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归来 我就是想要你死!
院门开合, 男子的黑衣与夜色相融,身形如魑如魅,执着一把伞, 大马金刀地走来。
修长微屈的指节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 伞柄断裂在他掌中, 再用力,便要化为齑粉。
电闪雷鸣,雷光将他的脸照得愈加清晰,眉骨深邃,面庞阴怒,眸中凝着一团郁气。
急雨携风。
复仇者带着滔天愤怒, 出其不意,来势汹汹。
院里的人看清他的脸, 无不瞪大双目, 连呼吸都落了半拍。
明滢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觉得自己是疼出了错觉。
眼前的脸与睡梦中不断惊扰她的脸重合。
梦中,他一遍遍地说, 说是她害了他,他要来找她报仇雪恨。
这一刻,天地间失了声息。
雷雨、风声,她全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
她的冷汗浸透衣襟,身躯僵麻到失去知觉,如有一条毒蛇,从脚底逐渐缠上她的脊柱。
怎么可能?
她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人是鬼。
一旁的沈明述,亦是满目惊愕。
“裴霄雲?!”萧厚后退两步, 惊慌大喊,“你、你没死?!”
他怎么会没死,他都派人将他的尸骨挫骨扬灰了。
他怎么还能回来?!
裴霄雲愤恨交加,恨不得将在场的这些人碎尸万段,仇恨占据理智,“放箭,一个不留。”
他冷冽冰凉的声音入耳,明滢张口急喘,心里发怵,终于意识到,他是活生生的人。
隔着漫天雨丝,她对他对视,看轻他眼里藏着的千钧恨意,视线多交织一眼,都要被这股可怖的炙热烤化。
他居然没死……
恐惧、无奈、失落缭绕心头,她欲抽动手指,却凝不起力道。
周遭响起开弓绷弦的声音,如一把刀划在人胸口,逐渐开膛破肚。
沈明述被困在中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萧厚持刀,转身架起明滢,拖着她后退。
“你放开她!”
萧厚用刀抵在明滢脖子上,狠力架着她,退到墙根:“裴霄雲,算你命硬,竟还能活着回来,老子杀不了你,可也不会放过你的女人!”
他本能以为,是这兄妹俩与裴霄雲藕断丝连,共同设这么大一盘局来坑害他。
而手中这个女人,他未必就不在意。
明滢被萧厚的胳膊缠到呼吸不畅,脚下瘫软,被他拖着走,因拼命挣扎反抗,鞋都掉了一只。
萧厚的话音刚落,她便听到院里响起裴霄雲阴沉的笑声,一下一下,刺挠在她心头。
“一个背叛我的女人,你杀了,也正好我亲自动手。”
裴霄雲说完,紧抿着薄唇,五官泛起锐利。
明滢朦胧的泪眼不过是往他的怒火里添了一把越燃越烈的火油。
他望着她凄惨的神情,不禁都想拍手叫好!
她实在是该死!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双黑瞳中映着那夜的惊天浪涛……
她出卖他的路线图,导致他孤立无援,战船被攻翻,他身受重伤,中了好几箭,趁夜游上了岸。
在杭州隐姓埋名,假死布局两月,终于等到了大好时机。
而他的残部早已退守到萧厚他们不可能会找到的地方。
他让他们找到的人,都只是诱饵,譬如行微,譬如明滢和沈明述。
他一早就计划好了,让萧厚的人杀了他们,可当他在外面听到她说他死有余辜之时,觉得犹不解气,不如他亲自动手,一刀杀了她。
他双眼犹要喷出火来,怒视明滢,冷冷朝旁伸出手:“拿弓箭来。”
“你住手!”沈明述欲冲上去。
冤有头债有主。
裴霄雲这下还不想找他算账,挥了挥手,让人擒住他押下去。
明滢依旧被萧厚当做人质,每一步都被人拖着走。
那刀刃划破了她的脖子,不断有温热的血汩汩流出,失血过多,令她眼前渐渐模糊,用最后一丝清明,含恨瞪着裴霄雲。
她明白了,翠空山庄不过是他设下的套,今夜他们都中了他的计策。
他竟冷血得能拿亲生女儿为诱饵。
他为什么还能活着回来?他不死,所有人都不会好过!
裴霄雲毫不犹豫,拉开弓箭,先对准萧厚。
明滢察觉,那只箭,对准了她的脑袋。
她抱着必死的心,咬着牙,攥紧拳心,若能重来,她一定会再给他下一剂毒药。
萧厚见拿怀里的女人来威胁他根本不管用,面色白了白,高喊:“裴霄雲,放我离去,我还你摄政之权,再不与你争什么,我手里还有各大世家的把柄,可以通通奉上给你!”
裴霄雲默不作声,眸如鹰隼,淡然盯着前方。
明滢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虚弱,已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
她多希望,裴霄雲一箭射过来,给她个痛快。
萧厚见裴霄雲不语,以为他果真有所动摇,心中大喜,松懈几分心神,欲再进一步谈判。
“我——”
他只说出一个字,便被一箭封喉,顿时血溅三尺,瞪圆双目,朝后倒去。
明滢失了萧厚手上的力道,如一张飘摇的薄纸,无力瘫倒而下。
脖子上的伤口源源不断流血,她意识模糊,眼前一片黑,抬不起头,只能看到一双黑靴,朝她逼近……
—
等到明滢能感受到一丝天光照到她眼皮上时,已经是五日后。
颈部一阵钝痛袭来,她摸了摸脖子,手感粗糙,是环了一圈纱布,自己则躺在干燥的稻草上。
身上还是那件脏污的衣裙,布满泥点子,却已经干透了。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昏昏暗暗的轮廓,四周是铜墙铁壁,唯有一扇高悬的天窗。
这是……牢房。
本能的恐惧令她蜷曲手指,缩作一团。
她忽然记起那夜的事,裴霄雲没死,又回来了。
他要报仇,把她关进了大牢,会怎么加倍地折磨她呢?
隔壁传来几声皮开肉绽的鞭子声响,像在剁肉一般,她心中一突,便听到男人的惨叫声。
“啊——饶命饶命,我说,我都说!”
腥浓的气息无所遁形钻入鼻中,她眉头一皱,捧腹剧烈地干呕。
片刻后,铁门被打开,涌进来一丝冷风。
她缩在墙角,堪堪抬眸,见男子的墨黑色衣袍荡开一片阴翳,朝他逼近。
裴霄雲方才就在隔壁,听到她的动静,便知她醒了。
萧厚死了,各大世家树倒猢狲散,他领兵回朝,该杀的杀,该算账的算账,几日时间,抓了萧家余孽百人下狱。
而她,也不例外。
他脸庞溅了丝犯人血迹,又被他用指腹擦去,步步朝她而去,也不说话。
明滢看他,像在看地狱爬起来的恶鬼。
她不惧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肩膀微颤,冷笑道:“老天真是不长眼,你怎么还没死?怎么还没遭到报应?”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裴霄雲暂时压下去的怒火。
他的鞋履碾上稻草,一根根踩断,缓缓在她面前蹲下,轻而易举掐上她的脖子,猩红的眸子盯着她:“我若信报应,早在被你背叛、沉船海上之时就死了。我不信因果,我只信我自己。”
在他发现她背叛他时,想过很多种她的死法。
重伤濒死时,是凭一腔仇恨撑了过来,想着,该怎么找她报仇。
他的手掌感受着她的颈脉在跳动,望着她眼眶逼出的泪,神色稍稍一滞。
直到现在,恍惚时,他都不敢相信,他的绵儿,竟会背叛他。
“那你要杀了我吗?”明滢直勾勾盯着他,催促他,“要杀就快动手。”
裴霄雲不理会她的话,如把一束颓败的花紧攥在掌心,肆意摆弄,“蛊是什么时候解的?谁替你解的?”
记忆溯回,他发觉她可能从回到他身边,就在伪装,一直筹谋到上船,以养信鸽为幌子,实则,是与他们传信。
他竟对她深信不疑,亲手把信交到她的手里,还可笑地幻想,给她打首饰,与她成婚。
提到解蛊,明滢神情激动,欲摆脱他的控制,却被他越箍越紧。
她清亮的眸中泛起血丝,重复一句话:“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能活着?”
那回,没能趁机再予他致命一击,她又悔又恨。
裴霄雲甩开她的脸,不再看她,面庞满是阴翳。
他竟还自作多情地妄想,若她求饶说知错,他或许能让她少受些苦。
可她,口口声声说要他死。
此时,他与那夜在船上猜出她是细作的那一刻一样,像被人剥开胸膛,一棍子敲打在心脏上,涌起阵阵抽痛。
到底是为什么?
“来人。”他几乎是咬碎了牙根,粗喘着气,喊人把她绑到刑架上,拿来蘸了盐水的鞭子。
明滢身上有伤,浑身虚弱无力,被枷锁牢牢绑住才能站稳。
她被绑在血迹斑斑的十字刑架上,双臂张开,逆着天窗的光,面色更白得像纸。
看着他手执长鞭,步步欺近,她不自觉呼吸局促,放声喊:“是我背叛了你,是我想要你死,我说过,你不杀我,不肯放过我,我们就不死不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痛快一点。”
“为什么?”裴霄雲被她这句砸得天选地转,不解地看着她,像在看从前的她,虚幻与现实,早已面目全非,“绵儿?”
“别叫我这个!”明滢仰着颈,剧烈动作,纱布渗着微红,“你每次叫我这个我都觉得恶心!”
“为什么会觉得恶心,从前我不都是这样叫你吗?!”裴霄雲字字切齿,怒火烧红了他的脸。
难道他每次碰她,她除了不情愿,也觉得十分恶心吗?
“已经过去了……”明滢哽着声,红着眼。
所有的一切,早已死在了三年前,她趁夜出逃的乱葬岗里,那个她,也死了。
她如今,早已不是谁的下人,也早已可以抬头直视他:“这么多年,你有叫过我堂堂正正的名字吗?你困住我,只是想要一个奴颜婢膝,时刻赔笑的奴婢罢了!”
裴霄雲瞳孔微动,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他从前是这样想过,把她抓回去,哄一哄,给个妾室的位置。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也想过,娶她为妻的。
明滢每说一句话,包裹纱布的伤口便见红一分,她细数当年,泪珠就落了下来:“我提心吊胆地等你回来,就等来你的一碗落胎药,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后院,九死一生时,你把我当什么了,是猫狗吗?”
裴霄雲眸色沉了沉,这两件事,或许的确是不合时宜,可那是当年,最好的解法。
他以为她不需要知道,一切他都会给她安排好,她只需要照他说的做。
“我费尽心思逃离你,你阴魂不散,不肯放过我,一次次用我在意之人欺骗我、折辱我,把我送进青楼,给我下蛊,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想你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你就是个冷血的疯子,你对旁人冷酷无情,还想人人都对你死心塌地?被人背叛,都是你罪有应得!”
被人背叛,都是他罪有应得?
裴霄雲耳中被一刺,却并未发怒,而是低低地、阴沉地笑了起来,面容扭曲癫狂。
也是,他如今是众叛亲离,人人都想他死。
把她当什么?他扪心自问,奴婢、猫狗、妓子,这些都不是。
是,人人都可以背叛他,他不在意那些人,一刀杀了便是。
可她背叛他,他就觉得心口在抽痛,连手上的鞭子都握不稳。
“我—恨—你。”明滢冷睨着他,似乎是怕他听不清,字字掷地有声。
她不怕惹怒他,死到临头,她只想图个痛快。
裴霄雲什么也没说,与她对视一阵,视线之中像是燃着火星,一触即发,又像是两块石头碰撞,双方都讨不到一丝好。
随即,他额头青筋跳动,挥起鞭子,高高落下。
明滢听到鞭子划过空中,带起的一丝冷风撩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她闭上眼,等候着皮开肉绽。
“啪”地一声,亮响充斥在昏沉的暗室内。
鞭子挥在地上,用的力度极大,甚至从中断开两半,溅起飞扬的尘土与草屑。
裴霄雲扔下手中的断鞭,愤愤离去,留下一句:“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跳动,不想看她一眼。
明滢垂下头,眼神却明锐如炬,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空青奉了裴霄雲的命,留下审讯罪犯,路过明滢这间牢房,叹道:“明姑娘,你这次险些把主子害死了,主子待你不薄,你实在不该出卖他。”
他自小跟着裴霄雲,自然事事以自家主子为重。
念在扬州三年的情谊,他对明滢抱了几分尊敬,可她却能做出背叛主子的事来。
他不理解,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后悔了。”明滢苍白地笑道,“后悔没能再下重点手,竟让他活着回来了。”
她不甘心!
空青摇了摇头,满眼失望离去。
—
裴霄雲回到新开的府邸时,四处都已掌上了灯。
迈入院中,听到东院传来孩童的哭声。
他顿了脚步,回想翠空山庄那夜。
他是以三岁的女儿为诱,引萧厚上钩,可他早有布防,任何人都闯不进去,就算闯进去了,屋了也潜藏满了他的人,让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本是万无一失的计策,可当他听到女儿的哭声时,胸膛忍不住发胀。
来到东院厢房,灯还亮着。
小榻上,裴寓安在蹬被子,翻来覆去,几个嬷嬷都围在帐前哄人。
“要回家……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这是怎么了?”裴霄雲走到床前,见人一直哭闹不止,便问那几个负责照顾的嬷嬷与丫鬟。
下人们望见他来了,皆是始料未及,登时吓了一跳,起身行礼。
年纪大些的嬷嬷道:“许是刚开的府邸小姐住不惯,一直闹着要回从前的住处。”
“别闹。”裴霄雲耐心地坐下哄了哄,望着床上的小人哭得通红的脸蛋,“这里就是你的家,哪里也不去。”
他常年办差在外,连在家中府上一连住半月都难,平常的时候都是下人在带孩子,他只偶尔教女儿写过几回字。
裴寓安很少见裴霄雲。
见了他像是见到生人,先是向后一缩,待慢慢认出他来后,哭声才弱了,睁着又圆又亮的眸子:“爹爹,我要回家,我怕……”
裴霄雲听出来,她口中的要回家,是害怕去翠空山庄。
他悬在空中的手掌霎时僵住,一丝愧意缭绕心上,摸了摸她温软的发:“好了,再也不去了,快睡吧。”
他仿佛透过这双清亮的眼眸,看到了另一个人,在和他说,她怕。
很快,他又明白,明滢就是块倔石头,怎么可能会跟他求饶。
他把她扔在牢里不管她,她或许真能待到死。
裴寓安睡着了。
她有些怕裴霄雲,那股疏离的压迫感令她乖乖闭眼,没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孩子睡着了,下人也出去了,夜风叩熄了灯,阴暗如一张网压了下来。
裴霄雲才恍觉四周,静得可怕。
第二日,他唤了大夫进去给明滢治伤。
她不配合,送进去的饭菜也不吃,他想到她说要与他不死不休的话,心中提起后怕,怕她真的在牢里轻生,派了人层层看护。
他的人已从杭州将贺帘青带了回来。
他都无需多想,便知道定是贺帘青替她解的蛊,不过,眼下尚且没工夫算账。
明滢不肯配合大夫医治,他想着,让贺帘青去替她看看,她许会愿意。
贺帘青本也以为裴霄雲死了,一身自由,余生就在杭州开家小医馆度日。
可那日清晨,他义诊回来,便见两个佩刀男子堵在他身前。
他立时回过神,便知道,所有人都中了套。
他并未反抗,便跟着那些人进京。
裴霄雲没死,必不会放过故人,他也心系很多人的安危。
在听到裴霄雲发号施令,叫他去替明滢看病时,他由衷庆幸,她还活着。
行微进来述职,与他擦肩而过,她见了他,刚想开口说什么。
贺帘青却先道:“你躺在医馆时,是不是就知道他没死?”
她一回京,裴霄雲便假死归来,血洗翠空山庄。
以她对裴霄雲的衷心,只怕是躺在医馆养伤时,就已经知道了计划,只是等待时机,刻意蛰伏罢了。
亏他还担心她的安危,劝她不要离开杭州。
如今看来,是他可笑至极,多此一举。
“往后见了,不必寒暄,我们也没这么熟。”他再次出言,推回行微欲脱口而出的话,转身离去。
她与裴霄雲是一样的人,冷酷无情,谁都可以利用,不愧是主仆。
他是疯了才来管这种人的事。
行微望着他的背影,将一团错愕塞回口中。
风将她的衣角吹得飞浮四散。
她撇开神思,也转身离去。
她没觉得,没解释出口的事,有多重要。
—
牢房。
每日只有一线光亮送进来。
明滢没去管脖子上的伤口,它竟也自己慢慢干涸了,那团纱布好似黏在肌肤上,一个扭头的动作随意一扯,都会带起皮.肉撕扯般的痛。
门口放着五六只碗,是这两日的饭菜,她一口未动。
每日躺在那张破旧的竹床上,睁着眼从天黑望到天明。
“吱呀”一声,牢房的门从外打开。
明滢侧着身,不去理会那动静,最差的设想也就是裴霄雲又发疯动怒,冲进来一刀朝她砍下来。
他若是真杀了她就好了。
站在门口的男人见地上全是满满当当的饭菜和水,瞳孔一抽,面色撂了下来。
“我不会杀你。”裴霄雲对着她略微起伏的背部,沉沉道。
明滢陡然脊椎一凉。
“我想让你活着,你就死不了。”
他步步走近她,看到她脖子上被殷红浸透的纱布,突然拔高声色,朝外道:“进来替她看看。”
贺帘青见她躺在这里,衣衫破旧,灰头土脸,不由得眼眶泛酸。
这世上所有的苦,都被他们兄妹二人给吃尽了。
用命解的蛊,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是我。”他越过裴霄雲,走到明滢身前,“我来替你看看伤。”
明滢听到贺帘青的声音,才微微转过脸,起了身,“贺大夫。”
见到贺帘青,她并不震惊。
裴霄雲活着回来,他们这些人,岂能有好日子过?
待她转过身,裴霄雲终于看清她的脸,脸上蜡白,满是血迹和脏污,那双眼如一口被抽干水的枯井。
连她说恨他时,神情都比此刻鲜活。
他沉默不语,自觉退至一旁,等着贺帘青替她诊治。
“看看可有什么内伤。”
翠空山庄的那夜,不知萧厚是否伤到了她。
贺帘青明了,让明滢伸出手来。
他来给她医治,明滢自然不会不配合,束起衣袖,露出半截手腕。
贺帘青搭上她的脉搏,探到脉息时,眉头蹙了蹙,移开手腕。
他对上裴霄雲阒黑幽深的眸,几番犹豫,开了口:“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第57章 怀孕 孽种罢了
明滢沉寂的眸动了动, 里头逐渐漾着波澜。
可荡来荡去,也是一汪死水,并不见一丝鲜活。
她盯着自己的腹部, 眼神透着怨恨。
原来, 她那两日昏昏沉沉, 精神不济,不是水土不服,而是……
太可笑了,她怎么会,又怀了他的孩子?
裴霄雲听到她有孕,眼皮跳了几下, 一股不可言说的情绪强烈冲刷上心头。
两个月,难道是在船上的那一夜?
那夜, 他即将出海作战, 把她当做心中的温柔乡,缠着她一次又一次。
他曾让她喝落胎药,想拿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也曾千方百计,逼着她再次怀孕,如此,就有牵绊,她就好留在他身边。
怀孕,这两个字简单轻飘,都裹挟着他的目的。
如今,他并无任何准备和打算,孩子却来了。
他第一次觉得那两个字,有几分重量。
他的视线微微落在她平坦的小腹, 却冷不防对上她冰冷的眸。
他从她那蕴含幽怨的眼神中察觉出了什么。
意识到,她不能再独自待在这种地方,他会防不胜防。
他让贺帘青先出去,转而,靠近她,伸出手,就快要触碰到她脖子上的纱布:“即日起,跟我回府。”
“啪”地一声,明滢打落他的手,她开始觉得,腹中的生命流着他的血,是一件无比恶心的事。
“你快杀了我。”她喊着,“你不杀我,我不会让孩子活下来!”
裴霄雲心头一突,捏着她的双颊,声音发颤,告诉她:“不许说这种话。”
他知道,她一张口,便吐不出什么好字句,欲打横抱起她,却架不住她的挣扎,索性一把将她扛抱在肩头,出了牢房的门。
“放开我,放开我!”明滢手握成拳,死命捶打他的肩膀,隔着衣裳,咬他的肩头,似要撕扯下一块肉来。
她将他当作仇人来报复,力道发狠。
裴霄雲自然是疼的,可他面不改色,步履沉稳,就是不放手。
马车到了府邸,他将人抱下来,越过游廊,径直进府。
到了正屋,一脚踹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奢华的居室。
这间房,无人住过,是早上他令丫鬟开出来的。
“放开我,你这个畜生,你根本就不是人!”
富丽堂皇的院墙比阴暗无边的牢房还令人窒息。
明滢对他又捶又打,骂声响彻满院,因过度激动,脖子上的伤口再次迸裂。
裴霄雲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终是放下她,去外面叫贺帘青进来给她好生上药。
他站在外面听,里头终于安静下来,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
等到贺帘青出来,他才进去。
明滢呆坐在榻边,脖子上换上新的纱布,许是上了止血的药,纱布没再透红。
他放眼望去,觉得她和从前不一样,从前是面无表情,如今脸上满是冷色。
“进去替她洗洗,换身干净的衣裳,当心她的伤口。”他别开脸,吩咐丫鬟,再次负手去了门外。
丫鬟们拎着浴桶,捧着干净的衣裳,迈着碎步鱼贯而入。
房内水雾蒸腾,烟水迷蒙,褪了衣裳,氤氲热雾沁在白皙的肌肤上,瞬间勾勒起一片红粉。
明滢不想为难下人,便任由她们替她沐浴、清洗、濯发。
等到热气消散,水声偃旗息鼓,她被一身圆领比甲加一件织金马面裙包裹。
浴桶抬出去,遮风的帘子打下,裴霄雲才进来,身后跟着另一批丫鬟进来布膳。
看到她清洗过后清丽的脸,他终于放下几分心来。
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碗碟,有酸梅鸭、蟹肉小饺、火腿猪蹄汤、碧梗米粥,外加几道她爱吃的软糯点心。
明滢冷冷扫去,看着这些东西,腹中都泛起不适,起不了一丝胃口。
碗筷置好,裴霄雲坐在她身边,不动声色,先给她夹了一块酸梅鸭。
他做到这份上,愿意饶恕她的罪过,与她重归于好。
怀孕,是一个台阶,亦是新的开始。
鸭肉落到白瓷碗里,明滢一手掀了碗,碎片飞溅,响声刺耳。
裴霄雲额头一跳,咬着牙,极力令气息平和:“你不吃东西怎么行?你还怀着身孕。”
明滢脱口而出:“孽种罢了,我应该高兴?”
“你说他是孽种?”裴霄雲盯着她的脸,嗓音发颤。
他不敢相信,她竟这样,咒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
她从前,可是那般拼死护着他们头一个孩子。
“怎么,我说错了?”明滢凝眸,冷息打在他脸庞,“被你下蛊诱.奸才有的,不是孽种是什么?”
“啪嗒”沉响,裴霄雲置下玉筷,压抑的愠色呼之欲出,他手腕颤抖,用尽全力,才熄下那股怒火。
镂空木花窗格隔挡光影,许多束斑驳的光线垂打在她清瘦的侧脸。
裴霄雲眼看着那跳跃的光影被她身上携来的清冷给压下,明知她的答复,还不禁试探:“若是我真的回不来,你发现怀了身孕,会怎么做?”
“自然是一碗药送走。”
明滢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裴霄雲低头哂笑,果然不出他所料。
“你就这么狠心?”
“这不是当初你的法子吗?”明滢反唇相讥,“你做,就是有苦衷,我照做,就是狠心了?”
不管他是生是死,她都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她恨死他了,这个带着恨意诞生的孩子,本就不该出生。
裴霄雲偏首,胸膛一阵起伏,眼底的血丝犹如蛰伏的困兽,可被她刺耳的话一压,便什么也释放不出来。
“从前都过去了。”他开始顺应她那日的话。
继而,往下说,“我对你是有不周的地方,可你也背叛了我,我险些命丧海上,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从前的事,一笔勾销,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盼她生下孩子,他会娶她,他们一家人过日子。
明滢目光中满是愤懑,一口白齿上下开合:“你如今不是还坐在这吗?你死了,我就既往不咎。”
他对她做下的事,单单一句既往不咎,就可以轻轻揭过吗?
裴霄雲撂下脸,起了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滢缓缓朝他伸出双手,手腕并拢,悬在半空:“无需多言,可以把我捆了,送回牢里去了。”
裴霄雲嘴角噙着冷冽的笑,转瞬即逝的笑意中爬上一丝涩,睨了她一眼,顿感失望,可又无法子。
“你休想。”
切齿挤出三个字,他出了房门,吩咐丫鬟:“看好她,出了意外,你们也别想要脑袋。”
丫鬟们战战兢兢应下,每隔半刻钟,就进去看一眼明滢,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明滢伶仃坐在房中,稍稍一凝眸,就能发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看。
看来,他又是铁了心,要关她关到生下孩子了。
她不会如他所愿!
再晚些时候,房门一开,夜露与风声灌了进来。
裴霄雲的身影被灯影拉得修长,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道矮小的影子。
裴寓安穿着一身鹅黄绫缎小袄,梳着一个可爱的花苞髻,跟在裴霄雲身后。
爹爹说带她来见她的阿娘,可她从来没见过阿娘。
裴霄雲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轻声道:“去吧。”
他交代过女儿,见了明滢要怎么做,她生性聪慧,定能做的很好。
说来是他疏忽,她们母女从未见过面。
他该早些带女儿来见她,或许,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明滢是一个心软的女人,这点一直没变。
就算她如今见他如见仇人,可他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本该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她真的能狠下心来吗?
明滢听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动响,抬起乌蒙蒙的眼,便见一个小人儿迈着小步朝她走来。
她一个错愕愣神,手掌便被裴寓安抓住。
小手绵软温热,把热意渡到她冰冷的掌心中,清凌凌的眸子眨了眨:“阿娘,我叫裴寓安,乳名叫安安。”
许是母女之间血脉的牵连,裴寓安虽初次见娘亲,可见看到她的脸,便生出来一股与生俱来的亲近感,牵着她的手不放。
小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如最纯澈的山泉,淙淙淌过山石,滑入心田。
明滢胸膛泛起一股灼热,鼻尖微酸,仔仔细细看着小姑娘的五官,洁如飞雪,纯如白玉,像是雕琢出来的精致小人,眸子里的晶亮,似能点燃火星。
她不是第一次见她,却是第一次认真看她。
果真是乖巧漂亮的女娃娃。
这个孩子,是最浓情之时的结晶,亦是打破那虚伪情谊的助力。
她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对上女儿纯真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只能摸了摸她的脸蛋,扯了一个淡笑:“安安,识字了吗?”
“还很少。”裴寓安用手指头比划,这句话,爹爹也没教她怎么回答,她攥着明滢的两根手指,脱口就道,“阿娘能教我吗?”
明滢沉浸在微讶中,神思都被她带着走,轻轻点点头。
裴霄雲站在那螺钿花鸟落地屏风后,静静地听母女二人的动静。
看到那一高一矮的身影走向窗边,在那张海青香案前坐下,纸张翻阅声明晰流畅。
果真是明滢在教安安识字。
安安坐在她身上,烛影摇曳昏黄,娴静悠长。
她看到他们的女儿这般乖巧,还会去怨恨腹中的孩子,拼命想逃离他身边吗?
明滢圈了《幼学琼林》中的几个简单的字教裴寓安,裴寓安坐在她膝上,学得很认真,待都学会了,忍不住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房中不知何时掌上了明亮的灯。
珠帘后又响起了碗碟碰撞声。
“姑娘,小姐,该用膳了。”
丫鬟来唤她们时,裴寓安便从明滢腿上下来了。
她很懂规矩,见窗外天色黯淡,知晓这个时辰该用膳了。
明滢在她的牵引下,随她过去,裴霄雲便坐在餐案前等了。
一锅奶白色的燕窝鸡丝汤冒着喧腾热气,外围是糟鹌鹑、火腿肘子、炸鱼脯等几样菜肴。
她沉下脸,与他之间隔了一个裴寓安的距离。
裴霄雲看出她是刻意疏远他,面色僵了僵,随后,又声色无澜:“午膳就没怎么吃,晚膳也该吃了,就算不为腹中的孩子着想,自己也该吃饭吧?”
明滢不语。
裴霄雲顺势补充道:“我并未伤害你兄长,也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恕你兄长无罪,过几日局势稳定,就让你们相见。”
他逼问贺帘青,贺帘青便对他说了,她的蛊,是沈明述用半条命为她解的。
可以说是铤而走险,九死一生。
所以,她才恨他,想要他死。
他若是还去伤害她兄长,他们这辈子可就真要不死不休了。
明滢眼波闪动,蓦然抬首,视线终于落到他的脸上,那目光中淬着利刃,一刻也不肯与他相融。
但愿他说到做到。
裴寓安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垂着脑袋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干脆先动了筷子,小小的身子还够不着桌子中央,便站起来给明滢夹了一块鹌鹑肉。
她与亲爹生疏,下意识亲近只相处半日的亲娘,在考虑到裴霄雲许会不悦时,也给他夹了一块肉。
裴霄雲倒不会在意一个稚童的举止,他在意的,是明滢会作何反应。
是继续与他犯倔不吃,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动筷子。
“乖。”明滢摸着裴寓安的发,夹起她夹的鹌鹑肉,咬了一口。
她自然不会拂了女儿的面子。
一场晚膳,气氛尴尬。
裴霄雲说什么,明滢也不接,渐渐地,他也不再说。
裴寓安察觉气氛不对,乖乖用膳,低头不语。
明滢偶尔与女儿说几个字,但吝啬多说一句话给旁人。
晚膳后,裴寓安认字认累了,温热熏风袭来,她不抵困意,枕在明滢膝上睡着了。
裴霄雲看着坐在一处的母女二人,忽然想让安安留下来陪陪她,开导她的心神,增进些亲情,也好磨软几分她的铁石心肠。
他欲张口。
同时,明滢也开了口:“她累了,你让人带她回房歇息吧。”
“你们母女二人重逢,你不想多陪陪她吗?”裴霄雲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下晌还看,她们母女相处融洽,温情脉脉。
难道她心里根本不在乎女儿?
“你这样有意思吗?”
明滢岂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他的手段从未变过,又想故技重施,拿孩子来要挟她。
她展开手指,轻贴上怀中小人熟睡的脸,答他,“她若想我,明日自会来找我。而不是你千方百计说服她,领着她来。”
裴霄雲喉中哑然,良久,才道:“她是真的想亲近你,我从未教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女主不会因为孩子屈服的,大家慢慢往后看~
第58章 巴掌 打够了没有?
明滢早对他的那些伎俩烂熟于心。
与他僵持, 谁也不说话。
乌蒙蒙的影子在二人中间的空地上摇晃,孤寂且清冷。
最终,裴霄雲败下阵来, 唤了人进来:“把小姐抱走, 好生照看。”
他两颗幽黑的眼珠似嵌在明滢瘦挺的背上。
她比他想象得, 还要狠心。
他自以为能有怀柔的法子掌控她,可又被她打得手足无措。
贺帘青替她看了伤,说身子没什么大碍,可他怕腹中的胎儿不适,于是命人熬了安胎药来。
一碗黄褐泛亮的汤药搁在桌上,从药液晃荡到不起波澜。
因是温良药物, 那气味不刺鼻,只有股淡淡的药香飘在室内。
“把这碗安胎药喝了。”
“这里面又被你下药了?”明滢视线落在汤药上。
她想到他这无耻之徒往她饮食中下那种东西, 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裴霄雲鼻翼微微翕张, 昏暗光影坠在玉面上,吐出一口浊气。
他听出她还在怪她。
“你当初若顺从些跟了我,哪里会有后面的事?”
他也并不想看到一个成日里闷着脸, 失了心神的她。
可她就是对他千般抗拒,百般不愿,故而,他才出此下策。
明滢满腹愤懑,犹要喷出火来,抓起那碗,重重往他脚边一砸。
药汁浸透了他霜白的衣袍,染上一片褐渍。
“你!”裴霄雲眼底噙火,朝她压过去。
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把她从牢狱里捞出来, 愿意给她个台阶下,她还软硬不吃。
“怎么,想杀我了吗?”明滢将身子倾靠过去,不住地催促,“快动手。”
她知道,他不会,否则,在牢里他就一刀杀了她了。
他在痴心妄想,要她生下孩子,将那些前尘旧怨都忘得干干净净,再给她安个旁人的身份迎娶她,把她一辈子困在后院。
面对他,她连虚与委蛇都累了,她如今就是要闹得他不得安宁,不会遂他的愿让他好过。
一腔怒火在喉间反反复复吞吐。
裴霄雲嚼碎了咽下,腹中十分不熨帖,再也换不上温情的面容,抓着她的手腕,告诉她:“我不会杀你,我要你老老实实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永永远远陪在我身边,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招,我已经着过你一回道了,你以为,你的所有计策,还能万无一失吗?”
如有一道犀利的光扫打在明滢脸庞,刺得肌肤隐隐生痛。
她愤恨交加,生出一股力,抵开他的胸膛,不甘示弱,怒瞪着他:“那你可要仔细着些,别让我有什么不让你好过的机会。”
“好,你很好,我拭目以待。”裴霄雲呛出一声哑笑,伸手将珠帘打得四散开合,大步出了房门,没再回头。
她就那么些拙劣的手段。
贺帘青,她兄长,这些人他一个个提防着,他就不信她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吩咐了人,夜里她安寝时,照样每隔半刻钟便进去察看,还叫了两个丫鬟睡在房中盯着她。
明滢整夜睡不着,连一声轻微的呼吸都会引来丫鬟的洞悉,她过够了这种被当做犯人的日子!
—
深夜,一道丧钟叩响宫门,百官跪天子驭龙宾天。
裴霄雲一袭绛紫金丝衣袍,阔步走在玉阶上,踏碎了满地霜露,偏首问:“办得怎么样?”
“万无一失。”
他颔首,纵横交替的宫阶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踏上最后一方玉阶,整座宫城都已在他脚下。
他以一场大火为幌子,假设幼帝死局,实际,萧家最后一位帝王,已被他送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可能回到京城。
萧氏庸碌无能,只享权柄,不立事实,甚至与外敌勾结残害百姓,他们不配坐这个位置。
他这次归来,已清算干净了萧氏,此族不可能再有起复之机,至于其他一些世家,树倒猢狲散,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内里不合,只需一个时机,便能全部瓦解。
天光渐亮,一轮火红的旭日东升,他居高临下,望着文武百官为昨日之辉跪拜。
皇帝“驾崩”,他依旧以摄政名义理国事,对此次宫变的参与者论功行赏。
投靠萧厚等狼狈为奸者,逐一下狱,被萧厚威逼拷打宁死不屈的的清臣,他要对这些人进行抚慰,加官进爵,笼络人心。
靖安侯这个爵位,终归还是落到了沈明述的头上。
沈明述胆大包天勾结萧厚害他,本应是萧厚同党,理应斩首示众。
可他没动他一根头发,还愿意赐他一品侯爵,已经是看在明滢的面子上格外开恩,希望他们兄妹二人不要不识好歹,再与他作对。
沈明述顺利来到裴府看望明滢时,已是先帝驾崩的五日后。
他与裴霄雲提了看望一事,裴霄雲竟爽快地松了口,只叫他随意。
裴府大院内,明滢正坐在院中,看裴寓安放风筝。
暮春时节,柳絮纷飞,一只鸳鸯状的风筝挂在蔚蓝入洗般的苍穹。
“阿娘,你也来陪我玩。”裴寓安穿了身兔绒薄袄,围脖上缀着两颗小绒球,随着小跑,浅浅晃动。
明滢是强提着心神才陪她来院中走动,哪里有兴致陪她放风筝,浅浅摇头:“阿娘累了,你自己玩吧,小心些。”
她本以为这孩子会与她生分,那夜的亲近都是裴霄雲的授意,可这孩子白日都爱来找她,一个稚童的言行举止,是不可能长期雕琢得出来的。
安安亲近她,许是因母女血缘关系。
若与她生疏,也是情理之中,她不会去强求什么。
要问离开孩子的三年,心中可有愧疚,到如今,反复扪心自问,她还是觉得没有。
罪魁祸首不是她,是裴霄雲。
要说最对不起女儿的,应该是他这个混账东西。
“姑娘,该喝药了。”丫鬟小茴又给她端来安胎药。
明滢本就不想生下腹中的孩子,谈何喝什么安胎药,稍稍转霁的面色又沉下来:“端下去吧,不喝。”
因明滢不肯喝药,小茴已经受过一顿罚了,她料定明滢心善,跪下垂泪:“姑娘可怜可怜奴婢吧,这是安胎药,您喝了,保重了身子,奴婢也不必受罚了。”
明滢在心底暗自嘲弄,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话。
裴霄雲又是想利用她的心软,用弱小之人来拿捏她,久而久之,人人都看她软弱可欺,都能明里暗里踩她一脚。
凭什么,她每次都要委屈自己,去保全旁人?
这回她退了,下回他又要用什么手段?
她摆了摆手,面色不见有动容:“不喝就是不喝,快端下去,我闻着犯恶心。”
“姑娘可怜可怜奴婢吧……”小茴仍在笃笃磕头。
明滢不受她的跪拜,扶住她的胳膊,牵她起来,叹出郁气:“我可怜你,那谁来可怜我呢。”
她态度坚决,就是不喝。
小茴别无他法,挥洒着泪,将药端下去。
待这边事态平息,裴寓安空手跑了回来,说她的风筝掉树上了。
明滢抬眼一瞧,风筝断了线,卡在树顶的树杈上,纹丝不动。
她安抚道:“别急,等他们上去帮你捡。”
几个小厮端来梯架,爬上树够风筝。
从游廊转来一道男子的身影,一身轻装,步履轻快,正是来看望明滢的沈明述。
裴霄雲准许他来看望,可也派人搜了他的身,不准他带任何东西给明滢,连说话,也有下人在旁边听着。
沈明述来看自己的妹妹还要被搜身,不禁连叹裴霄雲无耻之尤,着实可恶!
可为了见一面明滢,他不得不配合府上的规矩。
“哥哥!”明滢一眼见到了他,站起来喊他。
裴寓安顺着娘亲的声音看过去,来的陌生人她不认识,不过她并不怕生,直勾勾盯着来人。
“阿滢,这些日子如何?他可有伤你?”
沈明述这几日都惴惴不安,他怕裴霄雲不甘,对她再次下蛊。
若真是那样,哪怕他单枪匹马杀到裴霄雲身前也要取他性命。
不过,听她举止流利,神色如常,是她原本就该有的样子,他才放下心来。
明滢已经拆了脖子上的纱布,只有一两道结痂的疤痕,恰巧穿了高领衣裳遮盖了伤口。
“挺好的。”
她也听说了,皇帝驾崩,裴霄雲今非昔比,大权在握,她不想看到哥哥为了她,再受到什么伤害。
沈明述沉重地颔首。
裴霄雲囚困他妹妹,又可笑地封赏他,一边下作卑劣,一边又装模作样。
面对这样的小人,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放心阿滢,也只能暂时留在京城。
一腔悲愤缭绕在心头,他暗暗转眸,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圆亮眼睛。
“是阿舅,叫人。”明滢拍了拍裴寓安的手。
裴寓安偏着脑袋,嘴唇一弯:“阿舅好,我叫安安。”
沈明述是初次见这个外甥女,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果真是玉雪可爱。
他心头一软,满是对孩子的喜欢,抱起裴寓安说笑,问她几岁。
听说她风筝掉到树上,下人端了梯架,半天也捡不到,他将人放下,只借了一下梯子的力,便蹬上了树,轻而易举拿到风筝。
裴寓安接过风筝,欣喜地拍手:“多谢阿舅。”
沈明述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竟丝毫没有将她跟裴霄雲扯上关系,不免感慨,若是那夜不是个局,能带着这孩子走就好了。
庭院暖风和煦,舒爽怡人,三人坐在一处闲谈,时不时传来几声女童的欢笑。
裴霄雲回府时,看到的便是他们三人坐在亭子里说话的情景。
明滢嘴角弯起一道浅弧,透着他许久未见过的笑意。
纷纷扬扬垂落的柳絮在他眼前镀上一层柔色,他心中的浮躁都沉了下来。
他走过去时,谈话声便戛然而止。
只有裴寓安转过头,看了眼他:“爹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我的风筝破了,阿舅说要给我做一只新的呢!”
稚嫩的话音过后,气氛便凝结,涌上无尽的寂静,耳畔唯有风声。
裴霄雲竟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合时宜的插足者,立在漆木檐柱旁,身影笔直。
“风筝坏了,让下人再去买一只就是了。”他出言,看似是先回答女儿的话,缓解凝重的氛围。
裴寓安就想要阿舅口中的山鹰形状的风筝,她听出爹爹不同意,鼓着一团气不说话。
裴霄雲面色微沉,他没想到,连自己的女儿都拂他的面子,处处都预示着他就是那个最多余之人?
他负手转身,薄唇动了动,“时候不早了,留下来用膳吧。”
他是看明滢今日终于出了房门,面上也见些喜色了,为讨她欢心,才破天荒留沈明述用膳。
谁料,沈明述冷哼一声,撩袍起身:“告辞。”
他看明滢一切安好,也就放心了,裴霄雲在场,他们兄妹如何好叙旧?他又岂会留下来吃他的饭?
纵使他想救妹妹脱离苦海,也需从长计议。
裴霄雲本就不是出于本意留他,他走了更好,省得他千般提防他们兄妹二人背着他捣鬼。
“傍晚风大,你身子不好,进屋吧。”他走过去,望着半侧着身子的明滢。
她本就体弱,还怀着身孕,吹不得晚间的霜风。
明滢端起那凉了的茶,喝了一盏,扫了扫他的影子:“屋里狭隘,浊气太盛,坐外头透透气正好。”
裴霄雲默然注视她一阵,听出了她的含沙射影。
眼前这块石头浑身都是刺,无论是软硬拿捏,都要重重膈一膈他的掌心,磨得生痛。
开口前,他令下人先把孩子牵走。
又随她坐在亭凳上,再放了些姿态,将朝中的事讲予她听:“我封了你兄长一品侯爵,往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京城,像今日这样,一家人时常相聚。”
方才,与家人在一起,她分明是很开心的。
以后他们也会如此。
“厚颜无耻。”明滢露出一口白齿,将他荒唐的话驳得不留余地,“谁与你是一家人?”
她的噩运、她的苦难,都是拜他所赐,他竟还能堂而皇之以施恩的语气对她说这种话。
裴霄雲眼皮跳了跳,仿佛方才说的一切好话,都被她弃如敝履,碾得粉碎。
他眸光闪烁,正想再开口时,她又用另一句话,在他们之间筑起高墙屏障。
“这天底下有谁会把仇人当成家人?”
犹如沉石投入湖面,惊荡起圈圈涟漪。
唯有这句话,裴霄雲无法反驳。
可她不也想过要他死吗?
他想到躺在杭州,四处躲藏的那两个月,那股怒意还是未完全消散。
手掌倏然扣住她的双肩,与她额头相贴,字句从唇齿蹦出:“技不如人,就要愿赌服输,输了,就该付出代价。”
明滢沸热的血液从脚底倒灌心头,气得身躯颤抖,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裴霄雲微微向右偏首,他愣怔难料,目露冷光,尚未反应,又是清脆的一耳光落到左脸。
他忍无可忍,擒住她的手腕,面庞由扭曲转为平静,愤怒中夹杂着几分无奈:“好了,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这两巴掌就当是我欠你的。从今日开始,我想同你好好过日子,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不够!这算什么?!”明滢咬牙切齿,在他身上捅三刀六洞也难抚平她的恨。
裴霄雲不由分说,打横将她抱起,穿过幽暗斑驳的廊亭,进了熏风蔓延的正屋。
“外头风大,当心身子。”
明滢激烈挣扎,与门框挨身而过,蹬掉了两只鞋。
裴霄雲将她放到圆凳上,在她身边坐下,墨黑的衣袍紧紧压在她淡紫色裙裾上,手指抚上她白皙的颈,“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
明滢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他的热息打在她脸畔,惧怕与悲愤交杂心头,她欲伸手去摸身后的花瓶,朝他砸下去。
却被裴霄雲率先发觉,拉回她两只手,他疯狂压抑心头的狂跳,铸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她身上,语气阴沉柔和:“听说你不肯上药,不肯喝药,往后,我回来亲自替你上,喂你喝。”
“端过来。”他瞟了眼身后战战兢兢的丫鬟。
早听说她性子犟,这安胎药这么多日还不肯喝。
她当真就有这么仇恨腹中的孩子,就这么不想生下来?
“我不喝,我不喝!!”明滢不断往后靠,脊椎磕上了博古架,撞得几只花瓶相继坠在地上。
瓦片乍开的声响震耳欲聋,数道碎屑飞溅——
“这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
裴霄雲见她这般剧烈反抗,先当着她的面,抿了一口药汁,再掐着她温软的脸颊,用碗沿抵在开了一条缝的唇边,强行灌了半碗下去。
半碗下了肚,半碗淋淋漓漓洒在衣裙上。
“咳咳……”明滢感到不适,弯着身子干呕,也没呕出什么来。
见她喝下去了,裴霄雲总算满意,唤来丫鬟替她换身干净衣裳。
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裴霄雲再次进来时,月光透过木窗棂,洒下满地清辉,四下俱静。
明滢不知是否闹腾得累了,侧着身子躺在榻上,呼吸均匀。
他不管她是否睡下,掀被上了榻,胸膛紧紧低在她背部,一只手环过她的腰。
明滢自然未阖眼,察觉他贴上来,身子一僵,犹如被一条毒蛇缠绕。
他的手已绕到她前胸,她张口就想咬下去。
裴霄雲似是早有预料,忽而将手挪开,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下月初四,是个黄道吉日,我们把婚事给办了,不用旁人的身份,就用你明滢的身份。”
他等不到她生下孩子再办婚事了。
他迫切想娶了她,让她成为他的妻,把她留在身边。
她不情愿又如何,他也能强留她一辈子。
“痴心妄想。”明滢声色疲乏,已不想再与他多说,这四个字,说尽了她的厌恶与无奈。
用她的身份迎娶她又如何,她早已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他给她什么,她都不想要。
这四字如风刀霜剑刺入人胸膛。
裴霄雲无视她的冷言冷语,自顾自低喃:“你这胎若是个男孩,我便教他舞剑骑马,若是个女孩,刚好能与安安作伴。”
他如草絮般轻贱的语言撞开明滢封锁的心门,将那些沉痛的回忆都带了出来。
慢慢地,她嘴角绽开一抹冰冷又苦涩的笑。
一个狠心让她喝落胎药的人,如今还能堂而皇之地期待孩子的降临,就好比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把血洗净,就想将做的恶一笔勾销。
真让她感到无比地恶心。
“若生不下来呢?”明滢唇瓣干涩,嗓音充斥幽寒,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的憧憬,令她感到不适。
她毫无顾及,出言,将他可笑的希冀打得粉碎。
裴霄雲明知她夹杂着恨意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他用不在意一次次替她掩盖,亦是掩盖自己的心。
“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这次,我会陪在你身边。”
“从前,有些事的确是我疏忽,让你受苦了。”
曾经的那些事,他都不会再让其重演。
她想做的事,也不可能会成功。
明滢自动隔挡开他的话,隔着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手掌缓缓移到小腹。
她的眼中没有第一次摸到一个鲜活的生命时的欢心雀跃,有的只是凛冽的霜色。
她根本就不期待这个胎儿是男是女,她也不想嫁给他,当他的妻。
这笼中困鸟她做够了。
她不想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屈服。
—
除了裴寓安与沈明述,裴霄雲不允许明滢跟任何人见面。
沈明述后面来的几回,每回都是搜了身才放进来,他跟明滢说话时少不了被监听,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会传入裴霄雲的耳中。
白日,明滢去哪都有一大群丫鬟围着,夜晚,裴霄雲寸步不离她身旁,连办公的桌案,都搬到了她房中。
明滢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如窗台上那盆萎靡的花,从根部往上枯,茎叶却仍未凋零。
要生不生,要死也死不了。
除了面对女儿时,她会扯几个牵强的笑,其余时间,再难在脸上见到神情。
“阿娘,阿舅还会来吗,他还会来教我做风筝吗?”裴寓安总是不忘这件事,一直念着沈明述再来。
听到做风筝,明滢神色微滞,渐渐冒出一个念头,摸了摸裴寓安的头:“会的,阿舅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裴霄雲提防着沈明述,不准他频繁来探望,于是,有一连十几日,明滢与裴寓安都没见到他。
明滢夜里躺下时,能摸到小腹微微隆起一点弧度,与她初次怀孕时一样,腹中的胎儿在一日日长大。
可她如今只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裴霄雲自是无比期待这个孩子降临,这个孩子是他与明滢新的开始,他用炙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从来都不曾这般轻柔小心。
明滢背对他,脊椎缩了缩,紧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血腥气。
她不能坐以待毙!
往后几日,她闲来无事,开始带着裴寓安在院子种花花草草。
早晚的安胎药送来,无需人催促,她便自己喝的干干净净。
裴霄雲远远望见母女二人蹲在花廊前,捧着泥土与铁锹,亲昵私语的样子,胸膛中淌过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他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从前的一切都没发生的错觉。
似乎他与明滢就真的在京城,和美地度过了三年。
犯了这么多日倔,她终归是心软了,想通了。
他会迎娶她为妻,他们有三岁的女儿,将来还会再有一个孩子,琴瑟和鸣,其乐融融,有何不好?
谁都盼望如此。
他心情舒畅,迈入亭中,闻到阵阵清幽的花香,放眼望去,尽是她们种下的花。
春花次第开放,蝶恋花从,深红浅红围簇成群,浩荡春风之下,是一片娇妍。
比春光更生动的,是她那抹窈窕婀娜的纤影。
明滢闻到风中送来的清淡旃檀香,便知道是他来了,起了句腔调:“这花圃里的花太单调了。”
裴霄雲即刻道:“花房的花种多的是,你可走动走动,去看看可有你想种的。”
“花房里的种子都在这了。”明滢指着几簇不是红就是紫的花丛,有些不满,“你看,也没几样旁的颜色。”
她找到了喜爱的事做,而不是终日闷在房中,撂着脸子,裴霄雲自然乐以见得。
不过是种几样花草,有何不能满足她,他依着她:“那你想种什么花草,都可以告知花房的下人,他们自会去寻。”
有了他的令,明滢当即去了花房,写了几样花草种子,吩咐他们去寻来。
第59章 五行草 播种毒药
明滢来到花房, 要了雏菊、三色堇、玉兰等几样花种,再要了三叶草、瓦松、紫花地丁、五行草等几样草植。
花房的下人不禁感到怪异。
那几样花种出来倒是颜色各异,姹紫嫣红, 最适合春日栽种。
可那些寻常草本, 比如五行草, 不过是乡野田间随处可见的野菜,府上是断断不会进这样卑贱的草植移来栽种的。
可裴霄雲如今对明滢宠爱有加,说一不二,府上的下人自然不敢怠慢她。
她说要什么,他们便立刻去寻,不消多时, 便全部找了回来。
明滢拿到东西后,即刻带着裴寓安, 将这些种子全播了下去, 特意把那五方草的种子重在花圃边不起眼的墙角。
这种草她从前见过,生长力极其顽强,种下去不消半月多, 便能长出茎叶,也的确是可食用的野菜不假。
幼时家中贫寒,阿娘就曾带他们兄妹去山坡上挖过这种野菜,用盐渍后当咸菜配粥用。
滋味是不错,可性寒凉,不能食太多。
她清楚地记得,住在家隔壁一位孕妇,也用了山上采来的五行草,一连用了几日,最终导致流产。
阿娘带她去看望过那妇人, 那妇人痛苦地躺在榻上哀嚎,身下满是殷红的血,吓哭了当时的她,以至于她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她屈膝半蹲,拿过铁锹铲开堆积的泥土,将五行草的种子播了下去。
日光渐大,照得她额头冒起细密的汗珠,是由心底泛起的冷汗。
她在亲手,将伤害自己孩子的毒药播种下去。
她这样狠心的人,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呢。
“阿娘,我累了,我们去亭子里歇息吧。”
裴寓安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吓了明滢一大跳。
她捂着胸口,浅浅喘息,咽下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随她起来:“你先过去吧,阿娘去净手。”
裴寓安点点头,一路小跑过去,裙角乘光,在空中肆意飘荡。
她望着女儿娇俏的背影,沾着泥土的指尖止不住地颤。
安安若是知道,自己本来能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可是,会被她亲手给扼杀掉,会怨恨她吗?
那泥土颗粒粗糙,她捻在指腹翻覆揉搓,将手指磨到生红,泥渍通通化为齑粉。
远处的凉亭中,下人端上了一盘精致糕点,弯着腰问:“小姐,要用些吗?”
裴寓安只是看了一眼,便摇摇头,独坐在圆凳上,也不说话。
明滢蓦地鼻尖一酸,温风扫过,方不至于落下泪来。
安安只是和她在一起便机灵话多,平常时,寡言少语,也不大爱与裴霄雲说话,更遑论旁的下人。
她在反复问自己的心,自己能一直陪着她吗?
她好像做不到。
裴霄雲如今就是希望她能因为孩子,放下过去的恩怨,与他重新开始,留在后院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
可她忘不了过去,忘不了对他的恨,更不想窝居后院,过那样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她只想离开他,没有任何束缚,过自由的生活。
裴霄雲何其凉薄之人,也不见得多喜欢孩子,孩子,只是他用来牵制她的工具,也是他达成目的的棋子。
他们做父母的,都给不了一份合格的关怀。
所以,她没有必要再生下一个孩子,让这个孩子也没爹疼,没娘爱地活着。
或许这样,对一个孩子来说,才是真正地狠心。
她净了手,平复下神色,才朝凉亭走去。
方才浇过水的土壤,经阳光一照,折射出泛亮的水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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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裴霄雲回府时,见花廊下的几片花圃都被开垦了出来,问了下人,才知明滢带着女儿在花廊盘桓了一日,将新进的花种都播撒了下去。
晚风带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他嗅到了玉兰花的甜香,与她身上的气息并无二异。
他心情舒畅,阔步进屋,听见房中一阵碗碟碰撞声,许是在摆膳了。
撩开珠帘,菜肴一应俱全,丫鬟摆好膳,躬身退下。
裴寓安冲了出来,甜甜笑着:“爹爹,你终于回来了,我和阿娘在等你用膳呢。”
裴霄雲摸了摸她的头,一把抱起她,走向里间,见明滢果然侧着身子,坐在暖黄的光影下,似是在等她。
美人面如冰山,垂眸蹙眉,竟为这一屋昏灯添了些许鲜活气。
看着样子,气消了些,却又未完全消。
想通了些,却又未完全想通。
不过无妨,能看到她的一丝变化,都无异于是冰山一角在缓缓融化,极其难得。
疲乏一日,归家便有热汤热膳,妻女相候,他快慰非常。
“你从前不是最喜爱白山茶吗,怎么不见你种?”
他率先出声,往她有兴致的话头上扯,为了能跟她说上话。
他心知肚明,若他不说话,气氛便能这般冷下去。
“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明滢一眼未看他,淡淡执起筷子,用了一口菜。
从前便试过,那花在高门大户里养不活,她不想再折腾,浪费花种。
裴霄雲被堵了个哑口无言,放低姿态,给她们母女二人各盛了一碗汤。
裴寓安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明滢连眼皮都未掀,无视他的殷勤,再用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
裴霄雲看她用得少,想叫她再用些,也叫不动,眼看气氛骤冷,裴寓安忽然道:“爹爹,我想让阿舅来教我做风筝,你什么时候让阿舅再来啊?”
裴霄雲稍稍一怔。
沈明述的确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也是因为明滢态度一直冷着,他提防她会做出什么事,才不允沈明述来。
如今看来,她是想通了些,不再那般倔了。
“明日就让他来。”他拖长腔调,既是回答女儿,也是顺便讨好明滢。
用完膳,裴寓安照常被下人带回房。
桌上的碗筷被收走,放上一碗黄褐色的汤药,是每日要喝的安胎药。
裴霄雲指了指,对她道:“你自己喝了吧,我也不想那样逼你。”
他让她喝药是为她好,她生第一胎时,他虽不在场,可想到说她血崩难产,为此才让蓝氏有机可乘想取她性命,他便一阵后怕。
趁着这胎月份还小,先把身子养好,生产时才能少受些苦。
她却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喝这药像是喝毒药一般,挣扎不止。
明滢憋着一口心气,此时不能在他面前吐露,二话不说端上那碗药,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
微苦的药汁压下气郁,许久,舌根的涩意才消散。
这上好的滋补药,喝了也无甚坏处。
裴霄雲满意至极,这樽冰山总算是慢慢融化了。
他就知道她心软,多磨磨,总归能乖顺。
毕竟,她怎能狠心舍下两个孩子。
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总归是气话罢了。
皎白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寂静的影。
春末,虫声新透绿窗纱。
明滢沐浴绞发,先行上榻,将锦被与小枕独占,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求一方清净,不想跟他同睡一榻。
裴霄雲看出她的意图,怎会善罢甘休,抬起她的腿,卷了半边被褥,轻而易举将她往里挪动。
明滢拗不过他的力道,抬脚反踹他,却被他扣住脚踝,他粗粝的指腹若有似无在她脚心磨着。
她浑身一激灵,转动身子,一巴掌呼到他脸上。
裴霄雲顿时发懵,脑海闪过嗡鸣,攥着她的腕子,嗓音略微发抖:“你要打多少下,才能消气。”
黑暗中,两双泛着亮色眸子深深对视,一道犀利,一道深沉,互不相让。
犀利能刺破深沉,深沉却包裹不了犀利。
明滢欲挣脱手腕,发觉挣不开,热息洒在他脸庞:“你每日回府,第一件事就凑过来让我打一巴掌,打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就消气了。”
裴霄雲第一反应便是胸膛涨开一片火气。
她的气息从他面颊拂过,又像是拂走了亟待燃起的躁意。
三年五载?
他想到她的话。
看来她还是想同他过日子的。
他不顾她挣扎,强搂着她,唇贴在她温热的脸上,冷声发笑:“我是什么身份,岂能让你这么打?”
他已经给足了她台阶了,放开她的手,低闷道:“好了,下不为例,我有正事跟你说。”
明滢使劲擦了擦脸,在心底反复咒骂了个遍,又听他的声音响起:“婚宴,我要大操大办,你从前在苏州的故友,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派人将她们接过来,热闹热闹。”
裴霄雲本以为,此举,定能讨她欢心。
明滢却并不领情,硬邦邦道了句:“请那么多人来做什么,丢人现眼吗?”
裴霄雲霎时眼皮一抽,轻捏着她的下巴,话音泛起凉:“你再说一遍?”
嫁给他,是丢人现眼?
明滢吃力地甩开头,反呛他:“你是什么身份,娶我这样的人,在外人眼中,难道不是丢人现眼?”
“怕什么?没人敢说道。”裴霄雲没想到她竟是担心这个,气郁转而烟消云散,“你兄长如今是靖安侯,你是他的妹妹,你我如今也算是门当户对。”
明滢心头泛起一阵恶寒。
原来,他千方百计给哥哥封侯,就是为了这个。
他竟还有脸在她耳边夸夸其谈,说些令人作呕的“海誓山盟”。
她转过身去,不想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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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霄雲信守承诺,下了早朝,便允了沈明述过来探望。
他来了,除了明滢,裴寓安也极其欢颜,缠着他教她做风筝。
裴霄雲心细如发,智多近妖,在明滢手上吃过两次亏,并不会因她转变了些许态度便全然放松警惕。
她在何处,便有一群下人寸步不离,全程跟随,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人听了去。
万里无云,日光一览无余,晒得人晕乎乎的。
明滢只说身上不适,有些犯困,回了房中歇息。
她正是孕期,难免犯慵懒,贴身丫鬟们并未觉有异,跟随她离去,在房门外守着。
裴寓安和沈明述继续坐在凉亭里,削木条做风筝框架。
裴霄雲只吩咐府上的下人严加照看明滢,故而,明滢回房后,凉亭这边的下人骤然减少。
沈明述握着裴寓安的手,用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画出了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
“好漂亮!”裴寓安眼底泛着亮色,“我要拿去给阿娘看看。”
“去吧。”沈明述看着她离去。
明滢并未睡下,靠在美人榻上,坐在房中百无聊赖翻看一卷书,听到珠帘摇曳开合声,裴寓安拿着风筝的草图,跑了进来。
裴寓安进来,下人自然放心,不会挨近跟随。
“阿娘,你看,好看吗?这是阿舅教我画的。”裴寓安声音响亮,外头守门的下人听了,全当是姑娘与小姐母女情深,围在一处说笑,便不大进来打扰,搅了兴致。
“好看。”明滢声色微沉,视线落在风筝图纸上,“画得真像,拿过来,我仔细看看。”
……
暮色渐起,怕遇上裴霄雲,沈明述先行离去。
风筝尚未完成,只画出了形状草图,钉好了两根框架。
他与裴寓安约定,日后还会常来,直到教她做完这只风筝。
裴霄雲回来时,明滢才从房中出来,下晌都在房中看书,看得眼前有些泛影,这会坐在小榻上喝茶。
裴霄雲褪了衣袍,丫鬟呈上干净的外衣要替他换上,他摆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随意披上,看着小榻上的人,“身子不适怎么不躺着安歇,还看什么书?”
他自是询问了她的状况,才知她下晌都窝在房中。
明滢将那盏茶置在桌上,溅出几道水渍:“睡也睡不着,看也看不下去,浑身都不自在。”
“那你想做什么?”裴霄雲换好衣裳过来,似乎勘破了她的心思,试探道,“出府,你休想。”
明滢叹了声气,望着窗外的萧瑟夜景,独自呢喃:“我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兄长,出府我是别想了,只求你大发善心,让我多与亲人聚聚,关押犯人,也要准许人探监吧。”
裴霄雲念她乖觉,竟不闹着要出府,又见她垂着星眸,愁眉不展,说得那样可怜,坐在她身旁:“我答应你,下回他想来,我就让他来。”
她渐渐想开了,他也不能将她逼得太紧。
若阻止他与亲人相见,他怕会增添与她之间的仇恨。
他又道:“你别胡思乱想,没人把你当犯人,只要你肯安心留下来,往后,我也不会这样派人盯着你。”
明滢哼了一声,睨了他一眼,又冷冷瞥开。
这一眼,引得裴霄雲兀自遐想,她究竟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不过她那个犟脾气,若是不愿,定要当即就冷言冷语,这般不语,应当是应下了。
屋里飘来膳食的热气。
裴霄雲见她没穿鞋,沉下身子,衣摆压在她的裙裾上,欲抱她去餐桌用膳。
明滢推开他的胸膛,自己弯腰穿上鞋:“我自己会走。”
裴霄雲拥了满怀冷风,愣了片刻,走过去时,她已执筷子吃了起来。
三人用着膳,只闻清泠的玉器与白瓷瓦碰撞声。
裴霄雲突然看向裴寓安,开口道:“今日做了什么风筝,给我看看。”
明滢眸光一暗,手中的筷子顿住,一颗心提了起来。
裴寓安稚声稚气道:“不给你看,做好了再给你看!”
裴霄雲默了几息,只得颔首作罢,心中泛起一丝不适的滋味。
他的女儿不跟他亲近,反而跟见了几面的舅舅,整日混在一起。
若是那夜翠空山庄不是个局,她是否真会跟他们走。
他望着女儿澄亮的眼,缓缓笑道:“安安,现在阿娘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阿娘、我,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你阿娘将来还会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到时你就不孤单了。”
明滢才稍作安稳的心神再次惊奇波澜,瞪着他:“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她觉得心中有愧,难以安宁,本就不想让女儿知道她有孕的事,却被他明晃晃地道出来。
她脸上浮起愠色,如染了淡薄的红霞。
裴霄雲看她神色如此激动,反问她:“此事光明正大,这般藏着掖着做什么,迟早要让她知道,你不想吗?”
裴寓安一直觉得,阿娘似乎不大喜欢爹爹,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察觉气氛尴尬,她两条小腿一蹬,下了圆凳,以吃饱了为由,跟着身边的下人回房。
房中只剩两人,静可闻落针,两道呼吸此起彼伏。
明滢都快要捏断手中的筷子,几近咬碎牙关。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裴霄雲若无其事饮了口汤,放下碗,看着她,“安安三年都没有娘亲陪伴,我看她与你相处融洽,才这般说,不至于让她再觉得孤寂。”
明滢腹诽: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分明是他自私自利,想用女儿来要挟她!
“你若是为她好,就不该跟她说这些。”明滢声色发颤,抛下碗筷,坐到一旁。
因为,她不可能不会离开。
也不可能会生下腹中的孩子。
裴霄雲给安安灌输了终将不复存在希冀,无疑是对她的逼迫,亦是对安安的伤害。
他这个人,一点都没变。
还是一如既往傲慢自大,不择手段。
裴霄雲也不知为何,板上钉钉的事,他说出来,却惹得她生这般大的气。
她就是还没完全想通。
不过,他也有时间陪她磨。
今夜,他没有宿在她房中。
明滢乐得自在,一觉到天明。
二人就因为这句话,互相僵持了一段时日。
这日清晨,院中薄雾朦胧,日光一照,雾霾散开,花圃里的花沾着露水,娇艳欲滴。
明滢坐在窗边探望,凤仙花开得亭亭玉立,旁边的五行草也长出了茎叶。
这几日哥哥许是朝中有事,抽不开身来府上。
她便带着裴寓安,亲自摘了几瓣凤仙花,舂捣碎花瓣,碾成紫红色糊状物。
这种花色彩鲜艳,可以涂来染指甲玩。
她将紫红色的糊状物小心翼翼涂在裴雲安的手指甲上,再用纱布包裹,线绳固定。
“过两个时辰,把线拆开,你就会有这种颜色的指甲了。”
裴寓安觉得十分新奇,默默数着时辰,就等拆开线。
明滢与女儿在房中,下人不大会进来叨扰,她趁着此时机,拿出书让安安认字,再将方才摘凤仙花时顺便摘的几簇五行草拿了出来。
怕人起疑心,她没种太多五行草,也不敢一回摘太多,若让裴霄雲发现了,那可真是半分机会也无了。
这一簇五行草被她掐在掌心,反复揉搓,挤出了几滴鲜绿汁水,滴入杯盏中,草汁将无色的温水染得有几分绿。
她望着裴寓安仔细认字的神情,手腕微微颤抖,端起杯盏,渐渐靠近鼻尖,能闻到一股清涩的甘草气。
而后,眼中闪着坚毅,毫不犹豫,仰头将这盏茶饮尽——
作者有话说:查了资料,五行草就是马齿笕,本来想直接用马齿笕的,但是觉得有点出戏,就查了个别名[狗头]
第60章 服药 想与你好好过日子
那凤仙花汁水果真能将指甲染成紫红色, 拆开线绳,裴寓安兴奋地大喊。
明滢望着她雀跃的神情,沉默不语。
那五行草草汁的麻涩味还在口中萦绕, 挥之不去。
木窗格光影稀疏, 她娴静的面庞跃上一道斑驳阴翳。
虽头戴朱钗, 身着华服,享着精细的侍候,却如一只困在笼中的鸟,与朱门绣户格格不入。
裴霄雲下朝回来时,手中揣着一只长方盒。
“人呢?”他问着下人。
今日风清日朗,本以为这般好的天, 她会来花廊侍弄花草,怎料却不见她人影。
从那晚他当着女儿的面说了那番话之后, 明滢连冷脸都不肯给他一个, 他早已清楚,他不亲自筑层台阶下来,她恐怕会与他呛一辈子。
“姑娘与小姐正在房中闲话。”下人答复。
裴霄雲攥紧那长盒, 阔步穿过游廊,步入房中。
裴寓安回了自己房中小憩,明滢靠在榻上用着剩下的凤仙花汁水,取了竹片给自己染指甲,难得安闲时刻,却闻珠帘摇曳,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来人一袭绛青色圆领袍,丰神俊朗,眉目如炬,衣袍上还沾着风霜朝露。
“你怎么回来了?”明滢指尖一颤, 手中的竹片坠在裙摆上,沾上一片紫红。
这个时辰,他是不会回来的。
是以,她甚至来不及,收走那沾着五行草汁水的杯盏。
虽喝干净了,也不知可会被他看出来。
“这是我的府邸,我想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裴霄雲并无他话,撩开衣摆便坐在她身旁,看她在搞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用纱布包裹着手指,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听出他是刻意找话,明滢一愣,神色闪烁。
他既送上门来,她也无需绞尽脑汁找机会与他虚与委蛇,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用来染指甲的。”
她能这般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裴霄雲自然喜不自胜,又问他:“怎么从前都没见你玩过,哪里学的?”
明滢突然看着他,“自然是青楼里学的。”
裴霄雲听出她是故意说这话刺他,还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眉心倏地微跳,把她搂到怀中:“那件事,是我做的过了些,你像如今这般乖巧些,我怎么舍得把你送去那种地方?”
明滢想到从前的一幕幕,暗暗攥拳,忍着心底涌上的恶寒,推开他。
裴霄雲被她手肘一怼,背部靠在博古架上,膈得生痛,有些不悦。
“你压到我肚子了,我难受。”明滢正了正松垮的衣襟。
裴霄雲笑了笑,从袖中抽出那只长盒,缓缓推开,是一根银光熠熠的步摇,暖玉作簪身,流苏底部坠着三颗华美非常的珍珠。
像从前那般,她耍性子,他就送些小玩意,让她开心。
本来这个时辰他还在宫中的,是琳琅馆的人说步摇打好了,他才亲自出宫取来,欲回来送给她。
明滢看着那物,耀眼的珍珠并未能点起她眸中的亮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无波。
裴霄雲似乎并未注意到,拥过她的肩,将步摇缓缓插.入她发间,在她耳畔道:“这三颗珍珠,是我在海上作战时得到的战利品,想着与你相衬,于是一路带了回来,叫琳琅馆的人打了一根步摇。”
他如是说着,便代表,他不会再追究她的过错。
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只要她肯好好同他过日子。
明滢面无表情任他戴上,那冰冷的流苏打在她耳廓、耳垂,牵引出隐匿许久的刺痛感。
她紧咬牙关,紧绷下颌,方不至于让一腔恨意泄出。
是,刽子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自己杀了多少人,夜里照样枕榻酣睡。
可受到伤害的人忘得了吗?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感到荒唐又无耻,愤懑又恶嫌。
裴霄雲只看得到她明面上的乖觉,察觉不到她内心的异样,嗅着她颈间的馨香,缓缓眯眼,“ 你不喜欢我在安安面前提那些事,我就不提了,左右你早晚也要嫁我,孩子也早晚要生下来的。”
明滢眼眶泛起热红,被自己极力憋了回去,那指尖已被紧攥到失去血色,冰冷发白。
温存了片刻,裴霄雲突然直起身子,视线落在缠花小几上的杯盏上。
杯口还泛着水渍,他猜是她方才用这只杯子饮过茶。
顿时,他喉头也冒起一阵躁,随手抓杯,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对准那杯口的水渍,唇贴了上去。
明滢心跳骤停,嗓子眼发干:“你……”
裴霄雲只当她是看他用她用过的杯盏喝茶,心生愠恼,不管不顾,将茶水饮了个精光。
明滢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掌心泛起冷汗。
若是被他发现……
果不其然,裴霄雲尝出了茶水中的怪味,眉头一皱:“这是什么味道?”
明滢不曾察觉,自己的嗓音颤出了浪,“方才我用这杯盏装了捣碎的花瓣。”
裴霄雲置下杯盏,看着她笑:“无妨,毒不死人。”
明滢见他没再追问,才知逃过一劫,心弦松开些许。
“你不用去宫里理事吗?”她呼吸不太顺畅,话音也随之沉了沉。
他神出鬼没,阴晴不定,下回,还得再小心谨慎。
裴霄雲拉过她的手,她那十片圆润的指甲,尚有两片未染上颜色。
“今日陪你,不做旁的事。”
语罢,他不顾她的微微抗拒,扣上她的手腕,捏起竹片,蘸了些浓稠的花瓣汁水,竟在悉心替她上色。
午后,温软的风送来清幽的花香。
院中的花卉欣欣向荣,飘飘荡荡,令人心怡神旷。
午睡起来,裴霄雲派人去唤了贺帘青来替明滢诊脉,看看腹中胎儿是否康健。
明滢终于见到了贺帘青,他还是那副洒脱随性的样子,只不过眉眼间添了几分愁绪。
她上晌方用了不少那五行草的汁水,贺帘青医术高明,定能诊得出来异样。
可她不怕,对上贺帘青清润的眼眸,她便十足地相信他。
“怎么样了?”裴霄雲就站在身旁,寸步不离。
他信得过贺帘青的医术,不放心的,是怕他与明滢再联合起来捣鬼。
故而,他不在的时候,不会让他们擅自相见。
他尤为看重明滢腹中的孩子,从得知她怀孕起,便是安胎药日日不离,他也严加吩咐了厨房的下人,每日的膳食里决计不能出现寒凉之物。
贺帘青收走脉枕,声色略微厚重:“胎儿尚算康健,身子也无碍,无需担忧。”
说身子无碍,自是假的。
依他对裴霄雲这个人的了解,他应是格外重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才对,不可能会让她食五行草这种对孕妇危害极大的野菜。
说话的同时,他也不着声色地看了眼明滢。
她眼中荡漾着的,是一泓冷光。
他霎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
也是,她与裴霄雲之间隔着深仇大恨,谁又会为了仇人生孩子?也就只有裴霄雲,一直在自欺欺人。
裴霄雲看了眼她那瘦弱的身躯,仍是放心不下,“可要再多开些滋补的药?”
贺帘青摇头:“她是身子根基弱,需长年累月慢慢调养。加之,她从前进了很多避子汤与其他一些极寒的药物,体内还有些寒气堆积,一次性进太多大补的药,二者相冲,恐怕会适得其反,那安胎药,停一阵子不能服了。”
安胎药是没问题的,一直服下去也无碍。
他这么说,仅仅是想着,日后东窗事发,给她留条后路。
裴霄雲深知他与明滢的情谊,否则也不会一次次襄助她与他作对。
他全当贺帘青的话是为她好,不可能会害她。
“我知道了。”他颔首,将人请了出去。
明滢听了贺帘青那番话,便知,他三言两语就给她留了条后路。
心中升起感激,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他。
贺帘青走后,裴霄雲又陪明滢坐了会儿。
想到方才贺帘青说她是从前进了许多药物,才导致体内寒气堆积,他望着她光洁的面庞,心中滋生了几分愧意。
是从前喝多了避子汤,加上那碗落胎药的缘故。
等往后,他会好生补偿她。
她从十五岁就跟着他,若早知兜兜转转还是她,又怎会有中间那诸多坎坷。
从她做他的通房丫鬟时,他就该把她握得紧一些。
“往后那药就不喝了,停一段时日。”他一如既往,将她的脑袋往胸膛上按,搂着她轻声道。
明滢由他抱着,心如坠在冰窖中,不可能会再温热起来。
—
那日后,裴霄雲渐渐放松了警惕。
为顺她心意,令她心情舒畅些,她在院子里走动时,跟随的下人少了一批。
明滢照旧借着莳花弄草的名义,悄悄采摘那五行草,或是将汁水融于茶水、热汤、甜水中食用,一口饮下,没有蛛丝马迹。
婚期将近,裴霄雲已叫了宫中尚衣局两位女官来给明滢量身形尺寸,好做嫁衣。
她已有孕三月有余,体形纤瘦,孕迹根本不明显,不影响嫁衣的正常制作。
明滢次次以身子不适为由,躺在榻上不起身,推了量体裁衣。
那两位女官每回来都扑了空,不禁腹诽:这姑娘真是难伺候,虽说是靖安侯的妹妹,可谁人不知,她的身世并不光彩,从前做过国公爷身边的通房侍妾,如今国公爷要娶她为妻,满京的贵女削尖了脑袋都没这个福分,这姑娘怎么竟像不乐意似的。
裴霄雲听闻她又拿乔,赶走了那两位女官,他神色堆郁,也不知如何才能推得动这樽大佛。
他回了府,欲诘问她缘由,她却早早就躺下歇息了。
夜风卷动锦帘,带出一阵细微风声。
明滢侧着身,睁开微阖的眼,知道是他。
裴霄雲掀被躺了下去,拿出一只裁尺,先贴在她肩上。
明滢感到肩头骤凉,抵上了一道冷硬之物,皱着眉转身:“什么东西?”
一转身,便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眸,她整个人被这道阴浓的视线紧紧包围,听见他轻笑:“摆出这么大一副架子,那便只能我给你量了,躺好别动。”
“我不量。”她脱口而出,握上那半截裁尺。
“你不量?”裴霄雲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话音倏沉了几分,“成婚难道不穿嫁衣?还是说,你根本不想嫁我?”
明滢怒瞪他一眼,被他扣住手腕,感受着那冰凉的裁尺游走在她的手臂、腰身、小腿,乃至脚踝。
“别动,你就躺着,我马上量好,当心伤着孩子。”
裴霄雲记好她全身上下的尺寸后,将那裁尺给扔到榻下,轻缓拥着她。
他幻想着,她穿嫁衣的模样,定比她嫁林霰时穿得那身要好看。
这件事,他到如今都耿耿于怀,还好他及时赶到,将她夺了回来。
她就是属于他的。
温香软玉在怀,执念消散尽,一夜酣眠。
清晨,裴霄雲眼皮跳动,似乎是察觉到了分外的异样,睁开了眼,心也恍惚坠了两下。
他见明滢侧身背对着他,两只肩膀在细微颤抖,身躯也在浅浅抽动。
他支起半边身子,一时喉头发紧:“怎么了,不舒服?”
明滢不答他,狠蹙着眉,死死攥了被角在拳心,泄出一两声低.吟。
裴霄雲听到她急促且断续的呼吸,面色大变,发觉不对劲,将她翻过身。
只见她不知是晕着还是醒着,脸色惨白,嘴唇也泛着青紫,额头布满汗珠。
她身下的绣褥上,映着一大片殷红的血迹,淋漓蜿蜒,似血红的花。
触目惊心,令人头昏脑涨。
哪怕大难临头,濒死之际,他都没有这般紧张失控过,他翻身下榻,朝外大喊:“快,去叫贺帘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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