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话 他不能让她离开
裴霄雲出去后, 明滢才静心宁神。
可仍是眼神空洞,屈膝靠着,也不说话。
看到贺帘青进来, 她紧紧交缠的手掌才舒缓放开, 松懈下几分防备。
如惊弓之鸟, 生怕下一刻就会受到伤害。
贺帘青见她这样,不禁喉中苦涩,重重叹息,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意在胸膛乱窜。
替她把完脉后,恰裴霄雲负手走进,望了眼榻上单薄的身影, 薄唇开了开:“她怎么样了?”
她说的那些无头无尾、不知所云的话,令他都微微一怔, 与从前会说会笑的明滢判若两人。
贺帘青良晌不语, 沉默几息,才道:“她惊吓过度,导致神思不宁, 才时常恍惚,需要静养,不可再受刺激了。”
裴霄雲气息深沉,瞳孔略微缩紧,几分局促占据心神。
他走过去,缓缓坐在榻上,盯着她苍白无神的脸望了片刻,启唇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生冷的话堵了回去。
“你别碰我。”
明滢看他坐了过来,手掌再次交叠, 垂在膝上,冷冷偏首。
裴霄雲一时无措。
他扪心自问,有些事是他强迫她的意愿。
可他给过她机会的,不止一次,是她不要,是她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若是她能乖顺些,他又何至于那样对她。
“你若待她是真心的,就高抬贵手,别再伤害她了。”贺帘青沉着脸,终于忍不住道,“有些事,是强迫不来的,你如今看到了吗?”
“没你的事了,出去。”裴霄雲沉默一阵,眼神朝外一扫,赶了人出去。
贺帘青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曾暗中襄助过明滢出逃,撮合明滢跟林霰在一起,是以,才会说些无稽之谈,想让他放手。
强迫不来。
那该如何?放她离去,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不可能,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他做不到。
“我答应你,往后,不在你面前杀人,但前提是,你不准再口出狂言激怒我。”
早知如此,留那个青楼女子一命又何妨,他也没想到,她总会为那样的卑贱之人伤怀。
明滢星眸湿漉,捂着耳,不想听他的声音。
她说的那些,哪个字错了?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妄自尊大,傲慢无礼,他认定的事,不择手段也要夺,不惜让很多人痛苦,只满足他的欢愉。
“送你去凝雪楼前,我是给过你机会的。”
裴霄雲重重夺过她的手腕,以带动她的身子,与她对视,嗓音难得恳切,可挥之不去的底色还是威压,“我还会给你很多机会,你好好考虑,不要拒绝我,不要跟我犯倔,你赢不了我。你的奴籍,我会给你销了,从今往后,安安心心当我的人,不要不识好歹。”
改奴籍本也就是为了震慑她,想让她老实服软,可并未起到作用。
相反,他怕她又想到那个叫锦葵的女子,去疑神疑鬼,说什么自己也和她一样,怕他也会杀她。
以前的账,他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可以对她好,前提是她让他顺心。
明滢脑海轰鸣,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搅乱她的神思,让她无处可逃,又痛不欲生。
她不会感激他,她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
她不知该怎么办,犹如被关在窄小的铁笼中,数着时间,痛苦度日。
丫鬟按贺帘青开的方子煎了药进来,仿佛明滢在哪里,哪里就有清苦的药味。
夤夜,裴霄雲没有离开,看着她喝下药,再到眼皮染上困意,终于安静睡去。
夜阑风静,冷露无声,总算是暂时的静谧。
次日起身,许是用了药的缘故,明滢格外恬静,感受到身旁微微凹陷的榻垫渐渐回弹,也只是面无表情望着他起身。
睁眼闭眼与她而言,并无区别,都是身处囚笼。
“我想去安葬锦葵。”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讷讷开口。
锦葵的一生比她还苦。
她至少,短暂地拥有过亲人,可锦葵,不断地被人伤害、背叛,最终枉死在凝雪楼,那个地方,进来了就再也没出去过。
她想给锦葵一个最后的定所。
裴霄雲稍作愣怔,他虽仍不能理解她对一个妓子恻隐到这个份上,可念在她尚在病中,心绪不稳,破天荒点头:“我答应你。”
继而,他看向她,缓缓道:“你不是想看我查清河郡王府吗,萧元晏我抓到了。”
昨夜凝雪楼事发,当场抓获那名乌桓探子,卸了他的下巴,让他不得自尽。
此人有所顾虑,不肯招出清河郡王府,他便派人在那探子身上用他们乌桓自制的蛊毒,毒入肺腑,遍体流脓,痛苦不已,那人很快便招。
萧家父子欲离城出逃,当夜便被擒获。
明滢听说萧元晏这个名字,眸色一黯,逐渐攥紧拳,面上浮起的,是愠色。
锦葵那般期盼他,他却利用她。
这种人,她才想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死的!
裴霄雲带她去了地牢。
此举,为了满足她的惦念,也为了让她知晓,他裴霄雲,睚眦必报,从不贪生怕死,也从来不惧任何人,更不会做懦夫,拿妇孺顶罪。
地牢内满是蜿蜒猩红的血。
裴霄雲叫人把萧元晏单独提出来审。
萧元晏被鞭打得满身血痕,狼狈不堪,被一路拖过来。
明滢目不转睛,丝毫不畏,她第一次看到人的惨状,觉得解气和痛快。
“你把我父亲怎么了?”萧元晏被绑在刑架上,嘴角的血渍干涸,狠狠望向裴霄雲。
“在你父亲身上下了个蛊,没想到他没撑住,七窍流血而亡。”裴霄雲散漫的语气中带着一股阴戾,“你说,我把那蛊毒下在你身上,你会不会比你父亲撑得久一些?”
明滢听到那等场景,不禁指尖蜷曲,却被裴霄雲攥在掌心揉捏。
萧元晏后怕阵阵,牙关发颤,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迟钝下来,添了几丝柔和:“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人的下落,不过,我想亲自安葬锦葵。”
是他对不起她,他先安葬好她,就去陪她,下辈子,他们再也不分开。
“你不配!”明滢甩开裴霄雲的手,眼泪落下来,突发爆发出激烈的喊叫,“你不配!”
她想起锦葵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有绝望、恐惧,也有一丝恨意!
萧元晏垂着头,沉默不欲,满腔酸涩封了他的口。
裴霄雲按捺住反应激烈的明滢,将她带到自己身后,看着萧元晏,眼底满是讥讽与不屑:“你们萧家果真都是些窝囊废,找一个女人来替你顶罪,你对那个妓子,究竟是可以弃如敝履,还是用情至深呢?”
“用情至深”四个字,拖长腔调,如尖针一般锐利。
若萧元晏那夜前来阻止,他还可以高看他一眼。
青楼女子虽卑微,可萧元晏的做派,更下贱三分。
“那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萧元晏双拳紧握,边笑边流泪,痴狂地耸着肩,“我清河郡王府也是百年世家,我在京城风光之时,你裴霄雲在哪?你还是那阴沟里的老鼠,在昭罪寺、在扬州苟且偷生吧!”
他说完,一腔悲愤挥洒,仰天大笑。
裴霄雲眸淬寒芒,流动着一滩无底的死水,抽出配剑,血溅满地,那笑声戛然而止,寂静无声肆虐。
萧元晏的话,触动了他这辈子藏得最深的逆鳞。
若非顾及明滢在场,他会挥刀,将此人碎尸万段。
他回头,见明滢浑身抖出了浪,靠在墙壁,剧烈喘息。
他扔下剑,牵起她冰冷的手,想到昨日答应他的事,他压下怒火,尽量平静道:“是我食言了,这是最后一次。”
牵她出去时,留下一句话:“不要留全尸,给我千刀万剐。”
直到出了地牢,马车颠簸,八街九陌,人影幢幢。
窥见明亮天光,明滢才平缓呼吸,期期艾艾道。
“你杀了他,那贼子的下落……”
裴霄雲额头痛了起来,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镇定且自信:“没有他,我也一样能查得出来。”
下晌,他顺着蛛丝马迹再去查乌桓人其余的窝点,只派了好些人陪着明滢去城郊安葬那个青楼女子。
明滢喝了药,除了有时容易呆滞,也不会再像昨夜那样胡言乱语。
裴霄雲顺利捣毁了三家茶楼,抓了七八个乌桓细作,揉着生痛的眉心回府,明滢已梳洗完躺在榻上,背对着他,不知是否已入睡。
他褪了外袍上榻,一手揽在她腰间,盯着她雪白的后颈看,只觉格外舒心,疲惫吞噬清明,阖上了眼皮。
不多时,他眉心浅皱,梦到了萧元晏仰头大笑,对他说的话。
“那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清河郡王府也是百年世家,我在京城风光之时,你裴霄雲在哪?你还是那阴沟里的老鼠,在昭罪寺、在扬州苟且偷生吧!”
蓦然,那昏昏暗暗的光影打在他身上,被绑在刑架上的,已然变成了他自己……
他猛然睁开眼,一阵尖锐的绞痛灌入心头,“呃……”
他一手捂着心口,急促大喘,横拦在明滢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明滢其实并未入眠,眼眸泛着潋滟水光,不知在想何事,只听到一声闷哼,那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变得沉重有力,如凶狠蟒蛇,将她死死缠紧。
她被掐得酸痛,猛然转身,便见他倚在榻上,面色发白,嘴唇紧绷,豆大的汗珠如雨般垂洒。
这幅样子她并不陌生,是他的毒发作了。
她平静凝视他痛苦难耐的神情,仅仅指节缩了缩,眼底无波无澜。
“绵儿。”裴霄雲眉心狠蹙,喘着粗气,“桌上……去给我拿药来……”
有她在身边,他仍是习惯性地喊她去为他拿药。
明滢仿若僵硬静止,她的心,已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跳动。
裴霄雲微微张着口,泄出一丝丝沉痛的低.吟,汗水片刻打湿衣领,额头青筋起伏,如有千万只虫蚁在啃食血肉。
“绵儿……”
他喊她,腔调痛苦,不再带着逼人的气势。
明滢瞳孔一缩,看着他逐渐泛起青紫的脸庞,情不自禁往下想。
他会就这样死了吗?
可那狰狞可怖的神情搅动她平静的心湖,她感到一丝畏惧。
他说过,他死前,会带她一起走。
恐惧驱使她动了动身子,下榻取药,像从前那样,倒出两粒在他掌心,再没做旁的。
裴霄雲服下药,缓了几息,呼吸平复,青筋褪去,觉得舒畅许多。
他对上明滢沉静的眸,忽然伸手,将她揽在胸前,也不顾她情不情愿。
她挣扎,他就按着,她便累了,停止反抗。
她还是会为他取药的,一如从前。
“我没跟你说过吧。”他的声音低哑,揉着她的发,主动将他避讳至极的东西讲给她听,“你想去的西北,我曾经也在那里的沙场驰骋,那时候我还没遇到你。”
明滢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他要说什么,她只能垂眸静静地听着。
“我领兵御敌,皇室子弟却利用军资招兵买马,导致战役溃败,他畏战,逃回了京,是我带着不过千人的残兵,守下西北的城。”
他不疾不徐,缓缓与她道。
夜凉如水,清晖洒窗,只有他的声音在房中回荡。
接下来的话,他嗓音加重,沉了几分:“先帝要保自己的儿子,但那战损失惨重,需给朝中上下一个交代。于是,我被推了出来顶罪,顶的还是侵吞粮草的通敌之罪,那时,没有一个人肯信我。”
明滢凝住呼吸,眨动了几下眸子。
他不会与她说这些话,这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这样冷酷无情,铁血手腕之人,也曾沦为过阶下囚,有这样的过往。
裴霄雲摸完她的发,又去摸她的耳尖,继续道:“我回了国公府,我的父亲母亲,用一杯掺了药的茶水药倒了我,亲自把我送去请罪,只为保全那个家,保全他们自己。后来,我就去了昭罪寺,他们想让我招供,什么刑罚都用了,身上比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还多。我身上的毒,也是那时候被下的,这辈子都解不了。”
明滢被他的话牵动神思,惊讶令她无意识微微直起身子,却又被他按了回去。
她想到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便很少见他与兄弟和睦,与父母亲近。
甚至,她曾见过他的母亲,光天化日之下和他的叔父偷.情。
好像今夜顺着他的话,才能看透一点点他。
不过,他自己都说过人各有命。
这些,也与她无关。
“昭罪寺的两年,我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再后来,我为了往上爬,不惜去投靠太子,才去了扬州,在那里遇到了你。”裴霄雲看了她一眼,捏着她的指尖,不想放过她每一寸肌肤,“伤害我的人,都被我一个一个杀光了,只有你,从头到尾还陪着我,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最后一句,他像是说给自己听。
也像是说给她听的,轻微的哀求。
她是陪他最久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的人。
她问他把她当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离开。
这些事,她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都不曾告诉她。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如今,他只想亲口告诉她一人,将自己最隐秘的东西,分一半给她藏。
提到扬州,明滢鼻尖乍然酸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又被她憋了回去。
扬州经历过太多事了,那里藏着她的痛楚与痴情。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与他相遇,这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三餐四季,她都不愿再回想。
“都过去了。”明滢闷闷道,“往事不要再提。”
她的口吻让裴霄雲以为与她更近了些,他难得话语轻柔,“好,不说了。”
圆月高悬,谁也没再说话。
就这样各怀心思纠缠在一起,沉沉睡去。
清晨,裴霄雲起身时,明滢还没醒,他公务在身,需得尽早离府。
走到院落,听两个丫鬟躲在一处窃窃私语。
徐州府邸的丫鬟都是新采买的,还没来得及教规矩,这些人只知裴霄雲的身份,却不知他身边人的底细,闲暇时聚在一处嚼舌根。
“你说,那个女子是大人的什么人啊?”
“听说,是大人从青楼抱回来的,八成是那里出来的。”
“好生厉害的狐媚手段,竟引得大人对她嘘寒问暖……”
背后空气凝冷成冰,二人背脊发凉,旋即回头,便见裴霄雲面色阴沉,眼神如刀,似要一块一块剜下人的肉来。
“大人饶命,奴婢知错!”两个丫鬟知道错在哪,纷纷跪下磕头。
“好大的胆子敢妄议主子。”裴霄雲压低声,冷淡道,“来人,拖下去,一人打二十板子。”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两个丫鬟哭喊着被人拖走。
明滢醒来后,由于下人瞒着,并未得知有两个丫鬟被责罚的事。
苦涩的药汁照常送来,她好似失了味觉,一口饮了个干净。
在这偌大的府上,她便只能一人独坐,数着飞鸟有几只,落叶有几何。
只有贺帘青来替她把脉时,能与她说几句话,可隔墙有耳,裴霄雲派人监视着,他们也从不敢多说什么。
从日上枝头到日落西山,一日过得很快。
裴霄雲早出晚归,动作迅速,几乎是扫荡搜刮尽了徐州流窜的所有乌桓人,死的死,关押的关押,一个都没放过。
忙完一日的事,他才回了府。
进了房中,烛影幽微,唯见款款身影如縠纹般游摆,明滢正在用膳。
见他进来,明滢恰好放下筷子,不知是吃饱了还是没胃口,唇角沾着一丝油渍,被她捻帕拭去。
裴霄雲望着只被她喝了半碗的汤,指尖敲了敲桌面:“我已吩咐了厨房,往后会专门做你的膳食,做了什么,你就吃完什么,有人会来禀我的。”
她体弱多病,大抵就是身子不好,从前亏虚得多,需要进补。
想到她失心疯的样子,他其实有些后怕,他不希望她得那样的病。
明滢并未回答他,那日去安葬锦葵后,有一桩事一直缭绕她心头,缠得她心口发疼。
“再过几日,是他的生辰,我想去看看他,就看一眼。”
她几番犹豫,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林霰的死,是她此生的遗憾。
他为她而死,她却不能为他供奉牌位,不能光明正大地怀念他。
这几日,逢他生辰将至,他每夜都入她的梦,她只能捂着被子默默流泪。
裴霄雲当即沉下脸,放下盛汤的瓷勺,扔入碗中,砸得叮当响,眼神倏冷,切齿道:“我不允许。”
念她生病,他没有惩罚她的胆大妄为,还施恩许了她几个承诺,昨夜难得的柔情后,他还替她做主,惩戒了那两个丫鬟。
这还不够吗,她竟然还敢跟他提林霰。
她还想着他,还记得他的生辰,时时刻刻都忘不了。
他真想把她的心挖出来,把想着林霰的部分,剔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我可以跟你,但我想去看看他。”明滢坚持,她知道这句话可能会惹怒他,但她孤身一人,早已没有什么可惧。
她知道哥哥骁勇善战,裴霄雲不会昏聩到杀良将的地步。
“这就叫可以跟我?”裴霄雲望着她,失望如一盆水倾复浇下,激的他连连冷笑,“我要的不是一个当牛做马,没心没肺的奴婢,我要你的心甘情愿,要你只能想着我,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他眼瞳深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她。
“只要你愿意,会有千千万万个女人都记得你的生辰,你又何必……”
她话还未说话,裴霄雲忽然起身,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布满压迫感的阴翳,斩钉截铁:“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哪,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祭奠他。”
明滢咬着牙,冷眼瞪着他。
裴霄雲这才恍然大悟,昨晚都是她的伪装。
他还妄想,就此风平浪静,与她好好地过。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夺门而去,衣袍被冷风吹散,在寒夜中泛起猎猎的影。
“空青,你去帮我找种东西来。”他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养花之道,就是播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他养的花长歪了,他便从根源再养一遍。
空青听了他的话,言辞有些闪烁:“您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大爷不会是想,用在明姑娘身上吧……
“你何时变得话多?”裴霄雲提点他。
空青点头,领命退下,与在不远处候了片刻,正走上前来,禀报事务的行微擦肩而过。
第47章 下蛊 我想娶你,让你当国公夫人……
自从那两个丫鬟被裴霄雲责罚的事传出去后, 人人都知道院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不能得罪。
是以,没有人敢与明滢亲近和说话。
明滢起来后便是愣怔坐着,被下人们盯着用三餐, 眼睁睁看着日升月落, 仿佛没有尽头。
下人伺候完毕便匆匆退下, 没人愿意与她多说两句话,每日锲而不舍与她说话的,也就只有裴霄雲。
可她不情愿与他多说什么。
“厨房顿的阿胶鸡汤,你怎么只喝了半碗?”
裴霄雲照常陪她用膳,她变得寡言少语,他却宁愿自欺欺人地欺骗自己, 她只是病了,他会让她变回从前的样子。
他寻到了一种乌桓传来的温良蛊药, 名为念尘散, 无色无味。
此药不会伤身,只需以几滴鲜血为引,一并加入膳食中连服七日, 便能令她对自己产生依赖,忘却过去伤怀之事,当然也包括人。
将此蛊药种下去,让她忘记林霰,与自己重新开始。
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他盯着她的膳食,既想让她养好身子,也是为了让此药早日发作。
“我喝不下。”明滢推了推汤碗。
她并未察觉膳食中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太多忧伤繁杂的旧事堆积心头,她一丝胃口也无。
“喝不下也要喝。”裴霄雲慢条斯理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温声道, “你身子太差,不适有孕,将来怎么办?我们只有一个女儿,你不想儿女成群,承欢膝下吗?”
明滢唇齿发抖,因过度愤怒,面色如染了红霞。
他怎么能这么无耻呢。
“你别太过分了。”她字字切齿,掷地有声。
他们已经这样了,一段孽缘罢了。
他竟还想要孩子,拿一个无辜的生命,来替他填补破碎的缝隙,来达到他的目的吗?
裴霄雲看到她愠怒的样子,那苍白无神的脸上终于添了一丝活气,他突然清朗一笑,笑声回荡在空悠室内,令人发怵。
“好了,孩子的事,将来再说。你先把身子养好了,西北传来捷报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你们兄妹团聚。”
他懂得用什么来拿捏她。
他可以随意揉捏她的心,找到致命的缺点,一一把她击垮。
这道无声的胁迫令明滢倏而心悸。
对,她还有哥哥,就算裴霄雲不会将哥哥怎么样,可她也绝不能再让亲人因她受到一丝伤害。
她瞪着他,伸出冰冷的指尖,触上热碗,将那碗汤饮尽。
裴霄雲的视线停留在她喝汤的动作上,黑眸浓沉,一切都胸有成竹。
他怕她不好生用膳,命人在她喝的茶水与汤药中也加了药剂。
如此滴水不漏,明滢自然没逃过他的计策。
过了几日,她不知为何,总犯困嗜睡,每睡一觉,神思便愈发混沌。
到了林霰生辰这日,她竟有些不知所谓,她还记得他的名字与样貌,记得他是因何而死。
可她只是眼眶略微发酸,那丝锥心的痛感渐渐淡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病了,不等裴霄雲命人催促,每日会主动喝药。
可喝得药越多,记忆便越恍惚,那些往昔的记忆中,只有两个人,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一个是哥哥,还有一个便是裴霄雲。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有什么人是她一定不能忘记的。
趁着神思尚算清明时,她拿出纸笔写满林霰的名字,强行去回忆与他走过的山山水水,与他的一点一滴,可想着想着,她再看向纸上的字,竟需要去努力回忆他的五官。
豆大的泪珠落在纸上,她趴在桌案上哭,可分不清是哪里难受。
裴霄雲进来时,便听到猫儿般的细软哭声,见她半边身子伏在案上,身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林霰的字,他神色阴沉,缓缓走过去。
“你在做什么?”
明滢直起身子,擦干眼泪,恢复镇定的面色。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声的指引,勾出她下一句话。
“在练字。”
裴霄雲显然对她不加犹豫的回答感到震惊,以往他与她说十句,她也不会答一句,如同一樽木头。
他默默算了算日子,从他在她的膳食中下药,已过去半个月了,瞧这样子,许是药性发作了。
他坐下,将那团写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朝窗外抛了出去,“纸脏了,重新写一张。”
明滢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双眼平静无波,就好像他扔出去的,就真是一张废纸而已。
裴霄雲见状,眉梢泛喜,坐在她身旁揽着她,执起她的手,落在他自己的肌肤上:“不写了,我有些累,你给我按按好吗?”
明滢的指尖在触碰到他的肌肤时,心头一绞痛,本能弹开。
想到他卑鄙无耻,对她羞辱欺.凌,强迫威胁,她浑身便寒意缭绕,并不想与他这么近。
“怎么了,你不愿意?你可是我的人。”裴霄雲攥回她微凉的手腕,用着极具魅惑的低哑声线。
明滢耳中、脑海,一团乱麻,轰鸣渐起。
对他的恨意并未消散。
可同时,又仿若有什么东西,一步一步牵引着她的身心,撞碎那份轻微的抗拒。
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拉引,要把她整个人都扯得七零八碎。
她的指尖,竟跟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他额头上。
该如何伺候他,她又细细回忆一遍,那些动作,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裴霄雲许久都没得她这般周到的服侍,那纤细绵软的指尖就如一丝活水,缓缓注入他的心田。
他枕在她腿上,微微眯眸。
明滢紧紧咬着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和他之间会这般平静?为什么她能心甘情愿这样做?
“我、我是不是生病了?”她不断怀疑,不断陷入缥缈,终于问出这句话。
“你没病。”裴霄雲陡然睁眼,握住她的手,对她道,“你的病已经好了,许是这北地水土不服,徐州的事我快处理完了,过几日带你回杭州。”
她以前才是病了。
他如今,正在慢慢治好她。
那药还真是有用,用上那么些许,连一块顽石也能融化成软水。
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彻底忘记那些人。
忘尘散那种药,虽不伤身,却比寻常蛊毒还厉害,大夫根本诊不出来,是以,贺帘青替明滢把脉,也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
明滢信任他,听他这样说,也不再怀疑自己得了病。
可若不是病,无疑让她更痛苦。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对着自己的仇人,抵触感越来越弱……
裴霄雲倒觉得日子回到了从前,早出晚归,她都在房中候着他。
她温顺听话,不再强烈反抗他,除了仍是不爱说话不爱笑,哪一点都令他满意。
他许是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亏欠,心里有了另一种打算。
如今朝中不算稳固,一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仍握有实权,那些老东西都计划千方百计塞女人给他。
他需得尽快娶一位良臣之女为妻,为了让那些人断了这个心思,亦是为获得外部助力,铲除世家。
他扪心自问,他并不想娶旁的女子,到了这个份上,把明滢娶了,也未尝不可。
可她的身份实在尴尬,担不起那个位置。
思来想去,他打算趁此,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也免得她成日胡思乱想,觉得自己身份低微,说自己和青楼女子并无区别,怕他不会善待她。
他回府时,明滢正在看一卷书,橙黄的光影打在她脸畔,恬静柔美。
见他回来,明滢放下书卷,丫鬟们也鱼贯而入,流利摆好了膳。
她如一具木偶,如今已会主动重复每日的动作,走过去与他用膳。
裴霄雲将一袋糕点拆开,露出晶莹剔透的点心皮:“绵儿,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透花糍。”
明滢望着那几块点心,关于透花糍的记忆涌上心头,一阵一阵,如浪潮般冲击。
她不自觉想起,与他在扬州的日子,他下衙归来,也会给她带透花糍。
明明她已将这些记忆封锁,成了她此生最痛恨的禁忌,可不知为何,又会不受控制流露出来。
“吃吧。”
在他的声声催促下,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软糯的皮,唇边沾了些黏腻的红豆沙。
皮薄馅香,豆沙也很绵密顺滑,可就是无滋无味。
她一口一口塞着,两腮鼓鼓,咽得艰难。
裴霄雲拿过洁净的方帕,替她擦拭嘴角,引来她轻微的后退,他便按着她的肩,“你躲什么,我替你擦擦。”
明滢凝成僵石,那驱使她闪躲的力道,竟奇异地被他这声话打散。
裴霄雲仔细看她的脸,娴静姣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他说什么,她做什么;他买什么,她吃什么。
不会反抗,不会挣扎,也不会恶言相对,这样的她,才是他想看到的。
“绵儿,我想娶你,让你当国公夫人,如何?”他忽然笑道,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她不愿当他的妾,他便给她这般大的恩惠,如今林霰那个碍眼的人在她心中已是可有可无,想来她会情愿至极。
明滢指尖一颤,那半块透花糍坠在鞋面,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娶她?当国公夫人?
这些话如同一张密网,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牢牢束缚。
她抑住凌乱的呼吸,头有些发晕。
对他上泛着幽亮光影的黑眸,她像被棒槌狠狠一敲,用尽全力,挥散那团迷雾。
她眼底可见一丝难得的清明,一字一句:“我—不—愿—意。”
“为何不愿?”
裴霄雲声音骤沉,铺天盖地的黑暗钻入眸中,他强行搂过她,嗓音发痴:“你舍得拒绝我?舍得看我娶旁的女子?”
明滢心口突突直跳,泛起阵阵抽痛。
他是她最恨的人,她绝不会答应他。
“我不……”
裴霄雲以指腹封住她的唇,贴在她耳畔:“绵儿,这个世上,只有我爱你。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会对你这么好,你做我的妻,我不会再纳妾。等过几年,西北安稳了,我会将你哥哥调任回京,给他加官进爵。与女儿,我们一家人团聚,如何不好?你不想这样吗?”
明滢浑身发怔,有那么一瞬,她竟真的顺着他的话,去期待那样的日子。
做他明媒正娶的妻,而不是端茶倒水,呼来喝去的奴婢……
冰与火在身躯中交织,她有些呼吸不畅。
裴霄雲失了些耐性,不愿再等她的回答。
他认定的事,没有人能拒绝他。
他将一封文书塞入明滢手中,手把手教她翻开:“这上面,是你全新的身份,从今往后,你把它记熟了。你不再是一介低微的丫鬟,你是清流世家的贵女,我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作者有话说:下蛊是男主没辙后最后的诡计,后面会有女主反杀的
——————
推推亲友同类型连载文!
文名:《春台囚月》,作者:水初影
坚韧不屈温婉闺秀x疯批阴湿权臣,1v1狗血强取豪夺,酸爽刺激,十级火葬场!!想看男主绝望追妻的快去!
以下该文文案:
孟拂月是前宰相的嫡长女。父亲辞官归隐,在京城自己开了家药堂。
她一身素衣,眉眼清和如画,性子温婉,不骄不纵,唯独对医理颇有兴趣,常坐在药堂里看诊抓药。
自幼定了亲,她与太子本是两心相悦。
大婚那日,红妆十里,孟拂月坐在喜轿之中满心欢喜,以为日后便是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却不想途中遇袭,再度醒来时,她已被关在一所暗阁里。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清了囚她的人。
是数年前那个雪天,蜷缩在药堂外发抖的少年。
那时少年浑身寒凉,似身染怪疾。她诊不出病症,但还是心生怜悯,递了他一碗驱寒的汤药。
谁知今日,他竟会恩将仇报……
*
谢令桁寒门出身,一无所有。他要得无上权势,要得荣华富贵,要站到万人之上,却只为求一人。
犹记那年京都大雪,她踏雪而来,美人皎皎,如一轮清辉凛然的明月。
后来他偶然听闻,她即将大婚,所嫁之人是当朝太子……谢令桁独坐至天明,眸色沉沉。
太子大婚那日,见她被歹人算计劫了花轿,他便趁乱耍得计谋,囚她在一方小院。
“三书六礼算什么聘礼?”当晚,谢令桁眼底微澜,藏住了嫉恨,“我给孟姑娘备了金笼玉锁……”
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这回他绝不放手。
*
孟拂月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疯子困在暗阁里,成了一只笼中鸟。
反抗无用后,她在他面前说些违心的情话,每晚亦尽心伺候,装作乖顺依从。
一日,她趁其不备,将备好的药物下在茶中。看着他终于昏睡过去,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座牢笼。
孟拂月藏身于一艘北上的商船,心中第一次生出憧憬:将来也许她能开家医馆,再遇一位良人白首。
直至次日,货粗布帘子被人掀开,她绝望闭眼:“大人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那人拥她入怀,字字狠戾道:“除非我死。”
*
谢令桁此生机关算尽,在朝堂翻云覆雨,却偏偏栽在一人手里。
起初他想,不过是个女子,既不愿,绑在身边便是。后来他又想,她性子倔,那便将她驯服,让她听话待于左右。
可他困不住她的心。
她会对送饭的奴才温和道谢,会对窗外的雀鸟露出浅笑,唯独面对他时,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那晚她饮了后劲颇大的果酒,醉意朦胧。
他上前扶她,却忽然被她拽住衣袖。他听她连声哀求:“求你带我走,只要能离开他,去哪都好……”
那一刻,他才惊觉万事皆可谋算,皆可劫夺,唯情爱不可强求。
第48章 中蛊 你永远是我的人
裴霄雲给明滢的那封身份文书, 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她的新身份是书香门第谢家谢老御史的孙女。
恰好谢家早年间就走失了一个孙女,苦寻多年无果, 裴霄雲要给谢家塞一个孙女, 想来他们也不敢不认。
他只需要让明滢顶着谢家孙女的身份嫁给他, 堵住朝堂上下的悠悠众口。
他将房中明滢时常翻动的那些闲书通通收了,只塞给她这封文书,让她日夜翻看,必须倒背如流。
这夜他回来,明滢竟将书扔在一旁,兀自坐在窗前发怔。
他面色不虞, 踩碎了满地摇曳的烛影,走过去问她:“都背得怎么样了?去捡过来, 我来考考你。”
明滢眨了眨眼, 望着角落的那封纸册,神思渐渐飘远。
她知道,那上面不是她的名字, 那个身份也不是她的,她不想拿旁人的身份。
是以,他不在时,她信念坚定,不会去背记那种东西。
可当他坐在她面前,落下的话音好似带着不可控的指引,她神使鬼差将纸册捡了回来。
裴霄雲让她坐到膝上,她也不曾抵触,睫毛轻垂,如一具外表光鲜, 心神空缺的木偶。
男子修长的白指翻动纸张,带出哗啦啦轻响,“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明滢距他很近,闻到他身上那丝熟悉的旃檀香,神思飘忽,如坠在云端,只有他的手能拖住她,方能不叫她下落。
她陷入莫大的迟疑与纠结,最终,露出一口白齿,加重腔调:“我叫明滢,家住扬州。”
“不对。”
裴霄雲的声音即刻洒下。
他重重捏着她的耳垂,捏得泛起薄粉,再与她额头贴着额头,“你姓谢,名唤谢薇,家住京城,是左都御史谢之庭的孙女,记住了吗?”
明滢眼眶微红,闭上眼,摇晃了几下头,呼吸加快。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才挣破束缚她的网,夺过他手中的文书,扔得老远,从他膝上下来:“不,我就叫明滢,我就是明滢。”
她怎么能跟旁人姓,叫旁人的名字,顶旁人的身份呢?她有名有姓,有爹娘,也有哥哥。
裴霄雲见她竟敢反抗,眼底火光幽微,一双阒黑的眸仿若要将她吞噬。
她这样不听话,定是那药,剂量还不够。
“过来。”他强硬将她的头按在胸膛上,轻柔道,“我是在谋划,好娶你为妻,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要乖一些,不能叫我白替你筹谋。”
他的声声安抚,长出了千万根无形触手,紧紧抓住她,叫她无所遁形。
明滢贴在他胸膛,呼吸渐渐平缓,他的气息、他的话语,令她忍不住想沉溺。
可她就是不肯开口,不肯跟随他的指引,记住不属于她的名姓。
裴霄雲于是暂且作罢。
她的反应,相比从前,已让他极为惊喜与舒心,他只能徐徐图之。
这日后,他又不着痕迹,往她的膳食中再添了些念尘散。
明滢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白日出门公办,她会想着他的样子,期盼他早点归来。
他要与她交.欢,她不知该如何抗拒,只能跟随他的指引沉沦。
关于与他的记忆,最清晰的是在扬州的那三年,后面的事,她恍恍惚惚,偶尔忆起他对她做过的事,也只是如柳絮般,飘拂而过,不留痕迹。
裴霄雲也会反复跟她提,他们是注定的缘分。
他们相伴三年,恩爱非常,还曾孕育过一个女儿,等这次回京,他会风光迎娶她,与她白头偕老。
她手中握着那册东西,主动翻开,眼睛扫过一行行字……
—
裴霄雲根本无需担心她中了念尘散的事会被贺帘青瞧出端倪。
再者,就算被发现,她如今还能离得开他?
她早已成了攀附他而生的藤萝,在连天疯长。
贺帘青得了裴霄雲的吩咐,每隔五日便来替她把脉,看看身子恢复得如何。
这日,他来时,见明滢捧着一册东西在细看,他与她说话,她竟没听见。
他狐疑凑近,看到那纸册上写着几行字,似乎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姓,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他让你看这个做什么?”
他心中起疑,从前见了她,她愁眉不展,如笼中困雀,可还会愿意与他说两句话。
这几日见她,她一日比一日淡定,面色平常,也不大爱说话。
虽有精气神,可又并不像是气血充足时的自然流露,处处透露着怪异。
明滢反应略微迟钝,过了片刻,才答:“这是我的新身份,他说叫我记牢,将来要娶我为妻。”
贺帘青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裴霄雲那个疯子未免太过无耻,娶她还要用旁人的身份,这算什么?定又是他胁迫于她。
可当他听到明滢平静无澜的话语时,眉头一皱,显得更为震惊,出言试探:“你愿意这样?”
明滢缓缓抬眸,看向他,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说的一切,她都忍不住去循规蹈矩。
在贺帘青看来,她不说话,便是默认。
他眸中泛起波涛,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
这不是他认识的明滢。
裴霄雲就算再怎么胁迫她,只能困住一个人的身,困不住她的心,她会寻他帮助,会想着逃离。
可如今,她怎么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呢?
“是不是林霰还活着,裴霄雲找到他了,拿他来威胁你,逼迫你如此的?”
他想来想去,也能只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林霰”二字在明滢耳边回荡,她封存的心门被一下一下叩开裂缝,似乎有些恍若隔世的回忆涌泄出半分。
她开始在脑海描摹那个人的五官,心却泛起一阵剧烈绞痛,痛意驱散回忆,无影无踪。
“林霰……”她攥紧双拳,额头泛汗,唇齿微微开合,“他是谁啊?”
贺帘青猛然怔忡,哑口无言,再次替她细细把脉,脉象稳定,没有一丝异样。
可怎么会?
“你不记得了?他是……”
“既然没什么大碍,你便出去吧。”
霎时,一道沉冷之音隔空斩断贺帘青的话。
他转身,便见裴霄雲不疾不徐走来,他看着来人,有一腔怒火发泄不出来。
他知道,裴霄雲定是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变成这副样子。
“来人,拖出去。”裴霄雲与他对视,牙关一动,挥手叫来人。
贺帘青走后,他走到明滢身边,见她眼眶泛红,捂着胸口,神情极为痛苦。
“怎么了?哪里不适?”他揽过她的肩,明知故问。
他让她连服了那么多日的念尘散,总算把她养成了他喜欢的样子,纵使还有些许瑕疵,但是无妨,他会慢慢悉心雕琢。
“他是谁?”明滢顺着他的力,被他按到怀中,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不断地问着他,“他是谁?”
裴霄雲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林霰。
他还是低估了林霰在她心里的位置,这么多日了,还能忘不掉。
他勾了勾唇,替她别着鬓边发丝,“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无需记得他,你只要记得,这个世上,只有我爱你。”
明滢眼中泛起迷蒙的雾色,一切都只有一层朦胧的影。
无关紧要吗?那她为何,心会这般痛。
想到林霰,裴霄雲并不那么胸有成竹,他或许知道,在她心里,他比不上那个人。
是以,他不允许有一丝漏洞存在,也绝不会再让贺帘青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贺帘青在书房外喊话。
他断定,明滢一定有问题,可他诊不出来,便说明裴霄雲用的手段极其厉害。
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疯子。
裴霄雲看他不顺眼,命人将他拖了出去,扬言再聒噪就割了他的舌头。
他忍贺帘青,本就是因为他的一身医术,若是个废人,胆敢背叛他,早被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这些人一个个不识好歹,吃里扒外,让他很是烦心。
行微擒住贺帘青胳膊,将他带了出去。
直到走到无人的空亭,她才告诫他:“别再喊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夤夜,夜风习习,树影斑驳阴翳,沙沙作响。
贺帘青气愤地折断一根空枝,眉宇都沉了下来。
在裴霄雲手下做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都怕裴霄雲坏事做尽,报应要落到他身边的人身上。
“你可听过念尘散?”行微突然说出这句话,夜风将她的声音掩盖得轻沉。
贺帘青胸膛起伏,眼尾的一颗痣泛起幽亮的光,他断定行微知道些什么,追问她:“这是何物?”
“回去吧,别再找死了。”行微并不想多言,淡淡的话语中带着提点,“主子真生气了,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念尘散,只是她那夜无意中听到的。
她也只能告诉贺帘青这么多。
她很是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个暗卫,后院女眷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听主子的命令,主子要她杀谁,她就杀谁。
贺帘青深知她心性顽固,也知道她顾及什么,怕替她惹来祸事,不再反复追问。
念尘散。
到底是何物?能让一个人改变心智。
—
裴霄雲在政事上颇有雷霆手段。
哪怕没从萧元晏口中问出什么有利线索,他也凭借自身探查,顺利捣毁乌桓人在徐州的十几所窝点,这一番肃清,徐州能风清弊绝一段时日。
可接下来,还不能回京。
他与沈纯,还有一笔账要算。
三日后,回杭州的船出发,他带着明滢,又回了江南。
江水滔滔,淹没来时的痕迹。
此时的西北,黄沙漫天,星子点点。
血红的残阳如鱼龙般蜿蜒,吞噬天际最后一丝蔚蓝。
沈明述策马奔腾,斩了敌方最后一人的首级,收起剑鞘。
此役,击退了乌桓国三个部的兵力,中原与乌桓,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除非釜底抽薪,灭了乌桓,否则,只能是后患连连,保短暂安宁。
解决了这场战役,他没有心思再停留西北。
他最担心的人,如今还在裴霄雲手上。
他刚回军帐,褪下铠甲,便有人掀帘子进来。
“将军,您要查的事,有些眉目了。”一名属下来报,呈出一只沾满泥屑的香囊,“按照您给我们的画像,我们暗中在关州查了许久,果真找到了画像上的人。”
沈明述眉心大跳,擦了擦脸庞沾着的砂砾,接过那只香囊,细细端详。
那夜在那猎户家寄居,临走时,他便见林霰腰侧佩戴了这只香囊,定是阿滢给他做的无疑。
裴霄雲曾告诉他,林霰死了,他自然不会全信他的一面之词。
林霰对阿滢是真心的,他看得出来。
是以,他必须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是为了给阿滢一个交代。
那时逢战况紧急,他不便再在关州待,便派了些人,根据林霰的画像在他坠崖的那带去寻人。
他没想到,林霰居然还活着。
“他人如今在何处?”他胸膛激荡起伏。
若让阿滢知道这个消息,她定然无比开心。
那属下道:“我们上前问话,可他似乎对我们有所防备,还没问几句话,便警惕跑了,我们追了一路,发现他掉了这只香囊。”
沈明述攥紧那只香囊,眸色沉暗。
林霰定以为,他们是裴霄雲派来的人,才会心生警惕。
“你们再去找,若再见到他,便道明我的身份。”
另一边,他也得到了消息,裴霄雲又带着阿滢回了杭州。
眼下最重要的,他要去杭州找到阿滢,告诉她林霰还活着,再寻时机,救她出来。
那是他的亲妹妹,他绝不会让裴霄雲得逞。
—
行船半月,明滢终于又回到了杭州。
她时常记忆恍惚,只记得她曾经从这里逃出去,然而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到了府上,裴霄雲又给她寻了好些书来,都是些记录贵女言行举止的书籍,要她记熟,背给他听。
她有时也不想看,觉得烦闷,亦或是心口惴惴,看不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看这些东西,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裴霄雲见她懈怠,不会责罚她,只是搂着她,说一些承诺,叫她要听他的话。
每当说了这些,她第二日又会背两句,可依旧是拖拖拉拉。
裴霄雲并不着急,回到杭州,他有的是时间陪她磨。
沈纯勾结乌桓人败露,趁着他尚在徐州时,便整合江南兵马,拥兵自重,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看样子迟早必有一战。
杭州的要塞,在清水湾,谁先拿下这座海上岛屿,占据势力,谁便胜券在握。
可无论是敌我,要完全攻占清水湾,都少不了一样东西——地形图。
他不得不承认,林霰在丹青之道上是一个天才。
三年前,他便凭借林霰所绘的西北地形图,击溃翊王的兵马,夺得权柄。
之后,他在南北各地重金寻画师,可都是些平庸之流,没有一人能画得出来。
看来,还是要找到林霰。
他竟有些庆幸,林霰并未坠崖摔死。
明滢整日默不作声,有时一日都不说一句话。
久而久之,裴霄雲感到有几分孤寂,他虽亲手将她变成这样,可并不想看到她连日消沉。
他似乎很久,都没看到她明媚的笑颜,与娇俏的话语。
他终于生了几分怜悯,先不让她看那些书,他公务繁忙,应顾不暇,便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
可放眼过去,竟找不到一个人。
思来想去,他在府上办了个赏花宴,下了帖子给杭州当地官员的女眷,想让明滢结交一些好友,多说说话。
可她和那些女子走不到一处,那些官员之女还明里暗里讥讽她,嘲笑她的出身。
这些话被他亲耳听见,他愤怒不已,连带着他们为官的父兄都狠狠责罚了一顿。
夜里,明滢濯了发,面庞恬静,坐在灯下,想起白日被人当面嘲笑的事,心里并无多大波澜。
裴霄雲心中有愧意,接过丫鬟手中的干帕子,替她绞着一缕发丝。
他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生气,温声安慰她:“往后,谁敢议论你,我替你做主。”
明滢由他抱着,头垂在她臂弯,许久,才淡淡道:“别让她们再来了。”
她不喜欢那样,也并不想融入她们。
“好。”裴霄雲答应她。
等他娶了她,便没有人再敢妄议她的身份,谁敢,他就拔了谁的舌头。
少顷,怀中的身子动了动,“我到底是谁?”
明滢眨了眨黯淡的眸子,她成日混沌,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叫什么。
裴霄雲听着她的话,感到愕然,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房中有一瞬间的静。
“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人。”他紧紧揽过她的肩,用强硬的话语回答她。
她不喜欢与人交谈,为了让她开心,第二日,他特意请了个杂耍班子来。
院中搭起了台子,要唱百戏、演杂耍。
下人们放下手头的差事,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观看,叽叽喳喳,热闹不已。
明滢听到院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却不为所动。
“姑娘,去看看吧,那人能在刀剑上跳舞,嘴里还能喷火!”鱼儿扒着门窗探看,觉得那杂耍新奇有趣,她都想出去看了。
这么好看的戏,不知为何,明姑娘看起来意兴泛泛呢。
明滢耐不住鱼儿的缠磨,被她拉带着去了院子里。
下人给她搬了椅子,垫上软垫,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与瓜果。
她就怔怔坐着,台上的人卖力演着,看到那踢缸跃弄,花鼓吞剑,她终于心惊后退,心湖泛起涟漪。
她看着台上那戴傩面持剑的男子,觉得身形是说不出的熟悉。
沈明述到了杭州,便打探到裴霄雲要请杂耍班子来他的私宅演百戏,买通了杂耍班的班主,乔装混了进来。
他戴着傩面,本是舞一出剑法,见到明滢出来时,显然愣在台上一瞬。
这么些日子没见,她一张脸煞白无神,憔悴了许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握紧剑柄,眼眶猩红。
裴霄雲这个小人,对她这般不好!
这府上四下都是护卫,他没有办法强行带她闯出去,只能镇定神色,不能让人看出异样。
他戴稳傩面,继续熟稔地舞剑,舞到一半,忽然从台上翻越而下,用临时学的戏法,在剑刃上点了一团火,随着剑法舞动,火光骤然熄灭,变出一捧还沾着雨露的山茶花,送到明滢眼前。
明滢下意识伸手接过,看到她喜欢的花,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与身前之人视线相对时,瞳孔陡然震动,指尖大颤,鼻尖泛起尖锐的酸涩。
哪怕分别十载,她也还是能凭一个眼神,认出哥哥来。
她不能出声,只能紧紧捧着手上的花。
四下的护卫见有人靠近明滢,且那男子手上还拿着剑,一齐涌上相护。
明滢镇定开口:“只是花而已,没有伤害我,你们退下吧,我还想看。”
护卫们见她无虞,便自觉退下。
那一束花是用春膏笺包裹,再用丝带牢牢系紧,明滢捏在手心,便觉里头冷硬,春膏笺里有东西。
这出杂耍从下晌演到天黑,明滢眼睁睁看着沈明述跟随杂耍班离开。
她趁着裴霄雲还未回府,回到房中,以小憩为由屏退丫鬟,小心翼翼解开丝带,拆开春膏笺,拿出里面的两个东西。
是一封完整的小信,与一只……沾了尘土,不算洁净的靛青色香囊。
香囊的一针一线,此刻在她眼前无限放大,她指尖摩挲上,一些恍恍惚惚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是奔波路上的风雪夜,一灯如豆。
林霰说要把她画下来,才不会忘记她。
她便坐在他身旁,给他缝了这只香囊。
那是为数不多的,难得静谧又安详的一夜,她的泪珠坠在香囊上,一点一滴,将它打湿,紧紧攥住,也像是抓住那转瞬即逝的记忆。
林霰,是她的夫君,他才是这个世上,最爱她、最尊重她的人。
旁人都不是,旁人都不是……
他为了给她争取时间逃离,与歹人搏斗,滚落山崖……
哥哥给她香囊,是想告诉她,子鸣他还活着吗?!
她越去想,神思却越不受控制,要将她的记忆淡化、抹去。
她捂着痉挛的胸口,剧烈喘息,像有千万根绳结,密匝匝捆着她每一处肌肤。
“哐当”一声,桌上的杯盏被她拂落,她望着地上生亮的瓦片,眼底倒映着潋滟光影。
她拾起锋利的一片,神使鬼差,没有丝毫意识,对准自己白皙清瘦的小臂,缓缓化开一道口子。
顷刻,血珠横飞,如泉眼般汩汩流出。
束缚她的东西,也松散了几分。
她不能忘却的人,也更加清晰。
第49章 谋划 她的马车被人劫走了
她明白, 哥哥的信绝不能让裴霄雲看到。
看完信后,她塞进香炉烧得一干二净,再仔仔细细端详那只香囊, 将林霰的容貌刻入脑海, 希望能再记得久一些。
可片刻后, 那张脸的轮廓又泛起模糊。
她意识到,自己变成这样,定是裴霄雲对她做了什么。
趁着尚算清明,她费劲将香囊藏起来,捂着小臂裂开的伤口,只见血从指缝里不断溢出。
她不曾叫下人进来, 就这样缩坐在榻上,坐到暮色浓沉, 手上的血都凉了。
裴霄雲进来时, 房中一片黑暗,唤了几声她的名字,不见有回应。
风送来一丝血腥气, 他倏然皱眉,唤人点灯。
房中大亮,明滢屈膝而坐,睁着幽黑空洞的眸子看着他。
裴霄雲心头微跳,走到她身旁,踩到几块碎瓷片,才见她满手都是血。
她用衣裙捂着,伤口的肉外翻,那一块的血都流干了。
“绵儿,这是怎么了?”
明滢不说话, 她感到痛,但正是这丝痛,将虚假的幕布撕破一道口子,让她得以醒神。
裴霄雲以为她是失手打翻杯盏,才割到了手,又因那药的作用,反应迟钝,不爱说话,才无人发觉。
他随即唤了那几个丫鬟进来,呵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自从上回罚了那两个丫鬟,加之赏花宴上那些贵女欺负明滢,他便想着,会不会再有胆大包天的下人阳奉阴违,趁他不在,不把明滢放在眼里。
今日打翻杯盏,割破了手,定是那群奴婢对她不上心,他欲狠狠罚这些人一通。
明滢缓缓伸出手,扯住他的袍角,淡淡道:“不要罚她们,是我自己不小心。”
裴霄雲看见她手心干涸的血,喉间一片哑然,应了她的话,饶了那群人,叫她们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拭。
他拿了伤药,抽出她缩在怀中的手。
明滢被他扣住手腕,眉心紧蹙,陷入挣扎中,颤着声问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霄雲眼眸一抬,手上的动作僵了僵,瓷瓶被他捏得发热,直到看到她依然混浊无神的眼,才放下心来。
因他一直刻意把控那东西的用量,她偶尔有那么几刻,神思会清晰一瞬,这他是知晓的。
他本还可以继续加重剂量,让她只记得他,遗忘所有人。
可当他想到她独自缩在阴暗角落,神情呆滞的样子,终归是犹豫了。
他也不想把她变成这样。
可唯有这个办法,能让她心里有他。
“我能对你做什么?”他胸有成竹,温笑着替她上药,“贺帘青不是替你看了吗,说你没病,你不是最信赖他吗?”
“我……”明滢感到天旋地转。
不对,一定是他的手笔!
裴霄雲将那纱布打了个结,摸了摸她的脸,在她唇上轻啄,声音有些痴:“是你本来心里就有我。”
若真是这样该多好,她心里还有他。
不用靠他的威逼,不用靠什么念尘散。
明滢被他吻着,心尖揪痛难耐,脸庞滑下几滴泪,落在裴霄雲唇角。
他是她的仇人,她明明不想靠近他……
裴霄雲尝到了滴下的咸涩,揉着她潋滟水光的眸,心也软了几分,与她说着话:“今日那杂耍班子演得好看吗?”
明滢想到了哥哥给他的信,直觉告诉她,不能被发现。
她讷讷点头。
“等过几日,街上也有唱百戏的,我带你去看。”
他牵起她的手,摸到那冰冷粗糙的纱布,嗓音也变得沉滞:“让你背的那些东西,你若不愿,就先不背。”
她如今这个样子,像一只被撑出裂痕的瓷娃娃,再一碰就要破碎。
他怕今日这样的事还会发生,想尽力让她会笑会说话,等她慢慢好些,再谈那些事也不迟。
往后的每夜,都像从前一样,教她写字,再与她说着他们之间的旧事,她钟爱山茶花,他便握着她的手教她描摹。
但有一件事不允,那便是不准她再见贺帘青。
免得生出事端,他便白费力气了。
—
明滢睡下后,裴霄雲便会去书房处理公务。
他分散在儿女情长上的心思并不算多,近来,他与沈纯的兵马都在暗中试探,欲抢占清水湾,夺得地形优势。
林霰虽没死,可一直没有下落。
没等来地形图,他不敢贸然出兵,让沈纯坐收渔翁之利。
沈纯那边愁云惨雾不减,亦是束手无策。
于是,双方都开始以朝廷除冦为由,花重金广招天下贤士绘清水湾地形图。
就看谁先拿到有用的图纸了。
深夜,月影幽黑,万籁俱寂。
杭州总督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纯见沈明述单枪匹马地闯进来,惊怒不已:“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低估了他的能耐,那场刺杀居然没要了他的命,他背叛总督府,还敢大摇大摆回来。
沈明述料理了几个护卫,擦了擦手上的血,轻车熟路走到院中,“想沈总督助我一臂之力,救出我妹妹。”
他从西北来杭州,携带私兵是为谋反,亦会让裴霄雲察觉,到时救人便难办了。
思来想去,只有沈纯还有点用。
沈纯听罢,只觉他是在痴人说梦,耸肩冷笑。
“事成之后,我给你清水湾的图纸。”
沈纯一听,面色冷峻,反问:“我怎么知道图纸是真是假?”
“裴霄雲抓了我妹妹,我与林霰东躲西藏才回来杭州营救,这份图纸,自是出自他之手。若你能助我救人,我就把图纸献给你,最好你与裴霄雲斗得你死我活,叫他再也翻不了身。而我,本不愿掺和朝堂之事,只想带着亲人远走高飞。”
沈明述蛇打七寸,话说得滴水不漏。
林霰失踪一事,只有他与裴霄雲知晓,沈纯是蒙在鼓里的,并不知情。
否则,沈纯也就不会只问图纸是真是假了。
沈纯陷入悠长的沉肃,若有所思。
他养育这个义子十年,知晓他重情义,否则也就不会为了亲妹妹而与总督府撕破脸。
而林霰那个愣头青,甘愿王八自戴绿帽,心心念念那个被糟蹋了的女人。
他们为了救人,未必就不会拿图纸来换。
寂静过后,他开口:“我可以助你救人,但我要先拿到图纸。”
“不可能。”
沈明述冷嗤:“如今朝野并不太平,有了图纸,谁都能吞下杭州这块江南富地,沈总督若不能合作,我也只好拿着图纸去求助旁人了。”
他边说着,便敞袍欲出院门。
“等等。”沈纯喊住他。
离开沈府时,天已蒙蒙亮。
沈明述驰骋沙场数年,心思敏锐,警惕地洞察身后是否有探子。
故意走远路绕了三条巷子,才回到藏身之处——一家不起眼的油铺。
这是他在杭州留的后手,最隐秘的一处地方。
刚欲敲门,背后略过一阵风声。
他转身,见一黑衣斗篷之人正盯着他。
直觉告诉他,此人来历不简单。
“你是何人?”
“见过沈将军。”斗篷人嗓音阴柔,出示了一只金令,上面绘着腾飞双龙,“咱家是陛下的人。”
沈明述瞳孔骤缩,眉头紧拧,握紧的拳缓缓松开。
……
斗篷人来无影去无踪。
那人走后,沈明述摸着那块御赐之物,神思荡开圈圈涟漪。
沈纯奸佞之流,私通外敌,若此人夺得权柄,必是社稷之危。
裴霄雲亦是名不正言不顺。
且他与裴霄雲隔着私仇,若裴霄雲彻底掌控大权,他们兄妹二人便一辈子不得安生。
陛下尚且年幼,将来就未必不是一位明君。
他收起金令,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
明滢一直记得哥哥信上的内容。
十五那日,东街会演百戏,她要寻机会出去。
裴霄雲不在身边时,她能控制心绪,知道他是什么人,与他发生过什么,很清楚逃出去要比待在他身边好。
那被她藏在床下的香囊,她每每见到,会意识到是什么珍贵之物。
可她想不起来,这是谁的东西,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裴霄雲命人给明滢开了很多滋补的药,把她养得面色尚算红润,苍白淡下去几分,除了人沉静寡言,气色俱好了起来。
他看到容颜精神的她,好像与她回到了从前。
等他铲除沈纯,安定江南,便再无人可以阻止他登上高位,明滢也会常伴他左右,他会给她与他平等的身份。
明滢每日都要喝好几碗药,喝到最后,实在是蹙着眉喝不下去。
裴霄雲望着桌上那碗助孕的补药,揽她过来,“你从前便体弱,这是滋补的助孕药,等以后我们还要多生几个孩子,至少,你得给我生一个儿子。”
等她生下他的长子,再加上新的身份,便再没有人会细究她过去的出身,没有人会看不起她。
明滢盯着褐色的药汁看了一阵,怔怔摇头,不知缘由,便脱口而出:“我不喝。”
她到底为什么,要给他生孩子?
“为何不喝?”裴霄雲嗓音发沉,指腹抵在她的脸颊上。
每当她拒绝他,他心中便会有一丝慌乱浅浅抽动。
虽然知道,她不可能解得开忘尘散。
可他仍怕,她又变回从前那个明滢。
可很快,他见她垂着头,睫毛轻微闪动,再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松了一口气。
“快把它喝了,你不想和我有以后吗?”他眼底冒着痴狂的火。
明滢被他胸膛浮动的热意包围,四肢百骸轻飘无力。
裴霄雲将药勺抵在她唇瓣上,亲眼看着她张口喝下去。
那碗药一滴不剩,他拿起方帕替她擦拭嘴角,贴着她温软的身子,仿佛就能消除一日的疲惫。
“乖一些,明日,我带你去看百戏。”他尤爱捏着她泛粉的指尖把玩,拿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啄。
明滢不知想到了何事,身躯一颤。
裴霄雲却以为她是羞赧,房中点了温暖的炭,他无所顾虑,将她按在桌上,压下她的轻微反抗,褪了她的衣裳……
帐中热意四浮,明滢双颊绯红,许是不适,又许是残留的抗拒,张口在他肩上咬下几排牙印。
一口软糯的牙,咬人不似从前那般疼。
裴霄雲难得轻柔又深入,与她相贴,揉开她紧蹙的秀眉……
清晨,清露微凉,花开欲燃。
明滢记得信上提及的日子就是今日,早早便醒了。
裴霄雲本不想惊扰她,见她睁开了眼,缓声道:“还早,再睡会吧。”
“我要去看百戏。”
明滢声音发哑,生怕他将此事抛之脑后,一双黑眸看着他。
“我记得。”裴霄雲替她掖了掖被角,“我会陪你去。”
难得能带她出去,他一早便打算今日要陪她,又怎会食言。
他竟恍惚发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也在慢慢变好,在开始期盼与他一起做一件事。
足以说明,他做的所有,都是对的。
丫鬟打了热水进来替明滢梳洗,明滢像个漂亮无神的娃娃,由她们打扮。
紫苏见裴霄雲也在场,欲献个殷勤讨赏,打开梳妆台上的一只锦盒,弯着腰凑到明滢身前:“姑娘今日真好看,这只白玉璎珞耳坠与您今日的衣裙很是般配,奴婢为您戴上吧。”
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白玉耀眼夺目。
光彩钻入明滢眼中,她双目狠一刺痛,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之事,一把将锦盒扫落在地。
“我不戴耳坠!”
紫苏不明就里,慌张将东西捡起来。
裴霄雲听到明滢的惊呼,走过去,看着地上那对耳坠,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冷冷盯着擅作主张的紫苏:“捡起来,滚出去。”
紫苏吓得背脊爬起冷汗,赶忙退下。
明滢捂着额头,思绪一团乱麻,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横冲直撞。
裴霄雲强行牵起她冰凉的手,眸光微黯:“好了,不戴便不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明滢稍作镇定,被他牵引着离开妆台。
她想到他方才的话,他说的是“我们”。
若有他在,她还能顺利见到哥哥吗?
在她纠结之时,空青急躁闯入,“大爷,不好了!”
明滢见人进来,下意识将手抽走。
裴霄雲不虞,他素来不爱属下擅闯,沉下脸来:“何事?”
“城北暴乱了,许多百姓聚集闹事,似是沈纯的兵马有所异动。”
明滢听到这话,比裴霄雲更为心头大动。
怎会这么巧,是哥哥故意为之吗?
裴霄雲听罢,果然面上围绕浓浓忧虑。
沈纯的兵马有异,难道是他先他一步拿到有用的地形图了?
他看向眼神懵懂的明滢,她不懂政事,他只能按住她的双肩,“绵儿,今日事出突然,我明日再带你去看。”
他不能与她一同去,他不放心,自然是想让她老实呆在府上。
明滢果断摇头:“我就想今日去。”
她一定要见到哥哥。
裴霄雲看着她满是希冀的双眼,生不出强硬的话拒绝她。
放在从前,不允就是不允。
他绝不会容许她与他争辩。
可这段时日,她对什么都是兴致泛泛,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有了些意兴,他若亲手掐灭,他怕再也见不到她今日的样子。
“我就想今日去。”明滢再次重复。
裴霄雲眼波攒动,终是松了口。
“我会让人护着你,半个时辰后,就要回府。”他已经退了一步,这句话的语气,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明滢点头,应了他的话。
裴霄雲派了十几个护卫跟随,另外还派了行微保护她。
并非是怕城北的暴乱伤及她,他还隐隐后怕,她会跑。
哪怕她中了药,如今这个样子不足以让她逃离,他也不能全然松懈。
让行微跟着她,他放心。
马车出了府,十几名训练有素的护卫围绕车架,护着明滢的周全。
街上的确热闹非凡,因在演百戏,男女老少围着街心,几乎是水泄不通。
裴霄雲心细如发,在府上时便想到,街头熙攘,观看不便,且也最适合浑水摸鱼逃跑。
是以,命人率先包下一间酒楼雅室,让明滢能上楼观看,她身边不离人,插翅难逃。
“明姑娘,上楼吧,主子已安排好了。”行微掀开车帘,催促她下车。
明滢探头出来,望着酒楼的牌匾,忧愁泛上心头。
别无他法,她也只能随着行微下楼,走到酒楼的雅室。
轩窗一开,楼下在演鱼龙曼延,幻术出神入化,一会有虎熊搏斗,一会有水人弄蛇,百姓拍掌叫好。
明滢没心思看,哥哥与她约定的地点就是演百戏的东街,可她被带到酒楼,事发突然,哥哥要如何找到她?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桌上放着各色精致点心与一壶热气氤氲的茶水,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浅抿了一口,手腕一抖,剩下的俱洒在身上。
行微并未注意,持剑站在她身旁,只为保护她的安全。
“行姑娘上次的伤,好些了吗?”明滢低声开口。
念尘散并非能让人记忆全失。
下蛊者以血为引,让中蛊者对自己产生难以抵触的依赖,同时,令中蛊者渐渐忘记过去令自己伤怀之人。
明滢会忘记林霰、忘记凌霜、锦葵,可行微在她的记忆中,只是一个过客。
她依然记得行微,还记得她受过伤,在凝雪楼替她上过药。
行微是亲耳听见裴霄雲对明滢用了念尘散的,她看着明滢稍显空洞的漆眸,点点头:“我好多了。”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只能听到街心的嘲哳。
明滢拢了拢拳,突然起身,指着身上的水渍:“我有些冷,想去车内更衣。”
行微见她衣裙湿了大片,也无权拒绝她的要求,“我陪你去吧。”
男女大防,行微只好令其他护卫在马车几步之外守护,她照旧站在车前等候,与明滢只隔了一道车壁。
明滢寻了这个借口下来,便没打算再上楼。
她一件衣裳解了许久,就是想拖延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她相信哥哥。
突然,不知从何方射来几只利箭,穿透马车外围几名护卫的胸膛,那几人被一箭穿心,应声倒地。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人了”,看戏的百姓作鸟兽散,惊慌大喊,场面一时大乱,从四方奔来的百姓差些将马车冲走。
行微拔剑出鞘,身躯戒备,眸中泛起寒光。
她的任务是保护明滢的安全。
她用剑柄敲了敲车窗檐:“明姑娘,你在车里待着,不要出来。”
明滢听到动静时,心头便猛然咯噔,掌心泛起点点麻热。
她知道是哥哥来了。
不多时,几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
行微持剑搏斗,连连击杀五人。
沈明述亦蒙了面,混在沈纯借给他的人中,趁着混乱,故意丢下一支刻着总督府标志的箭。
到时,就让裴霄雲和沈纯去狗咬狗。
他牙关隐动,连斩数人,带着一定要救出妹妹的决心。
蓦然,一道剑风袭来,他侧身躲过行微送来的一剑,眉眼杀意凛凛。
他见过行微,上回念她是女子,饶她一命,她却还在为裴霄雲卖命。
他早与裴霄雲不共戴天,替他做事的人,他如今遇到,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霎时,英挺的眉微皱,拔出银剑,与行微厮杀。
两剑相撞,擦出一片明亮的火星。
行微武艺不如沈明述,渐渐有些吃力,被掌风震到胸膛,侧身倒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明滢听着刀剑碰撞声,心乱如麻,不敢贸然出去,正坐立难安时,一只有力的手掀开车帘。
“阿滢!”
明滢听到这声呼喊,眼眶便酸得疼了起来,喊了一声:“哥哥。”
倒在地上的行微听见这声哥哥,神色一变。
她本以为这些是沈纯的人,为了报复,谋划了这场截杀,她才誓死相护。
沈明述接了明滢出来,在看到行微还活着时,手腕一转,剑光闪动。
明滢拉住他手,“哥哥,莫要杀她。”
沈明述忍下愤意,知晓此地不宜久留,他牵着明滢上了他的马车,朝右边的一条街巷驶去,那是回油铺的路。
人被救走,裴霄雲派在附近的其他护卫听到响动,姗姗来迟。
行微以剑鞘撑地,虚弱地爬起,抬剑一指,“是总督府的人,往左边跑了,快去追。”
裴霄雲尚在城北处理暴乱。
他一去,才发觉持械的是乔装改扮的百姓,带头的人已跑得无影无踪,散落满地刀剑,随意抓了个参与的人,一问三不知。
他如今与沈纯对峙,彼此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对方的疑虑。
他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旋即,一股强烈地不安感袭来,想到明滢,他心头被一下一下敲击,感到异常不妙。
“快去东街。”他上了马车,声音沉得可怕。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快些看到她的模样。
在去东街的路上,便有人急速来报,呈出一只刻了总督府标识的箭,“主子,属下们办事不利,明姑娘被沈纯的人给劫走了。”——
作者有话说:反杀倒计时
第50章 念尘 “此蛊,无解。”
裴霄雲心口发凉, 眼底燃起猩红的火。
沈纯!竟敢劫他的人!
他无比后悔,当初没有一箭射穿沈纯的脑袋。
同时,额角突突地跳, 心肠几分晦涩, 他就不该答应, 让明滢一个人去。
沈纯劫走她,究竟是因为报复,还是以为他手上有图纸,想以明滢来威胁他?
“整兵。”他冷冷道。
“主子,沈纯的兵马已退至海口。”
沈纯养的多是水师,熟通水性, 海上作战,无疑是他们占尽优势。
贸然出兵, 恐怕打得艰难。
裴霄雲额角青筋一跳, 再次重复:“整兵,速去。”
他本还可以等一等图纸,多几分胜算再行动, 可沈纯活腻了,先来动他的底线。
一想到明滢,他明白,不能多等。
海口,清水湾附近,狂风掀起惊天飓浪。
沈纯迎风负手,面色厚重,立在船上。
看着远方逼近的战船,伏延千里,黑压压一片, 眼皮狂跳不止。
他揪起属下的衣领,咆哮道:“我问你,从沈明述那,把图纸取来了没有?”
他没想到,没等来图纸,竟惹来了裴霄雲。
定是沈明述,救了人还要嫁祸到他沈纯头上。
属下的声音在狂风中有些沉闷:“回、回大人,他说,三日后,等他们安全出了杭州,再告知图纸藏在何处,说若是他们被裴霄雲追到,那他就毁了图纸。”
“混账东西!”沈纯一脚踹向属下的心口。
眼下,已是骑虎难下,引来了裴霄雲的兵马,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属下爬起来,又道:“大人,不如我们跟裴霄雲的人坦白,说我们没抓他的女人,让他退兵吧!”
沈纯双眼凹陷,思虑良久,“他是不会轻易退兵的,什么都不必说,他要打就与他打。”
他与裴霄雲都明白,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
况且,万一沈明述手上真有图纸呢?
他离清水湾只有一步之遥,等拿到了图纸,必能将整个江南收入囊中。
杭州海口战火纷飞,裴霄雲早就下令,让百姓不得外出,免受战火波及。
为不引起动乱,杭州城的城门也在当日关闭。
傍晚,暮色垂沉。
一辆飞奔的马车慢了一步,在城门闭合时被截了下来。
沈明述只能带着明滢回了油铺藏身。
隐蔽的铺子一灯如豆,一张小桌,两匹小凳,灶上的瓷炉里在温药酒。
兄妹二人从东街出来,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便直奔城门出城,直到眼下才得以喘息。
明滢用湿巾隔着,取出炉中的药酒,为沈明述包扎手上的伤口。
“哥哥,你忍一忍,可能有点疼。”
自上回与哥哥分别,她觉得像是如隔三秋,再次光明正大地见到亲人,激动难以言喻,手上的动作轻如羽毛。
“快进去穿件衣裳。”沈明述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我自己来,不疼。”
他喉间堵着一团粗粝的沙,说话都泛起细痛,望着她的眸子,也有些酸了鼻尖。
“这些日子,过得好吗?他有没有欺负你?”
那日在阁楼见了她一面,便赴西北御敌,连声告别都没与她说。
是他这个兄长,当得太失职了,没有办法保护她,如今也没有办法找欺负他之人算账。
明滢摇摇头,眼睛红了一片。
沈明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发觉,比上回相见,她变得恬静了些,眼底总隔着一团朦朦胧胧的雾,不再纯澈可爱。
他攥紧拳,暗暗发誓。
这次,他必定要带她走,逃离裴霄雲那个可怕的疯子。
“阿滢,你放心,哥哥会带你离开杭州。”
他比谁都希望,裴霄雲与沈纯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因百姓闭门不出,各处米粮铺面歇业,油铺仅是一方安身之所,内里是个空架子,晚膳就只是两碗简单的阳春面。
雪白的面条上漂浮着几片碧绿的葱花与一个荷包蛋。
沈明述夹了自己碗里的鸡蛋给明滢,“快吃吧,这两日杭州不太平,可百姓要生存,城门也不会一直关,想必再等几日,就能出去了。”
说罢,又补了一句:“我记得你最爱吃阳春面里的鸡蛋了,每次阿娘做阳春面,都要给你煎两个鸡蛋,你都能□□光。”
一家人住在扬州城的巷子里,那是多久以前了啊。
他说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明滢捏着筷子的指尖缩了缩,头脑袭来轻微的胀痛,眼前是层层叠叠的虚影。
哥哥说的话,如缥缈虚幻的云雾。
她撞不开眼前的枷锁,拿不到被封存的东西。
可心却有意识,在一阵一阵抽痛,眼泪颗颗落到碗里。
沈明述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提到爹娘,让她想到当年的事,即刻转移话头:“阿滢,我给你的香囊你看到了吗,林霰还活着,你知道吗?我的人说见到过他,想必不久就能找到人。”
明滢一时快要打翻了碗,胸口痉挛疼痛,每呼吸一次,都像针在扎刺,用手背揩着泪:“哥哥,林霰到底是谁,是不是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沈明述猛然横下筷子,震惊地望着她,她那双眸子爬满黯淡,如两口枯萎干涸的水井,空荡荡,黑暗暗。
“阿滢,你怎么了?你不记得爹娘了?不记得林霰了?你嫁过他,他是你的夫君啊。”
“哐当”巨响,碗连带着面汤都洒在地上……
明滢在与一只束缚她的大手斗争,欲掀开浊空云雾,可无济于事。
“我嫁过他?他是我的夫君吗?”
可裴霄雲对她说,他会娶她,这个世上,只有他爱她。
“阿滢,你到底怎么了!”沈明述想起她神色也不对劲,心中生起后怕。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记忆呢。
她怎么会忘了那么多重要的人。
“是不是裴霄雲对你做了什么!”他双眼通红,握拳用力往桌上一拍。
肯定是他,他用了什么下作卑鄙的手段,把阿滢变成这样。
明滢都要疯了,一张张清晰的脸在脑海倒转,可无论怎么变,都是裴霄雲的样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将他的容貌深深刻入脑海。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那念尘散种下后,时间越久,对人的影响越深。
直到最后,中蛊者会慢慢忘记身边的所有人,只记得下蛊者。
当夜,沈明述请了对街的好几个大夫来给她看病,所有大夫都一致说她身体无碍,没有病症。
“拜托诸位再好生替我妹妹看看。”沈明述心急如焚,缠着那几位大夫,“若是没有病症,怎会突然失去对一个人的记忆?”
一位年老大夫再仔细瞧了敲明滢的五官,叹道:“公子,令妹的确不是生病,看这样子,倒像是中蛊。”
明滢瞳孔一震。
中蛊?
裴霄雲已与沈纯抗衡一日一夜。
深夜,他坐在船上,在狂奔盛涌的浪涛声中,突然若有所思。
他竟有些被明滢的失踪冲昏了头脑。
沈纯抓了她的人,既不发话威胁,也没有任何动作,难道就是自己找死,想早□□他出兵?
敲击桌面的指节骤然停止,他唤了行微进来。
“主子,有何吩咐?”
“你可看清楚了,劫马车的是沈纯的人?”裴霄雲问她。
行微伤还未愈,脸色惨白,听到他问起这个,气息微沉,道:“属下也没看清人,只是见到了那人留下的箭,箭柄上的确刻着总督府的字样。”
裴霄雲想到那只箭,倏然阴冷一笑,眸中寒光毕现:“障眼法罢了。”
劫马车之人画蛇添足,醉翁之意不在酒。
到底是谁?
沈纯在替什么人瞒着?
忽而,他想到了一个人,能有这个本事的,唯有沈明述。
这人竟不安心在西北呆着,又回来坏他的好事。
他捏碎了手中的杯盏,竟期盼是明滢兄妹二人再次算计他,而不是她真的被什么歹人给劫了。
“去掘地三尺地给我找。”
另外,他派人喊话沈纯,只要交代明滢的下落,他就暂时撤兵,予几分苟延残喘的机会。
可沈纯念着那三日之期,不肯松口,领兵顽抗。
—
海上在打仗,受伤的将士在城内养伤,城中医馆爆满,甚至排起了长队。
贺帘青在府上闲不住,来街上替伤员义诊,听着不远处的兵戈与厮杀声,他哀叹,这场仗也不知要打到何时。
沈明述白日总是乔装打扮出去打探消息,明滢便依照嘱托,锁好门窗,独自在家。
她依旧想不起来哥哥口中的林霰是什么人,什么模样。
她只能将哥哥哥告知她的,那个人的名姓、以及他们发生过的事,一遍一遍写在纸上读着,期盼能想起来些许什么,可无济于事,一片空白。
“笃笃笃——”
外头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这是哥哥与她约定的暗号。
她起身开门,见沈明述带着个熟悉的人进来。
“贺大夫。”这次见到贺帘青,她脑海虚无,迟疑了一阵,才道,“怎么是你?”
关于贺帘青的记忆迟钝涌上心头。
她想到,他一次次出手帮她,是她最难得的朋友。
贺帘青是在救治伤员时,碰到了沈明述。
哪怕沈明述带了斗笠,只露出一双眼,他也认出了他,一见到他便知,明滢定是和兄长在一起,此时很安全。
二人皆是聪明人,避开人群,才靠近说话。
沈明述不仅在城中打听战况,还在各处问医,知晓贺帘青医术高超,猜他许能治明滢的蛊,故而将他带到家里。
“是念尘散,早在徐州时,裴霄雲便给她下了这种蛊。”贺帘青艰难开口,望着明滢兄妹。
自他从行微口中听到这种蛊,便翻遍了医书,想寻求解蛊之法。
贺帘青继续道:“此蛊名为念尘,也可称忘尘,念的是施蛊者,忘的便是从前一切感到痛苦的人事。随着时间推移,蛊毒在体内加深,中蛊者会逐渐忘记除施蛊者外所有的人,只对施蛊者死心塌地。”
沈明述胸膛恨意涌动,一拳打在壁上,他简直想活刮了裴霄雲这个混账。
他说会照顾好阿滢,就是这样害她的?!
“这个畜生!”
明滢听见自己被种了这样的蛊,浑身冰冷,紧紧咬着唇。
怪不得,她变得对裴霄雲的语言无法抗拒,怪不得,她忘了很多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怪不得,对他的恨意一起来,又像被何物即刻压灭。
她死死攥拳,开始无比痛恨这样的自己。
“这种蛊,有解开的办法吗?”她缓缓移眸,细看,眸中如覆了一层厚镜。
“此蛊。”贺帘青垂下头,声音被雨声掩盖得沉重,“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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