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姜洵便捋了捋季恒稍显凌乱的头发, 露出了季恒完整的脸颊,而后亲了他一口,说道:“亲到你醒为止哦。”
季恒迷迷糊糊间笑了一下, 说了句:“别闹。”便接着睡。
姜洵一个翻身跨到了季恒上方, 手臂结结实实撑在了季恒两侧, 而后俯下身亲吻季恒。
这让季恒无法安然入睡, 只是又醒不过来。他松松抱住了姜洵后背,略做安抚,只是仍困倦得睁不开眼。
直到姜洵的手伸过来, 轻轻拽开了他腰间系带——
季恒这才蓦地睁了眼,问道:“你要干什么?”
姜洵道:“亲醒你啊。”
他又没说只亲嘴巴。
……
下过雪的冬日上午,屋子里温暖又静谧。庭院内白雪皑皑,亮得有些灼眼,那光线透过窗柩打进了宫殿内, 在垂落的床帐上打下幽长的光影。
两人赖在床上不起, 宫人们也未敢打扰。
直到了午时, 两人实在饿了,姜洵这才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季恒赖在床上道:“人废了,下不了床。”
姜洵一听这话反倒来了兴致,说道:“那我伺候你。”说着下了床,先是沾湿了帕子来给季恒擦脸, 直擦得白白净净, 又找了套衣服来给季恒换上。
季恒原本想装残废,只是看姜洵摆弄他摆弄得乐此不疲, 这才装不下去,起身自己把衣服穿好。
两人衣冠楚楚出了内室,用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洵留在临淄的最后两日, 就这样在弹指一挥间飞逝。回想起来,季恒也根本说不出那两日他们都做了什么,但不论做什么,总归都逃不出“食色性也”四个字。
很快便到了姜洵启程的日子。
两人依偎在摇晃的马车内,季恒抚摸着姜洵的大氅,姜洵抚摸着季恒的头发,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了城楼下,两人一同下了车。
季恒在这萧瑟的冬日里紧紧地抱住了姜洵,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离别让季恒感到了切肤之痛。
他把脸贴在姜洵怀里,能嗅到姜洵大氅上那风尘仆仆的风霜气味。这气味让他感到难过,他沉默良久才说道:“早点回来。”
姜洵道:“好。”
季恒又道:“一定要平安。”
姜洵感受到了季恒的依恋与难过,想让季恒开心一点,便捧起了季恒脸颊,轻轻吻了他一下。
季恒脸颊冰凉通红,他又用手掌帮季恒捂着,说道:“有你在临淄等我,我怎么舍得不平安?”
“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知道了。”姜洵说着,又捏了捏季恒冰冷的耳垂,“你先上车,我看着你走。”
季恒道:“不,你先走。”
“你先走,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
季恒很幼稚地道:“那我们一起转身。”
于是两人一同转身,季恒向马车走去。马车早已调了头,季恒上了车一掀开窗帘,便看到姜洵仍停在原地。
季恒笑出泪来,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洵这才翻身上马,说道:“快回去,照顾好自己,我去去就来。”
季恒两手搭在窗框,冲姜洵点了点头。
——
只是姜洵此行注定无法“去去就来”。
抵达蓟城时,军营内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气氛却又有些不同寻常。营地内白雪皑皑,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贺林得了消息赶到大门前相迎,姜洵见了他率先道:“贺林?祝你新岁长乐未央。”
贺林一边走来一边连连拱手,仿佛新年新气象,说道:“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姜洵又道:“吴苑怎么样了?”
他启程时吴苑已经醒来,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他便先把吴苑留在了蓟城养伤,准备等开春天气好一些了,再送吴苑回临淄好好休养。
贺林知道殿下一直惦记着此事,说道:“放心吧!吴苑是殿下自幼的玩伴,是先王后的远房侄儿,还为殿下挡刀身负重伤,我们自没有怠慢的道理。殿下年前前脚刚走,燕王后脚便派人把吴苑接到王宫去了,年也是和燕王一家一块儿过的,眼下正由王后照料。王后带孩子您放心就是,那都是照猪养的!”
姜洵一听也放心了不少,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吴苑要是没胖成猪,那罚你也不许吃饭。”
贺林道:“放心好了,不养得白白胖胖,王后绝对不让他出栏的!我前日去给王后贺岁,顺道也去看了看他,那气色已经好多了。虚是虚了点儿,但已经彻底活过来了。”
姜洵径直向营房走去,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发着“吱嘎—吱嘎—”的声响,说道:“那就好。”又问,“近来没什么大事吧?”
说到这儿,贺林便稍显沉重,说道:“也有也没有……总之依悍趁咱们元正又大举打过来了一回,但没造成太大损失。”
这也是匈奴人的老把戏了。
元正日,昭国无论贵族、平民都要祭祀祖先,祭祀完还要与亲族宴饮。
燕军每年会给家中独子,或是有孤儿寡母这种特殊情况的士兵们放假,兵力便会有所减少;且毕竟年节,燕王也要犒赏大家,大家吃饱喝足便难免心思浮动,有所懈怠,算是燕军最虚弱之时。
而匈奴却没有过元正的传统,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这优势了。
“但匈奴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趁这时候大举进攻过了,”贺林略显担忧道,“这马上都要开春了,往年这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草原那边军心涣散,大家都无心作战,都在准备退兵回家。今年却丝毫没有这个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阵以待……”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草原上牲畜多有冻死,这意味着匈奴可能没有退路。
——
临淄城。
年一过完,季俨便要启程回长安。他在齐王宫待得还挺舒坦,其实想多留几日,但陛下一共就给他放了这么几天假,他便不得不回去。
这日阳光极好,积雪有开始要融化的迹象,在地面反射着亮晶晶的光。季恒也闲来无事,便牵着阿宝把季俨送到了王宫南门。
到了门前,季俨问道:“就送到这儿?”
季恒疑惑道:“那不然……?”
季俨对此颇有微词,说道:“凭什么送姜洵便是送到城楼下,送我就只送到宫门口,有了男人就开始重色轻友了是吗?”
“与此无关,”季恒淡定地解释道,“我这人只是单纯比较势利,会看人下菜碟罢了。他是王,你是侯,你待遇自然要差些。还有,我其实也不是来送你的,我只是看天气好,带阿宝出来走走。”
不知为何,季俨被季恒损了一顿,只觉全身都通畅了,嘴角微微上扬不言语。
季恒又叮嘱道:“脑子清楚一点,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季俨懒洋洋应道:“知道了。”说完,便上了马车。
季恒对马车摆摆手道:“一路走好。”
季俨道:“就此留步吧。”
车轮“咕噜噜”轧过了薄雪,很快便送走了季俨。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走远,这才蹲下身看向阿宝。
哥哥走了,怪叔叔走了,宫里只剩他和叔叔,阿宝心情舒畅极了。他穿着厚厚的皮草,脸颊冻得红彤彤,与蹲在身前的季恒对视,而后羞赧地笑了一下,说道:“他们都走了,我好喜欢叔叔呀!”说着,伸出两只小短手抱了抱季恒。
季恒窝心一笑。
阿宝这一年来茁壮成长,明显比去年大了一圈,但不知为何,季恒就是有种能把他抱起来的自信。
他便抱着阿宝起了身,不曾想阿宝竟这么重,重得跟块石头似的,腿一脱力,便在原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阿宝倒在季恒身上“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季恒也笑,好在屁股下面是雪地,又披了身狐裘,倒是没怎么摔疼。
他带阿宝在宫里散了散步,又荡了会儿秋千便回了长生殿。
而一进门,便见范侍医正候在殿内。
见季恒进来,范侍医回身看他,面前还摆着一只木匣子,说道:“那个,公子……药我已经配好了,公子若是信得过,咱们便找个时间试试吧……”
今年由于前线战况,陛下又免了齐王、燕王、梁王等人的朝觐,命其以战事为重。
齐国今年仍是谭太傅代齐王入都,季恒想,谭太傅今年应该是能拿到药的。
只是季俨又说陛下“快不行了”,一旦如此,很可能便会演变为他向班家人讨药的局面,而班家人绝不会比陛下更好说话,破解这丹心丸便更显迫在眉睫。
季恒道:“好,那便本月十五试药吧。”
第112章
大风一刮, 积雪便从四面八方“扑簌簌—”地飞过来,落得人满头满身。姜洵便迎着这风雪,踏马来到了燕王宫。
他从齐国回来时, 给燕王一家拉了十几车礼品, 全都是季恒准备的。
季恒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贡品多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 这回送给燕王一家的礼品倒是都颇为贵重, 比贡品还要贵重许多。姜洵今日便前来送礼,顺便给燕王一家贺岁。
姜照疆仍镇守在前线关口,燕王与燕王太子姜晏河则暂且退了下来, 等过几日再回去与姜照疆换防。
姜肃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姜洵道:“能喝点吗?”
姜晏河也端起酒杯看向姜洵。
姜洵道:“当然能了。”说着,举杯与二人对饮,而后道,“今年匈奴丝毫没有要退兵的迹象, 也不知朝廷眼下是何打算?”
姜肃川道:“陛下让我们该防守防守, 其余则听候命令。战局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若想有什么大动作,必须得和梁王商量。”
姜肃川也知道姜洵想干什么。
他年前生擒了白羽部前首领呼屠,此人先前在左贤王座下为虎作伥,以心狠手辣为左贤王效忠为荣。他本以为左贤王很器重他,不料一被昭国生擒便立刻成了弃子。左贤王知道昭国一定会狮子大开口, 于是根本就没想救他, 而是立即扶持了呼屠的堂弟为白羽部的信任首领。
这让呼屠心生怨念,姜洵也是利用了这一点, 连哄带打,彻底撬开了呼屠的嘴。
眼下呼屠已彻底降服,问什么答什么, 吐出了许多有用信息——比如各部落所在的位置、部落规模以及兵力部署等等情况。
除了呼屠,姜洵还生擒了匈奴兵二百余人。姜洵又命人将他们分开审讯,得到的情报基本上都能互相佐证,也可以证明呼屠并没有说谎。
姜洵便想根据这些情报展开一次行动。
他道:“我近来又派了一支斥候小队,乔装打扮成匈奴人,由几个配合度高的匈奴俘虏带路,到几个部落附近探查了一番。目前基本可以确定,由于匈奴兵倾巢出动,眼下他们部落内部几乎只剩下老弱妇孺,留下来防守的兵力极少。这些人也负责在大后方筹备辎重,若能趁此机会打过去,胜算会非常大。若能打胜,便能彻底断了他们的补给。”
姜肃川对这一计策却始终有些不以为意。
倒不是他信不过姜洵的判断什么的,若真要实施,他自然也会用自己的经验鼎力相助,只是他另有考量。
他委婉劝解道:“我们燕国一向只是协助梁王的角色,你们齐国也是,说句实在话——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揽事。要出动,最好也等朝廷主动开口,到时就什么都好谈了……”说着,又点到为止,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道,“还有,你万一在我这儿出了什么差错,你让我怎么跟你叔叔交代啊?”
姜洵知道燕王这话也是经验之谈,朝廷是什么尿性他也都知道。眼下贸然出动,胜了,朝廷忌讳,败了,损失自己承担,的确出力不讨好,这一点想必燕王更深有体会。他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好的时机可能就要白白流失掉了……
他笑了笑,又给燕王、王太子敬了杯酒便没说话。
筵席一结束,姜洵便回了军营。
他骑马入营,只见自己的营房前格外热闹。门口停了十几辆马车,写着“赵”字的旌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郎卫们进进出出,正往他那营房里搬东西。
姜洵下了马,推开营房门一看,便看到姜沅就躺在他对面那张床上。见他进门,姜沅立刻起身,喜气洋洋道:“表哥!”
姜沅回家过了个年,临走时说过完年还要再来。
他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可干,只不过过得比较自在。邯郸有爹娘盯着,到了蓟城便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的,不仅有表哥,还有表哥那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平日里跟大家饮酒作乐、狎妓出游、飞鹰走狗什么的也都没有人管。
赵国四万大军在外,赵王想必也不太放心。姜沅再废,好歹也是自己亲儿子,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帮他盯一盯大军动向总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姜沅说要“随军”,赵王便也欣然应允。
姜洵调侃道:“燕国好玩吗?”
“好玩啊,”姜沅道,“有表哥的地方就好玩啊!”
姜洵道:“因为有我的地方就有晁阳,你们两个能尿到一个壶里,所以才好玩儿吧?”
姜沅无言以对……
姜洵心情略显沉闷,回床上躺了会儿。
接下来几日,齐军该训练训练,该巡防巡防,直到大个半月后,燕王收到了梁王军令。
匈奴今年有种不死不休的架势,马上要开春了,却再度对代地发起了猛攻。北军节节败退,丢掉了不少城池,包括一向被昭军视作前进基地的云中郡。城中储藏了大量昭军用于补给前线的辎重,眼下城池丢了,昭军败退时未来得及烧毁仓库,物资便都留给了匈奴,而这将使匈奴如虎添翼。
梁王说,根据情报,邪烈将不少左贤王的人马都调到了云中附近,燕地对面必定兵力空虚。梁王下令,要燕王从侧翼对左贤王部发起攻击,从而迫使匈奴回援。
而这意味着他们要出关城,在草原上与匈奴骑兵展开厮杀。
——
二月十五日,临淄城开始化雪。
屋檐上的积雪化作雪水淅淅沥沥地滴落,空气中满是阴寒蚀骨的气味。长生殿仍烧着火墙,季恒一袭白衣跪坐在小案前,案几上放着一颗丸药,而他刚要拿,坐在对面的小婧、范兴平便提了一口气,开始紧张了起来。
季恒把丸药放到口中咀嚼,而后看着对面笑道:“都看着我干嘛?”
小婧想了想,说道:“要不还是躺下服用吧!”
季恒笑道:“哪怕药不对,也没那么容易发作。”说着,咬下一口丸药,一边嚼一边细细品味那丸药的味道,只觉得血腥气比陛下赐的丹心丸重了许多,问道,“这用的是殿下的血吗?”
范兴平道:“对,没错。”
他看向那被咬去了一口的丸药,想着,自己竟正在吃阿洵的血……
他道:“这个药引子……是不是有些放过量了?这样想来,之前丹心丸的那股血腥味,不太像是血,而倒像是……”他想了许久,说道,“有点像是猪肝、鸡心这种动物内脏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味,没这么浓。”
猪肝。鸡心。
范兴平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每次试药,于季恒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他每月十五服药,而试药便是等十五当日,把丹心丸换成范侍医仿制的版本,而后静候观察。若是炮制不成功,他便会病发,而一旦病发,便又是一场死去活来。这也是范侍医轻易不敢给他试药的原因。
“公子,”范兴平叮嘱道,“一旦有任何不适,那便立即停止,立刻服用丹心丸,千万不要强撑。”
季恒道:“知道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
为了试药,季恒早已处理完手头公务,并叮嘱朱子真,万一他忽然发作,不省人事,中间齐国有任何突发状况,都交由朱子真全权处理。
眼下他便倚着凭几歪坐着,晒晒太阳,看看书,同时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不知为何,此次试药与以往哪次都不太一样。他体内的毒发作于肺部,以往到了十四、十五日左右,他便会有胸闷之症。如果逾期不服药,那症状便会加重,会胸口闷痛,甚至吐血,只是这次却没有胸口不舒服的感觉。
他笑着同范侍医讲起此事,而范侍医像是早有预料,只说道:“这雪莲便是解毒的……”顿了顿,又有些没底气地道,“再观察观察……啊,再观察观察……”
而是在未正时分,距离服药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季恒逐渐感到身上发冷。
他披上了大氅,过了片刻却还是冷,便放下了竹简,对小婧和范侍医道:“我去躺一会儿。”
小婧忙跟着起了身,问道:“怎么了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季恒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冷。”
小婧便把叠放在一旁的羊羔毛毯打开,给季恒铺了一层。
季恒走过去躺下,又盖上了被子,可那股寒意却像是从肺腑而发,开始向他全身蔓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躺下不到一刻钟,他整个人便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窟里。寒意如狂风巨浪般袭来,使得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眉头也痛苦地紧蹙起来,口中不住说道:“冷……好冷……”说着,像是快要失去意识。
“怎么了公子?侍医!范侍医!”
小婧对季恒吐血多少有些“习惯”,可眼下这情况却是第一次见。只见季恒浑身发抖,抖像是有些抽搐,这简直吓坏了小婧,忙道:“来福!把炭盆搬过来!”说着,又匆匆跑进一旁偏室翻出一张狐皮毯,手忙脚乱给季恒加盖了一层。
“哎……”范兴平叹气摇头走上前来,摸了摸季恒额头,那简直烫得要命,连忙把小婧刚盖上去的狐皮毯掀开了,说道,“公子这是发热,不能捂。”说着,对一旁宫人道,“快去!到外面打一盆雪来!”
小婧惊诧道:“拿雪做什么?”
范兴平道:“给公子降温。”
小婧听得心惊肉跳,说道:“公子说冷,冷得浑身发抖,你还要拿雪给公子降温?”
范兴平情急之下说道:“你是医匠我是医匠?从现在开始,全都听我的!这药是我配的,但凡出了任何差错,大王也饶不了我,你们到时尽管把我绑了给大王发落便是!”
正说话间,宦官已打了一盆雪来。
范兴平道:“帕子!多拿几条!把那盆水也端来,对对对,就那一盆,放这儿就行。好了好了,再去打几盆雪来。”
他说着,沾湿了手帕,又放进雪盆里冷却,而后拿那帕子不断擦拭季恒的脸颊,又对站在一旁的宫人们道:“别傻站着了,来几个宦官,都照我说的做!拿手帕帮公子擦身,脖子、胸口、手心,脚心,这些地方都要擦!快!”
大家忙动了起来。
季恒烧得半昏半醒,本就冷得浑身发颤,冰冷的手帕一贴上肌肤,更是宛如冷刀子剜肉一般。
他双眸紧闭,咬紧了牙齿,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滑落,只是担心影响了范侍医,便连“冷”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冷。好冷。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果他命数将尽,那么他想死在那熟悉的港湾里……
阿宝听到内室里的动静,忙“哒哒哒—”跑了过来。看到季恒难受得死去活来的模样,阿宝当场便吓哭了,一把扔下手中玩偶便跑了过去,说道:“叔叔!叔叔!你怎么了?叔叔你怎么了?”说着,“哇—”地哭了出来。
小婧忙把阿宝抱了过来,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过了一刻多钟,季恒终于不再抽搐。
范兴平大汗淋漓,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方才是真觉得公子会有生命危险,一旦公子有个什么万一,那他也只有被车裂的下场。他本就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惊吓?!
他又缓了一会儿,这才坐起来摸了摸季恒额头,说道:“烧退了,烧退了……”说着,又颤巍巍给季恒搭了个脉,开了个方子,叫一旁医匠照着煎药。
待那年轻医匠出去,小婧才问道:“如何了?”
范兴平出了满头大汗,用衣袖抹了一把,娓娓道来道:“这雪莲解毒有奇效,却是极寒之物!公子身体本就亏虚,哪受得住这等寒物?这丹心丸是怎么回事,我也算是弄清楚了!其中用于解毒的成分,我已经彻底掌握,不出意外,眼下公子体内淤毒已解。而除了解毒,丹心丸中还有一部分重要成分,这些成分的作用便是抵御雪莲的寒气,为的就是防止今日这样的情况发生!这些成分我还没琢磨明白,还得再研究研究!”
对于今日之状况,他其实也有所预料。
去年拿到雪莲后,他也料到会是如此,这才多次炮制,并反复拿自己试验,这才敢给公子试药,不成想却还是失败了。
小婧问道:“那眼下公子挺过了寒气发作的这一遭,本月是不是就不必再服丹心丸?”
范兴平道:“可以这么理解。”
退了烧后的季恒还是十分虚弱,小婧问过范侍医的意见后,才给季恒掖好了被子。
他就这样静静昏睡了一天一夜,呼吸十分清浅,浅得让人难以察觉。
阿宝放心不下,便在季恒床上吃饭睡觉,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期间总是道:“来福来福,你快来看看叔叔还有呼吸吗?”
来福走到探探季恒鼻息,说道:“还有呼吸呐。”
阿宝这才放心。
试药第三日的晌午,季恒终于睁了眼。
小婧忙把范侍医请来诊脉,又给季恒端来一碗鸡肉粥。
这三日来的折磨,让季恒几乎瘦脱了相,比那年昏迷七日醒来后还要虚弱。他仰坐在榻上,在宫人服侍下一口一口服了粥。
正在此时,只听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像是有人求见。
小婧闻得动静走了出去,见来者是朱大人。
左廷玉守在门外,正与朱子真交涉,问道:“公子刚醒,状态很不好,究竟是多大的事?”
“是天大的事啊,左大人!除了公子,在齐国便没人根本能做得了主啊!”朱子真情绪有些激动,说道,“是咱们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前线战局失利,咱们殿下被匈奴人给抓走了!”
话音一落,内室便开始传来“咳—咳—咳—咳—”的咳声。
小婧一回头,便见季恒一手撑床,一手拿帕子捂嘴,很快便“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113章
“公子!”
围在殿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见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朱子真隔空给了自己两耳光,他刚得到消息,一激动声音便大了些, 谁成想竟直接被公子听到了。
季恒左手攥着褥子, 攥得指节泛白, 勉强支撑着身子, 又猛咳了好一会儿。
无数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急于确认阿洵的安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只是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口腔内满是浓浓的血腥气。
“殿下他,咳咳—”季恒用力用帕子捂住嘴,平复了片刻,勉强将咳嗽压下, 问道, “殿下他是被活捉的, 可以确定吗?!”
朱子真道:“可以确定!千真万确!”
事实上,他心里也根本没底。匈奴人擅长诈伪,谁又知道他们会对殿下做什么?!但公子眼下这状态,再经不起任何刺激,他只能根据已有的消息, 尽可能往有利的方向去说。
“匈奴人想要赎金!”情急之下, 朱子真声音里也带出哭腔,说道,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过来,不就是想要钱财吗?只要我们愿意赎人,他们一定不会拿殿下怎么样的!”
季恒问道:“他们想要多少赎金?”
朱子真只感到沉重, 说道:“……他们开口要一万金啊!”说着,“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是多少民脂民膏?眼下却要拱手送给匈奴人!去年皇太后赏赐他们的黄金也不过八千金!
季恒听了这数字,感到的却是一丝庆幸。因为这是一个只要他掏空家底,再东挪西借,便能够在短时间凑得出来的金额。
他手里没有这么多黄金,哪怕加上齐国公帑、内帑也没有这么多的黄金储备,但可以拿铜钱找世家兑换,或者先借。
总之,他已心里有数,先救人要紧。
“朱大人,”季恒盘算过一番,这才问道,“殿下被擒,匈奴要一万金赎金,这消息是哪来的?是燕王发来的吗?”
“不是燕王,是颍川侯。”朱子真道,“颍川侯派了一个亲信仆人带着他的亲笔信过来了,那印章我看过了,千真万确!总之来龙去脉是——咱们殿下得了梁王命令,带兵去捅了匈奴人的老巢——也就是说,殿下亲自带兵越过长城,打到他们草原腹地去了!你说这多危险?你说这多危险啊!!!”他说着,直拍手背,“我想想我都要冒冷汗!我身在齐国,听说边境在交战我都要自危,殿下他还敢跑到长城外面去!当初就应该力劝殿下,阻止殿下亲自带兵!殿下还是太年轻,太容易冲动了!”
季恒坐在床帐内,手捧一杯热水,根本不敢接话,因为他自知自己也有罪,当初这件事他也是支持姜洵的。
朱子真继续道:“人是匈奴左贤王抓的,献给了匈奴大单于。那大单于便派使节联系梁王,想以此为要挟,得到一些战局上的利好,梁王听后直接拒绝!匈奴使节便又提出让梁王拿一万金赎人。”
“可说白了,咱们殿下的安危与梁王又有何干?也就是匈奴不明情况,才会抓了殿下,却跑去问梁王要赎金!梁王当场也没有接受,只说事关重大,要先请示陛下。”
朱子真眉头紧蹙,忧心忡忡道:“可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公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哪怕请示了陛下,陛下又能有几分想救殿下?无论结果如何,做出一番尽力营救的样子来,能在宗庙、臣民面前说得过去也就可以了!加上这两年,朝廷又国库空虚,自然不会比我们更尽心……颍川侯恐怕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担心朝廷对匈奴‘阳奉阴违’,推推搡搡,再导致殿下出什么差池,这才派人告知我们。”
“好。”季恒果断道,“无论如何,这笔钱都由我们来出。”
他眼下没有功夫去与朝廷拉扯,也没有余力去怨怪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他也不能展露任何不好的情绪。
他只能全盘接受现状,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有利于救出姜洵,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万一失败”的后果。
他问道:“颍川侯有没有说过,这一万金要送到哪里?是先送到代地,再通过梁王去与匈奴联络?匈奴有没有给一个期限?”
“没有固定期限,但只怕迟则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至于送去哪里,此事也说来也复杂……”朱子真道,“颍川侯的意思是,最好也不要让梁王经手。人是左贤王抓去的,他是邪烈最疼爱的儿子,很有话语权。把赎金送到蓟城,直接通过燕王与左贤王取得联络——颍川侯认为如此最便捷稳妥。”
颍川侯身在长安,又常年与匈奴交战,更了解朝廷、匈奴两边的内情。且身为安阳长公主的夫婿,其为人季恒也是能信得过的。
他道:“好,那就这么办。”
朱子真又道:“颍川侯还叮嘱了一句,叫我们务必尽力筹钱,先借也好、如何也好,先救人要紧!他眼下身在前线不太方便,等他回了长安告知公主,公主和皇太后也定会帮衬我们的。”
颍川侯这么说,是怕齐国觉得一万金太多,不肯尽力去救姜洵。
季恒道:“这是自然,人命关天,我哪怕卖了祖宅也定会筹到这笔钱,请颍川侯放心便是。颍川侯如此大恩,我下回也定当面谢。”说着,掀开纱幔下了床,“更衣,我要回趟季府。”
季府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齐国公帑、内帑又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他心里都有数。
匈奴人要的是黄金,哪怕匈奴人肯收别的,运输也没有黄金方便。如何在短时间内筹措到一万斤黄金,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
他道:“这笔钱,全部由我季恒个人承担。但还是请朱大人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据我所知,应该有五千金左右,算我季恒欠齐国的。”
“自当如此……啊,不不不,”朱子真道,“我是说,自当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至于如何入账,先把人救出来了再说!”
左廷玉始终在旁听,不知何时,左雨潇也闻声赶了过来。
左廷玉看着季恒面黄肌瘦的脸色,和仿佛风一吹便能吹倒的身体,问道:“公子回季府,是为了筹措黄金的事情吗?如果有话要传达,不如我替公子跑一趟。公子眼下需要休养,等筹到了一万金,公子肯定还要亲自押送到蓟城,亲自去与匈奴谈判,对吧?”
否则公子又怎能放心?
可公子这状态,他真怕公子倒在半路上!
季恒比任何人都怕自己这身体忽然倒下,让势态脱离掌控。此事出了任何差错,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了想,说道:“好,廷玉,那请你替我给陈伯传几句话。眼下情况便是如此,请陈伯立刻把库里的黄金清点一遍,尽数送入王宫,并且还要继续筹措。眼下还差五千金,缺口还很大。找族人也好、世交也好,拿铜钱兑换也好、田宅抵押也好,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价钱上可以吃亏,但一定要快,要在这一两日之内筹到,越快越好。”
左廷玉道:“明白。”
“还有无论筹到多少,”季恒道,“明日黄昏之前,都请陈伯派人知会我一声。”
左廷玉抱拳应了声“喏”便转身离去,出了殿门对左雨潇道:“有空吗?陪我走一趟。”
左雨潇跟上了。
左廷玉又喊上几个信得过的郎卫一同前去,而刚跨出院门,便见翁主正迎面赶来。
翁主走得很急,面上满是忧色。
地面湿漉漉的,全是化了雪的污水,沾湿了她漂亮的裙摆。她打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走来问道:“怎么回事,小黑他怎么了?我听说他出事了,究竟是不是真的?!”
左廷玉笨嘴拙舌,左雨潇则惜字如金,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左雨潇见无人回话,这才言简意赅道:“殿下被匈奴抓走了,不过还有救,需要黄金。匈奴叫我们拿金子赎人,公子眼下正在筹措。”
姜灼道:“他们要多少黄金?”
左雨潇道:“一万金。还差五千金。”
“艹啊!”姜灼忍不住说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说着,又抬头看向左雨潇,“叔叔在里面吗?”
左雨潇道:“在。”
姜灼提起裙摆便冲了进去。
左廷玉拍拍左雨潇肩膀道:“走了。”
姜灼步入内室时,季恒正仰坐在床上喝药,还刚好被呛了一口,“咳—咳—”地咳个不停。
姜灼听到响动,忙冲到床边,看到季恒面色的瞬间直接便掉下泪来,怔了半晌才叫道:“……叔叔?”
季恒道:“紫瑶?”
姜灼瘫坐在床边大哭,说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小黑还被匈奴人给抓了!等把他赎回来,我一定要打他!叫他不要去不要去,非不听,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一阵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受到的惊吓都哭出来,末了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对了叔叔,我听说匈奴人要我们拿黄金赎人,是真的吗?我这儿还有点黄金。”
姜灼哭得太大声,以至于季恒想安慰她都“无缝插针”。
听到最后一句,季恒道:“你手上有多少黄金?”
“不多,”姜灼道,“金饼有一千多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金首饰什么的。我还有许多铜钱,匈奴人收铜钱吗?”
紫瑶一向是齐王宫手头最阔绰的人,没有之一。
这一千金已经让季恒大松了一口气,忙说道:“紫瑶,你快去把你手头上的金饼都拿过来,我来清点清点,都算我借你的。”
第114章
没一会儿, 紫瑶殿宫人便把一箱箱金饼抬了进来。
季恒一清点,果然不止一千金,而是有一千六百多金——这区别还是蛮大的。加上季恒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两千金很快便解决了。
姜灼又打开几个首饰盒, 说道:“这儿还有。”说着, 拆下自己的金耳环、金手镯, 也一起扔进了盒子里。
季恒走来看了一眼,见里面满是精美的金饰,说道:“紫瑶, 这么漂亮的首饰你自己留着就好,还没到这份上呢。”说着,又参观了一番,从中拿出一对对镯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姜灼将那对镯挑了出来, 说道:“……那这个我先留着, 实在不行再说。”
季恒干脆把首饰盒盖上, 说道:“没关系,首饰你都拿回去,真的没到这份上。”
“那好吧。”姜灼道,“如果最后还差,那我再拿出来。这些首饰应该也有两三百金了, 多少能顶点用。我真的无所谓, 先把姜小黑救出来要紧。”
“好,”季恒应着, 忽然涌出泪来,“翁主大恩大德,殿下都会记得的。”
姜灼道:“不用记我的恩情, 也不用还钱什么的,叫他活着回来挨我一顿好打就是了。”说着,又愤愤道,“……不听劝,真想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恒无奈道:“好,那到时候我帮你套麻袋……”
“叔叔这可是你说的,”姜灼一锤定音道,“到时你可不要心软。”
季恒道:“绝不心软。”
只要他能活着回来。
姜灼前脚一告辞,朱子真后脚便来了。
他在季恒对面跪坐下来,说道:“府库里的黄金已经清点过了,一共是五千三百八十金。”说着,把手中账册放在了两人之间,“还有,这是下官一点小积蓄,眼下情况紧急,大忙我也帮不上,一点点心意还望公子笑纳……”说着,从官袍袖子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金饼,连同册子一起推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全然没料到,说道:“朱大人你……”
“囊中羞涩,一点心意,就一点点。”朱子真说着,挥挥手叫季恒赶紧收下。
季恒知道朱子真为官清廉,手头必定也不富裕,但还是先收下了,记在了账上,说道:“等我回来了,再折算成钱还给朱大人。”
“好好好,都好都好。”朱子真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说来,我倒是忽然有了个主意,不如我们在属官中也动员一番,请各位大人把家里的黄金拿出来——要么立马兑换成铜钱,要么就先欠着,等公帑有了足够的黄金再一一偿还。当然,这一切全凭自愿!人多力量大嘛!”
季恒道:“好主意,就按朱大人说的办吧。”
“好!那我去办了。”
与此同时,陈伯与季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已出动,亲自登门到世家故旧府中去兑换黄金。
这一夜,临淄闹了个满城风雨,“砰砰砰—”的敲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而到了隔日下午,陈伯与朱大人都来长生殿汇报进展。季恒一核算,所筹黄金便已超过了一万金。
季恒起身道:“事不宜迟,今晚连夜整理行装,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廷玉,这些黄金你最后再清点一遍,相同重量的金饼、金条都放到一起,剩余散金归置到一起。”
左廷玉应道:“喏!”
季恒又看向朱大人与陈伯道:“此事是二位经办的,实在劳苦功高。具体细则二位大人最清楚,账目务必要记好,若是有什么欠了人人情的地方,也先记着,等我回来了会一一偿还。”
他看着摆在殿内的一箱箱黄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尤其那一点一点凑起来的散金,这其中是多少人的心意?
所以姜洵,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哪怕缺胳膊少腿,或是彻底残废,也一定要活着回来,你听到了吗?
隔日清晨,天光乍亮,一行人便出了王宫。
季恒几乎一夜未眠,整个人处在一种慌乱的清醒之中。他根本没办法正常休息,也根本没办法专心想事,只有无数可能发生的画面交替闯入他脑海之中,全盘不受他的控制。
天尚未明,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色。
化了的雪水在夜里结冰,车轮和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道路极难行走。
季恒坐在车上捧着铜炉,却仍冷得缩成一团,他头轻倚着车身,四肢不住发颤。
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蓟城”二字。
到了。他终于到了。
他掀开侧窗竹帘,竟远远看到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人高马大,身穿黑色大毛领氅衣,身姿挺拔地骑在马背上,正从蓟城城楼门洞中不疾不徐地踱出来。
季恒心头一紧,又用力辨认,见那人果真是姜洵。
虽相距太远,季恒看不清姜洵的脸庞,却隐约看到姜洵似是在对他笑,在冬日暖阳下笑得格外明媚开朗。
他一时云里雾里,而在这时,左廷玉掀开车帘对他道:“到了,主人,快下车吧。”
而左廷玉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了解什么内情似的。
季恒俯身探出车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廷玉这才解释道:“其实殿下并没有出事,都是骗公子的。燕国马上要入春了,郊外草长莺飞,很值得一游,殿下只是想请公子到燕国游玩一趟。若是直说,又怕公子要以公务为重,不肯过来,这才骗了公子。”
“这个死孩子!”季恒眼下是真想把姜洵装麻袋里打一顿了,说道,“这么吓我,也不怕真把我吓死!那他骗我归骗我,还骗我带这么多黄金干什么,又打的什么算盘?”
左廷玉道:“是殿下想买一批匈奴人的马。”
“……”
话音一落,车队里驾车的车夫、押运黄金的士卒、护送的郎卫和不知何时也一同跟来的朱子真,竟也纷纷开始笑了起来;仿佛大家早已知情,一切都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恶作剧似的。
季恒环视着这一张张脸,只感到眼前一切虚幻得像一场甜美的梦境。
但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左廷玉又笑道:“殿下就在那儿,公子快去吧。”
于是脚蹬尚未放稳,季恒便跳下了车。
官道两侧洁白的积雪,在阳光下像一堆堆碎钻般闪亮,四周格外静谧,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
季恒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看不清前路,只是朝着城门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奋力地奔了过去。
而姜洵只是骑在马上,冲着他笑。
不知跑了多久,他感到双腿脱力,快要跌倒。而在这时,那匹马终于向他奔了过来。
待得马儿在他面前停下,季恒抬了头——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梁广源那泪流满面的脸庞。
“殿下死了!!!”梁广源哭得撕心裂肺,猛捶自己胸口,说道,“匈奴人杀了殿下,只把尸体送了过来!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公子,你杀了我给殿下陪葬吧!”
白茫茫的雪地里,倒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
季恒太熟悉那具身体,熟悉到哪怕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通体青紫、沾满了血污的脚,其余则都被草席裹住,他也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阿洵……”
季恒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抱起了那双冰凉僵硬的脚。
“怎么会这样……?”
他脱下狐裘盖在了姜洵身上,这才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忽然嚎啕大哭,说道:“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冷不冷,疼不疼?我来了,你睁开眼好不好?”
“阿洵……”
“阿洵……”
季恒挣扎着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他看到自己正独自一人坐在车内,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却仍陷在其中出不来,忍不住掩面大哭,掌间满是泪水。
“阿洵……”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真的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
他真的担心自己会撑不到燕国,真的担心自己无法救出姜洵。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等回过神来,便听车外在齐声喊道:“一!二!三—!”
“一!二!三—!”
紧跟着,车帘便从外头掀开,左廷玉蹲在车前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公子?”
季恒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看太阳像是已有午时,阳光晃得季恒睁不开眼,这一切都让季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把手掌撑在额前遮住了强光,只见一出太阳,夯土路融化,变得有些泥泞难行。后头有辆马车陷进了泥地里,十几名郎卫正又推又拉。
“一!二!三—!”
“一!二!三—!”
车轮总算被推了出来,大家纷纷道:“好!接着走!”
季恒的马车得了指令,开始继续滚滚向前。左廷玉道:“公子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季恒道:“好。”
不知是否是精神紧张,加上一大清早赶路没休息好,又有些着了凉的缘故,季恒竟有些胃痛。
不过囫囵睡了一觉,他状态倒是好一些了,又打起精神给燕王写了一封信。
他早在得到消息的当日便给颍川侯回了信,表达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计一切代价、一切手段也会救出姜洵的立场,并希望颍川侯身在前线,若有什么情况,能帮忙从中调停。
但他还未给燕王去过信,便在摇晃的马车内匆匆提了几笔,表示自己已得到消息,筹齐了一万金,正在赶往蓟城的途中。
写完,便命郎卫快马加鞭地发了出去。
——
蓟城雪还未化,校场上士兵们正在训练,“嘿—哈—”声不时传来。
姜洵前日刚翻回长城,昨日才回到老营,长途奔袭,太过劳累,今日难得睡了个懒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下了床,正准备吃点东西便去清点战俘,便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燕王来了。
营房外,贺林一路小跑跟上了燕王,说道:“没有啊……?真没有!我也派人禀报过了,昨儿就已经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总不能回来的是个假齐王吧?”
“身上倒是受了一处伤,但殿下那体魄您也是知道的,中了一剑就跟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看着一点事儿都没有。”
“匈奴人要赎金?”
“多少?一万金?!”贺林顿下脚步挠挠头,十分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我昨天看到的是……”
没一会儿,燕王便推开营房门走了进来。
姜洵叫了声:“伯父?”
燕王没应声,只是面色严肃地走上前来,先是抬抬姜洵两条胳膊,又垂首看看姜洵两条腿,末了,又捧起了姜洵脸颊看了个仔细,问道:“你没事吧?”
姜洵道:“……我没事啊,您没事吧?”
燕王疑惑道:“可我为何会收到你叔叔来信,说你被匈奴人抓了?他说他带了一万金正赶来救你的路上,该不会有什么诈吧?”
姜洵见燕王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便夺过来看了眼,说道:“——这的确是季恒笔迹没错。”
只不过字迹潦草了一点。
姜洵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看竹简,简直一头雾水。
而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备马!我要亲自去迎叔叔!”
第115章
燕王抓着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 你要上哪儿迎去?你怎么知道季恒要走哪条道,别再阴差阳错错过了!”
燕王言之有理,万一错过, 倒还不如在原地等着。
姜洵想了想, 便派出几支斥候, 让他们出燕国到几个季恒最有可能经过的关口去接人, 并吩咐接到人后,务必第一时间向季恒报平安,以免季恒担忧。
他就这样在蓟城军营等了两日, 心间无比悸动又无比担忧。
他根本无心做事、寝食难安,但季恒要来,他又想趁此机会好好陪陪季恒,期间不想被军务频繁打扰,便又勉强静下心来, 把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了。
直到第三日, 他实在无事可做, 这才叫郎卫备马,准备出军营转转。
而刚一跨上马背,便见贺林正迎面走来,问他道:“殿下,你一个人要上哪儿去?”
姜洵道:“太闷了, 出去兜一圈。”
“您一个人?”贺林忙道, “眼下燕地可不太平,匈奴人到处乱窜, 可别真给抓了!好歹带上卫队吧!”说着,见姜洵已打马而去,便连忙调来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姜洵骑在马上飞驰, 北风一吹,砂砾般粗糙的积雪便迎面“扑簌簌”地飞过来,落在他肩颈间。
可他身上还是发烫,后背已出了层薄汗。
明明只是来兜风,可他的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朝着季恒可能出现的方向奔去,期待着尽快与季恒相遇。
他一想到季恒会有多担忧,他便心急如焚,于是又夹紧马腹,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风很大,积雪漫天飞舞,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隐约见一支车队出现在了白茫茫一片的田间官道上。
会是季恒吗?
他勒了马,停在原地看了许久,感到心脏在“咚咚咚”直跳。
季恒的驷马安车旁,左廷玉正骑马随行。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殿下派来的斥候,听说了殿下平安无恙,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斥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一切都是误会。
真真假假太难分辨,公子听闻此事后虽也高兴了一场,但在亲眼见到殿下前谁都无法彻底放心。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和马都已到达了极限。
季恒掀开了竹帘,对左廷玉道:“越往北便越冷了,条件艰苦,大家辛苦再赶一赶,争取今晚前抵达蓟城。等到了蓟城,我再好好犒赏大家。”
“喏!”
而正是在这时,左廷玉看到远处有一道黑衣身影正迎着风雪奔袭而来。
距离太远,加上漫天的大雪,让左廷玉根本看不清那人正脸,只隐约觉得那骑马的身姿与殿下很是相像。
他便勒了马,定睛看了片刻,说道:“公子!你快看那是不是殿下?”
季恒掀开车帘一看,说道:“等一等,我要下车!”
车夫勒了马,放好脚凳。
一道清瘦的白衣身影从车上款款走下,映入了姜洵眼帘。姜洵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叫道:“季恒——!”
声音在辽阔的田野间回荡,尽入季恒耳中。
“季恒——!!!”
“是我——!!!”
他一边驰骋,一边向季恒挥舞手臂。
大雪扑簌簌飞落,冻红了季恒的脸颊。他看着姜洵飞奔而来的鲜活身影,只感到心底化不开的酸楚,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阿洵,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
季恒叫了声:“殿下!”便拔腿跑了过去。
姜洵也用力夹紧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在离季恒几尺远时,他不等马儿站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扔了缰绳,而后敞开怀抱——
季恒奋力跑去,结结实实“砸”进了姜洵怀里,冲击力之下,姜洵甚至后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
他用力抱紧季恒,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了季恒冰凉的身体,下巴磕在季恒头顶,一次次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每说一句,便摩挲一下。
季恒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敢确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这才抱住姜洵,忽然嚎啕大哭了出来。
大概是方才跑得太用力的缘故,他两腿不住打颤。
姜洵便干脆把人抱了起来,季恒也顺势搂紧了姜洵脖颈,抱了个结实。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总算哭够,这才又抬头看向了姜洵。
他两手捧起姜洵的脸,感受着他火热的体温,直到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这才粲然一笑,慨叹人生第一大幸事,真莫过于“虚惊一场”四个字。
他主动亲吻了姜洵,两手抱着他后脑。
他们似乎很少会这样“正儿八经”地接吻,也很少用“正儿八经”的姿势做X。每次做时,两人只像是正常相拥在一起,哪怕有人忽然闯进来,恐怕也很难发现两人正在做什么。
他们是君臣,是叔侄也是爱人,兴许是这一层层身份,让季恒仍有些放不开。于是小情侣间“正儿八经”会做的事,都会让他感到莫名羞耻。
直到这一刻,汹涌的爱意冲破枷锁而出。
往后余生,他只想拼尽全力地拥抱姜洵、亲吻姜洵,想不遗余力地去爱姜洵。人生太短,留给爱的时间本就不长,他再也不想顾虑其他。
姜洵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季恒的热烈。
他看到眼泪在季恒长长的眼睫上结成霜,尝到季恒的嘴巴被泪水濡湿,有些咸又有些苦。他眼底只剩心疼,吻着季恒,一次次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都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拍拍姜洵后背,说道:“放我下来。”
而姜洵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又撑着季恒屁股把人往上提了提,说道:“不放。”
“快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就不放!”
姜洵说着,又抱着季恒在原地猛转了七八圈,直转得晕头转向,这才一屁股摔进了雪地里。
季恒的车队与姜洵的卫队,两队人马在官道“狭路相逢”,纷纷望着中间这两人。两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姜洵躺在雪地里,季恒躺在姜洵身上,两人就这么躺着看太阳,丝毫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季恒的人马心照不宣,纷纷看手的看手、望天的望天。
贺林却不敢睁开眼,只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姜洵起了身,又把季恒也拉了起来,说道:“地上凉,咱们回车上。”
季恒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这才问道:“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我这儿明明一切如常,是谁告诉你我被匈奴人抓走了的?”
“是颍川侯。”
两人一同向马车走去,季恒边走,边把他这边的来龙去脉给姜洵讲了一遍。
姜洵听完道:“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116章
姜洵扶季恒上车, 叫车夫继续赶路。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左廷玉示意后方车队跟上,而后骑马跟在了一旁。
车厢内, 姜洵把季恒揽进了怀里, 手摸着季恒脸颊, 讲起了他这边的前因后果。
几周前, 姜沅和晁阳带着一队人马到郊外打猎,结果“运气太好”,碰上一支迷了路的匈奴兵。
双方交战, 姜沅卫队很快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匈奴人大概看出姜沅身份不凡,便把姜沅、晁阳连同一百多名赵军都生擒了,翻越长城,把他们献给了左贤王。
季恒忙从姜洵怀里爬了起来,说道:“所以被活捉的不是你, 而是姜沅?那姜沅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得尽快联系赵王?这一万金我可以先借给赵王, 先救人要紧。到时谈判, 得要求匈奴把晁阳和其他俘虏也一起释放。”
“他们两个没事,你先听我说完。”姜洵说着,又把季恒按回了自己怀里。
他们前阵子接到梁王军令,要他们出长城攻打左贤王部。战术已经拟定,他只能按计划行事。
姜沅、晁阳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添乱, 跑出去玩被匈奴流寇给抓了, 他虽气得想把两人都暴打一顿,却也无法见死不救。
他便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又拷问俘虏,获得了一些情报,准备攻入左贤王部的同时, 再派出一支精锐部队对姜沅、晁阳展开营救。
而那次行动很成功。
左贤王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前线,老巢兵力十分空虚。
五年前,陛下受伤无法亲征后,昭国便再未攻入过草原腹地,匈奴笃定他们不敢,便有些掉以轻心。姜洵、姜晏河各带领七千骑兵,摸黑打入了左贤王部时,部落内便几乎只剩老弱妇孺与少量士卒。
他们这一战是彻头彻尾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攻其不备,迅速把部落洗劫了一番,掳来了上万头牲畜,并烧毁了后方辎重。回来的途中,又找到依悍关押姜沅的营地,把姜沅、晁阳和一百多名俘虏也一块儿救了出来。
季恒躺在姜洵怀里剥了个橘子,车厢内满是柑橘的清香。
听到这儿,季恒停下手中一切拍掌捧场道:“小黑大王好厉害!……可依悍抓了姜沅,为何声称抓到的是你?是认错人了,还是在耍诈?”说着,先塞了两瓣到姜洵口中。
姜洵嚼着橘子,解释道:“估计是认错人了。因为之前有一回匈奴使节到访,我让姜沅扮成了我。”
“扮成你干嘛,好玩吗?”
姜洵笑得有些坏,说道:“因为我发现,趁敌人轻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是件屡试不爽的事儿。”
上回抓到呼屠也好,这回端了左贤王的老巢也好,能成功,有大半都要归功于敌军的轻视。
事情经过也已水落石出——
是依悍抓走了姜沅,以为是齐王便献给了邪烈。
邪烈派人与梁王谈判,说“齐王”在他们手中,颍川侯得知后,担心姜洵出事便第一时间通知了季恒。
季恒十万火急赶来捞人,而在此期间,姜洵已攻入草原救出了姜沅与晁阳。只是因各方无法及时沟通,这才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
“叔叔肯定吓坏了吧?”姜洵用脸颊去蹭季恒额头,很是心疼,而一想到是姜沅、晁阳这两个脓包,跑出去飞鹰走狗才导致的这一切,便又气不打一出来,说道,“我回去了还要再打他们一顿。”
“阿,阿洵……”
马车轻轻摇晃,姜洵也抱着季恒轻轻摇晃,就这么摇着摇着,很快便摇到了军营门口。
眼下不过申时左右,天却已有要暗下来的迹象,四周有些灰蒙蒙的。
姜洵下了车,又把季恒扶下来,而后对一旁贺林道:“给燕王传个口信,说叔叔已经接到了,一切无恙。今日时辰已不早,如果燕王要来给叔叔接风什么的,可以明日再来。”
贺林应道:“喏。”
季恒迫不及待向营房走去,想看看姜洵居住的地方。他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却放着两张床,另一张床上明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便问道:“你跟别人一起住吗?”
“嗯,是姜沅。”姜洵说着,进了屋子,往燃烧的炭盆上架了一大盆水,免得太干,说道,“不过昨天已经赶出去了。”
季恒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他跟晁阳被匈奴人掳走,没受什么伤吧?”
“没受伤,好着呢。”
季恒又四处走了走,把屋子参观了一遍,只觉得这营房陈设虽简单,整理得倒很干净利索。军营里也没人伺候,不知平时都是谁在收拾?
而一回头,便见姜洵正蹲在门口,拿抹布擦拭他那两个行李箱,擦干净后便抱进屋子里归置。
季恒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姜洵卖力干活儿的模样,调侃道:“一个月不见,都开始眼里有活儿了。”
姜洵放好箱子,站在一旁手捏着下巴,就这么看了季恒片刻。
不知为何,季恒此刻两手撑在身后,两腿微微晃着,还在抬头与他对视的模样莫名勾人。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一只膝盖抵在了床边,分开了季恒两条腿,便欺身压了下来。
营房内的光线已十分昏暗,四周又格外静谧,只闻炭盆“噼啪”燃烧的声响。
季恒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望着姜洵明亮的眼眸。
他上身后仰,微微后退,姜洵便又朝他爬了一步,双臂结结实实撑在他身体两侧,燥热的床帐内只剩二人的心脏“咚咚—咚咚—”直跳的声响。
而正是在这时,门外有人叫道:“殿下。”
姜洵回头道:“谁?”
那小兵道:“回殿下,送晚饭。”
姜洵顿了片刻,想着季恒一路走来肯定也没吃好睡好,还是先吃饭,便迅速在季恒额头亲了一口,说道:“进来。”
晚饭很快摆好,几个小兵又把灯架上的油灯点上,这才退下。
季恒走到食案前,看着面对面放着的两张小案,总觉得有些别扭,说了句:“这样吧。”便要弯身把两张食案拼到一起。
姜洵走上前来,把两张食案朝着门窗方向并排摆好,问道:“这样?”
季恒“嗯”了声。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下用起了晚饭。
季恒的主食是一碗青菜瘦肉粥,桌上又比姜洵多了碗鱼汤,其余则与姜洵相同,显然是姜洵特意吩咐过的。
只是他这一路日夜兼程,实在太过疲惫,这晚饭吃得是“未饱先累”,一碗粥还没用完便放下了勺子,顺势倒在了姜洵怀里,说道:“先歇一会儿。”
姜洵看了眼,见季恒这一桌饭菜几乎没怎么动,便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季恒道:“也不是,只是有点没力气。”
姜洵时常感慨,一个人怎么能气血不足成这样?但不好好吃饭,又怎么补气血呢?便说道:“至少把这粥喝了,再吃两块肉。”
季恒倚着姜洵躺着,简直动弹不了一点儿,说道:“先放着吧,我待会儿吃。”
姜洵道:“不行,一会儿可就要凉了。”说着,垂首望着季恒。
眼下季恒就倒在他身上,可浑身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他不禁在想,一个虚弱成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维持正常生活,还要为政务操劳万分;听闻他被匈奴人掳走,还在一夜之间筹备了一万金,千里迢迢、披星戴月地赶到这儿来。他简直有些难以想象,可能全凭最后一丝意志吧。
他感到万般心疼,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端来季恒那碗粥,问道:“那我喂你?”
季恒抬眸看他,点了一下头。
姜洵便把人往上提了提,一手搂着他腋下,一手舀粥递到季恒嘴边。
季恒喝了,目光又静静望向窗外。
他看着外面的世界从灰蒙蒙一片变为凛冽的深蓝,再从深蓝彻底黑透,只有雪地还在反射着莹白的月光。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一切还是没有真实感。
从齐国一晃来到了燕国,被告知全都是误会,眼下躺在姜洵怀里,一切都恍若做梦一般。
他就这样吃着吃着便昏睡了过去。
姜洵把他抱到了床上,脱掉厚厚的外衫,再盖上一层狐皮毯。
季恒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睁开眼时,见天仍是黑着的。
他撑起身子,见枕边空空,陌生空旷的营房内已不见姜洵的身影,他下意识感到了恐慌,叫了声:“阿洵?”
屏风后,“唰—唰—”的声音忽然停下。
过了片刻,姜洵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一身中衣,挽着裤腿撸着袖子,手上还拿着一把滴着水的刷子。
屋里只留了几盏油灯,光线分外昏暗。他看清季恒正撑着身子,这才走上前去,温声问道:“你醒了?”
季恒安心地又躺了回去,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时辰。”
季恒用狐皮毯裹紧了自己,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抬眼看着姜洵,对姜洵这一身装扮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什么呢?”
姜洵道:“刚洗了个澡,正在刷浴桶呢。”
季恒哭笑不得道:“你还会刷浴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刷浴桶做什么?”
“想着你晚些也要洗……”姜洵说着,挠挠头,“主要是这浴桶姜沅也用过了。我们两个过得糙,一起用就一起用了,你要用,不得刷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季恒简直要笑出泪来,又问道:“那刷完了吗?”
“刷完了。”
季恒这一路虽也在传舍下榻,但洗澡多少有些不便,已经三天没洗,身上不太舒服,便道:“那我想现在洗个澡。”
第117章
没一会儿, 几个小兵便进门,“哗—哗—”地将热水倒入了刚刷好的浴桶。
季恒站在一旁等待,姜洵则站在季恒身后, 小动作地从背后闹季恒。
季恒不太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姜洵腻歪, 便装作没察觉到, 待得浴汤备好, 一本正经地对大家道:“多谢,这么晚也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应该的。”
待得小兵纷纷离去, 季恒便向前几步。他走到了离姜洵有一定的距离的地方,背对姜洵解下了腰间系带。
而刚要脱去上衣,只觉身后奇怪。
一扭头,便见姜洵正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季恒莫名有些难为情, 问他道:“你……要看着我洗吗?”
而姜洵显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由于季恒方才在睡觉, 营房内的油灯已被姜洵灭得没剩两盏。光线分外昏暗, 昏暗到隔了两三步远,他们便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姜洵嘴上卖乖,说道:“军营里没有宦官,让我来伺候叔叔。”说着,走上前来, 帮季恒脱去了上衣。
季恒心想, 哪有宦官会这样伺候的……
姜洵温热干燥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肩膀时,季恒耳根倏地红了, 下意识缩了下肩膀。
好在这光线足够晦暗,才没让他露出窘迫。
浴汤是用草药熬煮,发着淡淡的褐色。待得季恒在浴桶中坐好, 姜洵便一手撑着浴桶边沿,一手撑着季恒后脑,就这样俯身吻了季恒。
浴桶上方升起袅袅白雾,隐约可闻到草药的芬芳。
小案上的油灯静静燃烧,将两道痴缠在一起的身影,打在了他们身后的屏风上。
季恒后背抵在浴桶边缘,根本退无可退,只能高高仰着纤长的脖颈,迎接姜洵的亲吻。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感官被无限放大,热气又蒸腾而起,让季恒有些难以呼吸。他很少像今天这样,从一开始时便感到有些承受不住……
姜洵硬控着季恒后脑,不知餍足地亲吻他。
他一边吻着一边迈入了浴桶,将季恒翻了个身压在浴桶边上,而后跪在了季恒身后。
季恒道:“阿洵……”
温热的浴汤荡漾起伏,季恒攥紧了浴桶边缘,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撑到受不住了才小声道:“阿洵,你温柔一点好不好……”
而姜洵嘴上总是说“好”。
直到一桶浴汤都凉了下来,姜洵感受季恒有些冷,这才取来大氅把季恒包住,抱到了床上轻轻放下。
季恒顺势盖好了被子,姜洵则道:“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着,到季恒带来的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身中衣给季恒换上。
姜洵中衣湿透,给自己也换了一身,这才躺进了被窝里,把季恒揽过来。
季恒侧躺在姜洵手臂上,一只手轻搭在姜洵胸膛。依偎在一起时,季恒总喜欢到处摸摸,一摸便摸到姜洵右侧胸口明显有什么异物,问道:“你这是什么东西?”
姜洵道:“没什么。”
季恒摸出了那是什么,又掀开被子,敞开了姜洵衣襟一看,见上面果真缠着绷带,问道:“你受伤了?”
姜洵道:“被刀划了一下,伤得不重。”
“……划了一下?”季恒根本不信。
姜洵又把季恒揽回了怀里,拉上被子盖住了伤处,说道:“不严重,根本没事,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季恒道:“那你还包着纱布做什么?”
姜洵无言以对,顿了片刻才说道:“这点小伤都是家常便饭,仗又不能不打,那么多士兵都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总不能例外。何况我还有亲兵护身,已经很好了。”
季恒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一点,他也知道姜洵这一次伤得不重。可不知为何,梦里那一幕却再度栩栩如生地闯入了他脑海。
那具被草席一卷,倒在了雪地里的冰冷尸体;那双露在外面,沾满了血污的赤红的脚。
明知只是梦,可季恒心头还是剜肉般地疼了一下。
能再次抱到这活生生有温度的姜洵,天知道他心中究竟有多感恩。
再度看向姜洵,季恒便很是心疼,忽然坐起来挪到了姜洵脚边,轻轻掀开了被子一角。
他就这么看了那双脚许久,像魔怔了一般,问道:“你脚冷不冷啊?”
姜洵察觉到季恒状态不对,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便忙坐了起来,问道:“不冷啊,怎么了,你脚冷吗?”
季恒道:“我也不冷。”
季恒那双脚就放在离姜洵很近的地方,姜洵看了眼,还是顺手拽了过来,觉得季恒脚还是挺凉的。
他像有什么怪癖一般盯着那双脚看了许久——而后在脚背上吻了一口。
由于姜洵之前的表现已经足够变|态,导致季恒眼下只是看着姜洵亲,反应堪称淡定。
反倒是姜洵有些不好意思了,垂眸望着那只脚,说道:“这么凉,一会儿放到炭盆上烤一烤。炭烤猪蹄。”
季恒:“……”
姜洵又觉得这么白净秀气的脚,叫猪蹄还是太委屈了,便又改口道:“炭烤小羊蹄。”
季恒原本想拿脚给姜洵一巴掌,但又怕姜洵真啃上,于是只得作罢,只把脚抽了回来。
姜洵则又想起一茬,说道:“我们这回还掳了一万多头羊赶回来。可香了,我明日烤给你吃。”
“好啊。”
而想来是这一路太过劳累,季恒傍晚时虽睡了一觉,眼下困意却又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侧身贴着姜洵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姜洵起身关灯,而一下床便看到案几上放着一罐润肤脂。
蓟城太干,想来季恒也很难适应。他便拿着罐子返回去,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给季恒涂了满脸,这才熄灯上床。
——
季恒舟车劳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见枕边空空,却听前堂似是有对话声传来,便撑起身子叫了声:“阿洵……?”
姜洵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温声道:“你醒了?”
季恒仍睡眼惺忪,问道:“是来客人了吗?”
姜洵道:“燕王来了,他来看你。”
季恒一时只觉无地自容,燕王专程来看他,他却睡得这么沉,让燕王等了这么久。他还睡在姜洵床上,让燕王看到了多不好?
他一脸幽怨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都叫了好几回了,你倒也得能起得来。”姜洵说着,见季恒伸手,便顺势把人拉了起来,笑道,“行吧,骗你的。是燕王说你这一路肯定也没休息好,叫我不要叫醒你。”
“那眼下是几时了?”
“刚过午时。”
季恒恰好也有事要与燕王谈,便迅速洗漱更衣,而后出去见人——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今天是忽然有事出门办事,导致字数短小,明天见!
第118章
“燕王。”季恒说着, 一袭白衣从内室木门走了出去,姜洵则跟在季恒身后。
燕王笑得很慈祥,坐在席子上抬头看着这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 不是燕王看齐王和他谋臣的目光, 而完全是长辈看小两口的目光, 应道:“哎……起来啦?”
季恒莫名有些红了脸, 解释道:“路上没休息好,睡得有些忘了时辰。”
燕王只是笑,说道:“你说这事儿闹的!贤弟这一路可该吓坏了吧?”
季恒道:“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说着, 下意识看向了姜洵。
姜洵垂眸大喇喇与季恒对视,那目光很是赤|裸。两人视线一下子粘在一起的瞬间,季恒笑了,眉眼间脉脉含情,气氛有些暧昧。只是燕王还在对面坐着, 季恒这才强行收回了目光。
他见地上摆着两张席子, 下意识绕开第一张, 要向第二张走去。姜洵便从背后拉住他,把他按到了上首位置,说道:“叔叔你坐这儿。”
季恒要起身,说道:“不太好,还是你坐。”
姜洵便又把他按了回去, 说道:“今天只有家人, 咱们只讲家礼。”
燕王也在对面笑呵呵地道:“没错,贤弟你就坐那儿吧。”
季恒这才没有推辞。
姜洵又走到门口对守职士兵说了句什么, 没多久,几个小兵便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士兵不知该放哪儿,姜洵便指了指季恒面前的小案, 说道:“放这儿。”
食盒内是一碗青菜肉丝粥、一碗羊奶和几碟糕点。姜洵看向季恒道:“先随便吃点,羊已经在杀了,一会儿烤全羊。”
燕王依旧笑呵呵地道:“没错。”
季恒的确有些饿了,只是被两人看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便邀请道:“你们不来点吗?”
姜洵坐季恒下首,说道:“我们起得早,已经吃过了。”说着,又看向了季恒。
他见季恒刚洗了脸,脸颊颇为白净,额角碎发上还沾着水珠,刚睡醒有些懵懵的,看着案几上的食物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便探过身,把那碗羊奶端到了季恒手边,说道:“尝尝这个,我让他们加了点糖。”
季恒平时的确喜欢来点甜的,便两手端起木碗喝了一口。
姜洵关切道:“怎么样,喝得惯吗?”
季恒点了一下头,看向姜洵道:“还可以,甜甜的。”
姜洵道:“这羊奶很补,也不会不好消化。范兴平总说你虚不受补,不让你用大补之物,肉也不让你多吃,搞得你身子越来越虚。我看这羊奶就很适合你。改明我派人赶两千只羊回去,就养在宫里给你下奶,你每天喝一碗。”
季恒应道:“好……”
一两千头羊……养在宫里……季恒感觉自己要被淹没在“咩咩”声里了。
季恒简单吃了点,用帕子抹了一把嘴便又说起了正事,道:“我这回从临淄拉了一万金过来,不太想原封不动地拉回去,我想在燕国买点东西。”
燕王道:“贤弟想买什么?”
“我想买匈奴人的马,”季恒道,“也不知燕王这边有什么渠道没有?”
互市关闭,昭国与匈奴无法正常进行贸易,但双方需求又摆在那儿,便有不少商人做走私生意。季恒要买马,也只能找走私商人。
而一听这个姜洵便来精神了。
季恒要买马,买的自然是匈奴人的战马。其实姜洵也有这念头,尤其与匈奴正面交锋过后,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他们的马从爆发力到耐力都明显不如匈奴,并且还格外娇气,需要精心饲养,稍不留神便会生病尥蹶子。
只不过家里钱都是季恒在管,眼下齐军的马也还可以,他便没好意思提。
燕王说道:“买战马是吧,还真有。”
走私贸易没有保障,被黑吃黑了也无处伸冤,找到一个靠谱讲信用的渠道便至关重要。
姜肃川自己掌兵,又常年与匈奴作战,对匈奴人的战马也眼馋已久,不可能不往这方面动心思。只不过燕国军事开支过大,财力有限,他有渠道也无法想买多少便买多少。
季恒道:“我听闻这些走私犯与匈奴军需官都有勾结,倒卖的是匈奴在役的战马?”
燕王知道季恒是个君子,也不知季恒说这话,是觉得走私犯这么做不道德、不保险还是什么意思。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有这么搞的,也有民间自己养的马。”
不成想,季恒道:“在役战马自然是最好的了,最上等的马才会被用作战马,也不知燕王手中渠道能搞到吗?能搞到多少?”
燕王清了清嗓道:“你们想要多少?”
季恒想了想道:“要么先买一千匹试试?先看看质量如何,这走私商靠不靠谱。”说着,看向了姜洵。
姜洵心情很愉悦,季恒这是在给他买装备呢。
事实上,眼下齐军能拥有这么多战马,也是因为季恒高瞻远瞩,在齐国圈出了几块地专门养马。
他投入了大量钱财来创建马场并雇佣匠人,从配种、接生、饲养再到驯马、医治无不用心;又有纪老将军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齐军才能建立自己的骑兵。
季恒还在冶铁作坊锻造兵器,那武库姜洵也亲眼去看过了,数量的确惊到了他。
季恒每天哭穷,他还以为自己家很穷,没想到季恒竟吭哧吭哧给他攒下了这么多家底。
他道:“一千匹可以啊,都听你的。”说着,看向季恒,只觉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找到这么能干的媳妇儿?有时想想连自己都羡慕自己。
燕王道:“一千匹肯定能搞到。这事儿我来起个头,引荐一番。”
季恒道:“那便有劳燕王了。”
很快便到了午时,外头已经在烤羊,香味飘进了营房里,季恒闻了一下道:“好香。”
燕王去了茅房,屋子里便只剩二人。
冬日暖阳透过窗柩打在地板上,又有炭盆烧着,屋子里便很温暖。姜洵往季恒那边挪了挪屁股,手悄悄伸过来搂了季恒的腰,还轻掐了一下。
季恒没料到,险些叫出声来,道:“阿洵……”
姜洵搂得更紧了,垂眸望着季恒问:“一会儿你是想咱们三个安安静静吃一顿,还是多叫几个人?”
季恒道:“你准备叫谁?”
姜洵盘了一下道:“姜沅……晁阳……梁广源……还有一个叫贺林的,是燕王的人,这阵子负责招待我们,人挺憨、挺可爱的。”
季恒听门外很安静,没什么动静,便又往姜洵怀里靠了靠,抬头看着姜洵道:“那就叫呗,烤全羊三个人也吃不完吧?不要浪费了。”
姜洵看到季恒的嘴就想亲,俯身吻了一口,应道:“好,那我一会儿去叫。”
季恒又用很轻的声音同姜洵闲聊起来,道:“我来这儿,怎么有种来了你家的感觉?”
大概就是一种,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姜洵主场的地方,姜洵还有姜洵的身边人都很照顾他的感觉 。
姜洵尝试理解这种感觉,问道:“第一次来婆家的感觉?”
季恒又抬头看他,问道:“这儿是婆家,那齐王宫算什么?”
姜洵垂眸望着季恒,见缝插针地占季恒便宜,一看季恒抬头,便又俯身吻了他一口,这才道:“齐王宫算你娘家。”
季恒忍不住笑,说道:“殿下这么大方,要把齐王宫送我了。”
姜洵托着季恒下巴,大拇指摩挲季恒脸颊,道:“你不觉得齐王宫本来就是你家吗?你从小在那儿长大,所有人也都听你的。齐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季恒眉眼带着浓浓的笑意,说道:“那我也太幸福了。”
没多久,门外便响起燕王的咳嗽声,进门前燕王还和门口士兵闲聊了几句。
士兵颇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燕王,没想到燕王竟如此平易近人,关心他生活,关心他家里,问了他好些“有的没的”问题。
季恒在营房内听到动静,自动从姜洵怀里起了身,说道:“燕王来了。”
等燕王进门时,两人便又恢复了再得体不过的坐姿。
羊很快烤好,姜洵又命人把那几人请来,大家围着烤全羊坐成了一圈。
燕王道:“我们这儿有时习胡俗,尤其这烤全羊,还是大家围在一块儿吃才更香!今天就不分餐了,大家自便吧,啊,哈哈。”
季恒眉眼带笑,温声道:“入乡随俗,这样也更热闹些。”
大家很快开动,姜洵知道季恒喜欢焦脆一些的,便片下几片外头烤得滋滋冒油的表皮,放到了季恒面前的漆碟里。
季恒夹起来咬了一口,这羊肉肥瘦得宜、烤得焦香,味道在他口腔内绽开,他许久没有这样胃口大开过了。
姜洵问道:“好吃吗?”
季恒道:“好吃。”
姜洵又片下几片,说道:“那就大口吃,多吃点。”——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要进入缘更状态了,我也不知道我最近精力为什么能差成这样,关于决战也还有好多点没想清楚,各方的动机,攻受怎么获胜之类的(姜炎,你干脆禅位好不好?[化了][化了])数据又很差,榜单也申不上……
没有办法日更,但我会保证完成度,我本身也有强迫症,自己没想清楚的剧情,或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根本不想发上来。
不过如果不更的话,我还是会照常挂个请假条,感谢大家的陪伴,对不起[爆哭][爆哭]
第119章
入春了, 未央宫宫墙上的积雪已在连日的暖阳下消融殆尽,柳树枝条已长出了尖尖的嫩芽。
但毕竟倒春寒,天气还是有些寒凉。
阳光很暖, 刮过脸颊的风却很凉。
寝宫内, 季俨早已睁眼, 枕边人却仍在酣睡。帐内光线晦暗、空气污浊, 季俨就这样用手撑头,面无表情地垂视着陛下的睡颜。
陛下近来几乎瘦脱了相,面颊凹陷、面色发黄, 眼周黑眼圈很重,嘴唇发着乌青的颜色。
他看着陛下这模样,便总能想起“病入膏肓”四个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开始咳了起来,因咳得太重, 上身也跟着微微抬起。
“陛下?”季俨说着, 忙帮陛下撑着身子。几名宦官也走上前来, 递水的递水,捶背的捶背。
陛下就这么咳了许久,而后倒下头去接着昏睡。
因身体原因,陛下已停了七日早朝。那日福满前去下诏,声称陛下龙体抱恙, 只是陛下这回是忽然病倒, 前一日在早朝上还是年富力强的模样,朝臣们便觉得事有蹊跷。
这几日便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出, 说季俨这七日都未曾离开过陛下寝宫半步,说陛下是鸳鸯帐里暖芙蓉,因此才无心朝政。
季俨听了只觉好笑, 别说连续七日,他之前连续一两个月不曾离开陛下身边的情况也有之。
那时陛下都能正常早朝,为何这时偏偏就不能了?
这些朝臣是没脑子吗?
直到舆论愈演愈烈,他才觉出不对劲。
他再迟钝,也意识到这背后似是有人推动,为的是掩盖陛下病重的真相,以免朝局动荡。
可却偏偏拿他当盾牌,他就这么好欺负吗?
他平日里太过招摇,本就树敌颇多,这言论一出,那些朝臣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他此次回长安,对季恒所言深有体会。他在长安的处境的确无异于羊在虎穴,班家、朝臣、百姓各个都对他虎视眈眈,朝中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往他身上一推那是最方便的,反正他被污蔑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一人为他说话。他之所以还没被这些人剥皮拆骨,是因为陛下还活着。
可陛下又能护他多久呢?
约摸是在下午时分,太子太傅董年求见。
每日这时候陛下都会清醒一阵,直到傍晚。董年进门时,殿内炭盆正烧得温暖如春,宦官正在床边伺候陛下用饭,季俨则已洗漱更衣,正背对他坐在案几前“对镜帖黄花”。
董年看了季俨一眼,季俨一抬眸,与铜镜中的董年对视。
季俨知道董年每次来,都是希望他回避的,可陛下都没开尊口,董年也不好去提,只得让他在一旁听着。
今日也是一样,季俨丝毫没有要避让的意思,悠然自得该干嘛干嘛。董年便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陛下床边,慰问道:“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姜炎靠着床头仰坐,笑道:“还好,还是老样子。”
董年又道:“那祭祀……?”
“不太好找啊……”陛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八字要合适,可寻常人家日子过得糊涂,连几月几日生的都不一定清楚,何况是时辰了。还差几个,始终找不到。”
董年焦心道:“这真是要抓紧才是啊……!陛下也知道,齐王和燕王太子攻入草原大获全胜,越来越不容小觑!那燕王太子脑子不灵光,又非高祖血脉,倒是不成威胁。可那齐王——我是越看他越不舒服!越觉得狼子野心,绝非少主之臣……!”
姜炎不喜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意,何况眼下殿内也不只他与董年二人。
他面色和蔼,说笑道:“那小子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
姜炎此言,是要董年打住、慎言的意思,可惜董年并未听出其弦外之音。
身为太子太傅,他听了这话只觉难受。陛下说太子“子不类父”,却说齐王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董年苦口婆心地规劝道:“但毕竟太子才是陛下亲子啊……吴王财力雄厚,可他是庶出,且膝下无子;他哪怕有不臣之心也名不正言不顺,我看难成什么大气候。齐王却不一样,他父亲可是……”
他父亲可是惠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能坐稳这位置,靠的是武力统治,士族文人心中未必能心服口服。
陛下强悍,压得住这些人,可陛下百年之后,皇太子却未必能压得住这些人,到时齐国再借此大作一番文章……
“臣近来是越发觉得”,董年小声嘀咕道,“比起吴国,齐国才更应该提防。吴王哪怕要造反,也很容易被齐国摘了果子……前阵子梁王在代地节节败退,齐军却势头凶猛,这实在让臣夜不安寝。臣还是那主意,匈奴要打,藩也要削,倒不如让诸侯王成为打匈奴的主力,朝廷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并不着急,等居极的法事一成,那便是万事大吉,此事他会稳扎稳打地慢慢去办。他只笑呵呵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要休息了。”
“……喏。”
待得董年走远,季俨这才起了身,走到陛下床边婀娜地侧坐下,拍了拍陛下胸口的被子,娇声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炎知道季俨都听到了,以为季俨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
季俨与季恒是堂兄弟,关系再不好也是同根同源,季俨今年又回了趟齐国,让他不得不留心,这也是他不想当着季俨的面谈论齐国的原因之一。
不成想,季俨却忿忿不平道:“近来外头都在传,说是臣勾引了陛下,才搞得陛下无心朝政,不再早朝呢!那帮子老东西,都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姜炎忍不住发笑,掐了掐季俨脸蛋,说道:“有我在,谁敢把你生吞活剥?”
季俨很委屈地道:“陛下都不替臣考虑考虑以后的吗?说句大逆不道的……”
“好了,你闭嘴。”
他知道季俨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万一哪天陛下死了”这种被拉去砍头都活该的话。
他捏紧了季俨脸蛋,说道:“你若不是季俨,早就被弃市一百回了。”
“谁让陛下宠我呢?”季俨道,“可陛下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将来?陛下就不怕陛下一走,皇后便砍断我手脚,把我扔进猪圈里当人彘吗?”
姜炎道:“皇后没有那么恶毒。”
季俨道:“那陛下就不怕那帮老东西给我安上上百条罪名,再把我拉去弃市吗?”
姜炎叹了一口气,他始终认为自己春秋鼎盛,可季俨为何总说得好像他快要死了一样。
他临终之前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可他万一就这么撒手人寰……他想了想,问季俨道:“那你愿为我陪葬吗?”
这话让季俨登时心凉了一半。
若真爱一个人,会希望对方为自己陪葬吗?希望另一半到地底下继续陪着自己,这是出于喜爱吗?
他想不通,他只是莫名想起了季恒和姜洵。
若是姜洵快要死了,他会让季恒为自己陪葬吗?他当然不会,他只会担心自己走后季恒一个人过不好,于是想方设法为季恒打点好一切。他临终之前,会更心疼季恒而不知自己。
反观陛下,却丝毫没有这意思。
陛下根本看不到他的处境,也不考虑自己百年之后,他季俨该怎么活下去,反倒让他陪葬。
他越想便越是悲哀,说道:“我不愿意!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活得好好的,陛下却要我被一帮宦官活活勒死,去给陛下陪葬!陛下根本没拿我当个人看,而只拿我当小猫小狗,拿我当禁|脔玩物!”
姜炎身体不适,有些招架不住季俨这脾气,只无奈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也只是说说罢了。”
——
燕国的春天来得很突然,积雪融化,郊外已是一副草长莺飞的景象。
季恒来到蓟城已有十三日,这十三日来他几乎无所事事,每日只与姜洵缩在温暖的营房里,过着食色性也、腻腻歪歪的日子,并过得乐不思蜀。
他之前不大喜欢“虚度光阴”的感觉,这会让他感到空虚,只是由于姜洵就陪在身边,“虚度”的每一寸光阴便仿佛都有了意义。
这也是他人生中难得的黄金岁月,姜洵几乎拿他当一个婴儿在照料,照料得无微不至。他快要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变成一个废人。前阵子因试药伤了的身体,也在这段时间彻底养好。
想起他和姜洵都不在,齐国若发生什么事,便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季恒又有些焦虑。
他原本定好了要在三日前启程,只是又忽然收到朱子真来信。
总之,颍川侯已对齐了信息,得知此事是个乌龙,被抓的是赵王太子,并且已经被姜洵给劫回来了。
他便又第一时间派人告知齐国,还对自己没弄清楚就惊动了齐国的事儿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朱子真在信中说,他已经给颍川侯回了信,再次对颍川侯表达了感谢。只是他们身在齐国,仍有些云里雾里,也无法完全确认殿下是否真的安全。
小殿下近来又总是哭闹,翁主也很惦念殿下安危,两人在临淄待不住,翁主已经带着小殿下启程前往燕国了。
其实季恒抵达蓟城第二日,便已给朱子真去了信,表示殿下没事,并阐明了来龙去脉。
但信件一来一往也有时间差,朱子真写这信时没收到,不过这会儿估计也已收到了。
事已至此,季恒便决定在蓟城多留几日,等紫瑶和阿宝都来了,三个人再一同回齐国。
第120章
这日季恒正在营房午睡, 忽听前堂传来“轧吱—”一声房门推开的声响,紧跟着便听贺林小心翼翼叫道:“……殿下。”
“……殿下?”
季恒没应声,下床整理好仪容便走了出去, 温声道:“贺林, 你来了。”
贺林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不敢多进, 一看殿下不在,反倒是季公子走了出来,登时有些红了脸。自从知道季公子与殿下是“那样”的关系, 他便有了不该直视季公子容颜的自觉。
他微微侧身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面,说道:“那个……前方传舍来信了,好像是贵国翁主送来的。”说着,递出一只木匣子。
“紫瑶?”季恒说着接过匣子, 看了眼封检上的字迹, 说道, “那看来紫瑶快要到了。殿下出门看士兵操练,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若是找殿下有事,不如进来坐着等会儿。”说着,把人往里请。
贺林连连道:“不用不用不用, 我就过来送个信, 那我先……”说着,挠挠头出去了。
等姜询回来, 季恒便把信拿给他看。
姜洵对附近交通已了如指掌,一看这信是从哪处传舍发出,心中便有了数, 说道:“估计明天中午就入城了,我明日一早跟左廷玉一块儿去接。最近外头化雪,风还是很凉,叔叔便不要去了,睡个懒觉,在营房里等着我们。”
季恒应道:“好。”
隔日一早,姜洵、左廷玉便带着卫队到城外去迎。
约摸下午申正时分,季恒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便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说着,起了身。
燕王也道:“来了来了,肯定是他们。”说着,也起了身。
近来匈奴正在代地与梁王交战,左贤王大部分兵力也都调去支援了邪烈,燕国便暂时安全。自季恒到来以来,燕王也好、姜洵也好,状态都颇显悠闲。
得知紫瑶和阿宝要来,燕王今日便带着姜照疆、姜雪莹一同到军营等候,几人听了动静便纷纷迎了出去。
晌午太阳很大,军营内只剩薄薄一层积雪,眼下也正淅淅沥沥地融化。只见军营大门大开,车驾缓缓入内,待两方人马在中间相会,马车停稳,姜灼这才抱着阿宝下车。
姜雪莹叫了声“阿宝!”便跑了过去,说道:“阿宝,好久不见。”
见姜灼要把阿宝放下,姜雪莹便蹲下身来,帮阿宝把两只小脚放好,让阿宝稳稳落地。
阿宝两脚一着地,便说道:“雪莹!我好想你,我想来燕国其实也是想来找你的。”说着,伸手抱了抱雪莹。
阿宝身子肉嘟嘟的,眼下虽被厚厚的冬装紧紧包裹,手感没那么软,但抱起来还是很舒服的,雪莹也抱住了阿宝,咯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阿宝也乐,军营内满是两个小孩儿稚嫩的欢笑声。
姜照疆一身利落军装,站在一旁笑看了片刻,便走向姜灼道:“阿灼,好久不见。今晚我父亲要为你们接风洗尘,等晚宴结束,这几日便到王宫下榻。这儿是军营,士兵进进出出的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姜灼欣然应道:“好啊!”又问道,“那小黑还有我叔叔他们呢?”
姜照疆道:“姜洵军队在这儿,住军营方便。你叔叔我们也邀请过,但他更想留在军营,刚好跟姜洵住一个屋子。”
姜灼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心想,这个小黑都在对他们冰清玉洁的叔叔做什么啊?
叔叔还记得要把小黑套麻袋里打一顿的约定吗?肯定都不记得了!
那头,姜洵也向季恒走去。
他随姜灼车驾而来,仿佛也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似的,季恒便调侃道:“怎么,你也要跟我说好久不见?”
姜洵从背后搂住了季恒,两只手臂从季恒肩头自然地垂落下来,说道:“是好久不见啊,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嘛。”说着,侧头在季恒脸颊上吻了一口,而后挑衅似的瞥向了对面正看着他们的姜灼。
姜灼跺了一脚,径直向营房走去。
燕王为大家准备的晚宴是烤全羊,近来天气回暖,除了季恒,大家都已脱掉了大氅,燕王便命人在室外架上了篝火,大家围坐下来边烤边吃。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羊已经架了上去。
雪莹把阿宝牵到了小板凳前,叮嘱道:“阿宝,你在这里坐好。这个火很烫,千万不能把手伸过去,知道吗?”
阿宝“唔”了声,乖乖坐好,只是刚坐了一会儿便又被什么东西吸引,起身咕噜噜跑了出去。
季恒怕阿宝跑远,刚要起身,便见雪莹也跑了过去,没一会儿便把阿宝抱了回来。只是阿宝实在重了许多,身上冬装又很厚重,雪莹便抱得十分吃力。
只见阿宝两手高高在上面举着,两条腿还在地上拖着,一头雾水地被雪莹“抱”了回来,放到了小板凳上。
雪莹又叮嘱道:“阿宝,在这里坐好,小孩子乱跑会被匈奴人抓走吃掉的。”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大家的脸。
姜洵一扭头,便见季恒正看着雪莹和阿宝忍不住笑,他便道:“叔叔在笑什么呢?”
季恒道:“你还记得你上回跟我说的吗?”
姜洵道:“什么?”
季恒回头看向姜洵,说笑道:“咱们给阿宝和雪莹定个娃娃亲吧。”
燕王坐姜洵另一头,听到这儿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好主意,这是亲上加亲啊!”
羊肉开始滋滋冒油,大家各自开动。
季恒吃了一口,又对燕王道:“眼下早就开春了,可匈奴却毫无退兵之意,还在代地与梁王交战,也不知他们今年是何打算?”
燕王对此也颇有烦忧,说道:“这么多年了,这种情况也不常见。我也不好说,但匈奴若迟迟不退,朝廷便有可能再次下令,要齐、燕两国攻入草原,好为梁王分忧。”
毕竟能者多劳,梁王与匈奴打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敢踏入草原腹地,姜洵却敢,他初出茅庐还打赢了。梁王节节败退的情况下,朝廷便极有可能再次往姜洵身上下注。
季恒坐在篝火前,探身越过姜洵与燕王对话,说道:“朝廷诏令,我们自然不得不从。可战一开打,那真是花钱如流水,朝廷若是又不管不顾,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燕王笑呵呵地道:“你们齐国比我们燕国可是强多了,沃野千里,还能煮盐,无非是几年前那场瘟疫让你们大伤了元气。上回姜洵、晏河打入左贤王部,所耗费的军费朝廷已经答应要给我们补,只是落实起来有些费劲,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朝廷这回若再要我们出兵,我便先把军费、粮草这些事儿谈妥,谈不妥便先按兵不动。到时候贤弟、贤侄,”燕王说着,看了过来,说道,“你们可要与我共进退,别脑子一热就往前冲,否则我姜肃川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啊,哈哈哈。”
“这是自然。”季恒说着,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而一举杯便见燕王也已举了杯,还问他道:“贤弟你能喝吗?”
“少喝几杯没事,”季恒道,“我们与燕国并肩作战,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自然要共进退。”
姜洵也举了杯,三人一起喝了一杯。
季恒酒量很差,一碗浊酒下肚,脸和耳根便迅速烧了起来。早春夜里的风还是很凉,姜洵便揽住了季恒肩膀,问道:“吃饱了吗?”
季恒“嗯”了声。
姜洵便道:“喝了酒吹凉风不好,不如我们进屋去,你喝茶,我跟燕王接着再喝两杯。”
燕王欣然应下,季恒也跟着起了身,叮嘱左廷玉看好雪莹和阿宝,三人便一起进了屋。
不知为何,季恒今日很有兴致,见燕王与姜洵饮酒,便也时常跟着陪一杯,喝得脸颊到脖颈都彻底红透。
他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燕王方才说朝廷会把咱们上回攻打左贤王部的军费补给我们,也不知朝廷准备如何补?”
燕王放下酒杯道:“说是补军备和粮草。只是朝廷这两年国库空虚,今年军粮消耗又比往年更加巨大——上回来传诏的宦官只说,正在筹备当中了,只是最近也没什么动静。”
季恒道:“去年夏末秋初那一阵,我听闻尚阳尚公子在大张旗鼓地收购粮食,数量相当之巨大。我们身在齐国消息闭塞,以为尚公子是在为朝廷筹备粮草,若真是如此,眼下朝廷粮仓应当是挺充实的。”
燕王低沉地笑了两声,目光微垂,望着案几上自己攥着酒杯的手,顿了片刻只说道:“谁知朝廷是何打算。”
季恒又道:“仗打到现在,也不知燕王手中粮草可还充足?我们齐国是吃了几年前那一堑,这两年在囤粮的事上也下足了功夫。燕王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们开口,我们一定倾囊相助。”说着,看向了姜洵。
姜洵放下酒杯应和道:“没错,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关系,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燕王应道:“还好。还好。”
老实说,自他被高皇帝封为燕王以来,就没有哪一年没为粮草发愁过。他眼下手中囤粮不多,但也能周转,且姜洵、季恒又是他晚辈,他也不好同他们说这些。
季恒又好奇道:“也不知燕王军粮都是如何筹办的,单靠粮税可以维持吗?还是除了粮税,还要再采买一部分。”
燕王道:“单靠粮税肯定是不够的,朝廷还会再拨一部分。之前直接拨粮草,近年来朝廷觉得运输太废立,便开始拨铜钱,燕国再拿铜钱采买。”
“那价格如何?”季恒关心道,“因为这两年齐国的粮价也下降了许多,若是从齐国采买更划算,我也能帮忙从中张罗。”
燕王想了想,说道:“今年采买粟米的价格好像是……三十二钱一石,从赵国运过来。”
“买贵了,”季恒道,“齐国石粟十钱多点,哪怕算上来回脚力,也到不了三十钱。”
燕王、姜洵纷纷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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