应过来,封城来抓她,她便插翅难逃。
大夫点点头,还是尊重她的意愿,用手上的银针刺破她小腿那块发黑肿胀的皮肉。
“呃……”明滢紧咬牙关,额头冒出汗珠,指甲抠破了掌心。
又有多疼呢,只要能离开,多疼都值得!
很快,一团黑乎乎的血被挤到盆中,所幸她用裙带死死绑住伤口,毒素只积攒在右腿小腿。
挤出毒血后,用药酒清洗伤口,再上了一遍药,半个时辰后,疼痛渐渐褪去。
明滢发觉伤口处一会发凉,一会发热,有了些知觉,也使得上些劲了。
她下了榻,艰难穿上鞋。
大夫见了,劝告她:“姑娘且再躺些时辰吧,余毒尚在伤口处,急忙下地,将来落下病根,伤口怕是会时常疼痛。”
明滢披上烤干的外衣,随意绑了个凌乱的发髻,她执意要走,越快越好,能保住命就行。
“二位大哥,我先在此谢过你们。”她看向那两名青年,欠了欠身子,“我的伤无碍,我们需得尽快出城,晚了怕是就出不去了。”
这番功夫要是白费,牵连的人可就多了。
裴霄雲又会发疯迁怒很多人。
“姑娘不必多礼,昔日若不是公子在沙场救我等性命,我们哪里还有今日,既然如此,我们这里有路引,尽快出城吧。”
于是,一行三人,乘一辆马车,在暮色降临前抵达城门。
城门处的官兵比以往多了三倍,严密排查出城之人,百姓正在排队查路引。
明滢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帘子观望,见一独行女子被官兵扣下。
“站住,你一个人去往何处?”
那年轻女子战战兢兢,拿出路引:“我夫亡故,回山西府奔丧。”
“奔丧?”官兵见她可疑,且长相年轻,身形瘦弱,又是独行,即刻收了她的路引,把她扣下。
明滢急忙放下帘子,心如擂鼓。
盘查独行女子,将人扣下,必是裴霄雲的令,他这么快就追来了?
她若是一人出城,必被抓回去无疑。
轮到他们的马车了,官兵在查他们的路引,瞅了几眼路引上的名字,随口问道:“是兄妹三人?”
“正是,正是。”坐在车外赶马车的男人道,“家中小妹染了痘疫,怎么也治不好,见了光便浑身发痒,此番正是想带她去庐州找位民间游医看病。”
官兵不敢轻易放人走,撩起车帘探头往里一看。
明滢侧卧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破衣,时不时呛出几声孱弱的咳嗽声。
想到痘疫会传染,那官兵觉得晦气,想这兄妹三人举止如常,路引也无误,便抬手放他们离去。
马车驶离城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一道关城门抓捕宫中盗贼的命令落下。
明滢掐着满是冷汗的掌心,听着身后城门沉重的关合声,由心松了一口气。
马车向前行驶,远处有长亭古道,连绵青山,夕阳落在身上,是无限的暖意。
—
裴府。
裴霄雲毒发了三四回,把瓷瓶中的丸药都吃完了,方觉心气稍稍舒畅。
一闭上眼,都是她的身影在晃。
胸口沉闷,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乱窜,他觉得下一刻又要吐出血来。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领了在城门被扣下的女子回来,进来禀报。
“主子,我们扣了个可疑的女子,就在外院。”
裴霄雲指节顿时发紧,倒吸了一口气,胸膛涌起一股沸热,从圈椅中起身,将桌案上的笔架撞得摇曳,冲了出去。
他就说,她诡计多端,不会真的寻死!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吓他,吓得他夜不能寐。
她病还没好,肯定不是真的想离开他,若她觉得府上待着无趣,他明日就可以带她去四方散心。
他压制着激动的心神,想着,等见到她,要和她好好说,不能逼她怪她,否则,这次找到了她,保不齐就有下次找不到的时候。
那方深不可测的寒潭,刻在他心头,就像个无底洞,把他整个人都往下拖拽。
到了庭院,果真见有个女子站在中央,连廊上的格栅挂落遮挡了她半边身影。
她背对着他,发丝蓬乱,身形纤瘦,他一晃眼,觉得她与明滢很像。
她就是明滢。
他步履轻快,朝她走去,拉着她的臂膀,将胸膛中藏着的热息吐了出来:“阿滢,你为何——”
那女子被一路带来这里,显然受了惊,甩开他的手,跪下磕头:“大人饶了民妇吧,民妇真的是回山西老家给亡夫奔丧的,民妇不是盗贼!”
裴霄雲心底一咯噔,方才还游走在浑身叫嚣的血液瞬间凝固冷却。
声音没有她的细,没有她的柔。
他不用看脸,就知道根本不是她。
就如同从高台霎时坠落,身心空荡荡,又失了倚靠,他跌坐在游廊的石凳上。
这是她从前最爱坐的位置,她就坐在这里看花。
那女子还在磕头求饶,他揉着剧痛的眉心,召人上来:“拿些盘缠,放走。”
月有阴晴圆缺。
昨日还浑圆的月今夜便是一弯月牙,照不亮庭院的阴翳。
他眼底倒映着她亲手种下,开得欲燃的榴花,整个人如飘坠在云间。
她到底在哪?
—
东院一处静谧的室内,传来稚童的抽噎声。
裴寓安闹着要找阿娘,没有一刻消停,从白马寺回来,便一直哭到现在。
哭得发起了高烧,刚吃了药,还浑身发冷,屋里烧着一盆灼红的炭。
贴身大丫鬟芦雪拧了热巾子给她擦脸,替她掖紧被角,柔声安慰她:“小姐,别伤心了,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自然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早围在一起猜测,明姑娘就是失了孩子,又恢复不当,郁郁寡欢,跳崖自尽了。
毕竟那段时日,很多下人都传她是疯了。
那潭底的水那般凶猛,都快三日了,捞到了人只怕也……
明姑娘到底也太狠心了,小姐也是她的孩子,她就那样当着小姐的面自尽,小姐该多伤心。
虽这般想着,话却不能说出来。
“小姐歇下吧,大爷神通广大,说不定明早就将人找到了。”
裴寓安哭得小脸通红,边哭边嘟囔着:“芦雪姐姐,我想要阿娘和阿舅教我做的风筝。”
“好,奴婢去拿来。”芦雪照顾了她三年,见小主子这样,也不禁红了眼眶。
芦雪离去,裴寓安止了哭声,眼泪却流得更厉害。
她心里清楚,阿娘不会回来了。
她看见了,阿娘在那条小路上往前跑,她会去一个新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她的风筝上一直有她看不懂的字,阿娘和阿舅说的话她也听见了。
阿娘要走,是因为她不喜欢爹爹。
她摸着身上那把小锁,想着,阿娘喜欢她吗?
用手心擦着泪,感到眼睛刺痛,看到了芦雪的身影。
芦雪拿了风筝来,放在她枕畔,安慰了她半个时辰,见她渐渐安静,阖上了眼皮,才转身退出去。
裴寓安睁开眼,盯着风筝看了许久,想起了阿舅教她做风筝的时候,会抱着她,抓着她的手教她画山鹰的眼睛。
阿舅不会回来。
阿娘也不会回来。
她垂下手,风筝落到了炭盆里,火光吞噬纸面,什么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
半个月了,裴霄雲几乎是没阖眼,眼袋鸦青,面庞消瘦。
这日清晨,他眠了一刻钟,就这一刻钟,他做了个梦,当真就梦到明滢坠在湖水里,朝他伸出手,叫他救她。
他欲伸手去拉她,可尚未触上她的指尖,一切都化为虚无,他瞬间惊醒过来。
他不信,梦都是相反的。
他梦到她落水,便说明她没落水,是跑到何处去了。
城里找不到活人,他已下令开了城门,在城门口守株待兔,扣下独行之人盘问,可都不是她。
他有时候也会去太平湖畔,看他们乘船、潜水,甚至撑杆子下去打捞。
但常常是在桥上伫立了一会儿就走,他不想多待,可以说,他在逃避。
他怕真的眼睁睁看到什么。
如果她能安然无恙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依她,她不想成婚便作罢,想去何处他就陪着她去。
他无心处理政务,回到府上,便听见一群丫鬟聚在月洞门下说着什么。
“小姐昨夜烧了一夜,今早终于退烧了。”先说话的是芦雪。
“可怜见的,想不通,明姑娘怎会跳崖自尽呢?”
“许是因流产伤身,精神不大好,不知怎么就跳下去了,这般想不开!”
“也是奇怪,胎儿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流了呢?”
“据说,是大爷不想要的,明姑娘从前害得大爷战败,大爷想折磨报复她。”
说话的丫鬟察觉到身后一股阴冷气息迫近,背脊发凉,转身见裴霄雲就站在身后,连忙跪下磕头,唯恐性命不保。
甚至有人自抽起了巴掌:“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奴婢们嘴贱,就是随便说说!”
裴霄雲将指节攥得咯吱作响,眼底覆着一片冷雾,听了这些话,更多的竟不是气愤,而是一股浓重的愧疚绞紧他全身。
“都给我滚。”他冷冷启唇。
丫鬟们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四周归于寂静,他怔怔跌坐在连廊,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发紧。
不止是她们,这几日他听到很多风言风语,都道她是没了孩子,想不通,不堪折磨,寻到机会跳崖自尽了。
孩子。
他不是不想要孩子,也没有想报复她。
这一切,也是他始料未及。
他都不敢闭眼,一闭眼,便是她小产喊疼、落水求救的样子。
若说前几日,他还有些信心找到她,觉得她是跑了,那么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地没有消息,彻底击垮了他最后的希冀。
为什么会找不到人,难道人真的沉在水底?
他起了身,跌跌撞撞走向东院看望女儿。
裴寓安退了烧,由丫鬟喂着,拖拖拉拉吞下几口粥水,见裴霄雲进来了,蹬下圆凳,抓上他的胳膊:“爹爹,你找到阿娘了吗?”
裴霄雲默了几息,将她重新抱回凳上,接过丫鬟手中的碗,喂她喝粥,“快了,我会找到她的,不许再哭,把饭吃了。”
他望着眼前那双神似她的眼睛,匆匆避开,满口是说不出的晦涩。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再滚烫,果然退烧了,又交代了几句叫她好好吃饭,他就会把阿娘找回来。
临走时,看见炭盆中留有一滩灰烬,问她:“这烧的是什么?”
“我的风筝不小心掉进去了。”
裴寓安用小手擦泪。
裴霄雲忽然就想到他们坐在亭子里做风筝的那日,心口泛起闷痛。
这风筝,对她来说,或许别有意义。
烧了风筝,她肯定很伤心。
他看着她,缓缓道:“可你还有阿娘送给你的锁,不是吗?”
她还给女儿留了东西,却什么也没给他留,没给他留一句话、一个字,就狠心走得悄无声息,他都不知她是生是死。
裴寓安像是想到什么,摸着那把锁,眼泪滴了上去。
裴霄雲望着她的锁,愣怔片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主子,我们……我们捞到一具女尸,那尸体在水里泡得久了,已经不成人样,不过似乎是能通过衣物,辨认……辨认出来。”
裴霄雲听到这个消息,呼吸窒住,突然撞在一旁的梨木角几上,上面置着的几只花瓶哐当砸在脚边。
一向沉稳的步履仓促杂乱,从房中到院子里,他能看清每一块石砖上的条纹。
院中放着一只木架,白布罩着尸体,夏日的天,加之这么多日在水中浸泡,尸体垂下来的那只手皮肤早已呈现不正常的紫绿色,胀大了一圈。
他不敢去掀开白布,只望着那半垂落的衣角,认出是她那日穿的衣裳。
白色的裙角,却那么刺目。
那百褶裙瓣如一瓣瓣锋利的刀子,剜在他心头。
他又毒发了,可他这次察觉不到丝毫痛意,甚至不曾发觉,嘴角涌出几丝黑血。
裴寓安跟着他出来,他听到她尖锐暴鸣的哭声,强行稳着心神,转头吩咐下人:“快把小姐带下去。”
她已经看到她亲自坠崖,不能再看到这样的场景。
裴寓安被丫鬟抱走,直到哭声渐远,裴霄雲才伸出颤抖的手,一寸寸掀开白布。
白布下的肌肤,泡的肿胀腐烂,许是在湖底浮沉时撞上了沙石,面目全非,不见一块好肉,乌黑的毛发掺杂在血肉中,可怖骇人,泛起阵阵恶臭。
在之场人无不面色大变,皱眉后退。
裴霄雲反而越靠越近,盯着那张不成形的脸看了半晌,冷静地像在欣赏一件物品。
是她,好像又不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定合上白布,面上若无其事,却突然微躬着身,咯出一口血,徐徐滴落在白布上,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主子,主子,您节哀!”几个人上前扶他。
裴霄雲推开那些人,眼底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痴狂,质问他们:“她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她不长这样,这不是她!你们胆敢捞一具别的尸体来糊弄我,都活腻了是不是?!”
“主子,我们把整个护城河都捞遍了,确实只找到这一具尸体。”属下硬着头皮解释,“尸体沉没的地方,正是从白马寺的方向冲下来的,仵作粗略验过,时间也对得上。”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裴霄雲不管他们怎么解释,口中一直重复这句话。
她怎么会静静地躺在这,变成这个样子,变得哪一处都不像她了。
所有人都没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没人敢上前相劝,只能看着他守着一具泡烂的尸体僵持。
“空青。”裴霄雲突然喊身边的人,伸手指了指那具尸体,“你与她相熟,你看看,这是她?”
空青不知如何答,他心中也断定这就是明姑娘,可不敢言明:“属下、属下不知。”
裴霄雲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突然露出一抹冷笑,“你也觉得不是她,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他疯了[彩虹屁][彩虹屁]
第65章 下葬 他喷出一口血来
没有一人敢回答他是, 或者不是。
裴霄雲不准任何人把尸体抬走,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走远, 就独坐在院中, 守了一晚上。
霜露沾湿衣袍, 万籁俱寂。
天明时分,他派人去唤了贺帘青过来。
贺帘青也早已听到了明滢的“死讯”,他也不知她坠崖究竟是否属实,看到院里停着的尸体,步履有些迟钝。
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他一清二楚。
可她是生是死, 他一概不知。
他与明滢相识在很多年前,他们那时就身不由己, 到现在, 二人相见,同样还是身不由己。
她遇到他,是幸运, 还是不幸,很难说起。
她若真的死了,逼死她的凶手就是裴霄雲。
“你来了?”裴霄雲靠坐在廊柱下,微眯着眸,仰望着天,指了指放在院中的尸体,不明意味地嗤笑,“这种把戏我见多了,是你帮她逃走的吧,快跟我说, 她去哪了?我要把她找回来。”
贺帘青路过尸体,足下如灌了铅,眼眶微红,看着他颓废痴狂的样子,不说话。
“你心知肚明,没人能帮得了她。”
明滢那段时间被他关在囚笼,又有谁能帮她?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跑到何处去,哪怕不肯相信眼前事实,她恐怕也凶多吉少,只是有人在自欺欺人罢了。
裴霄雲陡然睁眸,猩红的眼扫视他,话语却异常平淡:“贺帘青,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把她藏哪了?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贺帘青一而再再而三帮她,除了他,还能有谁?
一定是他把她藏起来了,合起伙来骗他。
“你醒醒吧。”贺帘青冷漠注视他,“她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他不想对裴霄雲说流产的事实,他那样恶鬼般的疯子,就该活在愧疚中,一辈子不得好受。
“她不会寻死。”裴霄雲额头青筋猛跳,几乎是切齿之言。
“你把她逼成那样,你懂她吗?”
“我虽不是什么好人。”裴霄雲干涸的唇颤动,“可我没想过,去害那个孩子。”
经历了这么多,他明白自己离不开她。
他想和她好好过日子,他期待与她成婚,期待她穿上嫁衣,期待与她再有第二个孩子,以弥补对第一个孩子造成的过失。
贺帘青看着他颓唐消瘦的面庞,嘴角不禁抽搐冷笑:“你与她的恩怨,当真以为一个孩子,就能粉饰太平,弥补一切吗?”
所有人都醒着,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睡着。
究竟是真冥顽不化,还是在装睡到底。
“你扪心自问,她愿意嫁你?一开始就愿意生下孩子?愿意放下从前的恩怨?”
裴霄雲哑口无言,风霜堵了他满口,往下咽,满腹泛起穿肠的凉意。
是,她不愿意。
可她本来就是他的人,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他可以许她一切荣华富贵,原谅她从前所有的背叛,还愿娶她为妻。
他退到退无可退,她为何还是不愿意?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庭院中那方白布上,若她还能说话,他真的想去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若平安生下孩子,她这个人心软,或许愿意与他浑噩地过。
可孩子就是没了,是他一手造成,或许也是……天意如此。
“我与她只有少时的一段情谊,我懂她,你自诩与她相伴几载,你有过一刻懂她吗?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裴霄雲头昏脑涨,耳畔是贺帘青的声音,喋喋不休,刺得他心神大乱。
他张口便驳:“她一介弱女子,就算我予她自由,她不过也是过一间瓦舍,粗茶淡饭的日子,我能给她富贵,我能护住她,这些还比不上她想要的?”
她为何要去寻死呢?
贺帘青轻轻叹息,眸中结了层寒冰,从肺腑吐出的气都是冷的:“你别在这处说,让她听到了,再寒了她的心。”
“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话音飘远,贺帘青忍痛离去。
裴霄雲心中大震,他的话回荡在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他再不愿相信,似乎也已成定局。
他坐在院子里,又陪了她许多日,一边喝酒,一边对着空气呢喃,似乎在唤她的名字。
许多人陆续来劝他,将人早日下葬,他像是听不见一般,独自从黄昏坐到日暮。
到第五日清晨,他才从石阶上爬起来,吩咐下去:“下葬。”
下葬那日,大雨倾盆。
他眼睁睁看着黄土一点点覆上她的尸体,眸光渐渐暗淡,直到最后,眼前一片黑。
“主子,节哀。”空青扶住他,嗓音发沉。
裴霄雲面容浮现一闪而过的扭曲,突然发笑:“她该不会是骗我的吧?就像三年前那样,让我对着个假尸体伤感。”
“主子……”
空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回尸体都在这了,虽面目肌肤腐烂,可他们这些见过明姑娘的人心里都有数,那身形衣裳都一模一样,他们都认定就是她无疑。
主子疑神疑鬼,也只是沉溺悲伤,不愿相信罢了。
“住手!”裴霄雲摇摇头,蓦地出声,制止合棺的那些人。
他不会再被她戏耍了,这不是她,这根本就不是她。
在场的贺帘青气得扔下油纸伞,雨丝浇下来,落了他满肩,他破口大骂:“裴霄雲,你这混账东西!你就让她安息吧。”
“你懂什么?”裴霄雲扭头,冷冷盯着他,“她惯会骗我,她指不定去何处逍遥了,拿一具假尸体充作障眼法。”
“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贺帘青想冲上去,却被他的人钳制。
裴霄雲命令人不许合棺,不许掩土。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一股力告诉他,这里躺着的不是她。
远处,“嘚嘚”的马蹄声响彻青山,蹄骑踏入水洼,溅起飞扬泥水。
来人一身劲衣,高束墨发,脸庞沾满雨珠,冒雨疾驰。
裴霄雲认出了来人,初次,产生了几分慌与惧。
沈明述日夜兼程,终于从西北赶回京城,身上的黑衣湿透,扔鞭下马,眼眶中隐忍亟待爆发的猩红。
“嗖”地一声,锃亮的白光四散,他拔剑向裴霄雲刺去:“裴霄雲,你给我拿命来偿!”
身旁的护卫即刻警戒,将他团团围住。
沈明述挥剑一连击退数人,淅沥雨声与他的话语相和,在山林中振聋发聩。
“我去西北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每回都口口声声说会护着她,可你哪一回做到了?每次见到她,她都比上次愈发伤痕累累,这回呢?你叫我怎么与她相见?我该怎么见她?!”他几乎是字字泣血,发了大怒,剑刃直接刺入一人胸膛。
裴霄雲怔怔站在远处,听着他的话,眼前天旋地转,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沈明述击退了缠着他的护卫,举剑向他劈去。
裴霄雲眸光一闪,以掌心握住剑刃,生生抵挡下他劈来的狠重力道,雪白的剑身被鲜血染红。
他不在意疼痛,只是带着几分痴癫,望着沈明述,“她不是你妹妹,你去认认,你不会认不出来她!”
沈明述脖颈到耳尖都通红,带着想将眼前此人碎尸万段的狠劲。
裴霄雲腕上的手骨拧动,血珠滴在水洼里,地上一片殷红,臂膀注入千钧之力,与他的力道抗衡,“阿滢她跑了,她没死,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你妹妹!”
“她能跑到何处去,你放过她了吗?”沈明述哑然。
这一瞬,只闻天地间的雨声。
裴霄雲心脏处剧烈绞痛,痛得说不出话。
是啊,她孤身一人,能跑到哪去,让他满城都找不到她。
只可能是……
“是你逼死了她,又不想承认。”沈明述胸膛起伏,杀招频出,“不杀你这畜生,我枉为人兄!我要为她报仇。”
“你也觉得那是她?你也觉得那是她?”裴霄雲不可置信,失神间,被他劈中了胳膊,竟若无其事,垂首冷笑了起来。
说话时,在附近的暗卫也赶来,与沈明述打斗,双方僵持不下。红白飞溅,杀气腾腾,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裴霄雲眼前昏花,如有无数把锥子钉入脑海,疼痛扯得五脏六腑都痉挛。
“住手,住手。”他大喝一声。
刀剑厮杀止息,他望着贺帘青,又看了看沈明述,兀自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难道她真的……
他仰头喷出一口血来,失力栽倒下去。
再次睁眼时,窗外天光耀眼。
隆冬时节,暖阳一出,屋檐上的冰雪消融。
“哎呀……嘶……”挂灯笼的明滢缩着脖子,那檐上的雪水滴入她脖颈,冷得她直哆嗦。
他起身走到门外,看到她是从前在扬州时的装扮,素粉的衣裙,竖着一个双螺髻,嘴角总挂着青涩甜美的笑。
“公子醒了?要过年了,奴婢挂只灯笼,也好热闹热闹。”她晃了晃手中的大红灯笼,“公子,这只鱼龙状的灯笼好看吗?”
裴霄雲错愕不已,满心怔忡,声音发颤发抖:“好、好看。”
他是在做梦?原来那一切,都是梦而已。
他们竟还在扬州。
“你穿这么少,冷吗?”他这才注意,她身上那件衣裳,怎能御寒。
明滢搓了搓通红的手,笑着摇摇头,提着一只小篮子要出去。
“阿滢,你去何处?”他向她奔去,可他们之间始终隔了一条怎么也走不完的长道。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他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听清她最后一句:“这次去了,我就不回来了。”
“为何?”他朝她伸出手,生怕她要走远,他就再也见不到她,“阿滢,别离开我。”
明滢却望着他,句句沉喃,脸上的浅笑不见,声色饱含凄惶幽怨:“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那寒潭的湖底,好冷啊……我想游上岸,可我没力气了,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我恨你!”
裴霄雲满头大汗,从前梦到她坠崖落水的场景又在他脑海盘旋。
“不要——”他大喊一声,蓦然坐起身,发觉手上还握着送她的那根珍珠步摇。
此时是夏季,微风不躁,窗外的石榴花红艳似火。
守门的丫鬟惊道:“大爷,您醒了。”
裴霄雲揉了揉胀痛的额头,梦里的场景,如真似幻,他冷冷瞥了一眼:“你是何人,出去。”
那丫鬟正福身要离去时,他又喊道:“姑娘呢,你去唤她来,我有礼物要送给她。”
丫鬟扑通一身跪下,不知是哭的还是吓的,声泪俱下:“大爷节哀,明姑娘早已入土为安了。”
裴霄雲顿时目眦欲裂,头脑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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