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询问


    前去接应迟毅一行的日子定下来后,顾缜才将此事告知了范玉盈。


    好巧不巧,那正是二房钰哥儿百晬宴的后一日。


    听顾缜提及那位迟毅迟将军,范玉盈隐约有些印象,她记得前世,扎古篡位之后,属州岌岌可危,正是这位迟将军拼死守城抵抗,好几次力挽狂澜,才没让属州被轻易攻陷,虽她不记得前世最后属州打赢了没有,但这一世阻止了扎古,没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听得顾缜要离开十几日,范玉盈表面落寞,心下却是喜的。


    毕竟顾缜回来这段时日,她每日费力伺候他,装作小意柔情的模样,与他虚以委蛇,实在是有些累。


    演戏不是那么好演的。


    他离开后,正好让她借此松快松快。


    二房百晬宴当日,虽是严寒,但无风无云,也算是难得的好天气。


    宴席的排场不小,请了京中不少高门大户,不过多数人,与其说是冲着二房,不如说是冲着定北侯府的面子才来的。


    范玉盈一早就跟着婆母苏氏来了南院,但始终远远站着,也不凑近。


    二房将这孩子视作眼珠一般,金贵得很,加之孩子体弱,也不敢抱出来太久,唯恐沾了什么病,只让乳娘抱出来给宾客们瞧了瞧,又让顾老夫人抱了一会儿,就以孩子困倦为由让带回去了。


    今日来了不少范玉盈没见过的顾家亲眷,那些妇人们毒辣的眸光赤。裸裸落在她的身上,多是打量讥讽,她也不甚在意。


    她正默默喝着茶,也不知是谁开口问了一句,“缜哥儿媳妇嫁进来也有些时日了吧,可有了好消息?”


    范玉盈抬眸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老妇人。


    “还没呢,姨母心急了,这孩子哪是说有就有的。”坐在一旁的苏氏替她答道。


    这位老夫人是顾老夫人的幼妹,比顾老夫人小了近十岁,嫁了京城一五品姓程的官宦人家。


    苏氏知道这位碎嘴,还不待她反驳,又道:“小两口年纪轻轻的,不好这么早让孩子牵绊住了手脚,且再快活一阵子难道不好吗。”


    “孩子嘛,交给乳娘便是,缜哥儿今岁也二十有三了,着实不可再拖怠,他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子嗣一事马虎不得。”


    范玉盈隐隐意识到这位姨婆的用意,但没开口,只默默端起茶盏啜起茶水。


    直到余光一瞥,瞥见花厅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


    范玉盈这才道:“母亲,敏儿似寻我有要事。”


    苏氏顺势往外头看了一眼,“去吧。”


    看着范玉盈离开,那程老夫人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大郎媳妇,听说你家缜哥儿对这范氏实在无意,这范氏长得虽好,却是病病怏怏,不像是个能生养的,不如早些替他纳个妾,生个儿子,记到这范氏底下也没什么不好。”


    苏氏闻言皱了皱眉,她的确不满意范氏这个儿媳,但她平素最厌恶的就是劝人纳妾的。


    她还不知程老夫人的心思吗,这是想着从程家塞个庶女给他家缜儿做妾呢。


    她微微沉了脸,“这新婚不过半年,就急着纳妾,再怎么说,范氏也是太子妃的妹妹,姨母让我如何与太子妃交代。”


    见她这番义正辞严的模样,好似真为定北侯府考虑一般,程老夫人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


    说什么交不交代,还不是因着自个儿最讨厌妾室,想这大郎还在府里时,她即便只有缜哥儿一个儿子,也霸道地不让夫君纳妾,而今人远在边关,又这么多年回不来,指不定早就瞒着她在那厢美人环绕,生下不知多少庶子庶女来,这苏氏独守空闺这么多年,分明就是心里怄的慌。


    等将来大郎自西北回来,后院一乱,可有的笑话看了。


    那头,范玉盈缓步出了花厅,问道:“怎的了。”


    顾敏拉了她便往外头走,“没什么,见大嫂你在那儿待得无趣,便让你出来透透气。”


    范玉盈抿唇笑了笑,想这小丫头倒真是善解人意。


    “走吧,我们去花园坐坐,今日,柔儿也来了。”


    两人出了月洞门,入了一抄手游廊,因只顾着说话,在一拐角处顾敏险些撞了一人。


    她抬眸,诧异地唤道:“大哥哥,二哥哥。”


    范玉盈抬眸,视线自顾缜落到他身后之人身上,听得顾敏对他的称呼,范玉盈意识到这便是那方氏的独子,钰姐儿萱姐儿的父亲顾铖。


    虽比不得顾缜,但这人模样却是不差,算得上俊秀,可当他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时,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很快化作一种令范玉盈极度不适的审视。


    她记得这种眼神,前世身处教坊司时,常有来寻欢作乐的客人这般看她,彼时她分明衣着完好,却好似被当场撕尽了裙裳,占尽了便宜,恶心得欲令她当场作呕。


    她秀眉微蹙,下意识避过了眼,就听顾缜略带凉意的嗓音响起。


    “冒冒失失,这是带你大嫂到哪儿去。”


    听得大嫂二字,顾铖在诧异过后,目光收敛几分,恭敬道:“见过大嫂。”


    范玉盈微微颔首。


    “离午宴还有一会儿,那大哥哥,敏儿便带大嫂去院里看看花。”


    顾缜低低“嗯”了一声,目送两人远去。


    顾铖跟在顾缜身后,行至抄手游廊尽头,蓦然回望,看着那娇俏动人的背影,掩在袖中的攥紧,眸光愈发幽沉晦暗。


    几个月前,他听母亲说过,范家三女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奇丑无比,反是有几分姿色。


    亲眼见了才知晓哪只是有几分姿色。


    这般天香国色,顾缜竟不珍惜,对她冷冷淡淡的,当真暴殄天物。


    这女子若是他的,他不得从头到尾,自内到外,好生玩玩,玩得她整日下不得榻来。


    顾铖抿了抿唇,在心里勾勒着范玉盈绝美的姿容,已想象着她品尝起来令人沉溺的滋味时,前头的顾缜蓦然出声:“眼下你也有了两个孩子,得改一改平素的性子,更稳重妥帖一些,莫再整日花天酒地。”


    言罢,他折首看来,那双若幽谷般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令顾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躬身,“兄长教训得是,阿铖铭记于心。”


    顾缜点点头,复又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顾铖却在他转头的一瞬,在心下啐了一口。


    且让他再得意一阵。


    这定北侯的形势,往后还不知如何呢。


    一个时辰后,及至午宴,男女客分厅而食。


    顾缜坐在上席,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颇有不耐,但因着骨子里的教养,也尽量举杯饮下。


    幸得他常年历练,酒量很是不错,宴席将近时,也只微醺而已,反观其他席上,歪七竖八喝倒了不少人。


    他起身正欲离席,忽见一小厮径直朝他而来,禀道:“世子爷,大少奶奶吃了酒,身子不适,这会儿在观月楼歇息呢,她命人派小的请世子爷过去瞧瞧。”


    顾缜面色微变,他是知道范玉盈沾不得酒的,先头在中秋宫宴上,她吃了一些,便开始高热难受甚至晕厥。


    急切地起身往外行了几步,顾缜隐约察觉到不对。


    “既是不适,大少奶奶为何不回葳蕤苑?”


    “这……”那小厮迟毅了一下,旋即定定道,“大少奶奶晕得站不住,观月楼离得近,这才暂且安置在了那处。”


    常年审案的敏锐让顾缜一眼便捕捉到了小厮言语间的心虚。


    或是相似的事已有过一回,才让他变得格外谨慎。


    然想起范玉盈那羸弱的身子,顾缜沉默片刻,到底还是道:“走吧。”


    范玉盈回到葳蕤苑时,已过申时,男客那儿的宴席当也已经散了,可顾缜还未回来,她想着,或是在前厅同长辈们说话。


    紫苏端来热水,让范玉盈擦了手脚,便靠在引枕上,在西间临窗榻上小憩。


    不多时,却听外头响起一声“世子爷回来了”。


    毡帘打起,范玉盈瞧见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入屋来。


    “都下去吧。”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范玉盈总觉得他的嗓音听起来闷闷的。


    屋内仆婢尽数鱼贯而出,范玉盈起身下榻去,走近了,才发现顾缜的不对劲。


    寒冬腊月的,他却是双颊潮红,眼神迷离涣散,甚至脚步都有些微微踉跄。


    范玉盈忙上前半扶住他,生怕他栽了下去,但顾缜似还能坚持,自己缓步入了卧间,端坐在了床榻上。


    即便这般神态,依旧清雅矜贵,未显出一丝狼狈。


    “世子爷醉了?”范玉盈问道,“妾身让她们煮碗醒酒汤送来。”


    她正欲转身,手腕却骤然被大掌钳住。


    再看去,顾缜那双涣散的眼眸却如聚起一团灼热的火,在注视中,似要燎到她的身上。


    “不是酒醉……”他嗓音低沉喑哑,停顿许久,静静注视着她道,“夫人觉得为夫如何?”


    室内极静,似能听见角落里鎏金熏龙火盆中银霜炭燃烧的声响,及顾缜努力抑制却分明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不是酒醉……


    看着他怪异的模样,范玉盈似乎猜到什么,也猜到顾缜并非在问她如何看待他这个人,而是问她愿不愿意。


    她攥了攥手心,旋即俯身,在顾缜唇上飞快地落了落,无声做了回答。


    这便是她在等的最好的时机。


    顾缜双眸微张,看着范玉盈垂眸羞涩的模样,似能听见自己擂鼓的心跳,在佳人未彻底退开之际,他一用力,让她跌坐在自己的膝上,那一刻,他终是撕开所谓君子的外皮,垂首毫无顾忌地肆意品尝起那甜美诱人的绛唇。


    西斜的暮光自雕花窗棂窥入,床榻前衣袍裙裾零落四散,仍在帐幔起伏飘扬间被三三两两丢出来,最后抛出的那件藕粉亵衣被扯坏了系带,可怜地缓缓飘落在了歪倒的绣花鞋上。


    若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一般,一室旖旎初始……——


    作者有话说:白天摸不了鱼,更新时间改成每晚10点前,这本应该不会很长,会尽可能快点更完


    第27章 发现


    月沉星落,天还未破晓,红芪白芷前来接替值夜的紫苏青黛,四人不着一言,只对看一眼,又瞥向紧闭的正屋门,神色皆有些不自在起来。


    “昨晚,闹到几时?”红芪压着嗓子凑到紫苏跟前。


    紫苏伸手比了比,又低咳一声道:“原三更天也就歇了,适才又有了些动静,也不知是不是世子爷起了,但没听见叫咱们,不好进去伺候。”


    “好,你们且去睡吧,这里有我和白芷就成。”


    紫苏点点头,临走前不忘道:“姑娘累了,你一会儿让灶房煮些滋补的汤羹……”


    “知道了。”红芪轻推她一把,“我都会料理妥当。”


    紫苏青黛走后,她复又看向隔扇门,笑意却是淡了些,打她家姑娘和世子爷成婚以来,还是头一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且世子爷这般规矩体面的人,昨夜天未亮便……两人之后便再没出来,晚膳也是教人搁在明间,实在有些奇怪。


    若说是因为世子爷要外出一段时日,但又不是没有过,怎这回就如此恋恋不舍。


    再则,她家姑娘这般差的身子,可经不住太大折腾,望世子爷怜香惜玉些才好。


    主屋内,顾缜用浴间凉水擦了身,穿戴齐整,才入了卧间,掀开帐幔,在拔步床前坐下。


    入目,美人疲惫慵懒地半躺在凌乱的大红锦衾间,一身滑腻的玉肌欺霜赛雪,白得晃眼,顾缜原宁静的眼眸复又荡起些许涟漪,略带薄茧的大掌小心翼翼替她撩开铺散的青丝。


    她敏感的身子察觉到触碰,骤然缩了缩,旋即带着哭腔呜咽道:“别,不要了……”


    这声无意识的嘤咛令顾缜身子微僵,背脊陡然窜上一股麻意,想起昨夜她柔若无骨地趴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亦一边喊着疼,一边说着求他放过自己。


    他没想到,两人初次行事会这般困难,因着药发,他的理智几乎快被吞没殆尽,但又生怕伤着她,便始终强忍着没敢太肆意行事,行进得滞涩而又艰难,那近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皆大汗淋漓,直到怀中人的痛呼慢慢转了声调,他才逐渐放开手脚。


    顾缜知晓,昨夜自己始终未得餍足,来了一回后,生怕她的身子受不住,后头便改换了旁的法子,断断续续,歇了又起,他也不知最后究竟折腾了榻上人多久。


    范玉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见床头坐了一个人,她自然知晓是谁,还不是令她眼下腰酸背痛,几乎挪不了身的罪魁祸首。


    “世子爷。”她开口唤了一声,然听到自己带着哑意的嗓音,耳尖登时便红了。


    顾缜见她一副羞赧的模样,抿唇笑了笑,“还早,今日多睡一会儿吧。”


    范玉盈看着顾缜此时清正儒雅的模样,总觉得昨夜他状如凶兽,眸光炙热摄人,似要将她吞吃入腹的样子像是一场梦了。


    “世子爷要走了吗?”范玉盈裹着衾被缓缓坐起来,却颇有些龇牙咧嘴。


    衾被下滑,露出她白皙瘦削的肩头,其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红梅,顾缜眸光暗了暗,却是神色如常道:“嗯,时辰不早,该走了。”


    “世子爷,一路平安。”


    顾缜没有言语,从来利落果断的人,这一次,却是迟迟没有起身。


    范玉盈以为他还有话要嘱咐,微微倾身过去,却是被骤然托住后颈,被迫仰头承受男人极具侵略性的呼吸。


    许久,感受到怀中人以推他胸膛的方式抵抗挣扎时,顾缜才缓缓松开她。


    垂眸,便见她轻喘着,一双潋滟杏眸噙泪,樱唇又红又肿,其上尚且泛着一层水色,媚态丛生。


    顾缜喉结轻滚,突然有些理解了秦昭当初离京去渔北时的心情。


    无论如何,圆了房,他也算是与范氏做了真正的夫妻。


    “等我回来。”


    范玉盈随口应了一声,待反应过来,顾缜已然快步出了卧间。


    随着门扇开阖的声响,没一会儿,红芪白芷进来伺候。


    两人未立刻近身,红芪隔着帐幔问道:“姑娘,奴婢命人准备了热水,您先沐浴,稍吃些东西垫垫,再接着歇息也不迟。”


    范玉盈点头低低道了声“好”,她的确有些饿了,昨夜吃的那些,还是顾缜抱着她,亲自喂到她口中的,等她吃完了,坐着休息了片刻,他又抱着她躺下,自背后换了个法子纡解。


    加上顾缜虽替她擦了身,但底下睡着的被褥却实在不大干净,沾染了诸般污秽,散发着股说不出的暧昧气味……


    范玉盈并非没在梦中尝过敦伦的滋味,但昨夜在疼痛过后,感受到的却较之梦中更强烈,更……舒坦,就是她实在是累得厉害,顾缜也清楚,没有再勉强她,动作也算得上温柔。


    范玉盈触了触双唇,想起顾缜临走前的那个吻,心忖着圆房过后,他对她这个妻子当会又有些不一样了吧。


    见主子答应,红芪示意白芷去准备,取了件新的寝衣暂且给她家姑娘穿上。


    她家姑娘皮肤娇嫩,力道大一些便容易留下痕迹,看着姑娘身上漫布的红痕,红芪纵然臊的慌也强作视而不见,待浴间水备好了,就扶着她家姑娘慢慢过去沐浴。


    泡在温热的水中,范玉盈周身的酸痛这才渐渐缓了,想起昨夜顾缜的异样,她大抵能猜到是何人所为,但顾缜没有说,想来也顾及着那位的清白声誉,既如此,她也不问。


    沐浴罢,等再躺在换过的干净被褥上,范玉盈几乎一沾枕头,便累得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梦。


    梦内她掀开车帘,眼前树木苍翠,远处重峦叠嶂。


    顾缜站在马车旁,淡淡道:“山路难行,马车只能到此处了,我抱你过去。”


    她听见自己虚弱的低咳声,“多谢侯爷了。”


    她倾身圈住男人的脖颈,躺在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沿着陡峭难行的山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见林间渐渐露出坟冢一角。


    “是侯爷,替我二姐修了坟?”她记得,先头在教坊司时,有人同她说过,她二姐的坟立得简陋,不该是眼下这般精心修整过的模样。


    “不是我。”顾缜的视线落在坟冢旁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上,“看来有人比我们快一步来了这里。”


    如他所言,再走近些,一个魁梧高大,身着墨色长衫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凝视着刻有她二姐名字的墓碑,忽而抬手,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墓前。


    她听见他嗤笑一声,“早知道你嫁的人会是那种玩意,当初我便该再混蛋一些,迫你祖母让你嫁了我……”


    或是见范玉盈疑惑地盯着那人的背影,顾缜出声道:“这是半年前大破瑄岚的功臣,迟小侯爷迟毅。”


    范玉盈猛然睁开了眼。


    五日后,顾缜于宣南城外一驿站与迟毅汇合。


    本就是自小长大,亲如兄弟的情谊,即便三年不见,两人也并未生疏。


    几杯酒下肚,迟毅拍了拍顾缜依旧结实的臂膀,调侃道,“原以为你在京城舒舒服服做了几年大理寺少卿,与那些酒囊饭袋混在一处,定是在习武上有所懈怠,但看起来你倒是没甚太大的变化。”


    顾缜扫他一眼,“几年未见,你黑了不少,也……邋遢了不少。”


    迟毅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浑不在意,“你又是不知,瑄岚那种地方,日头大得很,整日毒辣辣得晒着,哪能不黑的。”


    “这几日急着赶路,怕是没有机会,等回京后,先去我府上吃上一顿,我们二人再好生切磋切磋。”


    顾缜毫不犹豫道:“家中尚有人在等我,改日吧。”


    迟毅以为顾缜说的是他母亲苏氏。


    不知想起什么,他哂笑了一下,“也是,你与我不同。不过我与伯母也多年未见了,我幼时受了你父亲母亲不少照拂,不如届时去定北侯府拜见你母亲,再在你那里睡上一宿也无不可。”


    顾缜道:“恐不大方便。”


    迟毅登时便来了火气,“你这人,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两个大男人,借你院子睡一宿又能如何。”


    顾缜看向他,少顷,缓缓道:“看来你是未听说,迟毅,我已娶妻了。”


    迟毅果真一愣,但很快欢喜盖过了诧异,“何时的事,我怎不知,你小子,动作倒是挺快。是哪家的姑娘?”


    “是范家三女。”


    迟毅笑意一凝,“哪个范家?”


    顾缜没有答他,只静静盯着他的眼睛。


    迟毅有了数。


    他扯了扯唇角,神色黯然,“是吗,倒是有些巧……”


    十二月十七。


    打顾缜走后,范玉盈在床榻上养了三四日才逐渐缓了过来,后头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好容易放了晴,范玉盈便出府去茶楼寻她二姐。


    “这世子当真是大忙人,才从渔北回来多久,又出外办差去了,待他回来,也快到过年的时候。”


    范玉融晓得妹妹怕冷,特意命人灌了汤媪,塞到范玉盈手里,又将炉火烧得旺旺的。


    “听世子爷说,那位迟毅迟将军此番立了大功,当是会被好生嘉奖一番。我对这位迟将军却是陌生,二姐姐消息灵通,不如同我讲讲。”


    范玉盈说着,悄然打量自家二姐,范玉融神色躲闪了一瞬,顿了顿道:“那迟毅是镇北侯府的嫡长子,母亲是镇北侯的原配,他自幼丧母,继母碍于身份又不好太过管束,颇有些顽劣不堪,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但他似乎与你那夫君交情不浅……我知道的也就这些。”


    范玉融垂了垂眉眼,不大想继续往下说了,恰在此时,就听门被扣响,丫鬟琴湘推门而入,道:“姑娘,姑爷来了,听闻三姑娘也在,便不上来了,他让奴婢跟您说,他知道您惦念绾娘,适才过来时顺道去了一趟,让阿忠进去给了她一些银两,说绾娘一切都好,让您不必担忧。”


    “知道了。”范玉融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转头就对范玉盈道,“你不待见你姐夫,正好,他而今也不过来碍你眼了。”


    范玉盈没答这话,转而问道:“绾娘是谁?”


    “从前在茶楼里做工的小娘子。”范玉融倒了杯茶水,叹声道,“那是个苦命人,几个月前,夫君吃醉了酒,不知怎么掉进河里死了,她腹中还怀了孩子,我看她可怜,便出手帮她几分,算算日子,近日应当快生了。”


    范玉盈秀眉微蹙,一瞬间双眸微张,像是想通了什么。


    她一直疑惑,姚睦究竟是怎么顺顺利利瞒过她二姐,与旁人生了孩子的。


    原是光明正大,就这么在她二姐眼皮子底下藏着呢。


    第28章 扯谎


    顾缜随迟毅一行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五。


    迟毅先带着瑄岚大王子进宫面圣,而顾缜则转而将细作押至诏狱受审,在来的途中,他已审问此人数回,但他始终闭口不言,甚是顽固,恐是受了背后指使之人的威胁。


    他们是午时前进的城,待顾缜回到定北侯府时,已是暮色四合,下人正爬上木梯,依次点亮侯府大门前新换的红灯笼。


    李寅来接顾缜,本以为他家主子一回来,照例要去见过老太太和大夫人,却听他道:“先回葳蕤苑换身衣裳吧。”


    李寅瞧着主子这一身并没有什么不妥帖,但主子向来行事周密守礼,既这么说了,定有自己的思量,他也不好多嘴。


    哪知顾缜健步如飞,李寅走得鞋底都要冒了火星都没跟上,甚至不明白主子这是在急什么,这天色也不晚,就算换了衣服再去老太太处也来得及。


    很快抵达葳蕤苑的垂花门,李寅不方便进去,只能等在外头,顾缜却是缓下脚步,甚至在影壁后稍稍整理了仪容,才径直往主屋而去。


    他说不清眼下的心情,只觉得心似乎跳得有些快,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此时的主屋灯火通明,澄黄的烛光自窗棂间透出来,想到那个曼妙的身影兴许正坐在明间等着他,顾缜的眸光都不自觉温柔了几分。


    恰在此时,厚厚的毡帘被掀开,白芷从里头出来,见着迎面而来的人,怔了怔,忙低身施礼。


    顾缜颔首,张口正想问什么,却听白芷道:“世子爷,大少奶奶不在,一刻钟前被大夫人叫走了。”


    闻得此言,顾缜脚步一滞,片刻后,低声道:“知道了……”


    分明神色如常,进屋的步子却变得拖怠了许多。


    那头,松茗居。


    苏氏命人抬上几个大木箱,打开其中一个对范玉盈道:“新岁将近,你父亲自西北送来了不少皮子。这些颜色艳丽的我也穿不了,倒正适合你,你拿回去,回头叫家中铺子的裁缝过来给你量体做衣。”


    范玉盈恭敬道:“多谢母亲。”


    苏氏点了点头,又对屋内婆子吩咐道:“将侯爷给老太太备的那份送去,剩下的同往年一样,平分给其他两房吧。”


    听得此言,苏氏的贴身丫头巧云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婆子听命下去办事,紧接着自门外进来个婢子,道世子爷回来了,这会儿去了老太太处。


    苏氏看向范玉盈,“既然缜儿回来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会让人去同他告一声,让他不必过来请安了。”


    范玉盈闻言有些纳罕,她是知道苏氏是极为疼爱顾缜这个儿子的,“母亲不叫世子爷过来用饭吗?”


    苏氏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疲乏,“不必了,我今日不大舒坦,就不叫他过来了。”


    范玉盈闻言站起身,离开前复又看了苏氏一眼,总觉得她这婆母今日不像是身子不爽,而是心绪不佳。


    等范玉盈走后,巧云终是忍不住道:“夫人怎不给自己留一件,您给大少奶奶那几张皮子原都是侯爷特意给您的。”


    苏氏倚靠在小榻上,神色低落,“他与我多年未见,怕是忘了我上了年岁,早穿不得那般颜色。”


    想起今早透过铜镜发现眼角添了一道细纹,苏氏眉头紧锁,“我老了,等他回来见着我,会不会……”


    思至此,她忽而自嘲一笑,“罢了,他身边那么多娇艳的美人,又怎会想着我呢。而我,才不管他有多少莺莺燕燕,余生有缜儿能靠着就够了。”


    范玉盈带着苏氏给的东西回葳蕤苑去,还未至垂花门,远远就见顾缜站在那厢望着她。


    这人动作倒是挺快,竟先她一步自老太太那厢回来了。


    范玉盈边在心下嘀咕,边扬笑上前,“世子爷。”


    顾缜点点头,看着人站到自己面前,昂起那张娇俏的小脸望着自己,终是生出些踏实感。


    与范玉盈并肩入了院子后,他问道:“母亲说是累了,让我改日再去请安,可是身子不适?”


    范玉盈如实答:“妾身看着倒是还成,不过,母亲似有些不大高兴。”


    转头瞥见后头两个小厮扛着的木箱,顾缜又问:“这是父亲送来的?”


    “是,里头是几张皮子,母亲送予妾身,让妾身做几件衣裳。”


    顾缜心下了然,“无妨,父亲常年不在,又到了年关,母亲心下孤独,难免多思多想些,明日,我去母亲那里坐坐,劝慰她几分。”


    范玉盈闻言也大抵回过味儿来,但觉得她那婆母其实也算不得多虑,因前世大半年后,她素未谋面的公爹战死的消息传来,顾缜临危受命,接替父亲上了凶险万分的战场后,没过几个月,有一年轻妇人手持书信,带了个三四岁的男孩上了门,说是她公爹定北侯的子嗣,欲令其认祖归宗。


    本就未从夫君骤然离世的哀痛中摆脱出来,还整日为儿子提心吊胆的苏氏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受了太大的打击,没过多久,竟是变得神志不清。


    想起前世之事,范玉盈侧首看向顾缜,蓦然意识到若按前世的轨迹发展,顾缜将无可避免地在大半年后前往西北。


    重生以来,她始终只为太子和范家之事殚精竭虑,而今再想,定北侯府将来的变故,她是不是也该设法从中干预。


    范玉盈抿了抿唇,想她这般打算都是为了自己,若顾缜不去西北,指不定还能在太子一事上多帮衬她几分。


    或是看出她因此事而在用饭时始终有些失神,待夜里歇下后,顾缜有意睡得靠外了一些,等范玉盈躺上来后,两人几乎紧挨着。


    “可是有心事?”


    范玉盈知晓他这夫君敏锐得紧,倒也正好,省得她还得再另装一番心事重重,“没什么,或是妾身多想。”


    “有事便说出来吧,我们是夫妻,我或可帮上几分。”


    范玉盈暗暗勾了勾唇角,心道做了真夫妻就是好,顾缜而今都会主动帮她的。


    她侧身而躺,面向顾缜,“前几日,妾身去了二姐的茶楼,回来时,无意在一条巷子里撞见二姐夫和一个女子站在一块儿,不过因妾身坐在马车上,也未怎么看清就过去了,所以……”


    她顿了顿,“妾身不喜二姐夫这人,但也晓得无凭无据怀疑二姐夫不大好。”


    顾缜想起回门那日,范玉盈对姚睦这个姐夫言语间的无礼,问道:“你为何不喜他?是觉他家世低微,配不上你二姐?”


    范玉盈摇了摇头,“怎会呢,纵是出身寒门,只消品行端正便也无妨,可妾身总觉得他娶了二姐,是另有所图,但这么多年,他也算安分守己,妾身不好说什么,只想起那日看到的事,总有些放心不下,害怕二姐所托非人……”


    听着她的声儿越来越低,看来是真真忧心此事,顾缜握住她盖在衾被下有些发凉的手,安慰道:“明日有暇,我派人暗中调查一番,看看此事是否属实。”


    “多谢世子爷。”


    听她的嗓音都欢快了几分,顾缜不显地扬了扬唇角,却觉一股馨香钻入鼻尖,有什么温热湿软的东西在他右颊上落了一下。


    他双眸微张,侧首看去,便见他的小妻子拉高衾被,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眸赧赧地看着他。


    他开始心痒起来。


    若他没有尝过这副身子的滋味,或还能忍,可偏生他尝了,且始终没能尽兴。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重女色,而今看来,或许只是难以对旁的女子动情。


    正如钰哥儿百晬宴那日,他被人领至观月楼外,在询问范氏的几个婢子在哪儿时,看那小厮躲闪的眸光,明白其中定然有诈。


    他未再入内,转身便走,谁知有人自观月楼里跑了出来,扯住了他。


    正是他二婶的亲侄女,他始终视为妹妹看待的方家大姑娘方沁棠。


    方沁棠哭着求他别走,说若他今日走了,她便得被家中嫁给一个快入土的老头,让他救救她。而也是在此时,顾缜感受到药性逐渐自体内发出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甩开方沁棠的手,出了观月楼。


    他清楚,方沁棠不会有这个胆子和能力独自策划此事,定是他那二婶怂恿。至于那药,当是掺在酒水中在宴席上趁他不觉给他下的。


    纳一个妾对他而言确实没什么,纵然方沁棠真进了门也无法拿捏他半分,可他从未有这样的打算,那时身上的反应几乎抑制不住时,他只能看到去葳蕤苑的路,想到的也始终是范氏。


    “还疼吗?”再开口时,他嗓音低哑。


    范玉盈知道他在问什么。


    或是已经行了最亲密之事,她也明白,他们同睡一榻,就不只是入眠这么简单了。


    她朱唇微张,声若蚊呐,却带了几分埋怨,“疼了好几日,才不疼的,不过……”


    她凑到顾缜耳畔,声儿更轻了些,“妾身这两日来月事了。”


    这事,她倒并未骗他,不过,就算没来小日子,范玉盈也会寻旁的借口,时时都让他得偿所愿,哪有这般好的事。


    “睡吧。”须臾,顾缜清冷的嗓音响起。


    范玉盈便也真的阖眼睡去。


    顾缜无奈地笑了笑,稳了稳呼吸,到底因着昨晚连夜赶路也渐渐生了倦意,入睡前,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猫儿似的拱进了他的怀里。


    他收拢手臂,下意识将之搂得更紧了些。


    直到明亮的天光照进来,他微微睁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刺眼的光线,看着陌生的房梁,感受到怀里的异样,他蹙眉垂首看去,慌忙坐了起来。


    范玉盈只觉被人猛推了一把,看着下了小榻往几步外的红漆圆桌而去的男人,不禁腹诽这人怎么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支起身子慢悠悠往小榻旁大敞的窗扇往外看去,入目是一望无际的荷塘。


    风吹莲叶,碧色连天,清幽的菡萏香气浮动,沁人心脾。


    范玉盈有时还挺喜欢梦中的场景,她回首看向已在桌前落座的男人,挑眉,“今日,云郎还是不愿理我?”


    她轻笑一声,“分明云郎想要的,我也能给你,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顾缜凌厉的眸光骤然扫来,声音寒凉,“莫开这般玩笑。”


    范玉盈起身,坐在妆台前,拿起篦子缓缓梳理一头青丝,“我向来不与云郎玩笑,云郎不也一次次证实我所言不虚,譬如先前说的那句你夫人对你……”


    透过澄黄的镜面,范玉盈瞧见顾缜拿着杯盏的手一顿,“云郎起初还觉我说谎,那是云郎你不懂女儿心了,女子躲你避你不是因着讨厌你,有时仅仅只是羞赧罢了。云郎太过迟钝,先头你家夫人还因旁的女子而吃了味,才与你争执斗嘴,你难道都不曾发现吗?”


    吃味?争执斗嘴?


    顾缜用指腹缓缓摩挲杯壁,蹙眉回忆半晌。


    隐隐想起中秋宫宴那日。


    他问她为何要陷害那赵五姑娘,她似乎说他既然那么在乎赵挽琴,便干脆休弃她,转而求娶赵挽琴云云。


    难不成她并非因着厌弃他们二人这桩婚事,而是因赵挽琴心怡他,以为他有心维护旁的女子而吃味发了脾气。


    若真如此,她在那么久之前便对他……真是他太过迟钝了吗?


    看着顾缜认真思忖琢磨的模样,范玉盈心叹自己可真是能扯,活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


    不过,她若不这么暗示顾缜,哪能圆上先头她分明对他态度疏离,却又一往情深的谎。


    她放下篦子,望向窗外荷塘,托腮像是闲谈般道:“云郎的夫人倒是与云郎不同,作为女子,敏锐极了,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察觉那人有鬼。”


    顾缜霎时想起睡前范玉盈说的话,眸色沉了沉,“你是指,姚睦在外头真的有人?”


    范玉盈不明说,只笑道:“云郎去查查不就知道了,但也得看云郎的本事,那人藏得可是有够深,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轻易抵赖,除此之外,还干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勾当呢……”


    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嫌弃起来,“你们凡间龌龊肮脏,朝三暮四的男人可真够多的……”


    此言一出,顾缜脑中闪过些许从前的片段,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他薄唇抿成一线,稍稍挪开了眼。


    翌日,范玉盈醒来时,顾缜并未走,正坐在明间等她起身后一道用早膳。


    “我得了两日的假,正好一会儿去向母亲请安后,陪你去你二姐的茶楼看看,若你二姐夫真的……兴许也能从中窥得些许端倪。”


    范玉盈道了谢,缓缓将清淡的粥食送入口中,心下却是万分诧异。


    她又不是不知,顾缜是个连休沐都要去处理公务的大忙人,今日竟愿意抽出工夫陪她,实在难得,就像是在弥补她一般。


    吃了早膳,范玉盈随顾缜去了趟松茗居,许是昨夜没有睡好,苏氏颇有些眼底发青,精神不济,但见着儿子,听他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心情眼见着便好了许多。


    随后,两人一道出门去往范玉融的茶楼。


    范玉盈才被顾缜扶上车,就听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略有些低沉粗犷的嗓音传来,“怎的,我才来,你便要准备出门去。”


    紧接着,是顾缜的声儿,“我有要事,需出去一趟。”


    来人显然有些不豫,“我好容易抽身过来一趟,你就如此怠慢我。”


    范玉盈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刻,心下一惊,但还是佯作平静般对紫苏道:“扶我下车去。”


    迟毅正忙着数落多年好友的绝情,却见一旁的马车上下来一人,而他那向来波澜不惊的多年好友竟是匆忙上前,小心扶了一把。


    见范玉盈好奇地看过去,顾缜主动介绍道:“这是迟毅迟将军。”


    范玉盈自然知晓,眼前这个剑眉星目却被晒得皮肤黝黑,且举止粗犷,高大壮硕的男人,先头已在她的前世梦中出现过。


    “见过迟将军。”她低身福了福。


    迟毅见状,挺了挺背脊,敛笑却是有些拘谨起来,“这便是你那夫人吧?”


    他静静凝视着那张与故人相似的面容,蓦然有些恍惚,却听耳畔响起一阵低咳声,这才回神问道:“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永兴茶楼。”顾缜答他。


    范玉盈暗暗咬了咬唇,端笑道:“世子爷既有贵客,二姐那儿今日不去也罢,还是招待迟将军来得更要紧些。”


    迟毅神色微变,沉默须臾道:“我三年未回来,这京城定也有了诸般变化,这永兴茶楼我先头从未听说过,去看看也无妨。”


    说着,他看向范玉盈,“弟妹不会介意我随你们同去吧。”


    顾缜冷冷横他一眼,不想此人如此没脸没皮,头一回见,便已熟络地喊上了弟妹。


    “将军若是愿意,那自是再好不过。”


    范玉盈便等着他这话呢。


    永兴茶楼离定北侯府算不得太远,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茶楼伙计早已识得范玉盈,也曾见过顾缜这个大理寺少卿,忙热情迎出来,“世子爷,三姑娘。”


    “我二姐呢?”范玉盈问道。


    “东头的药铺出了些事,掌柜的去处理了,您和世子爷,还有……”伙计看向迟毅,“这位爷先去上头雅间坐上一会儿,小的这就派人去知会掌柜的。”


    “多谢你了。”范玉盈对这伙计点了点头。


    这都是打茶楼开张便跟着她二姐的人,前世她二姐死后,也是他们帮忙收敛的尸首,真是讽刺,谁能想到,最后反是她二姐最最信任的人将她害得最惨呢。


    伙计将他们带到一临街的雅间,让他们稍等片刻,道很快便上最好的茶水和点心。


    这雅间不小,迟毅百无聊赖在其内走动查看,蓦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掌柜的,您回来啦”。


    他指节微蜷,旋即似无意般行至窗前,将窗扇轻轻推开一条缝。


    从此处,正好能清晰地瞧见底下的情形。


    一辆马车停在茶楼门口,有一女子正被婢子扶着弯腰缓缓走下来。


    在地上站定的一刻,她抬眸往天上望了一眼。


    迟毅突然想起。


    近六年前,两人在江南麓州初见时。


    她左顾右盼,做贼似的从船舱中钻出来,险些与他相撞。


    然垂眸与那张红润姝丽的面容相对的一瞬。


    迟毅一眼便认出这丫头是在女扮男装。


    第29章 讥讽


    自回忆中脱离出来,眼见范玉融缓步入了茶楼,迟毅薄唇微抿,轻轻推上了窗扇。


    茶楼底下,适才招待范玉盈一行的伙计张福快步上前,对着范玉融道:“掌柜的,世子爷和三姑娘来了,还带了一位面生的爷,小的将他们安排在二楼梅字雅间,才遣阿虎去药铺通知您,您便回来了。”


    范玉融闻言颇有些意外,毕竟往日都是她三妹自己来的,这还是头一回带了世子一起,“茶水点心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正准备送上去呢。”


    范玉融点点头,“那好,我上去问候一声。”


    张福应声,示意端着承盘的茶楼伙计小五跟在后头。


    范玉融上了二楼,轻推开门,笑道:“不知世子光临茶楼,倒是我怠慢了。”


    范玉盈扬笑唤了声“二姐”。


    范玉融悄然打量四下,想起张福说过,随她妹妹妹夫一道来的还有一人,一时却未在其间看到那人的身影,她将目光落在那盏红漆螺钿山水坐屏上,却是没问,只亲自给顾缜和范玉盈奉了茶。


    正欲将最后一个茶盏搁在空座椅前,却察觉有人悄然站在了她的身侧,她稍稍抬首,然在看清来人面容后,双眸微张,手一颤,茶盏登时向前倾倒去。


    一只粗糙的大掌眼疾手快握住了茶盏,任由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却无动于衷,只将茶盏搁在桌案上,似笑非笑。


    “许久未见,姚夫人……”


    范玉融怔愣许久才回过神,忙低身施礼,“见过迟将军。”


    言罢,她急切转头吩咐,“小五,快,去取烫伤的膏药来。”


    “不必了,我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大碍。”


    迟毅毫不在意,只甩了甩手上的茶水,恰在此时,一方干净的绣帕递了过来。


    “迟将军不介意的话……”范玉融没有看他的眼睛。


    “多谢姚夫人。”迟毅伸手接过,擦了擦残余的茶水,末了,却是将绣帕一点点攥在手心,并未归还。


    “姚夫人坐吧。”他道。


    “不了,茶楼还有些要事,我便失礼了。”范玉融替迟毅续了茶,便低身朝迟毅和顾缜福了福,又笑着与范玉盈对视一眼,这才退出了雅间。


    始终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范玉盈,秀眉颦了颦,心下疑惑,她二姐性子直率开朗,素来行事磊落,纵然与迟毅有过婚约,那也只是口头,还未到下定的地步,按理对她而言,此事当不算什么。


    然她方才的表现,怎好像在刻意避着这迟毅。


    闲坐了半个多时辰,因迟毅晚些时候还有要务,几人便起身准备离开茶楼。


    才出了雅间,迎面走来一人,恭敬道:“见过世子,见过迟将军。”


    范玉盈定睛一瞧,这副阿谀谄媚的模样,不是她那二姐夫姚睦是谁。


    “世子……和迟将军这便走了,不在这儿用午饭吗,我已命厨房多备了几道好菜。”范玉融问道。


    范玉盈上前拉住姐姐的手,“不吃了,迟将军今日还有要事,加之近年关,二姐定然忙得紧,就不叨扰二姐了。”


    范玉融蹙眉疑惑地看着她,想这丫头自嫁人后分明知礼了许多,怎生客人还未答话,她就自顾自同她说起来了。


    且不止于此,她竟还瞥向姚睦,嗤笑道:“不过我瞧着二姐夫倒是挺清闲。”


    姚睦面露尴尬。


    范玉融皱眉,也不知妹妹这是突然怎么了,竟是当着旁人毫无顾忌地下她二姐夫的脸面。


    她不好当场斥责,只能强笑道:“你二姐夫也不怎清闲,平日忙着读书,抽空还要来帮我打理茶楼的。”


    “是得忙些。”范玉盈阴阳怪气道“男人若是无所事事,指不定便会在旁处动心思。”


    姚睦怔了怔,眼神明显飘忽了一瞬,而这一瞬恰被顾缜看在了眼里。


    他忙上前,面上流露出愧色,“三妹妹说笑了,我只恨自己无能又无用,头脑愚钝,对做生意也不大懂,平日不能多多帮衬娘子,为娘子分忧。”


    见着他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范玉盈在心下嫌恶地啧了一声,话本子里女子以娇弱惹人怜悯的法子,她还未参悟,倒是被这厮学了个十成十。


    她正想着要不要再损他两句,就听耳畔一声低笑,“旁人将无能二字挂在嘴上,那是谦逊,我看姚公子倒颇有自知之明。”


    姚睦闻言,登时面色一白,却也只能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范玉盈强忍着笑,倒是有些喜欢这位迟将军了,只她再抬眸看去,就见她二姐偷着狠狠瞪了迟毅一眼。


    迟毅发现了,面上始终噙着笑,可落在姚睦身上的眸光却冷得彻骨。


    通过前世梦,范玉盈知晓,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其实这位迟将军始终对她二姐念念不忘。


    她猜,此时,他大抵在想,她二姐当年怎会为了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拒绝了同他之间的婚事。


    离开茶楼后不久,迟毅便在一条岔路前与他们分道扬镳。


    回了定北侯府,在葳蕤苑用过午膳,饮茶消食时,范玉盈才问顾缜,“在茶楼时,世子爷可有看出什么来?”


    那时,范玉盈不是有意不给姚睦脸面,而是提前与顾缜商量过,想着借此试他一试。


    顾缜想起姚睦那时明显的心虚,但还是谨慎道:“只依你二姐夫的反应,也断定不了什么,这几日,我会派人时刻在暗中盯着他。”


    范玉盈道了声“好”,先前她也想过自己去查,可她手底没有可用的人,也怕打草惊蛇,但顾缜作为大理寺少卿,底下人定对这些事得心应手,知晓怎么查才足够隐蔽不被对方发觉。


    她咬了咬唇,感激地看向顾缜,“幸亏有世子爷,不然妾身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一双杏眸含着水雾凝着他,娇软柔媚的嗓音令顾缜一瞬间想起从前梦中那一声声缠绵勾人的“云郎”。


    他捏着杯盏的手不由紧了紧,或是因着心虚,垂下眼眸,“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便好。”


    范玉盈点了点头。


    喝了半盏茶,顾缜便起身道:“大理寺公务堆积,尚有不少等着我处置,晚膳就不必等我了。”


    范玉盈欲送他,却见他停在毡帘前,“外头冷,不必出去了。”


    她福身称是,待顾缜走了,蓦然皱眉,难受地揉了揉额头。


    红芪一下看出什么来,慌忙上前扶住范玉盈,“姑娘莫不是又发热了?”


    她抬手探了探,转而对白芷点了点头,扶着范玉盈靠坐在小榻上。


    白芷动作利落地自妆台处取了药丸,伺候范玉盈服下,又抱来衾被盖在主子身上。


    范玉盈其实在坐着吃茶时就隐隐觉着有些不适,只顾缜在,生怕他看出来,便一直强忍着,她靠在引枕上,声儿也变得有些虚弱,“这当是我这个月,第三回发热了吧?”


    “是啊。”红芪灌了个汤媪塞进衾被里,替范玉盈暖着手脚,也意图让自家姑娘发发汗,“姑娘从前,一月至多也就两回的……”


    白芷忧心忡忡,“要不要告诉太子妃娘娘,让娘娘请宁太医过来给姑娘瞧瞧。”


    范玉盈摇头,“不必了,许是来了小日子,身子虚,加上适才出门吹了风才至于此,不打紧,一会儿便好了。”


    红芪和白芷也不明白她家姑娘怎就讳疾忌医,兴许是幼时吃了太多药,看了太多大夫都不见好,心底就有些抗拒了。


    红芪坐在小榻边,蓦然想起一事,迟疑片刻道:“年后便是姑娘的生辰了,这个生辰定是在侯府过的,也不知世子爷知不知晓,姑娘要不要……跟世子爷提一提。”


    看世子爷而今对她们姑娘似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红芪不说,范玉盈都快忘了,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道:“生辰罢了,过不过都一样,何须同他提起,你们也不必多嘴,就当寻常日子过吧。”


    见红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扯唇笑了笑,“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红芪替范玉盈掖好被角,又往炭炉中添了两块银霜炭,才在心下叹着气,与白芷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她之所以说那番话,就是因着先头在范家那么多年,姑娘的生辰都是不过的。


    当然,与其说是不过,不如说是无人替她过,分明是同一天生辰,老夫人只想着小公子,姑娘却连一份生辰礼都没有。


    而老爷不是不在府上,就是躲在夫人生前的院子里,待上一整日不出来。大姑娘二姑娘自老家回京后,没多久也接连出阁离开了范家,虽每年也会送礼物过来,但她家姑娘在生辰之日依旧孤孤单单的。


    她替她家姑娘委屈,故而想让她家姑娘至少在出嫁后能好生过个生辰。


    先头那些年,姑娘过得实在太苦了些。


    听到隔扇门闭拢的声响,躺在小榻上的范玉盈缓缓睁开了双眸,她其实压根没有睡意。


    她知道红芪是为她着想,可她不爱过生辰,甚至说最厌恶的便是生辰那一日。


    毕竟,谁教她的生辰正是她母亲的祭日呢。


    第30章 书院


    定北侯府,除夕夜。


    顾老夫人将顾家几房都叫到正厅吃饭,一大桌子人,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加之今岁顾家还添了丁,老太太心情极佳。


    范玉盈仍如从前一般坐在顾缜身侧默不吭声地用饭,余光瞥见坐在不远处的二房夫人方氏。


    大过年的,方氏的心情倒是不大好,坐在她怀里的萱姐儿嚷着要吃甜羹,她颇有些不耐烦,将孩子扔给乳娘。


    听闻钰哥儿百晬宴过后不久,方沁棠就被方家人接回去了,上次那事没成,范玉盈估摸着方氏也知道,她这算盘大抵是彻底落了空。


    今日,范家几房连同两个孩子都在,却独缺了三房独子顾峻。


    范玉盈打嫁进定北侯府,就没见过这个小叔子。


    饭桌上,顾老太太也问起顾峻来,三老爷向来沉默不多话,还是三房夫人周氏道顾峻前几日来了信,言节后书院有个大考,他忙着温书,就不回来了。


    顾老太太点点头,“峻哥儿勤勉是个好事,但毕竟是过年,他一人留在书院冷冷清清的,过两日,让敏儿带些衣裳吃食,过去看看他。”


    周氏道:“母亲说的是,不过敏儿早打算好了,预备着后日一早就出城去书院看望他哥哥呢。”


    吃罢晚饭,顾老夫人给二房两个孩子和未嫁的姑娘们都发了压祟钱,还给了范玉盈一份,道她头一年进门,就当是添添喜气。


    范玉盈上前道谢,接过沉甸甸的红封,抬眸看向上座的顾老夫人,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打顾老夫人回来的头一日,她亲手接过那《女诫》时,便下意识觉得,顾老夫人不喜欢她,或是将来少不了磋磨,如此再看,倒是她狭隘了,也不是所有祖母都同她那祖母一样的。


    坐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顾老夫人有些乏了,搭着刘嬷嬷的手回了椿园,众人也四散离开。


    大夫人苏氏由巧云扶着,目光落在前头,却是神色黯然。


    顾敏推着不良于行的三老爷往南面走,三夫人周氏跟在三老爷身旁,浅笑着不知说着什么,三老爷眉眼淡漠,但也会时不时颔首迎上几句。


    二房更热闹一些,方氏与二老爷绊着嘴,顾婷顾瑶说笑着跟在后头,二奶奶江氏抱着钰哥儿,乳娘牵着昏昏欲睡的萱姐儿,顾铖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江氏小心翼翼抬首对他说了什么,他冷冷横了她一眼,吓得江氏垂下脑袋,再不敢开口。


    苏氏转而看向自己身侧,蓦然想起自己家那口子没去西北前,每年过年在正厅吃完饭,都是醉醺醺和她一起走回松茗居的。


    分明满身酒气还想往她身上靠,每每都被她嫌弃地推开。


    苏氏在心下低叹一口气,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日子,她提步行至月洞门处,就听身后顾缜的声音传来,“母亲回去了?儿子还想和玉盈一起,去母亲院里同母亲一道守岁。”


    苏氏折身看向自己的儿子儿媳,摇头道:“罢了,你们一个身体弱,熬不住,另一个整日忙于公务,好容易闲下来,都回去歇着吧,我也累了,今日想早些睡下。”


    范玉盈看着婆母远去的寂寥背影,明白她是有苦难言,毕竟谁受得了长达六七年的守活寡的日子。


    随顾缜走在回葳蕤苑的路上,一人忽而从一小径窜出来。


    范玉盈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发现是李寅,他问了安,又欲言又止地看着顾缜。


    意识到他或是有事要禀,范玉盈低眸道:“妾身便先回去了。”


    顾缜没应声,只从李寅凝重的神色中隐隐意识到什么,“事关你二姐,一道去听听吧。”


    范玉盈怔了一瞬,点了点头。


    这还是她头一次去顾缜在前院的书房,书房不大,由一扇彩绘山水人物围屏隔断。


    范玉盈在角落一圈椅上坐下,就听顾缜道:“说吧。”


    李寅娓娓道:“前两日,爷让顺子时刻注意着平安巷那小院里的动静,起初倒未发觉什么,直到昨日顺子亲眼瞧见那姚公子在前往茶楼的间隙去了趟小院。顺子爬到屋顶听了一耳朵,就听见那小寡妇正对着姚公子哭哭啼啼,说他们的孩子要是保不住了可如何是好云云……”


    范玉盈心下一震,虽先前就隐隐猜到了此事,但得到验证的这一刻,欲将姚睦千刀万剐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但面上,她只做茫然震惊道:“这是何意?”


    顾缜缓缓道:“这段日子,我派人盯着你二姐夫时,倒是未发现他的不当之举,但偶然发现他手底下的小厮与一个有孕的寡妇走得很近……”


    这原算不得什么。


    兴许是这小厮看上了小寡妇也不一定,但听李寅禀报时,他倏然想起梦中女子说姚睦藏得隐蔽,不禁心生怀疑。


    “我买通了给那小寡妇看诊的大夫,骗那小寡妇说她胎像不稳,没想到过了两日,你二姐夫便登了门……”


    范玉盈思忖半晌,问道:“那寡妇可是叫什么绾娘?”


    “你知道?”顾缜挑眉。


    范玉盈颔首,“先头去茶楼时,听二姐提起过,说是她在茶楼做过工,但命不好,前阵子失了丈夫,二姐看她可怜,还接济她来着……


    她冷笑一声,“可听李寅所说,她竟与我二姐夫有染,还怀了我二姐夫的孩子。那个畜牲当真是好算计,寻了个寡妇,就是被我二姐发现了,也可推说不是他的孩子。我二姐对他这般好,这些年,姚家里里外外皆是我二姐在打理,他就是这般回报我二姐的吗……不行,明日,我便要将此事告诉二姐……”


    顾缜按住她的手,又示意李寅退出去。


    “别急,你二姐夫一事或没有那么简单。”


    听得此言,范玉盈好似冷静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她蹙眉咬了咬唇,“若那寡妇腹中的孩子真是我二姐夫的,那算起来,两人当是在那寡妇的夫君还在世时便有了苟且,那寡妇的夫君真的是酒醉失足落水的吗?”


    顾缜欣赏地笑了笑,“我会派人继续查下去,你且不必同你二姐提起,以免惊动了姚睦,眼下只需等个合适的时机……”


    范玉盈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下原也这么打算。


    不过除此之外,范玉盈还有件怀疑之事。


    且这一世她既要处理姚睦和姚家,便决计不会给他们留一点余地。


    因是临时决定来的,书房内没有准备炭盆,坐上一会儿还好,时日久了,本就体寒的范玉盈只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凉。


    偏生在檐下灯笼映照下,窗扇上倒影出了簌簌落下的雪影,看样子,雪下得不小,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顾缜似也看出范玉盈有些冷,带着她入了围屏后,那是他从前公务繁忙来不及回葳蕤苑时歇息的地方。


    那是张不大的软榻,顾缜示意范玉盈躺下,旋即也褪了外衣躺在她身侧,用衾被盖住两人,以此为他的妻子取暖。身侧人缓缓翻了身,顺势半伏在了他怀里,一双纤细玉白的柔荑犹犹豫豫地捏住了他的衣衫。


    “若将来,世子爷厌弃妾身了,定要同妾身说,妾身不是那死皮赖脸的,会将那位置让给世子爷心怡的人。”


    顾缜垂首,看着她说话时委委屈屈,杏眸泛着水雾,眼波流转,惹人怜惜,一时间那股子想狠狠欺压她的欲-望又冒了头。


    他知道他心底一直藏着一只猛兽,一只叫嚣着欲从范玉盈身上彻彻底底得到餍足的猛兽。


    可他担心她看到自己肆意疯狂的一面会感到害怕,也知她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他便只能压制着躁动,做她温润有礼的夫君。


    他稳了稳呼吸,极力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清楚她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或是因着她二姐的遭遇。


    她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他定定道:“你放心,我们既已成亲,便是一辈子的夫妻。”


    范玉盈怔忪了一瞬,她本只是想演一演对他的痴情,没想到顾缜会如此诚挚得说出这番话。


    分明这于范玉盈来说是好事,亦是她想要的,然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她良心未泯,存在对梦里梦外不断欺骗顾缜的愧疚吧,毕竟,她和顾缜,哪里来的一辈子。


    她始终想着脱身,便是如今,都没有丝毫改变这个想法。


    她佯作害羞般将脸埋进顾缜怀里,生怕教他瞧出异样。


    “后日等敏儿去看三弟时,我们也跟着一道去鹿鸣书院吧。”


    见范玉盈疑惑地看着他,顾缜解释:“我也曾在鹿鸣书院读过几年书,就当是去探望恩师。”


    “好。”


    范玉盈倒是无所谓去哪儿,不过也好,她已许久不曾出城走走了。


    算来那日,还是她的生辰。


    元月初二,顾缜便带着范玉盈和顾敏一道去往京郊的鹿鸣书院。


    打听说大哥大嫂要同去,顾敏很是高兴,一路在马车上不停地拉着范玉盈说话。


    还说起鹿鸣书院建在半山腰上,原是需一阶一阶沿着山路爬上去的,后有贵人为出行方便,出资另建了条平坦易行的车道。


    马车径直在书院大门前停下,范玉盈听得一道清润舒朗的嗓音,一下车就见一着月白长衫,玉冠束发的俊朗少年同她行了一礼,恭敬地唤了声“大嫂”。


    范玉盈记得,过了年,顾峻当也只有十七岁,还比她小上一岁,可举手投足却透露出与模样不符的端方稳重,或是知晓家中困难,已需他来支应门庭,才比同龄之人成熟明事许多。


    “三哥。”倒是顾敏,激动地跑上前。


    顾峻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都快及笄的人了,怎还跟孩子似的。”


    “孟大家可在?”顾缜问道。


    “在,昨日我还同孟先生提起大哥要来书院之事,孟先生很高兴,说今日定要与大哥来上一局。”


    孟大家?


    范玉盈纳罕道:“世子爷今日是特意来寻孟大家的吗?”


    顾缜颔首,“书院地处特殊,有地热温泉,几乎每年冬,孟大家都会来此避寒,我说过,会带你来见孟大家,并非诓你。”


    顾缜的确说过这话,且不止一回,但范玉盈近日忙于二姐之事,自己都快忘了。


    他倒还记着。


    范玉盈深深看他一眼,“多谢世子爷。”


    去寻孟大家的路上,顾峻一路向他们介绍书院的布局。


    从教学授课之所,书阁膳堂,到睡觉歇息的屋舍。


    顾敏看着看着,倏然蹙眉,“三哥,这屋舍还有好坏之分吗?”


    “是啊,只消能通过入门考试,学院每年也接收那些贫寒出身的学子,不过因为这些学子拿不出太多学费,故而住得就比旁的世家子弟要差些,常是三四人挤在一间窄小的屋里。”


    “莫小瞧这些贫困学子。”顾缜道,“京城的世家子弟,大多不必考试便能轻而易举入了书院,但那入门试题我曾见过,并不容易,能通过考试的凭借的都是真才实学,若能熬下来,兴许就能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大哥说的是,年前书院便招了这样一批学子,其中有个叫唐绥的,无论是长相还是才学都尤为出众,我正想着改日去好生结交一番。”


    这厢正说着,范玉盈余光却在一枝叶皆败的柳树后隐约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蹙了蹙眉,再定睛看去,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大嫂在看什么?”顾敏问她。


    “没什么。”范玉盈笑着摇了摇头,许是她看错了吧。


    此时,不远处飞檐斗拱的高楼之上,一窗扇“啪”的一声被闭拢。


    “多大的人了,动不动便使性子,也该好生改改了。”美人榻上,一人雍容而躺,眼也不抬道。


    “姑母,莘儿不甘心。”关窗的女子小跑过来,蹲在榻前,“若当初我也去了那忠勇伯爵府,还有那范玉盈什么事,姑母分明知晓我心悦顾世子,为何不将那机会给莘儿。”


    淮阳长公主缓缓睁眼看向银月郡主杨莘。


    她不是没考虑过她这侄女,但只是考虑了几息,就断了这个念头。


    首先,她那幼弟平康王不会同意这有损女儿声名的法子,且平康王疼爱女儿,也曾旁敲侧击问过顾缜,但顾缜话语委婉但态度坚决,拒绝得颇为彻底。平康王好颜面,一次不成,绝不会再上赶着求顾缜娶了自家女儿,且他很清楚,当今陛下生性多疑,他将女儿嫁给手握兵权的定北侯府,难免不被猜忌,惹祸上身。


    “大局已定,你也该收收心思,你父王不在替你挑选好的夫婿吗,你又何必执念于这顾缜。”


    杨莘撇了撇嘴,她就是不服气,输给了那范玉盈。


    幼时头一回见到范玉盈时,她便讨厌极了她那粉雕玉琢,若瓷娃娃般好看的模样。


    故而当初在嬷嬷推搡她,骂她晦气之时,她也只是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看着她跌坐在地上狼狈地哭,旋即被赶来的她那祖母呼了一巴掌,拽着她命她向她赔罪。


    便是而今,她依旧不能容忍范玉盈越过她去,得到她本想要的东西。


    她抿了抿唇,蓦然思及什么,笑意深了几分,她拉了拉淮阳长公主,撒娇道:“他们好似要去孟大家那厢,姑母,我们也去吧,莘儿想去看棋。”


    当然,看棋是假,羞辱是真。


    纵然她嫁不得顾缜,也要让他顾缜好生看看清楚,那范玉盈与她相比,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她要让顾缜后悔自己当初拒绝了他父王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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