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候她归 多日不见,想我了吗?
一连几日, 杭州城乌云蔽日,阴沉笼罩。
沈纯果真从沈明述手中拿到了图纸。
如今箭在弦上,两兵交接, 他速按图纸部署兵力, 打算背水一战。
裴霄雲在听说沈纯拿到了图纸后, 面色平常,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惧色,如一座稳稳屹立的山。
他还亲手斩杀了几个畏惧敌方,临阵脱逃的将士,以震慑军心。
他在想,沈纯在替沈明述掩饰行踪, 他手上的图纸必是沈明述作为交易给他的。
就算沈明述也知道林霰还活着,且先行找到了他, 这张图纸是林霰画的, 那又怎么样?
他擦拭剑上的血,唇齿间蹦出几个冷字:“就算他有图纸又如何?我照样能取他首级,拿回杭州城, 畏战者,杀无赦!”
战况如火如荼,沸反盈天,被派去搜寻明滢下落的人也毫无进展。
裴霄雲明白,杭州封了城,她又中了蛊,必定跑不远,定还与沈明述躲在城内某处。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一亮:“多去查查各家医馆,最近可有谁频繁问医, 替女子看病的。”
沈明述见到了明滢后,必会发觉她有异,从而尝试去请大夫替她治病。
他冷笑,治得好吗?此蛊无解。
从他下定决心替她种下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要解开。
探子即刻去查,第二日清晨便来报。
“回主子,属下去城中有名的医馆查过了,据说十日前,曾有一名男子,请了多位大夫出诊,替家中女眷治病。”
裴霄雲正在看兵力布防图,船身随波涛摇晃,他却身形挺直,不动如山。
听到此话,神色浅动,手腕却抖了抖:“查到了人,莫要轻举妄动。”
她一次次逃离,他都一次次势在必得。
猫捉老鼠得游戏,他也捉得够厌烦了。
他不喜欢强迫人,他要让她亲自回到他身边。
近日,杭州城连日暴雨。
明滢躺了几日才起来,变得愈发畏寒,手脚冰凉,坐在炉前烤火,唇色也淡白如蜡。
沈明述披起蓑衣斗笠,亦是面色虚弱,身形也比往常躬了几分,嘱咐了明滢几句,便要出门去。
今日清晨,杭州已开了城门。
顾及在打仗,每日准许放行出城的百姓有限,他怕城门会有裴霄雲的眼线,只能先行出去探查。
“哥哥。”明滢艰难起身,气息虚弱,却带着几分厚重,“我做了面,你把面吃了再去吧。”
沈明述回头看了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面,点点头。
他吃得很慢,许是因为憔悴吃不下,可眼尾总是上扬的。
明滢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愧疚击垮,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别哭,哥哥没事。”沈明述朝她微微一笑,指腹揩去她的泪,话语沉了沉,“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你报。”
明滢忽然抱住他的手臂,“我想回家了。”
“我也想回家了。”沈明述摸了摸她头顶的发,“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扬州。”
沙场上,他也待累了,等他找裴霄雲算了这笔账,一切安定,他就带着她回到故地。
吃完面,沈明述接过伞离去,身影被朦胧雨幕相隔,看不真切。
城门一开,许多外地在杭州滞留的百姓都被放出了城。
沈明述压低斗笠,站在城门口观望了一会儿,见都是寻常百姓往来,目光打量四周,也并未发现可疑眼线。
他明白,出城要趁早,越拖越夜长梦多。
他记起那日与那斗篷人的约定,眼底闪动着坚毅。
他会先带着阿滢去京城,把她安顿好,等裴霄雲与沈纯两败俱伤,他再从京城走水路挥兵南下,必报此仇!
如是想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他们得赶在今日天黑之前出城。
蓦地,一只不知从何处投来的石块,飞溅在脚下的水洼里。
他衣袍溅了水渍,瞬作警惕,发觉那石块上绑着东西,捡起解开,是一块湿透了的牛皮纸。
看到其中内容后,他瞳孔猛缩,调转脚步朝裴府走去。
—
盆的炭火烧尽了,只剩一抔漆黑的灰,天色也暗了下来。
明滢不见兄长回来,心急如焚,在屋内焦躁踱步。
夜色逐渐黯淡,她取了伞,打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只箭飞来,绕过她的眉心,直直插在木门框上。
她指尖骤凉,身躯像被毒蛇缠绕,许多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目光缓缓向上游移,看到那只箭,像是看到了一个人阴冷的脸。
她闭上眼,瞬间知道,什么都完了。
她握住那只箭,拆开箭尾上挂着的东西,展开一看,心口扑通猛跳。
上面写的是:想要他活命,就自己回来求我。
裴霄雲回到了府邸,换了身雅青色常服,烛火映在他眼底,俱是斑斑驳驳的碎影。
廊下雨帘深深,灯影晃晃。
他平静地坐着,听着落雨,悠闲品茗,就像在等一个许久未归的人。
远处白茫的雨幕中,一道纤瘦的身影渐渐清晰。
见到人来,他嘴角上扬,勾起一抹笑。
“还不快去给主子打伞。”他给身旁的紫苏使了个眼色。
紫苏面色一变,换上殷勤的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撑开伞朝明滢走去。
“姑娘,您可回来了,大人这几日都很担心您。”
没有人敢提她失踪的事。
简单一句话语,粉饰太平。
明滢浑身上下被雨淋湿,鬓发贴在脸庞,厚重黏腻,两只眼睛进了雨水,眼眶泛起微红。
伞面隔开头上的雨帘。
她什么也没说,由着紫苏给她撑伞,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向裴霄雲。
廊下茶雾弥漫,喧腾白茫后,是他那张凛冽分明的脸。
她耗尽了所有力气,怔怔开口:“把我哥哥放了。”
“许多日不见,你想我了吗?”
裴霄雲的嗓音被茶水浸润得清澈几分,望着她依旧呆滞无神的眼,牢牢的掌控感令他倍感愉悦。
为此,他可以原谅她这次的欺骗。
中蛊的她,是断断谋划不出这些事的。
他早已查到,是沈明述胆大包天,借那批杂耍班子潜入他府上,与她取得联系。
许是约她那日去东街,好等他相救。
不过没关系,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连沈明述都给忘了。
她的世界里会只有他。
而他,也会一心一意对她好,再没有人可恨的人会来打扰他们。
他无视她湿透的衣裳,给她倒了杯热茶,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塞到她掌心,“冷不冷,来,喝杯热茶。”
明滢松开手,杯盏落地,热茶溅了满地。
“我哥哥他在哪?”她的声音厚重低沉。
裴霄雲愣了愣,刚欲开口,便有人来报。
那人顾忌明滢在场,一时不语。
“说。”裴霄雲道。
“主子,我们没抓住沈明述,让他跑了。”
明滢握紧的拳松开,呼出一口气。
裴霄雲微微蹙眉,神色稍染震惊,看到明滢终于安心的模样,突然笑了:“跑了就跑了吧,别再追了,他若下回光明正大登门做客,我自是欢迎。”
明滢早晚是他一个人的,沈明述,他也懒得分心动手,还能卖她一个人情,博几分好脸色。
房中,铺天盖地的温暖气息令明滢窒息。
离开这里不过数十日,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烛火幽暗,两道衣衫整洁的身躯叠在一处。
明滢不曾抗拒,半靠在男人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手掌揽过她绞干的发丝,听着他平缓又不容拒绝的声音。
“不要再跑了,很快,我便会带你回京,风光迎娶你。”
她眼中浮起的恨意化作咆哮浪涛,吞没了他的话。
她回来的这一夜,是裴霄雲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没有海上的风浪,没有行船的颠簸,只有她身上,能令他安稳的气息。
府邸临近海口而建,天蒙蒙亮,明滢便被此起彼伏的兵戈声吵醒。
海上战况紧急,沈纯拿到地形图后,士气大涨,裴霄雲今日必须上船,亲自坐镇,指挥部署。
他望见明滢淡淡睁开了眼,知晓她是被吵醒的,看她的脸看得入神时,突然对上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本该就是这样的眼神,可他不知为何,呼吸微微短促,有些愣怔。
“再睡会儿。”他隔着锦被,压了压她的胸脯。
明滢声色无波,“太吵了,睡不着。”
裴霄雲滞了片刻,取出床下那只香囊,盯着她:“床下为何会有此物,这是你的东西吗?”
这只香囊,早在他在相州追赶他们时,便见林霰身上带着。
她的绣工,烧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他心细如发,从她那日被劫,他便在府上排查,查出了沈明述潜进府过,也发现了床下的这只香囊。
想必就是那时沈明述偷偷塞给她的,为了告诉她,林霰还活着。
他如同盯着一只猎物,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
明滢只是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香囊,便摇头:“我不知,这是我的吗?”
话语淡然寻常,没有一丝回忆带来的眷恋。
或者说,根本就是没有属于此物的回忆。
裴霄雲拎着香囊的系带在指尖把玩,嘴角绽开一抹笑,手指松开,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在了烧得通红的炭盆里。
“这等俗物,想来也不是你的东西,许是哪个下人打理床铺时落下的吧。”
红炭燃起布料,升起火苗,窜起几缕黑烟。
明滢点了点头,眼帘淡淡开合。
裴霄雲笑了笑,手掌摩挲她的下颌,“睡不着就起身吧,等天黑,我带你上船。”
他要去前线,便不能频繁回府,同样,他也不放心将明滢一个人留在府上,沈明述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上船做什么?”明滢问他。
“打仗。”裴霄雲看着她,“你怕吗?”——
作者有话说:节奏问题,这几章合不了章,后面会多更点[爆哭][爆哭]
第52章 前夕 她要他死!
明滢压下眼底的慌乱, 虽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霄雲收入眼底。
他摸了摸她的脸蛋,凝望许久, 笑道:“怕也没事, 有我在。”
他要把明滢带上船, 明滢也无法抵抗。
后半夜,海上总算恢复暂时的宁静。
战船后方漂着一只不起眼的客船,裴霄雲便将明滢暂时安置在这艘船上,几乎是不离他身旁,方便他随时照看。
海上只有一望无际的波浪,总归无什么法子消磨时光, 他怕明滢待得烦闷,便叫了那个唯一与她亲近的, 名唤鱼儿的丫头来陪她。
他望着坐在窗前、盯着翻涌海浪看的明滢, 霎时,与她一样,有些入神, 吩咐鱼儿:“我不在的时候,你与她多说说话,别叫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没有人看着她,他怕出什么事,或是像上次,把手割成那样,下人谁也不知道,就放任血一直流。
鱼儿点点头,她也想跟明姑娘多说说话,叫她开心些。
她走到明滢身旁, 轻微推了推她的身子,“姑娘,这海上无趣,不如寻紫苏姐姐进来,我们来打双陆吧。”
裴霄雲听见了,默不作声,算是应允。
换做以往,他是觉得没规矩的,他不愿看到明滢与青楼女子或是下人平起平坐。
可如今,比起她整日不语,他还是希望她能振作一些。
只要他护着她,便没人敢说她的身份。
明滢听了鱼儿的话,显然愣了愣:“我不会玩这个。”
“啊?”鱼儿像是听到什么诧异之言,眼珠子都要吃惊地瞪出来,“可姑娘从前,玩双陆可厉害了。”
“你叫什么?”明滢看着她,一字一句,轻声问,“我们从前一起打过双陆吗?”
鱼儿一时噎住,她不知道明滢是怎么了,只能看向真正的主子裴霄雲。
裴霄雲默了几息,挥手赶了鱼儿下去。
他知道,她慢慢忘记一些人,是迟早的事。
他想给她找点事做,不想看她整日消沉孤寂。
于是取了纸笔,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画了一朵晶莹硕.大的白色山茶花,告诉她:“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参照我教你画的,把这后面的纸全都画完。”
明滢盯着那朵花看了许久,发觉自己似乎是对这种花很熟悉,于是,握着笔,点点头。
裴霄雲为了让她适应行船,坐在她身旁,陪了她半盏茶的功夫,看她埋头画得仔细,正对着他的图,一笔一画地勾勒描摹。
他心中满意,便放任她继续画着,想到迫在眉睫的军情,披上轻铠出去。
出去时,严厉吩咐门口的下人:“照顾好她,别让她跑出来,每隔半个时辰,进去查看状况,若出了什么事,你们都陪葬。”
海上燃起的幽幽火把连城一线,如鬼魅之影,宣告着又一场交锋开始。
沈纯依照图纸部署的兵力被裴霄雲带人次次瓦解,损失惨重。
可沈纯盘桓江南数十年,远不止这么些能耐,他派水师从水下绕到清水湾港口,立路线定点。
裴霄雲早已察觉他会这样做,战船趁着雾夜浓沉,万箭齐发,将沈纯派去立定点的人杀得一干二净,措手不及。
一日一夜,两军才暂时停了战火,枕戈待旦。
深夜,海面怒滔咆哮,浊浪排空。
裴霄雲卸了铠甲,将带血的衣袍换下,净去手掌的血迹,才去了安置明滢的船上。
这么晚了,他以为她睡了,可当推开船舱的门,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有半边趴在窗牖上,海风将她的衣襟与发丝吹得凌乱飞舞。
“你趴那做什么?当心掉下去,我可不去捞你。”
他边说边走到桌前,翻开他昨日留下的画纸,后面的每一张,都被她画满了山茶花图样,虽线条不均匀,也能看出,画得仔细。
他满意她听话的样子。
明滢还趴在窗框上,不动如山。
他走过去,欲牵她下来,便见她伸到窗外的掌心上,停留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
而她将点心屑掰在手掌上,鸽子一下又一下,低头啄食。
“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它停在我手上不走了。”明滢纵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怕惊动鸽子,自顾自道。
裴霄雲仔细瞧了一眼,认出这是他养的,专供海上通信的信鸽。
怎么竟飞来她这边了。
他看她眉梢微扬,许是对这鸽子生了些意趣,似乎与这些活物作伴,她的心也活了几分。
他只淡笑:“这是我的信鸽,你若是喜欢,便抓几只来养,等下船后就放了。”
明滢并未点头,也并未拒绝,将那鸽子拢到掌心,抓了进来:“什么时候能下船?”
裴霄雲知道这船上不比府邸呆着舒服,她不习惯颠簸,念着要下船,情有可原。
“快了。”他稍弯躯干,手指一勾,就将大开的窗合上。
风声止息,他的声音也愈发嘹亮,又像是对自己说:“不会等太久的。”
他也不想再与沈纯耗了,纵使对方有图纸,他也不会让他靠近清水湾一步。
哪怕背水一战,他也胜券在握。
第二日,他说到做到,果真就抓了几只信鸽给明滢养。
明滢脸上露了些久违的笑,每日都在窗边掰点心喂鸽子,不亦乐乎。
几只鸽子在船舱内飞来飞去,嘲哳至极,裴霄雲看看路线图时,实在忍不了聒噪,便寻了只铁笼,将鸽子装了进去,不准明滢再放出来。
明滢没办法,只能隔着笼子喂它们。
战况焦灼,再持续了数十日。
裴霄雲顺着沈纯不断派人留下的定点残迹,终于看出了几丝端倪。
照沈纯那般定点布防,攻守都极为不易,每一步都像一只漏洞百出的筛子。
因此,他几乎可以肯定,沈纯手上的图纸有问题,根本不可能出自林霰之手。
他扬唇冷笑,连连叹,沈明述真是好手段,给了沈纯一张假图纸,骗了沈纯、也骗了他这般久。
没有了忌惮,当晚,他便决定,挥兵直攻沈纯大本营,早日结束此战。
几乎是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借着朦胧夜色的掩盖,数十艘从北方南下的战船突破江南海关,直逼杭州城。
探子探到最新情况,写下战报,由信鸽寄来。
“主子,不好了!”空青取下信鸽带回来的消息,火急火燎来报,脸色极其难看。
裴霄雲刚脱了铠甲,迎着海风,站在船上闭目养神,“何事?”
“前方我们的人送来军情,说是有数万兵马南下,奔着杭州海口来了,领兵的好像是沈明述,看战旗像是朝廷的兵马。”
裴霄雲猛然睁眼,眼皮跳了三下。
这些话入耳,虽令他始料未及,可几瞬后,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皇帝那愚昧小儿哪里有什么兵马,有兵的是他尚未来得及连根拔起的那些世家,是他们趁他与沈纯打得水深火热,借着皇帝的名义派兵南下。
沈明述从他手下逃走,竟去归顺朝廷的那些世家了?
他拳心收拢,因怒火,指节捏得泛白。
“主子……”
前有沈纯,后有围堵,局势已是极其不妙,连空青都擦了擦额头滴下的汗,“我们该如何是好?”
俄而,裴霄雲眼中乍开火花,腾腾杀气弥漫,尾音转冷,坚定如磐石:“战。他们找死,就送他们一程。”
谁背叛他,他就杀了谁。
这次,他不会再放过沈明述,哪怕他是明滢的兄长。
夤夜,灯烛被海风扑灭,浪潮也即将来临。
三军交战,千钧一发。
裴霄雲进了船舱,旋即便撩袍坐下,取出图纸勾勾画画行军路线图,以备不久后的出兵。
明滢见他面色焦灼地走进来,也猜到了些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是要打仗了吗?”
裴霄雲抬眸望向她,烛火下,她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恬静,看一眼,便能熄灭心头几分焦躁。
他不会告诉她,她的兄长背叛了他的事。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她有他就够了。
于是揽过她的腰,让她坐在他膝上,笑道:“这不是日日都在打仗吗,怕什么?”
明滢什么也没说,低头看着他画的几副蜿蜒草图,问他:“这是什么?”
裴霄雲低头嗅着她发间的馨香,这个姿势,让他想到很多次,他抱着她,教她写字作画之时。
这股平静感能压下窗外连天的巨浪声。
“路线图,拿来排兵用的。”他随口答她,也并未与她多说。
接着,将图纸一封封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口,唤人进来送了五封出去,以飞鸽传给遍布在海上各处的主帅,让他们做好戒备,随时迎敌。
还有一处散落在最南边的人马,却令他焦头烂额。
那处被沈纯的人堵死了,贸然送信过去,信鸽定会被敌方截断,行兵路线图一旦泄露,百害无一利。
思来想去,他的目光落到明滢身上,手指抬了抬她的下颌,难得与她商议:“绵儿,剩下的这封信,我便放在船上,若三日内,有人来拿信,你就给他。若超过三日无人来取,你就把信烧了,不要给任何人。”
“可我不认识他们。”明滢怔怔道。
她听出,他说的这个任务重大,非同小可。
裴霄雲拍了拍她的手,以安抚她紧张的心绪:“我的人会告诉你的,他们说信得过,你就交出去,知道了吗?”
当年,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替他平安送信,他至今是记得的。
他如今谁都信不过,唯一能信任的,是现在的她。
“如你所说,是要打仗了。”他贴在她耳畔,疲惫得到释放,“等我几日,我就回来了。”
他从未想过败了怎么办,因为他不会败。
他的手掌覆在她胸前,感受到她的心跳很快,犹如鼓点、也犹如沸腾的雨点。
“你的心怎么跳的这么快,是担心我?”
明滢于是握着他的手掌,静默不语。
裴霄雲熟知她的心性,他明白,她就是担心他。
他吻上她的唇,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夜,他的动作比浪潮还剧烈三分。
明滢无法抗拒他,抓着他的手臂,用指甲挠出一道蜿蜒血痕。
……
一夜的时间,南下的兵逼近海口,攻溃了裴霄雲埋下的第一道防线,两翼沈纯的兵也在强势进攻。
战报不断,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从芙蓉帐中抽身,裴霄雲穿戴好轻装,准备迎接这场恶战。
昨夜,他不知餍足,将明滢翻来覆去折腾了个遍,是以他起身时,她还未醒。
听到船上搬运兵械的动静,明滢才微微睁开星眸,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宽厚的脊背。
裴霄雲见她醒了,捏了捏她的耳尖,“继续睡吧,我走了。”
他在船上留下的人,足以保护他的安全。
若战况超出预料,他会让人靠岸停船,护送她上岸。
至于后来的事,他没再想。
他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会去想。
明滢声音沙哑,说不出话,身躯被被褥裹住,只露出脑袋,像是知晓了,点点头。
谁也没提别的事,就像是一场寻常的道别。
明滢静静看着他整理装束,戴上盔甲,腰间别了剑,大步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战船终于远去,她起身开窗,看着裴霄雲的船渐渐只剩江心一粒,终于如释重负。披着厚绒披风,倚立在窗前,如一樽僵石,从上晌站到黑夜。
海上燃起稀稀疏疏的火光,厮杀声由远及近,声响在寂静长夜中格外清晰。
身后乒乒乓乓,碗碟碰撞,是鱼儿进来摆膳了。
“姑娘,用膳吧。”
鱼儿知她身子弱,怕她吹风受了凉,到时不好跟大爷交代。
再说了,那打仗杀人的声音听着都瘆人,她相劝道:“姑娘别看了,大爷骁勇善战,定会平安归来的。”
明滢听了这话,只是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我没胃口,你出去吧。”
鱼儿下去了,片刻后,船房静得可闻落针声。
明滢拢紧被吹散的披风,抿了抿干涸的唇,眼皮稍扬,漆黑的海浪冲刷净她眼中的混沌,再勾出一抹厉色。
玲珑五官褪去钝感,添上往日从未有过的锐利,恨意昭彰。
鸽群被关在笼中,因没给它们喂食,它们挤在一处发出“咕咕”声。
她从铁笼中取出一只脚上做了细微标记的鸽子,剩下的鸽群,全部放走。
再从案上拿来他留下的信,用力撕开火漆印,取出信件翻卷,塞入拇指大的信筒中,将东西绑在信鸽的腿上。
窗打得更开,呼啸的风穿透她每一根发丝,如刀子般狠厉。
骁勇善战?
她紧咬着贝齿,目视着信鸽随风远去,心再次跳得如鼓点。
她要他死!——
作者有话说:[加油]干死他,上章有伏笔,大家猜到了吗[狗头]猜到了有红包[狗头]
第53章 细作 是她背叛他
做完这一切, 她掌心泛起星星点点的沸热。
那股热意直窜心头、脑海,烧得她整个人都心绪亢奋。
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从她回到他身边时, 她的蛊就解了。
她记起了一切, 记得谁对他好, 谁又是她的仇人。
她就料道,以裴霄雲的心性,定会带她上船,将她寸步不离困在身边。
于是她与他虚与委蛇,躲过了他的多番试探,反而利用旁人来麻痹他。
可她没有一刻不恨他。
他以为她还是那个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无怨无悔替他送信办事的衷心丫鬟吗?
她的眸中凝着冰冷的波澜,不住地冷笑, 笑从前的自己痴傻, 笑如今的自己,终于算计了他一回。
他将命脉露给她,这次, 她会毫不犹豫,举刀狠狠刺去。
他们之间,不死不休。
信送出去不久,远处,一只孤舟缓缓靠近船身,夜色苍茫,并未有人察觉异样。
小舟上依次点燃三只火把,明滢幽暗的瞳孔随之一亮,呼吸沉了沉。
她认出,这是她与哥哥传信时的暗号。
裴霄雲以为, 她这些日子养的鸽子,全是他的信鸽?
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罢了。
混在其中的,还有数只她用来通信的鸽子。
他没发现,是他自大又多情。
海上行船不稳,船身蓦地撞上谯石,明滢的身形随之颤了颤。
房梁悬着的油灯也被晃灭了几盏,泼了一地的火油,火麻仁的气息刺鼻醒神,在狭隘的船房内飘荡。
这丝气味让她越发清醒镇定。
此刻,要想法子让他们先把船停下。
遮风的干燥布帘在眼前飘飘荡荡,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将帘幔全部扯落,盖在地上残留的火油上,再取了灯烛往上一扔,又泼了几盏油上去。
火焰瞬间高窜,橘黄光影打在她脸庞,张牙舞爪地叫嚣。
不消片刻,浓烟从窗口冒出,因有灯油襄助,火借风威,迅猛不可控。
终于有人发现异样,大喊:“快停船,走水了,先救火!”
海上行船,最忌失火。
“明姑娘,您没事吧,快开门啊!”鱼儿怕她出什么事,疯狂拍门呐喊。
明滢回头忘了眼紧锁的门,她不理会,只等船停,她就能脱身。
围着船身布防的护卫纷纷开门救火,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明滢,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一群人心急如焚,眼看门打不开,便开始用刀柄撞门。
一声声撞在明滢心头,她捏紧冰凉的掌心,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船锚定点,兜风的船帆也被收了,船身终于定住,身后,一只跟随的孤舟迅速靠近。
她觎到无人的空子,踩上窗沿,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奔涌的水流中。
海水无尽的冷,可她心口跳得发热,四肢百骸蓄起的力,促使她奋力往前游。
有人扔下一截浮木,她牢牢抱紧,身躯随着绳结的拉动,缓缓向那只小舟靠近。
“咳咳……”
一道重力将她拽起,她上了小舟,趴在船沿咳出呛进肺腑的水。
船上都是沈明述派来接她的人。
“姑娘,公子派我们来接您,委屈姑娘了,怕被察觉,我们不敢靠太近。”
明滢的意识渐渐清晰,她发觉自己已脱离狼窝,心头的热意蔓延到面颊,呼吸都快了几分。
“我没事,快走吧。”
—
另一边,海啸风吟,战船拍打起激荡白虹。
战火持续数日,三方激战,各不相让。
裴霄雲正带人潜入一只敌方主帅的船上,连斩数人,将船占领,霸占这片海域。
这是沈纯最重视的一处海峡。
沈纯许是听到他打来的消息,即刻弃了这艘船,逃去了前方的船上。
裴霄雲再挥下一剑,顷刻血肉横飞,斩了船上最后一名敌寇的头颅。
船上有几名衣衫不整的船妓,看他提着剑来,个个惊慌失措。
“靠岸将她们扔下去。”
裴霄雲冷冷道,兀自擦着剑上的血渍,将剑收回剑鞘,吩咐属下清点物资:“这艘船是沈纯的大本营,搜到粮草兵械,统统搬回去。”
海上作战,最缺物资。
他还得感谢沈纯送了他一批好东西。
船上一通搜刮,片刻后,一名属下呈上一只厚重的檀盒。
“大人,我们搜出了此物。”
裴霄雲还当是什么东西,随手打开一看,竟是三颗莹润透亮的珍珠,在夤夜中闪着亮光,无不彰显着珍贵奇异。
看这品相,是稀世之宝南海东珠。
几十年前西域进贡过一颗,如今还放在太庙里供着。
沈纯这个老东西,竟有手段能搞来三颗。
他掂了掂此物,满意收下。
他想用这三颗珠子,给明滢打一根步摇戴。
后来的几日,战况都十分顺利,沈纯的兵被他打的溃败四散,世家的兵马也不过如此,畏畏缩缩根本不敢过来。
他欲乘胜追击,灭了这两方宵小,好早日班师回京,早日把婚期提上日程。
这日深夜,海面安静得出奇,风浪俱静,似在酝酿一场暴雨。
子夜时分,突然有探子来报:“大人,沈纯的所有船调转方向,已与朝廷的船连城战线,朝我们而来。另外,朝廷的兵已攻占下清水湾一半海峡,他们许是有真图纸,路线出其不备,没有丝毫漏洞,我们埋伏在那片海域的人根本防不住。”
裴霄雲一手摩挲那几颗珍珠,一手支额假寐,听到消息,陡然睁眼。
他对沈纯这个强弩之末与世家联合一事并不感到震惊,投靠世家来打他,是沈纯最后的出路了。
而早在那夜,他画下行兵路线路,传给各方主帅时,便料到会有今日被两军夹击的局面。
这些,他自有办法应对。
世家拿到了真正的图纸,才令他震惊。
那图纸,普天之下,只有林霰才能画得出来,他果然没死,还与沈明述一样,投靠了世家,来与他作对。
清水湾,那些人先抢到有什么用,要看有没有命守得住。
等此战结束,他会一一清算这些自不量力的人。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裴霄雲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风声掩去了他透着阴厉声音。
“不要慌。”他的话语压住翻滚的浪潮,愈响彻三分,镇住军心,“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他的原计划,就是静静等到那两方的兵马朝他袭来,以自己为饵,诱敌深入。
他的兵马蛰伏在各处隐秘的海岸,那夜,他已传了路线图给各处主帅,叫他们先按兵不动,等看到他放出信号,再从外翼包围过来,与他里应外合,大挫敌方。
他刻意将船停到海面中央,果不其然,敌方的船横七竖八围了过来。
到了深夜,敌军已将他的船围得水泄不通,此举也正中他下怀。
“大人,我们的船动不了了!”
裴霄雲镇定自若,在心中估算好时机,一声令下:“点火。”
船上数百只火把依次点燃,经火油一泼,火星相连,如火蛇般横铺海面,这正是他与各方主帅约定的信号。
信号放出,海面霎时亮如白昼,鬼魅般的斑驳光影在他脸庞急躁跳跃。
敌军也搭了梯桥,开始进攻,厮杀连天。
“杀!”
他披上铠甲,率将士迎敌,一边等待着支援的船过来。
海水被血水染得通红,浮尸数不胜数。
敌军投射的火弹被高高筑起的铁障隔挡,搭过来的梯桥也被不断斩断。
裴霄雲养的都是精兵,对面因利凑到一块的乌合之众一时攻不破他严密的防守。
可再严密,肉体凡胎总会疲惫。
坚持了一日一夜,防守的将士略显士气低迷。
对方虽非精兵,可胜在有源源不断的人马顶上,裴霄雲这边只有一船的人,已死伤过半。
“有援军消息吗?”裴霄雲斩断一架梯桥,边回头问探子,话音染上一丝沉重。
距放出信号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不可能还不见援军过来。
探子亦发觉情况不妙,战战兢兢:“回大人,海上除了敌船,并未、并未发现我们的人。”
裴霄雲握紧剑柄,凝眸一瞬,面色风起云涌。
纵使他再泰然如山,此刻也发觉出了不对劲,喉头剧烈滚动了两下。
副将的大腿中了一箭,拖着被射伤的腿来报:“大人,我们快撑不住了,各处海峡的援军都失联了!”
裴霄雲磨碎了牙关,眼底倒映层层叠叠的火星,眉目深邃。
他早已传出路线图,就算敌方有预料,也不可能把他各处的船都截得这般干干净净。
他到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难道,有人背叛他?
此时,敌方士气大振,他们这边军心已然不稳。
“谁敢退,杀无赦!”
他一剑刺入一位欲临阵脱逃的将士胸膛,带人斩杀敌寇。
随着一声巨响,船身一震,从海里捞出来一个人。那男人受了重伤,穿了盔甲,见到裴霄雲便不住地磕头。
裴霄雲眸露厉色,此人正是他给了路线图的一处主帅。
他恨不得将背叛他的人碎尸万段。
剑光一闪,他斩了那人的一只臂膀,居高临下望着哀嚎的人:“为何背叛我,我提携你,待你不薄。”
那名主帅疼的额头冒汗,放声求饶:“大人饶命!属下已收到了路线图,正想整兵出发,却被敌方的兵马提前截了,属下与敌军厮杀坠河,才捡回一条命,恐怕是有细作啊大人!”
裴霄雲心乱如麻,猛然怔忡。
细作……
是了,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被人提前泄密,才让敌方断绝干净了后路。
是谁,率先向敌方透露了他的计划?
探子收到一只信鸽,还以为是援军的消息,满脸喜色呈给裴霄雲。
裴霄雲拆开小信,看见一行字:船上走水,明姑娘不知所踪。
他面色阴沉,目眩神迷,如一块沉石当面袭来,砸得他晕头转向。
那夜的灯下之景还历历在目。
“绵儿,剩下的这封信,我便放在船上,若三日内,有人来拿信,你就给他。若超过三日无人来取,你就把信烧了,不要给任何人。”
他画路线图时,只有她在身旁,他还给她留了一封信。
走水。
不知所踪。
她怎会不知所踪?她怎会这个时候不知所踪!
“啪嗒”一声,他用两指折断一支箭,锋利的铁箭头割破了他的手掌,皮肉没有丝毫痛觉。
唯一抽痛的,好像是心。
“大人,我们守不住了,敌军上船了!”
“大人,我们的船进水了!”
裴霄雲心绪翻涌,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什么都明白了。
只低低地笑着,笑声沉闷,愤痛交加。
细作居然是她!——
作者有话说:爽[狗头][狗头]
第54章 死音 沉船而亡,死无全尸
海上的日子, 度日如年。
哪怕明滢如今已脱离狼窝,平安坐在哥哥安排的船上,她也依旧不能放心。
前方不断有巨大的火弹声传来, 她听得心惊胆颤, 也不知战况如何, 只能焦灼地等待。
那夜,在冰冷的海水中泡了一阵子,她身子弱,不耐寒,如今披着厚衣烤火也还是觉得冷,两瓣泛白的唇上下开合。
再过了几日, 海面平息,鸣金收兵。
沈明述连盔甲都没来得及脱, 上了船便迫不及待来见明滢。
明滢听到动静, 急忙奔了出来,问了他的伤势,得知虽胳膊中了一箭, 可那一箭射偏了,但经医治包扎,已无大碍。
“咳咳……”
沈明述虽没受皮外伤,可在搏斗时被断裂的甲板震伤肺腑,受了不轻的内伤。
哪怕他极力在明滢面前掩盖虚弱,可一股腥甜翻涌到喉头,他还是忍不住,偏头咳出一口血来。
“哥哥,你怎么了!”
地上一滩殷红尤为刺目,明滢呼吸一窒, 什么都不顾上,先扶沈明述坐下,再吩咐人去找船上的大夫。
沈明述面色苍白,痛意压垮了他的背脊,“我没事,小伤,养养就好了。”
明滢鼻尖泛起剧烈的酸胀,深深的愧疚包裹心上,泪珠就滚了出来。
哥哥这样,都是因为替她解蛊。
想到这件事,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红印子。
那个雨夜,檐下落雨,一下接着一下敲击在心头,生冷又窒息。
“此蛊无解。”
屋内死寂,气氛凝重。
贺帘青望着兄妹二人逐渐沉下去的面色,良晌,才道:“除非……”
明滢忽然抬眸。
沈明述先出声:“除非什么,是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吗?贺大夫不妨说出来,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寻。”
贺帘青只是摇头。
这些日子,他翻遍了医书,才找出一种最为凶险的解法,此种解法风险极大,他起初才不曾对他们兄妹言明。
可看到沈明述激动的神情,他喉头动了动,还是说了。
“除非,有人愿意给中蛊者换血。”
“把她的血放了,换上旁人一半的血,如此一来,她体内的蛊毒,才能尽数清除。”
他看着沈明述,嗓音被凝重浸染:“不过,给她换血之人,会气血亏空,最少都要损耗十年阳寿。”
明滢静静听着,牙关冷得发颤,手指不知觉地在抽动。
“我不解蛊了。”
她害怕这样,害怕哥哥会为她奋不顾身。
为了救她,不值得。
沈明述略过她的话,看向贺帘青:“贺大夫,若用此等方法,何时能动手?”
他不愿意看到他的妹妹变成这副样子,她该记得一切。
十年寿命,刚好弥补他弄丢她的十年。
那十年,他锦衣玉食,做富贵人家的公子,她却过得凄苦无依,四处飘泊。
“哥哥!”明滢泪如泉涌,死死拽住沈明述的手,“我不解这个蛊,只要离开了他,就算中蛊又如何。只是,往后要麻烦哥哥多教教我,我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只要你多教教我,我就会记得的。”
“阿滢,你听话。”
沈明述知道,这样无济于事,若是放任不管,迟早有一天,她会连他也忘记。
明滢态度坚决,眼看拗不过兄长,只能起身打开门:“贺大夫,谢谢你的帮助,你走吧,我不解蛊。”
贺帘青想说什么,终归咽下不语,默默走了。
她以为送走贺帘青,便能断了哥哥要救她的念想。
可当她喝了杯茶水,迷迷糊糊睡去后,再次醒来时,见哥哥嘴唇苍白,面色虚弱地坐在她床沿。
这一瞬,她记起了很多事,记起了家破人亡的那年、记起了躺在她怀里死去的凌霜、在她面前坠崖的林霰、命比纸薄的锦葵。
她看见哥哥的脸,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那时,她心里除了对一个人的愧疚,还有对一个人的恨!
是这两种情绪,才撑起了她破碎的躯壳。
她有预感,他们出不去杭州城的。
是以,在她听哥哥说,他会回京领兵来打裴霄雲时,便在偷偷地下一盘棋。
她说服了哥哥,把他们在城中问医的事放出去,引裴霄雲的人来查,早晚会查到他们的住所。
于是,哥哥独自去城门探消息时,果真收到了裴霄雲的信,为了演戏,哥哥假意去了裴府,因早有防备,路上顺利逃脱,亦麻痹了裴霄雲。
而她,意料之中也收到他的胁迫信,伪装成中蛊的样子,主动回到他身边,等着他带她上船。
上船之后,如约收到了哥哥放出的信鸽。
裴霄雲傲慢自大,自以为能掌控一切,还把她当中了蛊,满心都是他的绵儿,主动把路线图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正中她下怀啊!
船驶得飞快,浪拍乱石,她的心随着轰鸣的巨响跳动。
想到这些,她泪光粼粼,终于能快慰几分。
因为哥哥平安回来了,裴霄雲的结局就不会好。
她端过下人熬来的药,送到沈明述手上,等他喝下药,气色恢复了几分,问到:“哥哥,他呢?”
从船上逃离的每一夜,她眼前总会闪过他的脸,又被她一次次用意识狠狠掐灭。
仇人是生是死,她要亲耳听到……
一提到裴霄雲,明滢的反应便应激不可控。
沈明述看在眼里,怎能不心疼,可同时,眉眼染上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胸膛剧烈起伏。
“他败了。”
“沉船而亡,尸体都被射成筛子了。”
明滢手腕一抖,药汁泼湿了衣裙,气息都不太稳:“他死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底蔓延,忽明忽暗,忽幽忽亮,再抬眸时,什么情绪也不见了。
她原以为,他会元气大伤,或是战败被俘。
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她自然不会可怜他,也不会后悔那样做。
仇人就这么死了,她因仇恨而紧绷的心神突然松散,竟暂时变得漫无目的。
没错,她背叛了他,出卖了他的路线图,害死了他,可那又怎样,都是他自找的!
他对她百般压迫,千般威逼,用尽手段折辱她,拿林霰的“死”,骗她骗了这么久。
还在她身上下那种东西,把她变得不人不鬼,变成她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每回夜里,忍受着他的动作,在他背上挠出的红痕,带着屈辱、带着恨意;与他同床共枕,她脑海中闪过的每一道画面,都是他是怎么死的!
如今总算忍辱负重,大仇得报,结束了与那个疯子的纠缠。
沈明述摸了摸她的头顶:“没事了阿滢,他已死,没有人能再欺负你,我们可以回扬州了。”
明滢点点头,海风打在她脸畔,有些不真切。
她当然有说不尽的愉悦,但不知为何,并没能如想象中那样,放肆大笑出来。
许是疲惫至极,她望着浩荡江风,沉默不语;也许是喜极而泣,她的泪滴到嘴角,尝到了一丝涩。
到了岸上,开始押送战俘。
裴霄雲的残兵或是身旁的人,被下令,一个都不能放过。
明滢最初待的那只客船上,仅剩的几个护卫与丫鬟。
护卫是裴霄雲养的死士,眼看战败,便服毒自尽了,还有几个丫鬟被五花大绑。
她相熟的那几个,包括紫苏,听说落水不知所踪,只见到了鱼儿,她灰头土脸,被将士粗暴推搡。
“哥哥,能否替我救一个人?”她看向兄长,于心不忍,想救救无辜之人。
她与鱼儿这个丫头,是有些情谊的,此番还是利用了她,才彻底消除了裴霄雲的疑心。
至于其他人,她无能为力,也救不了了。
沈明述此番立了功,有些威望,不说多了,救一个战俘还是能救下的。
他答应了明滢,在清点人数时,偷偷放走了那个丫头。
—
大战一月后。
杭州城中万物凋敝,百废待兴。
等战船该打捞的打捞,该撤走的撤走,百姓才敢打开门窗出来。
此战受伤的伤员便在杭州几家医馆医治,贺帘青就在杭州城,哪也没去,只是躲到战火平息才敢出来替百姓看病。
他一袭青衣,挽着衣袖,在几排药炉中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今日来看病的百姓谈论:“看到没有,海里又打捞出尸体了。”
另一人嗔他:“什么新鲜事呢,大战死了多少人,日日不都有尸体被捞出?”
“今儿捞出的这位可不是别人,那可是贼子安国公的尸体。”
裴霄雲一死,朝廷便在各地派人散布安国公裴霄雲是通敌乱党,百姓哪知朝政,纷纷跟风咒骂。
“听说啊,尸首都被鱼给啃烂了,连骨头都没有一根好的!”
贺帘青边写药方,边听着百姓的议论,不免起了一阵唏嘘。
他早就说了,裴霄雲这人目中无人,做事雷厉风行,不计后果,得罪了太多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没想到报应就来的这么快。
他耸耸肩,笑得既疲惫又无奈。
那样不可一世之人,最终落得个战死异乡,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然,他不会可怜那个人,都是他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百姓谈笑风生间,医馆隔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位清瘦的女子背着一把剑,挎着只包袱出来。
贺帘青隔窗望见,连忙放下笔,出了诊室:“你去哪,你伤还没好。”
大战结束后,行微被海浪拍到岸上,他跟随医馆大夫去救治伤员时,发现了昏迷的她,把她救了回来。
她伤得很重,几乎是无意识地躺了半个月,这几日才渐渐好转。
就算如今能下地,内伤定还是没好全的。
行微搜遍全身,搜出一粒碎银,放到诊桌上:“谢谢你救我,这是诊费。”
贺帘青看着那粒银,冷笑:“我若贪财,经我救治的人,我就每人收这样一粒银子,岂不富可敌国了?”
他是不想他的用心诊治白费。
这个行微,总以为自己很厉害,还不是次次受伤?
“那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再见,有机会再还你。”行微淡淡道,随后,紧了紧身上的剑绳,打算离去。
“你到底去哪?”贺帘青见她依然要走,拔高了声色,“如今外头还不算太平。”
行微看向远方的山脉:“去京城。”
贺帘青胸膛起伏,愠色将脖子根染红,抓住她的胳膊:“裴霄雲都死了,那尸体就停在海岸,朝廷都要派人来焚尸,将他挫骨扬灰了,你还去京城做什么?”
“主子是被朝廷的奸人所害。”行微声音沉哑,攥紧拳头。
她本不相信主子死了,养伤的同时,也在杭州等待主子的消息,可这么些日子,都未曾收到一丝动静。
她开始渐渐相信主子亡故的事实,可还是想去京城,探探消息。
“你是他的旧部,你去京城等着被清算吗?”贺帘青不解她为何要这样做,都已逃过一劫,为何还要去掺和那些一团糟的烂事。
明明不是一路人,可在看到她重伤昏迷时,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救她。
“不用你管,我自己会当心的。”行微甩开他的手。
她根本无法躺在医馆,虚度光阴。
贺帘青气的不打一处来。
他发誓,下次再也不管她的事,她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身进了医馆。
—
裴霄雲身死倒台,如今是皇帝的堂叔父、世家之首萧家掌权,萧家家主萧厚,挟天子令诸侯。
大战过后,沈明述领兵杀敌有功,奉皇命回京授封嘉奖,明滢也跟着兄长一同回了京。
路途一月,马车到了京城时,她缓缓掀帘,遥望街景。
三年没回到这里,红墙绿瓦,三衢九陌,仍没什么变化。
想当年离开时,是死里逃生,如今坐在马车上,再次望着熟悉的街景,心中难免沉重,神色郁郁。
沈明述望着她垮下的面色,忧心忡忡:“可惜,贺大夫也不知在何处,你这副样子,我放心不下,还是要请个京城的名医来给你看看。”
“哥哥,我好得很,不用看大夫。”明滢摸了摸自己的脸,绽出一个笑。
她只是近来频繁做梦梦到裴霄雲,梦到他从海水里爬起来,朝她阴冷地笑,说要找她报仇雪恨。
这个人,死了还阴魂不散。
“唉。”她长叹了一声。
她在替他感叹,他要的,什么都没得到。
他这人高高在上,傲慢凉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胜券在握之样,没想到就这样死了,尸体都被鱼虾啃烂了,难怪他不甘心。
可这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若早些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也就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看来,她要去白马寺,请个大师来阵阵他的阴魂,别再入她的梦。
沈明述立下军功,有一栋御赐的府邸,他们兄妹便暂时住在府上。
他们刚到京城,裴霄雲从前的府邸便被抄得一干二净,府上家眷通通发卖下狱,唯一惹人生疑的,是他的女儿不知所踪。
萧家对此并不甘心,他们被裴霄雲压制多年,对他恨之入骨,此番若不是他坠海而亡,尸体泡腐了,他们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对于他的子女,他们定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下令,大肆搜寻罪臣之女的踪迹,找到后,便斩草除根。
抄家的消息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听到安国公府被抄的消息,明滢神色焦灼,难以安定。
因为,她还有一个始终放不下的人——她当年拼尽全力保下的,她与裴霄雲的女儿。
朝中的人都与她一样,恨裴霄雲入骨,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罪臣之女手软。
深夜,沈明述带着消息回来:“我去查了,据说官兵进去抄家时,府上除了下人,没有一个主子,也不见孩子的下落。”
明滢听到这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问到:“这么说,朝廷的人也没找到孩子?”
沈明述点头。
在他得知,阿滢还与裴霄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时,震惊的同时,心中也五味杂陈。
裴霄雲如今是罪臣,他的家眷不可避免,也要获罪。
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孽,孩子是无辜的。
最好的结局便是他带着阿滢与孩子,隐姓埋名远离京城,一起回扬州。
明滢暂时放下心来,“没有下落,便是最好的消息。”
裴霄雲这个人智多近妖,必定是留了后手,一东窗事发便将孩子送走了。
也难为,他还算有点良心。
希望那个孩子,能在别处平安长大。
沈明述又与她说了今日上朝的事:“阿滢,朝廷说要封我为靖安侯,让我留在京城,被我拒绝了。”
一品侯爵,多少官员劳碌一生梦寐以求,可他志不在此,果断相拒。
如今大仇得报,他们兄妹也无再需东躲西藏。
他不想再参与朝廷的纷争,西北的沙子他也吃够了,他答应过阿滢,从此便回扬州故乡生活。
“听说林霰献完图纸,也离开了京城,有人跟他同过船,说他回了江南。”
明滢呼吸落了一拍。
她与林霰失联,已经太久太久了,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他为救她,坠崖的画面,还是会时常在脑海盘旋。
等回了江南,她一定要找到他。
她握紧拳心,眸中含着炙热的希冀:“希望我们一家人,能早日团聚。”
—
夜半,窗台上的花盆被风吹落。
明滢依旧被噩梦惊扰。
裴霄雲的脸如恶魔般,在她脑海挥之不去,这夜,她又一次抱着被子惊醒,额头冷汗涔涔。
她唇瓣开合,不住地呢喃,像是对梦中他的鬼魂道:“别来找我……都是你罪有应得,你能伤害旁人,旁人就不能算计你?”
自私自利之徒,死了还要来搅扰活着的人。
她在床头坐了半夜,直到窗外鸟鸣花香,晨光熹微,才披衣下榻。
白日哥哥不在府上,她兀自命人套了马车,打算去白马寺进点香火,驱驱身旁不干净的东西。
白马寺,她已经有三年没来了。
人人都说这里求神拜佛甚是灵验,她想到,她曾在这里求过,此生能与失踪的兄长相逢,此事也实现了。
如今她与哥哥马上便要离京了,江南没有这般灵验的寺庙,便想趁这几日再去拜拜。
马车在寺庙前停下,她一身淡白素花衣裙,下了车,独自走入寺内。
路过古井旁的老树下,这棵树下挂满了为逝世之人祈福的灯笼。
一树灯笼随风摇摇晃晃,她抬眸,便注意到那只最大、用灯罩托着的灯笼。
这只灯笼似乎是有些年头了,灯面外落款的字都微微转黄褪色。
尽管字迹模糊,却能看出笔锋蜿蜒,凛冽深沉,如龙蛇肆意挥洒。
她能一眼认出来,是裴霄雲的字。
她不想见到任何关于他的东西,看到他的字,她心头都窒了几瞬。
在看清上面写的是“爱妾明滢”后,她眼眸一暗,眉心紧紧蹙起,怒意在胸中窜来窜去,翻涌直上。
果断踮起脚尖,一把将灯笼拆下来,力度过大,甚至“哗啦”撕碎了半边。
身旁的铜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灯笼被她随手扔了进去,纤薄的纸衣霎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烧毁后的一滩灰烬。
她眸含愠色,指节被攥得泛白。
她还好好地活着,他却身首异处,竟还明晃晃挂着他给她点的灯,真是荒唐至极。
谁又是他的爱妾!
“阿弥陀佛,这位檀越,何故要惊扰旁的施主点的灯。”小沙弥见她毁了香客的灯笼,双手合十,“点灯的施主许还会来供奉。”
她冷淡开口:“不会了,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求灌溉[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第55章 布局 我们连夜出京
明滢去寻了方丈, 以故人逝去,噩梦缠身为由,跟随念了几遍清心的禅经。
待身心静了下来, 再虔诚上了几柱香火。
青烟袅袅, 梵音悠远。
她将线香插上香炉, 双手合十,闭眼默念:“岁岁无虞,长乐常安。”
都过去了,她盼望阖家团圆,以后的日子,能越过越好。
而后,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添了一句:“愿她无忧无恙, 平安长大。”
上完香, 她上了马车,原路返回。
那场战役过去了这么久,京城还是不太平, 日日都有铁骑在街头飞奔,到处都在搜查裴霄雲的余党。
朝廷这样大肆抓捕他从前的部下,就算有侥幸生还的,想必也难逃一劫。
只是不知,贺大夫究竟在何处,他只是被胁迫,迫不得已替裴霄雲配药,做的从来都是行医救人之事,希望他别被连累才是。
坐上马车,她掀开帘子探望街景, 总觉身后有一道挥之不去的视线跟随。
她绞着手指,登时心提了起来。
趁着车身转弯到巷子口,飞快睨了眼身后,那名佩刀探子闪躲迟钝,被她被看到了身形。
“姑娘,好像有人跟着我们。”车夫老练,也察觉到被人跟随。
“不必惊慌,按照正常路线回府。”明滢沉着声,冷静吩咐车夫。
裴霄雲死了,她又没再得罪过什么人。
官府的人跟着她,定是知道她曾经与裴霄雲的关系,以为她知道孩子的下落,想利用她找到孩子?
可退一万步来说,她也不知道裴霄雲将人送哪去了。
她明白,此刻越惊慌躲避,便越会让他们以为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她行动自若,举止如常,他们探了些日子无果,自然会离去。
回了府,明滢也没去让人注意外头可有跟随者,径直进了屋休息。
哥哥还在宫里述西北的职务,等他回来,他们就可以离开京城了。
她让人备好了两辆马车,沿途的干粮,用得上的行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启程。
打点好了车架,只站在院里晒了片刻,竟有些头晕目眩,直泛恶心。
丫鬟见她有异,上前问:“姑娘没事吧,可是累着了?东西我们来收拾便好。”
明滢摇摇头:“许是三年没回京城,有些水土不服。”
她进屋坐了良晌,午膳用了几筷子小菜,便躺下午睡。
—
阳光毒辣,从南方到北地长途跋涉,行微水陆陆路交替,很快便到了京城。
“站住,鬼鬼祟祟,我们怀疑你是逆贼余党,跟我们走一趟。”
行微见了官差从身边过去,刻意压低了斗笠。
那被官差捉住的健硕青年放声求饶:“差爷,差爷明察,我就是个普通小民,不是逆贼余党啊!”
因上面吩咐了下来,要严格排查余孽,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是以,官差见有举止鬼祟的健壮男子便带回衙门问话。
行微看着那青年被官差带走,寸寸捏拢拳,面色沉了下来。
他们欺人太甚。
她来到从前替裴霄雲办事的据点,一处叫香茗斋的茶馆,依旧用了从前的口径:“来一壶君山银针,茶叶放少一些,茶煮半开。”
这是主子从前吩咐的暗号。
香茗斋还开着,想必还未被官府发觉,若是有消息,在这必能打探得到。
少顷,小二端着茶壶上来,茶托底下,塞着一物。
行微接茶托时,触到了粗糙硌手的纸页,旋即神色一变,接过后,二话不说,待小二将门带上,才拆开信。
越看,越胸膛起伏,面色凝重。
原来……
她即刻起身,去了信中所指的那处地方。
—
豆大的雨珠敲击窗沿,将窗台上的花叶打得七零八落。
明滢是被雨给惊醒的,醒来时,暮色四合。
忘了关窗,风携雨水将窗帘都给打湿了。
她起身关窗时,隔着窗,见沈明述披着蓑衣归来。
沈明述眉骨沾着雨水,将伞放下,便道:“阿滢,我的人说,有孩子的下落了。”
明滢正替他收了伞,听了这话,登时提上一口气,伞面的雨珠染湿鞋面。
“她在何处?”问出这话时,她嗓音都颤了颤。
孩子出生时,她只见过一面,连她的五官都没看清,便被人强行抱走。
听到裴霄雲留了后手,把孩子带走了时,她才放下心来。
有下落,不代表是好消息。
她真想问问他,为何做事不做全,不把人藏得隐蔽一点。
他们有消息,朝廷那边未必就没有消息。
沈明述也知道这一点,面色闪过一丝急躁:“在城外翠空山庄,确实听到里面有女童的哭声,朝廷还无动向,许是还未得到消息。”
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个消息,是他安排在城外的人先打探到的。
他已经述完了职,本就想明日便启程出京。
孩子的消息,无疑是往平静的湖面中投下一道乱石。
明滢做了一个决定:“那我们去接了人,便连夜出京。”
朝廷的人是不会放过孩子的,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稚子被人伤害。
何况,这是她的女儿。
京城,她也不想待了,心里总惴惴不安,早一日走也踏实一日。
雷雨轰鸣,闪电劈开夜空,在苍穹映出一道白虹。
一辆马车,极速飞奔在官道,趁夜出了城门。
—
萧家家主萧厚并未直接得到翠空山庄的消息。
是有探子,探到了行微的下落,再根据她的行踪,查出翠空山庄里藏着裴霄雲的女儿。
萧厚大喜。
好不容易把裴霄雲除掉,他虽身死,可只要有余党,有残兵,京城、朝堂都不会太平。
听说那个叫行微的女暗卫,是裴霄雲的得力属下,知道他不少事,若抓到了她,想必可以从她嘴里逼问出更多余孽的下落。
这些人,除一个,他便安心一分。
探子再报:“大人,还有一车人马,一个时辰前,也趁夜出了城,似乎亦是往翠空山庄的方向去了。”
萧厚眸色一凛,自然而然将那车上的人当做裴霄雲从前的部下。
他兵败身亡,而他养的那些衷心的好狗,还奋不顾身回来救他的女儿。
“真是天助我也。”他抚掌颔首,“来人,派两队兵马来,我亲自去剿灭余孽。”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才能睡个好觉。
翠空山庄依山傍水,四面环竹,是一处僻静无人的去处。
从前住在此处的,是几位寒门出身的山野居士,是以,无人会怀疑此处藏着朝廷钦犯。
马车停在山庄前,瓢泼大雨势头不减。
荒郊野岭,雨声嘲哳,孤鸿乱鸦鸣叫,听得人心中渗起一片凉意。
明滢却没心思害怕什么,她望见从紧闭的院门缝隙里透出的光,心中一咯噔,迅速下了马车。
越走近,越听到女童的哭声与下人的哄诱声。
女童的哭声明亮有力,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她浑身起了奇异的感觉,手脚都开始绵软无力,那是与生俱来,骨血相连,属于血脉的指引。
哪怕她只听过一瞬孩子出生时的哭声,哪怕时隔三年,她也能认出,这就是她的女儿在哭。
裴霄雲他竟真将人藏在这!
沈明述出于习武之人的直觉,提起警惕的心神,寸步不离跟着明滢,推开门,陪着她进去。
除却一扇门的阻隔,哭声越来越亮。
明滢看到窗纱上透着女童矮小稚嫩的身影,热泪突然垂洒下来。
她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得缓慢,竟有些畏惧,该怎么面对她。
怎么跟她说,自己就是她的阿娘。
可如若重来,面对当年那样九死一生的情景,她依然会选择,把孩子留在国公府,自行离去。
如今,她只是生起了几分一个母亲抛弃孩子后,正常的愧疚。
当她正要叩开房门时,身后突然倒映一片橘红的光影。
兄妹二人回头,便见一批举着火把的兵马闯进来,瞬时包围了院落。
萧厚不疾不徐走进来,见了他们二人,眼底只闪过顷刻的讶异,很快,又被阴厉压下。
“萧大人这是做什么?”沈明述护着明滢往后退,望着四周的兵马,先试探了一声。
萧厚冷笑:“你们兄妹早就知道那孽障的下落了吧?”
他还派人跟踪了这兄妹俩,探子回报无异样,他还以为这兄妹俩是真的不知。
可没想到,被他们骗了,他们知道孩子的下落,未必就不是余党!
“来人,给我拿下!”
“且慢!”沈明述喊了一声。
萧厚人多势众,若是硬刚,胜算不会大。
明滢仿佛知道兄长想说什么,张口道:“萧大人,我们兄妹二人早就与裴霄雲不共戴天,他死有余辜,可孩子是无辜的。我只想带走这个孩子,我们会去旁的地方,此生都不回京城,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声音穿透急雨,清脆有力,落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不仅仅是院内的每一人,还有院外的,其他人。
萧厚并不是什么通情达理之人。
他原本看中沈明述的能力,给他封侯拜相,他不做,非要来与他作对,去护着裴霄雲的女儿。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自量力。
“拿下。”他的杀心丝毫不动摇
一声令下,佩刀官兵目露狠光,举刀砍过来。
沈明述护着明滢,一脚踹向一人独腹,拧了对方的手腕,轻易夺了刀,挥刀连伤三人,招式游刃有余。
明滢为不让兄长分心,兀自躲在石柱旁的草垛后。
夜色昏沉,厮杀混乱,点燃的火把被骤雨浇灭,没人注意到她的行踪。
萧厚一心只想斩草除根,趁着沈明述被人缠住,孤身走到房门前,欲踢开门。
明滢来不及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捡起散落在身旁的短刃,一刀刺向萧厚的背部,鲜血陡然飞溅。
“啊——”萧厚面目扭曲,哀嚎不止,勃然大怒,一掌震向明滢。
明滢不抵男人的重力,纤薄的一具身子摔在草垛上,头脑充血,眼前昏沉,浑身骨头如散了架般,泛着剧烈的酸痛。
待思绪回笼,她还欲起身阻止,可已经晚了。
萧厚的手已触上门,用力震了几下。
那房面竟从里落了锁,纹丝不动。
霎时,房中的烛灯熄灭,孩童的哭声也止了。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死寂充斥。
这下,所有人都心头大震,意识到不对劲。
屏息几瞬,忽然,熯天炽地的火光掩盖黑暗,照得院中俱亮,如鼓点般的兵戈声令人心头闷得发胀。
众人抬首,见墙上利落架起一排弓箭,锋利的箭矢对准他们,蓄势待发——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不能合,合了节奏不对,明天有长章~[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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