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遇险


    春狩第三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女眷们被安排在湖畔,可乘船游湖,亦可在岸边的石舫吟诗作对,信步闲走。


    范玉盈吹不得湖风,便和一帮喜清净的贵妇妃嫔们坐在面湖的楼阁上吃茶赏景。


    有宫人上了各类精致的点心,范玉盈怔怔望着远处,却是没动,直到耳畔响起温柔的嗓音。


    “枚枚,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转头笑了笑,“只觉这风景太美,一时看愣了神。”


    范玉宁拉了妹妹的手,往一处指了指,“你瞧,顾二姑娘身边那位,你当识得吧?”


    范玉盈颔首,“嗯,敏儿同我介绍过,说是通政司参议家的李三姑娘。”


    打她大姐姐问起李云柔,范玉盈就大抵猜到了她的目的。


    “你觉得,她与阿宥可还相配?”


    “李三姑娘性情温柔也良善,是个好姑娘。”范玉盈如实道,“但她不一定看得上范承宥。”


    范玉宁无奈地笑起来,她也知道,她这弟弟妹妹虽为龙凤胎,但一向感情不大好,“你就这般不喜阿宥,兴许往后他也能有大出息。”


    他有没有大出息,范玉盈不知道,但这一世虽没了那丫头的事,谁知他会不会又犯了混,嚷嚷着要退婚,到时便耽误了人姑娘。


    “顾二姑娘与李三姑娘交好,你也可去探探口风,若她已有了心上人,自也不好拆散人家的。”范玉宁道,“但若没有,不如寻个机会,让他们先相看相看。”


    范玉宁是真心喜欢这位李三姑娘,李家门第算不得太高,但胜在门风清正,正符合她的要求,且这位李三姑娘也不是什么拜高踩低的,若真能嫁给她家阿宥,未来操持家务,扶持夫君,相信定能将日子过好。


    范玉盈也不好拒绝大姐姐,只能答应,道了声“好”。


    难得狩猎,从近午时入山一直到暮色四合,景贞帝一行都未从山中出来。


    赵皇贵妃正带着众位女眷在凝芳殿用晚宴时,就见一内侍连滚带爬,慌慌张张跑进来。


    “回皇贵妃娘娘,陛,陛下出事了。”


    皇贵妃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殿中亦一片哗然。


    “陛下出何事了?”


    “山中不知怎的,冒出了一群狼,围攻了本欲下山的陛下一行。”


    “陛下可有受伤?”皇贵妃问道。


    “不曾受伤,幸得顾少卿就在附近,护送陛下躲过了危险,后四皇子和太子殿下也来了,随御林军一道射杀了几匹狼,好歹令山中受险的人都撤了下来,四皇子安然无恙,倒是太子殿下,因马匹被狼群咬伤,逃跑途中被甩落下来,受了些伤,已被送回寝殿去了。”


    范玉宁怔了怔,脑中一片空白,还是她身边的杨锦玥拉了拉她的衣袂,问“父王是不是受伤了”,她才回过神,安慰了几句,便佯作镇定地牵着女儿的手回了寝殿。


    景贞帝安然无恙,太子却受了伤,立了救驾之功的从四皇子变成了顾缜。


    范玉盈皱了皱眉,对这个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结果,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皇贵妃在遣散众女眷后,和其余妃嫔一道匆匆往景贞帝的寝殿而去。


    一片混乱中,范玉盈却在暗暗观察殿内众人,记下了所有人各异的神色。


    出了凝芳殿,苏氏惴惴不安道:“怎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弄得人心惶惶的,你说缜儿会不会也受了伤?”


    “母亲放心,并不曾听那内侍说起,当是没有。”范玉盈安慰道。


    “那他何时会回来?”


    范玉盈哪里知道,但定是早不了,她没有吭声,还是顾敏蹙眉道:“大哥哥是大理寺少卿,今日怪异,狼群突然发狂,或还得去调查缘由。”


    苏氏闻言,一下就急了,“这大晚上的,去调查什么缘由,本就才逃离危险。”


    见苏氏都快哭了,顾敏察觉到自己失言,后悔地看了范玉盈一眼,范玉盈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上前道:“世子爷有分寸,且就算要去调查,也不会只他一人,母亲莫担忧,世子爷不会有事的。”


    这话像是在劝苏氏,但好像也是范玉盈在告诉自己。


    他当不会有事……


    毕竟前世可不曾听说他在这场春狩中受了伤。


    众人都各自回了住处,范玉盈坐在小榻上,时时注意着时辰,本想着过了辰时五刻就不等了,但约莫辰时四刻前后,外头有了动静。


    “世子爷回来了。”青黛喊道。


    她忙不迭站起身,欲朝外而去,下一刻,似觉得自己太急了些,稳了稳心神,才走出去,正撞上迎面而来的顾缜。


    她上下扫了他一遍,见他除了衣衫有些脏乱以外并没有沾染什么血迹,心好像落了一些。


    但还是满面担忧上前,唤了声“世子爷”。


    顾缜对她点了点头。


    想起苏氏担心儿子担心成那样,她问道:“世子爷去过母亲那儿了吗?”


    “去过了。”


    范玉盈绞着手中的帕子,一时有太多话想问,但似乎又不好问,末了,只道。


    “世子爷且先沐浴换个衣裳吧。”


    她转身想去吩咐紫苏,却被抓住了手。


    抬眸就见顾缜定定道:“狼群发狂的缘由寻到了,我已前去禀明了陛下。”


    范玉盈心下一跳,但还是努力平静地问道:“是何缘由?”


    “是一只幼狼,被一箭射穿脖颈而死,这才引来狼群报复。”


    这一点,倒是和前世重合了。


    范玉盈又问:“是……谁的箭?”


    为了区分究竟是谁狩得的猎物,进山的皇子王爷,还有其他的皇亲国戚,几乎用的都是自个儿的箭,箭翎上设有独特的标记,若是这些人的箭,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不知,箭翎断了。”顾缜淡声道。


    断了!


    本该长舒一口气的范玉盈却是惊了一惊。


    无缘无故,箭翎怎会断呢……


    她凝视着顾缜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欲从中寻到些许端倪,但终究只在他面上看到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


    不会吧。


    范玉盈在心底轻笑了一下。


    不会的。


    顾缜这人墨守成规,又是大理寺少卿,最是端方正直不过,怎么可能在发现箭翎上有属于太子的标记时,故意毁灭证据呢。


    “也不知是弄巧成拙还是有人蓄意而为……”她感慨了一句,旋即双眸微张,颇为慌乱道,“妾身突然想起,今夜本答应了长公主殿下要去陪她下棋的,一时惦念着世子爷,竟是给忘了。”


    “失约到底不好,妾身想着还不算太晚,要不还是过去一趟,同长公主殿下赔罪。”


    顾缜双眸微眯,静静看她半晌,才露出浅笑道:“去吧。”


    范玉盈低身,暗暗攥了攥手心,“那妾身走了,世子爷沐浴罢,就早些歇息吧。”


    长公主的寝殿离范玉盈而今的住处算不得太远,不必一刻钟便可抵达。


    徐女官领着范玉盈入内时,长公主正斜躺在贵妃靠上,笑看着她,“这么晚了,怎还过来,今日特殊,你就是忘了对弈之事,本宫也不会怪你。”


    她上前行礼,“陛下出了事,臣妇想着殿下定然担忧不安,就过来看看臣妇可有什么能为殿下做的。”


    “你倒是心细。”淮阳长公主冲范玉盈招了招手,“本宫今日乏累,没有出去,乍一听到皇兄出事的消息,的确是心头一紧,毕竟陛下是本宫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这么多年一直极疼本宫这个妹妹。”


    亲兄长……


    范玉盈垂睫,无声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忽而看向外头,“殿下,您殿中好香啊,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你鼻子倒是灵,本宫特意命人炖了安神补身的汤,想着一会儿给陛下送去。”长公主说着,吩咐道,“去看看,汤炖得如何了。”


    徐女官应声退下,很快又回来,禀道:“回公主殿下,汤已快好了。”


    范玉盈悄悄转了转眼眸,“这香气,闻得臣妇都有些饿了。”


    长公主没想到眼前的小丫头这么谗,她也不是小气之人,“本宫炖了不少,要不你先替本宫尝尝味道。”


    范玉盈没有拒绝,讪讪笑道:“那臣妇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女官再下去,回来时端了一小碗汤回来,恭敬奉到范玉盈跟前。


    范玉盈端起,用羹匙搅了搅,吹凉了些,才缓缓送入口中。


    “好喝吗?”长公主边问边笑着回忆,“本宫记得陛下很喜欢这道汤。本宫幼时调皮,每每惹陛下生气时,就常用这道汤来讨好陛下,陛下喝了便不生本宫的气了……”


    范玉盈含笑道了句“自然好喝”,又将羹匙再次送入口中。


    这碗不大,不过几勺,就去了半碗。


    长公主估摸着时辰,正欲让徐女官命人盛出汤来,准备一会儿亲自给景贞帝送去时,却听一声脆响。


    定睛看去,范玉盈手中的白瓷碗已然摔落碎裂,汤水四溅,而她正痛苦地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如纸,下一刻,竟靠着扶手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第42章 真相


    失去意识昏过去的一瞬,范玉盈看到紫苏冲出来,眼疾手快抱住了她,好歹没让她重重摔在地上。


    可范玉盈还是好疼,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教针扎一般,疼得令她难以忍受。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可仍不喜欢这般滋味,很可笑,她也会怕,分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再有意识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桃林之中,头顶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点缀在她水绿刺绣的裙摆上。


    范玉盈记得这个场景,正是她前世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她能感受到有人抱着自己倚靠在树下,但先前从未看清过那人模样,直到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唤出一声“侯爷”。


    是顾缜。


    她的声音很弱,话也说得极慢极慢。


    “等我死后,可否将我的尸骨送去范家祖坟安葬,虽我与父亲、弟弟的感情算不得太好,但死了,似乎还是想同他们在一块儿,还有我母亲……我一出生,母亲便去了,将来下了地府,兴许就亲眼能看看,两个姐姐常怀念的母亲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有母亲疼的滋味又是怎样的……”


    抱着她的男人沉默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范玉盈攥了攥掌心,她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她勉力扬起唇角,“这一年多来,多亏侯爷相助,才能替我范家寻得清白,只可惜侯爷的恩情这一世怕是还不清了,来世我定结草衔环以报。”


    春风拂过,眼前又落了一场桃花雨,美得宛如人间仙境,“侯爷莫怪我多嘴,侯府冷清,侯爷也该成亲了,娶一个温婉柔淑的女子,替侯爷生儿育女,侯府也会越来越热闹,我在底下亦会替侯爷高兴,可好?”


    她的意识已逐渐开始模糊,从梦境中脱离的一瞬,她听见男人幽幽吐出的一声“好”。


    一股子说不出的难过充斥着胸腔,范玉盈睁开眼,晶莹剔透的泪水不自觉自眼角滑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是为自己红颜薄命,不至双十便撒手人寰,还是对这俗世凡间的不舍,抑或是为旁的什么呢……


    “醒了。”


    一带着厚茧略显粗粝的手指替她轻轻抹去眼泪。


    “可有哪里难受?”


    范玉盈周身没有力气,她看着身旁的男人,微微张了张唇,只觉喉咙干涩不已,“妾身有些口渴了。”


    顾缜站起身去倒了杯茶水,慢慢把她扶起,坐在自己怀中,将杯盏递到她嘴边。


    温水滑入润了喉咙,范玉盈才觉舒服了许多。


    透过雕花窗棂,看着外头大亮的天色,她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看顾缜这模样,好似很平静,平静得如同她只是睡了一觉后醒来而已。


    她想起那梦中,前世的她就是以这般姿势死在顾缜怀里。


    但两人那时不过相处了一年有余,想来当也没多深的感情。


    她很好奇,前世的顾缜在她死后会娶什么样的妻子。


    想来,定是如他一开始期许的那样,才学出众,落落大方又贤良淑德,能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贤内助。


    只可惜,他这一世太倒霉,先娶了她进门。


    梦里她还说要报答他来着,这会子可是恩将仇报了。


    不过也无妨,等事情都了了,她就将定北侯世子夫人的位置让出来,让更为合适,也更让顾缜满意的人陪他度过往后余生。


    见范玉盈神色恹恹,有些昏昏沉沉,顾缜探了探她的额头道:“我去叫紫苏熬些粥,你且吃了再睡。”


    范玉盈胡乱地点了点头,然等脑袋再次粘上枕头,就很快又因疲乏而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姑娘。”侯在一旁的紫苏听见动静,忙跑过来。


    “几时了?”范玉盈问道。


    “已午时了,姑娘睡了近七个时辰。”青黛亦过来,说着便哽咽着掉了眼泪,“姑娘可吓死奴婢们了。”


    紫苏同样眼圈通红,“幸好姑娘中的毒并不算难解,也中毒不深,原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只姑娘身子太弱,便吐了许多血昏了过去。”


    “世子爷一宿未睡,一直在调查此事,恰好半个时辰前回来了一趟,姑娘就醒了。”青黛道,“这粥大抵也熬好了,奴婢这就去取,世子爷临走前嘱咐奴婢等姑娘醒了就给姑娘吃的,胃里有了东西,一会儿也好吃药。”


    范玉盈点点头,青黛离开后,她在四下环顾一圈,问紫苏,“这里是长公主殿下的寝殿?昨夜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


    “姑娘中毒倒下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一日里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又事关陛下安危,一众朝臣进谏,劝陛下回返,今儿一早陛下已然启程回宫去了,长公主也跟着回去了,临走前特意留下了徐女官和两位太医替姑娘诊治。”


    紫苏话音才落,就听外头有人喜道:“醒了吗?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眼见苏氏和顾敏入屋来,范玉盈惊讶道:“母亲和敏儿还未回去吗?”


    “你尚且昏迷不醒,我回去做甚。”苏氏坐在床头,上下打量着范玉盈,见她也有了些许精神,长舒了口气。


    但思及昨夜,还是心有余悸道:“当真是吓死我了,昨夜我听到消息,和缜儿一起赶过来时,你躺在那儿,气息微弱,面上是一点血色也无,就像是……”


    言至此,苏氏住了嘴,也知道说这种话不吉利,恰在此时,青黛自小厨房端了清粥过来。


    苏氏拿起碗,将冒着热气儿的粥搅了搅,舀了一勺作势就要喂到范玉盈嘴边。


    范玉盈愣了一下,何时享过这种待遇,她没动,反颇有些不自在道:“母亲,我自己能吃。”


    苏氏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唉,那毒对身子有损,你能不动就别动,好生躺着。”


    听着她格外强硬的语气,范玉盈只得乖乖张嘴,任苏氏将清粥喂进她口中。


    这粥没有滋味,说不上好不好吃,但看着苏氏一边喂她,一边又细心地替她擦拭嘴角,心内说不出的怪异。


    像教尾羽在心尖上轻扫,生出一阵阵陌生的氧意,那氧又攀上她的鼻尖,酸涩异常。


    苏氏看着自己这此时格外虚弱的儿媳,是真的觉得心疼,又怕她伤心,忙解释道:“太子妃娘娘原也想留下来的,但太子殿下手臂伤得不轻,今早听说你无恙后,犹豫再三,娘娘还是回宫了,临走前,还叫我过去,托我好生照顾你。”


    自幼失母,姐姐也无法在自己身边,夫君还忙着查案,苏氏想着范玉盈才中毒苏醒,怎都是需要人关怀的时候,她就赶过来了。


    再怎么说,婆母也算是半个母亲。


    吃了半碗,范玉盈就对苏氏摇了摇头,实在吃不下了,“母亲,事情有结果了吗,为何那汤里会有毒?”


    顾敏道:“还不知呢,听闻那汤原是长公主要送去给陛下的,若是如此,岂不是有人想借长公主之手毒杀陛下,再栽赃于长公主,只是那人没料到,大嫂你也喝了汤。”


    “那欲陷害之人当真用心险恶。”范玉盈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苏氏叹声,“还有人说,陛下狩猎遇险恐也是同一群人所为。”


    她恐范玉盈劳神伤身,拍了拍她的手,“莫想了,那些事都交给缜儿,你只管好生歇息。”


    范玉盈颔首,乖巧地“嗯”了一声。


    在行宫养了三四日,范玉盈才坐上长公主派来的马车,回了定北侯府。


    葳蕤苑已然堆满了各种长匣木箱,其中有景贞帝和长公主的赏赐,还有范玉盈的两个姐姐帮她养身的珍贵药材,及顾老太太和二房三房那儿遣人送来的。


    只不过,景贞帝的赏赐给的是顾缜,为表彰他救驾之功,而长公主的赏赐一为弥补范玉盈,二也是对范玉盈间接替她躲过灾祸的感谢。


    纵然回了侯府,范玉盈大多数时候仍是躺在榻上歇息,宁太医每日一早都会过来替她把脉。


    及至二月初六,宁太医见她恢复得差不多了,示意她可以停了汤药,又道:“夫人身子本就虚,此番中毒难免比旁人亏损得更厉害,可得好生养着。”


    范玉盈点点头,道了谢,命红芪将人好生送出去。


    听宁太医的意思,一会儿进宫回禀过她大姐姐后,当不会再日日过来了。


    范玉盈蓦然想起一事,召了紫苏进来,问起府里那位刘长延刘大夫来。


    紫苏摇摇头,“没听说刘大夫回来,甚至都没有消息,打他说家中有事离开侯府都快有小半年了吧,老夫人都另请了大夫,说不定刘大夫是不回来了。”


    不回来吗?


    范玉盈抿了抿唇,他不回来倒也好,反让她安心一些,不然整日提心吊胆的,总怕他发现了什么。


    这夜,范玉盈依然歇得很早,中毒伤了身体,她而今比从前更易疲乏。


    睡梦中,唤醒她的是一阵清脆的鸟啼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挂满了白纱幔的六角凉亭之中。


    凉亭四下是碧波荡漾的湖水,亭子只与一望不到尽头的长桥相连。


    湖风拂过,纱幔飞舞,范玉盈抬首,看见长桥那头笼罩的云烟中隐隐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向这处走来。


    穿过雾气,他优越的眉眼变得清晰起来。


    范玉盈总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顾缜了。


    打她自行宫回来,两人虽夜间同睡一榻,可他回到葳蕤苑时,她已然睡下,等她早上醒来,他已起身上朝去了。


    更何况逢了月初月底,他们两人也有好几日没有通梦。


    原见不见着他,对范玉盈而言都无所谓,可这会儿,看着这张脸,范玉盈深压在心底的怨言却悄然冒了头。


    打她中毒以来,顾缜整日忙着查案,对她似乎并不大关心,甚至也没向紫苏她们打听过她的病情。


    这人,前阵子还对她温柔似水,甚至还甜言蜜语的,莫不是这么快就厌倦了她。


    但本着戏要做全的原则,她还是尽力换上一张笑脸,问道:“云郎此番救驾立了大功,可得感谢我。”


    “有何值得高兴的吗?”顾缜神色冷淡,“案子虽破,但也如同未破。”


    此事,范玉盈知晓。


    长公主要奉给景贞帝的汤,在其中下毒之人,说是已然寻到,听闻是在一个在长公主府伺候多年的奴婢身上搜到了毒药。


    那奴婢想当场自杀未成,严刑之下,说是因长公主曾责打于她,才令她怀恨在心,意图在汤里下毒,诬陷甚至害死长公主。


    然此人的话根本站不住脚,毕竟她若真的恨长公主,大可直接在长公主的饮食里下毒,没必要这么曲折。


    范玉盈当然知道那奴婢在撒谎,前世在景贞帝中毒后,那奴婢身上同样搜出了毒药,但那时她已然自尽,甚至还留有遗书,说是遭了长公主以家人胁迫不得已为之,现犯下大罪自知难逃才选择就此了断。


    “不少人主张此人就是真凶,但很奇怪……”顾缜凝视着范玉盈,“那人被搜出的毒药和我那妻子所中之毒根本不是一种。”


    范玉盈被他这双漆黑锐利的眼眸看得心下发虚,扬唇笑了笑,“谁都看得出那女子只是个替罪的,寻得到证据找到幕后真凶自然好,可若寻不到,奉劝云郎也不必太过执着。”


    她试着将手一挥,石桌上出现了一坛佳酿,这还是范玉盈的新发现,只消她集中意念,梦中便常能出现她所求之物。


    “云郎这几日查案累了吧,不若喝上一杯。”


    她斟了两杯酒,起身将其中一杯递给顾缜。


    顾缜静静看她许久,蓦然伸手将她重重一扯,令范玉盈重心不稳,一下跌坐在他膝上。


    感受到男人将刚劲的手臂死死缠在她腰间,范玉盈皱了皱眉,但还是顺势伸手揽住顾缜的脖颈,嗓音里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媚意,“怎么,云郎你这是……开窍了。”


    顾缜低笑了一声,“不是你说,让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吗?你且替她帮一帮我也无妨,何况,对我而言,这里不过是一场梦。”


    范玉盈面色微变。


    这人,莫不是因着梦外碰不得她,就干脆在梦内寻这个与她“相似”之人以求满足,甚至以梦为理由企图让自己心安理得。


    不知怎的,范玉盈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子无名火。


    说来荒唐,她竟自己成了自己的替身。


    尚且来不及在心底狠狠咒骂顾缜,男人已俯身下来,堵住了她的唇。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清她的面容,初时顾缜只亲到了她的上唇,但再度落下时,与顾缜的气息一道侵袭而入的还有苦辣的酒水。


    唇舌纠缠中,他将含在口中的烈酒强硬地渡给了她,紧接着粗鲁地攻城掠地,像是要尝尽她口中最后一滴纯酿。


    即便在梦中,范玉盈仍是不胜酒力,不过一口酒,便令她有些晕晕乎乎起来,天旋地转间,柔若无骨的身子已然被抱起,放在了石桌之上。


    衣衫被扯开,肩上骤然一凉,可下一刻,范玉盈却是疼得倒吸一口气。


    低眸扫去,便见她白皙如玉的右肩上赫然出现一个清晰的牙印。


    适才还在心里骂他是狗男人,眼下看,他果真是狗了,怎还咬她的。


    顾缜看着范玉盈疼痛之下,咬牙切齿的模样,眸色却愈发晦暗起来。


    疼吗?疼死她罢了!


    他原以为,先前在梦中她暗示他在狩猎时救驾,是为了改变太子被陷害的结果,故而在看到幼狼身上那支带有太子标记的长箭时,几乎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它。


    然他不知,她从头到尾,一直都有另一个打算。一个即便太子依然被诬陷,也能逃脱的法子。


    他猜测,背后之人原欲先借狼袭使太子惹上谋害陛下的嫌疑,再用长公主毒害陛下的连环招数营造太子在事情败露下,干脆与长公主一不做二不休下手弑君的表象,将太子一党推入万劫不复。


    可纵然事实上,因他介入,太子的嫌疑被摆脱后,她依然不放心,也许是为了阻止后面发生的一切,也许是为了救下长公主,她喝下了那碗汤。


    一开始,他想不通为何她中的毒和那奴婢身上的毒不同,后来才明白,因那奴婢根本还没来得及下毒。


    而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喝的汤必须有毒,才能确保长公主从加害者变为被害者,让欲陷害太子的计划彻底失败。


    顾缜心底同样蕴着一股子火,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火。


    那日在长公主行宫看到她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时,他几乎失了魂,誓要将害她之人千刀万剐。


    但若那毒,是她自己给自己下的呢!


    第43章 外出


    阳春二月,草长莺飞,天儿一日暖过一日,范玉盈在这盎然的春意里逐渐养好了身子。


    可若说是全然养好,定然不大可能,只是再不必终日躺着,走几步就累得厉害,不过经此一遭,身子受损,她比先前发热得更频繁,短短二十天就发热了三回。


    三月初,闷的厉害的范玉盈带着顾敏去了她二姐姐的茶楼。


    范玉盈养病的这段日子,范玉融来看了她好几回,这会儿听说她来,忙放下手中账册出来,伸手小心翼翼将她自马车上扶下,仔细替她拢了拢披风。


    “怎突然来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我身子已好多了,这么好的天儿,实在闲不住,也没旁的地方可去,就来二姐这儿逛逛。”范玉盈拉了拉顾敏,“我今儿还带了人一道过来。”


    顾敏颇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斟酌半晌,才唤了声“范二姐姐”,“贸然打搅,还望二姐姐不要介意。”


    范玉融最喜欢这般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且她是听说过的,这顾二姑娘对她家妹妹一直不错,便更喜欢了,“怎会的,人多还热闹呢,正好,我新开了家胭脂铺子,就在前头不远,你们随我过去瞧瞧?”


    范玉融的胭脂铺子占了两间店面,实在不小,店内伙计见了她,忙迎上来,将人送上了二楼。


    这胭脂铺子有专门给大家闺秀、豪门贵妇们设的房间,可让她们喝着茶吃着点心,慢慢挑选尝试喜欢的胭脂口脂的颜色。


    “挑几样最时兴的送上来。”范玉融吩咐道。


    伙计奉了茶,忙听命去办,很快就端了一精致的螺钿木匣过来,一展开,里头摆着十几套颜色香气各异的胭脂口脂。


    少有姑娘家不爱美的,顾敏眼睛都直了,就听范玉融道:“二姑娘既唤我一声姐姐,今日便当多了个妹妹,这天暖了,胭脂也该换了,妹妹看看,可有喜欢的,就当我送给妹妹的见面礼了。”


    顾敏哪好意思白拿的,正欲开口拒绝,范玉盈快一步道:“我二姐姐这人最不喜旁人拂了她的心意,你今日若不拿,下回我怕是没法带你过来了。”


    “是这个理,二姑娘快去吧。”范玉融附和。


    顾敏这才红着脸,颇为不好意思地随那伙计去屏风外挑选。


    眼下只剩姐妹二人,范玉融啜了口茶水,蓦然道:“而今身子也好了,是不是该回家一趟?”


    见范玉盈捏着茶盏不说话,范玉融在心下低叹一声,继续道:“七八日前,我回了趟家,不知怎的,总觉得父亲看着苍老了许多。他问我既然和离了,要不要回家来住,也问起了你,问你可还好……父亲他,心下担心你。”


    “再过一阵,我便回去。”范玉盈低声道,旋即抬首看向范玉融,“不过,我倒也想问问二姐你,往后有何打算。”


    “能有何打算。”范玉融知道妹妹的言外之意,面上泛起些许苦涩,“从前我总想着寻一个人来疼我,想有个可归之处,但而今……一个人似乎也没甚不好,男人或是会背叛于我,但钱财可不会。”


    范玉盈垂了垂眼眸,突然想起那迟毅来,前世迟毅对她二姐念念不忘,这一世,也不知两人是何结果。


    然她并不执着于她二姐再寻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只消她二姐好,嫁与不嫁又有什么要紧,毕竟她二姐现在过的可比那些困宥于高门宅院的贵妇们自在快活得多。


    “是这个道理。”范玉盈笑问,“我先头入股的酒楼,二姐姐准备得如何了?”


    范玉融打趣她,“你也不靠着这酒楼吃喝,急什么,旁的倒容易,难的是寻合适的厨子。这京城本就有好几家有口皆碑的百年酒楼,若菜色上毫无优势之处,又如何能开得长久,且慢慢来吧。”


    用了午饭,又坐着闲谈了一会儿,范玉盈才和顾敏一道回定北侯府去。


    回去的路上,顾敏特意叫车夫停了停,下车去路边的蜜饯铺子买了些母亲周氏喜欢的杏脯。


    再回来时,她把多买的蜜饯塞给范玉盈,旋即蹙着眉头,犹豫片刻道:“大嫂,我好似在前头的巷子里看到了方家姐姐。”


    方家姐姐?方沁棠?


    看顾敏的神情,像是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好似有人在追她。”顾敏道,“我听说方姐姐被定下的婚事不好,而今离她成婚的日子不远,她莫不是……”


    莫不是逃了。


    范玉盈朱唇微抿,方沁棠眼下的处境可谓穷途末路,她本打算依靠姑母方氏通过嫁给顾缜来摆脱困境,但却未成,被接回方家的一刻就成了方氏的弃子。


    可她若认命,就会嫁给那比她父亲还大的男人做续弦,毁了一辈子,眼下除了逃跑别无法子。


    “方姐姐也是苦命人。”顾敏低叹了一声,感慨道。


    范玉盈思量半晌,喊来紫苏,附在她耳畔吩咐了几句,紫苏有些惊讶,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顾敏虽未听清,但还是隐约看出什么,眸色亮了亮,“大嫂这是要帮方姐姐?”


    范玉盈没有否认,“算是吧,但也要看她愿不愿意放下身段。”


    马车颠簸继续往前,范玉盈倚靠着车壁,略有些困倦,但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敏儿,你与李三姑娘交好,可知她有没有心上人。”


    见顾敏疑惑地看来,范玉盈也不瞒她,“我有一龙凤胎的弟弟,今岁十八,尚未定亲,我大姐姐便看上了李三姑娘。不过这种事也不好强人所难的,就让我先来问问。”


    “原是没有的。”顾敏迟毅半晌,“但就在前一阵,她告诉我,她有了心怡的男子。”


    “哦,是哪家的公子?”范玉盈好奇道。


    “那人并非什么世家子。二月中,我去鹿鸣书院看望哥哥时,柔儿是陪我一道去的。那人是哥哥的同窗,一手锦绣文章连山长都赞不绝口,模样也生得俊秀,但……”顾敏遗憾道,“或只是妾有情郎无意,且那人出身贫寒,就算柔儿愿意,她家中也不一定肯的。”


    范玉盈倒不这么认为,“也不一定,你既都说他梦笔生花,满腹才学,兴许往后那公子金榜题名,能被李家榜下捉婿呢,届时便能成就一段佳话。”


    毕竟这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好。


    范玉盈眼皮愈发沉重,到底受不住困,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她听见自己清脆的笑声。


    “侯爷不夸夸我,接二连三帮您赶走了那么多送上门的麻烦,可需费不少工夫呢。”


    范玉盈躺在一亭中纳凉,轻摇香扇,见顾缜过来,却是动也不动,只笑着同他邀功。


    “也不知侯爷听说过没有,我从前在闺中时,可是声名狼藉,都传我苛待下人,嚣张跋扈,娇纵万分,而今倒也将这些本事使上了,外面可都信侯爷独宠于我。”


    顾缜的目光在她裸露在外的莹白玉足上扫过,旋即神色清冷地在她身边的圈椅上坐下。


    “不曾问过你,你身上的毒究竟是谁给你下的?”


    范玉盈摇扇的动作一滞,笑意倏然淡了几分,旋即撇了撇嘴角,“是我祖母,亲祖母。”


    “我八岁那年,范承宥那家伙生了重病,祖母觉我晦气,认为是我的存在影响了范承宥这个范家独苗的气运,便将我送到了庄上,命我身边的嬷嬷在我素日的饮食里下了无色无味,甚至难以诊出的慢毒,令我的身子在悄无声息间逐渐弱下去,最后便能如她所愿,不被任何人怀疑地病死。但谁知,半年后,我无意间知晓了此事。”


    分明是那么沉重的过往,然范玉盈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故事般轻松自在。


    “我很害怕,于是为了活下去,我跟发了疯一般,整日跟身边的下人闹脾气,嚷嚷着要回家去,还故意打翻她们送来的饭菜,夜里饿得受不了,就偷偷跑去灶房啃剩下的冷馒头,喝缸里的水,直到十二岁那年,大姐姐回来了,她答应祖母去参选太子妃,后哭着将我带回了范家……”


    或是提及范玉宁,范玉盈的声音低落了几分,但很快又继续道:“即使回了京,我也无时无刻不在防着祖母,但凡是祖母院里送来的下人,我都会寻一个由头责罚打骂,然后赶出我的采薇轩,后来,渐渐的,我这范家三姑娘的名声就越来越坏了……”


    说到此处,她蓦然低笑了一声,“这世事当真有趣,祖母想让我死,但她或许怎也不会想到,我命硬,竟一直活到了现在,活得比范家其他人都要长久,她眼中的祸害,却是孤零零留在了最后……”


    顾缜看着她阖眼,将香扇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微微偏过头,望向花园中那芙蕖盛放的荷塘。


    那些她曾不能宣之于口的真相,到如今,竟也没有了保守的理由。


    “兴许并不只有你。”他道。


    范玉盈抬高扇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就见顾缜回首,定定道。


    “你姐姐和太子殿下尚有血脉存于世间。”


    第44章 嫌弃


    范玉盈猛然睁开眼睛。


    尚有血脉留存世间……


    前世,她大姐姐的孩子还活着,但是是哪一个孩子呢。


    她记得,前世太子被迫起兵后,命亲信护送她大姐姐和两个孩子出城,但半路被追兵堵截,她大姐姐和两个孩子所坐的马车跌落悬崖。


    小玥儿和她大姐姐被寻到时,已然没了气息,但她大姐姐生下的另一个,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和当时同在马车上的一个婢子消失无踪。


    所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吗?


    见范玉盈一头冷汗,顾敏关切道:“大嫂,你怎么了,莫不是魇着了?”


    范玉盈摇了摇头,道了句无事。


    也算做了个好梦,至少前世,她尚有一个在意的亲人还活着。


    甫一回到定北侯府,门房便递来长公主邀她第二日去私园做客的帖子。


    苏氏上回还觉得长公主邀她没有名目,但眼下满京城都知晓,范玉盈于长公主那是有大恩的。


    “若长公主一再留你,你也可开口拒绝,千万顾及着自己的身子。”


    翌日,苏氏送范玉盈坐上去私园的马车时,细细嘱咐她。


    范玉盈总觉得似乎打从上回她中毒,不,应当说是她帮苏氏在安国公夫人那儿出了口恶气后,苏氏而今在她面前,话密了许多。


    不过帮她一回,她便如此掏心掏肺,范玉盈觉得她这婆母实在太过单纯良善了些。


    然她的关切,于范玉盈而言,滋味也不算坏……


    上车前,她福身,乖巧地道了句“儿媳知道了”。


    在私园门口接引范玉盈的仍是长公主身边的徐女官。


    越过那些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假山溪水,范玉盈便见长公主坐在花园一弯弯曲曲的长廊下,四下金黄的迎春盛放。


    坐在长公主对侧的,还有另一人,远远见了她,那人竟颇有些无措起来。


    范玉盈上前福礼,“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孟先生。”


    孟子绅慈祥地笑着,对着她连连点头,却是令长公主颇为嫌弃得扫他一眼。


    长公主拉着范玉盈在一旁坐下,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安下心道:“气色瞧着恢复了不少,这一次若不是你,也不知会酿下什么大祸,你于本宫,可是福星。”


    “那怎是臣妇的功,是长公主殿下吉人天相。”范玉盈低眸道。


    “什么吉人天相,活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也是本宫糊涂,不知身边竟藏着这样的祸患,只等着让本宫与……”长公主朱唇微抿,眸光忽而幽深起来。


    范玉盈佯作不解,心下却一清二楚,正是她喝下那盏汤的举动,令对方乱了阵脚,陷害未成,反令京城所有与太子对立的党派都人人自危,甚至于互相猜忌,互相怀疑起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那毒是范玉盈自己给自己下的。


    眼下无论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想来京城自此能得好一阵安生。


    耳畔蓦然传来一声低咳。


    孟子绅暗示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无奈地笑了笑,“本宫适才与孟大家下了几局,有些累了,不如你接替本宫,与孟大家来上几局。”


    范玉盈看向那空荡荡的棋盘,可不像才下过棋的样子。


    “臣妇棋艺拙劣,是万万不敢在孟先生面前献丑的。”


    “无妨,这也没旁人在,又不论输赢,正好让我在旁瞧着打发打发时间。”


    见长公主这般坚持,范玉盈看向孟子绅,就见这位孟大家慈眉善目地看着她,颔首道:“长公主说的是,不过几盘棋,不必思虑太多,我这人向来随意。”


    听得此言,范玉盈只得在孟大家对面坐下,道了句“请孟先生赐教”。


    以她和孟子绅的悬殊的棋力,他自是要让子的。


    范玉盈原以为面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围棋大家,感受到的会是强烈的压迫感,但下了几手,她才发现,她的面前,不是令人难以喘息和逾越的高山重岭,而是潺潺的流水小溪,涓涓细流似在无声中指引着她。


    范玉盈诧异地看了孟大家一眼,怎觉她与其说是在下棋,不如说是在学棋。


    如此下了两盘,长公主便出声止了棋局,下棋耗神,她怕范玉盈下得太久,疲乏过度。


    孟子绅却是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明白长公主用意,只得作罢。


    这厢风景好,小半个时辰后,长公主命徐女官将午膳送到此处来用。


    饭罢,婢子们又上了茶和点心,范玉盈正慢悠悠啜着茶水之际,就见徐女官领了一人来。


    “霁川,你来得正好,快坐下,尝尝才上的桃花酥。”


    楼霁川听命落座,旋即有礼地冲范玉盈颔首示意,范玉盈亦回以轻轻一点头。


    “这做糕点的桃花还是自园中现摘的,今岁这桃花开得格外好。”


    正说着,几个婢子捧着刚剪的桃花过来,长公主抽了两枝递给范玉盈,“一会儿你回去时带些回去,插在瓶中看着也舒心。”


    这桃花上尚且沾着露水,范玉盈凑近轻嗅花香,暗香萦绕鼻尖,令她忍不住嫣然而笑。


    顾缜过来时,恰好看着这一幕,粉色的花将美人如玉的容颜映衬得愈发娇媚动人。


    可他不止在看范玉盈,亦看到了另一人,那人正目不转睛,怔怔凝视着他的妻子。


    他双眸微眯,阔步上前,同长公主见礼,长公主对他出现在这里颇有些意外,问道:“世子这是来接玉盈的?”


    一句亲昵的玉盈,倒显得顾缜像个外人了。


    “是,微臣今日下值早,故顺道来接玉盈回家。”


    顺道……


    长公主似笑非笑,大理寺至此处,跟顺道两个字根本沾不上边。


    “既如此,你也早些回去吧。”她看向范玉盈。


    范玉盈起身施了一礼,同长公主及孟大家辞行,跟着顾缜离开了。


    走出一段,她又忍不住回首,看了眼笑着说话的长公主和孟子绅,却不知身侧人的眸光因她这番举止而愈发晦暗。


    那头,长公主见孟大家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舍和惋惜,打趣道:“你若再不快些,这个到手的徒弟怕是又要跑了,你到底打算何时开口收徒?”


    孟子绅叹了口气,“原准备在春狩时寻个机会,不想……总归是收徒,微臣不愿太过草率,得在个正式的场合问她才行,不过,也不知她愿不愿了。”


    孟子绅看得出来,范玉盈是个极不错的苗子,适才他边下边教她,分明没有出声,然光凭着观察,她却几乎一点就通,甚至很快就能后头的棋局中活学活用,这般有天赋的孩子,的确是难得一见。


    “你这个在京城人人追捧的围棋大家怎还妄自菲薄起来。”长公主笑道。


    “非微臣对自己的棋术没有信心,而是那孩子……”孟子绅想起范玉盈那双眼睛。


    他下棋,从来不止观棋,亦会观人,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范玉盈那双清澈杏眸里透出来的淡,空洞得就像是对这世间没有多少留恋。


    这么小的孩子,怎会有这般神情。


    孟子绅并未再言,长公主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惋惜,她安慰道:“能不能成为师徒都是缘分,我瞧着玉盈与你像是有这个缘分的。”


    她又有意无意将目光瞥向另一处,笑道:“不过,若当初知道是这么好的姑娘,就不会轻易给了他顾缜,指不定还能替她寻着更合适的。”


    楼霁川抬眸看来,旋即却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一般,慌乱地避开眼去。


    私园外,定北侯府的马车已然在等,范玉盈本以为顾缜大抵是要骑马,谁知他却紧跟在她后头钻入了车厢。


    马车缓缓而动,车内的两人却相对无言。


    打春狩之后,她见到顾缜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如此,两人间似乎没了先前的“甜蜜”。


    不过,只是对梦外的她,梦里,这人已好几回,做出他从前认为的“出格”之事。


    且疯,实在是疯。


    范玉盈光想着在梦里被顾缜反复折腾,就后颈一阵阵发凉。


    尤其是初次在那凉亭里,她无力地躺在石桌上,到最后就只能看见她一双腿架在他臂弯里晃啊晃,而他仍是游刃有余,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知道顾缜一直在忍,但不知他骨子里就是个凶兽,要将她活剥了,吸血食骨,吃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


    他在梦里如何荒唐,她管不了,但梦外却决计不能让他冷落她的。


    顾缜闭目养神之际,就听耳畔蓦然响起低低的抽泣声,睁眼看去,就见对面人双眸蓄泪,正死死咬着唇抑制哭声,好不可怜。


    顾缜皱了皱眉,但还是出声问道:“怎么了?”


    范玉盈起初只是摇了摇头,但很快就被顾缜拉抱过去,坐在他的怀里。


    “妾身……妾身就是心下愧疚,妾身身子这般弱,不能好生尽到妻子的责任。”她啜泣道,“妾身近日想着,要不替世子爷挑两个妥帖的丫头放在院里,替妾身好生伺候世子爷。”


    顾缜静静看着她演。


    若非知道她就是个小骗子,可真就以为她爱慕于他,却还为他着想,忍着委屈与不愿替他添人。


    “你不必如此,我从来没想要别人。”他小心翼翼擦去范玉盈睫羽轻颤落下的眼泪。


    纵然知道她的眼泪是假的,可他还是不想看见。


    这段日子,他的确很生气,气她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冒这么大的险,或许更气她宁愿孤注一掷,却从未想过对他坦白,让他伸以援手。


    见顾缜又对她温柔起来,范玉盈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哽咽道:“世子爷对妾身真好。”


    心下却在腹诽。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什么从来没想要别人,梦里不还有一个吗?


    顾缜伸手将她抱紧了些,垂眸间却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嫌弃。


    他不显地扬了扬唇角。


    还好,还愿意同他演。


    至少,他对她而言还有不错的利用价值。


    第45章 嫁妆


    三月中,范玉盈寻了个日子,独自回了范家。


    距她上回归宁,已过了好几个月,她特意打听过,今日是她父亲休沐。


    听到门房递来的消息,范仲丞急切地往花厅而来,然跨过月洞门时,脚步却是微微滞了滞,攥了攥手心,方才缓步穿过院子,入了厅内。


    见许久未见的小女儿朝他有礼地福了福身,范仲丞忙上前将她扶起,嗫嚅半晌,干巴巴吐出一句,“身子恢复好了吗?”


    “都好了,多谢父亲关切。”范玉盈道。


    看着与自己疏离客气的小女儿,范仲丞抿了抿唇,点着头,口中连连道着“好”字,踌躇半晌,才想起让范玉盈坐下,命人上了茶。


    厅内寂静,分明是血脉相连的父女,这会儿却是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范玉盈小口啜着茶水,没有先开口,没一会儿,只听范仲丞对着家中管事吩咐道:“命灶房多做两道三姑娘爱吃的菜,再去将公子请来,姐姐回来了,他再窝在屋里不出来,像什么话。”


    提及范承宥,范玉盈才启唇道:“范……阿宥他还是不怎愿意读书吗?”


    “他自己不成器,我也逼不得,先头说是和好友南下游玩,去了两个多月,前两日才回来,说是待几日又要走。”范仲丞摇了摇头,“罢了,他爱玩便玩罢,游山玩水也好过染上那些眠花宿柳,喝雉呼卢的恶习来得强。”


    范玉盈拧了拧眉,也不知她这父亲对范承宥是宽容还是放纵了,竟能任由他耍着性子不上进。


    “世子他……待你好不好?”


    范仲丞突如其来的这话,令范玉盈愣了愣,成婚这么久,她两个姐姐都曾问过她这话,唯独她父亲没有。


    “好。”范玉盈一如既往答道,“世子爷待我很好。”


    范仲丞点点头。


    “世子为人清正,不似那姚睦,心思颇深,一直有攀附向上之心。但我见这些年,他对你二姐也算不错,不好说什么,谁料他竟是那般禽兽。”他面上显出几分愠怒,旋即叹了口气,“往后你有世子庇护,倒令我放心,可你二姐孤零零一人,终是艰难。”


    范玉盈闻言,眸色登时冷了下来,她没想到她父亲早就看出来了,看出了姚睦那厮的狼子野心,可为何不早些加以阻止或是提醒她二姐呢,若是如此,前世她二姐也不会在范家败落后就此遭了毒手。


    “身边有男人又如何,女子就一定要依靠男人吗?若是那人靠不住,岂不又毁了一辈子,运气差些,说不定就连性命都没了。”


    范玉盈心下愈发恼火,或是想起她母亲的死,抑或是想到那些年因为父亲的逃避和软弱使得她在祖母手底下吃尽了苦头。


    就算他父亲一无所知,她终究也难以原谅,因这一切不都是他的不负责任造成的吗?


    听见小女儿蓦然声音沉冷地说出这一番话,范仲丞懵了一瞬,张了张嘴,竟颇有些手足无措,恰在此时,范承宥进来了。


    感受到气氛的僵硬,他扫了眼厅内坐着的两人,却是开口问道:“父亲,还不用午饭吗?”


    范仲丞不虞地横了他一眼,“见了你姐姐也不问好,怎一点不懂规矩。”


    范承宥复又看向范玉盈,却是淡淡道:“我瞧着她挺好的,嘴馋到还能随意乱喝汤。”


    范玉盈皱了皱眉,姐弟两人就这般彼此对视着,眼中流露出的皆是对对方的不满。


    范仲丞颇有些头疼,示意管事让灶房上菜。


    这顿午饭吃得安安静静,饭后,范仲丞命范承宥将姐姐送回采薇轩,也是企图令这姐弟俩稍稍缓和关系。


    范承宥没有拒绝,只与范玉盈两人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


    直到行至花园处,他倏然开口:“你那话说的不错,女子不能总也靠着男人,我觉得二姐眼下就很好。”


    “是啊。”范玉盈嗤笑一声,“毕竟她既靠不上父亲,也靠不上你,倒不若靠自己了。”


    她原以为这般嘲讽会让范承宥如从前一般光火,但谁料今日他却格外得安静,只低眸若自言自语般低低道了一句“我知道”。


    他这副模样,反令范玉盈不知如何作答了,少顷,她才道:“大姐姐和二姐姐想给你定一门婚事,你意下如何?”


    范承宥诧异地转头看来,旋即皱起眉头,“我一无功名,二无本事,如何成家,只会耽误了人姑娘一辈子。”


    这回换范玉盈诧异了,她没想到范承宥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他既知道,那便是故意不上进。


    怎会呢。


    她想不出,什么原因会让他想自己毁了自己。


    “你倒是对自己颇为了解。”范玉盈故意损他,“大姐姐二姐姐原看中了一位姑娘,但人家姑娘看上了鹿鸣书院一才学出众的男儿,就算与你相看了,恐怕也不会有结果。”


    范承宥脚步一顿,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见他竟难得好奇起来,范玉盈笑了笑,“通政司参议李家的三姑娘李云柔,模样性情可都是极好的,配你的确是可惜了。”


    听到李云柔三个字时,范承宥有一瞬间的愣神,范玉盈看在眼里,疑惑道:“怎么,你认识?”


    范承宥避开视线,回答得极快,“不认识,我向来爱躲在家中,相交的好友也不过三两,哪里会认识那些闺阁女子。”


    范玉盈怀疑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范承宥有些怪怪的。


    的确有些怪,毕竟她也记不清多少年他们不曾这般好好说过话了。


    “顾缜若对你不好……你可以跟我说。”将她送至采薇轩门口时,范承宥忽而道。


    范玉盈挑眉,转头取笑道:“怎么,你打得过他?”


    “我……大不了我上门闹,要他和你和离。”范承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然我们范家的姑娘一而再再而三被夫家欺负,实在太窝囊了。”


    他说这话也挺窝囊的。


    范玉盈撇嘴笑了一声。


    然仰头看着不知何时比自己高了许多的范承宥,不禁想起他前世挡在她年前,那最不窝囊的时候。


    她不知道那剑刺进他身体时疼不疼,但她永远忘不了,那鲜红的血溅在她皮肤上时滚烫得似能将她灼伤……


    范玉盈是在申时前离开的范府,路上途径一家新开张的酒楼时,命车夫停了停。


    掀开车帘,就见酒楼前车马不息,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生意格外红火。


    这便是她与她二姐合伙开的那家酒楼。


    酒楼外,挂着几张画,画上是楼内今日的菜谱,画手的技艺绝佳,光通过画便好似能嗅到诱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想一探究竟。


    这法子还是范玉盈提的。


    不过,光是看着好看总是无用,关键是楼内确实有一位手艺一绝的大厨,且是对家怎都挖不走的存在。


    “姑娘,可要下去看看?”紫苏问道。


    范玉盈摇摇头,“太晚了,改日再来吧。”


    她正欲放落帘子,却听车窗底下有人唤道。


    “大少奶奶。”


    范玉盈放眼望去,就见一个留须的中年男人正快步朝她走来,起初范玉盈只觉这人很眼熟,但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是谁,还是紫苏问道:“可是刘长延刘大夫?”


    范玉盈皱了皱眉,就听那位刘大夫迟疑着道:“正是在下,大少奶奶,可否借一步说话。”


    范玉盈点头,干脆让刘大夫上了车,去了附近一家客源稀少的茶楼,要了一二楼的雅间。


    刘大夫见范玉盈如此,心下也隐隐有了数。


    等雅间内只余他们二人,他试探着道:“大少奶奶,知道……”


    范玉盈颔首,也不与他周旋,“打你第一次给我诊脉,我就猜到你可能探出了那毒。”


    刘长延面色一白,张了张,斟酌半晌,又问:“大少奶奶对那毒,知晓多少?”


    “听说,是解不了的毒。”范玉盈的神色很平静,“不管剂量多少,它都会留存在你的身体里,慢慢得蚕食着你,直到……”


    刘长延的手不断攥紧,他沉默许久,像是放弃挣扎般垂下了脑袋,“这毒正是在下的师父所制,可师父此生最后悔的也是研制出了此毒,还意外将此**泄露了出去,师父临终前交代我们师兄弟几个,若将来见到此毒,定要销毁,不想我再遇到此毒时,竟是在大少奶奶身上。这半年来,我回了趟师门所在,试图寻找解毒的法子,可却是一无所获……”


    “那你找我,是试图帮我解毒?”范玉盈问道。


    “是。”刘长延道,“就算只有一线生机,在下也还想试试。”


    范玉盈苦笑了一下。


    恐怕没什么生机了。


    因当年在教坊司时,夏姑姑替她请来的一个大夫也和刘大夫说了同样的话,或两人是同门师兄弟,可真是巧。


    不过那人的话比刘大夫更不留余地,没有给她一点希望。


    故打重生的第一日,她就知道她会在不久的将来,走向必死的结局。


    她的毒好不了,她已然像个裂了缝的瓷瓶,只能眼看着瓶中的水顺着裂缝不断地流出,而经历了春狩中毒一事,那裂缝变得更宽更长了。


    待瓶中的水漏完的那天,她的日子便也就此走到了尽头,那会是多久呢。


    三年,还是两年,抑或是更短。


    范玉盈其实并没有多伤心,因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等太子之事顺利解决,所有人都平安活了下来,她就与顾缜和离,回到范家,与她二姐一起做做生意,借此得些乐趣,就这般一人静静走完她最后一段日子。


    当然,在此之前,她会尽力帮顾缜改变前世侯府的结局。


    只当是还了她前世欠他的那份恩情。


    思至此,范玉盈蓦然自嘲地笑了笑。


    就冲着这份恩情,她也不能让他做了鳏夫。


    等她提出和离时,他应当会同意吧。


    毕竟他对她,也许更多的只是贪恋她的身子而已,等她逐渐弱下去,再无法与他行房,他也自然而然对她失去了兴趣。


    而她……


    对这样的臭男人,她巴不得早点离开他的。


    可巴不得呢。


    *


    定北侯府,葳蕤苑。


    顾缜下值回来时,范玉盈还未归,穿过院子时,见西厢门窗大敞,他皱了皱眉,疑惑道:“何人在里头?”


    沈嬷嬷上前禀道:“没谁,不过是昨日院里一个丫头疏忽,未关拢窗扇,夜间落了雨,打湿了里头的东西,这会儿正在收拾呢……”


    顾缜点点头,然透过窗扇看去,瞧见里头大大小小的箱子,器物,又问:“里头堆的都是什么?”


    “是大少奶奶的嫁妆。”沈嬷嬷如实答,“大少奶奶说不必归置,故而这般放着呢。”


    “不必归置?”顾缜双眸眯了眯,“为何不归置?”


    他的脚步已然朝西厢而去,沈嬷嬷跟在后头,并未发觉顾缜的异样,还在继续道:“这老奴也不知了,大少奶奶和世子爷您成婚的第二日,老奴去问,大少奶奶只说怎样抬来的就怎样搁着,或是觉得用不着吧。”


    用不着吗?


    是用不着,还是不必用。


    顾缜看着这些连红绫都未解的嫁妆箱子,薄唇抿成一线,眸色如墨愈发浓沉起来。


    东西不归置,将来带走定会很方便吧……


    见顾缜久久沉默不言,沈嬷嬷纳罕道:“世子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顾缜语气平淡,眸光却冷得可怕。


    是他多心了吧。


    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


    第46章 探问


    离开茶楼前,范玉盈嘱咐刘大夫对此事守口如瓶,毕竟一旦她中毒之事泄露,祖母的事只怕也瞒不住了。


    且她不想让任何人因为她命不久矣而感到伤心,整日凄凄艾艾的,多难受啊。


    紫苏扶她上车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范玉盈对她莞尔一笑,知晓她是个聪明的丫头,就算心下奇怪,也定不会对外多言。


    四个陪她多年的丫头里,她对紫苏的感情尤为特别一些,或是前世遭逢巨变后,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也是紫苏。


    “紫苏,你今岁也有十七了吧?”范玉盈蓦然问道,见紫苏面露疑惑,她笑道,“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一岁,也到了该许人家的时候。”


    闻得此言,紫苏不禁急了,“姑娘,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才要赶奴婢走。”


    “说什么呢。”范玉盈道,“不过不想将你耽误得太久,怎成了赶你走了,你莫不是真想在我身边熬成老姑娘。”


    “老姑娘也无妨,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永远伺候姑娘。”紫苏声音哽咽起来。


    范玉盈相信她此话的真心,可她,哪有什么永远啊。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过随口一提,你就急了,人都还未给你挑呢,若真有了好的,还是你中意的,你这么早拒绝岂不可惜。”


    她调侃道:“到时候可就便宜红芪她们了。”


    紫苏耳根发烫,燥得慌,“那……姑娘就给她们吧。”


    哪能给她们的。


    范玉盈还记得她前世给紫苏挑的那户人家,是经营裁缝铺子的寻常人家,算不得富庶,但靠着做生意的钱日子也过得和美,家中人口简单,只一双公婆,最重要的是她那个夫君是个老实肯干的。


    若她这一世与那人还有缘分,她定希望她能继续过和前世一样寻常安稳的日子。


    也是范玉盈渴望却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不仅是紫苏,红芪她们也一样,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活到将她们四个都送嫁出去的那一天。


    因在茶楼耽搁了工夫,待范玉盈回到定北侯府时,已是暮色四合,门房见了她,立马跑上来,说大夫人和世子爷正在松茗居等她过去用膳。


    范玉盈心下纳罕,毕竟没什么事,她那婆母少有将他们叫过去的,别又是为了催她生孩子。


    自府门至松茗居,夜色逐渐侵吞了光亮。


    及至垂花门附近,范玉盈远远见一个身影站在外头,正仰头看下人们架起梯子点起屋檐下的灯笼,澄黄的烛光洒落在他清冷的面容上,他倏然转头看来,对着她浅浅一笑。


    “回来了。”


    这句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知怎的,令范玉盈心下一动,好似那灯笼洒下的烛光亦落在了她的心底,生出点点暖意。


    “嗯。”她低声道,“妾身回来了。”


    “母亲在里头等了好一会儿了,进去吧。”


    两人并肩穿堂入院,下人们恰巧上完菜,从里头退出去。


    “回来得正好。”苏氏让两人坐下,“赶紧趁热吃。”


    范玉盈看得出她婆母今日心情极好,但本着食不言寝不语,饭间倒未说什么,饭罢,等下人们收了碗盏,她才道:“早上长公主命人送来了帖子,邀我们府上的媳妇姑娘去八日后的赏花宴,你祖母午后召二房三房一道过去,说了此事,倒是和上回乌鹭雅集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个芷溪。”


    她顿了顿道:“赏花宴设在长公主殿下的私园,你近日常去,定是比我们都熟的,到时候带着芷溪多走走,她面皮薄,也不怎懂交际,这也是你祖母的意思。”


    见苏氏喜笑颜开的模样,范玉盈终于知道她婆母为何心情好,想是因着她与长公主熟稔,今日在老太太那里狠狠得意了一回,想来这次老太太让她去赴宴,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了。


    范玉盈越发觉得她这婆母有意思,看起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去宴席上炫耀体面一回了,活像个孩子似的。


    或就是心性太过单纯,才更容易被伤害。


    范玉盈抿了抿唇,实在想象不出她这年近四十却依然貌美的婆母前世失了神智,疯疯癫癫的模样。


    又坐了近一炷香的工夫,巧云捧着一物自外头进来,却是迟疑着看了苏氏一眼。


    苏氏正说得高兴,随口问道:“拿了什么来?”


    “回夫人,是……侯爷的信。”


    苏氏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旋即凉凉道:“收起来吧。”


    巧云听命入了内间。


    苏氏像是突然没了兴致,道天色不早,便将范玉盈和顾缜赶了回去。


    范玉盈憋着一肚子好奇,在回到葳蕤苑沐浴歇下后,终究忍不住问道:“世子爷,父亲那事……是真的吗?”


    顾缜看向躺在身侧的范玉盈,即便她不言明,他也知她指的是何事。


    “想是子虚乌有,我了解父亲,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既他觉得不会,缘何不……


    男人像是看出她所想:“我不是没劝过母亲,只是……”


    只是她那婆母不信。


    范玉盈竟是能理解苏氏了,这山高水远的,哪里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何况男人这东西,嘴上说一世一双人,旷得久了,心也就野了。


    别说她公爹定北侯那样七八年不曾回家的,身边没个女人,说出去旁人恐都不信。


    思至此,她瞥了眼躺在身侧这个同样心野了的狗男人,忍不住在心下低骂几句后,倒也没忘了正事。


    “世子爷对西北边关境况可了解?”生怕顾缜起疑,她又补了一句,“边关凶险,也不知何时就起了战事,妾身不免有些担忧。”


    顾缜深深看她一眼,“西北异族打三年前被父亲带兵重创后,元气大伤,一直安安分分,但近日形势如何,我着实不大清楚。”


    “那父亲何时会回来?”她问道,“或许等父亲回来,母亲就不会这般满腹忧愁了。”


    “父亲年岁大了,我猜至多再两年,陛下也该另寻接替之人,允父亲回京。”


    原他是这么想的。


    范玉盈垂睫,掩下眸底思绪,他本是在等他多年未见的父亲回来,可怎也不会想到,前世最后他等到的会是父亲战死的消息。


    她忍不住往顾缜怀里拱了拱,却感受到男人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可他并未做什么,只垂首,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用那低沉浑厚的嗓音道了句“安心睡吧”。


    范玉盈秀眉微蹙。


    打她中毒至今一个多月来,顾缜都未碰过她。


    然范玉盈清楚,他不是不想要,可能只是不想要她了。


    毕竟在她身上也不能尽兴,不若换个能让他尽兴的地方。


    范玉盈抬眼见他已闭上双眸,不知怎的,心下有些不大舒服。


    可分明梦里是她,梦外还是她,她又不是没看清顾缜究竟是个什么德行的。


    朝三暮四的狗男人!


    她试图退出去,可动了动才发现这人抱得格外得紧,一双铁臂似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继续贴着他睡。


    她本想着今日偏不如他的愿,可终究熬不过子时,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她还未彻底睁开眼,就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待反应过来,人已被抱坐在了一大敞的窗户上,转头一瞧,窗外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惊了惊,几乎是下意识将整个人攀在了男人身上。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你是神女,也会怕吗?”


    范玉盈横他一眼,“云郎缘何这般作弄我。”


    “不过玩笑,怎就生气了。”顾缜轻而易举地托抱着怀中人在屋内的圆桌上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今日这一身装束。


    范玉盈顺着他的视线垂眸一瞧,双颊登时浮上两片红云。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衣裳。


    外衫薄如蝉翼,内里棠红的小衣又短又宽松,全然起不到遮掩的作用不说,上露了半片雪峰,下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展露无遗,底下的罗裙开了一边,纵然不撩起,也隐约可见她一双细长纤白的腿。


    范玉盈羞得想遮掩,可一时竟不知遮哪处才好。


    男人缓缓压下来,“我有一事想问你。”


    范玉盈干脆不遮了,佯作自然地勾住顾缜脖颈道:“云郎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只我父亲在西北戍边多年,想问问他是否安好,边关可太平?”


    范玉盈拧了拧眉,不想这人而今这么肆无忌惮,竟直截了当来问她。


    果然,他面上好似不大在意,其实对自己的父亲关心得紧,才在梦外听她提起,就迫不及待转而来梦里问起她来。


    也好,他主动问,也省去了她的麻烦。


    “你们人间不有战报这般东西,你父亲好不好,你难道不知吗?”


    “眼下好,不代表往后依然平安无事,不是吗?”顾缜凝视着她,亦在试探她。


    他很清楚,打她在梦外突然提起西北之事,就绝不会只是心血来潮,而是别有用意。


    梦外她不说,自有能说的地方。


    范玉盈听他将话引至此处,语气颇有些不情不愿道:“的确,过几个月便不太平了……”


    “哦。”顾缜眸色浓了几分,抬高她的腿,摸上她脚踝处绑着的金色细链,似笑非笑,“那我们就慢慢聊聊,究竟是怎么个不太平……”


    第47章 赏花宴


    四更才过,顾缜便睁开了眼,侧首看去,身边人正沉沉而眠,如梦中一般,只不同的是,梦中人是因疲累才昏睡过去。


    他尚记得,醒来前,她侧躺在圆桌上,一身薄透的棠红衣衫似掩未掩,露出的大片玉肌欺霜赛雪,一头如瀑的青丝顺着桌边垂落,她双颊绯红如霞,即便只是安静地睡着都透着一股诱人的媚意。


    顾缜替范玉盈掖了掖被角,自衣桁上扯下件外衫披上,才轻着手脚出了卧间,在西次间的桌案前坐下。


    思及适才在梦中听到的话,他剑眉微蹙,指节在案面上轻轻扣了扣,眸色愈发浓沉起来。


    若按范玉盈所说,四月底,西北昱延国和羽然两族会联手进攻函燕关,因是突袭,将几乎毫无准备的顾家军打了个猝不及防,因此陷入长达两月的鏖战。


    他很清楚,若此事最后顺利解决,没有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她绝不会同他提起。


    只怕……


    然无论他再怎么引导,她却怎也不肯说了。


    只委婉地提醒他,这场战役中,他父亲遇了险。


    真的只是遇了险吗?


    可他分明看见她在提及此事时看向他的眼中浸染的淡淡的悲伤。


    思虑半晌,顾缜终是研墨提笔,郑重写下了一封书信。


    将信笺放入信封后,他复又起身,回到了卧间,在床沿坐下。


    床榻上,佳人依然睡得安稳。


    顾缜却是垂眸,若有所思。


    无论是瑄岚谈和,陛下春狩,还是西北战事,她似乎知晓些许未来,但并不知其中所有细节。


    而她之所以不愿在梦中同他透露太多,有时兴许不是不愿说,而是生怕错言导致一切适得其反。


    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谨慎,在不知究竟何人会在何时在长公主给陛下送的汤里下毒的情况下,毅然选择了自己下毒,并服下那汤,借此提醒和阻止长公主。


    她甚至不惜服毒伤身都要扭转局势,是不是代表着,原本要发生的未来里,有些事有些人的结局是她不愿看见的。


    那和他呢……


    顾缜薄唇微抿,忍不住用手指小心翼翼去蹭范玉盈柔软的脸颊。


    在她能预见的未来里,他们又会是什么结果。


    会一路白头,长相厮守吗?


    *


    三月十六,长公主于她最钟爱的私园中举办赏花宴,满园春色,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而赏花之人,亦是精心梳妆,衣香鬓影,争奇斗妍。


    江氏打怀胎至今,已有一年多不曾出来参加过宴席,加上她本就是内敛的女子,来了这赏花宴,竟是比范玉盈还要沉默,始终一声不吭,拘谨地坐在顾婷顾瑶身侧。


    二房的两个姑娘,对她们这位嫂子,似乎也称不上太亲密,两人交头接耳,却几乎不见与江氏搭话的。


    范玉盈也不是多言的性子,不过身边有个顾敏时不时与她说笑,倒比一人寂寥的江氏好上许多。


    这般宴席,对那些贵妇贵女们来说,正是谈论京城轶事的好地方。


    范玉盈吃着茶,就听有人低声说起方家大姑娘逃婚的事来。


    方沁棠的婚事本安排在前几日,可谁料不久前,新娘子突然逃跑不见了,眼见婚事将近,方家竟李代桃僵,往花轿里草草塞了个庶女了事。


    赵家老爷也不是傻子,他是亲眼见过方沁棠的,说好的新娘子从嫡女变成了庶女,见方家如此愚弄,他恼羞成怒,甚至威胁方家,若半月内寻不到人送过来,就把方家的嫡次女抵给他做妻,不然就一纸御状告到陛下跟前,由陛下定夺。


    方家而今续弦的主母哪里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受罪,不由哭得死去活来,奈何方沁棠就同消失了一般,根本寻不着,方家眼下为着此事焦头烂额。


    这等乌糟事,即便方家瞒得牢,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为各家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


    不少人猜测,方沁棠兴许早就逃出京城去了,不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要吃用,哪里能藏得了那么久。


    顾婷顾瑶听得她们谈论方沁棠,面色沉了几分,毕竟方家是她们母亲的娘家,方家遭人耻笑,她们同样面上无光,亦忍不住在心下念叨起方沁棠这个表姐来。既都到了这般田地,嫁就嫁了呗,缘何还闹了逃婚这一出,掀起那么大的波澜,女子一人在外头,能有什么活路,可别被人抓去不干不净的地方,脏了方家的门楣。


    很快,将方家的事聊得无趣了,那些贵妇们又换了个话题,提及京城近日新开的一家酒楼来,因菜品独特,口味又好,生意格外红火,被高官富户们津津乐道。


    有人不信,道能有多好吃,怕是夸大其词,其中有去过的贵妇回忆自己尝过的一道汤羹,道的确是人间珍馐,让人吃过便念念不忘。


    这一番形容听得顾敏馋涎欲滴,兀自嘀咕道:“真想去尝尝。”


    范玉盈看她一眼,“想去便去吧,有空了我们一道去。”


    “世子夫人说得实在轻巧。”那正形容菜色的贵妇听得此言,笑她大言不惭,“那鼎香居可是一座难求,它每日只限二十个号,许多达官显贵为了吃上,天未亮就命家中奴仆在门口大排长队,若是号发完了,纵是你出再多的银钱也无用,打我上回去过后,半月来愣是再未得到进去的机会。”


    言至此,那贵妇人得意扬扬道:“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法子的,我夫君见我实在喜欢那里的菜色,近日花重金收买了酒楼的一个伙计,能偷着留一个号予我,届时我做东,各位若有兴趣,可随我一道前去品尝。”


    四下有人蠢蠢欲动,一时吹捧恭维起这位贵妇人来。


    范玉盈同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心下还真是多谢这位夫人提醒,不然她都不知,原还有这样的法子。


    倒是她和她二姐姐疏忽了。


    顾婷听那厢聊得热火朝天,似有些不甘心被冷落,蓦然道:“各位夫人、姐姐们可知,今日长公主殿下似乎有要事要宣布。”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知是何事?”有人好奇道。


    “像是与孟大家有关。”顾婷刻意卖着关子,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只一刻钟前去更衣,听路过的婢子说今天这宴席是长公主特意为孟大家设的,她就大着胆子提了此事。


    “难不成……”登时有人猜测道,“是孟大家要收徒了,会是何人?”


    “还能是谁,自然是银月郡主,银月郡主的棋艺众人皆知,长公主对银月郡主这个侄女也是极好的,不然何至于大张旗鼓,特意设了个赏花宴供她拜师呢。”


    众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忽有人纳罕道:“可若是如此,今日怎么不见银月郡主?”


    “宴席的主角,自然是姗姗来迟的。”有人理所当然道。


    正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间,一个婢子忽而向这厢走来,停在范玉盈跟前,福了福身,“世子夫人,长公主殿下要奴婢请您过去吃茶。”


    范玉盈闻言站起身,笑着对顾敏道了句去去就回,便随那婢子而去。


    长公主特意派人来邀,那可是莫大的荣幸,然范玉盈出了风头,顾婷顾瑶心下自然是不舒服的。


    顾瑶酸溜溜讥讽,“有些人就是走了狗屎运,但靠着阿谀谄媚获得恩宠,到底不长久。”


    周遭人闻言,暗暗交换着眼神,嘴上虽未言,但显然都同意这个观点。


    恰在此时,就听一人突然道:“能得恩宠就是本事,有些人就是阿谀奉承了,恐怕都不会被多瞧一眼。”


    顾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顾敏一眼,心下气的不轻。


    心道果然是物以类聚,曾经在她们面前哑巴一样的二姐竟也会为了维护那范玉盈说出讥讽她的话了。


    他们三房怎么敢的。


    她实在气不过想还嘴,被顾婷按下了,再怎么说,她们都是顾家的姑娘,在这里争吵,徒让别人笑话,且顾瑶丢了脸,她这个姐姐也同样丢人。


    江氏坐在一旁,转头看向顾敏,见她咬着唇,正暗暗为自己敢鼓起勇气替范玉盈出头而高兴时,再看她这两个嫡亲的小姑子,羡慕之余,垂眸神色黯了几分。


    那厢,长公主正坐在一临水的阁子里喝茶,见婢子领着范玉盈过来,欣喜地让她在身侧坐下。


    “本宫知你喜静,外头吵吵嚷嚷的,便想着叫你过来。”


    长公主命人上了最好的茶水和甜香不腻的点心,两人正闲聊着,婢子来禀,道四皇子、六皇子陪着瑄岚大王子来了。


    四皇子和六皇子入内,同长公主施礼,称是因太子腿伤未愈才陪着瑄岚大王子前来赴宴。


    范玉盈还是头一回这般近的看这位瑄岚大王子哈苏。


    哈苏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古铜色的皮肤,体型壮硕,但并无寻常异族的粗犷,而是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不仅模样俊朗,举止更是有礼有节,他恭敬同长公主行了大昭的礼,被长公主奉为上宾,坐在了右侧。


    听闻几日前,瑄岚与大昭已达成一致,签署了和书,不日,哈苏就要回西南去。


    “太子恢复得如何了?”长公主问底下的四皇子和六皇子。


    “大哥的腿已恢复了大半,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恐还得再好生养一阵儿。”六皇子说着,惭愧起来,“但侄儿怠懒,大哥受伤至今也就去看望了一回,不像四哥,隔三差五,常去东宫探望的。”


    “哦?”长公主挑眉,“小四倒是对你大哥颇为关心啊。”


    然言至此,长公主却突然转了语气,像是抱怨般道:“可你大哥武艺不如你,那日你怎不晓得保护好你大哥,还让那狼咬了你大哥的马匹,不然你大哥何至于被甩下马去摔断了腿呢。”


    范玉盈眉心微蹙,知晓长公主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话。


    可是调查出了什么。


    难不成太子坠马其中有四皇子的手笔。


    四皇子闻言登时惶恐道:“姑母恕罪,是侄儿的疏忽。”


    长公主没再继续责怪,而是叹声道:“罢了,也不能全怨你,那些御林军也是废物,既保护不好陛下,也保护不好太子,要他们何用!”


    范玉盈的视线默默在这姑侄二人间游走。


    这显然是长公主对四皇子及四皇子背后之人的警告。


    看来此次春狩怕是与四皇子一党脱不了关系。


    而太子……


    虽一直对外说腿伤难愈,却不知真假,兴许只是在借此次被陷害的机会,故意拖长养伤的时间,以此来从景贞帝这个父亲那里博得一点怜惜之情。


    范玉盈很清楚,她的大姐夫,大昭的储君,的确是个仁善慈和之人,可仁善,从不代表愚蠢到没有一点心机和算计。


    若是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皇宫里活了那么久。


    只不过世间许多事,常是防不胜防。


    范玉盈思索间,忽而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侧首看去,就见那位瑄岚大王子正含笑看着她。


    与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他稍一怔愣,但很快同她微微一颔首,颔首罢,却并未将视线挪开。


    他这般坦荡,倒让范玉盈不自在起来。


    看她做甚,还能看出花来。


    临近午宴,范玉盈提前同长公主请示,回婆母苏氏身边去,不然怕是要随长公主一道入内,可她不喜欢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感觉。


    这次的赏花宴,设在一个不小的厅室中,并未给男女宾客分席。


    范玉盈放眼看了一圈,忽而瞧见了坐在靠前位置的银月郡主。


    心忖适才顾婷说的那件事大抵是真的了,且此时的孟大家坐在长公主附近,笑意温柔,显然心情很好。


    宴席过了大半,长公主倏然停下筷箸,对着众宾客道:“趁着今日这般好日子,本宫也替孟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底下已提前得知的宾客们忙坐直了身子,笑着将视线不住地往银月郡主那厢瞥。


    “各位也知,除楼家公子外,孟大家这些年来一直在寻另一位合眼缘的弟子,近日倒是让他寻着了,凑巧今日此人也在宴上……”


    长公主止了声儿,看向坐在下首的孟子绅,孟子绅会意,颇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心,站起身拱手朝长公主行了一礼,旋即往底下而去。


    众人都觉事情在意料之中,只待孟大家收了银月郡主为徒,他们便立即出声恭贺道喜,一气哼成。


    然等到孟大家目不斜视地越过银月郡主时,众人的面色开始变了,再看他径直停在那位定北侯世子夫人跟前时,底下无一不大惊失色,因太过意外,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更荒谬的是,这位素来清高的孟大家竟忐忑地出声问道:“不知世子夫人愿不愿意,成为老朽的弟子?”


    范玉盈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在鹿鸣书院听顾缜说孟大家看上她时,她其实并未怎么相信他的话。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庸碌的人,不像大姐姐那样出口成章,有咏絮之才,也不像二姐姐有着经商的天赋,随意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可看着真诚对自己问出这话的孟大家,范玉盈突然觉得顾缜那句不必妄自菲薄似乎是对的。


    她兴许也有那么些可圈可点之处。


    从震惊中摆脱出来的苏氏见范玉盈始终没有动静,急得轻推了她一下,催促道:“玉盈,还不快答应下。”


    范玉盈抿了抿唇,终是想起站起来,可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慢着”,抬首看去,就见银月郡主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


    她冷着脸在厅内睃视一圈,“诸位,我银月不能入孟大家的眼,是我技不如人,可我并不觉得,她范玉盈就有资格成为孟大家的弟子。”


    她轻蔑地瞥来,冷哼一声道:“孟大家常年闭门钻研棋术,恐是不知,此女精于算计,不管是男人还是旁的,都是靠着不堪的手段得来的。且她范玉盈出阁前是什么名声,在座各位想必都有所耳闻,苛待下人,忤逆祖母,蛮横不孝,孟大家确定要收这般女子为徒,就不怕因此英名尽毁,身败名裂吗?”


    长公主万万想不到银月郡主会在此时搅局。


    不必猜她都知晓,这丫头是在报复,她从小就是如此,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决不能让旁人得到,何况还是“抢”走了顾缜,令她恨之入骨的范玉盈。


    她蹙眉正欲开口,却听另一道声儿悠悠自厅中响起。


    “在下出身瑄岚,不知大昭的习俗,竟是依着传闻和臆断就能轻易毁人清白……”


    第48章 听见


    瑄岚大王子哈苏端笑着看着银月郡主,却一时将她怼得哑口无言,因正如哈苏所说,关于范玉盈的一切不过只是她的耳闻,根本没有证据。


    “莘儿,莫要胡闹。”长公主怒斥道。


    银月郡主咬紧了双唇,狠狠瞪了范玉盈一眼,“你爱装便继续装下去,终有一日我会让所有人知晓你范玉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愤愤留下一句,便疾步出了厅室,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孟大家收徒,原是高兴事,但让银月郡主这么一搅,气氛变得分外尴尬。


    孟大家尚站在范玉盈跟前,等着她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范玉盈身上。


    范玉盈笑了一下,问:“孟大家还愿意收我为徒吗?就像银月郡主所言,我的名声并不大好,若孟大家因此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孟子绅的眸光却是愈发坚定起来,“自然,我孟子绅看上的人,绝不会错。”


    他这般斩钉截铁,令范玉盈微怔了一下,或是少有人在明知她名声狼藉的情况下却依然坚定不移地选择相信她。


    这一世,多一个师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低身,恭敬地施了一礼,“徒儿范玉盈,往后请师父多多指教。”


    一个时辰后,宴席散场,有不少人上前同范玉盈道喜,但一个个笑得实在虚假。


    她明白,银月郡主那一番话的目的达成了,几乎所有人心底都觉得她范玉盈不配。


    可孟大家却并不这般认为,收了心怡的弟子,他高兴终于能光明正大邀范玉盈去他府中随他学棋。


    在范玉盈临走前,还特意同她约定下了学棋的日子。


    自厅内出来,范玉盈去寻在外头等待的顾家人汇合,却有人在半路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瞧,正是那位瑄岚大王子哈苏。


    她福身同他施了礼,顺势道:“多谢王子殿下适才替我解围。”


    哈苏依然在看她的脸,少顷,忽而问道:“世子夫人可有去过西南,或是认识一位叫兰雅的女子?”


    范玉盈纳罕地看去,摇了摇头,“我并不识王子所言之人,平生更是不曾出过京畿。”


    “是吗。”哈苏有些失望,在范玉盈好奇的眼神里,他解释道,“兰雅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她是媱族的圣女,在我来大昭前,奉父王之命去向她提亲时,在她房中看到了一副画像,她说自大半年前起,画上的女子便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但巧的是,夫人的模样和那画上的女子几乎一般无二。”


    在抵达大昭的第二日,哈苏在见到太子妃范玉宁时,就觉得她与画中人格外相像,但直到春狩时见到坐在长公主身边的范玉盈,才知晓何为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他甚至笃定,范玉盈就是画中人。


    范玉盈却不以为然,“世上相似之人甚多,想来只是巧合罢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他总那般直勾勾盯着她看。


    “或许吧……”哈苏遗憾道,“还以为寻到了我那未来妻子要找的人,不过等我回去将此事告知兰雅,她定也会惊奇千里之外有个和她画上生得一样的人吧。”


    范玉盈并未在意这一出,又道了两句,别过哈苏后,就随顾家人一道回了定北侯府。


    下车后,众人各自回了院子,范玉盈却倏然被苏氏喊住,她折身看去,就见她那婆母欲言又止。


    “玉盈,银月郡主的话你莫放在心上,她就是妒忌你成了孟大家的弟子,让她在众人跟前出丑才刻意中伤于你。”


    范玉盈点了点头,“母亲,我知晓。”


    苏氏双眉紧蹙,让范玉盈早些回去歇息,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待顾缜回来,又派人将他叫去松茗居,把今日发生之事悉数告诉了他。


    一炷香后,顾缜回到葳蕤苑时,恰见已沐浴罢的范玉盈正盖着薄被半靠在小榻上看书。


    她面色很平静,像是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既看不出被围棋大家收徒的欢喜,也没有他母亲担忧的那样伤心难过,只在看到他的一刻,面上漾起笑意,起身朝他而来。


    然走了几步,就被阔步上前的顾缜打横抱了起来,坐在他的膝上。


    屋内伺候的仆妇们见状,都极有眼色地垂首鱼贯而出,蹑手蹑脚闭了屋门。


    “听闻今日,孟大家收你为徒了。”顾缜扯过薄衾,盖在她身上,问道,“可高兴?”


    “高兴。”范玉盈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圈住顾缜的脖颈,“这还多亏了世子爷那日带妾身去鹿鸣书院见了孟大家。”


    “怎就多亏我,若你本身没有令孟大家满意的棋艺,他定不会收你为徒。”顾缜微微倾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紧紧锁在范玉盈脸上,他浅笑着,蓦然问道,“而今你成了孟大家的得意弟子,不会嫌弃甚至抛弃你夫君我吧……”


    范玉盈怔忪了一瞬,不想顾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世子爷莫开这般玩笑。”


    “并非玩笑。”顾缜带着厚茧的大掌缓缓抚上范玉盈的面颊,神色认真,“夫人,我们成了亲,结了发,定会同生共死,天长地久吧。”


    分明是再悦耳不过的情话,可通过顾缜略有些清冷低沉的嗓音说出来,竟令范玉盈觉着有些瘆得慌。


    什么同生共死。


    怎的,若她过两年就撒手人寰,他还要殉情不成。


    她撅起嘴,佯作不解风情道:“什么死不死的,世子爷的话当真不吉利。”


    且她可不想才死,转头就在地府看到他,多晦气啊。


    她这个人最喜清净,不愿意到了下头还要与这个男人纠缠不休。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揽在她腰肢上的长臂一用力,迫得范玉盈只得仰头接受独属于男人的霸道气息。


    范玉盈知道两人不可能同生共死,但最后一双杏眸盈满眼泪,呜咽着不住推搡顾缜时,她觉得这个狗男人绝对想要她的命。


    打拜师孟大家后,范玉盈比从前出门得更勤了。


    十日里有三日是要到孟大家的府邸学棋的。


    剩下的日子,她几乎都乖乖待在葳蕤苑里休息,常是日上三竿才起,午饭后又在小榻上歇下了,紫苏她们以为是她学棋太累,但只有她自己知晓,是她的身子愈发不济了。


    四月初,范玉盈终是有暇去了趟鼎香居。


    鼎香居的掌柜是原茶楼的张福,因他手脚麻利头脑也活,便被她二姐范玉融调到了此处,还给涨了不少月钱。


    张福认得范玉盈的马车,人还未下来,就小跑着出来迎,毕竟眼下这位三姑娘和二姑娘一样,都是酒楼的东家。


    不等范玉盈主动问,张福便道:“二姑娘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您先去楼上坐,我让人给您上茶。”


    张福是范玉融才做生意时就跟着她的,一直按着从前的习惯叫“掌柜的”,但而今他也成了这酒楼的掌柜,就改口跟其他人一道叫“二姑娘”。


    范玉盈点点头,然路过大堂时,忽而步子一顿,问道:“这个时辰,后厨是不是该忙活起来了?”


    “是啊。”张福是个聪明人,闻言试探道,“唐姑娘这会儿正在后厨呢,她常问我您会不会过来,何时会过来,您可要过去瞧瞧?”


    范玉盈颔首。


    还未到饭点,大部分的菜都还在备菜的时候,只有一部分需炖煮入味的已然煨在了炉上,有专人在一旁看着火。


    范玉盈被张福领进去时,就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弯腰,语气温柔地指导着切菜的帮厨,听得动静,她转头看来,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笑着同范玉盈轻点了点头。


    灶房旁有个可供歇息的屋子,待屋内只余她们二人,范玉盈忽见方沁棠一屈膝,竟是要同她跪下来,幸得她眼疾手快,一把拉起她,无奈道:“倒也不必如此,你知晓我也不是白帮你的,一开始就是看中你的厨艺,拿你当个摇钱树罢了。”


    方沁棠闻言笑了笑,“三姑娘是不是真心帮我,我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她知范玉盈不喜她这般,便也不跪了,跟着范玉盈在一旁的梳背椅上坐下。


    “听说你那妹妹终是替了你嫁进了赵家,你也算是暂解了危机。”范玉盈道。


    方沁棠苦笑着摇了摇头,“想是我父亲逼迫,而今我那继母定恨毒了我,可我这人自私,即便知晓我那妹妹在赵府会经历什么,依然不想回去任由他们摆布。”


    范玉盈神色自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若不狠些,受苦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继母当初种了下恶果,现下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方沁棠深深看了范玉盈一眼,低叹了口气,“为了避免嫁进赵府,我利用求助了很多人,逃跑也是迫不及待,那时因为逃得狼狈,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的确没有想过,最后救了我的,会是三姑娘你……”


    她愧疚道:“三姑娘不怪我曾因为世子哥……世子而为难于你吗?”


    “我知你有你的难处,且你也没有真的害到我的头上,不然我也不会帮你。”


    范玉盈承认,她对方沁棠出手相助,的确存着些许同情,但前提是方沁棠秉性不坏,在这世间,她同样也只是个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弱女子而已。


    “其实,也不是一点没有。”方沁棠吞吞吐吐道,“在三姑娘和世子新婚不久后,是有过那么一回的。”


    范玉盈怎也想不起来,“哪一回?”


    方沁棠清了清嗓子,“就是有一次,三姑娘给世子送消夜,我正好在灶房,便故意怂恿大厨给世子做了他最讨厌的鱼羹,想要因此离间你和世子。”


    范玉盈一脸茫然,她压根不知此事,过后更是不见顾缜有什么反应。


    不过。


    她在心下笑了笑,倒是因此得知个很有趣的事,原那家伙讨厌鱼啊……


    与方沁棠聊了小半个时辰,张福才推门进来禀,道范玉融回来了。


    眼见也快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灶房也忙活起来,方沁棠起身,赶紧着手准备下厨,还道一会儿炒几个清淡些的菜,让范玉盈留下来用饭。


    见昔日身着绫罗锦缎的方沁棠而今刻意换上一身不怕油烟的粗布衣裳,熟练地挽上襻膊,全然拋了大家贵女的矜持端庄,范玉盈心下泛起些说不出的滋味。


    但看她一双眼眸亮堂,却似真心喜欢眼下的生活,也有些替她高兴。


    喜她也终是得偿所愿,摆脱桎梏。


    天下女子,谁说只能活出一个样子。


    范玉融在三楼的雅间等着范玉盈,见她姗姗来迟,调侃道:“咱们大善人,这天底下怕也只有你,会帮自己夫君差点要娶的女子了。”


    “怎的,我给二姐姐寻的这个厨子不好吗?”范玉盈挑眉道。


    “好,好极了,这些厨子里偏她厨艺最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且是别家就算挖空心思都撬不走的人。”


    近午时,宾客们入楼用饭,底下逐渐喧嚣热闹起来。


    “上回我同二姐姐说的事,可解决了?”范玉盈问道。


    “当然。”说到此事,范玉融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你告诉我,我还不知呢,那小子以权谋私,靠着卖号,已然做成了好几笔生意,足赚了近五十两银子呢,之后我将酒楼的人都好生整顿了一番,不然咱们鼎香楼早晚教那些蠹虫搞得乌烟瘴气。”


    “不过……”范玉融蹙眉道,“前几日,我在食客中似乎看到了珍馐阁的人,怕是见我们生意好,跑来偷师的。”


    “偷便偷吧,还怕他不偷呢。”范玉盈同范玉融招了招手,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范玉融听罢“噗嗤”而笑,“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哪里来这么多鬼点子,若非你已成亲嫁人,就是我不插手,你自个儿开这家酒楼也是不成问题的。”


    范玉盈扯了扯唇角,沉默半晌道:“成亲嫁人算得了什么,兴许哪日我也和二姐姐一样了。”


    范玉融愣了一下,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怎尽胡说。”


    “世上的事哪里说的准的。”范玉盈以玩笑的语气道,“若我将来真的与顾缜和离,二姐姐会收留我吗?”


    恰逢伙计开门进来上菜,风便顺着门缝将她的声儿带了出去。


    范玉盈自然没有看到,门外一双玄青色的云纹短靴在听到这话时骤然顿住了脚步。


    第49章 拆穿


    范玉融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枚枚,可是那顾缜待你不好?”


    她二姐这反应也在情理之中,范玉盈摇了摇头,到底不想她二姐担心,“没有,只经过二姐姐的事,觉得男人这东西不如自个儿可靠。不过二姐放心,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面上笑着,心下却生出几分愁绪。


    虽她一直打算着与顾缜和离,但眼下她似乎并没有正经与顾缜和离的借口,换作成亲之初,两人感情淡漠,她说想走,顾缜指不定真能放她离开。


    但而今可不是如此,若说是因着她体弱不能生育,以顾缜的性子,定觉不是什么大问题,要不纳个妾,将生下的孩子记到她的名下,要不直接在族中挑选一个合适的,断不会因此选择抛弃她,毕竟那绝非君子所为。


    此事,恐还得从长计议。


    正当范玉盈仔细思量间,就见张福进来禀道:“二姑娘,三姑娘,顾世子和迟将军来了,才被小六领着去了落云间呢。”


    落云间是三楼的雅间名,与她们所在之处只隔了一个雅间。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范玉盈倒是平静,反是范玉融在听得“迟将军”三字时秀眉微蹙。


    范玉盈觉察出她的变化,问道:“二姐姐不喜欢迟将军?我瞧你先前,像是躲着他似的。”


    思及往事,范玉融无奈地叹声道:“我与他是冤家,是与他结过仇的,而今他是护军统领,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我还不得避着他点,不然他稍一出手报复于我,搅了我的生意可如何是好。”


    “结过仇?”这事范玉盈可就不知了,她托腮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又是何事,二姐姐快同我讲讲。”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范玉融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娓娓道,“彼时我才从老家回来,就被祖母逼迫嫁给迟毅这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参加宴席时,有别家姑娘因此嘲笑于我,这桩婚事我本就不愿,一气之下就说我宁愿落发做了姑子,都绝不嫁给他迟毅为妻。”


    这般做法,实在符合她二姐的性子,可缘何就结了仇,范玉盈猜道:“莫不是这话传到了迟将军耳中。”


    范玉融清了清嗓子,面露尴尬,“若是如此倒还好些,当时我说完这话,四下安静得可怕,转身才发现他就站在我后头。”


    这可真是……


    “那迟将军可有对二姐姐你发怒?”


    “那倒没有。”范玉融回忆道,“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沉着脸转身离开了,再后来我欺骗祖母说自己已与姚睦私定终身,没过多久,他就离京赴西南投军了。”


    范玉融沉默片刻,“我对他有愧,总觉得当年是我那话让他彻底沦为了京中的笑话,才逼得他不得不前往西南赴险,想必他虽不言,但心底定恨极了我吧。”


    恨吗?


    范玉盈想起前世迟毅在她二姐姐坟前说的那番话,觉着迟毅更多的应是悔,悔他当初决定成全她二姐姐而放了手,没想到却害得她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其实,他那人也没坊间传得那般不堪,回到京城后,我也曾想过让他主动取消这门婚事,便去京郊马场寻他,告诉他我这人长于乡野,举止粗鄙,文墨不通,且最喜抛头露面打理生意,他笑看着我,说他一个京城贵女人人避之不及的纨绔,配我不正好吗。我见他不为所动,就骑马去追他,却不想座下的马受了惊,那时也是他拼尽全力救了我……”


    范玉盈默默注视着回忆过往的范玉融,抿唇笑了笑,想她二姐姐定不会察觉,她在说这些话时,神色温柔,那双清澈漂亮的杏眸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也许,她对迟毅的感情,从来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且她当年对迟毅和那桩婚事的抵触,会不会更多只是与祖母的抗衡罢了。


    此时,落云间内。


    顾缜轻啜了一口酒,看向对面人,“看来你很清楚,这间酒楼是何人所开。”


    他原疑惑迟毅为何会突然邀他来此用午饭,他自然也有所耳闻,这个酒楼每日限号,并非轻易就能进来的,而如今的迟毅分明已过了大费周章就为了吃一顿饭的年纪。


    直到适才经过一雅间,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嗓音,他才心下了然。


    也对,京中那些老牌酒楼,之所以能维持得长久,皆因背后多有权贵撑腰,然像鼎香居这般突然冒头,阻了别家生意,东家身份又不明朗的,按理不可能安稳至今。


    只怕迟毅在后头亦悄然做了一番打点。


    迟毅笑了笑,“我一直盯着她的动向,自然知晓。”


    顾缜再愚钝,也看得出迟毅对范玉融的心思,“你既心中有她,缘何不同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迟毅闻言,唇角泛起一抹苦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才和离,若我追求她的事被人知晓,不管真相如何,只会让她被人兜头泼上一盆脏水,且……”


    他顿了顿,又道:“且她才被姚睦那混蛋所伤,定不会再轻信于人,何况是她本就讨厌之人。”


    迟毅神色逐渐黯淡下来,但很快又抿唇而笑,意味深长地看向顾缜。


    “莫再说我,话说我们顾少卿竟也会为了维护妻子而故意在背后做手脚。”


    “不知你在说什么。”顾缜面不改色。


    迟毅缓缓道:“前几日,平康王忽被那位铁面无私的陈御史参了一本,道他治家不严,放任女儿手段残忍,用马鞭生生打死了一个奴婢,其后平康王被陛下召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敢说其后没有你的手笔?”


    他挑眉,“平康王这位闯祸的爱女,银月郡主,似乎在上月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当众侮辱了你家夫人吧?”


    以平康王的性子,受了这么一顿斥,颜面尽失,回去还能不处置银月郡主吗。


    顾缜依然不吭声。


    “我自小就觉得你这人表面看着端方正直,实则阴得很。”迟毅玩味一笑,“而今还真渐渐露了你的本性,别怪我这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你可得藏好了,切莫吓着你那个体弱多病的夫人啊……”


    顾缜冷冷扫他一眼,然想起在雅间外偶然听到的那话,捏着杯盏的手愈发用力。


    午饭罢,他复回大理寺处理案卷,又紧接着出外调查,东奔西跑了近两个时辰,回到侯府时,范玉盈已然睡下,只她未睡熟,听见动静,撩开帐幔见顾缜正慢条斯理将外衫挂在衣珩上,低低唤了他一声。


    顾缜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今日出去了?”


    范玉盈心想他大抵是从门房处得知的消息,颔首道:“嗯,府里闷得慌,去了趟二姐的茶楼,同她说说话。”


    顾缜看着她神色自若地同自己撒谎,亦平静地站起身,“我去沐浴,你睡吧。”


    范玉盈没察觉到顾缜身上淡淡的凉意,但不知怎的,顾缜一回来,她好似安心了一般,重新躺进锦衾中,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半炷香后,沐浴罢的顾缜亦在床榻上阖眼躺好,不消一刻钟,他便置身于一屋室之内,屋门大敞。


    他走出去,一个曼妙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惬意地躺在月台的贵妃榻上,纤细的手腕轻转,幽幽摇着竹扇,赏着满天星斗和玉带般的银河。


    “云郎不过来坐吗?”那悠扬婉转的嗓音传来。


    顾缜行至她跟前,见她慵懒地躺着,衣衫轻薄凌乱,媚意丛生,在榻沿坐下后,朝她缓缓俯身。


    范玉盈却不想总次次如他的意,抬手用扇子抵住了他的肩膀,戏谑道:“云郎而今这般肆无忌惮,怎不想着你那夫人了?”


    顾缜低笑了一下,“从前是我眼拙,看不出她虽美,但哪有你半分好。”


    范玉盈愣了愣,咬牙切齿,却仍努力稳着声儿道:“哦,云郎觉着,我哪里比她好?”


    顾缜的视线无声将范玉盈从头到脚扫过,神色暧昧,“这答案,你难道不知吗?”


    知,范玉盈可太知了。


    大色胚。


    她眼眸一转,忽而想到些什么,此时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还以为云郎是个多情深义重的,原都是假的。”她轻嗤一声,“你嫌她体弱,但好在……也不必忍她太久。”


    顾缜眸色沉了沉,“这话是何意思?”


    范玉盈继续打着扇子,故作轻松道:“她与你缘浅,注定无法一世与你相伴,云郎往后会有一个更合你心意的妻子。”


    “哦。”顾缜薄唇微抿,将范玉盈面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她的斟酌,她的思索,以及她的装腔作势,“那我现在这个妻子呢,是会与我和离吗?”


    自然了。


    范玉盈见他情绪这般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想他也不是很在乎,提前让他以为是将来必然要发生之事,和离也能很顺利一些。


    “怎么,云郎不舍得?”


    他看起来可不像舍不得的样子,指不定还在猜想自己将来要娶的第二位妻子是个什么模样性情的。


    范玉盈心下骤然不舒坦起来,但她还是坐起身,勾住他的脖颈,继续尽职尽责地演道:“不管云郎在梦外娶的是谁,云郎有我不就够了吗?”


    “所以,是我而今的夫人主动要求离开的定北侯府?”顾缜又问。


    这很重要吗?


    范玉盈猜测他大抵觉得这样失了他的颜面,毕竟被提出和离的一方,总像是被嫌弃一样,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兴许吧。”范玉盈并未正面答他。


    顾缜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俯首托住她的后颈,旋即将薄唇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道。


    “那范玉盈,你要逃到哪儿去?”


    低沉中带着彻骨寒意的嗓音令范玉盈一瞬间周身发凉,男人渐渐放开她,面上噙着浅笑,一双眼眸却如这夜空一般漆黑没有尽头。


    他认出她了。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眼见男人的大掌朝她而来,她惊慌之下疯狂躲闪,下一刻,骤然睁开了眼睛。


    逃,快逃!


    她试图起身,却猛地被抓住双腕按在了头顶,男人飞快翻身将她死死压在底下。


    一双眼眸如梦中一般冷的可怕,他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夫人,你急什么。”


    第50章 战报


    范玉盈稳着呼吸,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虽她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任顾缜宰割,可通梦这种荒唐事,说不定他只是在梦里试探她,只消她不认,他也奈何她不得。


    她故作疑惑地眨了眨眼,“世子爷,您怎么了?妾身只是想起来净个手罢了。”


    顾缜神色平静,似料到她会这般,少顷,他慢慢松开她,“净手是吧,我带你去。”


    他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阔步往净室的方向而去,范玉盈迫不得已揽着他的脖颈,见他意图去开净室门的一瞬,忍不住提声道:“妾身自己去。”


    顾缜低眸看她一眼,倒没坚持,很配合地在门外将她放了下来。


    范玉盈几乎是逃也似的入内,将门合拢,磨磨蹭蹭了一盏茶的工夫,再度推门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仍立在那里静静等着她。


    她慢吞吞步出去,又猝不及防被抱起来一刻,范玉盈都快笑不出来了,半晌,才勉强扯起唇角道:“妾身又不是孩子,能自己走,侯爷去睡便是。”


    他这样,活让她觉得像个被看管的囚犯。


    顾缜笑了笑,风轻云淡地吐出一句,“这不是,怕你跑了。”


    范玉盈笑意一僵,“世子爷说笑了,这里是妾身的家,妾身能逃到哪儿去?”


    就算真要跑,也不是现在。


    顾缜忽而将她放在明间的红漆圆桌上,俯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这话的意思,是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那是自然。”


    范玉盈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着,心下虚得紧,嘴上却答得极快,在骗人这方面,她已然很是在行。


    “你起个誓吧。”顾缜嗓音里带着淡淡的凉意。


    起誓?


    怎还这么为难人的。


    范玉盈咬了咬唇,想着左右自己也活不长了,狠了狠心,缓缓道。


    “妾身发誓,若妾身离开了世子爷,就让妾身不得……”


    话还未说完,一只温热的大掌骤然捂住了她的唇,顾缜眸光幽沉沉的,范玉盈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愠怒。


    这人,好生难伺候,是他让她发誓,真说了,他却又不高兴。


    范玉盈挣扎着想从圆桌上下来,然人未落地,却骤然教男人攫取了呼吸。


    他一手揽在她盈盈一握的柳腰上,另一只手也未闲着,感受到襦裙被撩起的一瞬,范玉盈慌乱地按住了男人的手。


    “世子爷,这儿不行。”


    顾缜动作未停,低哑浑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怕什么,又不是没有过。”


    的确不是没有过,可那只有在梦里。


    男人粗粝的大掌顺着她的小衣而入,落在她后腰上,寻着某处软肉轻轻一掐,一瞬间,范玉盈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纵然她死死咬着唇,也没忍住自绛唇中泄出一声娇媚的低吟。


    “你的身子比在那里还要敏感。”


    那里,还能是哪里。


    范玉盈泪水盈眶,将坠未坠,被撩拨得浑身酥麻,却依然装傻道:“妾身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顾缜的呼吸愈发粗沉起来,大掌在她香肩上一拂,任由她轻薄的寝衣坠叠到了腰间,“我更喜欢你叫我夫君,或是云郎……”


    他分明句句没有点破,却句句在提醒她他已知晓真相。


    他在逼她自己承认,可范玉盈却仍是道:“若是世子爷喜欢,妾身叫什么都可以。”


    她不能认,一旦认了,她和顾缜往后又要如何相处。


    男人的动作重了几分,却令范玉盈的身子愈发软得厉害,唯有一双藕臂攀着他的脖颈,才能防止自己滑落下来。


    打一月末她中毒以来,顾缜就没碰过她,范玉盈也知晓,梦外的滋味从来比梦里的更好。


    她并非不喜欢。


    正当她沉浸在这场欢愉中时,却忽感一阵刺痛,竟是顾缜狠狠在她右肩上留下了一个牙痕。


    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痕迹,范玉盈双眸微张,像是如梦初醒。


    在顾缜抬首,与他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好似从他阴沉沉的眼眸里得到了答案。


    前不久,在梦里真正开始碰她的那一回,顾缜也是像现在这般将她压在桌上,旋即狠狠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会不会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已知道,怀中抱着的人究竟是谁。


    换言之,他早就看清了她的脸,却任由她在那里表演,梦外更是丝毫没有表露出端倪。


    不,不是没有。


    从前那星星点点的怪异慢慢聚拢,终于结成了一张完整的网,亦勾起了范玉盈藏在心底的恐惧。


    恐怕在她傻乎乎混淆梦境与现实,喊他“云郎”的那一回,就已彻底暴露了自己。


    她一直觉得她演技极佳,将顾缜骗得团团转,可谁能想到真正入了圈套,成了猎物的是她自己。


    这个男人,好可怕!


    顾缜居高临下,滚烫的汗水滴落在那雪峰红梅间,看着身下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添的那份畏惧,他掐着她仿佛再多一份力就能折断的腰肢,满意地一挺身,将她送至云颠之上。


    知道害怕,是好事。


    是他从前对她太温柔和放纵,才让她觉得将来离开他是件轻而易举之事。


    唯有让她既怕他又不得不倚靠他,离不开他,才能牢牢将人锁在身边。


    他双眸眯了眯,想起她在梦里说的那番话。


    什么缘浅,他只知道事在人为,若是注定他们将来没有缘分,他也偏要跟她强求一场。


    翌日,屋外鸟啼声清脆悦耳,范玉盈醒来时,脑海中萦绕的却全是昨夜的情形,她抬手看了看,又检查了身上的痕迹,觉得顾缜昨夜对她是既克制又放纵。


    他的确只正经来了一回但根本没有就此消停,虽痕迹已然消了,但范玉盈还记得昨夜事了,他抱着她去沐浴,巾帕擦拭她的身子时,她瞧见她掌心,胸口及腿间,都被磨红了一片。


    她竟不知,这个男人会那么多花样的。


    且昨夜根本就像是对她的惩罚。


    想来,应是她说要和离那番话惹怒了他。


    毕竟他身为堂堂大理寺少卿,定北侯世子,怎能忍受那被妻子利用完就被抛弃的耻辱。


    是她一时得意忘形,自作自受了。


    范玉盈而今只愁,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将来她又要以怎样的方式向他传递消息。


    她说的话,他还会信吗?


    范玉盈犯愁了一日,等落日熔金,暮色四合之际,她便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快到晚饭时候,紫苏进来,道顾缜让李寅来传话,说大理寺公务繁忙,今夜不回来睡了。


    范玉盈长舒了一口气。


    但她而今可不仅仅是梦外不想见着他,夜里,她又让红芪给她拿了本话本子看,忍着困,生生熬过了子时才安心躺下。


    那头,四更才过,顾缜便醒了。


    他起身燃起烛火,暖黄的灯光映照在他清冷的面容上。


    本还想着昨夜在梦里好生看看她会怎么继续同他演,不想一夜无梦。


    仔细想来,他也不是日日都会梦见她的。


    昨夜无梦,是凑巧还是……


    顾缜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个问题。


    他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会不会做梦,何时做梦,她是否能控制这一切,还是有其自己的规律呢?


    近午时,李寅自府里递来消息,道老夫人让各位老爷公子们都早些回府去,今日她在正厅设了家宴。


    顾缜算了算日子,便清楚祖母所为何事,故而午后便早早赶完了手上的公务。


    回到定北侯府后,他径直往正厅方向而去。


    行至月洞门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落入他的眼帘。


    “夫人。”


    闻得此声,范玉盈身子骤然一僵,正跨过月洞门的人险些被绊了一跤,她身后的青黛还未有所反应,便有人快一步扶了她一把,将她稳稳托起。


    “小心。”男人带笑的嗓音落入她的耳中,却让范玉盈有些瘆得慌。


    尤其他此时紧握着她的手,令她不由想起昨夜他强硬拉着她感受到的滚烫,面上不禁烧起来,她下意识想挣开却被攥得更紧,顾缜牵着她便往厅内而去。


    此时正厅内,二夫人方氏瞧着这一幕,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却是笑着道:“这缜哥儿和他媳妇的感情倒是愈发好了。”


    “二弟妹这话说的。”苏氏道,“他俩的感情何时差过,就是才新婚的时候,两人面皮都薄,旁人看着就觉冷淡些,当时也不知让哪个碎嘴的传出那些个闲话来。”


    某个碎嘴的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哪里不知是在骂她呢。


    这范玉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且不论外头如何非议,人家现在不仅是长公主殿下面前的大红人,更是那位围棋大家收的第二位亲传弟子。


    为着此,也足够让苏氏得意的。


    顾老太太冷眼瞥向这俩打入门就针锋相对的儿媳,又将视线转向外头,见长孙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模样,心下欣慰,也不枉她当初特意出言劝诫了一番。


    没一会儿,二老爷父子俩,三房一家也都陆续抵达。


    人齐了,顾老夫人命人上了菜,才看着二老爷三老爷道:“叫你们几家过来,想必你们心里也有数,今日是你们父亲的冥诞,因也不是什么大寿,没必要大张旗鼓,我就想着一家人难得聚聚,干脆在一块儿吃一顿饭,你们父亲生前最喜热闹。”


    顾老夫人环顾一圈,面容慈和,“今日这人可是格外得齐,连峻哥儿都回来了。”


    顾峻忙讪讪地起身请罪,“孙儿是昨儿夜里才骑马从书院回来的,今早又睡到日上三竿,是孙儿失礼,没能及时来拜见祖母。”


    顾老夫人不在意道:“无妨,你平素课业繁忙,又格外用功,加之骑马过来一路疲累也在所难免,祖母只望你学有所成,能早日取得功名,给你父亲母亲争一口气。”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三老爷闻言眸光闪了闪,缓缓看向养育自己的嫡母。


    “孙儿明白。”顾峻正色道,“孙儿虽不像大哥二哥聪慧过人,但定会更加勤勉,绝不辜负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期望。”


    “嗯。”顾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许诺道,“等你高中,祖母就在家中大摆筵席,替你庆贺。”


    “多谢祖母。”


    顾老夫人顿了顿,忽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下来,“只可惜今日,老大不在这儿,他这人酒量好,昔日你们父亲还在时,也就他能陪着喝上两盅。”


    听老太太提及定北侯,饭桌上不由沉默下来,苏氏亦神色黯淡。


    范玉盈瞧见这一幕,心下明白。


    老太太思念长子,她婆母又何尝不是,只是她的心情更复杂些。


    她既盼望夫君回来,与她团圆,又盼着他不要回来,生怕坐实京中那些传闻。


    “罢了,不过有老大在,这饭桌上怕是也要喧闹许多喽。”顾老夫人见坐在对面的萱姐儿正对着一盘糕食两眼放光,垂延欲滴,笑道,“好了,都动筷吧。”


    “老夫人,夫人。”


    恰在此时,一人匆匆入了厅内,气喘吁吁禀道:“刚得到的消息,西北来报,昱延联合羽然进犯,气势汹汹,函燕关岌岌可危。”


    苏氏怔在那儿,面白如纸,手中的筷箸啪嗒一下落在了桌面上。


    顾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到底是掌家人,即便担忧害怕亦只是双眉紧蹙,沉稳不乱。


    厅内人一时神色各异。


    范玉盈则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分明记得,前世西北战事爆发的消息应当是月底才会抵京,缘何提前了这么多?


    她看向身侧可谓是整个厅内最平静之人。


    难不成是因她在梦中暗示顾缜他父亲即将遇险所致。


    那之后,他究竟在暗地里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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