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燕王看过来, 是因齐国这粮价的确低得出人意料。
而姜洵看过来,却是因为齐国的粮价实际并没有季恒所说的这么低。他们今年从百姓手中收粟米的价钱是十五钱一石,算上收粮、仓储等的人力, 起码也要十八钱。齐国大粮商往年卖粮的价钱便在二十二钱左右, 再算上运到燕国的脚力, 恐怕轻轻松松便要突破三十钱, 可季恒却说得好像会比三十钱低很多一样。
季恒道:“我晚些再算笔账,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以更低的价格为燕王供粮。”
燕王颇有兴趣, 说道:“好啊。”
且听季恒这口吻,价钱绝不会只是低一钱两钱,如此一来,燕国每年的军费开支便又能省下一大笔。
吃饱喝足,燕王一家便起身回宫, 顺便把紫瑶、阿宝也带了回去。
阿宝原本还在跟姐姐睡还是跟叔叔睡之间狠狠纠结了一会儿, 他已经好久没有跟叔叔一起睡过觉了。
雪莹便拉着阿宝道:“我们一起去王宫好不好, 那我们明天早上还可以一起吃饭,吃完饭一起出去玩!”
燕王也道:“走吧走吧,跟伯父走,伯母想你了,宫里也更舒服。只有你叔叔莫名其妙喜欢在军营待着,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
阿宝抱着季恒大腿,还是有些纠结。
季恒其实也有些想让阿宝留下来, 但他知道有人肯定要不高兴。
果不其然,姜洵听大家都这么说,便顺势把阿宝抱上了车, 说道:“去吧,去找你姐姐玩儿去,姜灼、雪莹都是你姐姐,喜欢找谁就找谁。”
雪莹拍拍自己身侧道:“阿宝,你来我这边坐。”
阿宝乖乖地坐了过去,雪莹牵住了阿宝的手。
燕王便又道:“阿宝,今晚让你跟伯母和雪莹姐姐一起睡,伯父自己出去睡,这样如何?”
两个小朋友的眼睛登时亮了,扭头对视。
阿宝原本还有些纠结,这下也不纠结了,心甘情愿地跟着一起上路。
季恒、姜洵把一行人送到了军营大门,便散步走回营房。姜洵一手搂着季恒的肩,一手和季恒牵在一块儿,问道:“叔叔要卖粮给燕王是何用意?拉拢燕王吗?”
道路两侧都有士兵站岗,季恒便道:“进去说。”
进了营房,季恒脱了大氅挂在一边,道:“陛下病得十分严重,这是季俨带来的消息。”
姜洵忍不住插了一句道:“他说的话可信吗?”
“我认为可信。”季恒道,“他这人沉不住气,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仗着陛下宠幸,在长安招摇过市、树敌太多。陛下若有什么万一,皇后、朝臣定不会放过他,他眼下只能投靠我们。陛下对他十分信任,见人谈事似乎也不怎么避着他,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只不过许多事,季俨不懂得其中的要害,便记得有些稀里糊涂,不过多套一套也能套出来。
季恒道:“后续他也会持续给我们传信。总之今年,变故不知何时要来,我们今年和吴国、燕国都必须保持更紧密的联盟。这笔生意我准备亏着做,燕王也可以拿燕国盛产的其他物资交换,牲畜、皮毛、东珠、人参、枣栗都好,这些货物,我拿到齐国随手一卖也很卖钱。一旦贸易往来逐渐频繁,两国便会彼此依赖,尤其,燕国依赖于我们的还是军粮。”
姜洵应声道:“明白。”
“等这回回去之后,”季恒道,“我准备再征募一些士兵,毕竟匈奴尚未退兵,齐军又不断发生伤亡,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好啊,”姜洵道,“都听叔叔的。”
季恒又问道:“对了,你觉得梁广源怎么样?”
“你是说哪方面?”
季恒道:“他是步兵出身,擅长城防,可你们与匈奴打仗,最需要的其实是骑兵。我年前也与纪老将军聊了聊,他觉得应该把梁中尉换回来,换他到燕国来。”
姜洵想了想,说道:“梁将军就负责练兵和排兵布阵,上回攻打左贤王部,我让他留守后方。如果这么说,那的确换一换会更合适,但我们上回没让纪老将军来,不就是担心他年纪大了,担心他受不住。”
季恒道:“纪老将军上回没一起来,是觉得齐军只是到前线撑撑场面,溜一圈也就回来了,没想到匈奴会这么难缠,齐军还被困在燕国动不了身。眼下局势复杂,他更想换到燕国来。只要不披甲上阵,练兵、排兵布阵这些,纪老将军也更老练一些,他身体也还撑得住。这样对你这边、我那边,都好。”
姜洵听懂了季恒的言外之音,其实他这边无论是梁广源也好,纪无畏也好,都可以,但若把梁广源换回去,便更能保证齐国的安全。
他道:“可以啊,就这么办。”说着,从背后抱住了季恒,在他耳边道,“叔叔近来是不是又闻得什么风声了?”
季恒心里有些不安,说道:“陛下命数将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昨日在想,已经开春了,师父要回临淄了,我便忽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师父去年预言要天下大乱,今年匈奴虽猖獗了些,可天下大乱了吗?”
姜洵道:“你就这么信这些。”
季恒道:“我不得不信,紫瑶、阿宝也来了,我得早日回去了。若他们想多玩几日,那我便先自己回去。”
一想到马上又要分开,姜洵情绪便很滴落,他眼睫微垂下来,在季恒脖颈上吻了一口。
季恒感受到姜洵的情绪,回头吻了姜洵脸颊。
两人就这样吻在一起,从前堂吻到了内室床榻上。
方才大家都在前堂,勤务兵只在内室给两人留了几盏晦暗的豆形灯。今夜的姜洵格外温柔,季恒能感觉到姜洵在克制自己,时时刻刻观察他反应,完全以他的感受为主,有种“服侍感”。
季恒饮了几杯酒,通体赤红,快要在姜洵的温柔下化作一滩水。
两人渐入佳境,姜洵亲吻他颈窝,轻声道:“叫我夫君好不好。”
季恒有些叫不出口,但他知道自己叫了姜洵会很满足、很爽,他便没有多犹豫,硬着头皮叫了声:“夫君。”
姜洵浑身宛如触电一般,过了片刻又道:“再叫。”
“……夫君。”
姜洵俯身吻住了季恒嘴唇。
季恒并未在蓟城多做停留,一想到眼下局势便有些归心似箭,隔日整理了一番行装,又坐在姜洵马背上到郊外兜了兜风,第三日便启程返回了临淄。
姜灼和阿宝则决定多待几日。
季恒知道临淄定忙得焦头烂额,春荒、春耕各种工作都要展开,一路上便也紧赶慢赶。
买匈奴马的事,他在时刚与燕国中间商见了一面,先定下了一千匹。他也留了三成金子给姜洵,让姜洵收到那一千匹马后,再决定要不要再采买,采买多少。
十二日后,季恒抵达临淄城,一入宫便忙忙碌碌地投入了工作。
——
长安阳光和煦,安阳长公主一袭温婉的浅绿色长裙,搀着皇太后的手前来陛下寝宫探望陛下。
太后望着床帐内陛下的面色,沉沉叹了一口气,知道靠侍医恐怕已是回天乏术,便问道:“那居极说有回天之法,眼下到底如何了?”
姜炎躺在床榻上,声音略显低哑无力,安慰太后似的道:“还在筹备,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母后放心便是……”
太后听了直皱眉,说道:“呸呸呸,不吉利的字眼一律不准说出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姜炎笑得很无力,应道:“知道了……”
两人不想打扰姜炎休息,又说了些慰问的话语便离开,而一出寝宫门,便见皇后、太子、太子太傅董年三人一同前来探望。
双方一番行礼寒暄,便各自分别。
而太后、姜熹还在回廊下走,便听寝宫内传来皇后哭嚎的声音,道:“……怎么会这样?陛下!陛下若是就这么走了,我和浩儿孤儿寡母,又要如何立足于朝廷!”
第122章
董年跪在床榻下, 在陛下耳边小声道:“陛下,以防万一,还是立刻诏梁王回京, 以□□长安局面。同时命燕国、齐国再征塞北, 合击匈奴本部, 好给代地解围呀!”
姜炎身体每况愈下, 也觉得如此更为稳妥,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
窗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姜熹与皇太后同乘一车去往长乐宫,木质车轮滚滚轧过地面。
她将两侧竹帘都卷了上去,让和煦的春风吹进来,这才又坐了回去,看了母后一眼, 开口道:“有时也不是我想多嘴……只是皇后还太过年轻, 不够沉稳, 实在缺少母仪天下的气度。”
提到班令仪,太后也只感到头疼,说道:“浩儿都已经十一岁了,皇后也已经不小了!抛开二十多年前,梁王随陛下所做下的那些事太过血腥残暴, 这些年来, 梁王为人处世我倒也挑不出错处。毕竟各事其主,各有各的立场, 他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此事毋庸置疑。我对他这人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知他怎会生出这么两个蠢货来!”
听到“蠢货”二字, 姜熹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又很快收住笑,说道:“只是眼下皇兄病重,万一有个什么万一……到时浩儿即位,班家独揽大权,也不知这天下又要变成什么样。皇后跋扈,我与母后平时受受她的气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班家人只要不是发了疯,倒不至于对我们母女做什么。我只是近来听说了一些事,担心他们会容不下阿洵……”
姜坤走得早,留下来的这三个孩子便是萧子媞的心头肉。
听到这儿,萧子媞向姜熹望去,问道:“何出此言?你近来听说了什么事?”
姜熹娓娓道来道:“我也是昨日收到夫君来信,这才得知有这一回事。原来今年年初,阿沅到郊外游玩,被匈奴人给抓了。”
萧子媞大吃一惊,说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会闻所未闻?!”
姜熹两只纤纤玉手轻搭在母亲肩头,一对金镯清脆作响,先稳住了母亲,说道:“阿沅没事,母后先听我说完,我要讲的事比这还荒谬呢。”
“嗯,你说。”
姜熹道:“总之不知为何,匈奴那边竟把阿沅认成了阿洵,说自己抓到了齐王,要梁王把前线几座城池拱手相让给匈奴屠戮。梁王听了自然拒绝,的确也应该拒绝,匈奴便又说,叫昭国拿一万金来赎人。”
“我想,梁王哪怕与阿洵没有什么血脉亲情,可再怎么说,阿洵也是诸侯王,落入敌军之手,总该积极营救。与阿洵的命相比,这一万金又算什么呢?哪怕匈奴要十万金,我也是要想方设法赎人的。”
“但也不知梁王是战事吃紧,忙昏了头,还是压根儿就没想救出阿洵,对匈奴要赎金的条件也有些反应平平,只说要请示陛下。”
“他这么做,我倒也挑不出理,的确是要请示陛下的。可齐王被捕,匈奴要赎金这么大一件事,竟没在长安掀起一点风浪!我实在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若真是阿洵被捕,那还了得,迟则生变,不早早把赎金送去,阿洵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太后也是越听约起,压着脾气重重呼了一口气。
姜熹道:“文瀚知道梁王对此事不上心,便又快马加鞭联络了临淄。阿恒筹备了一万金,日夜兼程赶往了蓟城,这才得知一切都是误会。且当时,阿洵攻打左贤王部,机缘巧合把阿沅也救了回来。”
“我之前倒还没什么感觉,只是近来陛下病倒,又经此一事,我看这些人真是要瞒天过海、只手遮天了!”
太后也知道陛下一旦大去,昭国便要变天。
班家掌权,便不会有她这老太婆、姜熹还有齐国那几个孩子的好日子过。
可这天无论变成什么样,她有话也还是要说。一国诸侯王为国征战,落于敌人之手,梁王便是这般处事的吗?实在是令人心寒!
若不是眼下陛下病重,她担心陛下龙体,否则她高低也要将此事闹大,好好在朝堂上发一发威!
她沉默许久,说道:“熹儿,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件事究竟为何没有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动静。是梁王根本没有向陛下禀报,还是梁王禀报了,却有人从中作梗;是这些人压根儿没告诉陛下,还是避重就轻地禀报了陛下。即便只是误会一场,可这么大的事,我竟是从颍川侯写给你的家书中得知,这像话吗?”
“喏。”姜熹顿了顿,又多说道,“浩儿也是我亲侄儿,也不是我这当姑母的偏心,只是浩儿年纪还太小,没有主见,背后又有班家人裹挟……”
她知道后面的话已经不是她能够妄议,说到这儿便没有再说。
——
十五日后,昭廷使节抵达蓟城传陛下诏书。
眼下代地战事吃紧,匈奴已蚕食了长城以南的大片领土,正在代地对面与梁王、颍川侯对峙。陛下要齐、燕两国兵分两路,各率领两万骑兵,齐国从代地东部的雁门郡,燕国从代地西部的上谷郡出兵,两路兵马左右夹击,合击单于本部。
这是陛下第一次下令要诸侯王采取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需齐、燕两国开口,便已将军费、粮草、伤亡抚恤金等事宜安排妥当,两万骑兵也由朝廷调拨一半。
使节面上带笑,和和气气地双手将诏书递给了姜洵,说道:“此次作战计划是陛下亲自拟定,眼下单于本部正在代地不断向南打,齐国、燕国绕到单于本部的东北侧与西北侧,又有颍川侯在南侧配合,诱敌深入,把匈奴兵给引下来——三方合击,形成围攻之势,定能将匈奴打个落花流水!三方相距不过百里,若有什么意外,也有人能立刻来援。”
陛下是打匈奴的一把好手,也是姜洵、姜晏河的英勇,让陛下果断拟出了这反守为攻的战术。
这计划姜洵听来也很好,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微妙地捕捉到了重点,问道:“是颍川侯在代地配合——那梁王呢?”
使节有些惋惜道:“近来战事吃紧,梁王年纪大了顶不住,旧疾犯了,便先退回长安休养了……眼下代地只剩颍川侯在守。”
姜洵“哦”了声,接过了诏书。
——
三月二日,季恒在临淄城收到了姜洵来信。
姜洵在信中说,陛下将齐军调到了代地以西的雁门郡,要齐军一万骑兵外加朝廷调配的一万骑兵,与燕军配合,左右夹击单于本部。
落款时间是在二月十八日,而姜洵在信中说,齐军将于二月二十三日开拔,去往雁门。
“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季恒收了竹简,眉头有些蹙着,说道,“若是走得够快,眼下恐怕都快到目的地了。朝廷此次的作战计划,梁将军怎么看?”
季恒今日恰巧请了梁将军前来议事,他想要增加各个关口、城池的兵力,请梁将军前来探讨。
他也往赵、梁、楚三国派了眼线,命人在进入齐国的必经之地看守,若是官道上有任何异动,便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梁广源道:“陛下这计划拟定得倒也合理,只是陛下调派一万骑兵给咱们殿下,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一万骑兵,估计也有朝廷将领指挥,两方泾渭分明,若是配合不好,恐怕殿下也难。”
第123章
这样说来, 陛下调来一万骑兵支援姜洵不是信任,反倒像是制衡,甚至是控制。雁门郡本就归朝廷管辖, 是朝廷的地盘, 季恒一时竟有种羊入虎口的担忧……
与此同时, 姜洵带领大军抵达雁门郡平城县。
姜洵闲闲骑在马上,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似漫不经心, 却又将周遭景象尽收眼底。
纪无畏跟在姜洵身侧,两人从蓟城启程时便已有所预料,陛下要姜洵指挥,但雁门郡绝不会是他们的主场。
这感觉在抵达的这一刻达到了高峰,但师徒二人都心照不宣。
平城县军营大门前, 黄江已恭候多时。他是朝廷所调派的一万骑兵的统帅, 见齐军前来, 立刻笑着迎了上去,说道:“在下黄江拜见齐王殿下,久仰久仰。”
纪无畏下了马,也迎了上去,之前虽未曾听说过黄江是谁, 却仍笑呵呵地道:“我们齐军也是头一回打仗, 不比黄将军经验丰富,这一仗可就要多多仰仗黄将军了。”
“不敢不敢。”
陛下在诏书中承诺过的军粮、军备都已经落实到位, 提前运到了平城县军营。既是给齐军的,纪无畏便派人直接接管。
军营也给齐军备好了营房,齐军一万骑兵, 外加步兵、辎重兵共计三万余人皆在营房下榻。
姜洵先进了营房修整,刚喝了口茶,换了身衣服,外头亲兵便通报道:“殿下,纪将军求见。”
姜洵系紧了腰封,说道:“进。”
纪无畏走了进来,说道:“我刚刚又和黄江聊了一下,我们猜想得没错,朝廷调来的那一万骑兵,包括这军营里的平城县城防兵,目前都由黄江直接统领。我看雁门郡所有兵力,都在跟黄江打配合。他说此次指挥权归殿下的,他也都听殿下的,可谁又不知道。这真是把我们都架这儿了。”
说到这儿,两人都难免往最阴谋的方向去想——陛下把他们调到这儿,该不会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甚至是调虎离山,再对临淄下手。
纪无畏看向姜洵,姜洵也与他对视一眼,说道:“可眼下代地吃紧也是事实,鸟尽弓藏是必然,可眼下鸟还没打……”
正说话间,外头又通报说谷阳求见。
谷阳是姜洵的陪射之一,值得信任。姜洵听说班越回京养病,代地是颍川侯在守时便觉古怪,他便给颍川侯写了一封信,再次确认作战细节的同时,询问梁王回京一事,叫谷阳亲自去送。
谷阳送完,拿到回信后便先到平城县等待姜洵。
姜洵接过匣子掰断了封泥,打开竹简,看到颍川侯在信中说,梁王的确已经回京,同时调走了五万北军。
梁王身体是否抱恙,颍川侯也不太清楚。当时颍川侯与梁王不在同一阵地,只是梁王有三日忽然谢不见客,三日后便整顿兵马回了京,走时并未骑马,而是乘车。
前线危急,可梁王“病倒”了三日便决定回京养病,还调走了五万兵力,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姜洵自然不信。
调梁王回京,调齐军到雁门郡,命齐军、燕军与颍川侯以口袋阵合击单于本部,又调来黄江统帅雁门郡兵力。
陛下所下的每一步棋,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
他忽然看懂了陛下用意,此局实在高明。
——
北疆蓟城也迎来了春天,军营四周树木枝繁叶茂,拂面吹来的微风中也满是暖意。
朝廷承诺的军粮如期抵达,此事事关重大,加之燕王近来也有闲余,今日便亲自前来查验。
这些军粮都是从洛阳敖仓所调,负责押运的民夫在军营门前排起了长队,队伍绵延数百里,几乎见首不见尾。
燕王出了军营门,与朝廷军需官寒暄了一番,便笑呵呵地道:“那便查验一番吧,例行公事,我也好署簿。”说着,看了身后贺林一眼。
贺林应道:“喏。”
朝廷军需官则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贺林带着一队人马前去,大家各自散开,对军粮进行抽查。贺林随便选了一辆牛车,先点了点数量,见这辆车上只有十七麻袋。
照理讲,朝廷一开始的要求是一辆中型牛车拉二十麻袋,每麻袋一石,这样无论是出库也好、验收也好,双方都好核算数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官员越来越不守规矩。一开始他们只是能查出队伍里混着些一车只有十九袋的情况。可燕王宽厚,正常签署了粮簿,还说这么多粮车难免有数错的情况,给军需官留了面子。
可他们数错,为何就没有数错多送他们几麻袋的时候?
再后来,他们燕军几乎默认了一车只有十九麻袋,可渐渐地,敖仓却连十九麻袋都不能保证,总能从一堆每车十九麻袋的车里,抽查出许多只有十八麻袋的情况。
而到了今年,竟连十七麻袋都出来了。
粮官也有自己的说辞,说他们这些年做的麻袋大了一些,一麻袋不止一石,实则一车还是二十五石。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一麻袋装的量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这些贪官污吏,明明已吃得脑满肠肥,却还要扒着他们穷当兵的吸血。他们怕得罪了粮官,粮官下回再给他们下更阴的阴招,这些年来一直没敢与粮官撕破脸皮,可粮官却是一次次地得寸进尺。
贺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拔出匕首,往其中一麻袋上划了个口子。
里头大米“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贺林拿手接了一把,见米粒压碎、掺沙的情况都很严重。
越是陈年旧米便越是容易压碎,大米脱粒、晾晒时掺入沙石也是难免的事,可总该有个度。这根本是压仓底没人要的旧米,又掺了大量沙土凑数便给他们送过来了,压根儿就没拿他们当人看!
与此同时,在附近抽查的几个小兵也跑了过来,说道:“贺将军,你看。”说着,把手中一抔米捧给他看,只见那大米也是一样的情况。
贺林问:“你们那儿一车装了几袋?”
一个士兵道:“我数了五车,有三车是十八麻袋,两车十七麻袋。”
另一士兵道:“我那儿也差不多,不是一车十八袋就是一车十七袋,连十九袋的都很少见。”
“过分!”贺林说着,径直向燕王走了过去。
燕王得知情况,问道:“是吗?”说着,拿出匕首划开了头一辆粮车上的麻袋。
米粒“呼啦啦”地流出来,燕王接了一抔,提着划开的口子对一旁民夫道:“缝上。”说着,看了那抔米一眼,又看向军需官,道,“今年这沙土……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贺林有些气不过,问道:“这还是给人吃的吗?!”
负责押运的军需官看都没看那米一眼,只说道:“燕王殿下有所不知,洛阳那边沙尘严重,风一刮便是飞沙走石的,尤其今年入春后格外严重。这仓窖里的米都需要定期晾晒,结果来了场大风,就都变成这样了。燕王这边催得又急,我们一路上也是紧赶慢赶,实在没功夫把沙土给筛出来。这沙土,让炊事兵蒸饭前拿筛子筛一筛,再拿簸箕扬一扬就可以了。”
贺林怒气冲冲道:“那扬出来的这些沙子,你拿什么给我们补?”
燕王拦了贺林一把,把贺林拉到了自己身后。
谁不知道这些粮官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敖仓里的蛀虫,且能当上这种肥差的,背景也都不一般,在朝廷中都有根基。
姜肃川虽是诸侯王,可县官不如现管。
这些官吏若是打定了主意,便能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何况洛阳敖仓里的官员几乎都与班家、尚家沾亲带故。
这些粮官有多会推诿扯皮,姜肃川也是见识过的。
军粮缺斤少两,还总是掺沙子凑数的情况,他也曾想陛下提过。可若无法当场把陛下拉到现场,让陛下眼见为实,这些粮官便能在陛下面前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倒打一耙,哭诉自己的难处,再说他燕王吹毛求疵,并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好在他已向季恒采买了二十万石粟,并且是以极低的价格。
他只是笑了笑,便在册子上签了字。
贺林不解地追了上去,问道:“大王,这次真的有点过分了,难道又要这么过去了?我们一次次忍让,这些狗官只会一次次得寸进尺!”
姜肃川扭头小声道:“朝廷已经烂到根儿上了,陛下又在养病,再争这些没意义。”
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忍让。
三日后,季恒的运粮队抵达蓟城。
贺林例行公事地抽查,见流下来的粟米金黄金黄,光是看这成色,都能想象到用它煮粥该有多香。
且这一麻袋装的恐怕比一石还多,简直与洛阳敖仓天差地别。
季恒还顺道给燕王送了一封信,表示第一次做粮食生意,若有错漏之处还请燕王多多海涵,并随手又送了燕王十几车的土特产。
——
与此同时,季恒在临淄收到了尚同会信报。
尚同会掌门仍流亡在外,尚未完全决定是否要到齐国驻扎,不过季恒也已给他们物色好了位置。
由于前两年尚同会的刺杀行动太过猖獗,朝廷这一年来便加大了追杀力度,已经端掉了尚同会好几处联络点,这也使得孙营不得不向季恒倒戈,去寻求季恒的庇护。
季恒说得不错,豪强杀不完,这天下需要新的格局,而他们与季恒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这一年来尚同会便保持静默,只在暗地里默默收集情报。
季恒打开那信报,只见上面写道,二月二十日有大批粮食从洛阳敖仓调出,目测约为三四十万石。尚同会进行了追踪,发现运粮队将这批粮食运到了洛阳周边的一处深山老林里。
两日后,又一批粮食从敖仓调出,约为第一次的一半不到,走官道一路向北,不知运往了哪里。
季恒合上了竹简——
第一批运到了深山老林,这是准备私吞?
第二批一路向北,恐怕便是运往代地或燕地的军粮。
这件事不禁让季恒联想到,去年尚阳曾想要大张旗鼓地囤积粮食,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尚阳没能如愿,下一步又作何打算?
再远一点——
这几年来,陛下为节省军费开支,能在官营作坊自给自足的军需物品便不再向商人下单。
这让尚阳的商路渐渐窄了,只剩药材生意可做。
可去年,由于国库空虚,陛下又命梁王把那批药材的价格狠狠地压了一番,使得尚公子的生意雪上加霜——所以尚阳想转做粮食生意?
季恒不清楚尚阳准备如何做这粮食生意,但他知道尚公子赚惯了快钱、大钱,绝不会有耐心去搞什么零售。
而在四日后,尚同会再次发来信报。
信报中说,有一批货物运入了洛阳,那味道像极了火油。他们起了疑心,便又追踪了那批火油的去向,发现脚夫最终把火油运到了郊外一处旧仓库,而那仓库距敖仓后门不到三里。
所有散乱的疑点,终于在这一刻串联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24章
天色渐暗, 夜风习习,左贤王依悍刚结束一场大战,收拢了军队, 从前线退了回来。
他在邪烈所在的大帐前下了马, 脱掉头盔, 甩了甩被汗浸透的头发, 便径直走了进去,说道:“打赢了。”
邪烈正坐在王座上用餐,几个匈奴王与老者在两侧陪同。
见了依悍, 邪烈说道:“已经听说了,我的好儿子,快进来吃饭。”
帐内早已给依悍留好了位置,就在邪烈左侧上首。
依悍走过去坐下,自斟自饮先干了一杯酒, 说道:“对面最近越来越可疑。他们前阵子打不过, 我还能感觉到他们是真打不过, 可近来,他们丢盔弃甲、弃城而逃,逃得实在太轻易,这其中恐怕有诈。我担心他们是想诱敌深入,再给我们一次痛击。”
“差不多。”邪烈淡定道, “今日刚收到的情报, 燕军那边有异动。昭军佯败,是想把我们引下去, 而后两路合围我军。”说着,往王座上一仰,感叹道, “如春了,我想念我的草原了,不日退兵吧。”
只可惜今年打了这么久,才堪堪打了个平手。
依悍问道:“父亲准备如何退兵?”
邪烈没说话,一旁老者开口道:“把一部分兵力当做诱饵留在原地,黏住燕王和对面的兵力,然后我们向西北方向撤,刚好逃出他们的‘口袋’。”
依悍道:“走参合陉?”
老者点了点头。
依悍道:“如若昭国不是两路合围我军,而是要三路合围我军,西北侧也有昭军的兵力呢?”
老者道:“这问题我们方才也与大单于商讨过,昭军一共有多少兵力?若是兵分三路,每一路兵力便都不如我们雄厚,若是无法形成合围之势,我们便占据绝对优势。”
“东北路有伏兵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西北路有没有,尚未可知。若是没遇到,我们便金蝉脱壳,顺利返回草原;若是遇到了,那就打!昭军另外两路被困在原地,一时半会儿无法来援。西北路军孤立无援,我们正好吃掉这一路,扩大战果,也免得无功而返!”
依悍想了想,说道:“好,就这么办。”
——
这几日来,陈文瀚发现对面还是会例行派人挑衅,只是暂缓了强攻。按计划,他应该佯败,把匈奴引诱到预定好的作战地点马邑,只是匈奴不进攻,便让他想退都没有时机。
他心觉奇怪,派出了几路斥候,深入敌营附近探查匈奴兵的动向。只是派出去的斥候要么未能靠近敌营,要么便未能生还,没有带回太多又用信息。
他每日都在与姜洵、姜晏河互通消息,便写信将此事告知了两边。好在目前三方离得不远,快马加鞭,信件当日便可抵达。
而是在三月二十八日,对面终于有了动作。
这日陈文瀚正在帐中用饭,鸿翎急使便飞驰进了军营,下了马,几乎连滚带爬地步入了大帐,抱拳道:“报——!匈奴大规模来犯,即将进入我军阵地,领军的是苍瞳!”
苍瞳是邪烈的弟弟,左贤王的叔父,虽谈不上是邪烈身边最亲近嫡系的几人之一,却也完全排得上名号,这让陈文瀚感到匈奴此次不会只是挑衅而已。
他立刻带上头盔,说道:“备马,迎敌!”
今日草原上的风格外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也卷起了漫天尘土。
这天气叫他暗道不妙,一路飞驰,带人赶往了前线阵地,吃了满嘴的沙。而一登上瞭望塔,果真见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沙尘,能见度极低,只隐约可见冲在前头的几排匈奴兵,而很难判断敌军的真实规模。
布了这么久的局,自然要等鱼咬钩了才能收杆,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陈文瀚攥着墙垛身子往前探,用力分辨了许久。
他吐了口沙,正不知该作何抉择,便见敌军后方又扬起了一阵浓厚的尘土,像极了是匈奴兵的马蹄所扬——
又一队匈奴兵正在赶来,且看样子规模不小。
陈文瀚立即下令道:“点燃烽火台,鱼已经咬钩了!”
“喏!”
烽火台浓烟滚滚,一台接一台地点燃,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信息传递给了位于东西两侧的燕军与齐军。
燕军这阵子不分日夜严阵以待,姜晏河一得到消息,便当即披甲上阵,带领两万骑兵赶到了战场。
抵达时,颍川侯正与匈奴兵激战。只见战场上铁蹄铮铮,战鼓雷鸣,一望无际的草野青黄不接,满是裸露出来的大片黄土,而那上面早已是尸横遍野,昭军、匈奴兵都有。
姜晏河压低了上身,一边骑在马上飞驰,一边迅速判断战况。只见匈奴兵已经兵分两路,像是已识破了他们的战术,想从“口袋”里逃出去,一路留在了原地殿后,一路则已向西溃逃,所到之处扬起了漫天尘土——而溃逃的无疑是匈奴主力。
以颍川侯的兵力足以应对这些殿后军,姜晏河便当机立断道:“追!”
两万骑兵继续奔驰,已将战场甩在了身后,姜晏河回头看了眼战场右翼却忽觉古怪,“吁—”地勒了马。
副将也看出不对劲,问道:“齐王怎么没有来?!”
照理讲,齐军离战场更近,应比燕军更早赶到才是。
姜晏河一言不发,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某些猜测,而在这时,又一线索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听一将领指着前方草地上一块麻黄色的东西,说道:“殿下,你看那是什么?!”
姜晏河视力好得惊人,已认出了那是什么,却还是打马向前确认了一眼,见那东西果真是张草席。
那草席很宽,其中一端绑了两根粗麻绳,只不过两根都从中间断开,因此长短不一。这是匈奴兵溃逃时留下来的痕迹,他们把这东西绑在了马上,在地上拖行,目的是为了在奔袭时扬起更多尘土,好造成兵力比实际更多的假象!
姜晏河瞳孔颜色很浅,在阳光下又有些发蓝,像一只狼。
他心中已有了判断,有些一词一顿道:“今天来的,不是匈奴,主力,只是,迷惑我们。匈奴主力实际,已经,逃脱。”
副将道:“他们会往哪儿逃?”
姜晏河道:“西北。”
不是东北便是西北,而他们燕军近来在东北方向没有探查到任何异动,那便只有可能是西北,走参合陉。
姜晏河道:“姜洵没来,因为他们在路上,撞上了,匈奴主力。匈奴主力,至少有五万人。姜洵现在,很危险,非常危险,我们必须马上追上去,还来得及!”说着,扭头看向副将。
副将道:“殿下!我们现在贸然去追匈奴主力的屁股——若齐王今日真是撞上了匈奴,此刻正在交战,我们前去支援,两边加起来一共四万骑兵,尚且还有打赢的可能!可若齐王今日没来,不是因为撞上了匈奴主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就这么去追,万一刚好追上了,还被匈奴发现了,单我们这两万人,我们如何能打得赢?”
姜晏河坚持道:“一定是这样。姜洵现在,一定很危险。”
他从小有讲话不利索的毛病,因此习惯了不把思考的过程讲出来,而只简短地讲出结果。这也让他时常不被人理解,被质疑了也不懂得解释。
他确信姜洵没有不到达战场的理由,除非姜洵碰上了匈奴主力脱不开身。
姜晏河道:“姜洵,绝不是那样的人。是兄弟,决不能见死不救!小心跟着,不要被匈奴主力发现,见机行事就好。”说着,“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副将没办法,只得道:“都跟上!”
姜晏河一边疾驰,一边在脑海中复盘局势。
眼下匈奴兵兵分三路——单于、左贤王早已带着主力“金蝉脱壳”,留了苍瞳在原地迷惑他们;苍瞳先是与颍川侯打了一仗,便又带着精锐,拖着草席逃离;而眼下仍留在战场的,则已成断尾和弃子。
姜晏河一言不发地追着苍瞳,他不确定苍瞳眼下是否要去与主力汇合,但他们逃往的方向的确是参合陉没错。
而不知过了多久,苍瞳大军像是发现了他们,纷纷斩断了拖在马后的草席,而后快马加鞭,消失在了一座大山后。
副将道:“殿下,小心有诈!万一匈奴主力并未与齐王相撞,而是就藏在这座山后……!万一苍瞳把我们引诱到这儿,就是为了在这儿等着我们!”
姜晏河自幼性子执拗,说道:“如果匈奴主力,就藏在这座山后,姜洵今日,没有不到场的道理。”
他如今也算久经沙场,根据苍瞳溃逃时扬起的尘土大致可以判断,苍瞳所率兵力,可能就在五千左右,他们明显占优。
姜晏河很严肃认真道:“如果苍瞳要打,那就打,速战速决。如果苍瞳要逃,那就让他逃,我们不去追。我们,要尽快,去支援齐军。”
“姜洵现在,很危险。”
——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入了临淄城长生殿。
季恒收下匣子,看到封泥上印着的“弟”二字,便知道这信从何而来。与此同时,只感到心脏“咚咚咚”乱跳。
他虽也提点过季俨多回,但季俨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记不住哪些事很关键,需要跟他通个气,哪些事则不用。
能让季俨也感到是一件大事的,恐怕便是天大的事,并且直接与齐国有关。
季恒两手莫名打颤,用匕首敲碎了封泥,看到信件上的内容,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季俨在信中说,陛下将姜洵调至雁门,是为了借力打力,让齐军与匈奴互相消耗。而无论孰胜孰败,这一次,陛下也都要让姜洵有去无回。
姜洵若死于匈奴人之手,那么皆大欢喜;若是没死,也自有人下手,再声称齐王为国捐躯。
陛下调一万骑兵到姜洵身边,美其名曰支援齐军,实则从一开始便目的不纯。
他和梁中尉的猜测没有错,殿下这一次是羊入虎口。
季恒瘫坐了下来,手顺势撑住了案几,攥在手中的竹简胡乱散落在案几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陛下几年前容不下阿兄,如今竟也容不下他们?!
前线近期便要行动,姜炎若要让姜洵“为国捐躯”,势必便要在此次行动中对姜洵下手。
只是齐国离雁门甚远,他要送信过去,哪怕日夜兼程起码也要十几日!
季恒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却还是争分夺秒,挽救于万一。
他一边哭着一边给姜洵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转告姜洵,叫姜洵防范左右,写完当即发了出去。
老天保佑,他也相信姜洵。
可如若万一姜洵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定要让姜炎、让班家,让这利益集团中的所有人都去给姜洵陪葬!
第125章
雁门郡。
姜洵每日都能收到颍川侯来信, 看了信中所述,心中便起了疑,怀疑匈奴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 他们调兵遣将这么大动静, 被匈奴识破也极有可能。谁都不会乖乖往口袋里钻, 陛下设下的这阵, 若是不出意外,那恐怕才是最大的意外。
他心里逐渐有些不认可这作战计划,于是派出斥候实时探查周遭动向, 准备机动。
这日清晨,姜洵起床更衣。
垂下头去系中衣系带时,脑子里忽然想起离开临淄那一日,季恒一早起床,睡眼惺忪, 就这样从他背后环着他的腰, 帮他系上了系带。他鼻尖似乎又嗅到了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 也是在这一刻,无比思念季恒。
他承认他想家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和季恒过四季三餐的日子。
打完这一仗应该就能回家了吧?
而是在与纪老将军用早饭时,门外斥候求见。
那斥候快马加鞭而来, 进门时气喘吁吁, 说道:“殿下!纪将军!匈奴有异动!我们今日凌晨在虎头山附近看到匈奴大军出没,那会儿月光还挺亮的, 兄弟们从几个角度观察了许久,前中后军加起来,像是快有四五万人, 还有两三万人赶着马车和牲畜。他们没举旗,也不知是谁的部队。”
虎头山是匈奴走参合陉退回草原的必经之路,山下是一大片平原,找到视野好的地方,便可将平原动态尽收眼底。
四五万人,这规模只有可能是单于本部。
姜洵看向纪无畏道:“这是匈奴要撤兵了!”
也不知颍川侯那边察觉了没有?
若是毫无察觉,就这么放了匈奴人走,那他们这一个月来的调兵遣将便都打了水漂。
朝廷拨出大笔军费,结果他们箭都没放一支,这个结果,朝廷恐怕很难接受。哪怕朝廷能接受,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他道:“先集结部队等待机动!”
营中闻令而动,骑兵、步兵、车兵纷纷穿戴铠甲,集结列阵。
不到两刻钟,大军便已整装待发,军营内一片肃杀,写着“齐”字的军旗在大风中猎猎飞扬。
而正在这时,一名士兵跑来道:“报——!!!前方烽火台烧起来了!”
姜洵回身道:“什么?”
颍川侯那边动手了,可匈奴已经连夜撤退,快要进入参合陉,颍川侯这又是在跟谁打?
纪无畏道:“颍川侯肯定没发现匈奴主力已经撤军,否则这烽火台昨天半夜就该点燃。据我对匈奴的了解,他们应该是留了一支殿后军在原地,给主力撤退争取时间。毕竟主力还得拉着辎重、赶着牛羊,走不了太快。这支殿后军,今日恐怕还去挑衅了颍川侯,好造成他们主力尚未撤兵的假象。颍川侯应该是跟殿后军打起来了,他自己不知道。”
姜洵道:“匈奴撤走了四五万人,殿后军能有多少人?顶天了也不到一万骑兵。”
纪无畏问道:“那殿下,现在怎么办?”
毕竟按原计划,这烽火台一点燃他们便要赶去支援,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哪怕他们赶过去了,扑了个空,只要人到了,便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姜洵却道:“姑父跟殿后军打起来,而没有去追主力,这已经是被耍了,咱们还傻不愣登地赶过去做什么?三路军,六万人,赶过去打那几千人,连来回车马费都捞不回来!”
纪无畏道:“可烽火台已经点燃,咱们看到了却按兵不动,这是抗命啊!带一队人马过去溜一圈,也是那么个意思。”说着,也知道殿下觉得这么做没意思,便又“哎—!”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想把公子搬出来压一压殿下,说殿下哪怕不替自己着想,也要替公子着想,但想着,觉得殿下也大了,这么说不太好。
而紧跟着,姜洵便道:“我想去截单于本部。”
参合陉是峡谷地形,可偏巧又是匈奴走西路退回草原的必经之路。每次从参合陉走过,匈奴都会小心翼翼,因为一旦遇到伏兵,将会对匈奴万分不利。
姜洵说道:“我们有两万骑兵,还有几万步兵、车兵、弓弩兵。不求歼灭,只求击溃,打的就是他们的心态,我要让他们彻底崩溃。”
——
草原风大,“簌簌”地吹拂着邪烈斑白的头发。
他目光苍老却十分锐利,像一只年迈的苍鹰,望着眼前的参合陉入口。每当经过此地,他们都会万般小心,在这条狭长的山谷,他们曾与昭军发生过无数次交战,多少英魂埋葬于此。
依悍早已派出斥候队到两侧高地探查情况,斥候基本上都回来了,带回来的情报是没有异常。
依悍扭头看向了父亲,说道:“那就按原计划。”
邪烈道:“好。”
依悍带领五千精骑率先踏入了山谷,他们的使命是为中军、后军扫清障碍;紧随其后的是单于王庭一万精锐,将大单于护卫在内;再之后是两万五千骑护送着辎重队,最后则是一万骑兵断后。
参合陉全长四五十里,部队在其中走得迅速又谨慎。
与此同时,齐军将领已带领两万步兵抵达另一侧的山脚下,说道:“山上肯定还有匈奴兵在放哨,大家尽量放轻脚步,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惊了鸟群!一旦发现匈奴斥候,立即射杀!”
“喏!”
大家很快分成小股,身背箭矢,敏捷地爬上了山,在中段的几座山头各自占领一处高地。
齐军斥候少数几人,则埋伏在了参合陉出口处的一座山头上,密切关注着下方的动态。只见匈奴大军浩浩荡荡,狭长的山谷内满是涌动的人群与牲畜,前军已从参合陉出口冒出了头来。
依悍说道:“快—!跟上—!”
所谓打蛇打七寸,齐军斥候静默等候,直到前军六七千人出了峡谷,斥候才道:“放!”
几支鸣镝“吱——”地升上了高空,声音之尖锐,快要穿破耳膜。
与此同时,埋伏在中段山头的齐军将领得到信号,立刻说道:“点火—!放箭—!”
齐军伏兵两人一组,一人点火,一人放箭,密密匝匝的火矢铺天盖地向山谷射去。
只见山谷内一阵骚乱,匈奴兵骑在马上,眼睁睁看着火矢飞来却被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箭矢射下,有些射中人、有些射中马、有些则射空,在原地继续燃烧。马生性怕火,见状纷纷开始扬蹄嘶鸣,横冲直撞,匈奴兵一阵兵荒马乱!
齐军将领厮喊道:“继续射!今日便把这山谷烧成火海,叫这帮畜生有来无回—!”
话音一落,士兵纷纷应“喏!”,开始加大火力,火矢“嗖—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王庭守卫纷纷下马,将邪烈扶下马来,迅速形成了“盾牌方阵”,把邪烈四面八方都遮了个严严实实,而后掩护邪烈撤离。
邪烈弯腰藏身在盾牌内,说道:“通知依悍,叫他带领前军往前冲,有多快冲多快,迅速冲出这条山谷!”
传令兵应了声“遵命!”便迅速赶去传达。
只是不等传令兵抵达,刚走出山谷不远的依悍便看到了后方的骚乱,情急之下叫了声“父亲!”,便立刻掉头冲了回去。
正在这时——
只听山后战鼓擂动,“咚—咚—咚—”的声音响彻天地,随“杀——!!!”的震天厮喊,一支骑兵俯身冲了出来,手中高举的是齐王大纛。
依悍知道他们已经彻底中计了!
此处地形复杂,不是山便是山谷,参合陉已是最宽阔的一条路。
他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从中穿行,眼下“蛇头”已经出洞,蛇身却仍被困在山谷中动弹不得。
而齐军只要截断了他们的“头”,堵住山谷出口,便能让他们的中军、后军只能被困在山谷中被动挨打!
那一头,只见姜洵身披战甲,手拿长戟,带领骑兵如一支离弦之箭飞驰而来。
山谷出口附近的匈奴兵纵深单薄,很快便被齐军冲散,匈奴主力彻底被截为两段。
姜洵勒了马,调转码头,下令道:“战车!把出口堵上!关门打狗!”
“喏—!”
话音一落,战车迅速围了上去,将出口层层堵死。
依悍骑着马,站在离出口不远处的广袤草原上,一时间如坠冰窟。
山谷内满是哀嚎,眼前又是冲锋的敌军,他茫茫然环顾四周,耳边是“滋——”的杂音。
身边老者当机立断,说道:“左贤王,逃吧!昭国的目标是围困在山谷中的人,我们逃了,他们不会追上来的!大单于被困于山谷,今日生死难料,您是储君,万不可再冒风险!为了匈奴帝国的明日,左贤王,快逃吧!”
以他们的兵力,根本无法在齐军中撕开一道口子,把山谷中的匈奴兵放出来。
事已至此,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匈奴帝国。
依悍对着山谷,对着父亲的方向做了个抚胸礼,便掉头向茫茫大草原奔驰而去。
姜洵对黄江道:“追敌五十里,把他们赶远点。对面若没有交战的意图,那便立即返回。”
黄江应道:“喏!”说着,抽调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山谷内,匈奴兵仍拼了命想要冲出来。
只是齐军车阵难以撼动,哪怕从缝隙中挤出来,也会很快死在齐军的长枪下。
身上中了箭的、着了火的匈奴兵人挤着人,山谷内早已溃不成军;不少匈奴兵落下马来,死在了自己人的马蹄下。
一片炼狱景象,却不及匈奴带给昭国的十分之一。
邪烈仍被困于中段,发现前方越走越慢,甚至开始一动不动,便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一名传令兵疾驰而来,说道:“不好了!前方还有敌军!敌军把出口彻底堵死了!”
与此同时,一支火矢从盾牌缝隙中飞了进来,烧到了邪烈的军装下摆。
王庭卫队立刻把火矢扔了出去,邪烈连忙踩灭了火苗,说道:“继续堵在这儿,迟早被活活烤死!往后退!原路返回,先退出山谷再说!”——
作者有话说:hhh,前有狼后有虎[墨镜]
第126章
那一头, 姜晏河带兵追了上去,见苍瞳大军已背靠大山,严阵以待, 目测约有三四千人。
姜晏河勒了马, 与苍瞳遥遥相望。
身侧副将提醒道:“小心山上有伏兵!”
“没有伏兵。”姜晏河果断道, “他们, 没有多少兵力。他们,在马后绑草席,是害怕我们追上来, 而不是提前在此埋伏,把我们引过来。”
后者逻辑说不通。
但姜晏河不准备在苍瞳身上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他要赶去支援姜洵。
向左通往参合陉,向右则是与苍瞳交战,姜晏河调转马头, 说道:“不理他们。”便径直向左侧奔去。
而在这时, 苍瞳大声道:“姜晏河, 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哈哈哈哈哈哈—!”
姜晏河并未听清,只听到那一连串大笑,只是与苍瞳交战多次,他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知道苍瞳又说了些什么。
他在原地勒了马,回身向苍瞳望去。
苍瞳骑在马背上, 列于阵前, 厮喊道:“姜晏河!你听清楚了!我,苍瞳, 才是你亲爹!”
“你的母亲!”
“真的很润!”
紧随其后的便是匈奴兵“哈哈哈哈”的大笑。
姜晏河望着苍瞳,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只是呼吸逐渐粗重, 瞳孔猩红,面颊开始微微抽搐。
类似的话他已听了上万遍,每次匈奴打来,在关城下叫门时都会说些污言秽语。
他一开始也不信,只当是匈奴人挑衅他们出城应战的把戏。
直到听到昭国内部也开始传出流言蜚语,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双颜色过浅的瞳孔和天然卷的头发,他开始无法说服自己。
母亲怀他的那一年,曾被匈奴人掳去,而掳她的贼首正是苍瞳。
母亲怀着孕,被匈奴人绑在马上拖行,因受惊过度,影响了胎儿,于是他一生下来便有些愚笨,很晚才学会开口说话。别人一学就能学会的东西,他却要反复练习百遍千遍。
母亲被父亲救回来后,因受了刺激疯了七年。
他仍记得小时候,母亲曾忽然发作,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是父亲赶来救了他,安抚下母亲,又安慰他母亲不是不爱他,母亲只是生了病。
而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母亲这才得以一年年康复。
他忽然读懂了每次匈奴叫门时,父亲脸上的悲哀与沉默。
他忽然感到很抱歉。
他今日,一定要为父亲母亲报仇!
姜晏河“呲拉—”一声拔了刀,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出寒光,说道:“狗贼辱我父亲母亲,在关城下叫嚣,为了大局我忍了。今日你少我多,还敢挑衅,既然找死,那我便依了你!”说着,朝苍瞳奔去,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燕军对匈奴积恨已久,也纷纷支持王太子的决定。
副将不理解王太子是如何得出“山上没有伏兵”的结论,但他知道很多时候,王太子一些违背常理的预判都准得惊人。且今日无关有无伏兵,他说道:“我们燕军绝非孬种,报仇的机会来了!燕国的兄弟们,都跟我冲——!”
“杀———!!!”
燕军两万骑兵奋力冲了上去,草原上扬起漫天尘土。
苍瞳本想唱一出空城计,让姜晏河怀疑山上有伏兵,好知难而退,不成想燕军以往那么能忍,今日却忽然有种起来了。
苍瞳有些慌了神,说道:“快!放箭!”
箭雨飞来,姜晏河压低了上身,一边飞驰一边拿刀对砍。好在他今日如有神助,穿梭在箭雨中却连一点擦伤都没受。
苍瞳卫队迅速站了出来,将苍瞳护在身后。
而姜晏河今日不杀苍瞳誓不为人,带领骑兵冲了上去,奋力在苍瞳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一刀捅入了苍瞳的咽喉。
苍瞳咽喉切断,早已发不出声音,只指着姜晏河道:“你……”
“老天有眼!”姜晏河道,“你侵犯我母亲,生下我,我今日杀你,是你自食其果。”说着,拔出刀,甩掉了上面肮脏的血液。
其余燕军则犹如风驰云卷,席卷沙场,将匈奴兵团团包围在山脚下,全歼匈奴四千余人。
——
参合陉,人与牲畜被乱箭射死,堆尸如山。邪烈大军在箭雨火海中调了头,开始按原路返回。
姜洵见好就收,说道:“鸣金收兵,掩护山上的弟兄一起撤离!”
十几支鸣镝齐齐升上高空,通知山上的齐军该收兵了;铜锣“邦—邦—邦—”敲响,山下骑兵也迅速集结列阵。
黄江追了依悍五十里,双方并未开战,眼下已带兵归队,跟随在姜洵侧后方。
眼看姜洵要凯旋而归,黄江看了后方北军副将吕青一眼。
吕青心领神会,带着五百亲兵紧紧跟了上来。
姜洵骑在马上踱步,身后快被北军包围,却“毫无察觉”,面无表情,甚至姿态颇显悠闲。
黄江方才追依悍时拔了刀,眼下也尚未入鞘。
他是羽林出身,身手了得,这也是朝廷派他带领一万北军前来“支援”齐王的原因。
因为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是让齐王今日战死沙场!
只见黄江找准时机,目光盯紧了姜洵刚摘下头盔的脖颈,夹紧马腹,一刀挥了过去,身后北军也随之跟上!
众目睽睽无所谓,谁的声量大,世人便会信其为“真相”。
而姜洵一个俯身敏锐地躲过了那一刀。
他从不把后背留给不值得信任的人,除非他想这么做。
——与此同时,双手握紧长戟用力向后刺去,直接将黄江刺了个对穿!
长戟拔出的那一瞬间,鲜血从黄江口中喷涌而出,这一刹那的转变来得太快,让黄江简直难以置信。
吕青见状,立刻带着一队亲兵围了上去。
明确知道此次刺杀任务的,只有黄江、吕青与五百亲兵。毕竟是下黑手的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光彩不说,人多口杂也更容易败露。
其余北军反正也归他们指挥,见机行事便是。
于是现场北军、齐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四周一片骚乱,大家纷纷问道:“什么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
姜洵料到会是如此,没给吕青开口的机会,当即说道:“黄江、吕青谋反!立即将这二人歼灭!”
纪无畏一唱一和,说道:“领命!黄江、吕青叛变,意图谋害诸侯王,贪墨今日之军功!来人!把这两个反贼给我拿下!”
齐军也好、北军也好,谁不知今日这一战都是齐王指挥,出奇制胜,以少胜多,把匈奴打了个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不说,打了这样的胜仗,他们回去也都是有赏的。黄江、吕青却妄图谋杀齐王,独揽功劳,简直是异想天开。
且黄江、吕青都是临时上任,在军中并无根基。
与这二人相比,显然是齐王更有威信,他们万没有为了两个将领而去得罪诸侯王的道理。
于是那头,纪无畏迅速带兵平了乱,斩杀贼首吕青,将那五百亲兵杀的杀、俘虏的俘虏,北军骑兵则都选择了“袖手旁观”,默不作声。
而正准备撤兵,山谷那头却再次传来厮杀声。
战火刚歇,匈奴兵这是又跟谁打起来了?
这下姜洵也一头雾水,问道:“那边是什么情况?”说着,对纪无畏道,“派几个探子去看看。”
纪无畏应“喏”,而正准备派人,便见有两名斥候从山后疾驰而来,说道:“报—!我们正准备撤兵,便看到燕王太子带着燕国骑兵赶了过来!他们眼下已堵住了山谷入口,跟邪烈残部打起来了!”
姜洵当即便有了预感,姜晏河大概是看他今日没有奔赴战场,担心他们有什么意外,于是带兵赶来支援。
他们上回一同攻入左贤王部便配合得十分默契。
姜晏河不爱说话,也不爱解释,两人却总能不言即明,一拍即合。
若是把山谷两头都彻底堵死,关门打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他兵力有限,实在匀不出一支兵力去堵入口,今日才做此安排,没想到姜晏河竟来得如此及时!
姜洵道:“那太好了!随我进入山谷,再痛打一回落水狗!”
这日,颍川侯在马邑战场大获全胜,姜晏河全歼苍瞳大军后,又赶到参合陉,与姜洵在参合陉大获全胜。左贤王依悍逃回了草原,邪烈大单于当时则被困于山谷,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不明。
这一战几乎给了匈奴毁灭性的一击,而这样的胜利,放在陛下当年的战绩里也排得上名号。
姜洵、姜晏河留了一队人马在山谷打扫战场,便背对着大漠夕阳,带队返回了雁门。
而就在同一日的夜晚,洛阳城上空火光冲天。
敖仓仓卒纷纷提着水桶跑进跑出,说道:“不好了!敖仓着火了!”
“来人啊!快来救火啊!”
第127章
未央宫, 宣室殿。
三日前,洛阳敖仓大火的消息便已日行千里传入了长安,这三日每日也都有新消息传来。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关于着火的原因, 朝臣们也议论纷纷。
虽说春季天干物燥, 很容易发生火灾, 可如此大火,还偏偏发生在囤积着朝廷大量粮食的洛阳敖仓,若说不是人为, 未免太过巧合。
宋安平日里能说会道,今日却只是听着朝臣们在早朝上吵吵嚷嚷、众说纷纭,一言不发。
他只是忽然想起去年去临淄传诏时,季恒曾无意间向他透露,说尚阳尚公子正广罗粮食, 不知意欲何为。
他心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想到的那一瞬间, 后背直冒冷汗。
早朝一结束,宋安便匆匆离开了宣室殿。
他要去调查此事。
陛下不能早朝,前阵子朝堂已乱成了一锅粥。好在梁王班师回朝,一回来便成了朝臣们的主心骨。
退朝后,大家又围着梁王议论纷纷, 直议论了两刻多钟, 人群这才散去。
董年走上前来,说道:“请吧, 梁王。”
早朝结束后去面见陛下,似乎已成了例行公事。两人来到了陛下寝宫时,陛下仍卧病在榻。
董年走上前去, 跪坐下来,隔着一层床帐禀报道:“陛下,今日洛阳来信,说大火已经扑灭,只是敖仓损失惨重,仓廪中粮食几乎无一幸存,附近几十个民房也跟着受了灾。”
姜炎都听到了,只道:“扑灭了就好。”
这场大火让朝廷损失惨重,只是姜炎已病入膏肓,想发怒也没有力气。
董年又道:“如此大案,定要严办!天灾也好,人祸也好,敖仓官吏都有玩忽职守之罪。不掉几个脑袋,他们下回还敢再犯!还有,这大火为何不烧别处,偏偏烧毁了粮仓?这背后定有阴谋,这定是叛党所为!吴国与齐国私通,密谋造反——根据各地信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定是吴、齐两国看陛下病重,企图起兵造反,烧毁粮仓,釜底抽薪,便是他们的第一步。”说着,看向陛下,“定要先下手为强啊!”
姜炎闭上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得了陛下允准,出了寝宫,班越与董年二人便迅速在梁王府召集幕僚,开始了谋划。
皇太子年幼,不得人心,几大诸侯王却正当年,在封地虎视眈眈,双方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无可避免。
董年说道:“吴国、齐国,满打满算再算上一个燕国,他们之间的联盟必定不会太过紧密。是个人都有私心,没有人会为了外人拼命!所以我们只要猛攻其中一国——最弱小的一国,届时盟国援军来得不及时、不够有诚意,便可离间他们之间的信任,联盟便可打破。弱小国败了,便能大败敌军联盟的士气,剩余两国便很难再成什么气候!”
董年的计策得到了在座所有幕僚的支持,接下来的问题,是先攻打哪一国?
上首处的幕僚捋了一把胡须,说道:“那便是——齐国!”
大家纷纷道:“齐国。”
“没错,齐国。”
“也不知黄江、吕青有没有得手……”董年若有所思道,“总之,请梁王立即出兵,以谋反罪缉拿季恒、梁广源、朱子真、谭康这几名贼首,接管齐国军队。若是这几人拒捕,那便立刻攻打齐国!”
——
消息很快传入了齐国,先是季俨送信说,梁王、太子太傅在与陛下交谈时提到“吴国与齐国私通已久,要先下手为强等等”;紧跟着便是尚同会信报,说长安北军有异动,军队大规模集结,辎重也有相应动作。
季恒合上竹简说道:“朝廷要打过来了。”
早在陛下要对姜洵下黑手时,季恒便知道朝廷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好在眼下姜洵没事。
他也一直在做迎战准备,而此次北军大规模调动,看来是真要打过来,不是打齐国便是打吴国,要么便是两个一起打。
他知道陛下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等着大师做法事为他续命,只是又能有几成把握?
天子驾崩,天下震动,之前被天子死死压着的各方势力也都会开始伺机而动。
何况陛下得国不正。
何况皇太子又如此年幼。
班党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季恒当即给吴王写了一封信,与吴王互通消息。
他深思熟虑了许久许久,考量了各种可能,这才又提笔给姜洵写了一封信,合上了竹简说道:“廷玉,这封信你亲自去送,务必叫殿下按我说的做。成王败寇,就在此一举。”
——
左廷玉日夜兼程,用了六日才抵达雁门。
他这六日每日几乎只睡一两个时辰,换了八匹马,身体早已到达极限。抵达军营时,他人几乎已经瘦脱了相,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高举信件,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殿下!!!公子来信!!!”
姜洵正在营房中同姜晏河、纪无畏议事,听到声音,与纪无畏面面相觑,疑惑道:“左廷玉?”
纪无畏道:“我听着也像。”
姜洵当即起身迎了出去,看到倒在营房门口的左廷玉,心知定是齐国出事,说道:“快把人扶进来!”说着,拿走了那木匣。
他一边走入营房一边掰碎了封泥,迅速将信中内容扫了一遍,而后又细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
纪无畏问道:“是何事啊,殿下?”
姜洵把季恒的信给了纪无畏,纪无畏看过后也沉默了良久,说道:“……朝廷真要把事做绝。”
“情况,十万火急……”左廷玉嗓子快要冒烟,被小兵搀着喂了两杯茶也未能缓解,说道,“我来时,已经碰到不少商队说那边正在封关清路,征调民间物资,朝廷已经在运兵了!”
那日,陛下派了人要对姜洵下黑手。
姜洵躲过一劫,只当是黄江、吕青狗胆包天,想要贪墨军功,而装作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只是他们不清楚朝廷下一步又准备如何,便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下好了,那便干脆鱼死网破!
左廷玉倚着木柱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茶,说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要殿下务必按公子所说的去做。”
“朝廷出兵,是攻打齐国还是吴国尚未可知,哪怕是齐国,公子那边兵力、武器、粮食都充足,又有梁中尉在,据城坚守不是问题!请殿下相信公子,务必不要回援!”
“眼下洛阳大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公子要殿下背水一战,趁乱攻入洛阳,洛阳易守难攻,眼下是唯一的机会!洛阳城中粮仓虽已烧毁,但武库尚在,并且根据公子那边得到的消息,洛阳敖仓中的粮食应该并没有被烧毁。”
“啊?”
听到这儿,在场几人都面面相觑。
近日洛阳大火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传闻都说一把大火把粮仓里的粮食烧得一粒不剩,而这是朝廷压仓底的积蓄,朝廷这回可是损失惨重。
姜洵问道:“粮食并未被烧毁,这是什么意思?”
左廷玉道:“根据公子得到的消息,这把火是尚阳放的。”
听到这儿,纪无畏更是云里雾里。
尚阳一个班家人,在眼下陛下病重,皇太子要即位的节骨眼上火烧粮仓?他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么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姜洵则立刻想到尚阳去年囤粮的事,说道:“我明白了。这个朝廷,这个班家,真是已经烂到根了。”
“没错。”左廷玉道,“尚阳联合敖仓官吏,把敖仓中的粮食调到别处给藏了起来,而后放火烧了粮仓。朝廷缺粮,势必便要找商人购粮,届时他便能把这笔粮卖给朝廷再大赚一笔。”
听到这儿,纪无畏愣了半晌说不出话。
左廷玉继续道:“总之公子的意思是,只要打下了洛阳,我们便能依托洛阳、齐国、吴国、燕国,将敌方阵营的赵国、梁国包围在内,迅速蚕食,彻底将整个关东纳入我们自己的版图!洛阳又有兵器、有粮食,届时我们起码也能先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进可攻退可守。可此时若是回援齐国,便几乎没有赢面,一定要趁此机会直接挺进洛阳!”说着,担心殿下不听,又补了一句,“云渺山人来了,公子也请云渺山人打了一卦,他说此计可行!”——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28章
姜洵被说服了, 他一向是很听话的。
季恒是他算无遗策的谋士,他便要做季恒指哪打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十日前与匈奴的那一战,他们大获全胜, 打扫战场时, 又抓获了身负重伤, 乔装打扮成普通士兵, 试图翻山越岭逃回草原的邪烈,运气简直好得惊人。
姜晏河与他们一同退回了雁门,眼下仍在雁门驻军, 准备休整过后不日启程返回燕国。
姜沅则仍在燕国乐不思蜀……
想到这儿,姜洵忽然有了个很好玩的主意,对姜晏河道:“哥,求你帮个忙。”
姜晏河问道:“什么?”
姜洵道:“把姜沅按在燕国,用软的也好、硬的也好, 千万别让他跑了。”
姜晏河又瞬间猜到了姜洵打的什么主意, 笑了一下道:“懂了。”
左廷玉看看殿下, 又看看燕王太子,还是感到心里没底,问道:“那殿下,公子信中所说之事……”
姜洵道:“当然要听叔叔的。”
——
一场大火烧得洛阳人心惶惶,军队几乎全体出动, 直灭了三天三夜这才堪堪将火势止住;而囫囵修整了一日, 这几日便又开始了善后事宜,早已是兵困马乏。
紧跟着, 朝廷便又派使者前来调查此事,将敖仓官吏统统下狱,审问火灾发生的经过。
不少官吏都在口供中提出, 他们得知火情赶到了现场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油为,认定此次火灾定是人为,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
使者便又责问军队,货物进出关口都需查验,足以烧毁粮仓的火油究竟是如何运进洛阳来的?
负责掌理此案之人是个出了名的酷吏,城中每日都在抓人、杀人,闹了个满城风雨。
而是在四月十七日,一路骑兵手持“昭”字军旗抵达洛阳城下。
打头将领冲城楼大声说道:“朝廷北军!奉陛下之命前来□□洛阳局势!叫你们城门校尉下来见我!”
洛阳守军近来被呼来喝去,又要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去支援敖仓,又要例行公事负责城防,还要接受朝廷使节团的责难,早已是精疲力尽,人心动荡。
一听朝廷派了援军前来,城楼守军纷纷道:“太好了,朝廷派兵来支援了!”
城门校尉得了消息立即下楼,抱拳说道:“末将拜见北军大将军!”
而正要查验符节,打头将领却脸色一变,说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队人马冲上前,立即将城门校尉扣押。
校尉一时云里雾里,以为是朝廷调查敖仓失火案波及到了自己身上,因此并未反抗。而等“北军”鱼贯而入,冲入了城中时,早已是为时已晚。
姜洵原本跟在打头将领身后,踏入城中后才站了出来,说道:“先占据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关闭城门,再匀出一队人马,前去抢占武库!”
“喏!”
城门校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不是朝廷北军,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姜洵道:“陛下已经驾崩,班家秘不发丧,试图改天换地、谋权篡位!洛阳敖仓这把大火就是班家人放的,我们齐军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匡扶社稷!”
——
“未央宫对外声称陛下病重,实则陛下已经驾崩,是班家在把持朝政,秘不发丧。”
“梁王想废掉外孙,自己登基,给天下改姓。”
这小道消息口口相传,传得沸沸扬扬,至少在关东已经成了大家普遍接受的主流论调,而这背后少不了尚同会在推波助澜。
陛下有没有驾崩,季恒不知道。
梁王不想给天下改姓,而只想扶外孙登基,自己做权臣,这一点季恒知道,但是也不重要。
既然要起兵,那便要师出有名,互泼脏水不可避免,皇位之争自古如此。
齐国近来正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各个关口已经关闭,官道上不是军队便是排着长队运送辎重的民夫。
长生殿殿门常开,属官们忙进忙出。
季恒正奋笔疾书,墨水沾到了手上,又用那手抓了抓脸颊,把脸颊抓花了也无暇理会。
而正写着,左雨潇走了进来,左手仍持着剑,抱拳说道:“申屠景和他那一众党羽幕僚都已经抓起来了,听凭处置。”
季恒仍写着字,说道:“好,先关着,别让他们添乱就好。”
“喏。”
近来兵力、辎重已经全部各就各位,季恒考虑的是更细的问题,忽然想起一事,便抬头看向左雨潇道:“对了,学宫里的先生和学生们都转移得如何了?”
朝廷一旦打来,临淄城必定是主战场,先生和学子们没有必要留在这儿,季恒已经请孙营把大家安排到更安全的胶东郡。
左雨潇道:“我前天路过学宫,看他们已经在安排了,我待会儿派个人再去问问。”
“好,”季恒道,“顺便再问问学宫书籍他们准备如何转移,是跟先生、学子们一起还是如何?若是缺车马、脚夫,缺多少让他们告诉我,我来安排。”
左雨潇应了声“明白”便出去了。
季恒很快写好信,一时也没有属官进来回事,难得得了片刻空闲。
春末夏初,外头的风吹进来已有了几分温意。
庭院里的樱花前几日已全部盛开,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下,顺着树下的涓涓细流缓缓漂走,可他直到此刻才有功夫好好看看。
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与阿洵分别时院子里仍是皑皑白雪,这一转眼便已经要入夏了。
也不知眼下阿洵在做什么,用过饭了没有?
又可曾在闲暇之余想起过他?
等挺过了这一劫,他们便能长相伴,再也不分别。
——
姜洵打入洛阳时,洛阳守军早已被一场大火折腾得一触即溃。齐军趁乱而入,不到三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掌控了整个洛阳。
洛阳本就易守难攻,城中又有粮草、有兵器,关上城门,在城中据城坚守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们孤悬在外,很难与大后方取得联系,不过他也有办法。
姜洵回到了军营时,左廷玉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出来,跟在姜洵身后,一边向营房走去一边禀报道:“殿下,赵王太子已经‘连哄带骗’地带过来了,就在里面。”说着,拉开了营房门。
门一开,姜沅便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他此刻完全一头雾水,七八天前,晁阳跟他说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让他少带几个亲兵,跟着自己走。
他依了,结果一到那“好玩的地方”,便被一队人马架上了马车,紧跟着便被带到了洛阳,路上得知绑架自己的竟是姜洵!
他道:“不是表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你不是去雁门了吗,怎么又跑到洛阳来了?洛阳不是朝廷的地盘?怎么这军营里全都是你的兵啊,难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姜洵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说道:“已经造了。”
姜沅直接两眼一抹黑,说道:“不是表哥你……!你……!”他噎了半天才继续道,“你造反……你造反你带上我干什么啊?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宝贝儿子!”他越想越疯,说道,“老天爷啊,我不就好了点色吗?!晁阳说有‘好地方’我就来了,怎么就被卷到‘叛军’阵营里来了?老天爷!你得给我作证,我是被绑架的可不是自愿的!!!”
姜洵没给任何回应,只用下巴指了指姜沅,对左廷玉道:“盯紧点儿。”
左廷玉应道:“喏。”
姜沅又不解道:“不是!姜伯然!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把我绑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啊?”
姜洵道:“用你打开进入赵国的大门。”顿了顿,又道,“放心吧,你踏实待着就是,你是被绑架的,我替你证明,不管事能不能成也都连累不到你。”
姜沅:“…………”
姜洵又交代了左廷玉几件事,他准备把洛阳交给纪无畏、左廷玉,他则带着骑兵、“绑”着姜沅,从赵国借道,赶回齐国支援季恒。
左廷玉却是一边应喏,一边时不时瞟向他头顶,一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他便道:“怎么,我头上有什么东西?”
“还真有……”左廷玉说着指了指姜洵头顶,手几度伸过去,却又不好意思帮他摘,说道,“这儿,有个花瓣。”
姜洵低头掸了掸头顶,便有一朵淡粉色樱花飘落下来。
看到是樱花的瞬间,他伸手接住了。
看着掌心里那朵娇嫩的花,他忽然便在想,季恒庭院里的樱花应该也已经盛开了吧?
只是眼下,季恒恐怕也没有闲心观赏。
一想到季恒身体不好,却要操劳那么多事,他便感到很抱歉。
他想让季恒往后余生,只在花前月下岁月静好,没有烦恼、没有忧虑,平安喜乐,直到耄耋。
所以这一战,他一定要赢。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