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门


    祠堂外,范玉融快走几步,一把抓住范承宥,不悦道:“你三姐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同她吵什么!”


    “我……”范承宥气得狠狠一跺脚,“我就是讨厌她,我讨厌她范玉盈长了一张嘴,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她想让她说什么?”范玉融叹了口气,“阿宥,你知道的,若是可以,我也一样不想提及祖母。”


    听得此言,范承宥面色微变,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本满面愠色的人慢慢垂眼,沉默下来。


    恰在此时,一小厮大喘着粗气,跌跌撞撞跑进来,“二姑娘,小公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来了。”


    太子太子妃来得突然,并未提前打过招呼,待范玉盈得了消息,赶去范府正厅时,太子正与她父亲范仲丞喝茶闲谈。


    范玉盈恭敬施礼罢,就见一小小的身影向她扑来,一下牵住她的手,甜甜地唤了声“三姨母”。


    看着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范玉盈眸中不自觉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福身毕恭毕敬道:“见过小郡主。”


    这便是太子与她大姐姐所生的女儿,而今三岁的福康郡主杨锦玥。


    对这个小外甥女,不论前世今生,范玉盈拢共见过没有几面,上一回还是四个月前,她突然和顾缜定下婚约后,被她大姐姐召入东宫,陪她玩了一会儿,不想小姑娘还记得她。


    小玥儿看着对自己有些疏离的三姨母,不解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范玉宁笑了笑,起身向太子请示,说想回自己出阁前的院子坐坐,和妹妹们说些体己话,太子允了。


    范玉宁便起身,带着两个妹妹和女儿往澹月居而去。


    出了正厅,范玉盈垂首看向紧贴着自己的小家伙,这才温柔地笑着牵住了她的小手。


    她们三姐妹着实许久没在一块儿说说话了。


    入了澹月居,范玉宁坐在上首,先是问了范玉融一些家中近况和她生意上的事儿,旋即将话锋一转,问身侧的女儿,要不要去院中池塘看鱼,那都是二姨母自各地寻来的稀罕物,可漂亮了。


    范玉融一下听明白了意思,起身附和了几句,领着小玥儿出去了。


    待两人走后,范玉宁又朝身侧婢子使了个眼色,很快,屋内仆婢尽数鱼贯而出。


    人都走后,范玉宁眉目柔和地拍了拍身侧的小榻空处。


    范玉盈起身,会意在大姐姐身边落座,任由大姐姐牵起她的手,温声细语道:“你嫁进定北侯府一月有余,姐姐也不曾问过你,世子对你好不好。”


    范玉盈微愣了一下,扬笑看去,轻轻“嗯”了一声,“姐姐放心,世子对我很好。”


    范玉宁咬了咬唇,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其实,前几日,我偶尔自外头听到一些传闻,是关于你和世子的。”


    她像对待孩子一般,轻轻摸了摸范玉盈的脑袋,“你若真觉得受了委屈,尽管告诉大姐姐,大姐姐替你出头,或者……你实在觉得过不下去了,我想法子帮你离开定北侯府。”


    看着范玉宁眸中的真挚,范玉盈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的大姐姐怎就这般好呢,分明自己在东宫的处境也万分艰难,可却总想着替他们承担一切。


    范玉盈没见过母亲,因她出生那日,母亲就去了。


    所谓长姐如母,大她五岁的大姐姐确实也如同半个母亲一样,悉心照顾她,她和二姐姐给她的温暖大概是她幼时为数不多的慰藉。


    当年,祖母自作主张为两个姐姐安排了婚事,将她们从老家叫回来时,大姐姐分明可以像二姐姐一样半路逃跑,却偏偏因为担心她选择回京。


    “大姐姐怎还听信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呢,没有的事,世子待我挺好的,近日还教我下棋呢。”范玉盈神色自若道。


    她的确想离开定北侯府,但不是现在。


    见妹妹定定地说出这话,范玉宁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她只是太心疼她家枚枚了,五年前,她自老家回来,偷偷去看被祖母丢到庄上的枚枚时,她本就病弱消瘦的身子变得骨瘦如柴,一双漂亮的眼睛麻木空洞,甚至在看到她时,已然认不出她来,下意识做出提防的动作。


    她心如刀绞,一下便哭了,在威胁祖母未成后,她无奈答应祖母去参加太子妃擢选,条件是让枚枚重新回府来住。


    范玉宁对范玉盈这个妹妹无疑是愧疚的,虽她已不似五年前刚回府时那样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害怕戒备,可仍比谁都敏感多疑,不轻信旁人的真心,她始终防备着,不让任何人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似乎唯有如此才不会受到伤害。


    她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外头传闻不可尽信,就像当年祖母之事,大姐姐相信,定与你无关,我们枚枚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范玉盈默默咽下泪意,没有言语。


    三年前,范老夫人故去,不知是府里哪个下人,听到当时屋内的争吵声,说是她故意气死自己的祖母,传言不胫而走,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之后,她大姐姐二姐姐一边处理压制此事,一边来问她是否为真,届时十四岁的她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


    她知道,她不能说出真相。


    她气死祖母之事,不过是空口白牙,谁也不知道当时在屋内她对祖母说了什么,外人纵然想借此发难也根本找不到证据,然祖母与当年母亲之事却并非如此,那可是杀人的罪名。若被有心之人知晓,再查出一二,定会拿来针对她大姐姐。


    她大姐姐入东宫五年,如今却只生下一个女孩,亦是东宫唯一的孩子,不知多少人眼馋她的位置,意图取而代之。


    她大姐姐已经够苦了,不该再被此事牵连。索性在这之前,她名声已然坏了,就这般坏着又能如何,多受几分冷眼罢了,她不在乎,可她的大姐姐不应该,范玉盈一直觉得,她的大姐姐是真正该母仪天下之人。


    庭院里,范玉融正半蹲着,抱着兴高采烈的小玥儿介绍池塘中的几尾鱼。


    范玉盈静静看着这宁静温馨的一幕,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这一世,这个秘密,依然谁也不用知晓,也不必承受知道真相后的痛苦。


    将来便由她一人带进棺材里去吧。


    定北侯府。


    近戌时,因见天快下雨,顾缜提前下值回了定北侯府,不曾想半路还是遇了大雨,雨水倾盆直直泄下来,纵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仍被淋湿了些。


    可才至府门口,他一眼就看见正望眼欲穿等在外头的青黛和红芪。


    顾缜认出是范玉盈的陪嫁丫鬟,勒马停在二人跟前,问道:“你们在此处做什么,大少奶奶呢?”


    青黛和红芪对视一眼,颇有些惊诧,她们没想到顾缜不知此事,红芪顿了顿,答:“回世子爷的话,今日是老夫人祭日,大少奶奶回范家去了。”


    范老夫人的祭日?


    顾缜剑眉紧蹙,她竟未与他提起过分毫。


    他薄唇微抿,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滞涩难受,分明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毕竟他们夫妻二人也不是日日都能见着。


    等她回来后,想必也会同他提起。


    他不必过分在意。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正欲解开蓑衣入府去,目光却落在了红芪手上。


    “这是大少奶奶的衣裳?”


    红芪颔首,“大少奶奶早上出门时,衣裳穿得不多,但看这天儿快下雨了,奴婢们唯恐大少奶奶回来时受了寒,便拿了披风等在这儿。”


    顾缜手上动作一顿,蓦然道:“我将披风给她送去吧,她身子才好,不好再染了疾。”


    毕竟作为丈夫,关切妻子亦是他该行的职责。


    送去?这么大的雨,如何送?


    红芪懵怔之际,手上的桃粉披风已被顾缜扯了去,藏在了蓑衣之下,他疾步入了雨中,利落地翻身上马。


    道路之上,行人仓皇奔走避雨,唯有一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往一处纵马驰骋而去。


    被这场雨困住了脚步的还有身处范府的太子夫妇。


    因雨势太大,用完晚膳后,太子只得继续坐在正厅,与岳父范仲丞聊些家国大事,坐在一旁的姚睦也时不时插上两句。


    只他见解浅显,一开口便露了拙,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幸得太子仁善,倒也没因此看低他,总回上两句,不让场面冷落下来。


    范玉宁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小女儿,瞥了眼自己那位二妹夫,心下对他实在说不上满意。


    可无奈二妹妹中意,且这些年,他即便始终未能考取功名,也没主动攀附太子以谋求一官半职,算得上安分,她终究不好多说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因需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见雨势小了些,太子夫妇便启程回宫。


    小玥儿已然睡熟了,甫一上了马车,太子便自范玉宁手中接过女儿。


    正当范玉宁掀帘,看着范府大门的方向忧心忡忡之际,就听耳畔太子幽幽道:“宁儿,孤前阵子忙于瑄岚之事,有段日子未去你殿中了。”


    范玉宁折首,看着太子面上温和的笑意,攥了攥手心,平静道:“臣妾来了月信,恐不便伺候殿下,且算算日子,殿下今夜该去齐良媛处。”


    太子笑意一凝,眸色黯了几分。


    她何时来月信,他还能不知吗?


    他扯了扯唇角,掀起几分自哂的笑,“宁儿你,真是愈发大度了。”


    “为东宫开枝散叶,本就是臣妾和一众东宫嫔妃的职责,作为太子妃,臣妾不好霸占殿下,唯有雨露均沾,才好让东宫子嗣丰盈。”


    见她微垂着眼眸神色自若地说出这些话,太子在沉默过后,忽而笑了,“好,好……孤有太子妃,真是三生之幸。”


    杨濂气闷,但面对范玉宁那张脸,终究是发不起脾气来,毕竟她不喜欢他,又怎会是她的错,该是他这个做夫君的不够好。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自愿嫁给他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她的家人,而今依旧如此,可他想着日久生情,时间长了,他们的关系总会有所改变。


    但快五年了,究竟还要多久,她才会对他生出该有的情来。


    那头,范府正门,范家几人望着太子的马车渐行渐远。


    看这雨恐还得下一会儿,范玉融思忖着干脆让范玉盈留下过夜,可还未开口,就听有人快一步道:“趁着雨小了,就早点回去吧,莫让世子替你担心。”


    范玉盈侧首看向自己的父亲,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淡淡应了声“是”。


    其实她想说,纵然她不回去,想来顾缜也不会担心她的。


    可将这些告诉她父亲又有何用,他也不会替她出头。


    这么多年,她有父亲……不从来跟没有一样吗?


    她早已习惯了。


    且若不是另有打算,今日她本也不想来的,眼下她尚有要事要做,还真得回定北侯府去。


    她刚想吩咐紫苏命人将车赶来,却听一阵疾促的马蹄声在雨中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


    不多时,一着蓑衣斗笠的身影在范府大门前勒马而止,待他行至众人跟前,摘下湿漉漉的斗笠,方才显露出真容来。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范玉盈瞠目结舌地看着顾缜。


    他怎么来了!


    范仲丞亦在惊异过后,问道:“世子怎么……”


    “小婿……”顾缜捏了捏怀中已然淋湿的披风,迟疑片刻道,“小婿来接玉盈回家。”


    听得此言,范仲丞面上笑意浓了几分,热情道:“雨还未停,世子一路过来,湿得厉害,且先去府内坐会儿,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范仲丞说罢,转向范承宥,让他去取身自己干净的衣裳,好让世子换上。


    范承宥正直勾勾盯着顾缜看,闻言应声,回房取衣裳去了。


    范玉盈上前欲替顾缜解开蓑衣,却被他按住了手,只说一会儿再解,范玉盈心下奇怪,也未多问,由着他去,只带着他去了自己的采薇轩。


    入了主卧,顾缜才解开蓑衣,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原藏在蓑衣底下,那件已湿了大半的披风拿了出来,缓缓搁在了椅背上。


    紫苏一眼认出那披风来,“世子爷,这不是大少奶奶的衣裳吗?”


    范玉盈闻声看来。


    顾缜掩唇低咳了一声,“我回府时,恰在府门口遇见了红芪,便替她将这件衣裳送来。”


    紫苏没有多言,垂首悄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范玉盈眼眸微微转了转,猜想应是顾缜在府门口遇见了红芪,得知她回范家祭拜祖母一事,才以送衣为由赶来,可在府门口面对她父亲,又说不出送衣的话,只说来接她。


    不然,他何至于干这种蠢事。


    雨这么大,衣裳送过来注定是要湿的,加之她人在范府,不可能连一件合适的能穿的衣裳都没有。


    他又不是傻子,定是另有目的。


    今日她回娘家祭拜祖母一事,的确是故意不告诉顾缜的,要的便是他在意好奇。


    但她没想到,他会这般在意,在意到甫一得知,就急匆匆跑来寻她。


    虽看透了顾缜的心思,但她还是含笑谢道:“多谢世子爷关切。”


    恰逢范承宥院里的人送了衣裳来,她将装在承盘里的衣物搁在内卧的榻桌上,“您快换上,莫着了寒。”


    说罢,她退出去,掩了卧间的门,没一会儿,就见换完衣衫的顾缜自里头出来。


    范承宥身量比顾缜小,也没顾缜背脊宽阔,高大健壮,这衣裳穿在顾缜身上自是紧了些,尽数勾勒他孔武有力的身躯。


    见他腰间玉带未理好,范玉盈上前,自然地伸手将他的玉带扶正了些。


    顾缜垂眸看着她,却是双眸微眯,带着探究般,好似在看另一个人。


    他记不起,范氏是何时在他面前变得这般温柔似水,且不再对他如此抗拒的。


    “今日是你祖母祭日,缘何未同我提起?”


    听得此言,范玉盈落在他玉带上的手微顿,唇角泛起不显的笑意,然抬首看向顾缜的那一刻,笑意却变成了眉间似有若有的愁绪。


    “妾身……妾身不敢告诉世子爷,想着过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为何不敢说?”顾缜问道。


    “因为……”范玉盈犹豫许久,方才吞吞吐吐道,“想必世子爷也听说过,祖母过世与妾身有关。”


    顾缜当然听说过,甚至先前还怀疑此事为真,他凝视着范玉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此事,与你有关吗?”


    他死死盯着范玉盈的脸,试图通过她的神情变化判断她是否说谎,却见她沉默半晌,眼眶蓦然红了,“世子爷相信妾身吗?”


    猝不及防被反问,顾缜愣了一瞬,可在大理寺多年,他自不会说出感情用事的话,只正色道:“若你所言为真,我自然相信。”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话所触动,范玉盈长睫微颤,簌簌落下两行清泪来。


    顾缜不是没有见过人哭,可却是头一回看见那个他曾经讨厌的,嚣张傲慢的范玉盈哭,若玉石般白皙剔透的美人一落泪便如梨花带雨,令顾缜的心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


    她哽咽道:“其实,妾身当年真的只是进去关切了两句,可侯爷也知道,祖母一向不待见妾身,又觉妾身晦气……见了妾身便万分不喜,当即生怒,将妾身赶了出去。谁知妾身离开没多久,祖母便撒手人寰,后头不知怎的,坊间就开始流传,说是妾身气死了祖母……”


    “那你为何不亲自向旁人解释清楚?”顾缜强忍住想替她擦泪的手,继续问道。


    “如何解释,她们本就认定了妾身是嚣张跋扈的性子,何况妾身也拿不出证据。”范玉盈抽了抽红通通的鼻子,“且妾身十二岁时,自城外田庄回到范家后,的确动手打过几个婢子……”


    不待顾缜发问,她解释道:“那几人乱嚼妾身口舌,说妾身是……被妾身听见了,气急之下,这才动了手……”


    言至此,范玉盈缓缓垂下脑袋,死死咬着唇,不再继续说了。


    顾缜也没再问她,那些人都说了她什么,他能猜到,大抵是嘲讽她是个不祥之人。


    他突然明白,祖母说的那句“范氏性子尖锐,兴许不是为了对付旁人,而是单单为了保护自己”。


    可她除却尖锐,亦有敏感脆弱的一面,才不愿被旁人触及自己的痛处。


    那回门那日发生之事,其中缘由,是否也与此相似。


    “世子爷……”她已然哭得有些嗓音沙哑,“中秋宫宴那日,妾身说的多是气话,妾身突然嫁进定北侯府,本就不知所措,可偏生所有人都说妾身万般不好,配不上世子爷……”


    随着范玉盈再次而来的抽泣声,顾缜剑眉蹙起,心头一阵阵发紧,说来,几个月前,的确是他不够谨慎,才中计将她拖下了水,让她莫名其妙被定下了一桩婚事,还要受外间流言所伤。


    她都哭成了这般,想来……应不是在说谎,且她并不心悦于他,似乎也没有可从他身上谋求的东西,又何必费尽心机欺骗他呢。


    顾缜抿了抿唇,何况,就算她撒了谎,只消是谎言,就总有露馅的一天。


    顾缜凝着她哭得通红的鼻尖,晶莹剔透的泪珠尚挂在她细腻白皙的面颊上,像极了沾染晨露的海棠,娇艳欲滴,令人心生柔软,下意识想保护怜惜。


    罢了,且先信她吧。


    “这段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时,范玉盈垂下脑袋,死死咬住唇,分明身子还在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着,被额角碎发遮掩的双眸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漠。


    她有些意外,苦肉计竟如此好用,让顾缜这么快就相信了她,她还以为以顾缜的精明谨慎,恐还需再下一番功夫。


    或是她的话半真半假,所以才没让顾缜看出太大的端倪。


    经此一事,他这夫君对她最大的芥蒂也该消散了吧……——


    作者有话说:顾缜:她都哭了,她怎么会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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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办差


    一盏茶后,原似捅破了天儿的倾盆大雨终是停了,趁着夜色未临,范玉盈动身随顾缜回定北侯府去。


    因着适才哭得太厉害,范玉盈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故而站在顾缜后头与范仲丞辞行时,始终低垂着脑袋。


    偏生范承宥好死不死地一直盯着她看,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才让其他人也察觉出了端倪。


    范玉融眼看着妹妹上了马车,倏然笑着对顾缜道:“我家小妹难得回来一趟,本想着让她住两日再走的,毕竟世子公务繁忙,她纵然在侯府,也闲来无事。”


    顾缜怎可能听不出范玉融在替妹妹抱不平,想是看到她哭肿的双眼,以为是他欺了她。


    不过这段日子,他的确对她多有疏忽。


    他恭敬回:“二姐提醒的是,平素我定抽出工夫,多陪陪……玉盈。”


    范玉盈坐在车厢内默默听着,忍不住唇角轻扬,心下泛起暖融。果然,她二姐姐和大姐姐一样,恐也听到了外头关于顾缜冷落不喜她的传闻,嘴上虽是不言,但亦对她的处境颇为担忧。


    她稍稍掀开车帘,对着范玉融莞尔一笑,示意她安心。


    半个时辰后,待回到定北侯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顾缜才踏进府门,就被李寅拦了去路,往前院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范玉盈独自回了葳蕤苑,坐在小榻上喝着青黛特意为她煮的姜汤驱寒,喝到一半,才想起吩咐红芪再往前院书房送一盅。


    红芪正与紫苏两人挨着脑袋在明间耳语,紫苏手上拿着件桃粉的披风,正是顾缜冒雨特意送去范府的那件。


    听得主子唤她,她快步入了屋,见她一双眸子亮堂堂的,范玉盈问道:“说什么呢,如此高兴。”


    “奴婢是替姑娘高兴。”红芪道,“世子爷今日这般,心里定是在乎姑娘的。”


    在乎?


    范玉盈扯了扯嘴角。


    这两个小丫头想得太简单了些,顾缜在意的哪里是她,而是真相。


    眼下得了他想要的“真相”,之后就算是出于愧疚,也会对她好一些。


    范玉盈没说什么,只搁下汤盅,疲惫得斜靠在引枕上,阖眼小憩。


    不过她想要的,可不止于此。


    是夜,顾缜没有回来就寝,趁着红芪去送姜汤的工夫,让她传了话,嘱咐她早些歇下。


    范玉盈便也自顾自梳洗歇息。


    待守夜的青黛白芷离开后,她复又披衣起身,借着床头幽暗的烛火,悄然拿出藏在妆奁最底下的纸张,上头密密麻麻记了不少日期,正是过去一个多月来她和顾缜共梦的日子。


    乍一看,这日子断断续续,尚且看不出太大的眉目来。


    但这并不代表范玉盈就没有发现。


    譬如睡得迟了,她似乎同样不会入梦,可究竟是迟于何时,她尚且辨不出来,应还需再观察一段日子。


    范玉盈看向外头角落里的莲花更漏,默默记下时辰,方才折身上榻,入了梦乡。


    眼前蒸腾的雾气令她怔忪了一瞬,定睛一瞧,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温泉旁,泉水泛着氤氲热气儿,温泉四下被花海围绕,姹紫千红,尽是无数珍贵的牡丹。


    她自贵妃椅上支起身子,抬颌张望,很快便在不远处的花圃旁看见盘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的顾缜。


    又装作看不见她。


    范玉盈撇了撇嘴,换了平日,兴许也不理睬,就这般等着梦境过去,可今日她却不是这个打算。


    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做什么,她咬了咬唇,险些没忍住笑,幸得顾缜看不清她的脸,不然只怕是要露了马脚。


    她褪了鞋袜,撩起云烟般轻薄的葡紫罗裙,在正对顾缜的温泉边儿坐下,白皙小巧的玉足摇晃着,在温暖清澈的水面上回来轻点,泛开层层涟漪。


    她用余光扫去,对面人果然睁眼看来,却在瞥见她裸。露的一截白的晃眼的小腿和玉足后,极快地避过了视线。


    范玉盈轻笑一声。


    “为何不敢瞧,从前更孟浪的举止云郎也不是没做过,莫不又是因着那句有了家室。”


    见顾缜不理睬,范玉盈也不恼,自顾自道:“云郎真是个奇怪的人,为此缘由而处处避着我,可对你那发妻,却没见得多疼惜爱护,唉,只可怜你那发妻对你一往情深……”


    对面,原无动于衷的人倏然睁眼看来。


    “你说,什么?”


    顾缜剑眉紧蹙,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可这大抵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笑话。


    他还能不知范氏对他的想法吗,成婚第一日,她就低垂着脑袋,连正眼都不愿看他,后来,好几次都慌乱得避开他的触碰,视他为洪水猛兽。


    而今虽好一些,但对他也压根谈不上心悦二字。应是知晓自己摆脱不了这桩婚事,便也无奈学着接受了。


    这女子,是在戏弄他!


    范玉盈眼见顾缜的面色阴沉下来,眸光凌厉如刃颇令人不寒而栗。


    他为何如此生气。


    难不成她喜欢他这件事,就让他觉得这么不堪吗?


    可即便如此,范玉盈稳了稳了心绪,仍得演下去。


    “怎的,云郎莫非觉得我在说谎?”


    范玉盈微抬下颌,傲然道:“你们凡间都说男人是榆木脑袋,果真如此。我不愿多费口舌,云郎若不信我,只消平日多留心观察几分,很快便能察觉端倪,而非在这儿轻断我所言为虚……”


    翌日,范玉盈晨起梳妆,然想起昨夜梦里顾缜在听到她的话后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红芪看着那澄黄镜面中映出的美人胜花的笑颜,也没来由跟着乐,“姑娘笑什么?”


    “想起一些……有趣的事了。”范玉盈幽幽道。


    话音才落,白芷打起帘子入屋来,“姑娘,老夫人院里的婢子来传话,让姑娘一会儿去椿园一趟。”


    “知道了。”范玉盈眼眸微转,须臾,打开妆奁,取出那朵通草花,示意红芪给她戴上。


    又草草吃了半碗粥,才带着红芪往范老夫人的院落而去。


    范老夫人的椿园地处定北侯府一角,四下种着苍翠修竹,幽静安宁。


    范玉盈被椿园的仆婢领进去时,恰听到一阵笑声自堂屋内飘出来。


    然在她踏进去的一刻,笑声戛然而止,顾婷顾瑶收回逗弄着孩子的手,皆不虞地横她一眼。


    范玉盈没理会,径自走过去依次同婆母苏氏,二夫人方氏,三夫人周氏行礼问安,目光扫过顾敏时,与她相视一笑。


    苏氏颔首,道范老夫人还在后头礼佛,很快便过来。


    因范老夫人礼佛,几年前定北侯顾松筠特命人在椿园后头造了个小佛堂,方便母亲静修祈福。


    自南游回来后,范老夫人几乎日日晨起在此,还让三房的几位夫人无事莫去叨扰她。


    这还是自范老夫人回来后,范家女眷聚得最齐的一次。


    应说,比上回更齐些。


    嫁入定北侯府这些时日,范玉盈总算见着了方氏的儿媳,顾家二少奶奶江氏。


    还未出月子,为防受冻,江氏一身袄子裹得牢牢的,因着生产时吃了大苦头,面色仍有些虚弱苍白,但还是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起身,冲她福了福,“大嫂。”


    范玉盈含笑点点头,她对二房几人皆没什么好感,但这位江氏却是不同,她长相温婉可人,举止有礼,乍一见着,便让人想起江南水乡的烟雨翠柳。


    “先头身子不适,未能当面祝贺二弟二弟妹弄璋之喜,还望二弟妹莫怪。”


    “大嫂说的哪里话。”


    江氏话未说完,怀中的孩子忽而哼唧起来,江氏忙轻拍着哄他。


    范玉盈打量着襁褓中的婴孩,皱巴巴的,较之旁的孩子瘦小太多,应是先天不足。


    见孩子似有些难受,范玉盈下意识想将闷的严实的襁褓替他拨开一些,然还未伸手,孩子已然被夺了去,抬首便见二夫人方氏将孩子护在怀里,提防又警惕地凝着她。


    范玉盈指尖微蜷,在心下自嘲一笑,这是嫌她晦气呢。


    因这种眼神她熟悉得很,五岁时便亲眼见过。


    那时她的身子还算不得太差,可也常是被困在院子里不得外出。直到有一回,她那父亲范仲丞心血来潮,带她赴了某位大人家里置办的百晬宴。


    那府邸花园有一处,专供孩子们游玩,她亦被带到那处,那也是她头一次见到那么多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


    她想与他们玩闹,也想有自己的朋友,可当她试着伸手,同其中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姑娘打招呼时,却被她身侧的乳娘狠狠推倒在地,那时,她是如何说的。


    范玉盈至今都记得。


    天杀的丧门星,离我家郡主远些,莫传了晦气。


    可这里是定北侯府,而今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定北侯世子夫人。


    方氏不好让场面闹得太难看,转而笑道:“我瞧着钰哥儿是困了,奶娃娃就是这般,整日不是吃便是睡的。”


    说着,将孩子交给了一旁的乳娘。


    可在场的哪里看不出适才方氏是不想让范玉盈碰着孩子。


    二奶奶江氏不敢违逆婆母,但还是暗暗对范玉盈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人都来齐了吗?”一道苍老中带着沉稳的声儿自里间传来,众人忙恭恭敬敬在两侧站好。


    瞥见乳娘怀中的钰哥儿,又看见勉力过来的江氏,顾老夫人蹙眉不虞道:“天寒了,芷溪也还在月子里,抱着孩子过来做什么!”


    方氏笑意微僵,但还是上前道:“今儿天好,外头也不算寒,自打钰哥儿出生,想着母亲也才见了一回,便抱过来给您瞧瞧。”


    说着,她余光扫了江氏一眼。


    江氏附和:“是,多谢祖母关切,但芷溪身子已好多了,本也打算带钰哥儿出来走走,晒晒日头。”


    听得此言,顾老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走近一些,轻轻勾了勾孩子柔嫩的小手,眉目中多了几分慈和。


    由刘嬷嬷扶着在上首坐下后,范老夫人直截了当道:“前几日,长公主往府上递了请柬,让咱们顾家的姑娘媳妇们去七日后的乌鹭雅集。”


    范玉盈听说过这个乌鹭雅集,乌鹭一黑一白,指的便是棋之黑白子,那可是京城一年一度的围棋盛会,此雅集为长公主所办,目的便是借此为孟子绅,即孟国手寻一位心怡的关门弟子。


    不过并非只有懂棋的人可参与,皇公贵胄,名门望族,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皆会赴此雅集。


    范玉盈微微侧目,果见二房几人面露欣喜。


    顾老夫人锐利的眸光在底下扫过,最后落在大夫人苏氏身上。


    “那日,就由老大媳妇你,带着她们去吧。”


    苏氏愣了一愣,绞着帕子显然有些犹豫,但她是定北侯夫人,按身份,的确最为合适,沉默片刻,她低声道了句“是”。


    “芷溪尚在月子里,是去不了了。”


    范老夫人蓦然一声“缜哥儿媳妇”,范玉盈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唤的是她。


    她起身,恭敬地听着。


    “你婆母出去,难免交际应酬,抽不出身来,你务必要帮着看好几个妹妹,可明白?”


    “是,孙媳明白。”范玉盈福了福,倒是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顾老夫人对她大抵是抵触厌恶的,却不想顾老夫人是个公正之人,还算将她视作真正的侯府媳妇来看待。


    将此事交代完,顾老夫人也不多留,抬手让众人回去了。


    方氏一边吩咐仆婢乳娘将江氏和孩子带回去,一会儿快步跟上在前头并肩走着的大夫人苏氏和三夫人周氏,谄笑着也不知说了什么,范玉盈慢吞吞走在后头,忽见顾敏凑近道:“大嫂,你棋艺如何?我的棋实在是不能看,那日怕是要闹笑话的。”


    范玉盈正欲答话,就听一道嗤笑声传来。


    “有些人倒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不行,便不去丢人现眼,你说是不是,瑶儿?”


    几步外,顾婷顾瑶兀自说笑着,虽并未看向这头,但说的话显然是在针对顾敏。


    范玉盈微微侧首,果见顾敏失笑,抿唇垂下头去。


    她在心下直摇头,这丫头,性子未免也太软弱了些,难怪总遭人针对欺凌。


    她思忖片刻,提声答顾敏适才的话,“我也不佳,左右我们二人届时在一旁看着,莫去凑那个热闹。有自知之明是好事,总比那些心里没数,上赶着却仍遭人冷眼的蠢人好得多。”


    顾瑶年岁小,听了这话当即转身要发作,却被顾婷一把拉住了,若她光火,岂不承认自己就是范玉盈口中的“蠢人”。


    见姐妹二人气冲冲而去,范玉盈折首看向顾敏,“你瞧不出来,她们就是妒忌你定了门好亲事,你总这般,往后嫁了人可如何是好。”


    前段日子,顾敏已与那礼部侍郎家的孙四公子定了亲。


    高门大户多得是乌糟事,现在不学些应对的手段,将来就只有被欺负的份。


    顾敏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范玉盈也知道这事急不来,便只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不是所有事都得忍气吞声,你只消想着自己无错,慢慢便也有了底气。”


    此时,大理寺公廨。


    顾缜正提笔撰写公文,然不知思及什么,思绪飘飞,笔杆悬停半空,墨汁在毫尖凝结,滴落在纸面上,绽开墨花。


    他倏然清醒过来,皱了皱眉头,扯开已废的纸张。


    “咚咚”叩门声响起,秦昭捧着信函进来,呈到他手上。


    “大人,先头那桩案子,调查结果已悉数写在这封信笺上,依属下看,而今能掌握的消息实在有限,恐还需人亲自去渔北跑一趟。”


    顾缜薄唇抿成一线,指节在案面上轻轻扣了扣。


    “一会儿我同陆大人通禀一声,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秦昭怔忪了一瞬,好一会儿,才低低应了声“是”。


    见他颇有些不情不愿,顾缜问道:“可是有什么疑虑?”


    秦昭忙摇头,称没有,他自然不好告诉顾缜,渔北地处偏远,来回恐需费一段时日,他新婚不过三个月,尚且不想与妻子分开太久。


    但此案涉及四条人命,事关重大,底下府衙报上来时,光看案卷便疑点重重,不能不谨慎审理,以防造就冤假错案,让人枉送了性命。


    离开前,秦昭又折首看了一眼正心无旁骛研究信笺的顾缜,心下疑惑,他们这位顾少卿似也是新婚,当是与妻子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的时候,怎整日待在这大理寺,且说出外办差就出外办差,毫不犹豫。


    秦昭不由想起关于顾缜新婚妻子的那些传闻,譬如嚣张跋扈,譬如尔貌不扬,少顷,他笑着摇了摇头,旁人的家事,还是不要置喙干涉的好。


    因翌日要出京办差,这日,顾缜下值比往日早点。


    入了葳蕤苑,就见一窈窕俏丽的身影,着鹅黄绣花绮罗袄子站在一两人高的苍翠青松旁,她下颌微抬,似在看松,似在望天,又好似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什么都没看。


    凉风穿堂而过,掀起她的裙裾,似令她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起来。


    一瞬间,顾缜只觉她纤细柔弱得抓不住,一阵风就能吹散了消失不见。


    “世子爷。”她身侧的婢子快一步看见他。


    女子这才折首,在惊讶过后,快步上前,笑着道:“世子爷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顾缜凝着她的脸,少顷,答:“大理寺有桩要案,我需得去渔北一趟,明日一早便走。”


    范玉盈倒是没料到顾缜要出外办差。


    渔北……


    她听说过此地,渔北处大昭北面,自京城往返一趟,至少得十五日,更何况顾缜是去办案的,所需的时日应得更长一些。


    她咬了咬唇,再开口时,声儿低了几分,“那妾身替世子爷收拾行囊。”


    顾缜颔首,“好,那我先去祖母和母亲院里告一声。”


    范玉盈看着顾缜折身出了葳蕤轩,思忖片刻,吩咐红芪她们为顾缜多收拾几件厚实的衣裳。


    虽还未至孟冬,但渔北这会儿当比京城冷上许多。


    行李都收整好后,顾缜却并未回来,只让人过来传话,说是被苏氏留下用饭了,不必等他,范玉盈便自个儿吃了晚饭,直到洗漱罢,才见顾缜回来。


    范玉盈也不知她那婆母说了什么,其中有没有关于她的,但她并未多想,只上前道水已经备好了,问顾缜要不要沐浴。


    顾缜点头,往浴间去了,再出来时,屋内仆婢已尽数退了出去,唯范玉盈轻托着脑袋,坐在小榻上打盹。


    见他出来,缓缓站起身:“世子爷明日一早便要出城,早些歇下吧。”


    “嗯。”顾缜轻轻应她,“歇下吧。”


    脚步却径直往卧间方向而去。


    范玉盈懵了一瞬,缓步跟在后头,眼看着顾缜如那晚一样,吹熄烛火后,在拔步床内侧躺下。


    她迟疑片刻,也只能跟着放下帐幔,躺在他身侧。


    范玉盈不知顾缜打算,一双柔荑攥紧了衾被,默默等着,可卧间内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想,或许是她婆母对顾缜说了些什么,才让他决定与她同榻。


    可先前她已主动过一次,范玉盈实在不想说第二次,主动的话说多了,便不值钱了。


    又等了半晌,确认顾缜当没那个意思,她到底没架住困,沉沉睡了过去。


    可她身侧人,听着她均匀平稳的呼吸,却是在黑暗中幽幽睁开了眼睛。


    适才在松茗居,他母亲的确与他说了许多,说来说去,便是为子嗣二字。


    他想起先前母亲给她的那物,猜到相似的话,母亲应也同她说过,才逼得她不得不主动与他提起圆房。


    分明先前一直不大愿意。


    顾缜想着,他既决定好生与范氏相处,便先从做个寻常的同床共枕的夫妻开始吧,左右范氏的身子也好了。


    至于圆房……


    就等她再愿意一些。


    且,他也想再观察看看,范氏所言究竟是不是在同他说谎。


    虽这般想着,然独属于身侧女子的那股幽香却不可抑制地钻入顾缜鼻尖,他喉结微滚,顿生出几分燥意。


    因那不仅仅是止于鼻尖的香气,他甚至清楚地知道,那散发着香气的雪肌玉肤是如何触手生滑,若上好的绮罗绸缎,亦如饴糖般香甜,催人迫不及待地吞入口中,啃食殆尽。


    顾缜呼吸愈沉,阖眼稳着心神,却直稳到四更天才勉强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他便动身准备去城门处与秦昭汇合。


    范玉盈也起了,在侯府门前为顾缜送行。


    季秋将尽,天儿也一日寒过一日,范玉盈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对顾缜道:“渔北苦寒,世子爷记得添衣,莫着了凉。”


    “好,你也注意身子。”顾缜看着眼前为自己送行的妻子,心下有些微妙。


    正欲上马,忽见范玉盈踮脚伸手而来,他下意识俯身,以为是她要替自己整理披风系带。


    然那只纤细白皙的柔荑却落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扫,像是拂去了什么尘灰。


    顾缜稍稍偏头,却觉有什么温湿柔软的东西自他右颊上擦过。


    他双眸微张,垂眸看去,便见他昳丽动人的妻子正慌乱无措地轻咬着朱唇,眉目间含羞带怯。


    须臾,她浅笑着,柔声道:“世子爷,一路平安。”


    却没敢抬首看他。


    顾缜听到他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也不知如何就转了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宽大的晏河街上,跶跶马蹄作响。


    蹄声如鼓,鼓声愈密,似乎每一下都对上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声。


    远处,旭日东升,霞光万道,美不胜收。


    顾缜却无心欣赏美景,因此时他脑中反复盘旋的唯有范玉盈羞涩的面容和昨夜梦里那一句。


    “可怜你发妻对你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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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雅集


    眼见一人一马消失在长街尽头,范玉盈眸中的温柔缱绻散去,抬手在唇瓣上轻轻擦了擦。


    她也不知适才的羞赧是否能迷惑住顾缜,让他生出几分错觉。


    她故意在梦里说出那样的话,便是希望顾缜的眼神能多落在她身上,毕竟有时对一个人关注得多了,总会莫名生出些不一样的感情来。


    四日后,范玉盈着了身素净雅致的衣裳,随婆母苏氏和顾家三个姑娘一道前往淮阳长公主的别院参加乌鹭雅集。


    今日宾客众多,车马如云,甫一下了车,由婢子领着入了园子,苏氏便对着身后的范玉盈嘱咐道:“一会儿我去同那些官妇们说说话,你便不必一道去了,好生看紧你三个妹妹,莫生了事端。”


    范玉盈颔首应下,心下清楚是苏氏不大想让她跟去,怕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媳妇给她丢了人。


    不过,范玉盈看着苏氏略有些局促不安的神情,疑惑地蹙了蹙眉,怎她这婆母好似一副很紧张的模样。


    目送苏氏远去后,范玉盈便带着顾婷三人往花园深处去。


    这别院是长公主最爱的私园,朱楼碧瓦,处处富丽堂皇,也不知那些侍从花草的匠人是如何培植的,虽已至深秋,园中竟还有秋花紫薇盛放,暗香浮动,彩蝶飞舞,令人目酣神醉。


    见苏氏走远,顾婷姐妹再按捺不住,作势便想往西面去。


    这园子独特,因是建在一条与外头流通的河上,此河将园子一分为二,以一座木拱桥相连,东面为女眷所在,西面则聚集着男客。


    “还不到时候,这会儿过去,要是让人瞧见,还以为顾家的姑娘多愁嫁呢,上赶着跑去寻夫郎。”


    顾婷顾瑶见范玉盈头也不回地说出这话,面露难堪,可顾婷也只能嘴硬道:“胡说什么,我们只是要去寻表姐罢了。”


    言毕,顾婷调转方向,沉着脸径直往一处而去,顾瑶狠狠剜了范玉盈一眼,亦巴巴跟在姐姐后头。


    范玉盈并不想管这姐妹俩,但顾老夫人和她婆母皆叮嘱过,若任由这两人给顾家丢了脸,届时倒霉的便是她。


    一旁顾敏看着姐妹两人远去的背影,亦颇有些蠢蠢欲动,她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大嫂,我可否去寻一位好友,她今日也来了……”


    范玉盈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了一眼,含笑道:“去吧。”


    “多谢大嫂。”顾敏欢欢喜喜提裙往一处小跑而去,范玉盈抬首看着她与凉亭外等待的一个清雅动人的姑娘激动地牵住手,笑逐颜开。


    范玉盈驻足望了片刻,心想这便是旁人说的手帕交吧,可嬉戏玩闹,可互诉心事,亲密无间,只可惜,两世她都没能拥有这样的闺中密友。


    想来往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她淡然地笑了笑,心下说不上悲凉,她早已看开了,无视周遭人打量的视线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她提步带着紫苏白芷往一无人的角落而去,准备在雅集开始前就在那儿小坐。


    大抵一炷香后,随着一声“长公主驾到”,园中的官妇贵女皆起身恭敬施礼。


    女子搭着婢子的手款款而来,金线绣制的绯红凤穿牡丹锦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步履轻移,鬓间的一只珊瑚八宝祥瑞钗流苏微微晃动,举手投举尽显金尊玉贵。


    淮阳长公主原只懒懒看着底下宾客,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抬首看去,见原在河西面的男客们皆越桥而来,一双凤眸亮了几分。


    为首的为一清隽儒雅的男子,虽已至不惑之年,可一身大袖青衫,通身气度脱俗高华,犹松花水月,正是那玄圃积玉,为世人赞颂的围棋大家,孟子绅孟国手。


    长公主对孟大家的倾慕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据说长公主在少女时便对彼时声名初显的孟大家一见钟情,可无奈孟大家并无此意,几番拒绝,谁料长公主一片痴心不改,十余年不嫁,且自七年前开始,每年都为孟大家张罗举办乌鹭雅集,只可惜至今未能打动这位围棋圣手的心。


    倒也并非真的未打动,范玉盈双眸眯了眯,隐约想起前世,长公主出事后……


    孟子绅行至长公主跟前,恭敬地低身,淮阳长公主笑着让他不必多礼,并眼神示意身侧女官。


    女官会意上前,宣布乌鹭雅集开始,有下人抬了两副桌椅,搁在凉亭前,女官随即讲解对弈规则。


    人群大多挤在前头,范玉盈不好热闹,默默立在最后头。


    “大嫂。”


    顾敏蓦然牵着她那位好友过来,那姑娘颇有些羞赧地看向范玉盈,亦屈膝唤了声“世子夫人”。


    “大嫂或是不认识,这是通政司参议家的三姑娘,亦是我多年好友。”


    通政司参议家的三姑娘。


    范玉盈打量着眼前柔婉秀丽的女子,眉心微蹙,原是她了。


    上辈子范玉盈未亲眼见过,但果然她大姐姐二姐姐的眼光很是不错,这李三姑娘即便知道她在外头的名声有多差,依然毕恭毕敬对她施礼,澄澈干净的眼眸里对她唯有好奇,并无丝毫鄙夷之色。


    只这样的姑娘嫁给范承宥那厮,可是浪费了,也幸得前世两人解除了婚约,才让她不至于受那场灾祸牵连。


    她抿唇冲这位李三姑娘颔首笑了笑。


    说话间,那头已有人自信满满地上场,对弈开始了。


    淮阳长公主和孟大家坐在凉亭内,一青年站在孟大家身侧,垂首似在同孟大家介绍上场人的身份。


    男子着天青衣衫,温文尔雅,若山间月石上松,惹得底下不少贵女纷纷掩面偷瞧,范玉盈并不认得此人,顾敏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在她耳畔介绍道:“这是孟大家眼下唯一的弟子,楼霁川,楼二公子,今岁及冠。楼二公子是五年前被孟大家收为弟子的,他父亲为翰林院侍讲学士,虽说楼二公子因着学棋耽误了科举入仕,但以他的棋艺,将来定能接替孟大家成为新的棋待诏,届时让陛下高兴了,又何愁前程仕途。”


    原他就是孟大家的大弟子楼霁川。


    范玉盈深深看他一眼,此人她自然听说过。


    不过孟大家一直预备收两位弟子,不拘男女,将自己毕生棋艺倾囊相授,然却在五年前收下楼霁川后再未寻到令他满意之人。


    打量着前头不断跃跃欲试想上前表现的,范玉盈清楚这些人大多不是爱棋,而是爱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孟大家为景贞帝器重,常召见陪侍在侧,作为他的徒弟,想一路高登庙堂较之旁人定然容易得多。


    为更好地令四下人都能看清棋局走势,两副桌椅前还置了两个立架,上画有棋盘图案,每每落棋,便会有人将代表黑白棋子的圆形纸张贴在上头。


    见范玉盈看得认真,顾敏忍不住低声道:“大嫂,要不,你也去试试。”


    范玉盈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棋不大好,便不去丢人现眼了。”


    她并未正经学过棋,之所以接触棋艺,是因打小常闭在屋内,百无聊赖,才翻看棋谱解闷,一本翻完了便换一本,从来自个儿和自个儿下,其实范玉盈并不清楚她的棋艺究竟如何,但先头和顾缜对弈,她从未赢过,想来是不如何的。


    两张棋桌,下棋者一边为男客,一边为女客。赢者可继续对弈,败者则需让位,令下一位棋手迎战。


    棋局有快有慢,但大半个时辰下来,两边棋盘前,早都不知轮换了多少人,直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上前,四下忽而安静了下来。


    那女子与范玉盈年岁相仿,娇媚昳丽,举手投足自带着一股子矜贵与傲气。


    瞧见此人的一瞬,范玉盈愣了一愣。


    这人她识得。


    虽多年未见,但这眉眼这气势,她当不会错认。


    正是平康王的掌上明珠,银月郡主。


    亦是在她幼时于宴席上贬低她,嫌她晦气之人。


    银月郡主的父亲是景贞帝的七皇弟,论起来,淮阳长公主还是她嫡亲的姑姑。


    打银月郡主落座的一刻,在场原还蠢蠢欲动想上前一较高下的,一下都生了退意。


    范玉盈听说过,这位银月郡主棋艺了得,果然,接下来的三局,她皆以二十几手轻轻松松便令对方败下阵来。


    待再无人上前,她下颌微抬,缓缓道:“可还有人要与我比?”


    人群一片寂静,范玉盈甚至看见立于其中的方沁棠垂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虽无人上前,然这并不是结束,男客那厢,亦有人下到了最后,那人侧首看向银月郡主,迟疑片刻,站起身,同郡主施了一礼,旋即在对面坐下。


    两人猜了先,先后落子,这局棋很精彩,范玉盈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却眼见对面的公子越到后来越被压制得死死的,最后满头大汗,同银月郡主认了输。


    凉亭内有人抚掌称好,孟大家起身夸赞了银月郡主一番,随即让楼霁川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古棋谱赠予了她。


    然从头至尾并未开口说要收徒,意思已然很明朗。


    众人亦诧异,不想郡主这般棋艺,仍入不了孟大家的眼。


    银月郡主面色并不好看,她捏着装有棋谱的匣子不忿地看向长公主,却被长公主一记凌厉的眼神逼退了回去,末了,只得垂首道了声谢。


    棋罢,长公主随孟大家一道离开,她身边的女官令众宾客稍作休息,道午宴很快便开始。


    正当众人即将散去之际,银月郡主忽而沉着脸穿过人群,径直而来,范玉盈垂首,和其他人一样默默退到一侧,不欲招惹这位高贵的郡主,然很快,却见一双银红牡丹绣花鞋停在她眼前。


    她沿着那条绣金石榴裙向上看去,便见银月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世子夫人还是头一回来这雅集吧,怎也不见你上去试试。”


    范玉盈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不想会被这位郡主当众找了麻烦,她福了福,恭敬道:“臣妇棋艺拙劣,不好上去班门弄斧,只怕贻笑大方。”


    银月郡主一声冷哼,居高临下看着范玉盈,“我瞧着你也不是个有脸有皮的,还怕贻笑大方呢。”


    她话音才落,人群中忽而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低笑声。


    范玉盈却并无反应,只神色如常依旧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银月郡主的眉头蹙起来,她凝视着范玉盈那张再惹眼不过的面容,咬唇,旋即愠怒快步而去。


    见没了热闹,不一会儿,众人亦跟着散了去。


    顾敏担心地扯了扯范玉盈的衣袂,安慰道:“大嫂,莫将郡主的话放在心上,她……她就是……”


    她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是银月郡主嫉恨她嫁给了她大哥哥,这才针对于她。


    在这之前,银月郡主针对的一直是方家那位姐姐,而今便换成了她大嫂。


    “郡主对世子夫人定有误会,这才将话说得难听了些。”见顾敏支吾了半天,李三姑娘李云柔忙道。


    范玉盈笑着对她们摇了摇头,道了句“无事”,也能猜到定又是因着顾缜,人都说红颜祸水,顾缜这家伙也不遑多让。


    且又不是她上赶着要嫁给顾缜的,也不知那些女子一个个都朝她撒什么气。


    她缓步上前,站在方才银月郡主和另一人对弈的棋局上,看了须臾,面露遗憾,“可惜了,若第二十三手……”


    她声若蚊呐,顾敏没有听清,“大嫂说什么呢?”


    “没什么。”


    范玉盈自嘲地笑了笑,她自个儿的愚见罢了,也不一定能成。


    她带着顾敏和那位李三姑娘离开,却不知一个身影听到她适才说的话时,陡然顿了下凉亭的步子。


    楼霁川望着那盘棋局,再看渐渐远去的倩影,凝眉陷入沉思。


    一炷香后,淮阳长公主在厅中开席,范玉盈坐在婆母苏氏身侧,便听苏氏道她适才做的很好,


    没有轻易招惹郡主。


    苏氏自也知晓她家儿子在京城是如何“招蜂引蝶”,可她不喜欢方沁棠,亦不喜欢那位银月郡主,若让那郡主进了门,她这个婆母在府里还有什么尊严,怕往后只有同媳妇低声下气的份了。


    思至此,苏氏看向身侧的范玉盈,突然觉得范氏虽声名不佳,还体弱多病,但好歹进门这段日子也算安分,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


    宴席罢,饮茶消食片刻,淮阳长公主便让众女眷自个儿去花园闲坐游戏。


    范玉盈向来不爱热闹,她带着紫苏白芷,正欲寻个僻静处,却在一转角的花窗前听见有人闲谈,或是觉得四下无人,无所忌惮,两人说话声格外清晰。


    “……这要换个脸皮薄的,哪好意思过来的,听闻她自打嫁入定北侯府,便一直教世子冷落着,纵是长了那样一张脸又有何用。或是外头那事说的不错,这桩婚事是让范家三女算计来的……”


    另一人道:“我猜着也是,虽都说是那日世子无意闯了范氏所在的卧房,可怎生这么巧,范氏向来不参加宴席,那日偏生去了,还出了这档子的事,很难不让人生疑……毕竟除却用这种腌臜手段,偌大的京城,有哪个高门大户愿意娶她的,也不怪银月郡主方才当众下她脸面,她也是活该……”


    她家姑娘莫名受了那郡主欺辱,紫苏白芷本就心里难过,现下听旁人就这般明晃晃地嘲讽自家姑娘,两人越听越气,白芷意欲冲出去,却被范玉盈一把拽住了。


    她轻拍了拍白芷的手,摇了摇头,她无所谓旁人说她什么,左右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过,心下早已生不出波澜,虽她向来睚眦必报,但也要分时候,实在没必要在长公主的场子闹出事来。


    她还筹划着,将来寻个机会,接近长公主呢。


    她折身,正打算静悄悄地离开。


    却听一声“范玉盈”在后头骤然乍响。


    这声儿不低,花窗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旋即是仓皇而逃的脚步声。


    范玉盈转头,便见范承宥阴沉着一张脸,正站在离她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他带着怒气,阔步走过来,厉声道:“你怎不晓得反驳,任她们欺辱污蔑于你,你素日在家中不从来嚣张得很吗!”


    范承宥是被范玉融逼着来这雅集的,他没甚兴趣,一直龟缩在一处,也未越桥跑去看棋,直到有与他相熟的好友回来时告诉他,银月郡主当众为难她那嫁入定北侯府的姐姐。


    不想过来寻她,正听见有人在暗处嚼她口舌,她却是站在那儿无动于衷。


    宴席时,男客与女客并不在同一处用膳,故而范玉盈并不知今日范承宥也来了。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她被羞辱,他那么大反应做甚,他不向来对她讨厌得紧。


    她轻笑,讥讽道:“我如何反驳,你整日在家中无所事事,一事无成,旁人的弟弟出息了,还能帮衬姐姐几分,成为姐姐的底气,而你……我有你这个弟弟,也同没有一样。”


    换了平日,范承宥定要红着脸同她争吵,可这一回,他却只是默默看着她,眸光复杂,许久,他开口问道:“范玉盈,在你心里,我真的……配出人头地吗?”


    范玉盈只觉他今日很怪,问的话也怪,“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那靠的是你自个儿的本事,但我瞧着,你像是没这个本事的。”


    言罢,她头也不回而去,行至长廊转角处,再抬首看,范承宥仍站在原处,他低落地垂着脑袋,神色黯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玉盈很清楚,范承宥这人,越让他做什么,他越不会做,或是激一激他,才能让他有所改变。上回回范家,范玉盈听她二姐说起,范承宥不肯去书院一事,倒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本不想管,可终究不想让她大姐姐二姐姐因此事烦忧,还望这法子能稍稍起些效用。


    离京的第八日,顾缜和秦昭终是在日夜兼程中,即将抵达渔北,可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两人也只能在郊外破庙落脚过夜。


    生火煮水,又吃了些干粮后,两人各自寻了个地方躺下,前半夜是秦昭守着,他抬首看着破庙屋顶漏洞处的满天星斗,忽而一声喟叹,自怀中掏出一物细细摩挲着。


    “这是你夫人所绣?”


    秦昭愣了愣,不想被顾缜看了个正着,他握紧了手中的荷包,讪讪道:“是,让大人见笑了。”


    顾缜点了点头,未多说什么,阖眼睡去。


    他知秦昭是在睹物思人,至于那荷包,当是夫妻间聊以调情的信物,听闻秦昭与他的妻子,婚前便相识,情投意合,自是难舍难分些。


    与他和范氏不同。


    两人本就是意外结成的夫妻,婚前互不相识,婚后过得也不算顺遂,荷包这类东西自是不会有的。


    思至此,顾缜剑眉蹙起,忽想起什么。


    但他很快打断自己的思绪,在心下摇了摇头,说不定,那只是他多想,错觉罢了。


    然少顷,他复又缓缓睁眼,看向不远处将荷包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若有所思的秦昭。


    不过分开几日,回去不又能见到了,何必惦念,顾缜自觉无法感同身受。


    且不说没有东西供他睹物思人,他应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他是来办案的,且他素来清醒,不会让自己沉溺于那些黏黏糊糊的儿女情长,束缚了手脚。


    虽这趟路途中他时不时会想到范氏。


    但,那也算不得什么思念……


    因这几日赶路都不曾睡好,旅途疲惫,不消一刻钟,顾缜便陷入了梦乡。


    再睁眼,他已身处一官道之上,十里长亭,杨柳依依,庭外柳树上栓着一匹快马,一派送别之景。


    亭中有一位女子,她托腮坐在石桌前,背对着他,额角碎发遮住了她半张脸。


    那背影,那姿态,像极了顾缜印象中的范玉盈。


    他蓦然有些恍惚,缓步入了凉亭,却见女子直起身子,幽幽转过来。


    “你来了。”


    她语带惊喜,在他猝不及防间跳起来亲昵地圈住他的脖颈,在他脸上轻轻吹了一下。


    一阵香风拂过面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令顾缜身子僵了僵。


    相似的姿势,相似的音色,他垂首盯着眼前人,那日他那妻子在侯府门前送别他的场景复又浮现在脑海,梦中女子模糊不清的脸似乎渐渐变成了范氏那仙姿佚貌的面容。


    柳眉琼鼻,眼含秋波,顾盼流连,不画而丹的朱唇若春日枝头的海棠花,娇艳欲滴。


    即便离京那日,只轻轻在他面上擦过,顾缜仍清晰记得那唇是如何温暖柔软。


    若是亲口尝一尝,是否如他想象中的那般馨香甜美。


    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他眸光愈发灼热幽沉,喉结微滚,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


    看着男人在凝视她许久后,愈发靠近的脸,范玉盈心下一阵慌乱,忍不住开口唤了声“云郎”。


    正是这声云郎,令顾缜瞬间清醒过来,他匆忙往后退了两步,与范玉盈拉开些许距离。


    范玉盈原以为他莫不是看清了她的脸,才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瞧,可此时再看顾缜这一副躲避甚至于慌乱的模样,陡然意识到方才他当是想吻她来着。


    原看似清心寡欲的顾缜也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范玉盈唇角勾了勾,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


    也是,男人旷久了总也有想要的时候,更何况入了这曾经春意盎然的梦,不免想起从前那些难舍难分的肆意缠绵的场景,一时情动也是有的。


    可顾缜这人自诩君子,即便是在梦中也不会任由自己放纵,故而在醒转后复又恢复素日端方正直,清冷克制的模样。


    然他越是如此,范玉盈就越不饶他。


    梦外她需规规矩矩做他懂事听话的妻子,可梦里她大可做她自己。


    作弄的恶念滋生,她想看看,被彻底撕下君子伪装的顾缜会是什么模样。


    “云郎当真无情,几次三番拒绝于我,你既觉是梦,便视作梦看又如何,毕竟梦里的事谁也不会知晓。”她咬了咬唇,带着几分挑逗道,“包括你那妻子……”——


    作者有话说:开始的范玉盈:看看撕下君子伪装的顾缜会是什么样


    后来范玉盈:造孽啊,纯属自作自受


    第24章 回返


    顾缜怔了一瞬。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心口漫上来。


    是啊,范氏不会知道。


    他几次三番将梦中人视作她来看待,甚至适才又差点做出不当之举。


    可分明梦里人是梦里人,梦外人是梦外人,即便音色身形相似,也不可混为一谈,这个自称神女的女子有她自己的名字——“枚枚”。


    与范氏没有半点关系。


    从前便也罢了,而今他分明可以控制自己,却因他的私欲而仍将其视作范氏,则是对范氏的亵渎。


    断不可为也。


    见顾缜眸色微沉,一言不发入凉亭而坐,阖眼又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范玉盈撇了撇嘴,腹诽了一句“假正经”。


    或是查案不易,其后的日子里,范玉盈夜间梦到顾缜的日子并不算多,有时三五日都不一定有一回。


    且自那次险些亲了她之后,顾缜复又回到从前生人勿近的模样,时时防备着好似会被她玷污一般,实在好笑。


    顾缜不在的日子,范玉盈也并非整日在府中闲着无事,十月中,她同婆母苏氏请示后,带着白芷青黛去了她二姐经营的茶楼。


    范玉融刚巡了旁的铺子回来,见了妹妹,忙拉着她的手,入了二楼雅间,让伙计上了店中最好的茶。


    “难得见你来我这儿,从前还未出嫁时,一月都不见你踏出一回院子的,更遑论出门了。”


    范玉盈解开戴在头上的幕篱,搁在花梨木雕花圆桌上,轻笑:“府里闷,便出来走走,找二姐你说说话。”


    范玉融颇为新奇看她一眼,还望了眼窗外,“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有主动找我说话的时候。”


    调侃归调侃,她还是自紫砂壶中给范玉盈倒了杯茶,“这是今年的新茶,才从江南运来的,正是滋味最好的时候,你尝尝。”


    范玉盈轻啜了一口,果真是不苦不涩,回味甘甜醇厚,唇齿留香,她用指腹摩挲着杯壁,正欲说什么,却听“吱呀”一声响,雅间门被推开。


    见得来人,范玉盈眸中笑意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姚睦谄笑着进来,“三妹妹来了。”


    范玉盈横他一眼,冷淡“嗯”了一声,见得妹妹这般,范玉融无奈在心下摇了摇头,只得道:“夫君,你且帮我去楼下照应照应。”


    “好。”姚睦点头,“我让厨房再多做几个好菜,让三妹妹留下来用午饭,你们姐妹俩自祖母祭日后也有一阵没好生说说话了。”


    “辛苦夫君了。”范玉融柔声道。


    “哪及夫人半分辛苦,终究是为夫无能,也只能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姚睦神色愧疚。


    “又说这些。”范玉融轻推他一把,“夫君赶快去吧。”


    范玉盈静静看着她二姐二姐夫夫妻俩“琴瑟和鸣”的模样,尤其看到姚睦惺惺作态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不行,甚至想上前撕了这个伪君子的面皮,量量究竟有多厚。


    她强压下心头怒火,待姚睦走后,对着范玉融道:“我一直不明白,二姐姐究竟看上了二姐夫哪一点,当年才答应嫁给他的。”


    范玉融知晓范玉盈嫌弃姚睦,笑了笑道:“我的确未同你说过,他与我渊源颇深,当年也算是救了我的命。”


    救命?


    范玉盈双眸微张,稍稍坐直身子,“这是何时之事,我怎一点也不知。”


    “你哪会晓得。”范玉融眼睫微垂,像陷入回忆之中,神色怅惘,“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祖母自作主张为我们讲好了婚事,逼着我和大姐姐回京,我自京城来的嬷嬷口中无意得知此事,不愿回去任祖母摆布,便与大姐姐商量出逃,最后大姐姐没走,却是掩护我逃走了……”


    这事,范玉盈知晓。


    当时,她二姐姐似乎是想暂去外祖家避避风头,可最后没过多久,就被祖母手底下的人抓住了,在大姐姐抵京后一个多月也被迫回到了范府。


    “或是时运不济,我出逃后没多久,就在乘船去外祖家的路上,遇了水匪,当时船上有胆大的,奋起反抗,我为了自救被迫跳下了水,醒来时,坐在我身边的正是你二姐夫。”


    “是他将二姐你自水中救起来的?”范玉盈问道。


    范玉融颔首,“我不会凫水,若当时无他搭救,恐早已命丧九泉。”


    “二姐便是为此才嫁给二姐夫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二姐你未免牺牲也太大了些。”范玉盈撇撇嘴。


    范玉融抬手在她鼻尖一刮,“你这丫头,你二姐我何时会做出违心之事。不过后头又在京中遇见你二姐夫,他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求于我,再加之……祖母那头逼得紧,我实在不愿嫁给她安排之人,便以早已与你二姐夫私定终身为由,逼得祖母不得不打消了主意。”


    范玉盈那时还小,才回府不久,整日担惊受怕的,无暇顾及太多,只隐约记得,祖母当时给二姐定的是一个高门大户的次子,只那人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二姐姐瞧不上,似乎后来二姐姐成婚后,那人也没娶妻,听说离家投军去了。


    至于那人的身份,岁久年长,范玉盈实在想不起来。


    讲至此,范玉融叹声道:“我这人也不贪求太多,只求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足矣,高门大户多是弯弯绕绕,不适合我,而今与夫君相濡以沫,衣食无忧,也无甚不好,只可惜成婚三年有余,我和夫君一直没有孩子……”


    听得孩子二字,范玉盈眸光幽沉了几分,少顷,笑着道:“孩子是缘分,急不得。”


    “你这话,你二姐夫也说过。”范玉融道,“他说若真没有孩子,届时便从族中过继一个,也是一样,还可免我生育之苦。”


    看着姐姐面上洋溢着的温暖幸福的浅笑,范玉盈的眸光却愈发寒凉起来。


    一样吗?


    姚睦明面上对她二姐姐说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可私底下却是偷养了外室,早已背叛了她二姐。


    她记得前世,她二姐莫名其妙畏罪触柱而亡后,仅仅两月,姚家就自外头领回来个一岁多的孩子认祖归宗,对外说是姚睦从前一通房所出,而她二姐姐嫉恨通房身怀有孕,命人灌下落胎的汤药后,就将其丢出了府。


    那通房命大逃过一劫,辗转求助于姚睦,姚睦慑于范家淫威,不敢公然将人带回去,便只能藏于京中一院落,偷偷养着母子二人,直到范家落败。


    彼时,太子事发,范家几乎满门倾覆,故而那消息传出来,又有谁会去探究其中真假,姚家大可尽情将脏水泼在她二姐身上。


    亦在她二姐死后,姚家光明正大侵吞她手底下所有铺面、田产、农庄……靠着惊人的财力,打通各路关系,为姚睦买了个官做,自此在京城过得风生水起。


    而她二姐,被姚家一纸休书彻底休弃,听闻连尸首都是用草席裹了,丢进了乱葬岗。


    还是从前受了她二姐姐恩惠的几个姑娘伙计,听闻此事,连夜找寻她二姐的尸身,又凑钱买了棺椁,好歹寻了个干净地方,将人安稳下葬了。


    那时,她身处教坊司,若笼中穷鸟,起初,她二姐曾托人给她带过信,让她安心,她定会想尽办法救她出去,谁知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她二姐的死讯。


    彼时她心如刀绞,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晕厥不醒,自此,本就虚弱的身子每况愈下。


    分明是前世之事,可好似就在眼前,范玉盈越回忆胸口便闷疼得越厉害,若被人掐住心脏般,难以喘息。


    见范玉盈面色不好,范玉融慌忙站起来,行至她身侧,“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范玉盈强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稍稍有些胸闷,一会儿便好了。”


    “这可不成,要不我去寻个大夫来给你瞧瞧。”范玉融皱眉道,“你这丫头,身子怎这般差,纸糊的一般。”


    见范玉融作势要喊伙计,范玉盈拉住她,“没事了二姐,不难受了,不用麻烦,我这是老毛病了,时不时便要如此。”


    “真不必了?”范玉融仍是不放心,但见范玉盈郑重地点了点头,也只得作了罢。


    范玉盈清楚,就算而今她告诉她二姐姚睦私下里所行不堪之事,也一时拿不出证据,届时若打草惊蛇,让姚睦瞒天过海,巧舌如簧给逃过去了,可是不妙。


    需得稳重一些。


    不过算算日子,离那孩子降生当也不远了。


    范玉盈抿了抿唇,再看向她二姐时,却是笑道:“二姐这茶楼,没想过出些新花样?”


    “怎的,你也有兴趣做生意?”范玉融见她面色又恢复了些,这才安心在她对面坐下。


    “倒是有些想法……”


    上一世,范玉盈始终窝在她的采薇轩里不大出去,但或是经历了前世的范家的生死巨变,对诸事也看开了许多。


    虽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但这一世,她还是想随心所欲,做些感兴趣的事,且让自己少留些遗憾。


    *


    原以为至多一月便能回来的顾缜二人,却受困于渔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待赶回京城时,已是辜月中旬。


    原秋意盎然的京城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两人在晌午时入了城门,便径直策马往大理寺而去,同大理寺卿陆函正陆大人禀告案情进展。


    因此案复杂,待自陆函正处出来时,已过未时,顾缜转头见秦昭略有些急躁的模样,出声道:“你且先回去吧,至于案卷明日再书写整理便可。”


    听得此言,早已归心似箭的秦昭面上一喜,也不推辞,只躬身道谢,顿了顿道:“大人也早些回去吧,想来夫人也该等急了。”


    顾缜微微一怔,却只是淡淡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他本想留下来,看看这近两月未归,大理寺又积压了多少待处理的案子,然才转身,脑中闪过秦昭说的话,脚步一顿,迟疑片刻,还是令人备马,阔步出了大理寺。


    不知何时,外头的雪逐渐大了,定北侯府,李寅提前收到他家主子快抵达的消息,故而这几日都在门房烤火守着,防备着主子突然回来。


    骤然听得熟悉的马嘶,他身子一凛,忙丢了手中的果壳快步出去,果见他家主子着一身银灰狐裘大氅,翻身下了马。


    “世子爷。”李寅迎上去,“您可算回来了。”


    “嗯。”顾缜问道,“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李寅跟在后头,随顾缜入府,随口道,“大少奶奶连着几日差人来,问世子爷您何时回来,这不,一个时辰前,大少奶奶身边的青黛才来问过呢,说若您回来了,赶紧去葳蕤苑报一声……”


    顾缜神色微动,但转念又觉得正常,她好歹是他的妻子,他回来了,她多少得有些准备。


    虽这般想着,然他的脚步却不自觉往葳蕤苑而去,直到李寅忍不住出声问道:“世子爷可是要先回去更衣,再去拜见老夫人和大夫人?”


    顾缜骤然停了下来,剑眉微蹙,诧异于自己竟忘了这般重要的礼数。


    应是旅途疲乏所致。


    “你先去告诉大少奶奶一声,待我去见过老夫人和夫人后,便回去用饭。”


    李寅应声称是,眼见自家主子朝葳蕤苑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赶往老夫人的椿园。


    顾老夫人年岁大了,用膳歇息得早,正准备派人去灶房传饭,顾缜就同她问安来了,顾老夫人关切了几句,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皱眉问他回过葳蕤苑没有。


    见顾缜摇头,恭敬道等一会儿见过母亲再回,顾老夫人低叹一口气,心道她这孙儿还是太古板了些,一点不懂夫妻相处,也不多留他,嘱咐他一会儿去了苏氏处就早些回去。


    顾缜恭敬应“是”。


    离开椿园,顾缜又去了松茗居,许久不见儿子,苏氏捧着顾缜的脸泪眼婆娑,自觉儿子黑了也瘦了,心疼得不行,本想留饭的,但听顾缜说要回去用,想了想,也不留他。


    毕竟小夫妻成婚至今,却是分开的日子比相处的日子还长,实在荒唐,最好应了那句久别胜新婚,今夜能多折腾出些动静来,好让她快些抱上孙子。


    顾缜自是不知母亲的心思,出了松茗居,外头的雪已然停了,脚踩在堆积的雪面上,发出咯吱声响。


    起初,这声音平缓而有规律,渐渐的,变得急促紧密起来。


    可行至侯府花园,眼见离葳蕤苑近了,顾缜的脚步却又慢了,他稍稳了稳呼吸,觉也没什么好太过心急的。


    复向前行了十数步,却骤然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世子哥哥。”


    方沁棠扬起一张冻红的小脸,面露诧异,“世子哥哥何时自渔北回来的?”


    顾缜不显地皱了皱眉,但还是语气温和道:“才回呢,适才去拜见了祖母和母亲。”


    “老夫人和大夫人整日惦念着世子哥哥呢,对了……”方沁棠接过身后婢子手中的食盒,“恰巧,我今日炖了当归生姜羊肉汤,最是滋补暖身,世子哥哥不若带回去同嫂嫂一道用,嫂嫂身子弱,世子哥哥不在的日子里,她病了好几回,我随姑母去老夫人大夫人那厢时,常是不见她的,我去看望,她也不见,想是病得厉害,生怕过了病气给我……”


    顾缜闻言面色微变。


    病了好几回?她莫不是又像先头那般又突然发热病倒。


    见顾缜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方沁棠唇角微扬,复又靠近一步,一双柔荑伸出去,试图将食盒交到顾缜手上。


    谁知却见顾缜蓦然抬首,视线越过她,直直落在她的身后。


    冰天雪地里,一着棠红滚兔毛边锦缎披风的身影撞入顾缜的视线。


    她站在一光秃秃的梨树旁,静静望着这厢,随即低垂下眼眸,神色孤寂落寞,转头对身侧的婢子说了什么,缓缓折身回返。


    她为何难过不虞,看起来就像是……很介意他和方沁棠站在一起。


    顾缜心底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目光紧紧锁住那道离去的背影,欲立刻追过去确认他心底的那个想法。


    而他也确实这般做了。


    下一刻,方沁棠眼见素来波澜不惊的顾缜,一言不发地甩下她,急迫地上前,追赶传闻中他厌恶不喜的妻子而去。


    第25章 醋意


    直到攥住范玉盈纤细的手腕,眼见她诧异地回首看来,顾缜原发懵的头脑才渐渐恢复了理智。


    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圈和鼻尖,像是哭过一般,顾缜喉间微哽,嗫嚅片刻,原想说的“为何要走”变成了一句“怎么走了,不等等我”。


    范玉盈朱唇微张,欲言又止,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款款走来的身影。


    “嫂嫂来得正好。”方沁棠端雅地笑着,“适才我正与世子哥哥说,将这姜汤送予嫂嫂喝,听闻嫂嫂前几日又病下了,如今可大好了?”


    范玉盈道:“多谢方大姑娘关心,已无碍了。”


    “那便好。”方沁棠眼神示意身侧婢子将食盒交给范玉盈的人,旋即福了福身,“那我便不打搅世子哥哥和嫂嫂团聚了。”


    说罢,她转身悠然而去。


    行出一段,才顿下步子,折首看去,便见那向来对人疏离淡漠的定北侯世子已解下大氅,温柔地替身边人披上,两人并肩往葳蕤苑的方向而去。


    方沁棠面上笑意敛起,眸光幽沉,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范玉盈又不是抗冻的身子,只站了没一会儿,就冻红了鼻尖,眼圈更是教裹挟着雪片的寒风吹得难受,入了被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正屋,这才好了许多。


    紫苏帮着她脱下那件大氅,范玉盈下意识看到顾缜,却发现顾缜也在看她,她忙低垂下脑袋,讷讷道:“晚膳都备好了,世子爷快些坐下吧。”


    顾缜轻轻嗯了一声。


    待他落座,范玉盈才紧跟着坐在他对侧。


    紫苏打开方沁棠给的食盒,取出那盅当归生姜羊肉汤来。


    范玉盈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搁在了顾缜手边。


    方才,她是特意迎她这位夫君的,不过外头太冷,她也没早早来等,只差人时不时在院外注意着,听得顾缜靠近的消息,这才出来,不想远远在花园里看到那么一幕。


    她正在心下感慨这方沁棠手脚倒还挺快,却见顾缜的目光竟穿过那些光秃秃的枝丫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


    谁教她这衣裳的颜色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太过显眼。


    她脑子转得飞快,霎时做出看到心怡的夫君和旁的女子在一起时,该有的失魂落魄,黯然神伤的模样。


    既要演对他一往情深,自要演得彻底一些,不然哪会让他相信。


    不过,她没想到顾缜会追上来拉住她,恐是怕她误会他与旁的女子不清不楚。


    毕竟此事传出去,有损他的清誉。


    那汤,顾缜没有喝,倒是范玉盈,端起来轻啜了一口,方沁棠厨艺很是不错,羊肉不膻,当归的药香和微辣的生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的确是好喝又暖身。


    她放下汤碗,微微垂睫,“听说方大姑娘和世子爷一道长大,情谊到底是不同些,适才,妾身还听方大姑娘唤世子爷哥哥呢……”


    听着这一声尾音上扬的“哥哥”,顾缜筷箸一顿,似教羽尾挠了一般,心口发痒。


    他稍稍抬眸看去,便见范玉盈接着道:“方大姑娘温柔贤淑,这汤也是做的极好的,平日没少受祖母夸赞,将来无论谁娶了她,都是一种福气。”


    她分明语气平和,可偏谁都能听出她似有些小情绪。


    这是在……试探他?


    顾缜搁下筷箸,坐直了几分,毫不避讳道:“她于我,不过看着长大的妹妹而已,我若对她有意,早便上门求亲,不必等到现在。”


    他本以为她看得出他对方沁棠无意,可既然有所误会,便得解释清楚,不能让她因此心生芥蒂,生了……些许醋意。


    话音才落,他眼见范玉盈展颜,那双潋滟动人眼眸里泛起星星点点的笑。


    顾缜心下一动,亦不显地勾了勾唇角,许是今日心情格外明朗,还比平日多吃了一碗。


    紫苏青黛几个丫头,默默侍立在侧,对视着只觉万分诧异。


    分外世子爷不在的时候,也没见她家姑娘多思念,反看起来更自在舒坦些,可怎觉得今日竟还从她家姑娘和世子爷间看出了点缱绻之意,她家姑娘还因为方大姑娘而心生不虞。


    也不知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愚笨,还是她家姑娘心思藏得深,先前竟没看出半点苗头。


    不过世子爷和她家姑娘琴瑟和鸣,那是再好不过。


    饭后,范玉盈又像从前那般陪顾缜下了盘棋,不出意外,自是以落败收场,这人,是一点不让她的。


    “今年的乌鹭雅集,你可有去?”顾缜蓦然问道。


    范玉盈颔首,“去了,世子爷走后没两日,随母亲和几个妹妹一道去的,忘了告诉世子爷。”


    “可曾上去下棋了?”顾缜又问。


    范玉盈摇了摇头,唇角泛起苦笑,“不曾,妾身虽敬仰孟大家,但怎好上去丢人现眼,那般场合反是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


    顾缜蹙眉沉默了一瞬,或是在家中待的久了,她似乎有些妄自菲薄,也不清楚自己的棋艺很是不错,与此同时,恐也害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中伤自己,才不敢轻易冒头。


    “我才回来,手中尚有公务堆积,等过段时日得了闲,就带你去拜访孟大家。”


    “真的?”范玉盈眸色亮了几分,面具期许,“那便多谢世子爷了。”


    范玉盈想过了,以她的身份,想要接近淮阳长公主恐是不大容易,但若通过顾缜认识孟大家,再转而接触公主,也无不可,且先试试再说。


    待仆婢们铺好被褥,两人都沐浴罢,便在床榻上睡下。


    对顾缜神色自若地躺在她身侧一事,范玉盈已欣然接受,毕竟他愿意与她同床是好事,也算是心里接受了她几分。


    床榻内安安静静的,一时无话,好一会儿,范玉盈才侧身面向顾缜,忽而道:“妾身有事想与世子爷商量。”


    顾缜缓缓睁开眼,偏过脑袋看她,床榻前燃着一盏小灯,烛光透过帐幔柔柔地洒进来,勾勒出佳人娇俏曼妙的轮廓。


    他低低“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很快便是钰哥儿的百晬宴,这礼,妾身想着备上两份,一份是麒麟纹的长命锁,还有就是一只金脚镯,世子爷觉得如何?”


    顾缜点头,“皆是好兆头的东西,你安排便好。”


    他顿了顿,“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又病了几回。”


    范玉盈抿了抿唇,不大想让顾缜察觉她的身体状况,故作轻松道:“不过小病,天气寒了,难免伤风咳嗽,没两日就好了,多谢世子爷关切。”


    “那便好。”


    此言一落,帐中又是一片寂静,少顷,顾缜听见衾被摩挲的声响,再悄然看去时,范玉盈已然规规矩矩地躺好。


    他稍稍凝眉。


    两人适才有商有量,新婚以来,总算有了点夫妻的感觉,但顾缜总觉得范氏对他似乎又有些太过恭敬客气,若即若离。


    听着耳畔逐渐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他阖眼欲眠,却丝毫生不出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什么东西挨近了他。


    他睁开眼,一股子怡人的馨香不可抑制地钻入他的鼻尖。


    他的妻子仍是沉睡,或是觉着冷了,才不自觉往他这热源靠近。


    她将脑袋抵在他的胳膊上,看起来乖巧可人,亦诱人得紧,松散的寝衣下,包裹着柔软的小衣清晰可见,似上前轻轻一勾,便能扯落下来。


    顾缜稳了稳呼吸,喉间一阵阵发燥,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他低叹一声,欲往里挪一挪身子,却见他避开后,范玉盈蹙眉缩了缩脖子,似有些冷。


    他到底还是将手臂放了回去,只抬臂的一瞬,那人一下滑了进来,顺势钻进了他的怀里。


    顾缜僵了僵,迟疑片刻,还是将手臂缓缓放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低眸看去,怀中妻子的睡颜恬静,他一寸寸打量着她的眉眼,末了,将目光死死锁在她不画而丹的朱唇上。


    他知道,这不是梦,亦不是幻觉,眼前的是真实的范氏。


    他呼吸愈发粗沉,不自觉垂首,一点点贴近那似花朵般散发着甜香的唇瓣。


    然在最后一瞬,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不经她允许,趁她沉睡之时行此事,无异于趁人之危。


    顾缜稍稍退开,可眸中灼热却根本无法散去,他凝视怀中人许久,再次俯身,却是在那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顾缜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香艳的梦。


    梦中,他依然以睡前的姿势抱着范氏,却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衾下,两人不着寸缕,肢体交缠,红浪阵阵翻滚,激烈疯狂。


    翌日醒来时,天未大亮,顾缜依然怀抱着范玉盈,然与梦中不同的是,她衣着尚且完好。


    感受到身下变化,他眸中闪过一丝难堪,小心翼翼挪开范玉盈揽在她腰上的手,起身下榻去。


    直至听见浴间传来的冲水声,范玉盈才缓缓睁开双眼。


    心叹这么冷的天,他身体底子倒是真好,竟还能用凉水浇身。


    在顾缜醒来的前一刻她便醒了,看着自己紧抱着顾缜,她也有些意外,因她昨夜并非故意,想是有些睡蒙了。


    但她很快,清晰地感受到了顾缜的情动。


    只那好似有些……


    范玉盈咬了咬唇,耳根一阵阵发烫,并非一点也不羞,甚至有些害怕,也不知将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虽庆幸顾缜对她也不是毫无兴趣,但她并不打算主动开口。


    毕竟男人,总是不珍惜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下朝回来,才入了大理寺不久,顾缜便被大理寺卿陆函正陆大人叫了过去,所谈是有关瑄岚一事。


    此事被瞒得牢,而今还未被多少人知晓。


    顾缜默默听着,剑眉不由得越蹙越深。


    果真如梦中女子所言,瑄岚王的王弟扎古反了。


    不过因太子提早给瑄岚大王子去信,使得大王子有所准备,再加之太子命属州一位将领与大王子里应外合,不仅使扎古谋反事败,更是趁机抓住了藏在属州,为扎古传递消息的细作。


    而今瑄岚王的身子在逐渐好转,扎古余党又几乎被彻底清理干净,瑄岚王为感谢大昭此次出手相助,特派大王子携他亲笔书信及献礼南上,向大昭示好,望正式签署和书。


    “听闻这次扎古叛乱,迟毅迟将军功不可没,若非他并未及时发现端倪,让那扎古篡位得逞,恐属州岌岌可危。”


    陆函正忽而笑道:“我记得,那迟毅迟将军与你还有几分交情?”


    顾缜:“是,我们两家算是世交,我与迟毅自小相识。”


    “好,大王子南上,会由迟将军一路护送,那细作也会被一道押送过来,届时快至京城,就由你前去接应吧。”


    顾缜颔首称是。


    垂眸间思及迟毅,他在心下微微摇头,也不知三年未见,那小子冲动的性子收敛了没有。


    定北侯府,南院客院。


    方沁棠捏着手中的信笺,指尖不住地颤抖着,然正欲抬手将信笺靠近烛火,却听外头突然传来声响。


    她手一颤,抬眸就见方氏缓步进来,锐利的眸光登时锁在她手中紧捏的信笺上。


    方沁棠不由得慌了慌,但还是尽力稳住心绪,淡然放下信笺,起身上前恭敬地唤了身“姑母”。


    方氏点点头,在一侧梳背椅上坐下,喝了婢子奉上的茶水,不疾不徐道:“家中来信了?”


    方沁棠面色发白,扫了眼身侧的贴身侍婢,令她带着屋内仆婢下去。


    待屋门闭合,她倏然在方氏跟前跪下来,噙泪哽咽道:“求姑母给棠儿一条生路。”


    方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个侄女,她之所以在她母亲去世后,将她带进侯府,悉心培养,便是存着让她嫁给顾缜的打算,谁料半路冒出个范玉盈。


    可她并未就此放弃。


    她神色温和地将方沁棠扶起来,“姑母若不想救你,便任你那继母将你嫁给那半只脚入了土的老侯爷做续弦,不会再将你接进府来,只是,姑母当初同你父亲谈了条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等下去。”


    方沁棠抽了抽鼻子,“可姑母,棠儿努力了,但世子哥哥根本无动于衷,似也没有那个意思,他对范氏,像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方氏皱了皱眉,直叹方沁棠性子弱不争气。


    “范氏算是什么威胁,你就算委身给顾缜做妾,将来也有机会成为正妻。”方氏嗤笑一声,“你看范氏那身子,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哪是怀得了胎的样子,便是怀了……也不一定有命生下来……”


    看着姑母说话间愈发阴沉的眸光,方沁棠后背一阵阵发凉。


    她知道,她姑母这人为了达成目的颇有些不择手段,她姑父那么多妾室,却无一生下孩子,也是她姑母的手笔。


    她姑母甚至向外散播谣言,说世子哥哥如何不喜范氏,就是为了她将来名正言顺入侯府为妾。


    她知道,她一个嫡女,做妾根本是在作践自己,但也好过被父亲继母强逼着嫁给那近天命之年的老侯爷来的强,至少她清楚,她的世子哥哥是个极好的人。


    见方沁棠似有些害怕,方氏忙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范氏没有孩子,但若你能给顾缜生下儿子,母凭子贵,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往后你的孩子承袭了爵位,整个侯府就都是你的。”


    方沁棠闻言咬了咬唇,她不在乎这些,她只想摆脱而今的处境,少顷,她像是下了决心般看向方氏,“姑母想让棠儿怎么做?”


    她知道,她姑母定已有了主意。


    方氏笑了,“也没什么,很快就是钰哥儿的百晬宴了,是个难得的机会,既得那范氏能成,你效仿一二,让他顾缜也不得不娶,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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