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泉


    孟大家的居所依山而建,格外清幽,才入了院门,远远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着灰白狐裘大氅,立于廊芜之下。


    走近了,范玉盈才认出此人来,正是那孟大家的弟子,楼三公子楼霁川。


    楼霁川朝顾缜施了一礼,“世子,师父在里头呢。”


    言罢,将眸光落在范玉盈身上,微微有一瞬的诧异,但很快颔首化作有礼的一笑。


    楼霁川引着几人入了屋,角落里的雕花紫金炉香烟袅袅,一股子清幽淡雅的竹香扑面而来,孟大家孟子绅自花梨木方案前起身,唤了声“云疏”,笑着迎上来。


    这还是范玉盈头一回听到有人唤顾缜的字。


    相较于先前在乌鹭雅集上看到的高雅矜贵,仿佛难以接近的模样,此时的孟大家却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顾缜唤了他一声先生,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长辈欣赏晚辈的眼神看着他,“虽同处京中,但你公务繁忙,我们也快有一年多未见了吧,听闻你已成亲,想来这位便是你的夫人吧。”


    “见过孟大家。”她恭敬福礼。


    孟子绅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多加停留在范玉盈身上,只示意众人落座,上了茶水。


    范玉盈暗暗打量着这屋舍,不大的两间,却在各处摆了棋盘,有下完的,有没下完的,墙面各处亦贴着不少棋谱,连桌案上凌乱摆放的都是相关的书册,这位孟大家真真当得起“棋痴”的称号。


    茶还未喝半盏,棋痴便忍不住了,“如何,今日见着云疏你,着实让我有些手痒。”


    顾缜起身恭敬道:“还请先生赐教。”


    楼霁川已极有眼色地准备了一副空的棋盘,见孟大家在案前坐下,神色认真起来,范玉盈低身问顾敏,“世子爷的棋很厉害吗?”


    连孟大家都主动提出与他对弈。


    顾敏有些惊讶,“大嫂不知吗,大哥十四岁就被孟大家相中,若非大哥当年随大伯父去了西北历练,而今孟大家的大弟子便不是楼公子了。”


    此事,范玉盈是真的不知,倒是她整日待在屋里,孤陋寡闻了。


    若是这般说来,以前她次次输给顾缜,似乎也不算太冤,毕竟是孟大家都看好的人。


    两人并未猜先,顾缜执白先行,这一局,范玉盈也算见识到了什么叫高手对招,看似平静的棋局下却是暗流涌动,步步惊险。


    她看得目不转睛,才发现过去顾缜对她实在手下留情,也发现她见识过的棋,尚不及棋术本身玄妙的万一。


    毕竟是国手,孟子绅到底棋高一招,末了,顾缜投子认输,输得心服口服。


    孟子绅也算下得尽兴,夸赞顾缜这些年虽未专注于此,但长进竟也不小。


    随着一局落,外头响起通传声,众人忙起身迎淮阳长公主及跟随而来的银月郡主。


    淮阳长公主知晓孟子绅这人最不喜在下棋之时被人打搅,故而特意拖到此时才过来。


    “本宫来得可是时候。”长公主瞥了眼那局棋,“除却皇兄,本宫倒是难得见先生与旁人下棋的,看来是棋逢对手。”


    银月郡主杨莘将投在顾缜身上的眸光收回来,也道:“看孟大家和世子这局下得酣畅淋漓,倒是让莘儿也有些心动了,莘儿近日对孟大家的棋术好生钻研了一番,还望孟大家能指点一二,也好让莘儿知晓,究竟是哪里还需精进。”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笑着说这话,但分明心下仍然不忿,不明白以自己的棋艺,缘何始终不被孟大家收为弟子。


    孟子绅皱了皱眉,他这人,始终相信棋风足以见一人的脾气性情乃至于人品,银月郡主的棋的确不差,可却太过凌厉冒进,甚至带着一股子杀伐之气,不给对手留一丝情面,非他所喜。


    可此话他不可说,须臾,只能开口道:“既如此,霁川你便与郡主下上一局。”


    楼霁川闻言上前,却是对着师父一拱手,“依弟子所见,不如让顾夫人与郡主对上一局。”


    言罢,他将目光落在范玉盈身上。


    蓦然被提及,范玉盈愣了一愣,不明白无缘无故这位楼公子为何要害自己,分明自己与他并不相熟。


    杨莘双眸眯了眯,她原只想让顾缜看看她的本事,知道自己瞎了眼,但眼下似乎还有更好的法子,让一些人彻彻底底颜面扫地,无地自容,岂不是更有趣。


    她上前一步,柔声问道:“也好,就是不知顾夫人愿不愿意与我下上一局?”


    对面人是不是善意,范玉盈不可能感觉不到,更何况,还是曾在雅集上公然给她难堪的银月郡主。


    范玉盈不想掺和到这些事中,她垂首,朱唇微张,正欲拒绝,却觉后背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托了一下,令她不得不站直了些。


    耳畔响起低沉熟悉的嗓音,“郡主盛情,你就不必推脱了。”


    范玉盈抬首看去,就见顾缜对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分明笑着,眸光却有些寒凉。


    孟子绅眼见他素来少言的大弟子和他认可的顾家世子皆推举这位范家姑娘,不由蹙了蹙眉。


    他在京城多年,可从未听过这位范家姑娘在闺阁时以及出嫁后,在琴棋字画上的名声。


    但是旁的,倒听过些许。


    长公主微微沉了脸,哪里不晓得银月郡主存着什么目的,这丫头,真真被惯坏了。


    以防事情无法收场,届时让这范家女太过难堪,长公主道:“那便如此吧,不过也非什么比试,不必太过计较得失输赢。”


    “是,姑母。”


    话都让旁人说完了,这回,范玉盈真真是被赶鸭子上架,顾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范玉盈对她笑了笑。


    这银月郡主什么心思她还能猜不着吗,但输了便输了,只消她不觉得丢人,银月郡主也奈何不了她。


    两人落座后,杨莘道:“我学棋多年,也不好欺了顾夫人,就让顾夫人十个子,如何?”


    范玉盈瞥见杨莘眸中的笑意,知晓她不安好心,还未开始便要贬她一贬,一子约十目,她这般让法,根本在告诉她,她根本无一丝一毫将她放在眼里。


    且若让十个子她依然惨败,该有多可笑。


    若是有骨气的,大抵会拒绝,但范玉盈不是,她要让便让呗,“多谢郡主。”


    杨莘见她不仅不为所动,还笑得粲然,真心感谢她一般,反被弄得气不打一出来。


    她在心下讥笑一声,一会儿下不出二十手就一败涂地,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杨莘让子后,便令范玉盈先行,范玉盈下棋很慢,常是要思索很久才能落子。


    她这般,反是让杨莘愈发得意起来,几乎是范玉盈才落子,她便迅速跟上,且范玉盈每一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见自家嫂嫂一直处在下风,顾敏愈发急了,可抬眼看去,她大哥哥竟是负手无动于衷。


    她有些气恼,向来稳重的大哥哥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竟是这般将大嫂推出去受辱。


    顾缜并非真的不为所动,他看向不远处,有一人正站在孟大家身侧,面向范玉盈,对她的每一个落子看得极为认真,他眸光幽沉,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向棋局。


    而此时,随着一子落,棋局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见着,杨莘慌了,长公主惊了惊,孟子绅的面上除却意外,还有些隐隐跃动的喜色。


    连不大懂棋的顾敏也看出来了,她拉了拉顾峻,激动地低声问:“三哥,大嫂这是压制住了郡主吗?”


    顾峻亦为之惊愕,久久反应不过来,“倒是不曾听说,大嫂还有这般棋力。”


    杨莘也没有听说。


    她极力稳着情绪,却发现她之后下的每一步棋却都在促使她走向无法挽回的颓势,范玉盈先前不起眼的落子,竟都成了给她下的圈套,她一直在无声无息给她做局。


    行至第四十五手,杨莘额上漫布密密的汗珠,手一颤,指尖的棋子咕噜噜滚在了棋盘上。


    她低下头,眸中满是恨意,却死死抿着唇不肯说认输的话。


    她不说,范玉盈便主动道:“郡主,承让了。”


    杨莘咬牙切齿地看去,“顾夫人先前说自己棋艺不精,可真是谦逊了。”


    这小贱人,竟同她玩藏拙这一套,来故意戏耍于她。


    范玉盈也没想到,她会赢了杨莘,或要靠适才孟大家和顾缜那一局,让她从中学得了一星半点,才能借以用在了这局棋上。


    “郡主谬赞。”


    屋内一片寂静,半晌,还是长公主低咳一声,先开口道:“好了,这棋也下了,本宫特意命人准备了温泉宴,世子也同你夫人及弟妹一道入宴吧。”


    顾缜拱手称是,当下谁也未对适才这局棋做出评价。


    但一场午宴下来,银月郡主的面色始终不大好看,宴才过半,就寻了个由头气呼呼起身离开了。


    长公主由着她去,杨莘走后,她才道:“不知顾夫人从前,随哪位先生学的棋?”


    范玉盈放下筷箸,恭敬答:“臣妇不曾好生学过,只自小翻看棋谱自个儿琢磨的。”


    “哦?”长公主面露意外,视线时不时瞥向孟子绅,意味深长地笑道,“那顾夫人,当真是天资聪颖,这般资质,若能得一位良师,定能使棋艺更加精湛。”


    宴罢,范玉盈随顾缜出来,在长廊下,孟子绅道:“上元节后,我便会回京,云疏若是有暇,可常带你夫人去我府上闲坐。”


    范玉盈冲孟子绅福了福,抬眸就见这位围棋国手浅笑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楼霁川跟着师父离开时,亦笑着冲范玉盈点头。


    顾峻则继续带着顾缜几人介绍书院,过了未时,长公主派人来传话,说天色渐晚,路途难行,他们便不必回去了,命手下女官安排他们住在温泉小筑。


    走了一路,积雪融化透过绣鞋湿了范玉盈的罗袜,顾缜担心她受寒,让紫苏白芷带着范玉盈先去泡温泉暖暖身,换身衣裳后再用晚膳。


    温泉小筑屋如其名,后头恰有一汪活水温泉,紫苏白芷收拾准备之际,范玉盈百无聊赖脱了鞋袜,将冰冷的双脚泡入水中。


    顾缜过来时,恰好看见他的妻子正坐在温泉边愣神,罗裙撩至膝盖处,一双纤细莹白的小腿在水面轻轻晃动。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动作,在一瞬间的恍惚中,眼前人与梦中女子的身形似乎交叠在了一起。


    顾缜蹙眉,将这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


    都准备妥当了,范玉盈褪了外衫,被冻得一个瑟缩,只留薄若蝉翼的寝衣便缓缓滑至池中。


    她靠着池边阖眼小憩,忽觉有人在轻轻抚摸着她的青丝,她掀睫看去,也不知紫苏白芷何时悄然退了下去。


    “世子爷。”她趴伏在边上,抬眸看他。


    “嗯。”顾缜将她贴在颊上的青丝撩至莹润洁白的耳后,“你与那楼三公子先前便相识?”


    范玉盈眨了眨眼,不知他缘何问这个,她摇头,“不识,只在乌鹭雅集远远见过楼三公子一回,未曾与他说过话。”


    顾缜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却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道:“看来孟大家看中了你,他几乎不主动邀人去他的府邸。”


    “孟大家邀的不是世子爷吗?”范玉盈疑惑道。


    就算她赢了银月郡主,也是在她让了十子的情况下,银月郡主的棋艺尚且入不了孟大家的眼,何况是她了。


    “你棋下得不错,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兴许不久后,孟大家会寻一个机会正式收你为徒。”


    看着顾缜眸中的坚定,范玉盈隐约意识到什么,她将身子前倾了些,“今日,世子爷是故意带我来找孟大家的?”


    顾缜不答,只笑了笑,“头一眼看到你下的棋时,我便觉得你是孟大家在寻找的弟子……我带你来,不只是想满足孟大家多年心愿,也希望往后旁人提到你,只道你是孟大家的得意门生,而非那些令你不喜的不实传言……”


    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范玉盈却是怔住了,她没想到,顾缜的目的竟是想帮她改变在外的恶名。


    说她真的一点不在乎那些传言,定然是假的,只是听得多了,便也麻木了,且重活一世,她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又何必将心思挂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可此时却有一个人告诉她,他会帮她。


    但他是真的为了她,还是为了定北侯府,为了他自己能有一个好名声的妻子。


    顾缜见她又失了神,一双蝶羽般的长睫轻颤,无意识咬着不画而丹的绛唇,水珠顺着她的青丝沿着修长白皙的脖颈往下,落在那深陷的锁骨处盘旋片刻,滑入雪峰之间。


    他喉结滚了滚,眸光黯了几分,“月事干净了吗?”


    范玉盈樱唇微张,旋即低垂下眼眸,自喉间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嗯”字。


    顾缜听见了。


    很快,轻薄的衣裙飘浮在水面上。


    一圈圈荡起的涟漪层层叠叠,原轻又缓,不知何时,随着断续难耐的呜咽声,变得又急又密,碎了一整片水面。


    范玉盈哭得厉害,可眼前人却跟座山一般,怎也推不动,开始还对她温柔的人,随着深入却渐渐变了样子——让她难以承受的凶狠的模样。


    被推上浪尖的一刻,她终是忍不住埋首,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下去,她这般气力尚且伤不了他,可终是让顾缜清醒几分。


    见怀中娇躯若风中之花摇摇颤颤,他蹙眉,一把扯过巾帕替她擦拭身上的水,末了,穿上中衣,用他抛在一旁的大氅将范玉盈裹得严严实实,抱进屋去。


    过程的激烈和事后的余韵令范玉盈周身软绵绵的,迟迟缓不过来。


    顾缜抱着范玉盈坐在榻上,见她抽抽噎噎止不住哭,无奈替她擦了眼泪,也知自己有些失控了。


    “莫哭了,今日可是你的生辰,我备了一份生辰礼给你。”


    范玉盈红着眼圈诧异地看去,“世子爷知道。”


    知道还这般欺负她。


    “纳吉时,我曾看过你的生辰八字。”


    待她稍缓些,顾缜替她穿好干净的寝衣,放到床榻上,“你且歇息一会儿,我会让人将晚膳送来。”


    范玉盈点头,她确实有些累了,这一日的疲惫加适才那一遭,令她几乎一闭眼便沉沉入了梦乡。


    再睁眼,夜色浓重,她正跨过那道熟悉的月洞门,院中盛放的红梅被积雪压弯,寒风簌簌吹过,她认出,这是定北侯府的正厅。


    远处隐隐响起爆竹声,似是佳节,然正对的屋内分明灯火辉煌,却格外寂寥,只顾缜一人,背对她孤零零坐在那张红漆花梨木圆桌前默默饮酒。


    范玉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与顾缜通梦,也不知为何,每逢月底到月初这段日子,她和顾缜的通梦便断了。


    这应是她的前世记忆。


    果然,她听自己唤道:“侯爷。”


    屋内人折首看来,语气很冷,“你来做什么?”


    她没有理会他的淡漠,径自入内,在他对面坐下,“今儿过年,妾身怎好让侯爷一人冷冷清清的。”


    说着,她抬手,欲给自己斟上一杯,却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按住,“就你这身子,怕不是一杯就给喝死了。”


    她笑了笑,收回了手,“妾身明白,侯爷不过是表面冷淡,实则对妾身诸般关怀,不然也不会将紫苏替妾身寻来。”


    男人没有吭声。


    范玉盈继续道:“妾身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关于侯爷究竟为何要向陛下求了妾身。侯爷既想用妾身来解陛下疑心,却将妾身晾在一旁,怎能骗得过陛下呢。”


    此言一出,男人沉凉的目光骤然投来,“你想做什么?”


    “侯爷误会了,妾身不过想报答侯爷的恩情。”她唇角漾起些许苦笑,“只妾身这副贱躯不中用,无法伺候侯爷,但求陪伴在侯爷身侧,为侯爷消灾解难……”


    男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直勾勾落在她身上,似要透过她病弱苍白的面容看穿她脑海中那些不堪的心思。


    范玉盈面上不动声色,搁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握紧,直到男人收回视线,淡淡道:“随你吧。”


    范玉盈松了一口气,嫣然笑道:“既是侯爷您的爱妾,想来定得娇纵些,如今这般称呼倒是生疏了,妾身听闻,侯爷的字为云疏,不如往后妾身唤侯爷为云郎。”


    见对面人不反对,她又道:“侯爷若不介意,也可唤妾身的乳名,妾身的乳名叫……枚枚。”


    范玉盈睁开眼。


    她没想到,原“云郎”这个称呼竟是前世的她自己提出来的。


    若是如此,她和顾缜的通梦会不会也有前世经历有关。


    “姑娘醒了。”紫苏撩起帐幔,扶范玉盈起身,“姑娘睡了半个时辰了,奴婢正想着叫姑娘起来,好歹吃些东西再睡。”


    白芷端来一食盒,取出几道小菜,最后端出来的竟是一碗卧了蛋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紫苏给范玉盈披了衣裳,在软榻上坐下,“世子爷去三公子那儿了,这面是世子爷临走前特意吩咐下的。”


    白芷摆了碗筷,也道:“红芪姐姐还同奴婢说,世子爷前几日问了她关于姑娘生辰之事,许是听说姑娘不大愿意过生辰,就没有大张旗鼓的。”


    范玉盈吃了一口面,说不出什么心情。


    这生辰过了,好像又没过,但这样对她来说似乎正好,她确实不想让此事广为人知,安安静静,不太过刻意,反让她觉得舒服。


    毕竟这日子于她,始终如横在心口的一根刺,动一下便隐隐作痛。


    “世子爷还给了奴婢一个匣子,说是姑娘的生辰礼,等姑娘醒了,就拿给姑娘。”


    紫苏呈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匣,范玉盈打开,就见一对玉镯静静躺在里头。


    这是和田玉,亦是难得一见的红玉,细腻温润,水色极好。


    范玉盈戴在手上,朱砂红的玉镯衬得她的手腕愈发纤细莹白,红彤彤的似也给她添了几分血气。


    “真好看。”白芷夸赞道,“世子爷对姑娘可真好。”


    范玉盈眼睫微垂,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有些神思恍惚。


    是啊,他对她可真好,令她难以接受得好。


    她将镯子取下来,重新放进锦匣中,盖上匣盖,疲累得靠在引枕上。


    可再好又能如何。


    就像她梦到的那般,前世今生,她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在利用他罢了。


    她就是这般工于算计,心肠歹毒的人。


    她哂笑了一下。


    范玉盈啊范玉盈。


    演戏归演戏,别到最后戏演过了头,将自己都给骗了……


    第32章 上门


    范玉盈是在翌日午后随顾缜回到定北侯府的,将她和顾敏平安送到府门处后,顾缜便径直去了大理寺处理公务。


    顾敏已迫不及待回三房告诉母亲周氏昨日书院一游的经历。


    范玉盈则回了葳蕤苑,才入了垂花门,红芪就迎上来,笑道昨日送来的生辰礼都堆了一桌子了。


    范玉盈进屋一瞧,果见红漆圆桌上大大小小堆叠的匣子。


    红芪解释,昨日是太子妃先派人自宫中送来的生辰礼,紧接着便是二姑娘。或是听闻了此事,松茗居和椿园也相继命人送了东西来。再晚些时候,二房三房也来了人。


    范玉盈都能想象到那副热闹的情形,倒庆幸昨日不在府上,不然本就是不想过的日子,还得忍着烦心一一谢回去,实在难熬。


    是夜,顾缜到了戌时才回来,范玉盈已然睡下了,只是并没睡熟。


    顾缜甫一躺上来,她便睁开眼,低唤了他一声。


    顾缜伸手,将她半揽进怀里,或是知晓她因何难眠,直接道:“适才李寅同我禀报说平安巷那寡妇这两日怕是要生了。”


    范玉盈秀眉蹙了蹙,柔荑忍不住攥紧顾缜的衣襟,“那桩事,世子爷查得如何了?”


    顾缜知晓她说的是什么,“已有了眉目,看样子,当和你猜想的一样。”


    他顿了顿,反问道:“此事,你想如何处置?”


    他不是不能直接派人将姚睦拿下,但这到底算是范家家事,事关她二姐姐,顾虑颇多,或她还有旁的主意。


    “妾身的确有些想法,只是不知可不可行。”范玉盈神色犹豫道。


    “说来听听。”


    她这才伏在顾缜耳畔,细细道出自己的打算。


    顾缜清冷的眉眼间浮现些许笑意,“也无不可,若是如此,后日当正合适。”


    翌日早,范玉盈郑重地写了封拜帖,让紫苏送去姚家,很快就收到了她二姐姐的回信。


    次日,她同婆母苏氏禀过后,正式登了姚家的门。


    前世今生,这还是范玉盈头一回去她二姐姐的婆家,姚家虽算不得富庶,但祖上也出过几个当官的,得过一时风光,可惜后人不成器,便渐渐没落下来,而今以经商为生。


    当年,姚睦是来京赶考的,虽说名落孙山,但却娶得了她二姐姐。两人成亲时,因姚家在京城没有落脚之处,她身为太子妃的大姐姐还拿出自己攒下的钱银替妹妹妹夫置办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便是而今的姚府。


    可以说,姚家拥有的一切,宅子,田庄,铺面,几乎都来自于她二姐姐。


    然这群白眼狼吸着她二姐姐的血,前世却……


    范玉盈被红芪扶着下了马车,看到跟在她二姐范玉融后头的姚母时,眸光阴厉了几分,但她很快换上一张笑脸,仿若无事般亲昵地拉住她二姐姐的手,还示意青黛向姚母奉上带来的礼。


    姚母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世子夫人如此见外做什么,都是一家人,过年过节的,本就该多走动走动,送什么礼呢。”


    虽这般说着,让下人接东西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范玉盈笑而不语,临进府前,对红芪耳语了两句,红芪颔首,转身往街上去了。


    “这是去做什么了?”范玉融好奇道。


    “没什么。”范玉盈笑道,“不过想起这附近有家糕点铺子,我婆母最爱他家卖的条头糕,便让红芪去买些,一会儿好带回去的。”


    范玉融正诧异妹妹竟还有这般细致的心思,就听她婆母道:“顾侯夫人真是好命,得了世子夫人这般孝敬的儿媳。”


    听着姚母的恭维之词,范玉盈似笑非笑,“哪里比得过我二姐姐对伯母一分好,听闻伯父伯母平日的饮食吃用都是二姐姐在费心,一年到头鱼翅燕窝几乎是不断的,二姐姐整日既要顾着家里,又要打理铺子,凡事却井井有条,我自认是万万比不上的。”


    姚母笑意微僵,旋即热情拉了范玉融的手,赞同道:“谁说不是呢,我常对我家老爷说,睦儿能娶玉融,不仅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我姚家祖上烧了高香,不然怎么能得这么伶俐能干,孝敬尊长的媳妇呢。”


    范玉融反不好意思起来,“母亲可别说了,父亲母亲对玉融好,玉融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什么应不应该的,你可是咱姚家的宝,那便是十车金子都不换的。”姚母拍了拍范玉融的手,“天冷,你和世子夫人也难得见着,快带世子夫人去你屋里坐坐,我就不扰你们了,去灶房看看,亲自做些点心给你们。”


    范玉融颔首道了句“多谢母亲”,就带着范玉盈去了她住的落英园。


    屋内暖融融的,已提前让仆婢燃了炭火,范玉融在妹妹膝上盖了薄衾,问前几日她送去的生辰礼她可喜欢。


    那是件紫檀木做成的多宝格镜奁。


    “喜欢,二姐送来的镜奁刚好可以装我新得的头面首饰。”


    “你喜欢便好。”那是范玉融特意命人打造的,她沉默少顷,又问,“年后,可曾回家见过父亲?”


    范玉盈喝茶的手一顿,缓缓摇头,“没有,这段日子有些忙,便没回去。”


    范玉融哪里不知道范玉盈是在撒谎,她都有暇来她这里,怎会没空回娘家看父亲呢。


    她低叹一声,“前日,我倒回去了一趟,听下人说,父亲告了一日假,又在母亲生前的院里坐了一日……”


    “枚枚。”她看向范玉盈,“我知道你恨父亲,恨他这些年对你冷漠,可父亲他……也是因为思念母亲。”


    恨吗?


    范玉盈垂睫,她也说不出,自己对父亲范仲丞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只知道自她和范承宥出生后,父亲对他们几个孩子都很淡漠,尤其是她。


    她记得,幼时他常在看到她时,迫不及待地挪开视线,就像是不愿意看到她一般。


    可他确实爱极了她们的母亲,那个范玉盈从未见过,甚至想象不出模样的女人。


    母亲死后,即便祖母逼迫,父亲也始终不愿续弦,后甚至为了躲避祖母,自请前往修筑皇陵。


    说到恨,她那父亲又会不会因为她母亲的死而恨极了她呢。


    见范玉盈沉默不语,范玉融晓得这是她解不开的心结,便不再问,“话说我上回去,却是没见着阿宥那小子,说是过完年,就随好友一道出京游玩去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竟是一点也不晓得此事。他今岁也十八了,我想着过段日子进宫见大姐姐,也该商量着替他定门亲事,成了家说不定能就此收收心。”


    范玉盈闻言回过神,估摸着大抵也是前世这时候,她大姐姐二姐姐替范承宥定下了李家三姑娘李云柔。


    虽这一世没了那丫头的事,但也不知范承宥会不会成器,她也没反对,只道:“且先问过他吧,若他不愿便罢了,莫耽误了人姑娘。”


    范玉融倒是赞同这话,一想到弟弟而今无所事事,整日不学无术,便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姐妹们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范玉盈余光蓦然瞥见红芪进来,对她福了福道:“姑娘,条头糕买来了,才做出来的,还热乎呢。”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范玉盈顺势道:“既买来了,那二姐,我这便回去了。”


    “怎这么快就要走?”范玉融道。


    “条头糕凉了便不好吃了,再加上二姐忙,这会儿也是抽空陪我,就不叨扰二姐了。”青黛麻溜上前替自家姑娘穿好披风。


    眼见她执意要走,范玉融也拦不住,只得跟着她一块儿出府去。


    临至府门前,忽听外头传来些许嘈杂的声响,范玉融皱了皱眉,“吵吵嚷嚷的,这是怎么了?”


    正要出去查看,忽见一人疾步过来,正是姚睦的母亲。


    分明天还冷得紧,她额上却冒着汗,神色略有些慌张,一下上前阻了范玉融,“没什么,不过一个乞子,我看人可怜,好心给了饭,谁料他贪得无厌,又伸手要钱,我这才教人赶出去。”


    然她话音才落,一旁的红芪倏然道:“乞子?我适才进来,看到的分明是个妇人,嘴上嚷嚷着说要见二姑爷来着……”


    姚母面色登时一白。


    “妇人?”范玉盈迟疑着凑近范玉融,“二姐姐,若真是寻二姐夫的,可是有什么误会,有些事还是得早些解决得好,不然就怕后患无穷……”


    纵然声音小,但姚母也听清了她说的话,霎时急道:“世子夫人这话说的,什么后患啊,可不能空口白牙污了人清白!”


    范玉融深深看了她婆母一眼,朱唇微抿,不顾她的阻拦,快步出了府门,果见两个家仆正在驱赶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


    而定北侯府的车夫或是看不过姚家这般欺负一个妇道人家,正拦着他们讲理呢。


    “住手。”范玉融一声低喝。


    那妇人闻声一怔,剧烈挣脱开束缚,快步扑跪在范玉融脚下。


    范玉融认出这人来,“绾娘?”


    名唤绾娘的女子死死攥着范玉融的裙摆,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登时痛哭流涕,“掌柜的,绾娘对不起掌柜的,但绾娘只有这一个孩子,还请您求求姚郎,绾娘什么名分都不要,甚至甘愿做牛作马,只求他把孩子还给绾娘……”


    看着她二姐逐渐冷沉的面色,范玉盈轻轻摩挲着手腕上温润的玉镯,瞥了眼身旁已吓得几乎失了魂的姚母,唇间泛起不显的笑。


    这就慌了,好戏可才开始呢。


    第33章 对峙


    一炷香后,当姚睦满头大汗匆匆赶来,范玉盈正随二姐范玉融坐在姚家花厅,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秦绾娘跪在底下,哭得泣不成声。


    姚睦咽了咽口水,佯作镇定道:“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玉融缓缓抬眸看去,轻笑一声,“这话我还想问问夫君你呢。”


    秦绾娘泪眼婆娑扑过来抱住姚睦的腿,“姚郎,掌柜的都知道了,你将我们的孩子藏去哪儿了,你将孩子还给我,孩子才出生一日,尚且离不开娘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孩子”姚睦掩起眸中的心虚,大力甩开她,“我知道了,你这妇人好生歹毒,我不过听从夫人吩咐,时不时路过给你些钱银救济,你竟痴心妄想,意图将腹中孩子栽赃于我,来人,快来人,把这毒妇拖下去。”


    他大声嚷嚷,但府上仆从皆观察着范玉融的脸色,犹犹豫豫不敢动手。


    秦绾娘瞪大了眼,“姚郎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孩子真真切切就是你的,是我尚且在茶楼做工时就与姚郎怀上的,后头我与我那亡夫再未行事,怎会是他的孩子呢。”


    范玉融托腮听着,这出狗咬狗,好生有意思。


    秦绾娘哭嚎起来,她没想到,她本以为这辈子可视作倚仗的男人,竟然真的如此对她。


    她是昨日一早生下的孩子,今早让乳娘抱过来,乳娘同情地看着她,说是昨夜孩子就让姚公子抱走了,姚公子还说压根没打算留下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孩子,而她,待稍养好了身子,很快就会被送得远远的,再回不得京来。


    秦绾娘登时慌了神,她本就是听信了姚睦的花言巧语,才与他苟且,替他生下孩子的,就等着母凭子贵,哪里愿意被抛弃,他无情,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失去了孩子,她也就失去了筹码,什么都没有了。


    这才不顾才生产不久尚且虚弱的身子求上了姚家的门。


    “胡乱攀扯什么。”姚母高喝一声,讨好地看着范玉融,“玉融,你可千万别信她说的话,她是有丈夫的人,都知道她腹中孩子是遗腹子,这会儿无凭无据反咬睦儿一口,分明是居心叵测,若随便来一人都这般说,睦儿该平白多出多少孩子啊。”


    范玉盈瞥了她二姐姐一眼,就见她二姐姐秀眉紧蹙些,问道:“绾娘,你可有证据?”


    “有,有。”秦绾娘在脖颈间摸索半晌,取下一物来,“我有一玉佩,是姚郎给我的,说是我们二人的定情之物。”


    听得“定情”二字,范玉融眸中的凉色浓了几分,她哂笑了一下,看向姚睦,语气分外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我记得这是你的贴身之物,几个月前,你不是说弄丢了吗?”


    “是,是弄丢了。”姚睦的慌张已然掩盖不住,但还是指着秦绾娘定定道,“原是你捡了去,而今竟趁机拿出此物来污蔑于我!”


    一直在看热闹的范玉盈见她们兜来转去,没个定论,终是觉得有些无趣了,恰在此时,余光瞥见青黛回返,站在柱子后对她点了点头,她出声道:“二姐,我看这说来说去的,一时掰扯不清,我对这事也不懂,只想起今日世子爷就在附近办差,刚特意遣了青黛去请,他是大理寺少卿,对这事定然更懂些……”


    见姚睦神色骤然一变,她继续道:“若是二姐夫清清白白,那定要就此分辨清楚,还他一个公道,届时也好将那胡言乱语的妇人送去见官。”


    这话还没说完,就见姚家门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太子殿下和定北侯世子来了。


    众人一愣,忙起身相迎。


    太子阔步入内,后头还跟着顾缜,在上首坐定后,太子抬手道:“都起来吧,今日,孤正好陪着瑄岚大王子在京中闲逛,顾少卿也在一块儿,听闻此事,就过来看看。”


    看着底下一片乱象,太子虽已从顾缜口中得知原委,但还是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范玉盈见她二姐咬唇没有动,也晓得让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便上前一步,将此事娓娓道来。


    待她说罢,顾缜紧接着道:“回殿下,臣为了查清此事,派人去了这秦绾娘所居的平安巷,将那孩子与照顾孩子的乳娘一道带了来。”


    闻得此言,秦绾娘陡然一惊,回首看去,果见乳娘抱着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进来。


    “我的孩子。”她跑上去,自乳娘怀中夺过,厉声质问道,“你不是说孩子被姚郎带走了吗!”


    乳娘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娘子糊涂了,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是您自己突然嚷嚷着要找公子,跑出门去,我在后头怎么都喊不住娘子您啊。”


    “不对,不对,你诓我。”秦绾娘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歇斯底里道,“你是谁的人,你是故意诓我的,你就是故意诓我的对不对……”


    若非乳娘那一席话,她根本不会跑来这姚家,姚郎先头就跟她说过,让她不要急,若惊动范玉融届时就一无所有了,一切得徐徐图之。


    姚睦也隐约看透了什么,在心下直骂秦绾娘蠢货,轻易就被旁人挑拨。


    他暗暗将视线在顾缜和范玉盈之间徘徊,哪里看不出定是这二人做的局,只是他不明白,自己藏得这么好,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太子道:“既然孩子都抱来了,想要证明是不是二妹夫的孩子,岂不简单,滴血认亲不就成了。”


    姚府下人很快手脚麻利取来一个装着水的小碗。


    有力大的婆子上前按住秦绾娘,抱过她手中的孩子,在指腹轻轻一扎,挤出一滴血滴在碗中。


    姚睦站在桌前,面色惨白如纸,掩在袖中的手如筛笠般止不住地颤抖,他试着将手伸向那尖锐的银针,末了,却是转身扑跪在范玉融脚下,痛哭忏悔。


    “融儿,我不过是一时糊涂,不过是一时糊涂啊,是这个狐狸精一日趁我酒醉勾引我的,后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对此负责,又不敢告诉你,只能瞒着你让她偷偷把孩子生下来……”


    他信誓旦旦,“但你放心,我从头至尾没打算让这女人进门,也不会纳她为妾,你依旧是我唯一的妻子,那个孩子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我们远远送走便是。”


    “姚睦,你个畜牲!”秦绾娘抱着怀里啼哭不已的孩子,“你当初拉我入雅间,要我身子时,不是说将来要踹了她范玉融,风风光光迎我入门吗,你就是个无耻的骗子!”


    范玉融始终站在那儿,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悲喜,少顷,她垂眼看向顾缜,淡淡道:“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姚睦,我范玉融可真是瞎了眼。”


    “真心,自然真心,融儿你莫听她胡言乱语。”


    “就是就是。”姚母在一旁帮腔,“这么多年,睦儿他,还有我们姚家对你如何,玉融你都看在眼里,不过是个孩子,有什么要紧的,谁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呢。”


    “一时糊涂?”范玉盈觉得好笑,“那我二姐姐就该原谅他吗,姚老夫人怕是弄错了什么,你们姚家而今拥有的一刻可都是我二姐姐给的,她能给,便也能收回去!”


    范玉融闭了闭眼,道:“芸香,去拿纸笔。”


    姚睦隐约意识到什么,“融儿,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你既背了誓言,我自然是要与你和离。”


    范玉融上前,同太子福了一礼,“还请太子殿下替臣女做个见证。”


    “这屋子也算是太子妃娘娘当初给臣女的嫁妆,臣女既要和离,这自然归属于臣女,还有那些铺面田庄,都是臣女婚后自个儿经营置办的,与姚家无关,今日和离罢,臣女要求姚家从此宅院搬走,往后各不相干……”


    芸香跟随范玉融多年,亦得了些许会写会算的本事,很快根据主子所言把写好的和离书递给范玉融,范玉融看过后,对姚睦道:“签吧。”


    姚睦几乎跪在范玉融面前,苦苦哀求。


    听得往后怕是没了容身之处,甚至是什么都捞不着时,姚母急了,劈头盖脸道:“范玉融,你到底在闹个什么,旁人家那都是三妻四妾,纵然你没有孩子,睦儿他不也一直没有嫌弃你吗,我和我家老爷整日对你低三下四,谁家公婆给儿媳为奴为婢,看儿媳脸色度日,眼下你却对此事耿耿于怀,还有完没完了,能嫁给我睦儿那是你的福气,就你这不下蛋的母鸡,本收下这个孩子记到自己名下皆大欢喜,和离了看谁还敢要你!”


    范玉盈不轻易动怒,这会儿却因着姚母的话,痛恨她二姐这么多年真心喂了狗……


    “狐狸尾巴到底是露出来了,姚睦不是个东西,你们姚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靠哄骗我二姐放纵享乐,竟还委屈上了。”


    范玉融面上没有愠色,她一双眼眸灰暗,显然已是失望透顶。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姚睦,你不签,我也不是不能让人按着你签。”


    姚睦瘫软下去,抬眸瞥见太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面上笑意温润,可看着他的眼神却格外冰冷,明白眼下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拿起笔,到底颤颤巍巍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他想,眼下和离也没什么,当年他既能使尽浑身解数将范玉融追到手,而今不过再来一回,也没什么难的。


    毕竟他早就吃透了范玉融,她这人表面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实则只消给足了她关怀,便能就此打动她。


    见和离之事已定,姚母忍不住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哎呀,老天不公啊,老天不公,我睦儿当牛做马那么多年,怎就落得这么一个结果呢。”


    一声嗤笑响起,“老天倒没有不公,作恶之人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缜提声道:“带上来。”


    一个年轻的家仆和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很快被压至厅中。


    姚睦定睛一瞧,登时大惊失色。


    顾缜却未问他,只转向秦绾娘,“秦氏,你要不要说一说,你那失足落水的亡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34章 入宫


    半个时辰后,姚睦秦绾娘等人被太子命人绑了送去顺天府,姚母在后头哭得撕心裂肺,转头指着范玉融,痛骂她是个丧门星,若不是娶了她,他们姚家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范玉融不着一言,只冷声让下人带着姚母和那个孩子回她住的院子,帮着好生收拾收拾行李,等一会儿姚父回来了,就都给请出去。


    没当即赶人走,她已是仁至义尽。


    这场闹剧至此也差不多了,顾缜送太子出府前,回首看向范玉盈,见范玉盈对他点了点头,便知她还想留下来安慰自己的二姐,他道了句“我在外头等你”,方才跟上太子。


    范玉盈跟着范玉融回了她的院子,只不过去了作为客卧的西厢,主屋内,芸香正在麻利地支使下人收拾前姑爷留下的东西,省得碍了她家姑娘的眼。


    默默挨着范玉融在小榻上坐了一会儿,范玉盈才迟疑着唤道:“二姐……”


    “我无事。”范玉融没了往日的神采,看着恹恹的,但还是努力对妹妹扯出一丝笑,“看今日你与世子一唱一和,看来是早就知道此事了,今日特意上门,想来就是为了揭穿姚睦,可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范玉盈抿了抿唇,“我知晓时,尚且证据不足,还是拜托世子前去调查的,就怕……”


    “怕我不信你?”范玉融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丫头,就这般不了解你二姐我吗?你是我的亲妹妹,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便该知道我这人拿得起,也最放得下,断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委屈自己,要死要活的,我只是不明白……”


    “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康平安稳,所以当初才选择了姚睦,我也知他这人没什么出息,但看起来安分守己便也够了,他父亲母亲对我也……”言至此,范玉融自嘲地笑了一声,眸中泛起泪光,“都是假的,原都是假的……”


    她蓦然伸手抱住范玉盈,伏在她肩头声音哽咽,“枚枚,你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个疼我爱我的人,老天竟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我吗。”


    范玉盈心疼地回抱住她,回抱住她平素总是坚强不已,而今也流露出脆弱一面的二姐,“二姐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了二姐你的真心,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她二姐那么好,而今摆脱了姚睦,将来定会过得很好。


    姐妹俩相拥许久,她知道她二姐在哭,可即便掉眼泪,她二姐也强忍着没有出声。


    感受到她二姐得了宣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后,范玉盈尝试着道出心中怀疑。


    “可二姐姐,姚睦欺骗你多年,谎话连篇,除却与秦绾娘一事,会不会还有你未曾发觉的其他事呢……”


    范玉融闻言愣了愣,背手擦了眼泪,蹙眉若有所思起来。


    那头,顾缜在姚府门口送走太子,忽而对着空处道了一句“出来吧”。


    话音才落,不远处的巷子转角走出一人,顾缜看向他,“既然如此关心,适才为何不一道进去看看?”


    迟毅摇了摇头,“她范玉融自尊强性子又犟,你和太子便也罢了,想来定不想让我这个曾跟她有过过节的人,看到她那般难堪的样子。”


    紧接着,他眸色沉凉,问道:“那姚睦,会怎么死?”


    今日,他也在保护太子和瑄岚大王子之列,虽未曾进去,但先前已听顾缜将姚睦所犯之事悉数道出。


    秦绾娘那夫君其实在几个月前就无意撞破了姚睦和秦绾娘的奸情,甚至以告知范玉融为威胁向姚睦勒索钱财,姚睦为防此事泄露,故意寻了一人将其灌醉,引至河畔让自家小厮把人推下水去,且死死按着他,直至其溺水而亡。


    “偷奸杀人,人伦丧尽,罪大恶极,大抵不是斩刑就是绞刑。”顾缜道。


    迟毅双眸眯起,“那岂不是死得太容易了些。”


    毕竟无论是斩刑还是绞刑,都不必痛苦太久就能彻底断了气息,死得太快,反是一种解脱。


    想起今日花厅中范玉盈为她二姐姐几番动怒的样子,顾缜亦若自言自语般道:“是有些容易了……”


    翌日一大早,范玉盈才起,宫里就来了人,是她大姐姐身边的太监出来传话,召她入宫去。


    范玉盈清楚她大姐姐是因着什么,去松茗居禀报此事时,苏氏一声长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一日,姚家的事就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苏氏是有些同情范玉融的遭际的,也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她嘟囔了一句“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便让范玉盈赶紧进宫去吧。


    许是考虑到妹妹身子不好,自宫门外下了马车,范玉宁特意命人备了一顶软轿,直接将范玉盈送到了她在东宫的殿所门前。


    一路被宫人引进内殿,正要行礼,范玉盈就被拉住了。


    “也无外人在,我们姐妹之间讲究这虚礼做什么。”


    范玉宁将妹妹拉到小榻上坐着,握着她的手,却是眉头紧锁着。


    “你二姐姐的事太子同我说了,她正是伤心的时候,我不好召她过来问话,就只能通过你问问,她好不好。”


    范玉盈晓得大姐姐为此忧心,宽慰道:“二姐的脾性大姐姐也知道,难过自然是难过的,但想来很快就会振作起来,而今及时发现也是好事,不然谁知那姚睦往后还会做出些什么呢。”


    范玉宁想到姚睦的所作所为,而今都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谁能想到这般会伪装,原是那心机深重,手段毒辣,说杀人就杀人的,你二姐竟夜夜和这样的人同床共枕,我想想就觉得后怕。”


    她忍不住自责,“也是我不好,当初觉得没甚问题就让她嫁了,总想着我的婚事我做不了主,好歹让她顺了自己的心意,嫁自己想嫁的人,兴许能活得比我好,可谁能想到……是我害了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范玉盈道,“也不止大姐姐你,连二姐自己都没发现那姚睦实则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呢。”


    眼下外头传言纷纷的,多是些不好听的话,范玉融本就是低嫁,还嫁了这么个东西,可真就遂了那些本就等着看她这个太子妃笑话之人的心意,可范玉宁倒不在乎这些,她而今更担心她的二妹妹。


    她嘱托范玉盈,“我轻易出不得宫去,你平素有闲多去看看你二姐,见着你,她心情自然会好上许多。”


    范玉盈连连应声,让姐姐放心,忽而喉间发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范玉宁看她这般,突然想起什么,“你今日既然来了,正好也免了我托人出宫给你送药。”


    她抬手示意,很快就有宫人取来一瓷瓶,“这是宁太医昨日送来的,还是从前的药丸,你时不时发热的病症可有缓些,说来你这病也古怪,竟是查不出源头来,只能这般压着。”


    范玉盈微微垂下眼,没看范玉宁,“说不上缓不缓的,倒和从前差不大多,想来发热是因我身体底子差,我幼时常是要吃药,大姐姐也知道。”


    范玉宁的确知道小妹身子差,可在她五岁前,她和范玉融还未因父亲不肯续弦,被祖母送去老家的时候,她分明记得她的身子并没有这么差,而是她从老家回来,设法让祖母将小妹从庄子上接回来后,才发现她格外体弱多病,甚至经常高烧不退,危及性命。


    她也知道,小妹不喜欢提从前的事,也不问她,转而道:“月末陛下必然要去京郊围场春狩,你若也想一道去,这身子可得养好些。”


    听到“春狩”二字,范玉盈秀眉微蹙,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或是范玉融的事还压在心里,范玉宁并未察觉范玉盈的异样,姐妹俩又坐着说了会儿体己话,就见有宫人进来禀报,说定北侯世子今日来东宫办差,这会儿准备回去了,顺道来接世子夫人。


    “我才同你说了多久的话,还想留你用午膳呢,他这就想将你接走,我是不大愿意的,您呢?”范玉宁道。


    范玉融晓得姐姐还在生顾缜先头冷落她的气,无奈地笑了笑,“既世子来接了,妹妹就不打搅姐姐了。”


    “你何时有了这般好的脾气。”范玉宁摇了摇头,原还想帮着妹妹磨一磨那顾缜的,但见她没这个意思,只能拉着她语重心长道,“你二姐的婚事已经这般了,大姐姐希望你能过得好,若受了什么委屈,就同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范玉盈笑着,重重点了点头。


    心下却想,她过得好不好的,也没那么要紧,可这一世,她的大姐姐二姐姐必然要幸福,千万不能重走了前世的路。


    步出正殿,范玉盈远远见顾缜背对着她站在垂花门外。


    春日料峭的寒风吹拂在面上,她停住脚步,心忖着二姐的事才了,可不久后,她大抵又要利用梦境骗他几回。


    分明也不是第一次骗,然不知为何,范玉盈望着那个身影心下生出些复杂难辨的滋味。


    或是愧疚吧。


    她竟也是会愧疚的。


    范玉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旋即换上一副温婉柔和的笑容,欢喜地朝顾缜走去。


    “枚枚。”


    才下了丹墀,背后忽而有人唤她。


    范玉盈神色一凛,眼见着顾缜侧身往这厢看来。


    第35章 发觉


    范玉宁快步出来,将手中的狐裘大氅披在范玉盈身上,“外头冷,看样子像是快下雪了,你且披着姐姐的衣裳,莫着了寒。”


    范玉盈手心发凉,但还是稳着心绪道了句:“多谢大姐姐。”


    范玉宁点头,抬首就见垂花门外,顾缜正对着这边遥遥施礼。


    “去吧。”她道。


    范玉盈福了福,缓步朝顾缜而来,直到看到他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紧张感才消退了些。


    是她多虑了,离得这么远,顾缜应该没有听见。


    她搭着顾缜的手上了软轿出了宫,待在马车上坐定,她攥了攥掌心,问道:“世子爷今日怎去了东宫?”


    “我是特意去向太子禀告属州细作一事。”顾缜神色凝重起来,“那人昨夜突然在狱中暴毙了。”


    “暴毙!”范玉盈惊了惊,“那岂不是线索便就此断了?”


    先前,扎古授意手下人搅黄两国和谈一事,若只是杀了七王子倒还算合理,而故意以献礼诬陷太子一举,则显得太过多余。


    范玉盈一直在想,是否是大昭之内有人为了对付太子,才不惜通敌叛国,与扎古里应外合,而属州兴许就是他诱惑扎古与其合作的条件。


    若如此,对方未免也太过丧心病狂了些。


    “但那细作一死,恰恰说明了这京城中有人心里有鬼,生怕那细作道出些什么,威胁自身。”


    “莫忧心。”见范玉盈愁眉不展,顾缜的手在她肩上落了落,旋即将话锋一转,“说来,今早你二姐派人来寻我,说想去天牢看看姚睦。”


    范玉盈倏然抬首看来,隐约猜到范玉融的目的,“我猜二姐她,或是有些事想要求证。”


    与此同时,天牢之内,被提前打点过的狱卒恭维地笑着,引着范玉融往深处走。


    “二姑娘不知道,那姚睦先前并非被关在这儿,而是与另一人高马大的犯人关在一处,可也不知姚睦怎么惹了那人,竟教那人打得鼻青脸肿,还生生断了两根肋骨,这会儿在另一处要死不活地躺着呢。”


    范玉融闻言愣了一愣,清楚哪里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说被打就被打了,怕是她三妹或是大姐姐心疼她受了委屈,这才故意安排人修理了姚睦一顿。


    几乎行至天牢深处,那狱卒才停下脚步,低声道:“二姑娘,虽说是顾世子让您来的,但您还是得快些,毕竟这儿有这儿的规矩,小的至多给您一炷香的工夫,不然怕是不好办。”


    范玉融明白他的难处,颔首道了声“谢”。


    昏暗的牢房内,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旋即是姚睦沙哑却不掩激动的嗓音,“融儿,你来了融儿,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弃我于不管。”


    一只脏兮兮的手握住栏杆,范玉融站在外头,居高临下看着姚睦此时强忍着痛,艰难爬过来的狼狈模样。


    “我不是来救你的。”她冷声开口,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地断了姚睦最后一丝希望。


    姚睦在懵怔过后,神色逐渐扭曲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


    “范玉融,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想要个孩子,你就怀恨在心,同我斤斤计较,你怎么忘了,当初可是我救了你的命,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报答我,却眼睁睁看着我死,你会被天打五雷轰的!”


    范玉融微微低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姚睦,当年,真的是你救我出水的吗?”


    她眸中的冰寒与凌厉令姚睦后颈一凉,但还是梗着脖子,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你醒来时,难道还看到了旁人。”


    “这么多年,我不曾怀疑过你,直到……”范玉融扯了扯唇角,自怀中掏出一物,在姚睦眼前晃了晃,“昨夜,我自常年系在床头的香囊中,发现了令我不孕的药材,若我记得不错,这东西,还是你说有安神之效,当着我的面亲手系在那儿的?”


    看着姚睦的眸光逐渐飘忽起来,范玉融平静地问道。


    “嫁你三年,我一直以为是我怀不上孩子,你父母亲也在明里暗里对我诸般宽慰,我也因此始终对你姚家有愧,可谁料其实是你们一直在背后捣鬼。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费尽心机娶了我,却又不让我身怀孕育呢?”


    姚睦趴伏在地上,艰难抬首看着范玉融,他厌极了在她背后给她当狗的日子。


    “还能为什么!”他蓦然自嘲般笑了几声,“我科举屡次不第,想要青云直上,不就得靠你范玉融这个太子妃的妹妹吗。可这么多年,我安安分分,也不主动跟你求此事,你还真就以为我淡泊名利,一点不为我的前程仕途打算,但凡你在太子面前求上一求,我何至于至今碌碌无为。”


    看着眼前猩红着眼,几乎发了疯的男人,范玉融越听,越觉得从前和他的一切像极了笑话。


    当初是谁说会靠着自己努力读书,谁说就算没有功名,也会与她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过。


    “看来,你很恨我,所以才不想让我怀上孩子?”


    “你在家中本就嚣张,若是令你有子,岂非让你拿捏了我整个姚家,我姚睦的孩子自不能是你范玉融所出。”


    “让我猜猜,你让绾娘生下你的孩子,就是为了将来以我无子,让这个孩子以族中之子的名义名正言顺继承姚家,哦不,是我范玉融给姚家挣下的家产。”范玉融几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你们姚家可真是好算计啊!”


    她挺直背脊,“至于你救我一事,想来也不必多问了,你如此自私自利,又怎会冒着性命潜入水中救一个陌生人呢。”


    她眼含蔑视,低眸冷冷凝着他,“姚睦,你可真是死有余辜……”


    言罢,她提步,几乎是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背后,姚睦绝望之下,终是破罐子破摔,“范玉融,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与我成婚这么多年,你一直惦记着那迟毅,三不五时令人去属州打听他的消息,但可惜得紧,人家而今是大将军,绝瞧不上你一个和离的妇人,怎的,你不会想贴上去给人做外室吧……”


    姚睦笑得肆意,似乎想借此嘲讽令范玉融难堪,好让他心里得几分痛快,然得到的却不过是范玉融稍稍顿住的脚步,和一声嗤笑后,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走出天牢的一刻,迎面而来的天光照得范玉融几乎睁不开眼,但她还是抬首,久久望着这乌云聚集的天儿,扯唇淡淡笑了一笑。


    像是觉得悲哀,又像是一种释怀。


    天牢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帘被掀开,有双杏眸正静静看着这一幕。


    “不下车与你二姐说说话吗?”顾缜问她。


    范玉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看她挺好的,且我相信二姐。”


    她性子那么洒脱的二姐想必很快就会当自己只是绊了一跤般重新振作起来,就如同这天,下过一场雪,也就乌云尽散,天朗气清了。


    顾缜陪着她在外头逛了逛,及至天色渐晚才动身回去,回定北侯府的马车上,因二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而放下一桩心事的范玉盈在颠簸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她看着棠红帐顶的刺绣暗纹,缓缓支起身子。


    十几步外的红木圆桌前,顾缜正静坐着默默饮茶。


    她正欲出声唤他,却见他折首看来,神色清冷。


    那声“世子爷”骤然哽在范玉盈喉间,她环顾四下,这地方的陈设与葳蕤苑卧间很像,但亦有不同之处。


    她意识到,这是梦!


    幸好她及时反应过来,不然只怕是要漏了馅。


    她佯作无事般在他对面坐下,“好几日不见云郎,云郎待我还是如此冷漠,怎么,都不请我喝盏茶吗?”


    顾缜没动,亦没吭声。


    但视线仍落在梦中人在一声不满的轻“啧”过后,径自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眼看她慢悠悠端起满杯的茶盏,他剑眉微蹙,眸中闪过些许异色。


    因眼前女子捏起杯盏时小指微微翘起的习惯,和他的妻子一模一样。


    顾缜倏然有些烦乱,他一直告诉自己,不可将范玉盈与梦中女子混为一谈,可今日在东宫,他分明听见太子妃对范玉盈喊了一声“枚枚”。


    第36章 暴露


    顾缜也怀疑是自己听岔,太子妃叫的或并不是“枚枚”,而是妹妹。


    可不管是不是,顾缜觉得,不能再放任这怪异的梦境继续下去了。


    亦不能一次次因她与范氏的相似之处而乱他心神。


    什么神女,顾缜眸色阴沉了几分,他或是中了什么邪术。


    虽这女子总能诡异地言中未来,确实在这几个月间帮他良多,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毕竟一旦他因此深信了她,而她将来故意借此扭曲事实,反酿成大祸。


    范玉盈静静饮茶,默默在心下盘算之后要怎么诓骗顾缜之时,自然不会想到面前人摩挲着杯壁,正琢磨着寻一方士,彻底去了她这个施展在他身上的“邪术”。


    *


    姚睦被下狱后,姚父姚母带着所剩不多的家当和那个秦绾娘生的孩子在京中四处求人,可此事涉及太子和太子妃,加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自是无人敢帮。


    得知儿子最后被判绞刑的一刻,姚母哭厥过去,道若知如此,就不攀什么富贵娶范玉融这个丧门星,两人还一度去范玉融的铺面茶楼闹事,那些伙计听闻消息,早替自家掌柜抱不平,人一来,就直接提着笤帚边骂边赶,两人来了几回,被打得抱头鼠窜,便再不敢来了。


    初七日,范玉融命人摘了姚府的牌匾,重新和往日一样去各处铺面茶楼巡视,同没事人一般。


    初九日早,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定北侯府门口。


    苏氏得知消息,派人叫范玉盈过去,疑惑道:“你与长公主殿下素有交集?”


    范玉盈摇了摇头。


    “那殿下怎的突然派人召你去公主府?”苏氏担忧道,“你不会招惹了殿下吧?”


    这位淮阳长公主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打小受陛下疼爱,金尊玉贵,若非如此,又怎会由她心意,放任她至今都未成亲。


    也正因如此,长公主在京中说一不二,高高在上,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存在。


    范玉盈大抵猜到长公主叫她过去的缘由,安慰苏氏道:“应当不是,前几日儿媳随世子爷去鹿鸣书院时遇见了长公主,长公主当时就说有空会叫儿媳过去说说话。”


    苏氏闻言更担忧了,平素也不怎么见的,这好端端的,能叫去说什么话。


    一旁,长公主派来接人的内侍心下已颇有些不耐烦了,唯恐误了差事吃了瓜落,但还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催促起来。


    苏氏也怕迟了长公主不高兴,只得道:“你去吧,但记得仔细一些,莫说错了话。”


    “儿媳知道了。”


    见范玉盈被带走,苏氏还是放心不下,嘱咐巧云赶紧去一趟大理寺同顾缜通禀一声。


    范玉盈还是头一回来这公主府,上回举办乌鹭雅集的宅院她已觉奢华至极,而今走进这里,才知什么叫开了眼界。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假山溪流,一路随来迎她的女官入内,范玉盈几乎看花了眼。


    直至入了一院落,前头的女官停下来,范玉盈才福身施礼道:“公主殿下万福。”


    淮阳长公主躺在美人靠上,懒懒抬眼看来,“起来吧。”


    有婢女挪来一绣墩,让范玉盈坐在长公主身侧。


    “先前在鹿鸣书院,本宫便因你出色的下棋天赋对你印象颇深,今日闲来无事,闷得慌,就想着接你过来陪本宫下下棋。”


    话音才落,婢女便搬来棋桌棋盘搁在长公主面前。


    不愧是长公主府的东西,竟连棋盘棋子都是玉制。


    落了几子,范玉盈便感觉到,长公主的棋艺算不得多么精湛,应当是比不上银月郡主的,她故而刻意让了几手,努力让自己处于下风。


    “说来,忠勇伯爵府设宴那日,还是本宫头一次见你,初见便为你和那顾缜赐了婚,你心下可有怨言?”长公主蓦然问道。


    要说没有怨言,那定是假的,起初被迫与顾缜定下那桩婚事时,她不知有多心烦。


    但她自然不能说实话,“长公主说笑了,世子性子温润体贴,婚后对臣妇极好,臣妇那般名声,能寻得如此佳偶,是臣妇几世修不来的福气。”


    长公主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我看你,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许是被范玉盈适才的话所触动,紧接着,她低叹一声,“能与心怡之人厮守,的确是难得可贵,可惜啊,本宫没有这个命。”


    范玉盈哪里听不出长公主说的是自己和孟大家,对于这段感情,她没有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只是安安静静侯在孟大家左右,替他安排好想要的一切,奈何这么多年,水滴也该石穿,可有些人依然无动于衷。


    然真是如此吗?


    范玉盈想起前世那桩桩件件,笑道:“长公主殿下以为未偿的心愿,兴许已在冥冥中实现了呢。”


    “为何这般说。”淮阳长公主眉梢微挑。


    范玉盈不可能说出前世事来,只得不紧不慢道:“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时时能见着,即便没有婚姻相缚,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相伴相守。”


    “另一种相伴相守……”长公主在一瞬的怔愣过后,粲然而笑,面上阴霾尽散,“你说的很对,你这丫头,倒是格外合本宫心意。”


    “本宫一直瞧着你大姐姐是个稳重妥帖的,也有才名在外,当初先皇后替太子挑选正妃时,本宫就很中意你大姐姐。你们俩果然是姐妹了,你倒是藏得深,不然就你这相貌与棋艺,哪里就被他顾缜唾手而得。”


    “公主殿下谬赞了。”范玉盈倒是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毕竟长公主不会知晓,她说这些,亦存着她自己的目的。


    或是那话讨了长公主欢心,再加上一局罢,见自己取胜,纵然知道是范玉盈让了她,长公主也愈发喜欢起范玉盈来,还留她用了饭,逛了园子,直到夜色降临,才派人送她回定北侯府。


    这晚的顾缜亦回得很迟,早上收到苏氏派巧云送来的消息时,他并未慌乱,明白是长公主先前在书院时看出孟大家对范玉盈的欣赏,才爱屋及乌,将范玉盈叫去,定不会出什么事,便吩咐巧云回去禀报一声,好让母亲苏氏放心。


    公务繁多,他离开大理寺时已是不早,偏生又被迟毅逮着,去附近酒楼陪他吃酒。


    顾缜清楚,迟毅心里在烦闷什么,他本只是看在多年兄弟感情上陪一陪他,不料几杯清酒下去,反是勾起自己的烦心事,忍不住多喝了些。


    回到定北侯府时,下马的一瞬竟都有些身形发晃。


    李寅难得见自家主子喝成这样,他不放心,特意跟在后头将人送至葳蕤苑前。


    顾缜微微有些脑袋发晕,见紫苏白芷迎上来,问:“大少奶奶回来了吗?”


    “回来了,大少奶奶累了,沐浴罢,才歇息下。”紫苏答道。


    见顾缜似有些醉了,紫苏又问:“世子爷可需奴婢送碗醒酒汤来?”


    顾缜点了点头,旋即轻手轻脚入了卧间,床头燃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他挑开帐幔在床沿坐下,便见佳人面如皎月,正躺在其间安眠。


    他眸光不由温柔几分,忍不住背手在范玉盈白皙光滑的面容上轻轻蹭了蹭。


    他想,他只有范玉盈这一个妻子,即便只是在一次次恍惚中将梦中人错认成她,也是对她的不尊重。


    何况,他早已解开了对她的误会,往后就该一心一意,与她安安分分地过他们的日子。


    她对他这般深情,若是知晓他与梦中肖似她的另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定然会吃味难过。


    或是感受到触碰,床上人皱了皱眉,一声哼唧后,忽而幽幽睁开了眼。


    想到自己一身酒气,恐是熏了她,顾缜试图退开些,却见床上人睡眼惺忪,懵懵看他片刻。


    “又躲。”


    她盈盈一笑,骤然扑过来,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缠住他的脖颈,嘴上不满道。


    “云郎,你今日怎么才来?”


    第37章 显现


    范玉盈这觉睡得不深,中途醒过一回,透过帐幔望向外头见空无一人,便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就瞧见顾缜意图退出去的身影。


    想起上一次入梦时的教训,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抱住他,唤他“云郎”。


    然一抬眸,瞥见急忙退出隔扇门外的紫苏,范玉盈的睡意登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她环顾四下,如轰雷掣电,一股子凉意自脚心窜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不是梦!


    被她抱着的男人没有言语亦没有动作,范玉盈面色发白,也不知他适才听清了没有,但缓了缓,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世子爷一身酒气,这是去哪儿喝酒了?”


    她吊着一颗心,等了片刻,就听顾缜语气如常道:“不过陪迟毅多喝了几杯。”


    范玉盈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松开手,凝着顾缜的醉容,“世子爷这模样可不像是只喝了几杯,吃醉了酒头晕脑胀,恍恍惚惚的可是难受,一会儿让紫苏给世子爷端碗醒酒汤来。”


    顾缜静静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你睡吧,我去沐浴。”


    紫苏本就是进来问要不要备水,她眼看着顾缜出来,上前正欲问询,却见顾缜扫她一眼,眸中彻骨的寒凉令紫苏身子一僵。


    这是怎么了?


    紫苏心下纳罕,莫不是因着她冒冒失失,撞见她家姑娘与世子亲昵,让世子爷不喜了。


    顾缜沐浴的工夫,范玉盈重新躺回了衾被里,然来了那么一出,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垂落的帐幔被掀开,一股子寒风趁虚而入,范玉盈尚来不及缩紧身子,便有滚烫的胸膛贴上她单薄的背脊,刚劲有力的手臂一揽,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今日去长公主府,都做了些什么?”耳畔,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


    范玉盈咬了咬唇,“没什么,不过同长公主殿下下了几盘棋。”


    她想了想,语气俏皮道:“长公主还问妾身,怨不怨她当初突然将妾身许配给世子爷您?”


    “哦,那你是如何说的?”


    范玉盈翻了身,钻进顾缜怀里,却是没抬首,只赧赧道:“妾身说……能嫁给世子爷是妾身的福气。”


    下颌蓦然被抬起,范玉盈不得不直视顾缜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他浅笑着,启唇道:“是真心话吗?”


    分明面前人和往常一样温柔,可不知为何,范玉盈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凉意。


    她忽而生了几分心虚,但并未躲开视线,而是努力与他对视着,一字一句道:“妾身心意如何,世子爷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可自认将对他的心悦演得极好。


    然那个“吗”字才吐了一半,就揉碎在了呜咽声里,男人将她压在身下,撬开她的唇齿,攫取她气息的动作又凶又急。


    直到范玉盈几乎喘不过气,迎合环住他脖颈的动作变成了抗拒与推搡,顾缜才慢慢松开了她。


    范玉盈娇喘着,唇瓣又疼又麻,周身软绵绵没有气力,不知原光是亲吻都能让她根本招架不住。


    顾缜对她,一直都有所收敛。


    今日去了趟公主府,她已然疲累极了,但看顾缜仅离了片刻,宽阔高大的身躯就像山一般复向她倾压而来,想着既然他今日这般想要,好歹是得满足他一回的。


    她已然做好准备,却见顾缜并未继续,只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哑声道了句“睡吧”。


    翌日晨起时,身侧已然空空荡荡,范玉盈并未睡好,吃早膳时也颇有些心不在焉。


    她始终记挂着昨日之事。


    “世子爷今早走时,可曾问了什么?”她问红芪。


    红芪摇了摇头,“不曾,世子爷洗漱完就走了,也未来得及用早膳。”


    范玉盈搅动着碗里的粥,愁眉紧锁,但眼下也只能安慰自己。昨夜,顾缜醉了酒,晕晕沉沉的,指不定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不然哪里还会这般平静地对她。


    她也是昏了头,竟没有分清梦内梦外,险些暴露了自己,往后得更谨慎一些才行。


    未时,大理寺公廨。


    底下人禀报罢,被顾缜抬手挥退。


    看着净白的纸张上写着的两个字,顾缜面色冷沉,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昨夜,他的确喝了许多酒,但与东宫那次不同,这次再怎么醉,他都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那妻子扑进他怀里时喊的分明是“云郎”。


    那是梦中女子对他独有的称呼。


    可范氏又怎会知晓呢,除非……


    顾缜薄唇抿紧,指节在桌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扣着。


    似乎直到眼下,再仔细回想,他才发现关于梦中女子的诸多可疑之处。


    譬如除却最开始的廊桥坍塌,她两次向他透露的消息,无论是瑄岚一案,还是姚睦偷奸,好巧不巧,皆是范氏正犯愁担忧之事,可除此之外的,她几乎绝口不谈。


    还有那相似的习惯,相似的姿态,相似的声音。


    顾缜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将范氏与梦中女子混为一谈。


    但若一开始,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呢……


    思至此,像是觉得荒唐,顾缜蓦然哂笑了一声,缓缓揉皱了手底的纸张,眸中凉色愈发浓重起来。


    定北侯府,葳蕤苑。


    因觉着心内烦躁难定,晚膳后,范玉盈让红芪替她研墨,找了个喜欢的字帖,提笔练字,一练便是大半个时辰。


    正当她沉浸其中之际,却听背后有人问道:“在写什么?”


    她手一斜,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墨痕。


    “可惜了。”


    范玉盈侧首看向突然出现的顾缜,腹诽这人怎跟鬼一般毫无动静。


    “世子爷回来了。”她搁下笔,站起来,“妾身不过随便描些字帖,打发打发时间。”


    顾缜点了点头,倏然低身靠近她。


    “枚枚。”


    男人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乍响,范玉盈身子骤然一僵。


    她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更不知该如何解释,直到看见顾缜的手伸出去,落在前头一摞纸张中,缓缓从其间抽出一张。


    “先前我随手写的字,竟还在这里。”他笑道。


    原是指这个。


    看着他手上那张写满了各种“枚枚”的纸张,范玉盈暗暗攥了攥自己被吓得冰凉的手,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的东西,妾身怎好随意处置的。”她勉笑道。


    “你我是夫妻,这点小事你大可自己做主,除非……”顾缜顿了顿,含笑看向她,“你并不当我成你的夫君。”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范玉盈心下咯噔一下,却是扁起嘴,故作气恼。


    “世子爷何时也会开这般玩笑了。”


    顾缜没有言语,默默走近一步,范玉盈下意识向后退,却被身后的圈椅一绊。


    粗壮有力的长臂飞快横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稳住她的身子,她听见顾缜低笑道:“你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范玉盈笑不出来,因眼前的男人好似没什么异样,却不知为何处处令她生出慌乱,她到底是心虚了。


    可她并未恍惚多久,就被打横抱了起来,顾缜定定道:“身子冷成这般,去水里暖暖吧。”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衣着完整地被放进了那浴桶之中,眼看着顾缜自她耳垂处而下,几乎是一路咬开了她衣裙的系带,从头到尾抱着她。


    不过与其说是抱着,不如说是范玉盈坐在他的身上,一双雪白的柔荑无助地攀着他宽阔的双肩,晃荡着眼见水在猛烈撞击中一波波扑出浴桶外,整个浴间皆是哗啦啦连续不断的水声。


    分明仍是一回,却久得令范玉盈根本受不住,等顾缜将她从浴桶中抱出来,放在床榻上时,她已然累得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一阖眼便昏昏欲睡。


    顾缜却没有睡意,反是凝视着床榻上被折腾得不轻的范玉盈,眸光晦暗,神色复杂。


    少顷,他起身自橱柜中取出一物,行至炭炉旁,将其洒落,旋即在床榻上躺好。


    上好的银霜炭在燃烧间发出轻微的声响,正如极其幽淡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


    不消一刻钟,顾缜便入了梦。


    入目是一片无尽的桃林,枝头桃花灼灼,林中起了薄雾,一个躺在桃花树下的身影若隐若现。


    顾缜提步走近,风吹而过,将雾气吹散了些,粉嫩的桃花亦纷纷扬扬,给那张芙蓉面上添了妆。


    顾缜第一次看清了梦中女子的容颜。


    柳眉琼鼻,粉面朱唇,仙姿佚貌。


    这张脸,不是他那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妻子又是谁。


    原梦里梦外,她竟将他骗得这般彻底。


    顾缜一声冷笑。


    范玉盈,你可真是好样的。


    第38章 互演


    范玉盈醒来时,沁人心脾的桃花香气扑面而来,她自小榻上支起身子,环顾四下,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坐在一张石桌前。


    这番情景,就是范玉盈不加以辨认,也知晓自己身处梦中,也是上回凑巧,偏生梦里与梦外太过相似,才让她在迷迷糊糊间将两者混淆。


    她欲起身,轻薄的罗纱随着动作自肩头滑落,瞥见上头绽放的点点红梅,范玉盈面上一臊,忙将衣衫拉起,不由在心下暗骂顾缜,分明知晓她皮肤娇嫩,却总喜欢在她身上留下各种痕迹。


    幸好梦里的他对自己疏离,当是不会过来查看,不然怕是让他瞧见,心生怀疑。


    范玉盈将衣衫拢紧了些,再好生确认了一道,才缓步行至顾缜对面坐下。


    虽知这人不会理会自己,但范玉盈还是兀自欣赏着四下无尽的桃花林,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当真是好风景……”


    且她隐约记得,前世的她也是在这样的桃林中……


    “是啊,我记得刚梦见你时,有一回似乎也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时,范玉盈怔了一怔,她没想到顾缜竟会接她的话。


    且他所说之事,范玉盈甚至还有些印象。


    那是她重生不久才与顾缜共梦的时候。


    纷飞飘扬的桃花雨,与桃林中纠缠不休的两人。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再没皮没脸,眼看着自己与看不清脸的男人在这般地方野合,也是又羞又恼。


    可他不向来不爱说从前梦中那些事吗?


    且还是和她那些旖旎事。


    顾缜不动声色地轻啜着桃花酒,抬眸扫去,对面人的神态便一丝不差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在心下低笑一声。


    不想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让她的表情这般精彩。


    从诧异到羞恼再到疑惑,眼下似乎正琢磨着怎么回他。


    从前,她也是这般应付他的吗,或是知晓他看不清她的脸而如此肆无忌惮。


    范玉盈的确在犯愁,该如何恰当地接顾缜的话。


    毕竟她这个神女可是深深爱慕着眼前这个男人。


    但只思索了片刻,她便换上一张盈盈笑脸,眉梢微挑,“怎的,云郎这是怀念起来了,我倒是不介意与云郎重温一番。”


    说着,她伸手去触顾缜搁在石桌上的手臂。


    原以为会像从前那般被他避开,不料男人却未动,只静静凝视着她,直到看得范玉盈周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听他突然开口道:“很像。”


    他微微朝她倾了倾身子,“我是不是从未说过,你的声音和身形都和我的妻子很像,甚至好几次我都将你错认成她。”


    范玉盈心虚地抿了抿唇。


    同一个人,自然是像的。


    她继续演道:“云郎不常因着她而拒绝于我,若是愿意,大可将我视作她,甚至,我还可以成为她……”


    顾缜摇了摇头。


    “但你们终究不是一人,且她不如你。”


    范玉盈皱了皱眉。


    就听顾缜似是不满道:“她身子太过柔弱,且体力不济……”


    这体力不济是何含义,范玉盈还能不知吗?


    她咬牙切齿地横了对面人一眼。


    适才在浴间时,纵然她不住求饶也依旧抱着她不肯放的时候,可没见他这般嫌弃。


    范玉盈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从前还觉得他清心寡欲,是个君子,不曾想这厮根本就是色中饿鬼,竟然同人抱怨无法从她身上得到餍足。


    “那倒是我的荣幸了。”


    顾缜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强忍着怒气,笑着对他说出这话。


    然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像是随口般道:“你不是通古晓今,能看透万事万物吗,最近有一桩案子,倒是令我颇废了一番功夫。”


    范玉盈眼皮一跳,只当今日运势不好,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还是佯作平静道:“云郎想我帮你?怕是要让云郎失望了,先前我向云郎透露了些许,便耗费了不少神力。我说过,有些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能告诉云郎,你所烦心之事定能得到解决。”


    顾缜从前没觉得,而今看着范玉盈的脸听她说出这些话,才知有多唬人。


    说了等同于没说。


    她简直是破绽百出。


    他双眉不显地皱了皱。


    看来,和他猜想的一样范玉盈能向他透露的也只有一部分事项罢了。


    但先前关于瑄岚,以及姚睦那些事,她究竟是如何知晓,甚至做到未卜先知的。


    还有与她这个极为怪异的梦,又是否是她的手笔……


    翌日午后,顾老太太召顾家三房去了趟椿园。


    是为陛下将在元月二十前往行宫春狩一事。


    照例,除却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一些朝臣的家眷也可一同前往。


    以二房三房的身份官位,定然是不够格的,但顾老夫人还是发话,让大夫人苏氏将二房三房的三位姑娘带去,也好跟着见见世面。


    二房的两位姑娘因方氏挑三拣四,婚事一直没定下,倒是顾敏的婚期,听闻是定在了今年年末。


    苏氏听到老太太的话,和上回去乌鹭雅集时一样,显然是不大情愿的,但既然婆母发了话,她不能不遵从。


    顾老夫人似也感受到苏氏的不愿意,蹙眉道:“你是定北侯夫人,虽老大去了西北戍边多年,但你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交际应酬,整日待在府中反是多思多想,倒闷出病来。”


    苏氏受了一番敲打,也明白顾老夫人是好意,站起身恭敬地应“是”。


    范玉盈依旧和从前一样,默默坐着不言语,只偶然瞥见二少奶奶江氏神色憔悴地坐在角落。


    顾铖之事,范玉盈已然听说了,打江氏生下钰哥儿后,顾铖那混蛋便整日早出晚归,若是为着公事便也罢了,偏生是去寻花问柳,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甚至心下不畅,对江氏一顿责骂。


    嫁得这样的夫君,江氏也是遭了大罪了。


    夜里,范玉盈寻了个由头,把屋内的人都支了出去,取了张纸,将前世所知的有关行宫春狩之事悉数记录下来,好生捋了一遍。


    确认清楚后,便将其投入炭火之中,任火舌吞噬烧得一干二净。


    既她能阻止瑄岚战起,想来努力之下,也能让春狩发生的那场惨剧消于云烟之中。


    或是思虑得太多,沐浴洗漱罢,等上床睡下时,范玉盈已然觉得万分疲惫。


    但感受到身侧有人躺下时,她悠悠睁开眼,还是谨慎地确认片刻,才唤了声“世子爷”。


    身边人低低“嗯”了一声,将她搂进怀里。


    范玉盈唯恐他折腾,忙道:“妾身有些累了。”


    纵然不累,一想到昨夜这人居然敢在梦里嫌弃她,范玉盈便不想让他碰,想要就自个儿憋着。


    憋不死他。


    顾缜垂首,看着躺在自己怀里如小兔子般乖顺的范玉盈,若有所思,神色晦暗不明。


    他心里清楚,她不过在同他虚以委蛇。


    真正的范玉盈,是昨日梦中那样,会对他生气,对他不耐烦的模样,亦是初成婚时的性子凌厉,睚眦必报,而不是如今这般贤淑温柔,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怎就会信了她在梦中那句“可怜你发妻对你一往情深”。


    而今想来,从范老太太的祭日开始,他似乎就一头扎进了她设好的圈套里,认为自己对她真的有所误会而心生愧疚,认为她对他不是厌恶而是欢喜,从而在心底慢慢认可她,接受她,愿与她长长久久地做夫妻。


    可谁能想到,一切竟都是假的。


    但究竟从哪一句开始,她对他说了假话,或者,她口中根本没有一句是真的。


    怀中人像是真的累极,已然呼吸均匀,睡了过去,顾缜却仍在借着床头昏黄的烛光静静描摹她的模样。


    按理,既知晓她一直在演戏,且一直在利用他,他便该如从前一样对她抗拒,敬而远之。


    但顾缜似乎不在乎了。


    他的指尖轻轻自范玉盈眉心而下,顺着她挺拔的鼻梁,落在她柔软的绛唇上捻了捻。


    他不在乎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在乎她对他是不是有半点真心。


    因他要人就够了。


    对着这张姝丽绝美的面容,顾缜眸色幽沉,无声在心下默念。


    范玉盈,你要演,我便陪你演。


    但既然骗了,你可得骗到底啊……


    第39章 比试


    在宫中度过了一整个冬日的景贞帝已然闷坏了,不但将此次春狩提前,更是打算在行宫待满足足五日。


    积雪消融,山野间已显现盎然春意。


    抵达行宫的第二日,景贞帝便兴致勃勃组织文臣武将及皇亲国戚们在山脚下比试箭术。


    一排箭靶设在沿湖的一片柳树前,景贞帝坐在正对箭靶的皇帐之中观赛,以皇帐为中心,两边依次搭建了不少遮风的帐篷,围成了半圆。


    范玉盈便坐在偏外头的其中一个帐篷下,与十数个年轻贵妇和贵女们安排在一处。


    她向来喜欢安静,进来便默默坐在最里头,同顾敏和那位李三姑娘李云柔一道闲谈,与其说是闲谈,不如说是听她们讲,她只极偶尔搭上两句,并不多言,倒是顾婷顾瑶姐妹,坐在最外面,看着上场的各家年轻公子交头接耳,谈论甚欢。


    场上,文臣武将皆在暗暗较劲,多数文臣们虽也习过六艺,但对射御到底不如武将精通,不过几轮,便明显落于武将之后。


    直到一人上场,顾敏忽而激动地拉了拉神游天外的范玉盈道:“大嫂快看,大哥哥来了。”


    范玉盈抬眸看去,就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然站定,拉弓引箭,不过眨眼间,箭矢嗖地飞了出去,精准无误直中靶心。


    正当众人惊叹哗然之际,又一箭飞出,再中靶心。


    顾缜本就容貌俊朗,身材健硕,加之射箭时格外利落飒爽的动作,不知令在场多少贵女们见之倾心。


    范玉盈放眼望去,与皇帐挨着的皇贵妃的帐中,赵挽琴正眼巴巴望着顾缜的方向,满脸的爱慕与遗憾。


    而与之相近的另一个帐中,银月郡主亦是对着顾缜,神情则更像是得不到的不甘。


    其余帐内,同样有不少贵女们羞赧地掩帕时不时瞥向顾缜,范玉盈撇了撇嘴,只道这男人还真是招蜂引蝶。


    她收回视线,却恰见同一帐中的两位年轻妇人正慌忙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


    虽两人有意放低了声儿,但范玉盈还是隐约听见一句“可惜了……”


    她们可惜什么,范玉盈还能不知,自然是可惜顾缜这个文武兼备的定北侯世子没能娶一个更好的妻子,得一桩更合适的婚事。


    或也听到了那两个妇人的话,顾婷顾瑶忽也折首看来,毫不遮掩地对着范玉盈轻笑了一声。


    虽未说什么,但笑声里的嘲讽之意已然说明了一切。


    她们这般明目张胆,亦惹得帐中其他人都纷纷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青黛有些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被范玉盈按住了,旋即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敏亦眉头紧蹙,唤了声“大嫂”,范玉盈对她莞尔一笑。


    这次春狩,她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恰在此时,一人快步过来,忽而停在了帐外,众人齐齐看去,都不禁闭嘴坐正了些,眼看着那人进了帐内,径直在范玉盈跟前停下。


    “世子夫人,长公主殿下有请。”来人恭敬道。


    范玉盈认得此人,正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在四下人诧异不解的目光中,她问道:“敢问徐女官,殿下寻我可有要事?”


    徐女官笑意盈盈,像是不经意般在左右瞥了瞥,提声道:“殿下说,世子夫人体弱,这厢人多,乌烟瘴气的,恐传了什么不好的病给您。”


    此言一出,帐中有人面色一白,尴尬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哪里不知道这话是在指桑骂槐。


    范玉盈抬首望去,便见长公主端坐在景贞帝右侧的帐中,含笑冲她点了点头。


    她登时会意,明白这是长公主在替她撑腰,心下感激。她抿了抿唇,起身带着青黛和紫苏随徐女官而去。


    众人眼看着她离开,疑惑这范玉盈何时得了长公主青眼。


    顾瑶瞧着范玉盈出风头,不满道:“她倒是好手段,竟是不知不觉攀上了长公主。”


    自原先的帐子到长公主所在之处距离可不短,再加上范玉盈这般跟着徐女官穿过七八个帐子,几乎整个赛场都瞧见了这一幕。


    旁人不知缘由,在范玉盈手下输了棋的银月郡主杨莘可清楚得很,而今她是见都不愿见着范玉盈,干脆一拍桌案,冷着脸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


    范玉盈随徐女官入了长公主的帐子,还未行礼就被长公主拉起,在她身侧坐下。


    “刚瞧见你时,本宫就想叫你了,本宫一人无趣,你正好来陪本宫说说话。”


    范玉盈颔首道“是”,却见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她的怀里,软软糯糯地唤了声“三姨母”。


    她眉眼一弯,温柔地摸了摸小玥儿的脑袋。


    长公主见杨锦玥与范玉盈亲密,不虞道:“你这丫头,适才本宫让你过来玩,你怎都不肯来,而今怎么巴巴地过来了。”


    小玥儿往范玉盈身后一躲,扁着嘴委屈道:“姑奶奶凶。”


    “胡诌。”长公主在小玥儿鼻尖点了点,“姑奶奶何时凶你,你再如此,往后姑奶奶就不送好吃的点心给你了。”


    听得此言,小玥儿忙跑过去,讨好地拉着长公主的袖口,“不嘛,姑奶奶最好了。”


    看着这温馨平常的一幕,范玉盈抿唇而笑,然笑着笑着,眸光却黯淡下来。


    该是如此的,该一直是如此。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一个悬于白绫自经而亡,一个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长公主命婢子端来糕点递给小玥儿,小玥儿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又跑到范玉盈身边。


    范玉盈将她抱到膝上,用指腹替她擦去嘴角的碎屑,抬眸一看,就见斜对面的帐中,她大姐姐正对着她笑。


    范玉盈也笑,她知道,她不会有孩子,但这一世她大姐姐的两个孩子,她会努力保护好他们。


    正思索的范玉盈自然不会知晓,此时帐外有无数双眼睛暗暗落在她的身上。


    长公主的帐子本就比旁的更大更宽敞,里头独独坐了三人,自是格外显眼。


    其实打范玉盈着一身鹅黄袄裙走过去时,婀娜窈窕的背影便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而在看清她的面容后,这些目光里便都添了几分惊艳,尤其在她低眸对着怀中福康郡主温柔而笑时,像极了暗香浮动的雪中腊梅,清雅动人。


    这些看来的目光中,便有顾缜,顾缜已然回到帐中,只他很快收回视线,静静环顾四下,却发现注视着他妻子的不止有那些大昭男子,更有那位远道而来的瑄岚大王子,他像是很惊诧一般,目光始终定定锁在范玉盈脸上不挪开。


    身侧有同僚道:“长公主身边那位,就是顾少卿的夫人吧,顾少卿好福气。”


    顾缜笑而不语,面上温润平常,落在把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重了几道。


    他很不舒服,就像是独属他一人的,精心藏在蚌中的珍珠,忽有一日被所有人发现了它耀眼夺目的光彩。


    这里的人到底还是太多了些。


    小孩子闲不住,小玥儿吃饱了点心,在范玉盈怀里坐了没一会儿就跑去了别处玩。


    这会儿上场的几人箭术都不佳,看得长公主兴致乏乏,便将视线落在了别处,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她蓦然笑了笑。


    “那安国公夫人又去寻你婆母了,她倒是执着。”


    范玉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在苏氏身旁落座,苏氏皱了皱眉,似乎不大高兴,但出于礼数,并未开口说什么。


    “你可知安国公夫人是你婆母的堂姐,当初和你公爹定北侯那桩婚事,原先定的是这位安国公夫人。”


    范玉盈诧异地看去,“臣妇常居闺中,倒是不大知晓这些。”


    长公主笑了笑,“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正常,当时因安国公夫人重病,婚事就落在了二房嫡女,也就是你婆母身上。不过后来,听说是安国公夫人嫌弃定北侯整日舞刀弄枪,太过粗俗,才装病逃婚的。”


    粗俗?


    范玉盈没见过她那公爹,但好歹是世家出身,即便当了武将,也应读过诗书,学过礼数。且顾缜这般才学,她公爹顾松昀作为父亲,能粗俗到哪儿去。


    疑惑之际,长公主仍在继续道:“安国公夫人病愈后,得了国公府这桩更好的婚事,可谁能想到后来,定北侯宠妻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倒是安国公夫人,夫君后宅妾室成群,整天都是乌糟事,想来那时,安国公夫人就忌恨上你婆母了。”


    日子无聊,淮阳长公主最是喜欢听底下人给她讲些京城中各家的闲闻逸事,故而对这些可谓了如指掌。


    “这不,而今或觉得风水轮流转,打安国公亏了身子,国公夫人几乎把持了整个国公府后,就时不时来寻你婆母的不痛快。”


    范玉盈看着婆母苏氏听安国公夫人说话,虽面上笑着,但显然不耐烦的模样,总算知道她为何不愿意去宴席那般场合。


    可按理,她婆母有顾缜这般优秀的儿子,大可骄傲的,但仍会为安国公夫人的言语所伤,证明心下其实对她公爹很是在乎。


    怪不得,前世在那样的打击下,疯了。


    范玉盈思量间,箭术比试已然接近尾声,太子正带着几位皇子上场。


    太子并不善武,最后五箭仅中了三箭,且只有两箭入了红心,上首的景贞帝虽未言语,但明显不大高兴,景贞帝年轻时曾御驾亲征,替大昭开疆扩土,一身好武艺,自然希望他的太子和他一样骁勇。


    太子似也对自己的表现颇为失望,他走到一侧,几位皇子登时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安慰兄长。


    其中有赵皇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和刘嫔所出的六皇子。


    范玉盈眯了眯眼,不知道这份兄友弟恭,放在皇位面前,又能剩下多少手足之情。


    后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表现皆不尽如人意,随后上场的是四皇子。


    四皇子杨涵,今岁及冠,与太子不同,四皇子在射御上颇有天赋,他身形强健,张弓搭箭的一刻,眸光凌厉,可见端倪。


    一箭飞去,果正中靶心。


    而前世,他也靠着自己这身箭术,在两日后救驾有功。


    反之,在这场危险重重的春狩中,太子则险些落入谋害景贞帝的境地。


    这一切,会是四皇子党的蓄谋已久吗?


    眼看又一箭射入靶心,范玉盈皱了皱眉,却没有发现,远处另一帐中,有人始终观察着她的神色,暗暗揣摩她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明日不更


    第40章 引导


    箭术比试了,景贞帝大手一挥赏了几人,便有些乏累地由贴身内侍扶下去了,当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帝王到底也抵不过岁月侵蚀,身子一年差过一年。


    景贞帝离开后,众人也陆续离去,范玉盈同长公主请辞,长公主还有些不舍,让她不如去她那里用饭,范玉盈拒绝了,倒不是不想听长公主继续讲京中各家的轶事,而是另有打算,借口有些要事,望长公主体谅,提出若长公主不弃,后日晚去她的寝殿陪她下棋。


    走出长公主的帐子,范玉盈环顾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一处,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青黛紫苏径直而去。


    苏氏正不情不愿被安国公夫人挽着走出来,忽见范玉盈行至她跟前,有礼地冲她福了福,“母亲。”


    “嗯。”苏氏点了点头。


    “这便是妹妹你那儿媳吧,当真是姿容出众。”安国公夫人放开苏氏,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范玉盈,“若不是被长公主快一步赐婚给了缜儿,不知会遭京中多少人家疯抢。”


    苏氏闻言皱了皱眉。


    范玉盈亦笑了笑,倒是对这位安国公夫人的暗讽不为所动。


    毕竟京中谁不知,在她嫁入定北侯府前,是京中声名狼藉,无人问津的存在。


    她被许配给顾缜的事传开,多少人同情定北侯府。


    这分明是在说反话呢。


    她没打算理会,不想却骤然被苏氏拉住了手,“是啊,能娶得这样的媳妇,那是我顾家的荣幸,我家玉盈性子温顺又体贴,我这辈子福薄,只有缜儿一个孩子,还觉得遗憾呢,而今多了个女儿在我身边嘘寒问暖,那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范玉盈诧异地侧首看向正眉开眼笑说的起劲的苏氏。


    她知道,她这婆母心底实则并不满意她,不然也不会在新婚夜就让沈嬷嬷给她难堪。


    不过也只有那么一回,自此没再有刁难她的事发生。


    范玉盈自觉与旁的婆母相比,其实她这婆母已算是宽厚之人,虽总盼着她早日生下孩子,但她迟迟没有身孕也不至于逼得太紧。


    她到底也算是定北侯府的人,既有人针对她,针对定北侯府,眼下她定是得与她这婆母一致刀尖向外。


    范玉盈眸光真挚地看去,“母亲谬赞了,玉盈自幼失恃,不知被母亲关怀的滋味,还是嫁进定北侯府,遇到了母亲,才晓得当女儿承欢膝下的好。”


    她这婆母做的好不好,苏氏还能不知吗,打范玉盈进门,她们婆媳见面说话的次数实在不多。


    可眼下看着范玉盈红着眼圈,亲口说自己自幼失母的苦楚,苏氏心下竟还真隐隐有些被触动。


    嘲讽不成,安国公夫人扯了扯唇角,“你们婆媳二人相处得这般和睦,倒是让我羡慕了。”


    范玉盈紧跟着接话,“玉盈还远远比不得安国公府的两位嫂嫂,听闻她们日日侍奉在夫人您跟前,最是恭敬,事事遵从,玉盈还得好生同两位嫂嫂学习才行。”


    安国公夫人面上一僵,笑得颇为难看,“那算不得什么。”


    说罢,便寻了个由头,快步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苏氏方才乐出来,问范玉盈:“你是成心的?”


    “母亲在说什么,玉盈听不懂,安国公夫人底下不就有两个儿媳吗,难道是儿媳记错了?”范玉盈茫然道。


    苏氏看她这样子,还以为她真只是谦逊之下误打误撞。


    范玉盈当然不是,她还是刚才听长公主说起。


    安国公夫人那二儿媳,可不是什么恭谨温顺的,先前为了对付蛮横想往自己夫君房里塞人的婆母,一个反手把人塞进了公爹房里给婆母添乱,妙的是,她不仅与婆母斗得狠,还能将夫君哄得服服帖帖,使安国公夫人几番欲令儿子休妻都不成,听说后来二儿媳似乎捏住了安国公夫人当初害死几个妾室的证据,令安国公夫人而今只能强忍着,与这二儿媳好声好气处在一个屋檐下。


    “你没瞧见她鼻子都快气歪了,真是让我大出了一口恶气。”


    苏氏一直看不惯她这位堂姐,未出阁时,她就因自己模样比她好就处处针对于她。之前倒是安静了很多年,见了她还躲着走,这几年反是次次往她面前凑,变着法儿的膈应她,偏她嘴笨,不知如何回击,就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苏氏心情大好,看范玉盈自也是哪哪都顺眼,听闻今夜顾缜不回去用饭,就干脆拉着范玉盈去她那儿和她一道用。


    是夜,顾缜回来得很晚,那时,范玉盈已然睡下了。


    迷迷瞪瞪间,隐约感觉有人上了榻,紧接着,一股子浓烈的酒气钻入鼻尖,令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偏带着酒气的人,仍毫不收敛地继续贴近,范玉盈嫌弃得紧,抬手推搡他,闭着眼下意识呢喃。


    “臭死了,讨厌。”


    身旁人的动作一滞,但很快又靠近,范玉盈只觉胸前一凉,又有一片滚烫贴上来,床帐内起伏的呼吸越发粗沉,就像是野兽愤怒之下发出的低吼。


    可范玉盈实在是困,眼皮沉得根本抬不起来,只能躺在床榻上,任人折腾。


    翌日晨起时,范玉盈懒懒自衾被中伸出手,余光瞥见肩头的一点红,不由怔了怔,她慢慢坐起身,一点点将寝衣掀开,甚至撩起裙摆,便见身上各处深深浅浅绽放的红梅与红痕,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暧昧,甚至连大腿内侧也……


    这还能是谁做的。


    范玉盈双颊绯红,忙整理好寝衣,她感觉得到,顾缜昨夜并未真的碰她,但这比动了她还令她羞耻。


    疯了吧这人,吃醉了酒,这是在她身上作画呢!


    天儿也逐渐暖和起来,是日午后,皇贵妃带着众女眷去了行宫后山赏盛放的红梅。


    范玉盈体力差得紧,幸得梅林位于山脚之下,不必怎么爬坡,但走了一会儿,仍有些气喘吁吁,她大姐姐像是早已考虑到她,派人过来领她去一处亭中歇息,不久,长公主身边的徐女官也来了,按长公主吩咐送来了热茶。


    饶是如此,范玉盈回到住处时,仍有些双腿发酸,还躺在小榻上让青黛替她揉了好一会儿。


    虽然顾缜那日在梦中说的话的确令她生气,但他说的并没有错,她身子柔弱,体力实在不济。


    但梦里的她似乎拥有她梦寐以求的康健的身体。


    她甚至一度嫉妒梦里的自己。


    是夜,她上榻很早,但并未睡熟,而在等顾缜。


    她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到他回来了,去沐浴,又缓步靠近床榻,睡在了她身侧。


    “这是什么香囊?”范玉盈听见他问道,他知道她没睡熟。


    她也不装,只悠悠转过身去,面向他,看着他自她枕边拿起之物,蹙眉道:“是安神助眠的香囊,妾身近日夜里常是发梦,略有些睡不安稳。”


    言至此,她顿了顿,挪动身子往顾缜怀里拱,纤白的柔荑攥着他的衣襟,小鸟依人,“明日,世子爷要随陛下一起去山中狩猎,可得小心些,听说那里有不少猛兽。”


    听着她语气中的不安,顾缜轻笑,“担心我?”


    “自然,世子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然希望世子爷平平安安的。”


    顾缜眸色深了几分。


    “再叫一声。”


    见范玉盈迷茫地抬眸看来,顾缜道:“夫君。”


    虽不解他的用意,但范玉盈胜在乖巧,绛唇微张,旋即深情望着顾缜,缓缓吐出那两个字。


    “夫君。”


    顾缜不停在脑海中反复这如莺啼般温柔婉转的声儿。


    很好听。


    他竟然不知道这般好听,好听到能一瞬间拂去这两日心中的滞闷与不豫。


    毕竟有太多人可以叫他世子爷,但世上能喊他夫君的只有一个。


    而她能喊的夫君也只有他一个。


    也只能有他一个。


    “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长臂一伸,将佳人揽在怀里,紧接着埋首去寻她发出动听嗓音的朱唇,分明衔咬的动作温柔缱绻,可刚劲有力的手臂却在一点点收拢,似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范玉盈教他亲累了,也困了,顾缜也慢慢松开了她。


    她知道,是香囊起了作用,记录了那么多次梦,她已然摸清了些许规律,除却月底月初加起来四五日,只消两人在丑时前同时入眠,就能通梦。


    再睁眼,范玉盈站在一湖畔,正对面抽了绿芽的柳树旁立着一箭靶。


    这场景,好似前日箭术比试之地。


    她正欲回头,身后传来那熟悉低沉的嗓音,“会用箭吗?”


    “不会。”


    她飞快地答罢,才察觉不对,神女不该是无所不能的吗?


    但身后人似乎并未在意这些。


    “我教你。”


    话音未落,男人高大健壮的身子已然贴住她的背脊,他将弓箭塞到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慢慢张开弓弦。


    范玉盈有一瞬间的失神,毕竟这可是在梦中,向来避她不及的顾缜竟会主动与她产生肌肤之亲。


    “专心些。”


    他这话令范玉盈心下一咯噔,还以为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神情,然下一刻就听顾缜道:“怎不跟着一起用劲。”


    范玉盈松了口气,忙顺着他的指示,摆好动作,拉弓松箭,看着箭矢没入靶心。


    一箭成,顾缜又带着她射了一箭,到第三箭时,范玉盈才开口,若闲谈般随意道:“云郎明日,怕是有的忙了。”


    “不过狩猎罢了,能有什么可忙的。”顾缜不以为意。


    范玉盈轻笑一下,“但云郎若想高升,大可借此狩猎在你们那君王处立个大功。”


    顾缜薄唇微抿,没有言语,只轻轻道了句“放”,将第三支箭射入靶心。


    他收起长弓,似笑非笑看着范玉盈,“怎么,我教你射箭,这是你给我的回报吗?”


    “可是明日会发生什么?”他猜测道,“莫不是陛下会遭行刺?”


    他眼看着范玉盈皱了皱眉,却不出声。


    打她突然说起狩猎一事,他就知道,她只怕又要引导利用他去做一些事,但她又总是故意遮遮掩掩,生怕说的太多,引他怀疑。


    “你不言明,我毫无准备,又如何立功?”


    范玉盈的确无法与他透露太多,可又不能太过与顾缜打哑迷,打她神女的身份立下,她似乎一直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


    “山中诸多危险,谁知会发生什么。”她笑着道,心下却在烦恼。


    然一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原云烟缭绕处渐渐清晰起来,一张桌案赫然出现在眼前,桌案上摆齐了文房四宝和各类画具。


    范玉盈双眸微张,不想她才在心中想若能作画就好了,下一刻,东西竟真按她的心意出现了。


    而她的诧异,亦被顾缜完整地看在了眼里。


    她似乎也并不熟悉这梦里的一切。


    他走过去,甚至比范玉盈快一步抵达桌案前。


    他提笔,然神奇的是,没有沾墨的笔尖触碰画纸的一刻,他脑中想象的画面就随着画笔的平移清晰地铺展开来。


    范玉盈凑近一瞧,不由懵了懵。


    画纸上,是景贞帝在山林间被猛兽包围的场景,只是或并不确定,这猛兽有狼有虎,种类多样。


    顾缜暗暗观察着范玉盈的神情,知晓他猜对了。


    其实也不必猜,因山中有何危险,睡前她不已经告诉他了吗。


    范玉盈惊叹于顾缜的睿智,正琢磨着如何继续提示他,却被一把拉去,站在了男人身前。


    “这样的场景,够危险吗?”他俯身,范玉盈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落在她的耳廓。


    “云郎的画实在不错,只是不够丰富。”她稳着声儿,淡然地提笔,“就算是画,也要有前因后果,若成一个故事岂不是更有意思。”


    她将画笔落在那几只狼的后头。


    很快,一只幼狼凭空而生。


    只,那不是一只活着的狼,狼身已然被一支长箭射穿。


    顾缜紧紧盯着她落笔的方向,尤其是收笔的地方。


    是那支长箭的尾端。


    他微微眯眼,因箭翎上有一个他很熟悉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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