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姜洵的书信裹挟着燕国特有的凛冬气味, 由驿使快马加鞭送到了季恒案头。


    不知为何,季恒尚未打开,便预感信中不会是什么情情爱爱, 因而有些悬着一颗心。


    果不其然, 姜洵在信中写道, 燕国今年的战况比往年都要严峻。他和白羽部在山谷中交战, 齐军生擒了白羽部首领呼屠,却也牺牲了一千八百多名齐军。


    他会派人送回这些士兵的尸首,希望季恒能让他们的亲属前来认领, 并发放阵亡抚恤金,安抚好他们的家人。


    姜洵还说,实战证明,纪无畏在马场培训骑兵的那一套十分行之有效,希望临淄尽快招募一批身体素质好的士兵, 开始下一轮的训练。


    最后姜洵又提了一句, 说吴苑为他挡了一刀, 身负重伤,正昏迷不醒……


    姜洵并未过多言语,但季恒知道他很难过。


    合上了竹简后,季恒也感到心惊肉跳。


    他没想到姜洵刚上前线便会碰上如此惨烈的一战,为何连吴苑, 贴身跟在姜洵最身边的人都会身负重伤, 昏迷不醒?这一战该有多凶险?


    他立刻提笔给姜洵回了一封信,表示这两件事他都会尽快落实下去, 请殿下放心。


    发出了信件后,他便紧急召开了廷议。


    季恒吩咐下去,叫各地地方官按花名册联系牺牲将士们的亲属, 若是地址无误,他便派兵士送还尸身,同时送上阵亡抚恤金,不必亲属到临淄跑这一趟。


    为防止官吏从中贪污,季恒要求亲属收到后务必签字画押,后续他还会派出郎卫到亲属家中抽查,再次确认有无收到,双重验证。


    牺牲将士的家庭,季恒还想给他们减免一部分赋税。


    他在廷议中提出了这个想法,但具体章程还需细细讨论,计划最晚在明年秋收前落实下去。


    姜洵那边很快又回了信,信中没多说什么,只说他年底会回来过年。他没说几号启程,更没说预计于几号抵达。


    于是步入了腊月后,季恒便开始在等。


    他派人叮嘱沿途传舍,若是殿下到传舍下榻,那便立即派人给他递信——虽然传舍差役的马力,大概率也追不上姜洵。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五这日,季恒尚未收到任何消息,正用完饭在案前看看闲书聊以消遣,便听小婧从外面跑进来说:“公子公子,殿下回来了!”


    季恒忙起身道:“他到哪里了?”


    “是城门校尉递来的消息,眼下估计已经入城了。”


    季恒闻言看了眼地面,此时此刻,他内室里有个“不速之客”正打着地铺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季恒犹豫片刻,没管那人,兀自取来狐裘穿好,便匆匆走到廊下穿鞋。


    恰在此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四周宫人纷纷道:“大王回来了!”


    “真的是殿下!”


    没多久,姜洵便在院门外勒了马,利落地飞身下马。长生殿庭院被一层薄雪覆盖,一旁腊梅开得正娇艳,姜洵身上穿着季恒送来的黑色大氅和鹿皮靴子,迈步跨入院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廊下单薄的白衣身影。


    “阿洵。”季恒险些要哭出来,忙走了下来。


    姜洵步子更大,走得更快,不等季恒走下台阶,便走上前来一把揽住了季恒的腰,抱了许久后说道:“进屋,外面冷。”


    “好。”


    殿内温暖如春,两人进门时,小婧刚好把殿内宫人都调走,经由内室撤出了长生殿,撤得那叫一个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


    路过内室时,小婧不禁又看了地上那人一眼,此人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大长毛毛虫,眼下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小婧心想,她是大发慈悲把这人叫醒带走,还是别多管闲事,等殿下一会儿进来了再亲手处理?


    考虑到此人过往表现,小婧果断选择了后者。


    季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外殿,心想刚刚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而未来得及问一句,姜洵便从身后抱住他。抱了会儿,又把他摆正,让他朝向自己。


    姜洵高大的身躯包裹着季恒,他大氅上像是沾满了边塞的气味,像是凛冽风霜,又像是风尘仆仆,季恒把头埋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姜洵拍拍季恒后脑,问道:“想我没?”


    季恒看向他,反问道:“你想我没?”


    “快想死你了。”


    “那我也想你了。”


    姜洵蹲下身,一把将季恒腾空抱起,向前几步,将季恒抵在了漆黑镶金的宫殿承重柱上。


    姜洵把他抱得很高,这让季恒视线微微高于了姜洵。


    他眼眸格外温润,像一只羔羊,以微微俯视的目光端详着姜洵的脸庞,感到姜洵的面貌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更加坚毅硬朗,肤色也晒黑了些,身上更多了几分成年雄性的强势意味。


    他想问问姜洵受伤了没有?在前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可看着姜洵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又觉得不必多问,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季恒后背抵着粗壮的木柱,这使得姜洵更加省力。他一手托着季恒屁股,一手托着季恒后颈,结结实实地吻了下来。


    季恒无路可退,只好搂住了姜洵脖子,黏腻的声音很快回荡在空旷幽暗的大殿里……


    而恰在此时,只听一墙之隔,竟忽然传来有人在半睡半醒间哼唧的声音,听那音色分明是个成年男子。


    姜洵忽然停下,看向季恒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复杂,问道:“什么人?”


    季恒面颊登时烧了上来,心想小婧怎么不好人做到底,把那煞风景的也一块儿打包带走?


    而不等季恒开口,姜洵便急不可耐道:“屋子里藏男人了?”


    “不是,阿洵,你听我解释……!”


    姜洵没听,把季恒放在地上便大步流星向内室走去,黑色大氅在身后飘扬。


    而一掀帘,只见有一男子竟正在季恒的“闺房重地”里打地铺睡觉!因用被子蒙着脸,一时看不清是谁。


    他回头问季恒道:“什么人?”


    季恒匆匆走上前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是谁,只能说是不速之客,非赖在这儿不走。我想找人叉出去吧——可一来,他身份地位的确在我之上,二来我对叔父有愧,三来也担心陛下迁怒,毕竟他可是正当宠呢。阿洵你是一家之主,你来想想办法吧!”说着,推了姜洵一把。


    一家之主——


    这使得姜洵嘴角不自知地微微上扬。


    而在这时,只见那“不速之客”哼唧了声,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像是被吵醒了不高兴似的。


    他困得睁不开眼,随手抓了抓头发,刚睡醒的一头乌发却是丝毫也不凌乱,而是丝滑地披散在肩头,略微带着些慵懒之感;中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里面白皙细腻的锁骨与肩膀。


    姜洵回头看向季恒,惊异道:“季俨?”


    季恒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季俨又揉揉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睁眼,看到人高马大站在门前的姜洵,和小鸟依人站在姜洵身后的季恒,说道:“哟,你男人回来了。”


    姜洵见不得季俨这不知检点的样子,捡起地上一件衣裳,扔到了季俨头顶,把季俨蓬松的头发、迷离的目光和露在外面的锁骨给遮了个严严实实,说道:“穿上。不要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


    季俨不以为意,扯下衣裳道了声谢,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穿衣服。


    姜洵道:“你还回来做什么,陛下身边待不下去了?”


    “怎么会。”季俨嗓音慵懒,起身系着腰带道,“陛下片刻离不得我,好不容易才跟陛下告了一个月的假,回来祭个祖。”


    “你还知道祭祖。”姜洵道,“之前怎么不回来祭祖,把祭祀的事全扔给你堂兄?”


    季俨系紧了腰带,走到铜镜前跪坐下来梳头发,拿篦子一下下梳着,说道:“之前累累如丧家之犬,哪好意思回来呢?这两年混得好了,自然要回来一趟,在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一番了。”


    姜洵道:“那你就到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去,跑季恒这儿来做什么?”


    “嗯……”季俨想了许久,说道,“可能因为堂哥就是我最想炫耀的乡里乡亲了吧。”


    季恒:“……”


    姜洵:“……”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


    “这三天都住在长生殿?都在打地铺,没上过季恒的床?”


    季俨也很是无语,再次看向了姜洵,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调戏道:“便是上过又如何?”


    姜洵道:“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活着走出齐国。”


    季俨忽然弱势下来,却牢牢占据了道德高地,说道:“你们姜家的男人,可真是个顶个的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男女通吃,不拿我们底层人当人。”说着,看向了季恒,意味深长道,“堂哥,你跟着他可要小心呐,小心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姜洵吃了一瘪,顿了片刻又“好心提醒”道:“你运回齐国的那些铜钱,关口已经查验过了,竟没有一枚足斤足两。”


    “……”


    季俨心想,吵不过就吵不过,忽然提不相干的事做什么?简直不讲武德。


    此事虽法不责众,但毕竟违法,季俨迅速把一头长发冠了上去,识趣地没再接话。


    姜洵又道:“还有,那个派刺客来割季恒头发的失心疯就是你吧?”


    季俨彻底无话可说。


    姜洵问道:“怎么,你暗恋季恒啊?”


    季俨简直恼羞成怒!


    他知道自己最好认输,毕竟事关那么多钱财。可他一向委屈了什么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这张嘴,他实在受不了姜洵这臆想全世界都暗恋季恒的模样,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能从我割他一缕头发这件事,推断到我暗恋季恒的?”


    一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头发是种羞辱。


    二来,头发也可以拿来扎小人。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不是吗?


    “行,我知道是你了。”姜洵没回答季俨那问题,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推开了殿门,对候在门外的左廷玉道,“季俨府中藏了大量分量不足的铜钱,一旦开始流通,便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立刻查抄,勒令回炉重造,重造后抽查分量,若是还敢缺斤少两,那便直接扣押充公!”


    这也是他对季俨割季恒头发的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惩罚。


    左廷玉不明所以,看向了殿内季恒,季恒使了个眼色,左廷玉这才抱拳道:“……喏!”


    姜洵又关上了屏门。


    而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季俨府中藏着的八千万钱,都是他准备有朝一日在长安混不下去,便回齐国养老用的。


    季俨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姜!洵!”


    姜洵道:“我是王你是侯,你怎可直呼我名讳?真是没规矩,叔叔你快管管他。”


    季俨也有理有据道:“你是王,我堂哥是民,他还不是照样直呼你名讳?我是你叔叔的弟弟,又是你伯父的爱人,我跟他们是一个辈分,是你的长辈,直呼你名讳又如何?”


    姜洵只觉得季俨强词夺理,因为在他眼里,季俨是季恒的弟弟,再怎么论也在他之下。他理了理,认真道:“可季俨,你是我老婆的弟弟,照理讲,你其实应该叫我一声‘兄夫?’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2章


    季俨无语片刻, 指着姜洵看向季恒道:“这对吗?”


    季恒站在姜洵身侧,毫不犹豫地夫唱夫随,说道:“对!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堂兄的话, 是应该叫阿洵一声, 咳—兄夫。”


    “……”


    姜洵嘴角上扬, 又道:“来人!”


    宦官应了声“喏”走进来。


    姜洵指着地上那一团被褥说道:“把这收拾了。还有, 我要沐浴。”说着,又看向了季俨,“不想看我洗澡就快出去。”


    季俨:“???”


    季俨:“………………!!!”


    于是一刻钟后, 姜洵在内室沐浴,季恒在外殿处理公文,季俨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吃柿饼。他看着季恒认真读着竹简,时而愁眉不展、时而眉眼舒展的模样,便总想打扰他。


    而在这时, 阿宝跟着乳母出门踏雪归来, 进了内室, 一不小心撞见了正在沐浴的姜洵,被姜洵轰了出来。


    他又跑到外殿木柱后探头探脑,见叔叔正和那个陌生的、奇怪的叔叔在一起,便有些不敢靠近。


    季恒余光瞥见了,抬头对阿宝一笑, 说道:“过来吧。”


    阿宝这才咕噜噜跑了过去, 一屁股坐季恒腿上,亲昵地搂住了季恒脖颈。过了片刻, 又暗戳戳地向季俨斜乜过去。


    季俨便也大喇喇盯着他,顿了顿,面貌忽然变得凶神恶煞, 露出了爪牙,做出一副要吃小孩儿的架势来!


    阿宝吓了一跳,忙抱紧了季恒!


    季俨对这反应很满意,看着阿宝,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


    季恒目光望着公文,却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只是两人都幼稚得叫他说不出话,他便只好装作没看到……


    阿宝近来又大了一圈,这让季恒有些吃不消,被阿宝坐着的大腿已经麻了大半边。


    而正想让阿宝自己坐好,阿宝便又搂紧了他脖颈,哼哼唧唧地在他耳边小声道:“叔叔……这个怪叔叔什么时候走?”


    季恒也小声道:“过完年。”


    “唔……好吧。”


    季恒又道:“这里没什么好玩的,阿宝,你去找嬷娘带你玩好不好?”


    阿宝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应了声“好”便咕噜噜去了。


    季俨没听到二人隐秘的对话,坐在席子上吃着糕点和柿饼,吃得打了个饱嗝,吓得赶紧把剩余半个柿饼放下了,拍了拍手道:“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说着,又看向季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发胖吗?”


    季恒两手捧着竹简,目光微垂,始终望着上面的文字,说道:“……不是很想知道。”


    季俨道:“因为你很瘦。”


    季恒终于抬眸望向他:“?”


    季俨上身后仰,两手撑在了身后,说道:“还看不出来吗?陛下一直在拿我当你的替代品呢。堂兄,为何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你是嫡系,我是旁支,你是神童,我自幼资质平平,日日挑灯夜读也死活跟不上你的进度。族里那些围在你身边恭维你的人,转头就对我和我父亲冷嘲热讽。我想出人头地,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可到头来唯一的途径竟只有模仿你!有几分像你,便已经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了是吗?”


    季恒一言不发,只是越听,眼眸便越深地垂落下来。


    季俨道:“我当年来找你,是真的想要谋个安稳营生踏踏实实好好做人的,可你却没有帮我。”他说着,有些红了眼眶,“我辗转沦落到长安,被歹徒抢走了盘缠,寒冬腊月差点饿死在街头。也好在我季俨命不该绝,活下来了。我不仅活下来,还彻底翻了身!”


    他并未细说自己和陛下是如何相识,只道:“……陛下这些年待我很好,但你以为旁人鄙夷的目光又是那么好受的吗?而且,”他考量过后,还是透露道,“陛下可能快要不行了。”


    听到这儿,季恒心头一颤。


    陛下可能快要不行了——


    这意味着许多事,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对此表现出兴趣,便会激起季俨莫名其妙的防备心理,季俨肯定不会再透露更多。


    关于季俨这番话,季恒也有话要讲,他语重心长道:“阿俨……我当年有没有说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那盐场做事?如果你当年接受,踏踏实实地做,眼下应该过得也还不错。虽比不上你现在,但好歹也是正经营生,不必受什么‘旁人鄙夷的眼光’,更不必辗转沦落到长安,差点饿死在街头。可当年是你看不起盐场管事不肯留下来,你得正视,眼高手低的确是你的错。”


    “……”季俨一时无言以对,又道,“可士农工商,你自己在齐国做官,却让我从商,还是到你那小小的盐场去做一个小小的管事,这也未免太‘嗟来之食’了些吧?”


    季恒不予理会,只道:“管事有大有小,让你做个管事,又不是一辈子只做个管事。照你这么说,我也从未做过官,也只是个最末流的商人罢了。”


    “……”


    “还有,”季恒游刃有余地撇清关系,说道,“在我眼里,你跟陛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你情我愿的真爱,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能留在陛下身边,混上爵位和铜山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也有许多人对此艳羡不来。人各有长,所以,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


    季俨看那柿饼诱人,便又拿起来咬了一口。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又看向季恒,目光忽然变得饶有兴趣起来,问道:“堂哥,你是不是算命打卦都很厉害的?”


    季恒老神在在道:“当然。”


    季俨道:“反正也无聊,你不如帮我看一下八字吧?”


    季恒心道,你无聊我可不无聊,却还是道:“实不相瞒,我当年跟着师父学八字命理时,就请师父把我身边人的八字都看了一遍。”


    季俨知道季恒那师父是个大人物,师从大仙,忙问道:“那看过我的没有?”


    “当然有。”


    季俨这嘴巴也是忽毒忽甜,一听到这儿便忙换了副面孔,说道:“哎……堂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种事你都还想着我,我这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说着,抹了一把还真湿润了的眼角,道,“——那大师怎么说啊?”


    季恒道:“师父说,你这八字实在清奇,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盘,竟有一整排的偏财。另外,你命里官杀混杂,桃花煞和驿马星又太多——桃花煞代表情感纠葛,驿马星代表漂泊流离。总的来说,你这命,要么侯服玉食,要么沿街乞讨。”


    “这大师算得还真准!我的确是从沿街乞讨,到如今也算侯服玉食了。”季俨说着,又看向了季恒,狐疑道,“——堂哥,你该不会是听了我刚刚说的,现场瞎编乱造的吧?”


    季恒道:“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信不信都由你。不过从大运来看,你人生的大起大落还远远没有结束。”


    季俨心头一紧。


    陛下封他为侯,又赏他铜山,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人生巅峰了,还怎么“大起”?那便只能是“大落”了,他该不会又落得沿街乞讨的命运吧?


    季恒读懂了季俨的心思,趁此机会又给了他一击,说道:“你命里还有一劫,大劫。”说着,看向季俨,强调道,“就在明年。”


    听到这儿季俨心脏骤缩,忙捂住嘴,把那“啊—”的一声短促尖叫给咽了回去——


    太可怕了!因为一切都对上了!


    可过了片刻,他又强装镇定,说道:“我都坐拥铜山了,还往不少地方都藏了钱,命里还有什么劫是我渡不过去的?”


    季恒道:“你若预料不到自己命里会有这一劫,你也不会往各处都藏钱了。”


    季俨无言以对,又狐疑道:“那这劫……可破吗?”


    “可破。”季恒道,“但你脑子要清楚一点,认清楚真心待你的人是谁,往后最有可能保护你的又是哪方势力。季俨,你得站到我们这一边。”


    电光石火之间,季俨仿佛猜到了什么,又或者说是看到了某种可能性,整个人被震慑、叹服到说不出话……!


    季恒则只是云淡风轻喝了一口茶。


    因为他知道季俨没有选择。


    ——


    与此同时,位于临淄城西的尚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马车,一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走到门前对仆役道:“通报尚公子,就说我何东求见。”


    仆役道:“公子吩咐过不必通报,何老板,这边请吧。”


    尚府有半个齐王宫大,由于规格限制,建造时稍微克制了些,但一眼望去却明显比齐王宫更新更豪华,完全称得上是雕梁画栋、鎏金镶玉。


    仆役沿着长廊把何东引到了尚公子的屋子,又同屋内侍者说了句什么。


    而只听那侍者道:“尚公子还在休息,我这就去通传。”


    何东忙拦住了,小声道:“不必通传,不必通传了!不要打扰了尚公子休息,我先到别的屋子等等就好!”


    那侍者道:“公子特意吩咐过,说何老板来了,不管何时务必第一时间通传他。”


    “那……”


    “请坐吧,稍等片刻。”侍者说着,转身向内室走去。


    院外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何东跪坐在前堂等候,很快便脱下了大氅。他喝了口热茶,听内室传来些许响动,像是尚公子下了床洗漱更衣的动静。


    紧跟着,又有女子刚睡醒的娇嗔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在与尚公子调情。


    何东面色微红,又干干咽下一口茶水。


    而又等了片刻,尚阳才一身单衣,理着衣襟走了出来,热情道:“何老板。”


    “公子……”何东说着,有些笨拙地起了身。


    尚阳道:“坐坐坐。”说着,走到主位盘坐了下来,歪身靠着凭几,有些吊儿郎当,但又莫名带着一丝压迫感地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啊?”


    话音一落,何东跪坐在一侧,垂着头,先拿衣袖抹了一把泪。


    尚阳忙坐直了,说道:“等等等等,你别哭啊,我可不会哄男人啊!怎么,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实在是不顺利啊。”何东一肚子苦水,说道,“那季恒,趁此次官府收秋税,已经把老百姓的粮仓都给掏空了!彻底掏空了!相当于釜底抽薪了!百姓手里没有余粮,小粮商便筹不到粮,小粮商筹不到粮,我便也筹不到粮!哪怕有,价钱也是大涨。我也跟友商们谈过,他们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尚阳情绪稳定,问道:“你满打满算,能给我多少?”


    “我,还有我在齐国这些友商,我们手里的粮全加起来,一共能有……”何东干干咽了口口水,垂首望着眼前的地板,说道,“二十万石。”


    尚阳愣了愣,脸上笑容收紧,“啪—!”地摔了手中把玩着的茶杯,说道:“他娘的二十万石能顶个屁用啊!”


    何东跪坐着不敢说话。


    尚阳顿了顿,又些许恢复了理智。


    他想让何东知道自己并非针对他,但又不想让何东完全知道。他指桑骂槐道:“狗日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这帮子人!”说着,又看向何东,“还有其他渠道吗?吴国那边你有认识的人没有?赵国呢,还有其他郡县呢?”


    何东早习惯了尚阳这德行,只有事说事、一五一十道:“得联系联系。不过赵国还有其他郡县,因为这两年地皮刮得太狠,情况估计也不太乐观。吴国那边——我们若是闹出太大动静,吴王那老狐狸肯定就要有所察觉了!”说着,不等尚阳发作,连忙道,“不过我还有一个主意!”


    尚阳道:“什么主意?”


    何东道:“一个最冒险却也是最方便的主意。”


    尚阳道:“所以是什么主意?”


    何东起了身,走到了尚阳身侧,在尚阳耳边小声耳语了三个字,道:“洛。阳。仓。”


    尚阳蓦地抬头看向了何东。


    何东道:“还是左口袋导右口袋的钱最好赚了不是么,尚公子?”——


    作者有话说:来了!


    第103章


    年关将至, 齐王宫笼罩在马上要过节的氛围之中。齐王外出两个多月,甫一回来,要见的人、要谈的事、要请的客都多, 白天日日在宫中宴饮, 晚上再回长生殿睡觉。


    季恒喜清净, 不是太重要的应酬场合便只露个面, 跟大家喝杯酒寒暄一番,便借口喝酒上头、身体不适等原因离开,自己回长生殿处理处理公务、看看闲书。


    这日日上三竿时, 左雨潇来了。他一步步跨上台阶,问门口郎卫道:“公子在吗?”


    郎卫应道:“在。”


    左雨潇心想,这时辰殿下应该已经出门宴饮了,但以防万一还是又问了句:“殿下在里面吗?”


    郎卫道:“也在。”


    恰在此时,小婧走了出来, 左雨潇便让小婧帮忙通报一声。


    小婧走进内室时, 季恒仍一身中衣躺在床帐内。他早就醒了, 可奈何昨晚喝得五迷三道的姜洵还在睡梦中,自己睡懒觉也就罢了,还死死抱着季恒不放,不让季恒起床,也不让季恒动弹。


    听了通报, 季恒应了声“知道了”便轻轻挪开姜洵胳膊, 掀开被子起了身。


    姜洵也跟着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道:“雨潇找我有点事, 你接着睡,我去去就来。”说着,翻身下床, 轻声洗漱更衣便走了出去。


    姜洵闭上眼,却未能再次入眠。


    直到季恒回了内室,姜洵这才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走到一旁拿起狐裘穿上,背对姜洵匆匆在脖颈处打了个结,说道:“季府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姜洵问:“什么事?”


    季恒理了理衣袖,说道:“陈伯摔了一跤,不过摔得不是很严重,我过去看一眼。”


    姜洵想了想,说道:“老人家摔跤可不是小事,陈伯这些年料理季府大小事务劳苦功高,快去看看吧。宫里的侍医、药材,你自己看着安排便是。”


    季恒走到床边坐了一下,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姜洵有种照顾自己老丈人家里的心态,说道:“毕竟是你家里嘛。”


    ——


    一刻钟后,驷马安车便驶出了长生殿。


    季恒掀开竹帘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跟着,这才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左雨潇端坐在季恒对面,说道:“马上年关,魏德又回来扫墓了,被我们蹲在山脚下的弟兄抓了个正着。”


    魏德便是当年为先王驾车的车夫,他们已经秘密把魏德绑了回来,眼下就藏在季府。


    不过陈伯摔了一跤也是真的,其他地方没什么大碍,只是落地时拿手撑了一下,把手腕摔骨裂了。又到了年底,季恒原本就是要来看看陈伯的,又听左雨潇禀报此事,刚好借口回来一趟。


    车轮滚滚向前,季恒在车内一言不发。


    车夫找到了,当年的真相很可能就要大白,可季恒心底竟有些胆怯。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季恒利落地下了车,由左雨潇引着,径直向“关押”魏德的屋子走去。


    房门推开,只见魏德被绑在了屋子里的承重柱上,两腿伸直坐在地面,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季恒依稀记得几年前,魏德还是个身材壮实的男子,毕竟驾驭驷马肯定要有点力气。可眼下却瘦得面颊凹陷,穿一身粗褐短打,下巴上长满了凌乱的胡茬,想必这几年来的逃亡生涯也并不好过。


    季恒走了过去,魏德闻声缓缓抬头,在认出季恒的瞬间忽然变得十分激动。


    他不住挣扎道:“公子!你是季公子,我认得你!”他嗓子已经嚎哑了,说道,“公子你听我说……当年大王的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真的不是我干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看着魏德这副模样,下意识便觉得魏德可能没有撒谎。


    可他又问道:“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魏德道:“因为此事实在是太蹊跷!太巧合!太离奇了啊!偏偏我一个新来的车夫,第一次为大王驾车便出了事故!大王出事时我偏偏还不在车上,让大王一个人掉了下去,我自己活了下来……!”他说着,几乎泣不成声,“我真的……我真的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季恒道:“事情已经发生,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此事顶罪,我只需要知道真相。你可以为自己抗辩,我会听。”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解释……”魏德涕泗横流,不住摇头,说道,“我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证据!大王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说着,闭上双眼,泪水从紧闭的眼眸中滚滚滑落,“大王是我服侍过的主子里最好的一个人了,能为大王驾车,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年在长安王府……”魏德回忆道,“管家物色了几个人选,请齐王自己挑选,一个人驾车,其余人替补……那日齐王便召见了我,同我闲聊起来……齐王问我家里的情况,我说我娘是府里的奴婢,因出身低,在世时时常受人冷眼,死后也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我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多赚点钱,早日分家出去,带我娘过上好日子,不必再看人脸色……可惜她很早就走了……”


    “大王听完也有些慨叹,说叫我好好干,若是干得好,他便会赏我一笔钱,让我把我娘迁到好一点的地方……”


    “我问大王是决定要用我了吗?大王说没错,他说选车夫便是选‘同行者’,他更看重品性,他觉得我这人有孝心又不忘本,决定要用我了。我受宠若惊,决心一定侍奉好大王,甘心为大王卖命,我又怎会动那歹心!”


    季恒听着这些话,回想起阿兄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他相信魏德说的都是实话,因为所有细节都太过真实,他甚至能看到与魏德相处时,阿兄脸上会是怎样的神情。


    哪怕背后有高人指点,也很难编得如此天衣无缝。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又道:“那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让你觉得可疑的事?如果没有,便把这期间所有事都细细复述一遍。还有,你觉得先王坠崖究竟是不是意外?”


    “这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可我也没有答案……我先说说我知道。”魏德垂头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木柱上动弹不得,说道,“齐王定下我后,我便留住在了长安王府。大王偶尔出门,我也会为大王驾车。”


    “我与大王相处不多,但每次见面,大王都是笑以待人的模样,会问问我吃了没有,适应不适应,偶尔还会开开玩笑。直到一日,大王随御驾到上林苑狩猎,在上林苑小住了两日。等狩猎结束,我接到大王时,大王便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模样了。”


    上林苑狩猎,陛下要班越缉拿先梁王并就地处决,阿兄虽拼命拦了下来,但事后自然心情沉重。


    季恒“嗯”了声,让魏德继续说。


    “自那之后,大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魏德道,“每次见面面色都很沉重,也不说话。我毕竟对大王了解不多,想着心情时好时坏也很正常,有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大王厌烦了……”


    “再然后,我们便从长安启程。”


    “那阵子我几乎日日都为大王驾车,实在太累了才会换人。大王也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坐在车内时常叹气,我在外面都能听到。我有时看大王下车,甚至觉得大王是不是哭过了,眼里像是有一层泪……”


    季恒知道阿兄很爱哭的,他那般宽仁,正因为他是个情感极度细腻柔软的人,这一点阿洵也随了他父亲。


    可那阵子究竟是怎么了,阿兄为何会哭?


    是得知陛下要对先梁王下手,还是已经知道自己也无法活着回到临淄?知道自己无法再陪两个孩子长大,无法再照料阿嫂,也看不到阿宝出生……?


    “哦对,”魏德又道,“大王出事前一日,有件事我觉得很古怪!”


    季恒道:“什么事,你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在传舍下榻。那段时间齐国暴雨,下得大家人心惶惶,道路泥泞,特别不好走。我检查完马车,便回去吃饭休息了,可躺下后还是觉得不踏实,想再去看看马车有没有什么问题。”


    “公子您应该知道,大王那马车一向是停在我们车夫居住的院子里的,我们那院子里都是粗人。结果我一出门,竟看到大王一个人站在我们那院子里……”


    “现在想想,那画面挺诡异的。都说人在大去之前,自己都是有预感的……”魏德说着,又有些啜泣起来,“我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大王那日十分反常……!我也说不出哪里反常,只是觉得大王那双眼睛,特别特别地悲哀……对,是悲哀。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挽回似的……”


    “我问大王怎么来了,大王说他有些放心不下,过来检查一下马车。”


    “我说我来检查就好,大王便说,他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叫我早点回去休息……”


    季恒道:“那你又检查了没有?”


    魏德嚎啕出声道:“……我没有!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天马车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事后也在想,我当时为何没有再好好检查一遍,等大王走了再出来一趟也好,第二日驾车前再看一遍也好,可我没有!我也在想,若是当时检查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场意外!”


    季恒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又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翻涌出来,他已经有了答案。


    魏德道:“第二日,我们继续赶路……因道路泥泞,车驾得很慢……大王便忽然训斥了我一顿,叫我下车……”他说着,猛地抬头看向季恒,“——对!是大王叫我下车的,这件事应该有郎卫可以证明!如果是我有意要谋害大王,在马车上动了手脚,那么大王叫我下车这件事又要如何解释?”


    季恒知道该如何解释。


    阿兄叫魏德下车,是因为他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他想让魏德活命。


    阿兄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是因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的人就是他自己。


    陛下并没有找人杀害阿兄。


    陛下是逼迫阿兄自尽的。


    在阿兄启程之前,陛下曾召见过阿兄一回,一定是在这场对话中发生了什么。


    而正在此时,房门“哗啦—”一声拉开,风雪呼啸着吹进了这被炭盆烧得温暖的屋子里。


    季恒脸上挂满泪水,略显无措地回了头,看到一道身穿黑色大氅的高大身影就逆着光、站在那儿。身后则是一群想拦没拦住、想通报又未敢通报的季府下人。


    他怔怔道:“……阿洵。”


    ——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都在沉默,气氛已跌入冰点。


    季恒知道阿洵心里不好受,他刚得知父王死亡的真相,心情该有多复杂可想而知。他暗中调查此事,又刻意隐瞒没有告诉姜洵,姜洵想必也有怨气。


    回了长生殿,两人一前一后向内室走去。


    季恒走着走着,忽然回头面向了姜洵,伸手要帮他脱下大氅。


    而姜洵躲了一下,自己脱掉了。


    姜洵第一次对他冷漠,这让季恒心里有些难过,只是一想到姜洵今年才只有十七,自己比他大,多疼爱他一些也是应该的,便又开口哄了哄,说道:“其实我也没想瞒你。哪怕你今日不跟来,我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的。”


    姜洵语气很平静,也很冰冷,说道:“见到魏德之前,你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你想先看看事情大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以及何时告诉我。可你不说,我自己便不会察觉了吗?惠帝一朝发生了多少事,二十年前,天子和我父亲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那么多腌臜、龌龊、上不得台面的事!朝廷百般掩盖世人便不知道了吗?这么多年,我会不怀疑我父亲的死因?”


    那日在林间小屋,季恒迷迷糊糊间吐露真言,说“我们做这件事不能只是为了‘复仇’”,他便已猜到了是什么意思。


    一旦有一个疑点得到解答,许多疑点便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去年在长安,左雨潇为何会忽然消失一阵。


    他知道季恒一向会把“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都交给左雨潇,因为左雨潇手段更狠,也没什么道德,只知一心向主。


    所以今日,左雨潇来找季恒,而季恒说要回趟季府时,他便知道季恒肯定是在骗他。


    季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王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哪怕刀笔吏把你父王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彻查一遍,也未必能找出半点错处。可陛下胁迫他为何会有效?他用谁做了威胁?你父王宁肯伪装成意外,也不希望我们得知真相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若是知道了,要么复仇、以卵击石,要么隐忍、蹉跎一生,但他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只希望我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哪怕是认贼作父!”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姜洵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就一定要替我父王复仇。”


    他一想到那日在传舍,父亲亲手在马车上做下手脚时,心中该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到父王不得不抛下他们时该会有多不舍、有多遗憾?他便心如刀绞,只想把姜炎碎尸万段!


    他倒宁愿姜炎是派人谋害了父亲,给了父亲一个痛快,也不希望会是如此。


    这样的死法太折磨,也太屈辱了。


    “那一位是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大局考虑,我不清楚。但我父王死得冤枉,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站在他那一边!”姜洵不知觉间攥紧了拳头,说道,“那一位,看来也不过只是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他有功绩,可他弑父杀君登上皇位,便总要做出点功绩来洗刷罪孽。”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这日过后,两人照常一起吃饭,也同床睡觉,可这心结却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怎么也消散不去,直到迎来了新岁初一。


    元正日要祭祀,天还未亮二人便起了身,沉默地洗漱、穿戴,而后随车队去往宗庙。


    二人在车上一路无言,这些天的“冷战”氛围让季恒逐渐有些吃不消。


    他感到胸口很闷,闷到再用力呼吸也难以缓解,他便掀开竹帘,静静望向了窗外。


    天策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侧屋檐上的积雪随风“扑簌簌”飘落。大家冻红了脸颊,却又拱着手互道着“幸福安康、长乐未央”,临淄城内张灯结彩,满是节日欢闹的氛围。


    而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热闹退散,一行人出了城,马车在庄严肃穆的宗庙前停了下来。


    祭乐响起,祭祀很快开始。


    姜洵身穿黑色冕服,手执玉圭肃立于祭台前,率领百官行祭祀大礼。


    季恒则站在姜洵身后,目光微垂,情绪低落,跪拜时只看得到姜洵漆黑的衣摆在自己眼前摆动着。


    他有些不敢直面祭台上那两块牌位,他没有为阿兄复仇,他和姜洵做了不该做的事……


    而正百感交集之时,姜洵忽然回身攥住了他手腕。


    季恒蓦地抬眸,撞上了姜洵眼眸。那目光沉稳又坚定,又带着微微的笑意,像在哄他说“不闹别扭了,我们和好”;又仿佛在这片刻间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生生世世地走下去,不惧千难万险。


    紧跟着,季恒脚底一趔趄,便被姜洵拽到了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季恒耳根倏地红了。


    只是祭祀又如常进行,百官都手执祭器垂着头,没有人注意他们。季恒便也“将错就错”,就这样和姜洵站在一起,对着牌位拜了三拜。


    这样便算是拜过父母了吗?


    雪纷纷飞落,染白了两人的头顶。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总算挨坐在了一起。


    姜洵看着季恒那双冻得微微泛红的手,过了片刻,拽了过来,说道:“刚刚你手很凉。”


    季恒没应声,任姜洵牵着自己的手,又把脑袋靠在了姜洵身上。


    车轮滚滚轧过地面——


    季恒还要去祭祀祖先,往年这时两人都是回宫的回宫、去祖庙的去祖庙,季恒却忽然问道:“阿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祖庙?”


    姜洵揉捏着季恒冰冰凉凉的手指,有些不敢肖想季恒是要带他见先父什么的,只道:“好啊,那我在外面等你。”


    “不是,我是说,”季恒眼眸很亮,语气又很真诚地道,“我想带你去见季太傅。”


    姜洵心底一暖,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季太傅不会生气吧……?”


    毕竟他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父母见了能不掀桌?何况季恒还是家中独子。


    季恒认真道:“我是觉得,如果父亲果真泉下有知,那咱们的事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摊牌,正式和他见上一面,反而显得比较尊重,你觉得呢?”


    姜洵道:“那自然好了。如果季太傅不满意,那就请季太傅来我梦里,我一定好好跟他解释,磨到他接受我们这桩婚事为止!”


    季恒无奈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祖庙门前停下。


    今日宗亲长辈们都在,他们也没必要闹得世人皆知,季恒便先进门同宗亲们给祖先祭祀,姜洵则有些“见不得人”地躲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


    直到祭司结束,季恒才单独带姜洵见了季太傅。


    姜洵两手空空而来,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环顾四周,见季家家风简朴,祖庙建造得虽气派,可所用祭器、祭品却不会太过靡费,稍显简朴,便说道:“我想把咱爹这祭台上的祭器都换成金器。咱家钱都在你那儿,能批准吗,季恒?”说着,两手轻轻揽住了季恒腰身,姿态有些黏糊糊的。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提醒道:“‘咱爹’看着呢。”


    姜洵“哦”了声,匆匆收回手。


    季恒道:“批准。但季家列祖列宗用的祭器也不是金器,季太傅自己用金器,显得有些僭越了。所以心意收下,下回带点水果、糕点什么的就好。”


    姜洵知道季恒节俭,特别会过日子,知道季恒肯定不同意,却还是调侃似的道:“那就把列祖列宗的祭器都换成金器。”


    季恒果断道:“驳回,哪来这么多钱。”


    姜洵忍不住发笑。


    第104章


    两人又给季太傅上了柱香, 拜了三拜。


    季恒捧着香,在心中默念道:“不孝子季恒,遇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良人, 今日特带来给父亲看一眼。正如父亲所见, 他家风良好, 孝顺有礼, 学富五车,还对我夫唱夫随,可以说是非常符合父亲对我另一半的期望。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很……”说到这儿, 实在有些说不下去。


    他怕真把季太傅气活,这才正经起来道:“我知道很不应该……但请父亲相信我们绝不是胡闹。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有一同在奋斗的事业,他待我也极好,其他的, 还请请父亲拭目以待……总之生气归生气, 还是希望父亲能够祝福我们……至于传宗接代, 我肯定指望不上,父亲不如指望指望——”


    算了。


    季俨也指望不上。


    ——


    回到齐王宫,季恒洗了个热水澡。


    洗澡水有些烫,将他莹白如玉的面颊熏得有些微红,可一出浴桶还是冷, 他匆匆擦干身子, 换了身中衣便向床榻走去,说道:“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姜洵在床上掀开了被子, 说道:“快进来。”等季恒躺下,便立刻拿被子把季恒包了个严严实实,又用手掌帮他搓热冰凉冰凉的手臂。


    季恒浑身打了个冷战, 这才感到好一些了。


    姜洵紧紧搂着季恒,季恒也贴着姜洵,就这么贴了一会儿,季恒身上才暖和了起来,说道:“再过三日你便要回去了……”


    姜洵一路日夜兼程,好不容易才挤出八天时间留在临淄,但很遗憾,中间有好几日两人都在冷战中度过。现在想想,季恒只万感遗憾。


    姜洵搂着季恒道:“等开了春,两边大概率便要停战,到时我就回来了。”


    季恒没说话,只往姜洵身上又靠了靠,调整了个舒服姿势。


    “还有那日的事,”姜洵心里也很愧,说道,“对不起,我只是……”


    姜洵有些说不清楚,而季恒替他说了出来,道:“你只是气我瞒你。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好,毕竟事关你父亲,我不应该瞒你的。可能是我看着你从小不点儿一点点长大,很多时候,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你还很小……”


    而姜洵有自己的视角,说道:“但你那时候也是个小不点儿啊,还是个病恹恹的小不点。你小时候就像个玉做的小人儿似的,我和姜灼第一次见到你,碰都不敢碰你一下,生怕碰一下就给碰坏了。”


    “……”


    姜洵道:“虽然后来混熟了,你比我大,许多事都是你教我,你带着我,尤其父亲走后。但我其实也是看着你从小不点儿一点点长起来的。”


    季恒心想,姜洵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他当年除了比姜洵大四岁,其实还比姜洵多活了一世,所以他那时看姜洵,是一个二十岁青年看小屁孩的心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姜洵这两年虽也忽成熟、忽幼稚,但有时成熟起来,的确又很出乎他意料,让他无法再拿姜洵当一个小孩子看待。


    他又解释道:“这么说吧,我刚开始查这件事时你才只有十三岁,我根本没法告诉你。那日雨潇忽然找我,说魏德抓到了,这来龙去脉太长,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又急于去盘问魏德,所以……”


    姜洵一副“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样子点了点头。


    季恒又抬眸看着姜洵,说道:“这次是我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我一定跟你商量,好吗?”


    姜洵也垂眸望着季恒,目光却有些不大信任。


    他看着季恒这双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又能操控一切的眼睛,告诉自己季恒的话顶多只能信一半。


    他搂着季恒,手搭在季恒后腰部,摸了摸,便顺势抬手“啪—”地朝季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像是小小的惩罚似的。


    季恒有些吃痛,下意识要弹开,姜洵又把人搂回来,还搂得死紧不让人动弹,说道:“没关系啊,你想瞒就瞒,高兴就好。反正你瞒你的,我查我的,看最后谁能道高一丈便是。”


    季恒放弃挣扎,尴尬地笑了笑,示弱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今年刻意瞒你的两件事,还真都被你当场戳穿了。一次是在山洞,一次是在季府。那我以后还是直说好了,不多此一举。”


    姜洵抚摸着季恒后腰,那里肌肤细腻光滑,手感极好,只是太瘦,瘦到能摸到一颗颗的脊椎骨。


    他道:“那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哪件事是瞒着我的?今晚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坦白。若是今晚不说,事后又被我发现,那我就……”说着,揉搓季恒的屁股,又“啪—”地给了一巴掌。


    “………………”


    那清脆的一声响让季恒登时红了耳根,他无语半晌,问道:“……姜、伯、然。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姜洵理所当然道:“跟一个叫季云初的人学的。”


    季恒简直冤枉,说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对过你了?”


    姜洵道:“我不管,反正就是跟季云初学的,我这些年可没少被他打过。”


    季恒简直无语,说道:“……让人听到了,还以为这个人有多残暴呢。”


    “确实是挺残暴的,”姜洵面不改色道,“我当初跟他表白,他还给了我一耳光呢。”


    季恒:“………………”


    姜洵道:“说吧,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季恒想了想,说道:“好像还真没有了……这不是都被你当场‘捉奸’了吗?”


    “不老实。”姜洵说着,一咕噜翻了身,把季恒两手按在了他头顶上,见季恒挣扎,又抽出一只手来钳住了季恒碗口粗的大腿,说道:“是瞒我的事太多,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吧?”


    季恒知道打不过,便彻底放弃了挣扎,说道:“没有,真没有!姜伯然,你先放开我!”


    姜洵道:“好,你想不起来,那我问你,左雨潇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你派他去做什么了?”


    季恒被按得动弹不得,仿佛案板上的鱼肉,真是连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只想尽快结束这审问,说道:“他一直在冶铁作坊忙农具迭代的事情。”


    “只有农具?”


    “还有兵器……”季恒尽量放低了声量道,“你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姜洵道:“已经锻造了多少,计划要锻造多少,这些你也没告诉过我。”


    季恒道:“好,我明日列个单子给你。”又嘀咕道,“你又没问过我。”


    姜洵道:“还有,你跟吴王在‘暗通款曲’对吧?之前左廷玉去了趟吴国,说谈了一笔大生意。可据我所知,因为吴王自己也在煮盐,吴国的生意你一直插不进去手,这笔大生意你又是怎么拿到的?”


    “是在‘暗通款曲’没错。”季恒快问快答道,“吴王太子出事,吴王会是什么心情你也知道,我们谈了什么,便不必我多说了吧?那生意是吴王送我的,算是见面礼。”


    姜洵心中猜测得到确认,这才松开了季恒,说道:“你看,瞒了我这么多事还说没有。有些疑点我也忘记了,等我想起来了再问你。”


    季恒收回手臂,活动了一下腕骨,翻了个身背对姜洵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姜洵一听,也翻了个身侧卧,不过是面向季恒,两人以“从”字型侧躺在了榻上。


    他道:“还可以更无法无天一点。”说着,手轻轻一拉,解开了自己的裤子系带。


    ……


    ……


    半个时辰后,姜洵满头大汗倒在了床榻上,开始大喘气。


    他歇了会儿,便做了个臀桥顺手把裤子拉上了,单手系上系带,说道:“除了吴王,我觉得燕王也可以拉拢拉拢。陛下对他有忌惮,一方面要他守住疆域,一方面又要在兵力、粮草、武器等方方面面牵制他。燕地本就苦寒,还要连年征战,燕王处境不太好过。虽未表露,但也难免对朝廷有所怨言吧。”


    季恒明白姜洵的意思,燕王这样的情况,若是能长期倾斜一些资源,便很有可能能拉拢过来。他道:“懂你的意思了,这件事我来考虑考虑。”


    “还有,”姜洵道,“我知道你那日瞒我,其实也是担心我心性未定,会冲动行事。但我想说,我其实根本不敢冲动,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背后还有你、还有紫瑶、还有阿宝、还有齐国上上下下的属官,我怎么敢堵上你们的性命去冒险呢?你放心好了。”


    这话说得很成熟,让季恒心中感慨万千。


    他应道:“……好,我知道了。不过你那日说,你知道二十年前陛下和你父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你具体了解到哪一步了?”


    姜洵拿手撑头,俯瞰着平躺在床上的季恒,道:“当年惠帝想废立太子,改立我父王为储君是吗?”


    季恒与姜洵对视,确认道:“只有这个吗?”


    “还有什么?”


    季恒娓娓道来道:“你父亲自幼聪颖,很早便显露出贤明宽仁的个性,简直是朝臣心目中最理想的储君之选。可废立太子动摇国本,立嫡立长的祖训在前,想废掉一个毫无过错的太子其实是很难的,谁敢无缘无故提出此事?但当年,臣子们却是不顾一切也要另立太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姜洵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季恒对姜炎的情感其实都有些复杂,无法纯粹去恨,因为他知道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他知道姜炎当年,也曾是一个想要屠龙的少年。


    第105章


    姜炎五岁那一年, 有了个漂亮的弟弟。


    他和八岁的阿姐姜漫一起围在弟弟的摇篮旁,看着这个新来的小人儿,只感到万分新奇。


    姜炎拿手指逗逗弟弟红彤彤的脸颊, 又扭头看向那垂落的床幔, 好奇道:“母亲, 弟弟叫什么名字?”


    床帐内, 萧子媞略显虚弱却又感到圆满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陛下为他取名为坤,阿炎、漫儿, 你们就叫他坤儿吧。兄弟如手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手足更亲的人了。有了弟弟,将来便多了一个人拥护阿炎,也多了一个人保护漫儿,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 知道吗?”


    姜炎闻言跑到了床榻边, 跪坐下来, 说道:“母亲,我们一定和弟弟好好相处!我们会照顾好弟弟,将来也一定孝顺母亲,求母亲不要扔下我们不管……”


    姜漫也跑了过来,说道:“我也一定好好照顾弟弟, 将来也一定孝顺母亲。”


    萧子媞很是心疼, 从床幔中伸出手来,把姐弟二人的手攥在一起, 说道:“傻孩子,怎么会?阿炎也好,漫儿也好, 坤儿也好,都一样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怎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


    姐弟二人听了这话,都仿佛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笑容。


    他们之所以会担忧,是因为母亲并非是他们生母。


    姜漫五岁、姜炎两岁的那一年,他们的生母大萧皇后过世了。


    姜炎当年太小,什么都还不知道,加上他皇太子的身份,让他即便没了生母也还是受到了萧家、朝臣、宦官等诸多势力的保护,于是年幼丧母倒并未给他带来太多打击。


    相较之下,身为公主的姜漫却几乎无人问津。


    直到萧家又把大萧皇后的庶妹——也就是他们本应称之为姨母,如今又称之为母亲的女子送入了宫中,姐弟二人也被送到母亲宫中教养,姜漫在这冷漠的皇宫中才有了真正疼爱她的人。


    母亲有了身孕后,姜漫便有些患得患失,担心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疼他们了……


    这样的情绪又传递给了姜炎,姜炎这才向母亲说出了刚刚那番话。


    而过了片刻,殿外宦官通报道:“陛下到—!”


    姐弟二人迎至殿外行礼,惠帝说道:“起来起来。”而后径直向内室走去。


    萧夫人因刚刚生产,被允免礼。


    这是惠帝第一次见到阿坤,他看了阿坤一眼,便把阿坤从摇篮中抱了起来。


    阿坤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并未对第一次抱自己的男子感到害怕。


    惠帝皱起眉头,吓唬阿坤,阿坤也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惠帝片刻,便傻乎乎地冲惠帝笑了一下。


    惠帝很是高兴,抱着阿坤走到萧子媞床榻边坐下,说道:“你看这傻小子,好像知道我就是他爹似的!”


    萧子媞温婉一笑道:“孩子也是通灵性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呢?”


    姜漫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感到心间隐隐刺痛。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母亲和阿坤和谐美满的画面,使得他和阿炎太像是累赘,更因为她曾经历过五年前阿炎出生时的情景,那情景与眼下刚好相反。


    她生母不受宠,此事世人皆知,母亲怀阿炎时,父亲便嫌少会来探望。


    或许也是因这缘故,阿炎出生后,父亲一抱阿炎阿炎便哭闹不止,只有换回母亲或乳母手中阿炎才会停止哭啼。


    反复几次后,父亲便恼了,说了些“孩子竟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之类的话后悻悻离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看过他们。


    姜漫幼时不理解,直到长大后才明白父亲不喜欢母亲的原因。


    因为她是高皇帝亲自选定的儿媳,名门嫡女、品性端正,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女子。但在父亲眼中,她却只能称得上相貌平平、性子寡淡,又比父亲大四岁,让父亲感到索然无味。


    加之萧家又权势太盛,在父亲刚即位时曾处处压父亲一头,父亲不喜欢外祖父,便连带着也不喜欢母亲和他们姐弟。


    姜炎能被立为太子,也是外祖联合朝臣一再劝谏的结果,于惠帝而言是被逼无奈的结果,而并非他心中所愿。


    姜漫原本还以为,父亲对他们姐弟冷漠,兴许也有父亲不善言表的缘故。而直到此刻才明白,父亲不是不善言表,而只是不喜欢他们。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阿坤一日日长大,性子活泼开朗、聪明伶俐,很讨父亲喜欢。姜漫、姜炎也很有担当,常常带阿坤一起玩,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坤。姐弟三人在母亲的教育下,互相谦让,对彼此友爱,相处得颇为融洽。


    直到惠帝十一年。


    这一年白羽部向匈奴称臣,匈奴彻底统一了草原,版图空前辽阔,士气也空前高涨。也是在这一年冬,骨都悍单于率领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跨越长城,马踏代地,一路平推到了关中。


    他们在长安北部不足三百里处安营扎寨,使得长安人心惶惶,而后给惠帝写了一封信。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草原地广人稀,攻打昭国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占领土地,而只是掠夺财富。


    他们要求惠帝交出巨额的黄金、丝织品与盐铁,并要求惠帝把他的一儿一女送给匈奴——女儿与匈奴和亲,儿子则为质子。若是昭廷答应,那他们拿了东西就走,若是不答应,他们便打入长安自己来取。


    自高祖一朝曾吃过匈奴一次大败仗后,昭国便有些士气低迷。大家即便不言明,却也都打心底里认为昭国根本打不过匈奴。


    匈奴二十万大军此刻就驻扎在长安附近,简直是肘腋之患。这让满朝文武夜不能寐,也让平时一件小事便能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空前团结了起来,一致要求惠帝接受匈奴的条件。


    而惠帝点了头。


    姜漫要去和亲了,此事甚至不需要讨论。


    她是惠帝唯一的女儿,她不去又有谁去?


    身为昭国公主,接受子民供养,为子民牺牲乃是天经地义。


    没有人在乎姜漫那一年只有十三,而她要嫁的老单于大她整整四十;也没有人在乎姜漫到了草原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无人庇护的公主不过只是一张牌,满朝文武只想尽快把这牌打出去,好让这噩梦早日结束。


    可质子又要送谁?


    那年姜炎十岁,早已被册立为太子,姜坤五岁,已经开始读书。


    惠帝不甘受朝臣摆布,在那几年时间里曾多次削藩,并打压萧家,在朝中树立了威信。


    他厌恶先皇后,连带着也不喜欢先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此事朝臣们都心知肚明。他很早便向民间散布消息,称二皇子聪慧、节俭、有仁爱之心,相较之下太子却有些顽劣、不懂得人间疾苦。


    照理讲,被送去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太子。


    但大家也都知道,惠帝其实早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他偏疼二皇子之心,在此事中暴露无遗。


    为了保住姜坤,他一方面在京中排兵布阵,一方面又拉拢朝臣,向朝臣透露了自己的心意,希望得到朝臣们的支持。


    做完这一系列准备后,惠帝便又召开朝会,并把姜炎、姜坤兄弟也都叫到了宣室殿。


    匈奴要惠帝交出质子的事早已传了个满城风雨,兄弟二人也已有耳闻。朝会上,惠帝便问二人道:“朕想听你们自己说说,朕应派谁前往?”


    那日是姜坤先开了口,用五岁孩童稚嫩的嗓音道:“阿兄是皇太子,是国之根本,不可以身犯险。阿坤是弟弟,辅佐兄长义不容辞,身为高祖血脉,在大昭危难时也当挺身而出,所以请父皇派阿坤前往塞外为质子。”


    “不!”姜炎极力阻拦道,“我是兄长,是太子,匡扶社稷宗庙是我职责。如今大昭有难,我怎可让幼弟挡在前,而我躲在后?若是如此,我又有何颜面坐这储君之位!我姜炎愿前往塞外为质子,还望父皇成全!”


    “不可以的!”姜坤膝行向前,粉面团子似的脸早已哭得红肿,说道,“阿兄是皇太子,是尊贵之身,不能够以身犯险,还是让坤儿去吧。坤儿去才是应该的,父皇……”


    姜炎也膝行几步,拉住了姜坤的手,让姜坤面向自己,说道:“阿坤,你看着我。你是弟弟,你今年才五岁,到了匈奴人手中,你如何能照顾好自己?阿姐是女孩,她也需要有人保护。让你去做质子,我会非常非常不放心,让阿姐自己去和亲,我也会非常非常不放心!只有我陪着阿姐去,我才能保护阿姐,我才能放心,你明白吗?”他说着,托起阿坤的脸颊,用大拇指帮阿坤揩去不断掉落的泪水,“让我去,我有办法能全身而退,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可那一年他也不过十岁,他又能有何办法?


    惠帝、朝臣各怀鬼胎,可年幼的兄弟不懂得成年人的险恶心计,宣誓殿内,只有兄弟二人在真真实实地经历着生离死别。


    姜坤嚎啕大哭道:“我不想让你走,我也不想让阿姐走,我其实也不想去,为何一定要这样?为何一定要这样?”说着,大哭大闹了起来。


    姜炎按着姜坤双肩,用力稳住了姜坤,说道:“没办法,我们是皇子,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子民。我会平安回来,而你也要尽快长大,要担起自己的责任。你要好好读书,学习经世治民之道,如若万一我回不来,你便要……”


    接下来的话,被姜坤忽然崩溃的哭声打断。


    姜炎没有再说了,只捏了捏阿坤的肩膀,说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


    兄弟间的真挚情谊,使得满朝老狐狸们也为之动容,抽泣声此起彼伏。


    惠帝也垂下一滴泪,而后语重心长道:“阿炎。”


    “喏,父皇。”


    惠帝道:“你是兄长。”


    姜炎知道父亲这句话便就是最终决议,坚定道:“明白。”


    惠帝顿了顿,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又说了一句,道:“你也永远是昭国的皇太子。”


    ——


    长安城飘起了鹅毛大雪,使团侍奉太子、公主,又押着载满财宝的长长车队驶出了城池。


    两侧百姓十里相送,百官们则纷纷大松了一口气,庆幸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就这样巧妙灵活地被他们化解,他们可以继续安享太平、安居乐业。


    几日后,匈奴如约退兵。


    长安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白天街道熙熙攘攘,夜里青楼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来啦~


    昭国、匈奴两边的情况全部都是架空杜撰,一切只为剧情服务~


    第106章


    骨都悍是一个残暴的君王。


    在他在位期间, 匈奴几乎没有哪一年不在打仗。部落子民不断战死,留下大量孤儿寡母,赋税也逐渐加重, 所有物资都被投入到了战争当中。也“好在”骨都悍总能打胜, 堵住了臣民悠悠众口, 否则如此野蛮的统治根本难以长久维系。


    年幼的姜漫、姜炎被送到骨都悍手中, 将要面临的是何境遇便也可想而知。


    在抵达匈奴王庭的第一个晚上,姜漫便受到粗暴的对待,骨都悍还把姜炎按在一旁强迫他观看。凌虐邻国国君的一双儿女, 让骨都悍感到了巨大的快感。


    关于这段过往,季恒也是从书中得知。


    这五年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书中只是一笔带过,只是提到匈奴人有“以妻待客”的传统,骨都悍也常常在帐中酒池肉林。加之这五年, 又是骨都悍临终前的五年, 身体上的力不从心与政治上的逐渐实权, 让他变得越发暴戾。


    姜漫很快被封为了阏氏,衣着排场谈得上华丽,但在锦衣华服之下,灵魂却逐渐腐烂。


    姜炎则像个小奴隶一样跟在姜漫和骨都悍身边,总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骨都悍还常常把食物扔在地上喂给他, 让他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捡东西吃。


    姜漫不听话, 骨都悍便拿鞭子抽打姜炎,姜炎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而若是姜漫反抗, 骨都悍则又会当着他的面强|暴姜漫。


    毫无反抗之力的姐弟,只能在黑暗中互相安慰,为彼此舔舐伤口。


    直到他们来到了草原上的第五年——


    五年时间彻底改变了姐弟二人的面貌, 他们已习惯于穿戴匈奴人的服侍、食用匈奴人的饮食,并已学会了匈奴人的语言。


    他们对老单于逆来顺受,仿佛已彻底臣服。


    这让两人的日子好过了一些,老单于也几乎放下了对他们的所有防备。


    直到那日,喝得醉醺醺的骨都悍来到了姜漫帐中,而正在翻云覆雨之际,姜炎掀帘走了进来。


    骨都悍一向不避着姜炎,他听出脚步声,便连头都没有回,只用匈奴语言说道:“你来了,炎。”


    姜炎应道:“嗯。”


    几十年来尸山血海、死里逃生的经历,练就了老单于格外敏锐的嗅觉,他在姜炎这短短一个音节中嗅到了蕴藏其中的杀意。


    他头发花白,跨在姜漫上方——


    而刚一蓦地回头,少年锋利的匕首便横插进了他脖颈。


    老单于握紧了匕首,可年轻英武的少年显然比他要有力得多,那匕首还是一寸寸深入,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


    “啊——!”


    姜漫爆发出尖锐的惨叫,怕把帐外士兵引来,又死死捂住了自己口鼻。


    十五岁的少年已生长得十分高大,穿着干净体面的服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奴隶。


    他“呲拉—”一声拔出匕首,又用力刺向骨都悍的心脏。


    骨都悍难以置信,捂住脖颈,用极尽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敢……伤我……你和你阿姐……会被碎尸万段……我要把你们做成炙肉……再一片一片地吃掉……!”


    姜炎一言不发,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的眼球因太过用力而变得凸出、猩红。他眼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置对方于死地,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宰杀这头年迈的猛兽,好让他彻底失去反击之力!


    骨都悍身形魁梧,力气也十分惊人。


    即便已身中两刀,刀刀都是要害,可他每一次反抗还是让姜炎难以轻视。他拼命将骨都悍按在了床上,又用力下压匕首,像是想让这短短的匕首直接横穿骨都悍的胸腔!


    直到骨都悍失去反抗,姜炎才将那匕首拔出,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骨都悍重重倒在了姜漫身上,而姜漫早已大惊失色。


    “对不起。”姜炎说着,又拖着骨都悍鲜血淋漓的头发,把骨都悍从床榻拖到了地上。


    而那一声对不起,像是在说对不起让骨都悍倒在了阿姐身上,让骨都悍肮脏的血,脏了阿姐漂亮的裙摆。


    对不起,他直到今日才敢下手。


    姜漫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姜炎,又迅速冷静下来,说道:“阿炎你听我说,大王的亲兵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说着,匆匆拆下自己的手镯和发钗,统统塞进了阿炎怀里,“父皇早就抛下我们了,我们杀了大单于,一旦两国因此交战,昭廷势必饶不了我们!所以你快跑,跑回昭国,但不要回到长安,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你听到了没有?”


    姜炎却仿佛杀红了眼,根本听不见阿姐的劝告。


    他单膝蹲地,又一刀重重刺向了骨都悍。骨都悍像一条尚未死透的鱼,浑身猛地抽搐了一下。


    而在这时,帐外开始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姜漫泪流满面,从背后拉扯着姜炎,说道:“你听到了没有?阿姐求你,你现在就走,这里交给我,我就说是刺客杀的!你快走,听到了没有?”说着,热泪滚滚落下,不断捶打着姜炎。


    姜炎却拔出匕首,两手握紧,再度重重刺下一刀。


    他就这样刺了骨都悍整整三十刀,鲜血不断喷溅而出,溅了姜炎满脸满身。直到骨都悍彻底被刺成一摊烂肉,彻底地没了反应。


    亲兵却还是没有赶来,而像是在帐外发生了打斗,只见外头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传来。


    姜漫这才意识到不对劲,问道:“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炎这才扔了匕首,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说道:“乌维篡权了。”


    第107章


    乌维在这一场政变中稳操胜券, 拉拢一部分,再杀掉一部分,很快便平衡好各方势力, 成为了草原新一代的雄主。


    匈奴人有继承父亲妻子的习俗, 即便昭国送姜漫和亲后, 两国边境仍冲突不断, 但身为昭国与匈奴“和平友好”象征的姜漫,还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新一代大单于——乌维的阏氏。


    好在相比骨都悍,乌维要有格调得多。他像一个真正的丈夫般尊重和爱护姜漫, 也拿姜炎当尚未成年的妻弟来照顾和培养。


    他问姜炎:“在你们昭国,怎么称呼姐姐的男人?”


    姜炎说:“叫‘姐夫’。”


    乌维便道:“那从今往后,你便叫我‘姐夫’吧。”


    他待姜炎很好,教姜炎骑射刀法,甚至逐渐开始信任姜炎, 让姜炎参与到一些部落管理的事务当中。


    第一年, 他先是带姜炎到其他部落去收缴牛羊, 隔年一些小部落,他便放心让姜炎独自带人去收缴;部落内部叛乱,乌维平叛时带上了姜炎,姜炎表现得十分骁勇,立下了大功, 乌维便又拨了五百精兵来给他带。


    在乌维刚开始掌权的三年时间里, 草原上发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起叛乱,而每次平叛, 乌维身边都少不了姜炎的身影。


    是乌维改变了姜炎姐弟的命运,姜炎姐弟在草原上可以依靠之人也唯有乌维。于乌维而言,姜炎是远比他各怀鬼胎的叔伯、兄弟、其余匈奴贵族还要值得信任的人选。


    他放心交给姜炎统领的兵力也越来越多, 一次平叛,他甚至拨了两万骑兵给姜炎指挥。即便这些兵力在平乱结束后都要收回,但当年乌维篡位,所用兵力也不过六千,姜炎又是外族人,这已是巨大的信任。


    除此之外,乌维也是一个开明且具有生意头脑的君王。


    草原上的畜牧业太过脆弱,资源也太过单一,天然缺少纺织品、粮食、盐铁等必要物资;昭国的物资却丰富且多样,这也是吸引匈奴人不断前去劫掠的原因。


    乌维总是说:“即便每次打仗,你们昭国的损失都更惨重,但我们匈奴也并非没有代价。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过这样打打杀杀的日子。若是能建立稳定的互市,以我们匈奴人的牛羊马,换取你们昭国人的纺织品、粮食和盐铁,那么我想,两国也不需要再打仗。”


    “只要互市足够稳定,我们匈奴人便能放心把心思和力气都用在如何配出更多牛羊,如何把它们养得更壮上;昭国也可以把心思和力气都用在怎么种出更多粮食、做出更多布料、煮出更多盐上,两国的百姓就都能过上更安稳、更富足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的边境上,两边的百姓都曾进行过广泛而自由的贸易。但由于双方的政权更迭,慢慢地,互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变为了永不停歇的战争。我们早已不信任彼此,我若向你们的皇帝提出要建立互市,你们皇帝和臣子恐怕也会认为我没安好心、不值得相信吧?”


    “炎,”乌维这样说道,“你是昭国的储君,你的父皇曾承诺过你,你永远都是昭国的储君。你是匈奴的质子,总有一日,你也要回到昭国。等时机成熟,我会亲手放你回去。”


    “昭国的皇帝和臣子不信任我,但你会信任我;我不相信昭国,但我相信你。”


    “等你回到了昭国,我们便能共同促成这一切!至少在我们都活着的二三十年时间里,我们可以为两边带来太平和安稳。”


    “若将来有一日我放你回去,你会这么做吗?”


    少年姜炎听了这些话,内心十分触动,说道:“如果姐夫愿意放我回去,如果我父皇没有背弃他的承诺,承认我太子的身份,那么我一定一定会这样做!我一定会促成这一切!”


    而在姜炎十七岁的那一年,姜漫诞下一子。


    那是乌维的七王子,姜炎唯一的亲外甥,乳名唤作小七。随父亲乌维长了一头可爱的小卷毛,又随母亲姜漫生了一双格外灵动漂亮的大眼睛。他长得既像昭国人又像匈奴人,可爱得叫姜炎爱不释手。


    隔年,惠帝卧病不起。


    时机已经成熟,草原上除了姜漫又多了小七这样一个让姜炎割舍不下的牵绊,惠帝又病重,昭国又尚未废除姜炎的皇太子之位,乌维便把姜炎放回了昭国,希望他能回去继承皇位,与匈奴共建互市。


    姜炎骑着烈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向着昭国的方向。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忐忑和迷茫,不知昭国眼下是何境况。


    乌维、姜漫和小七三人亲自将姜炎送到了边境,昭国派了使团来接,姜炎换上了昭国皇太子的服饰,上了昭国备好的马车。


    那日草原上的落日余晖红得像烈焰一般,他永远都忘不了阿姐一家三口,在火一般的夕阳下,不停对他挥手的模样。


    他知道父皇爱阿坤胜过爱他,但他是父皇的嫡长子,他母亲是高皇帝钦定的儿媳,昭国这么多年又并未废太子,他以为看在他为了昭国到草原为质八年的份上,父皇还是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不贪图权力,但他想实现乌维所说的一切,为两国带来和平和繁荣。


    他听说父亲又有了许多孩子,若父亲果真传位于他,他也一定会厚待弟弟妹妹。


    他仍记得他和姜漫离开长安的那一日,附近百姓十里相送,他以为父亲、大臣和百姓都会欢迎他的到来,却不曾想八年时间沧海桑田,一切都已经变了。


    “皇太子?我们昭国的皇太子不是就在宫里吗?”


    长安城内,驰道早已清道,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两侧瞧着热闹,一个十来岁的孩童问他的父亲。


    “小孩子不要乱说!”那父亲道,“我们昭国的皇太子一直都在匈奴人手里。二皇子是二皇子,虽然常常陪天子出行,代行皇太子之职,但天子可从未封过二皇子为皇太子!八年前匈奴来犯,马上就要攻入长安,是天子把皇太子送到匈奴人手上做人质,把南阳公主送去和亲,又送了大量金银财宝,匈奴这才退兵的!”


    “哦……”那孩童道,“那皇太子回来了,二皇子怎么办?二皇子贤明宽仁,大家都希望天子把位置传给二皇子!”


    ……


    那日,二皇子姜坤率百官在未央宫广场前迎接姜炎。


    彼时,姜坤已成长为十三岁的少年。


    十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年纪,姜坤面颊、身形都有些稚气未脱,却已然有了贵公子的气度。他饱读诗书,文质彬彬,性情也十分温和,先生们已经开始称他为君子。


    这些年,姜坤每年都给姜炎送信。


    若不是送一回实在不便,他甚至想月月、日日都送。


    其实姜坤是不是就会提一回笔,告诉大哥长安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先是写下母亲有了身孕,只是不等信件发出,母亲便已生产。他便又划掉那一句,直接告诉大哥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名字叫姜熹,很可爱。


    他也曾在信中写道,父亲要求他在大哥回来之前代行皇太子之职。他很不愿意,总觉得是占了大哥的位置。大哥为了大昭牺牲太大,这位置除了大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坐。可父亲又说匈奴狡诈多变,万一大哥……那么到时,昭国的江山总要有人继承,大哥的仇也总要有人替大哥去报,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也是他身为次子的义务。于是他接受了,但他还是十分想念大哥,盼望大哥早日归来,到时他便能把这一切都还给大哥。


    他写下一卷又一卷的书信,临到要发出时,又总是删删改改到只剩一卷。


    这些书信姜炎也都收到了。


    只是在骨都悍在位之时,他方方面面都受到严格监视,根本无法在回信中写下太多。


    他常常伤痕累累地在信中“报平安”,说自己和阿姐都过得很好。实在难以忍受时,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坚持,而是让阿坤到匈奴人手中做了质子,如今又会是如何?


    他也知道父亲偏心,甚至在母亲心里,其实也是更偏疼自己亲生骨肉的吧?


    所以当时,大家虽不言明,但心底里都在暗暗庆幸被送来的是他们姐弟,而不是阿坤,是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又痛恨所有人。他恨父亲,恨所有袖手旁观的朝臣、武将,甚至恨母亲,这样的情绪也很难不牵连到阿坤身上。


    他一次次地问,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能留在长安歌舞升平,他和阿姐便要被送到如此野蛮的部落,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好在后来乌维上位,他和阿姐的境遇大有好转。在明媚的阳光和清爽的微风下,这些阴暗腐烂的念头才开始慢慢消失。


    一定是他误解了父亲母亲。


    他和阿姐离开时,母亲哭到几度昏厥;他和阿姐到了草原后,每每有昭廷使臣到访,母亲也总是托使臣带东西给他们——即便值钱的物件总是被层层搜刮,送到他们手中的也不过几件母亲亲手缝制的小物件。


    父亲也说过,他永远都是昭国的皇太子不是么?


    一定是他误解了。


    可到了昭国,他这三年来反复劝告自己,使其变得坚定的信念,却又再次开始剧烈摇摆。


    真的是他误解了吗?


    朝臣早已换了一批人,当年曾教导过他的先生们也早已病退的病退,其余也都被分派到了地方,像是有人有意为之。


    新来的朝臣不认可他的牺牲,一方面,这是上一班臣子欠下的债,与他们无关,一方面,这也是类似“大恩如大仇”般的心态。


    朝臣一定都希望他干脆死在草原上吧?


    那么他们只需要给他姜炎建一座华丽的墓室、办一场盛大的葬礼、称赞他生前的功劳、再哭一哭他悲惨的遭遇,便能够心安理得地拥立他们心目中明君的最佳人选——阿坤,为皇太子。而不必面对眼下他活着回来,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的尴尬境地。


    至于惠帝这么多年一直不废太子,也只是因为他姜炎身为皇太子并无过错,甚至远赴匈奴帝国为人质,立下大功,他想废黜,也根本找不到名目。


    惠帝本以为,匈奴绝不会轻易放姜炎回来。那么只要一直拖,拖到他老了,不得不确立储君人选之时,他便可以以皇太子无法归来,但皇位总要有人继承为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地立阿坤为皇太子,他自己也不必背负刻薄寡恩的骂名。


    只是不曾想,乌维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姜炎回来。


    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这一年来,惠帝的身体也在时好时坏。


    而在惠帝二十年的元正前夕,乌维派了使节前来。


    他送了十几车珍稀的动物皮毛给惠帝,并送来姜漫的手写信。


    在小七降生时,乌维便已告知过昭廷,姜漫又在信中写道,自己和小七很好,并慰问父亲的身体。


    此次乌维派使节前来,便是想打探昭廷对两国建立互市的态度。


    惠帝听闻来意后,面色便有些鄙夷,他说要与朝臣商议一番,便把使团请了出去。


    从高祖时期起,两国边境便从未开放过互市贸易,朝臣对此事的接受程度也不高。


    一来,牛马羊于昭国而言也并非太过紧缺,即便匈奴人的马种极好,可以用作战马,但匈奴想来也不会把太好的马拿到互市上交易,而匈奴人想要换取的纺织品、粮食、盐铁等却是匈奴人的必需品。


    二来,互市贸易一旦开放,走私便会更加猖獗。匈奴人定不会乖乖只交易规定范围以内的物品,而必定会走私铁料、兵器等违禁品。


    且一旦开放互市,货物在互市大量堆积,那么匈奴带兵过来打劫岂不是就更方便了?


    而在这时,姜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年他不过十九,他认为自己更了解匈奴、更了解乌维,认为自己有必要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他便如实说了出来。他表示乌维可信,又表示此事利大于弊,并试图说服朝臣。


    而这件事,也直接将朝臣对姜炎的排斥推向了最高点。


    朝臣纷纷向陛下呈递谏书,表示姜炎十岁到匈奴人手中为质子,接受的是匈奴人的文化,如今看来,心也彻彻底底偏向了匈奴人,早已非我族类;又说乌维此时放姜炎回来,也必定居心叵测。


    昭国的将来,又怎可交到如此一个怀有异心的人手中?——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08章


    “其实当年朝臣们的态度也很复杂, 大致可分为三类吧——激进派、保守派并且还有保太子党。”


    长生殿内,季恒枕着姜洵手臂,侧卧在姜洵怀中, 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


    “激进派要求废太子, 并且想将太子下狱, 尤其惠帝。他知道一旦改立太子, 留下废太子便是埋下祸根,尤其这‘废太子’与匈奴又关系匪浅,他便想杀太子永绝后患。”


    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 但也有句话叫最是无情帝王家,惠帝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又刻薄寡恩之人。


    “保守党支持废太子,但他们认为太子有功无过,对太子多少有些惋惜,”季恒话说了太久, 讲话太耗费元气, 声音便也越来越轻, 又往姜洵身上靠了靠,说道,“他们主张封太子为王,到封国安享租税。”


    “最后这保太子党么,自然就是反对废太子。他们这一派人数最少, 力量最微弱, 代表人物只有两人,便是你父亲与我父亲。”


    当年季太傅已是二皇子姜坤的讲经博士, 他们两人也很有意思,可以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个是十来岁还在读书的皇子,一个是三十来岁, 刚从老家到长安为官的才俊。两人相差了二十来岁,却都一样“愤青”,对一件事的看法总能做到出奇一致。


    于是两人不仅是师生,授课之余,也早已处成了忘年交。


    “他们坚决反对惠帝废太子,”季恒说道,“你父亲自不必多说,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陛下,又怎肯占陛下的位置?季太傅也替陛下鸣不平,毕竟当年,陛下也是为了昭国子民才到草原上受尽苦楚。匈奴人容了他八年,眼下又将他放归昭国,这是何等喜事?可最容不下他的,竟就是昭国自己人。”


    “你父亲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当年已被封为齐王,季太傅又是齐国人。两人早商量好了,等哪日惠帝要你父亲就藩,两人便一起回齐国,收收租税、治理治理封国,远离朝堂之争,过过安生日子。”


    当年最腥风血雨之时,季太傅与姜坤师徒也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为姜炎抗辩。


    季太傅牙尖嘴利,冲在最前,姜坤当年年纪还小,性子又偏温和,但若有人反驳季太傅,他便会站出来表示支持季太傅的言论。


    而这大概也是姜炎登基之后,还将他们二人平平安安放回封地的原因之一。


    姜洵听着这段往事,只感到缘分颇为奇妙。


    季太傅在世时他还很小,却记得父亲身边总少不了季太傅的身影。两人时而坐而论道、时而下棋赏花、时而还会组织两家人一同出游。


    时至今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也仍是齐国属官常挂在嘴边的佳话。


    听闻两人政见总能不谋而合,万事都以国计民生为主,共同施行了许多惠利齐国子民的政策。


    直到他六岁那年,季太傅病逝。


    季恒被送入王宫,他和季恒之间的缘分便也就此开始。


    之后的事季恒不说,姜洵也能猜出大概。


    姜炎在乌维手中时便已能指挥千军万马,他当年十九岁,虽有赤子之心,却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孩童。


    他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最终发动政变,而在那场政变中,有两人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


    一个是姜炎的舅舅萧安。


    他与大萧皇后一母同胞,与小萧皇后是同父异母,小萧皇后在萧家时并不受重视,姜炎于萧家显然更亲。即便八年时间过去,萧安也不知姜炎能否回来,便也往姜坤身上押了不少注,但他这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墙头草。


    这也是如今,萧安远没有班越混得好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人,便就是眼下如日中天的梁王班越了。


    他当年执掌南军,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兵力虽远不如北军,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惠帝最后一次病倒时,班越便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与姜炎商讨过后,两人便当机立断,带兵将惠帝所在的寝宫层层包围。


    与此同时,乌维也在草原上虎视眈眈,准备伺机扶持姜炎上位。


    姜炎在草原上便曾参与过一次篡位与十几起平叛,整个过程中,他的状态都堪称信手拈来。


    南军先是将未央宫团团围住,彻底隔绝了惠帝与外界的联络,而后开始逼他退位。


    惠帝虽未料到姜炎区区一个竖子,仅凭南军一万多人便敢逼宫,但他也是个老狐狸,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那两年身体时好时坏,知道自己再不改立太子,万一哪日忽然病倒,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事先拟好了改立太子的诏书,藏于了阁内。万一他尚未安排好身后事,便病到失去意识,他的亲信宦官与丞相梁邱,便会将这诏书公布于天下。


    惠帝便假装中风瘫痪,就这样拖延时间。


    “当时的局势千钧一发,双方胜算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季恒说道,“陛下学会了匈奴人弑父篡权的那一套,却不懂中原人‘文斗’的精妙之处。那宦官眼见情况不对,便偷偷拿上诏书,准备潜逃出宫。一旦那宦官成功潜逃了出去,告诉丞相皇太子谋反,丞相便能带北军打入未央宫救出惠帝。哪怕救不出惠帝,凭那一道诏书也能拥立你父王为新帝。北军人数常年在南军的十倍以上,一旦两军开打,太子便几乎没有胜算——哪怕乌维赶来,一个不及时,太子恐怕也凶多吉少。”


    “可惜南军当时已把未央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宦官想从宫人们平时夹带的‘狗洞’跑出去,结果被巡逻队给抓了,带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一搜,那诏书便暴露了。”


    于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姜洵不遗憾他父亲因这一步之差与皇位失之交臂,他只是遗憾,当年那宦官若是能成功跑出去,许多结局是否就能改写?


    季恒不会在六岁那样幼小的年纪,被陛下下那歹毒的药物。


    父亲不会被陛下逼死,母亲也不会因受惊过度而难产身亡。她会等到他心爱的丈夫,会在丈夫悉心的陪护下顺利生产;阿宝也会在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叔叔等全家人的疼爱下幸福快乐地长大,而不是一出生便没有爹娘。


    他和季恒,不必过早地接过“家国”这样的重担,而可以无忧无虑地花前月下,背后有爹娘为他们托底。


    他也可以亲手把季恒带到爹娘面前,得到他们的亲口允准。


    而这一切又怎会不遗憾呢?


    姜洵感到心间钝钝地疼,却并未表露出来。他沉默良久,便又平静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听说当年……惠帝是死在陛下手中,而不是自然病故的。”


    “没错,”季恒道,“因为陛下看到了诏书中的内容。”


    那诏书惠帝改了许多遍,最初版本只是说,因太子无法归来,于是改立太子,还称颂了太子的功绩。


    只是姜炎回来后,惠帝看姜炎却是越看越厌,于是又一版版地改那诏书。


    最终版本中,惠帝称太子狼子野心,早已非我族类,身上流着昭国人的血,心里却向着匈奴人,将太子批判得一无是处,最后写道“不得不改立德才兼备的二皇子姜坤为皇太子”。


    姜炎看到那诏书,只感到他自以为的最后一丝父子亲情,也早已成了笑话。


    他想起自己回来后,曾隐晦地向父亲提起过自己和阿姐在骨都悍手中的遭遇。只是父亲眼中毫无怜悯,反倒充满厌恶,仿佛他和阿姐受辱,让父亲也跟着蒙了羞。


    他一遍遍地回忆父亲当时的眼神,而后告诉自己,是自己多心,父亲最后也安慰了他两句不是么?


    直到看那诏书,他才明白父亲对他究竟有多嫌恶。


    “对不起,我不该回来。”


    那宝剑是乌维所赐,一剑刺穿了惠帝的咽喉。


    鲜血喷溅而出,惠帝难以置信,瞪着双眼紧盯姜炎,临终之前看到的是姜炎泪流满面的模样。


    “我和阿姐,不该匍匐在骨都悍脚下,卑微得像条狗,只为能保住一命。对不起,我们不配做您的儿女,是我们让昭国蒙了羞。可你应该教我们的。”


    “你若希望我们舍生取义,你应该明明白白地教我们!你若不希望我们活着回来,你也应该告诉我们的!那年我和阿姐一个十岁,一个十三,又懂什么?你若教了我们,那你让我们何时死,我们也绝不会多活一日!我们会死在最忠于你的那一刻,而不是像现在,只想把你碎尸万段!”


    他说着,一共刺了惠帝二十多刀,就像当年宰杀骨都悍那样。


    隔日,他又发布讣告,声称惠帝病逝,要所有官员入宫吊唁。而待百官到齐,南军便再次围住了未央宫,而后在密闭的宫室内,姜炎把昔日主张废立太子的臣子一律屠杀殆尽。


    宫室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而姜炎踩着那尸山血海,一步步登上了皇位。


    “阿兄和季太傅被士兵押着,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被屠戮的官员中,有昔日教导过阿兄的先生,也有曾对阿兄寄予过厚望的臣子。的确有奸佞之辈,却也不乏忠臣良将……”季恒诉说着这一切,心中也难免一阵阵钝痛,道,“这也是你父亲此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你父亲平日里总是笑以待人的模样,但他内心其实很痛苦的……”


    姜洵蓦地红了眼眶。


    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总是反反复复出现这样一幕。


    他和姜灼跑去父亲寝宫找父亲,却撞见父亲正一个人喝闷酒。屋子里满是酒气,父亲的眼神有些涣散,看着很是悲哀,甚至像是哭过了;看到他们却又露出笑脸,招招手叫他们进来。


    姜灼总是很迟钝,坐过去尝父亲的下酒菜。


    但他从小便有些敏感,问父亲是不是哭了?


    父亲则说,自己的人生如此完满,又有何事值得他哭?说自己只是被香熏了眼。


    他幼时也时常疑惑,父亲位高权重,和母亲那般恩爱,又有一对龙凤胎儿女,人生如此完满,却又为何总是面露悲伤?


    难道是他多心了吗?


    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父亲母亲之间,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母亲曾是陛下派来监视父亲的人,父亲心里很清楚,但他当时心如死灰,便也任凭一切发生。他对母亲以礼相待,母亲夹在父亲与母家之间也痛苦了许久,好在最终是爱胜过了一切。


    而直到此刻才明白,何至于此,原来父亲的人生早已是一片废墟。


    第109章


    姜炎登基后, 竭尽所能地掩盖了这段不堪的往事。


    他把自己做质子的经历,改为了送阿姐和亲。一去八年说不过去,便说是八年间曾多次往返出使匈奴, 只是因战乱、两国关系的变化、迷路等等原因, 导致滞留的时间长了一点。


    他当然也不能承认是自己亲手杀死了惠帝。


    在史书中, 惠帝死因是病逝。为了掩盖真相, 姜炎将那日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将士,与在惠帝入殓时看到过惠帝尸身的宫人们,都统统都送去给惠帝陪葬。


    姜炎也给那日死在宣室殿的一百多名大臣, 都一一安上了罪名。


    他承认自己逼供篡位、党同伐异,但他不承认自己使用了如此血腥的手段,更不承认自己在匈奴人手中那段充满屈辱的过往。


    姜炎登基后,昭国与匈奴两国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蜜月期”。


    那四五年时间里,两国再没发生过任何摩擦, 边境往来通商, 长安城内随处可见匈奴商人, 两国百姓的日子都在蒸蒸日上。


    姜炎也趁这段时间开疆拓土,打了南边五六个小国,将其纳入昭国版图。


    只可惜这样的黄金时代总是稍纵即逝。


    在姜炎登基后的第五年,匈奴帝国便发生了剧烈震荡。乌维的弟弟邪烈篡位了,乌维、姜漫和六岁的小七也都死在了那场政变。


    姜炎永远记得几年前, 阿姐一家三口亲自将他送到边境时的模样。


    那日草原上的落日余晖红得像烈焰一般, 他换上了昭国服饰,踏上了昭国的土地, 而阿姐一家三口,就这样在火一般夕阳下不停地对他挥手,眼中满是祝福。


    不曾想当年一别, 竟成了生死诀别。


    此事令姜炎愤怒不已,这也是后期,姜炎要把匈奴往死里打的原因之一。他恨不能将邪烈剥皮抽筋,将匈奴亡国灭种!没了乌维、姜漫与小七,姜炎与匈奴之间便只剩血海深仇。


    姜洵道:“可邪烈为何要造反?不是说当年两国通商,让百姓都富起来了,哪怕邪烈想要权力,又为何会有人追随他?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季恒道:“其实当年,乌维在匈奴的处境与陛下有些类似,都有些‘格格不入’。他对和亲公主倾注真心,生了混血儿子,还对这儿子很是偏爱,有想立小七为王储的意思。”


    “且当年乌维要建立互市,也是顶着内部压力。于匈奴贵族而言,两国无论是通商还是打仗,都不妨碍他们过得富裕,但许多贵族觉得做生意没有打劫来钱快。”


    “乌维为了推行此政,便联合了商人集团,毕竟互市一开放,最得利的便是商人。但贵族阶层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撼动,他们一致拥立邪烈,反对乌维,乌维便输了。”


    邪烈一上位,姜炎便立即关闭了互市。两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直到了今日。


    邪烈很自信,他以为昭国还像惠帝时期那般羸弱,哪怕换了一个统治者,也改变不了昭国人天生打不过匈奴人的事实;以为匈奴是狼群,昭国是羊圈,只要敢入侵,便能索要到数之不尽的财富。


    不成想,当年骨都悍帐中那可怜兮兮的“小奴隶”,竟能强势到这般地步。


    他不仅强势,还对匈奴相当了解。于是他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几度打入匈奴王庭,将邪烈打得丢盔弃甲,彻底扭转了战争格局。


    直到五年前,姜炎不慎中了一箭,自此无法再亲征。


    局势这才急转直下,昭国再度落于了下风。


    听到这儿,姜洵道:“匈奴人在战场上骁勇,但也不能说昭国人天生打不过匈奴。昭国有更精良的兵器、更善于建造防御设施、会钻研兵法、人数也在匈奴人的十倍,两边只能说是各有所长。一直打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士兵缺乏训练,且少了一个像陛下那样敢打的主帅,加上匈奴王庭又隐藏在茫茫大草原中,没有向导便很难找到。”


    不过他相信事在人为。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夜。


    讲话是一件相当耗费元气的事情,季恒讲了太久,本不富裕的气血早已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打得眼眶泛起一圈红。


    他枕着姜洵手臂侧卧着,像小猫一样蜷着身子,只是姜洵手臂太高了,枕得他脖颈快要断了。


    他便翻了个身平躺下来,又往下挪了挪身子,后脑勺枕着柔软的褥子,拉上被子,缓缓合上了眼眸。


    姜洵看了他一眼,酝酿片刻后问道:“叔叔……你困了吗?”


    不知为何,一听这话,季恒便下意识地“咯噔”一下,睡意也登时全消散了。


    他也不知姜洵这话“诡异”在哪儿,竟让他如此这般……不过他也尝试分析了一下。


    首先,姜洵从前线回来后整个人的气场便有些变了。他近来常以上位者“自居”,很少会再叫他叔叔,而总是直呼他大名,可方才却叫了声“叔叔”。这难免让季恒觉得——姜洵大概是有求于他。


    其次,姜洵问他“你困了吗?”,显然是自己不困,想让他也别睡,而是陪自己做点什么,那么究竟是做什么呢?这一点也耐人寻味。


    最后,方才那语气莫名乖巧,姜洵有多久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殿下的身份,“盗”是不可能盗的,那便只有“奸”了!


    果不其然,见季恒轻阖眼眸久久不答——


    姜洵翻了个身面向季恒,在季恒耳边有些小声、有些羞赧地道:“叔叔……我能不能再要你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恒强忍住崩溃的内心,佯装淡定地缓缓睁眼。


    其实不是殿下不够温柔或手艺不好什么的,也不是他不想要,而单纯只是他这身体太菜了。


    他说道:“可是我现在……有点痛。”


    姜洵又靠近了些,往季恒身上蹭了蹭,说道:“我一定会很温柔的……”


    季恒心想,可能年下便是如此吧。


    他看着姜洵这乖巧模样,便仿佛看到姜洵在对他说——你看,我比你小整整四岁,我叫你一声叔叔,我十三岁便没有爹娘,最重要的是,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回到前线那苦寒之地,吃吃不好、住住不好,还要天天打打杀杀,你就让让我嘛。


    ——好吧,让让就让让吧。


    姜洵这两年个头还在往上窜,像是已突破一米九,去年做好没穿的衣裳,今年要穿时,衣摆便明显短一截。


    他身材结实有力,季恒却很是清瘦。


    这样的体型差,让他可以抱着季恒轻轻松松做任何动作。


    季恒趴在姜洵身上,脸埋在姜洵胸膛,右手与姜洵相扣在一起,越用力便扣得越紧。


    他是很在意体面的人,受不了了也只是闷哼一声,实在受不了,便说道:“阿洵,你温柔一点。”


    姜洵大汗淋漓,说道:“正温柔着呢。”


    季恒只觉得姜洵强词夺理,忍不住控诉道:“阿洵,你不要这么霸道,不是说王道才更能服人吗?”


    姜洵信口胡说道:“我是王,做什么都是‘王道’。”


    “……”


    “这也太霸道了……”


    ——


    直折腾到后半夜,始终“坚如磐石”的姜洵才终于疲软下来,使完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倒在了季恒身上,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他怕把季恒压扁,于是又微微使劲儿撑起了身子,而后道:“季恒,抱我。”


    季恒被压在下面,有些动弹不得。


    好在姜洵虽总是折腾得他受不了,但倒不怎么让他受累,他没用什么力气,眼下心跳很平稳。他把胳膊抽出来,一手环住了姜洵脖颈,一手一下下抚摸着姜洵被汗濡湿得头发,像是安抚一般。


    姜洵体力耗竭,倒在季恒身上起不来。


    他下巴埋在季恒颈窝,蹭了一下。


    此时离他修面快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下巴上又长出了小胡茬,蹭得季恒有些受不了,缩紧了肩颈。


    姜洵便没再蹭了,说道:“抱紧一点。”


    季恒依言又抱紧了许多。


    季恒身体有些冰凉,又很是柔软,就这样用力地抱着他,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被一条小蛇紧紧地缠绕着似的。


    他也爱惨了季恒这全身心地容纳他,对他予取予求的模样。


    而他不知餍足,说道:“再紧一点。”


    季恒两腿环住了姜洵,手臂也环着姜洵脖颈,整个人紧紧缠着姜洵。姜洵这才舒服了,翻了个身重重倒在了褥子上。


    第110章


    这褥子填充的是蚕丝, 外面套的是丝绸,柔软透气,摸着又很光滑, 姜洵手臂便在褥子上“上下上下”地扫了几下。


    他就这么歇了一会儿, 便又迅速满血复活。


    床边摆了张小案, 案上放着壶茶水。姜洵撑着身子倒了一杯, 尝了一口觉得凉,便干脆一饮而尽,而后下床到炭盆边倒水去了。


    季恒只觉奇怪, 姜洵是纯阳体质,怕热不怕冷,从来不肯喝热水的,怎么还特意下床倒热水去了?


    屋子里烧了火墙,但并非时时刻刻烧着, 眼下已有些凉了下来。


    姜洵全身上下又只穿了条亵裤, 是捧着水杯跑回被窝里的, 暖和了一会儿便把杯子递到季恒口边,说道:“喝点水。”


    季恒抬眸看向姜洵,忍不住想笑。


    原来是给自己倒的。


    季恒裹着被子不想起身,说实话也不太渴,但姜洵心意难得, 便挺起了脖子要喝。


    姜洵盘坐在床头, 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撑起季恒后背, 撑到季恒半坐,才把杯子递了过去。


    季恒喝了两口,说道:“好了, 够了。”便躺了回去。


    姜洵拿回杯子一看——这是喝过了?简直纹丝未动,像被猫舔了两口似的,简直多余他跑那一趟。


    他仰头“咕咚”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小案上便躺回了被窝里,过了片刻又叫道:“叔叔……”


    “…………”


    季恒快对姜洵叫他叔叔这事儿有恐惧了。


    他犹豫要不要应,而姜洵知道他没睡,便直接问道:“……你介意我叫你季恒吗?”


    季恒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件事,说道:“都叫了多少回了,现在才问。我这么残暴的一个人,若是介意,你岂不是早就挨打了?”


    姜洵道:“也是。”


    季恒翻了个身面向他,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姜洵想了想道:“叫什么都好。”


    季恒道:“姜洵?阿洵?殿下?姜伯然?”


    “叫什么都行,”姜洵一本正经道,“别叫我‘姜、伯、然!’就行。”


    “……”季恒没做声,又莫名笑了起来,伸手逗逗姜洵鼻尖,问道,“那叫你小黑大王行不行?”


    “………”


    姜洵脸登时涨红,微微顶了下腮没说话。


    小黑这称呼本就上不了台面,跟“大王”二字连在一起羞辱意味便更强了。但由于是季恒叫的,便又莫名有种被调戏到了的感觉。


    他声音低沉道:“我爹娘怎么会给姜灼取‘紫瑶’这么好听的乳名,却叫我小黑,真是偏心偏得没边了……我很黑吗?也没有吧,难道是我小时候很黑?”


    季恒知道姜洵是真为此事耿耿于怀了好多年,便又连忙哄道:“不黑,小时候也不黑。”


    姜洵儿时肤色偏白,长大后户外活动多了,便稍许晒黑了些,眼下是很健康、很阳光的那种浅浅的小麦色。


    姜洵道:“那又是为何?”


    季恒道:“因为你母亲怀你们的时候做了一个胎梦。”


    姜洵道:“我母亲梦到一条黑狗叼着一颗紫玉珠子了?所以我叫小黑,我姐叫紫瑶?”


    季恒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如实告诉他,说道:“其实是一条黑龙。”


    在尚不知自己有孕时,阿嫂便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巨大的黑龙,口中叼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紫玉珠子,一龙一珠在天空中戏耍。


    阿兄当年也没经验,但听阿嫂说起这梦境,便总觉得是胎梦。请了侍医一请脉,果真是有了身孕。


    欣喜之余,又听阿嫂说那紫玉珠子流光溢彩,把大半天空都染成了紫色,被黑龙含在口中珍之爱之。阿兄便又觉得这紫玉珠子也不简单,该不会是龙凤胎吧?结果一生下来果真如此。


    阿兄觉得这胎梦寓意极好,便根据胎梦给二人取了乳名。


    女儿叫紫瑶,瑶取玉之意。


    儿子则思来想去也只能叫小黑,毕竟龙这意象太犯忌讳,换成别的又不太合适——不仅不能叫黑龙,这胎梦阿兄阿嫂也是瞒了又瞒,没几个人知道。


    龙凤胎满月当日,阿兄阿嫂想与子民同庆,便把两个孩子抱到了城楼上向万千百姓展示,同时公布了孩子乳名。


    阿兄阿嫂在齐国颇得民心,大家虽不理解王子为何要叫小黑,但还是自觉避讳。隔日,齐国境内所有叫小黑的狗便都在一夜之间改了名,叫阿黑、小黄、小白的狗也通通都改了名。


    所以小黑同学小时候,只是觉得自己这名字没有紫瑶那么好听,但倒并未怎么排斥。因为他活在专属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根本不知道这名字容易跟狗撞名。


    直到七岁那年第一次陪父亲到长安朝觐,一出齐国,一路上便碰见好几条叫小黑的狗。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他同堂兄弟们出门,路上有人叫了声“小黑”,而他和一条通体全黑的狗一起回了头。


    这件事被堂兄弟们很是嘲笑了一阵,自那时起,他便开始对这名字“深恶痛绝”,只允许别人叫他姜洵。


    谁再叫他小黑,那简直是跟他宣战。


    季恒讲完这典故,问姜洵道:“怎么样,这下能释怀了吗?”


    这典故给姜洵一种自己来历太牛逼,以至于不得不藏锋的感觉,可不是一下子就释怀了。


    他小时候问爹娘自己为何叫小黑,爹娘只说和胎梦有关,他思来想去,只觉得母亲是不是梦到一条黑狗叼着一颗紫玉珠子了!


    姜洵佯装淡定,“嗯”了声。


    眼下不知是几时,像是已入了后半夜。


    一天两场祭祀,一晚被|干两回,连着说两个多时辰的话——这三件事随便一件拎出来,都能要了季恒小半条命,却都在今天一天内发生了。


    季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直打出了眼泪,困到分分钟都能昏迷。


    而正要昏睡过去,姜洵又抓着他问道:“对了叔叔,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像是把今晚的对话都复盘了一遍,冷不丁问道,“当年政变,班越为何要那么义无反顾地支持陛下?班令仪当年还不到十岁吧?”


    季恒快被搞疯了……


    人怎么能精力旺盛成这样?


    他明白姜洵是什么意思,班令仪是在陛下登基许多年后才被封为皇后的,如果说班越是打了要扶持陛下,而后把女儿许配给陛下的心思,那么实在太过牵强。


    尤其当年,陛下已和另一位夫人育有一名长子,谁都没料到那长子竟会早夭,班令仪生下的儿子竟会成为陛下独子。


    “兵谏”一旦失败,便是要被夷族的大罪。


    只是相较之下,这回报却都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


    季恒意识已断断续续,几乎是在半梦半醒间说话,道:“其实班越……当年也是个很纯粹的人……大萧皇后对他有恩,惠帝要把姜漫、姜炎姐弟送给骨都悍时,他便非常愤慨……认为惠帝刻薄寡恩……后来时机一成熟,他便不留退路地扶持了姜炎,就这么简单……”


    “先太子早夭,班令仪被立为皇后又诞下龙子,这些都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天意如此,并非班越特意谋划……”说着,又迷迷糊糊道,“……还有问题吗?……我能睡了吗?”


    姜洵把季恒揽入怀中,说道:“可以了,睡吧。”


    隔日一大清早,宫人们便又忙碌了起来。内宦轻手轻脚进了门,换了热茶、翻了炭盆,火墙也暖烘烘地烧了起来,一派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姜洵很早便睁了眼,季恒却睡得正死。


    他像是有些热,只拿被子一角盖着肚子,裤腿也微微卷了上去,露出一对莹白如玉的脚踝。


    姜洵有些百无聊赖,侧卧在一旁逗逗季恒鼻尖,又捏捏他脸颊,见季恒实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便先出门溜达了一圈。


    回来时已日上三竿,季恒却仍在酣睡。


    小婧看殿下有些坐卧不安的样子,以为是殿下饿了,便轻声道:“殿下不如先用饭吧,我去传饭!”


    姜洵道:“先不了,我等季恒醒了一块儿用。”


    “……哦。”


    他后日便要启程,总想跟季恒干点什么。他又看了会儿季恒睡颜,便忍不住拍拍他屁股,在他耳边温声道:“快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阿恒。”


    “小季。”


    “小猪?”


    只是昨日的行程实在累瘫了季恒,季恒只隐约听到姜洵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也知道眼下时候已不早,他该醒了,但就是死活醒不来,身上沉得像块石头。


    他翻了个身平躺,很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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