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姜洵跪在地上, 嘴角疯狂上扬。他见季恒向内室走去,便也起身跟在了后面。
殿门开敞,纱幔在两人身侧翻飞, 午后温热的风丝带一般缠绕着二人的脚踝。
姜洵闲闲散散地走着, 看着季恒那清瘦的肩头, 不知为何, 心底又泛起一丝愧疚。
其实他骗了季恒。
他那日嘴上占了便宜,挨那耳光也是活该,根本没为此事难过。
他明知这么说, 季恒一定会内疚,但他又知道季恒一内疚,便会对他有求必应,他便还是骗了季恒,说自己很伤心。
而正想着, 季恒绕到他身后关上了内室房门, 又到偏室一顿翻箱倒柜, 翻出一罐蒲黄玉凝膏,走过来道:“脱了吧。”
姜洵微怔了怔道:“……啊?”
季恒道:“不脱怎么上药呢?”说着,又走去合上了屏门。
“……”
季恒方才说要帮他上药,他还有种占到季恒便宜的感觉。而眼下转念一想,要脱的明明是自己, 又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占到季恒的便宜?脑子抽了吧?
莫非他真要脱了让季恒帮他上药不成?
“我好像……”姜洵改口道, “好像忽然又不疼了,不用上药。”
季恒一脸人畜无害道:“下马时马鞍上都是血, 这么严重,怎么能不涂药呢?眼下天气愈发热了,涂了药才能快速止血, 要不然会发炎的。”
他知道阿洵其实没因那一耳光而难过太久。
那件事后,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阿洵跟他坦白,他却给了阿洵一耳光——先不说他占不占理,哪怕他非常占理,他也怕伤了青春期少年敏感脆弱的心灵……
前些天,他便在私下找过阿洵的老师和师父们,问过阿洵的状态。
而纪无畏老将军说,那日骑射课,殿下心情特别好,下了课后又骑着爱驹在马场上疯跑了好一会儿,谁都拦不住他,高兴得跟马上要娶上媳妇了似的。
方才装得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就是想让他帮忙涂药吗?那必须满足。
季恒下巴撇向自己的床榻,说道:“脱了,躺那里。”
姜洵看了眼那床榻,走上前去。
季恒的床香香软软,不止被褥,连楠木床架也快被季恒身上淡淡的药香腌入味了。
他笑了笑,餍足地躺下,胳膊枕在了后脑勺下,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吸食着这床帐内季恒的气息,过了许久又孟浪道:“自己脱多不好意思,不如叔叔帮我脱吧?”
季恒无奈道:“我帮你脱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姜洵道:“不会。”
季恒走上前去,坐在了床边。
姜洵又往里挪了挪,说道:“叔叔再上来点儿。”
季恒便把腿也收上去,盘坐在了榻上。
姜洵的手臂很长很结实,撑着身子伸到了季恒身后,垂下了束在两侧的床幔,而后兀自把腰封解开了。
衣衫散落两旁,季恒看到了伤处。
那伤的确很严重,明明已过了几日,亵裤上却还是沾满了血。
“只是阿洵……”季恒手中握着药罐子,又认认真真看了那伤处许久,说道,“你这伤的不是大腿根,更偏屁股那位置,要不还是趴着吧!”
“……”
其实“事到如今”,姜洵是真的很希望季恒能帮他擦药,其余想法都能先放放。
毕竟那伤处,他自己的确看不太到,他又实在不想找外人帮他擦药。
大夏天的,伤口一再渗血,不涂药好得又慢,实在是他的难言之隐。
他脸颊憋红,翻了个身趴下了。
季恒打开罐子,沾了些药膏在手上,轻轻掀开了亵裤一角,小心翼翼帮姜洵涂药。
殿内宫人皆已清退,因门窗紧闭,又垂下了床幔,四周光线有些昏暗。
两人共处在这床帐内,姜洵趴在季恒香香的枕头上,感到季恒的指腹很柔软、很润,又带着些冰冰凉凉的凉意,轻轻将玉凝膏点在他伤处,点得他又疼又痒,又热又凉。
点到接近某一处,他攥着枕头没叫出声来。好在季恒动作很快,拍了拍他屁股道:“好了。”
……
姜洵忍了好一会儿,这才呼出一口气,翻过身来。
季恒没去看他,免得他尴尬。
季恒兀自合上了玉凝膏盖子,因糊了满手的药,正提着胳膊从袖袋里翻帕子。
姜洵便钳住他手腕,拎到了自己胸口,把季恒的手在自己衣襟上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擦拭了几遍,又用袖袍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擦干净了。
擦完,姜洵把腰封系好,又衣冠楚楚地躺下了,手枕在头下,说道:“叔叔不是要眯一会儿吗?”说着,拍了拍自己身侧,诚邀道,“我们一起眯一会儿吧。”
这床够大,两人又都穿着衣服,季恒觉得没什么,便在姜洵旁边躺下了,中间隔了一定距离。
不知为何,姜洵感到有点幸福。
季恒刚帮他涂过药的地方,眼下有些凉丝丝的,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他和季恒并排躺在一起,感到人生再没什么可求。
他这一开朗便又问道:“我那日说的话,叔叔还记得吗?”
季恒应道:“记得。”
姜洵莫名有些害羞,又问道:“那叔叔是怎么考虑的?”
季恒也枕着胳膊,姿态却愈发拘谨,顿了顿,有些心虚道:“阿洵……”
这件事,他的确认认真真、方方面面地考虑过了。
如果不考虑有可能把季太傅、阿兄、阿嫂集体气活,再把谭太傅气死的这样一种可能性,也不考虑外界的声音,那他其实,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阿洵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一直都觉得阿洵会是个很好的恋人。若能有个肩膀依靠,当然也会很好吧。
只是眼下情形,又怎会容许他这样做呢?
此时此刻,他师父正在前往吴国的途中,左雨潇正在帮他秘密锻造兵器。他们拿命帮他,他又有何资格儿女情长?
况且他真的该离开了。
在万不得已之前,他不想去触天子哪怕一丁点的逆鳞。
否则他和阿洵,还有他们身边的许多人都会有危险。
“阿洵,”季恒用尽可能平常、轻松的口吻说道,“你同我一样年幼失怙,我陪伴你多年,陪你度过了最难的时候。你依赖我,亦或是对我有孺慕之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听到这儿,姜洵心头一紧。
季恒继续道:“但这也只是一时的。等你长大,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到更多的人,你就不会再这样想。”
姜洵眼眶一红,问道:“那等我长大,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到更多的人,却还是喜欢你,想跟你,”他想了想,艰难道,“做恋人……”他侧头看向了季恒,问道,“那到时候你会对我负责吗?”
他想得到这答案,如果季恒说会,那无论五年也好,十年也好,他可以等。
季恒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阿洵……”
“好,我知道答案了。”
姜洵说着,掀开纱幔下了床。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季恒,只想自己冷静一下。
“阿洵。”季恒说着,也跟着下了床。
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季恒又“咳—咳—”地咳了起来,停在原地撑着膝盖咳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殿下!”
姜洵停住脚步。
“我想向你请辞。”
他为这事去找过姜洵两次,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觉得还有时间,便拖了拖,结果第二次姜洵又忽然……
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才让情况变得更混乱。若是在第一次时便说出口,也不至于闹到眼下这地步。
姜洵回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问道:“请辞是什么意思?”
季恒道:“臣这一两年来身体愈发不适,想辞去在齐国的所有事务,离开临淄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休养,望殿下允准。”
姜洵如当头挨了一棒,头脑一片空白,愣了许久许久才说道:“是因为我坦白了自己的心意,叔叔才要离开吗?”
季恒道:“不是,是我早想离开。”
“离开临淄城,”姜洵道,“你要搬出王宫吗?”
季恒道:“……对。”
其实姜洵早有察觉,大概是从长安回来时起,季恒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离开而做准备,像是心里藏了话又不敢说,看来这些预感都没错。
姜洵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一开口却还是慌了神,有些语无伦次道:“叔叔身体不适,我可以理解。辞去这些事务没有问题,我也希望叔叔能好好休养!可为何一定要搬走呢?王宫有最好的侍医,厨房也最清楚如何做忌口的食物,宫人最知道如何照顾叔叔,在王宫休养又有何不好?”
季恒无法解释,只道:“……求殿下准我离开吧。”
听到这儿,姜洵只感到心如刀绞。
他看着季恒,希望季恒只是在跟他开玩笑,却看到季恒的面孔竟如此决绝,决绝到让他感到陌生。
他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问道:“你认真的?”
季恒道:“认真的。”
姜洵道:“是你说过会帮我的,是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走了,你叫我怎么办?”
季恒眼眶殷红,回道:“殿下已经长大,又有那么多属官辅佐,我相信没了我,殿下也能处理好齐国事务。”
姜洵“呵”地笑了,眼泪又怔怔落下。
他恐惧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就像恐惧四年前,父王母后毫无征兆的离开一样,他实在不想再经受一次。
姜洵道:“叔叔早有请辞的念头,在心里做了一万次离别的准备。眼下却如此突然地告诉我,叫我接受,你叫我如何接受?这对我公平吗?”
季恒问道:“殿下觉得如何才公平?”
“我也需要时间。”姜洵道,“我说可以走,你才能走。”
季恒道:“你若一辈子都不说能走,我便一辈子都不能走吗?”
姜洵怄气似的道:“对,我说不能走你便不能走!”过了许久,又改口道,“或者也可以定个期限。”
季恒道:“明年元正之前。”
第72章
一门之隔, 因有事不约而同来到了门前的小婧和左廷玉,听着里头愈发激烈的争吵,面面相觑, 一动也不敢动, 甚至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在偏室午睡的阿宝也被吵醒, 听到叔叔和哥哥吵架, 心里本就害怕,一听叔叔要走,直接光着脚, 哭咧咧地便跑了出来,往内室跑去。
“小殿下!”小婧说着,忙追了上去。
“小殿下,进不得呀!”
可还是晚了一步,让阿宝推开门闯了进去, 一把抱住了季恒大腿, 哭道:“叔叔你要去哪儿?叔叔不许走嘛, 不许走!”
季恒无可奈何,把阿宝抱起来放在地上,不让阿宝抱着自己,而后蹲下身,说道:“阿宝, 先不要哭。”
而阿宝根本不听, 以为叔叔是和哥哥吵架了才要走的,不管不顾地大哭大闹道:“叔叔不要走嘛!叔叔不要走!如果一定要走, 那我选叔叔,我要跟叔叔一起走!”
“要不我们两个都不要走,就让哥哥走嘛!”
“让哥哥走!让哥哥走!”
“哇—!”
姜洵两手叉腰, 看着阿宝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模样,只一股无名火,看了半天说道:“好,那我走。”说着,转身就走。
门前,小婧见殿下走了,忙步入内室。
左廷玉则想了想,跟上了殿下。
姜洵一路大步流星回到了华阳殿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把着马鞍飞身上马。
左廷玉道:“殿下。”
姜洵没应声,打马飞奔了出去。
马厩里拴着十几匹宝马,各个都是殿下的爱驹。左廷玉自知没有资格去骑,情急之下还是牵出了一匹,踩着脚蹬上了马,也跟了上去。
长生殿内,阿宝眼泪鼻涕糊一脸,还在“呜呜呜”地哭着。
他死死抱住季恒的腿,抬头看着季恒一蹦一蹦,要季恒抱自己,但季恒没有抱。
乳母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吃的、玩的都拿出来了,阿宝却看都不看一眼,只顾大哭,嗓子都哭哑了。
乳母便哄道:“公子不走的,公子都是骗你的!”
季恒纠正道:“嬷娘,请不要这么说,我是要走的。”
阿宝嘴巴大张,又“哇—”地大哭出声。
“殿下!”
左廷玉说着,打马追了上去。
姜洵骑得很快,在天策大街上横冲直撞。路上行人见了这架势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向两侧避让,仿佛见了活阎王。
左廷玉怕撞到路人,又在身后大声开路道:“让一让!”
“让一让!”
姜洵只顾疾驰,出了城门又一路向西,马蹄扬起了一阵尘土。
那尘土都让紧随其后的左廷玉吃了,一吸气,那满鼻腔的粉尘便直冲天灵盖儿,嘴里也全是土腥味儿,不过倒也不打紧。
他看这方向,料想殿下是要往马场去,便也稍许放下心来,继续跟在了殿下身后。
其实在听到方才那段对话前,他们季府四人便有所察觉,还说要不要打个赌,赌殿下对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小时候像只小奶狗,天天追在公子屁股后头,这两年大了,竟愈发长成了个狼崽子,看公子的眼神也越来越狼子野心。
结果没能赌起来,因为连最笨的来福也要往“是”上下注,怎么骗他都不上当,没人赌不是。
后来又说,要不要赌公子对殿下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结果也没能赌起来。
他们虽自幼侍奉公子,但公子的心思他们也实在猜不透。都说公子温柔似水,有时却也像水一样让人抓不着、摸不透……
三刻钟后,姜洵踏入了马场。
两侧士兵忙行礼,正欲关上大门,便又见后面跟了个左郎官,叫道:“左大人。”
左廷玉点头示意,跟进了马场。
他骑到训练场外围下了马,把马绳绑在了一棵树上,盘腿坐在了草地上。他就这么坐着,远远瞧着殿下一个人在训练场疯跑,又抽出剑把稻草人砍得稀巴烂,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把一排箭靶都射成了刺猬。
日头偏西,快黄昏了。
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将一望无尽的草地吹得“簌簌簌”作响。
左廷玉解下腰间的水囊,饮了一口里头的酒,感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爱而不得,又怎会不痛苦呢?
原先殿下还能日日见着公子,往后怕是连见一面都难了,又怎能不抓狂。
他一手拿着酒囊,一手又转着地上的草,快把眼前这片都薅秃了。
一个爱而不得,一个身不由己。
还有一个爱而不得,还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儿女情长,情意绵绵。
左廷玉仰头饮了一口酒。
真苦啊,跟这狗日的人生一样。
——
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凉,小婧走上前去关紧了门窗,只留了一扇透透气。
床账内,阿宝枕着季恒的肚子躺得很舒服,却还抽抽搭搭着。他拽着季恒的手,让季恒把手放在自己身上,不许拿走,季恒稍动一动便又哼哼唧唧。
季恒彻底被治服了,一动不动地任阿宝摆弄。
阿宝抽搭着,又抬眼看向了季恒,问道:“叔叔还走吗?”
季恒道:“要走的。”
阿宝嘴巴一咧,作势又哭,但季恒知道阿宝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早就哭不出来了。
阿宝于是噘了噘嘴,问道:“叔叔为什么一定要走?”
季恒解释道:“因为叔叔身体不好,想找个地方静养。”
阿宝道:“那我每天安安静静的,叔叔就在这里静养不行吗?”
季恒靠墙仰坐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阿宝的肉脸,说道:“但这里还是不够安静,不能让叔叔静下心来。”
阿宝很难过,但又像是有些接受了这件事,问道:“那叔叔什么时候走?”
季恒道:“最晚年底之前吧。”
阿宝道:“那叔叔走了,我能跟叔叔一起走吗?”
季恒道:“不可以。”
阿宝又噘了噘嘴,说道:“那我能去看你吗?”
季恒道:“偶尔可以。”
阿宝又刨根问底道:“那多久算偶尔?”说着,伸出一只手,看着上面长着的五根手指头,兀自摆弄了起来道,“我大拇指这天去看你,剩下一二三四就待在宫里,这样可以吗?”说着,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季恒。
季恒道:“不可以,这也太频繁了吧!半年一次倒是可以。”
阿宝道:“半年是多久啊?”
季恒道:“半年是一百八十天。”
听了这话,阿宝有些难以接受,下嘴唇又开始发颤,这下是真的要哭了。
季恒便道:“好啦,这个到时候再说。”
宫人们把饭菜端进了内室,小婧张罗着摆好,季恒道:“先不想了,先吃饭好不好?”
阿宝的确也哭饿了,欣然答应。
两人下床吃饭,小婧则走到窗前远远望了过去,有些担忧地嘀咕道:“华阳殿好像没怎么点灯,该不会还没回来吧?”
季恒听到了,却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小婧又怕公子过度忧心,说道:“不过殿下有廷玉跟着,倒也不用担心……”
……
月光稀薄,一望无垠的草地如同一片黑漆漆的深渊,“簌簌簌”的风声犹如鬼魅。
草地边缘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木屋,那是左廷玉在马场的工具间。他在这儿藏了一缸子好酒,眼下姜洵已喝了个酩酊大醉,恨不能整个人泡进酒缸子里。
左廷玉在身后拦着,说道:“殿下!殿下?给小人留点吧,这一缸子酒花了小人四个月的月俸呢。”
“不就是钱吗?我给你!”姜洵说着,摸向了怀间,一摸摸出个瘪瘪的荷包。
他定睛看了好几眼,是白色镶红边的,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感到心间又钝钝地疼了几下,给塞了回去。
他又掏了掏袖袋,结果也没掏到什么,只好道:“忘带了,回去再给。”
左廷玉又叮嘱道:“殿下,回去了可千万别跟公子说,殿下是喝了我给的酒才醉成这样的。”
姜洵姿态有些踉跄,说道:“我想说,倒也得能跟他说上句话!”说着,走出了这低矮的木屋,顿了顿,走到一旁树干前解下了左廷玉的马绳。
左廷玉忙不迭把酒缸盖好,紧随其后而出,转身去锁工具房房门。
他一边锁一边留意殿下的状态,有些担忧殿下能不能骑马,便又提醒道:“公子说过,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
姜洵翻身上马,借着酒劲“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得肚子太疼,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说道:“他都要走了,他还管得了谁?往后齐国,我才是老大!”说着,利落地调转马头,夹紧马腹,“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廷玉叔,谢谢你今天陪我。但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就别跟着了。”
左廷玉幽幽地应了声:“好,那我不跟着了。”说着,也翻身上马,尾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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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夜黑风高, 姜洵衣袖在身后翻飞。
左廷玉隔了一定距离追在后面,追着追着,只听“咣—!”的一声巨响, 一道粉紫色闪电把天空劈了个四分五裂, 四周登时亮如白昼。
要下雨了。
雨很快“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二人已跑出马场十里开外, 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左廷玉在身后道:“殿下!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姜洵不听,继续往前跑。
左廷玉一看,这是在往临淄城方向去, 他便道:“城门已经关了,进不去的殿下!”
殿下虽是齐王,这里虽是齐国,但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
一旦进入宵禁时间,除了急报, 没有任何人或东西能从那道城门通过。
殿下若借着酒劲在城楼下叫门, 今夜非要进城——也可以, 但根据流程,城门校尉要层层上报,最终会上报到国相那里。
这件事很快便会传个沸沸扬扬、闹个满城风雨,大臣们的谏书会如雪花般飘来,长安也会迅速知晓, 不知又要如何大做文章。
左廷玉道:“殿下!”说着, 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
只是方才,他解马绳时才发现, 殿下骑走的是他的马,留下的是自己在马场上疯狂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的那一匹,累得都吐舌头了。
总之, 眼下左廷玉骑的这一匹体力明显不支,便怎么也追不上。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得左廷玉睁不开眼,马蹄踏在地上,溅了他一身的泥汤。他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奋力地追了上去。
追到临淄城下时,前方却静得出奇。
只见姜洵正坐在一地泥汤里,华贵的玄色衣袍全泡了泥水。
他后背靠着城门,脸颊因酒气而泛红,脑袋也不胜酒力地耷拉了下来,正掩面“呜呜”地哭,哭声中是难以化解的痛苦。他一言不发,就这么借着雨声“呜呜”地哭着。
左廷玉深深叹了一口气,牵着马绳走上前去,劝道:“殿下……”
而姜洵并未应声。
这城门稍微凹进去了一些,甬道石壁能稍微遮点雨。
左廷玉站在城楼下,无奈地看着他,心道,哭吧,哭吧,都哭出来吧。
眼下正是午夜,离宵禁结束还早,等雨停了,还是得先带殿下回马场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才行。
而正盘算着,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城下何人!”
“……”
左廷玉站在城楼下回话,道:“回官爷!小的是城中居民,今天白天出城办事,有点事给耽搁了!小的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了就走,明天天亮了再来,绝不在此多做停留,让官爷们费心!”
官兵一听,这人还挺明事理,便道:“那等雨停了赶紧走!”
左廷玉道:“明白!”
而话音刚落,“咣—!”的一道天雷便把四周照了个通亮。
官兵站在城楼上,左廷玉站在城楼下,两人借着闪电面面相觑,把彼此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听那人怔了怔,问道:“左郎官?”
“……”
此人不是什么小兵,而是城门校尉,两人身为同僚自然是认识的。
而刚刚那一瞬间的亮,还让城门校尉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站在城楼墙垛前,只看到一条长长的腿从门洞中伸了出来,但那黑色长袍上气派的纹样,还是让他瞬间便觉察到了那人是谁……
“你且等一等!”校尉说着,只带了个亲信小兵,便冒着雨走下城楼,走到城楼一道小小的脚门前,叫道,“左郎官?”
左廷玉走上前去。
那脚门很小,只够单人通行,不过门上带了个小窗口,可供两人面对面交谈。
城门校尉道:“左大人旁边那位可是……?”
左廷玉点了一下头,又看了殿下一眼,解释道:“在马场跑了一下午,一不留神错过了时辰。”
校尉道:“这可如何是好?雨这么大,再淋出个好歹来!”又问道,“殿下去马场的事,公子知道吗?”
没有上级示意,他肯定是不能开这个门的。
但若公子点头,他倒也不是不能偷偷开一道脚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二人进来。
雨还在下,顺着脸庞哗啦啦地往下淌。左廷玉揩了一把,扭头一看,见殿下烂醉如泥,还在脏水滩里坐着呢。
他没办法,招招手,叫校尉凑近点儿。
校尉把耳朵凑过去。
左廷玉道:“要么派个信得过的,到宫里去跟公子说一声,看看公子怎么说。”
校尉也觉得如此甚好,应道:“明白。”说着,把这差事派给了身后小兵。
小兵应了声“喏!”便快马加鞭地去了。
此事惊动了公子,无论今晚这门能开还是不能开,他和殿下回去了都少不了一顿骂。
但眼下殿下状态太差,赶紧寻个地方沐浴休息才是要紧事。
约摸等了三刻多钟,那小兵骑着马回来了,对校尉耳语了什么。
校尉道:“真的?”
那小兵道:“千真万确!”
左廷玉问道:“怎么样了?”
城门校尉一脸为难道:“公子说不让开啊,这可如何是好?”
左廷玉也愣住了,知道公子可能是生气了。
城门校尉爱莫能助,也不想再过多地卷入此事,说道:“今晚的事儿我权当不知道,我就当没认出左大人,左大人在城外自便便是。”想了想,又道,“哦对,我这儿倒是能提供些物资。”
过了片刻,一个大大的吊篮便从城楼上放了下来,上面放着两床被子、两把雨伞和两袋热水。
校尉道:“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
“不客气。”
姜洵、左廷玉二人便裹着被子、打着伞,坐在城楼下露宿了一夜街头。
姜洵酒劲一过,很快便清醒了。
他方才虽醉了,却也一知半解地猜出左廷玉和校尉间发生了什么对话。
他裹紧了被子,感到彻骨的寒凉。不是因为浑身淋透,而是因为季恒的绝情。
左廷玉则有些坐不住了,见雨渐渐停了下来,便把被子塞给了殿下,兀自走到一旁小树林中捡起了枯树枝。
殿下喝醉酒夜不归宿,他要挨骂,殿下若是病了,他还要挨双份的骂。
过了片刻,他抱了一大堆枯树枝来,试着拿打火石点了点。虽也挑了些没那么湿的,但还是点不起来,最终只得放弃。
其实城外也有一些能下榻的地方,只是要么离得太远,赶过去天都要亮了,要么条件太差,他自己住住还行,实在不好带殿下过去。
他便道:“要不还是回马场……”
姜洵道:“不用。”
夜雨淅淅沥沥地纷飞着,等彻底止住时,远处天光也已破晓。
城门前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开始陆续有了人迹。有拉着货物准备进城的商队,有背着背篓前来卖菜的百姓;有进城办事的,也有像他们一样错过了昨晚门禁,等着回家的。
两人嫌丢人,忙拿帕子捂住脸,躲到了一旁脚门的门洞前。
时辰一到,校尉忙不迭给二人开了门。
两人上了马,“驾—”“驾—”两声,很快便在天策大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了日月学宫时,里头已有了朗朗的读书声,院子里有弟子在扫地。
姜洵迈入院门,见那白玉兰树上的花朵被一夜风雨打得七零八落,在巨大的树冠下落了整整一地,洁白的花瓣落入泥中,也快变为了烂泥,格外凄凉。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自己整个人,也快腐烂为一滩烂泥。
——
左廷玉满身泥泞地回到王宫,来不及沐浴,只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去找公子复命。
走到了殿门前,只听里头正传来剧烈的咳声,门口又摆着几双陌生的布履,恐怕是侍医来了。
紧跟着,小婧便端着空药碗走了出来,见到他,忙抓着他问道:“怎么回事,殿下呢?”
“说来话长,殿下已经回来了。”左廷玉又问道,“公子在里面吗?”
“在里面。”小婧道,“公子昨晚一夜没合眼,今早起床又咳了血,你说话小心点,别再招惹公子生气。”
“好。”左廷玉说着,走了进去。
侍医正在里头诊治,像是在施针。
之前范侍医不怎么施针,眼下尝试新法子,可能是真没招了。
左廷玉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等。
床帐内不断传来咳声,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约摸过了一刻多钟,侍医终于取下了毫针。
小婧也站在一旁等,见侍医结束,便走上前去。
她感到公子咳声好不容易平息了些,便又给左廷玉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要么晚些再来,别再招公子了。
季恒却在床账内坐起身,挑起了床幔,一双脚轻轻踏在了地板上。
只见他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头发凌乱地半束在脑后,面容憔悴,没什么血色,问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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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左廷玉把昨晚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 听到二人露宿街头,季恒只感到一股气血上涌,问道:“所以你们在城楼下淋了一夜的雨?就不会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吗?你们是没带钱还是没带脑子?”
左廷玉道:“因为殿下不想去所以……不过城楼校尉给了我们被子和伞, 所以还好。”
“……”
左廷玉又解释道:“酒是我给殿下的, 想着他心里憋屈, 男孩子, 喝喝酒、跑跑马、发泄发泄,兴许过阵子也就好了。”
“昨晚在城楼下,殿下也没有要叫门的意思。”
“他喝醉了, 哭了会儿,坐在地上有些睡着了。是我看雨势太大,恰好又碰见了认识的校尉,便让他派个人来问问公子的意思。”
小婧听了原委,说道:“原来如此。昨晚那小兵也是个会说话的, 说你们像是喝了点酒, 在城门外说要进来。公子听了, 还以为你们是喝醉了酒,在城门外叫门发威呢!”
“不是这样。”左廷玉道,“总之,都是我的错。”
季恒坐在床边,又侧过身“咳—咳—”地咳了起来。
他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 一手在底下攥着褥子, 攥得骨节泛白,每咳一下, 胸口便痛一次,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
小婧又给左廷玉使了个眼色, 左廷玉应了声“喏”便下去了。
听了这番话,季恒也稍许喘上一口气。
昨晚送走了那小兵后,他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总觉得姜洵是在跟他闹别扭。
他不知姜洵要闹到什么时候,又要闹到何种地步?
单说叫门这件事,万一闹得人尽皆知,再让国相状告到陛下那里。
齐王任性闹事,万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必在陛下眼中,也比齐王城府深、步步为营要好一些吧?
但哪天陛下若想动齐王,这些却也会成为朝臣口诛笔伐齐王的把柄。
当年梁王被揭发的罪名中,有一条便是藐视法度,多次在城外狩猎饮酒,半夜归来,威逼城楼校尉开门。
眼下势态也好,他身体状况也好,可能都经不住姜洵再闹腾了。他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一时心中郁愤,早上起来便又咳了血。
季恒想了想,又道:“殿下淋了一夜雨,眼下回了宫,恐怕也要休沐一日。”说着,看向一旁,“小婧,你去趟学堂,同先生们说殿下今日告假一日,免得殿下又一声不吭地不去,惹得先生们生气。”
小婧道:“喏。”
——
华阳殿,漆画屏风后,姜洵从一桶泥沙水中起了身,觉得还是没洗干净,站在浴桶中弯腰低头,叫宦官往自己身上淋水。
宦官踩着坐几垫着脚,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青铜水瓢,一瓢一瓢小心翼翼地往姜洵头上淋着。
姜洵嫌水流太小,催促道:“倒。”
“再倒。”
“再倒再倒。”
宦官逐渐加大水量,见殿下还是不满意,干脆把一桶热水全兜头浇了下去!
姜洵猛地左右甩头,甩了一地的水,又抹了一把脸,这才起身道:“你是想淹死我吗!”
宦官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殿下恕罪!”
“真是个饭桶。”姜洵说着,跨出了浴桶。
屏风外,几名宦官忙弓身迎了上来,帮殿下擦身穿戴,知道殿下心情欠佳,各个伺候得小心翼翼,唯恐遭殃。
穿戴完,姜洵左右调整着腰封走向了书案,随手指了指上面的书卷,说道:“把这些都带着。”
“喏!”
两个小宦官应着,忙不迭跪坐下来,把案几上的竹简和一些有的没的都揣着,恨不能连书案也一块儿抬走,免得殿下一会儿要用,他们又拿不出来。
揣完,趋步跟在了殿下身后。
而刚走出殿门,便见邓月、皓空二位公子迎面从庭院走了过来。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天一亮却又放了晴。庭院被洗刷得格外干净,风中又带着雨后特有湿润的凉意。
姜洵走下台阶,问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邓月握着竹简伸了个懒腰,样子格外惬意,说道:“方才小婧姑娘来过了!说殿下今日告假一日,让先生们回去了。”说着,意味不明地看向姜洵,说道,“可能是公子疼你吧。”
“我说过我要告假了吗?”姜洵说着,看向身后宦官道,“再到傅府跑一趟,说寡人今日要正常上课,让先生们回来授课。”
邓月白高兴一场,听了这话欲哭无泪道:“殿下,你认真的?”
姜洵道:“认真的。”
几日后,长生殿。
“那日讲经博士回了官廨,还未来得及坐下,殿下的宦官便又来了,说殿下又不告假了,让先生们回去授课。”
荣泉跪坐在席子上,一五一十地告状。
“殿下肯用功,身体不适也要坚持上课,我们自然是高兴的了!只是那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殿下又连着告假,直到今日,殿下都没有来上课。臣心里奇怪,特来问问公子……”
季恒坐荣泉对面,饮了一口茶。
也就是说,他帮姜洵告假那日,姜洵自己销了假,后面几日姜洵又自己告假了。
可据他所知,殿下纯阳之体,那日淋了一夜雨后身上也没半点不适。
且殿下告假,也没在殿内好好休息,而是日日都在往马场跑,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
这些情况,季恒早已知晓。
可左廷玉劝他说,殿下心里憋屈,又说殿下再憋屈,也不过只是跑跑马、砍砍稻草人,顶多大半夜跑到那学宫里头看看花儿,做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劝他不要管,给殿下一些空间。
季恒也觉得理应如此,便对荣泉道:“殿下近来的确身体不适。”
荣泉半信半疑道:“哦……”
“老实说,”季恒说着,放下了水杯,“近来我身上也不大利索,殿下的事也管的少了。先生以华阳殿的口风为准便是了。”
荣泉听了心道奇怪,总觉得殿下和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听着这般生分?
但公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道:“喏,那老臣知道了。”
季恒道:“有劳先生了。”
“臣告退。”
时间一晃便又到了廷议日。
来到文德殿时,季恒心里也有些没底,殿下学堂不去,该不会廷议也不来吧?
属官们很快到齐,可时辰快到时殿下也没出现。
而季恒正准备派人询问,华阳殿的宦官便到了,说殿下身体不适,叫大家自行议事便是。
申屠景坐季恒对面,见季恒听了这话眉眼低垂,面容中是一丝难掩的难堪……
莫非真如大家所传,这两人闹别扭了?
他们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长大后又互相信赖,好得是天上有地上无,还真能闹上别扭?
申屠景只觉稀奇。
看来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人能好得铁板一块。
季恒道:“既然殿下不来,那咱们先开始吧。”
……
时间就这么一日日飞逝,姜洵是学堂不去,廷议也不来。
季恒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口气。
这日,太傅府又派人通传,说太傅昨晚回来了,只是舟车劳顿,身上疲乏,今日先在府中休沐一日,明日再入宫见他。
季恒在宫里待得憋闷,感觉再待下去就要窒息了。太傅不想出府,那他去找太傅,命人备了些酒肉吃食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而在这时,忽听侧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季恒掀开竹帘,见姜洵一身戎装骑着马,带着晁阳、陪射和几名郎卫从华阳殿方向而来,拐入他们眼前的街道,便向王宫正门奔袭而去。
明明不可能没看到他们,却又对他们视而不见。
季恒道:“喊住他们!”顿了顿又道,“我要下车。”
左廷玉勒停了马车,叫道:“殿下!”
姜洵“吁—”的一声勒了马,调转马头向他们看了过来。
陪射、郎卫则如甩尾一般甩到了姜洵身后。
季恒从车内探身而出,而晁阳见了季恒,想起那日饮下的符水,不禁又干干咽了口口水……
他知道殿下和公子闹别扭了,貌似还挺严重。这两人若真分道扬镳,那他到底站哪一边啊?
公子念咒——会让他生不如死。
背叛殿下——那又是死路一条。
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他到底选哪一个啊?算了算了,他还是回家找根面条上吊算了!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季恒只穿了身薄薄的青衫,手拿洁白的白孔雀毛羽扇,下了马车向对面走了过去。
晁阳、郎卫们纷纷下马,行礼道:“公子。”
季恒微笑着点头示意。
姜洵则仍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胯|下红鬃马则在焦虑地拿前蹄刨地。待季恒走近,姜洵问道:“有什么事吗?”
季恒站在马头前,不得不仰头看他,问道:“能谈谈吗?”
红鬃马踱来踱去,姜洵控着缰绳,说道:“我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他语气不像是有气,也并不冷漠,而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季恒道:“我能问问殿下为何不去上课,也不来廷议,谈谈也不行吗?还在为那日没开门的事怄气?”
“不是因为城门的事,我也没有怄气。”姜洵道,“你来王宫那一年我六岁,今年我十七岁。十一年了,我所有好的坏的、重要的事,都是你在陪我经历。眼下你忽然要走,我总得适应适应。”
季恒道:“那往后学业便搁下了?廷议你也不参加了?想堕落了,当个昏君了是吗?”
姜洵沉默良久,说道:“不会的。”说着,调转马头,“驾—!”了一声便离开了。
马儿飞驰,热风抚过他的脸颊,他不断在脑海里琢磨着——季恒为何忽然要走,是因为他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吗?
还是真如季恒所说,他早有离开的打算呢?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有所预料,感到季恒有些不对劲,只是这种不对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在从长安回齐地的路上。
若是更早一点,那便是在长安王府时。
那日陛下召季恒入宫,季恒下午去,傍晚回,去掉一去一回的时间,两人少说也谈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只是赐药和闲谈吗?
为何唯独陛下的药,能控制季恒的病情,是因为陛下网络了天下最灵验的药师们吗?
陛下如此神通广大,那天山雪莲,便是吴王也能轻轻松松送他们几朵,可陛下那药,为何一年才能制出一盒,要让他们一年又一年地伸手去要?
细品之下,都有些微妙。
他之前年纪太小,父王又说,皇伯父人很好、很疼他们,他便也只当陛下是皇伯父。
只是那日在汤泉宫,姜焕出了意外,陛下提剑便要杀皇太子,可事后却又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那季俨。
季俨与季恒外形有五分相似,陛下养季俨当男宠,还给捧到了天上,也让他有些别扭。
往年太傅入都,陛下在朝觐当日便会赐药给太傅。
今年季恒亲自入都,陛下见了季恒,更不应忘才是。可为何拖了那么久,拖到他们快启程了才给,真的只是忘了吗?还是在提醒季恒什么呢?
是陛下要季恒离开齐王宫,不要再插手齐国的事务吗?
是陛下在拿药操控季恒吗?
因为季恒神机妙算,又有经世之才,把齐国治理得太好,是齐国的民心所向,引陛下忌惮,陛下才要季恒离开吗?
他想不通,只感到痛苦。
他夹紧马腹,又“驾—!”了一声,便飞奔出了临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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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前, 季恒下马车时,不自知地又叹了一口气。
姜洵是他很重要的人,眼下如此同他怄气, 他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闷得快喘不上气。
太傅府仆人引他到了后院时, 谭康正一身短衣草帽, 盘坐在树下阴影里喝葫芦里的酒。
眼前是一大片菜园,像是刚除过草,土壤干一块湿一块, 种下的几类蔬菜也都在绿油油地生长着。
见了他,谭康惊喜道:“恒儿?”说着,高兴得手舞足蹈,“你怎么过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季恒整理好心情, 提了提手中食盒, 说道:“知道老师在喝酒, 来给老师送点下酒菜。”
谭康随手扯了张草席过来,季恒在老师身旁坐下了,打开了食盒,谭康撕了只鸡腿吃。
私下见面,两人状态都很放松。
风很温热, 树下又很清凉, 季恒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 莫名便又想起了儿时。
他道:“我小时候最喜欢上老师的课了,知道是为什么吗?”
谭康轻哼了声,说道:“喜欢我的课还需要理由?当然是因为我讲得深入浅出、十分有趣了!”
“是很有趣……”季恒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笑道,“总是讲着讲着就开始跑题,一跑题,便又讲自己在郊外采菊东篱下的生活。讲五谷蔬菜是如何种出来的,讲鸡鸭要怎么养那肉那才最香,还会讲老师自己发明的菜式。”
有时老师还会做好,带过来给他吃。
那一整节课,两人便关起门窗偷偷吃东西,老师高兴了还得来两口酒。
属于是一个不想上班,一个不想上学。
若是被季太傅发现了,季太傅便师弟、儿子两个一起骂。
谭康听了,笑道:“你以为我傻啊?我那是看你太辛苦了!小小年纪,身体又不好,居然要读那么多的书!我二十岁才开始读的书,你十岁就在读了,总觉得师兄对你也太严苛了些。我便想,还是让你玩一会儿吧,骂名我来担!”
季恒忍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竟是这个缘由。
一阵清风吹过,把满园作物吹得“簌簌簌”作响。
谭康喝着酒,感受着这风,惬意地看着眼前的菜园。
而季恒看着这样的老师,只感到无比愧疚,说道:“我知道老师不适应官场,一心只想辞官归农。是因为我和殿下,老师才被困在这儿的。”
“哎呀,那倒是没有。”谭康很爽利地道,“我就喜欢养点儿东西,不管是养这菜园子,养鸡,养猪,还是养你们,不也都一样养嘛!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长得这么正直,还一个个青出于蓝,年轻有为,我心里也很骄傲。”
“那就好。”季恒道,“因为我还是不能放老师走。”
谭康靠着树坐着,用蒲扇扇了扇风,又问道:“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打算?你要请辞,殿下知道吗?”
季恒道:“已经知道了。”
谭康道:“那殿下是什么反应?”
季恒无奈道:“正跟我怄气呢。”
“这个臭小子!”谭康道,“他知道是陛下让你走的吗?”
季恒道:“现在还不知道。”
他也在想,这件事他该不该让姜洵知道?
阿兄临终之前不肯告诉他真相,叫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一旦知道了,便势必要“挂相”。
一旦挂了相,被陛下察觉,陛下便要考虑将他们斩草除根了。
让姜洵只当陛下是皇伯父,不要去记恨陛下,而是去亲近陛下,大概是阿兄能为他们想到的唯一一条活路。
时至今日,摇尾乞怜,也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他原本也想安安静静地退出,就像陛下希望的那样。只是姜洵反应太大,他感到自己不说,可能便无法平息。
“我觉得,”谭康道,“殿下应该知道。他已经大了,他也‘可以’知道。”
他说可以的意思是,他相信姜洵能处理好这件事,而不会意气用事。
季恒应道:“好,我知道了。”
谭康“嗯”了声。
季恒又开始琢磨起未竟之事,他今日前来,便是有事要托付,说道:“我卸任后,殿下那边还请老师多费心。往后殿下能全盘信任的,可能也只有老师一个人了。”
谭康道:“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自当是万死不辞。”
季恒又道:“朱大人为国为民,民生有他掌着,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申屠景若一直这么没用,陛下恐怕会考虑换个人过来。”
谭康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先把你弄走,再换个国相过来,把齐国搅个天翻地覆,把咱们这些老人都弄走,换成国相自己的人,到时候殿下就彻底被架空了。”
“其他都好说,我只担心军队……”季恒道,“中尉梁广源是偏着我们的人。若是新来了个国相,恐怕第一件事便是把中尉换掉,先把军权攥手里,只是又能换谁呢?”
季恒也考虑过这问题,若是能猜出人选,就得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只是眼下朝廷和匈奴越打越凶,正缺将领。
他盘算过朝廷的用兵部署和所有武将,思来想去,只怕是一个都匀不出来。哪怕能匀出那么一个半个来,不也得先“紧着”吴国?
毕竟眼下,吴王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还有属官,撤掉容易,但又换谁?”季恒道,“朝廷缺人,还要从我们学宫里挖人,都不怕挖个奸细过去。能和陛下铁板一块的人并不多,剩下的,哪怕派过来了,兴许也能慢慢渗透。”
“总之,只要是文斗,就没那么可怕。”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有一支能听从他们的军队。
季恒道:“老师也不必太过担忧,我走后,也不会撒手不管的。”
“好。”
季恒又道:“老师此番去往吴国,吴王如何?”
谭康道:“哎……吴王挺伤心的。吴王本就没什么子嗣,这回这太子焕,据闻又是吴王最疼爱的!他生母虽是农户女,但我这回见了,竟是十分地善解人意,识大体。太子焕也自幼聪慧、正直,是最让吴王满意的了。出殡那日,我看吴王是泣不成声……”
“太子焕,”季恒道,“确实是太可惜了……”
——
季恒起身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今年夏天比往年都要凉快些,正直仲夏,太阳一落山,风中便已有了几分凉意。
回到长生殿时,阿宝听到车马响动,咕噜噜地便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季恒大腿,说道:“叔叔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了才回来,我都以为叔叔是不是偷偷跑掉了……”说着,往季恒腿上抹了一把泪。
季恒蹲下身,拿帕子帮阿宝擦眼泪,说道:“叔叔不是答应过阿宝,肯定不会偷偷跑掉,一定会好好跟阿宝告别的。叔叔答应过的事,何时食言过?”
阿宝用力点了点头,还是想问问,叔叔为何一定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但又知道问也没用,只是徒增难过而已,便又道:“那叔叔抱抱我好不好?”
季恒无奈道:“总是习惯了要抱,等叔叔不在了又要怎么办呢?”说着,还是一把将肉乎乎的小团子抱了起来。
阿宝又顺势抱住他脖子。
晚饭时,阿宝也格外黏他,跪坐在一旁抱着大碗吃饽饦,嚼着嚼着,又倒进他怀里,非要最大面积地贴着他才肯罢休。
而正吃着,只听庭院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季恒之前能分辨出姜洵的脚步声,眼下才发现,自己竟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姜洵的马蹄声,很确定那就是姜洵。
他心头有些一紧,很快又听院子里的宫人们叫道:“殿下。”
阿宝道:“唔?哥哥来了。”
片刻后,姜洵便走上石阶,在殿门前脱履解剑,走了进来。
黄昏时分,天暗得很快,姜洵高大的身影站在开敞的屏门前,背着光,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是声音有些低哑,说道:“不是要谈谈吗?谈谈吧。”
“……好。”季恒匆匆应着,放下了碗筷,说道,“那我们去外面……”
话音未落,姜洵已走了进来,在一旁席子上坐下了,说道:“你们先吃。”
“也好……”季恒说着,很快吃完,扭头一看,见阿宝碗里竟还剩下大半碗。
季恒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而今日的姜洵,看起来有些疲惫,对阿宝也多了许多宽容,竟也只是默默等着。
季恒知道阿宝吃饭慢,便摸了摸阿宝的头,说道:“宝宝,你跟嬷娘到外面亭子里去吃,好不好?”
“唔?”阿宝回头道,“为什么?”
季恒道:“因为外面很凉快,还可以看夕阳,叔叔跟哥哥单独聊一聊。”
“唔……好吧。”阿宝说着,这才由嬷娘牵走。
季恒又让小婧清退了左右。
待得殿内只剩一片死寂,季恒又起了身,挨个房间查看,见外殿、内室、偏室里都空无一人,这才走上前去,把屏门也关上了。
殿内没掌灯,门一关,光线又倏然暗下来了几分。
又很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季恒顿了顿,转过身,向姜洵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竟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抽泣声。
他愣了片刻,走到姜洵身前。
黄昏暗淡的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窗柩打下来,季恒借着那光,望向姜洵的脸庞,见姜洵竟已是泪流满面,神情痛苦……
他从未见过姜洵这模样,叫道:“阿洵?”
姜洵眼眸猩红,听到召唤,抬头看向了季恒。声音因哭腔而哽咽嘶哑,说道:“季恒,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季恒问道:“……这又是什么话?”
“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厌恶了我!因为我那晚说的话……”姜洵道,“我答应你,我可以克制自己,发乎情,止乎礼,就像以前一样,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父王,在我成人之前,都会辅佐我、留在我身边的,你难道要食言吗?”
姜洵竟提及了阿兄,让季恒乱了方寸。
“阿洵……”季恒道,“你跟我怄气,我也很难受。”
“那我们都不要再折磨彼此了好不好?我真的……快要受不住了……!”他近乎恳求地道,“回到从前,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
姜洵眼泪滚滚落下,像是彻底控制不住。
“……”
季恒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了姜洵好一会儿。
他拿出帕子,屈身帮姜洵擦拭眼泪。
只是他擦一滴,姜洵便掉一滴,他擦一滴,姜洵再掉一下,落在季恒的帕子上、指腹上。
季恒便有些气笑了,说道:“姜,伯,然……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姜洵一把抱住季恒的腿,说道:“不要走。”
季恒被姜洵抱得一踉跄,站稳后解释道:“……但我真的真的,不是因为你那晚说的那些话才要走的。”
姜洵抬眼看他,问道:“所以是陛下要你走的吗?”
季恒有些愣住了。
……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捧起姜洵的脸,看到姜洵这模样,也很心疼,说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抛下你们不管,又怎么会厌恶了你呢?不要再犯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
作者有话说:季恒:F人长了个事业脑
姜洵:T人长了个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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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隔日, 文德殿。
正值雨季,殿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珠沿着瓦砾滴落, 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下的石板。
殿内昏昏沉沉, 这样的天气让季恒感到呼吸不畅, 他不住地咳了起来, 转身对宦官招了招手。
侍候在身后的宦官趋步走上前来,在季恒侧后方跪坐下来,俯身道:“公子。”
季恒吩咐道:“去把窗子打开几扇, 再把灯也点上,太暗了。”
“喏。”
属官陆陆续续入殿,很快把两侧坐满,忍着身上被雨水打湿的潮湿,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静默地跪坐等候。
过了片刻, 申屠景来了。
他站在廊下用手扫了扫沾在身上的水珠, 余光瞥见殿内主位空着,嘴边流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进了门,一边向坐席走去,一边沉声念道:“哎呀……也不知咱们大王今日肯不肯露面。”
身后僚属道:“大王年纪太轻, 心性不定,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季恒一言不发,只喝了口热茶。
而时辰到时, 大王果真没有出现,大家都有些习以为常,只等着季恒发话。
朱子真见季恒久久也不言语, 便向季恒看了过去,见季恒脸憋得通红,正埋头小声咳着,心底不由得又起了一丝担忧。
季恒咳了好一会儿,才对宦官道:“到……咳—咳—……到华阳殿问问。”
宦官应道:“喏。”
“今日诸位……”季恒说着,用帕子掩面,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道,“今日诸位都在,我也有事……咳—咳—有事向诸君宣告。”
朱子真心底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蹙眉担忧地看向季恒,问道:“何事?”
“正如诸君所见,我身体已大不如前,恐难继续担此重任,咳—咳—”季恒说道,“不日将辞去齐王宫所有事务,归隐山林,安心修养。”
“这……”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哗然。
朱子真如坠冰窟,刚刚那人目的不纯,但所言倒是不错。大王的确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这些年若不是公子掌着符印,在中间上通下达,一方面能哄住大王,一方面又能笼络住大臣,许多政策便无法如此顺畅地执行下去。
申屠景则挑起眉,看向了季恒,心道,真要走了?
而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句:“大王到!”
众人纷纷伏身,说道:“拜见大王。”
姜洵一袭黑衣,腰间佩剑,剑格上的饕餮纹栩栩如生又凶神恶煞。
他自两列官员中间走过,大家跪伏在地,便只看到一双穿着足衣的脚稳步踏在地上,走上了台阶,身后宦官趋步相随。
姜洵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地发问道:“我上回说要把公子捐献给齐国公帑的钱,全部改为债务,改了吗,朱大人?”
众大臣仍伏在地上,朱子真道:“回殿下……”
姜洵打断道:“起来回话。”又道,“都平身吧。”
大家纷纷起身,不知为何,预感今日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心里发紧,目光也不知该往哪儿放,起身竟不如伏着有安全感。
朱子真道:“回殿下,账上都已经改了。”
姜洵问道:“那寡人为何没有看到?”
季恒开口解释道:“回殿下,这件事朱大人已经回给我了,一共是……”
姜洵始终看着朱子真,道:“寡人交代你的事,你却回给公子,你们都是这么办事的吗?到底谁才是齐王?你们把寡人置于何处!”
殿内噤若寒蝉,朱子真心里打鼓,开口道:“回殿下……是臣失职,廷议结束后,臣立刻送一份给殿下过目!”
季恒想替朱大人解释,开口道:“此事是我……”
而姜洵再度打断,仿佛殿内没他这么一个人,说道:“从今往后,所有公文一律送到华阳殿,不必再送长生殿。欠季家的钱,月底之前全部还清。”
听到这儿,朱子真两眼一抹黑,说道:“殿下!欠季家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是一口气全部还清,其他事务便势必要受影响啊!”
“今年的预算我已经看过了。”姜洵道。
季恒准备今年秋收后开挖临淄郡水渠,若是顺利,明年或后年再挖济北郡水渠。
但这水渠的图样他也仔细研究过了,无论是用于农业,还是用于军事防御,效果都有些事倍功半,并不那么实用。
他道:“若是预算不足,那先把水渠工程停掉。”
“这……”
朱子真实在不解,殿下和公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子要请辞,殿下又要把欠季家的钱一口气都还上,还要停掉公子主张的工程,分明是一副要一刀两断的架势!
最近正风言风语,说大王和公子闹矛盾了,竟已到了如此不可调和的地步了吗?
姜洵道:“就按我说的办。”说着,这才扭头看向了季恒,道,“叔叔。”
这叔叔二字叫得有些劲劲的。
季恒应道:“……臣在。”
姜洵道:“叔叔手头若有未完之事,全都交代清楚了再走。这殿内属太傅最闲,这些事便都交代给太傅吧。”说着,看向了谭康,“请太傅刨根问底地弄清楚,我若有什么问题,我便直接问太傅,到时太傅可不要答不上来啊。”
谭康忙应道:“喏……”
姜洵道:“各位大人还有何事要议的吗?”
经此一番,大家哪里还敢说话,全都哑口无言。
“那就都散了吧。从今往后,”姜洵顿了顿,说道,“季恒与我齐王宫,再无任何瓜葛。”
说着,起身离开。
众大臣跪伏相送,待得姜洵走远,这才纷纷围到了季恒身侧,而季恒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待得咳声勉强止住,有人关心道:“公子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有人直言不讳地打抱不平,说道:“再如何,公子也为齐国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带领齐国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殿下今日如此这般,是不是有点……有点太过了点?
也有人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十五日后,一封奏报便送到了姜炎案头。
宦官福满双手捧起了木匣子,看上头吊着的木牌上写着的小字,说道:“这是齐国国相申屠景递来的,念吗,陛下?”
姜炎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季俨坐在他头顶,帮他按着太阳穴。
姜炎状态很放松,对季俨道:“你们齐国递来的奏报,向来是最无聊的。”
季俨道:“齐国么,的确无聊透顶。”
姜炎道:“你那堂兄太能干了,帮朕在齐国保境安民、治理封国。齐国出了什么事,他总能有惊无险地化解,一点悬念都没有。”
几年前,季恒开始染指盐铁生意。
结果他吭哧吭哧地赚钱,不是拿去还了齐国外债,便是补贴了齐国百姓。
“你说像他这样的人,”姜炎道,“他不图权又不图利,他究竟图什么?”
“沽名钓誉吧。”季俨垂眸睨着姜炎,帮他按头皮,红口白牙道,“他从小就很虚伪,喜欢装深沉、装大度、装好心。”
“他从小什么都不缺,祖上留给他那么多财富,他又有什么好图的呢?也就图个好名声呗。”季俨说着,又撇撇嘴,“不像我,从小要什么没什么,样样都不如人。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去拼。”
姜炎睁了眼,抬手摸了摸季俨的脸。
季俨很坦诚,所有爱恨情仇,体面或不体面的小心思,也全都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他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到姜炎心底里,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角落。
他看着季俨沉默良久,问道:“靠自己不好么?”
季俨道:“是很好啊。”
姜炎道:“朕封你为侯,赐你金山银山,眼下你地位已远超季恒。如此,还是弥补不了你心中的缺憾吗?”
季俨想了想自己这爵位,想了想那每日“哗啦啦”往外给自己吐钱的铜山,又感到了一丝平衡。
他巧笑倩兮,说道:“能弥补。若不是陛下,臣便是街边的一滩烂泥,任人践踏。多谢陛下恩宠,臣很知足。”
姜炎蓦地笑了,说道:“看样子还是没能弥补。这‘知足’二字,总像是不知足的人,在一番衡量过后,带着些无奈才说出来的。”
季俨被看穿了,不知该如何应答。
姜炎道:“若是这么好弥补,便也不叫缺憾了。缺憾是你拥有再多,想到某件事,便也还是觉得遗憾,还是觉得不够痛快,这才叫缺憾,不是么?”
季俨想了想,说道:“臣也不知道……”说着,又轻轻抱住了姜炎的头,温声细语道,“但眼下,连陛下都是臣的了,这普天之下,臣又有什么好艳羡的?”
姜炎调侃道:“没有就好。”
季俨又道:“可陛下既然对季恒那么放心,又为何一定要他辞去齐国的职务呢?他走了,齐国的奏报变得不无聊了,全是一堆烂摊子,扰陛下头疼,又当如何?”
“是啊……”姜炎沉思良久,笑道,“朕为何要这么做呢?可能朕也和阿俨一样心胸狭窄吧。”
“……”
季恒七岁那年崭露头角,那日在宣室殿见过他的大臣们都说,此子不仅能预卜将来,小小年纪,竟已显露出了经世之才。
他出生时临淄上空天生异象,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要趁早毁之,否则必成祸患。
姜炎身边人才济济,他便想留季恒在皇宫陪太子读书,将来辅佐太子。
可季恒拒绝了。
他想了想,还是不忍对如此一个聪慧漂亮且无辜的孩子下手,便放了他回去。
结果没几年,机缘巧合,季恒入了阿坤门下,开始辅佐阿坤。
今年,他再次提出让季恒留在长安,做太子少傅,将来成为支持太子的一员。
他病情加重,在此之前,不得不为姜浩铺好坦途。
可季恒又拒绝了,想辅佐阿坤的儿子。
姜炎道:“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驳朕的面子,朕便也想欺负欺负他。”
他想看到季恒为难、伤心,却又不得不按他的意愿行事的模样,这很有趣。
季俨听了,说道:“陛下哪里是心胸狭窄,陛下是太大度了!季恒如此不知好歹,陛下都能放过他。”
福满也道:“是啊,陛下对此子,实在是仁至义尽。为了制那丹心丸……”
姜炎轻笑,打断道:“那奏报上写的什么?你先看了,再简要地说给朕听。”
“喏。”福满应着,用书刀敲碎了麻绳上的封泥,打开那竹简看了起来。
片刻过后,他说道:“陛下,这下齐国的奏报也不无聊了。”
姜炎道:“是么?说来听听。”
福满道:“申屠景说,上个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齐王白天出城,到马场上飞鹰走马,还喝了些酒,便错过了宵禁时间,到了大半夜才赶到城楼下。”
“齐王想进城,便叫城门校尉偷偷给公子恒递话,让公子恒开一道脚门放自己进来,结果——”
季俨道:“如何?”
“结果公子恒给拒绝了!让齐王在城楼下等了整整一夜,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福满道,“此事过后,齐王和公子恒之间便有些别扭。”
“公子恒又要请辞,齐王便在廷议上当众给了公子恒难堪,如今两人已是离心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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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季俨轻哼了声, 说道:“季恒十岁入齐王宫,和小齐王一块儿长大。儿时的感情是最珍贵的了,哪儿那么容易离心?八成是在做戏给陛下看, 三脚猫的伎俩。”
姜炎起了身, 盘坐在榻上。
他方才听了福满的话, 也在想, 要么是真离心,要么便是在做戏给他看。
当然,他也不是很想深究。
听了季俨的话, 却又道:“人生无常……儿时的感情再珍贵,是善始善终还是兰因絮果,也要听凭天意,非人力所能抗衡。姜洵也越来越大了,又怎会希望有人一直压在自己头顶?”
“他半夜归来, 驱使不动城门校尉偷偷给自己开门, 季恒却能, 季恒却没有给他开这个门,心生嫌隙也很正常。先静观其变,下一个。”
“喏。”福满应着,捧起了下一个木匣子,说道, “这是吴国耳目递来的密报。”
——
长生殿内一片狼藉, 小婧正翻箱倒柜地整理季恒的衣物,翻出一个小匣子, 见上头上了锁,便问季恒道:“公子,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要带着吗?”
“啊,这个……”季恒席地而坐,正帮阿宝绑头发,见了那匣子脸颊蓦地一红,说道,“先带着吧。”
里头是两幅春宫图,他一直想找个没人的时机烧掉的,但他寝殿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便一直没寻到机会。
姜洵坐在季恒床上,两手撑在身后,问道:“是什么东西?”
“哦,”季恒道,“没什么。”
姜洵执着地追问道:“是什么啊?”
季恒把丝绳拉紧,把阿宝头顶一个小揪揪绑好,再去绑另一个,说道:“是师父送我的几张噤声符,说若是孩子太吵不听话,便把这符咒贴嘴巴上,就能让你们噤声了。”
“唔?”阿宝信以为真,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被贴上符咒。
姜洵则显然不信这个邪,懒洋洋地道:“叔叔那师父可信吗?要么贴一张到我嘴巴上试试,看看有没有什么效果。”
季恒育儿经验丰富,深知吓唬小孩,谁先怂谁便是输,一挑眉斜乜姜洵道:“贴一次一个月不能出声,确定要试试?”说着,对小婧道,“把那匣子拿过来。”
小婧偷笑着应“喏”,拿着匣子走上前来。
姜洵微微坐正了些,毕竟那日在山洞中的一幕还是挺让人不明觉厉的。虽知道季恒大概率也是在唬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种好东西!”姜洵忙道,“还是等下次阿宝哭闹时给阿宝用吧,别浪费了!”
季恒问道:“能管住自己的嘴了?”
姜洵乖乖道:“能了。”
季恒心满意足,对小婧道:“放回去吧。”
“喏。”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殿门关着,殿内也没什么外人。
姜洵往后一躺,躺进了季恒床账内,感到那一股沉香香气愈发浓郁。他深深吸了一口,两手枕头头下,说道:“还是舍不得让叔叔走,怎么办?”
阿宝也软乎乎地往季恒怀里一倒,鹦鹉学舌道:“还是舍不得让叔叔走,怎么办……?”
季恒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阿宝肉乎乎的胳膊,眼眸低垂,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洵也知道季恒无可奈何。
十六日前的那个下午,他在马场一圈圈地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一圈圈地缚住自己,越缚越紧,快要让他窒息了。
他思来想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季恒是厌恶了他,才要离开。
这想法让他痛苦,无数次地揣摩却得不到明确答案让他更加痛苦,于是他决定去找季恒当面问清楚。
他问季恒是不是陛下让他离开,季恒说是。
那一刻,他彻底得到了解脱。
即便季恒还是要走,但他们互诉衷肠,把所有误解都解开,这段时间以来的别扭都放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说,既然齐国上下风言风语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二人不合,倒不如将计就计做一场戏,好让陛下也彻底放心。
他也知道眼下这问题让季恒为难,他便换了个话题道:“叔叔要搬去的那院子在哪儿?”
季恒道:“临淄城外,乘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半时辰。”
姜洵心想,那么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也够了,也不算太远,也能当日去当日回。
他又问道:“那院子如何,屋子里通火墙了吗?”
季恒道:“火墙自然是没有的了。那院子我也没去看过,小婧去过,据说还不错。”
小婧道:“的确还不错,虽然跟王宫、跟季府都没得比,但的确依山傍水,环境极好。屋子原主人也是喜欢养花弄草的性子,把庭院打理得……怎么说?总之还挺可爱的,公子见了肯定喜欢。”
“没有火墙怎么行?”姜洵道,“炭盆哪有火墙舒服,入了冬,叔叔身子哪能受得了?要么找人修一修再搬进去。”
“没有时间了,阿洵。”季恒道,“那日我们两个在文德殿闹得像是要一刀两断,事后,我已经在王宫逗留了半个多月。”
“虽说我也需要收拾行李,再和太傅做个交接,但再逗留下去,傻子也要看出来蹊跷。还有,”他看向姜洵道,“你来了快有一炷香时间。咱们两个这么演,虽也不知能不能骗过国相,但既然已经演了,那还是尊重一下观众,快回去吧。”
姜洵大喇喇地道:“叔叔放心,申屠景那狗脑子绕不明白。”
“且他在齐国政绩太差,急需一点有价值的消息,比如你我二人不合之类的,发往长安向陛下邀功。这样急切的心态,势必会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若心态放不正,不顾陛下大局,而只顾自己的蝇头小利,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我们两个手牵手走出去让他撞见,他都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对陛下说你我二人不合。”
“好啦,”季恒无奈道,“你该走了。”
姜洵道:“好吧。”说着,起了身。
季恒道:“外面放了个双耳陶瓶。”
姜洵“哦”了声。
过了片刻,姜洵想好了台词,便在空无一人的外殿“啪—”地摔了那双耳陶瓶,说道:“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真是让人失望!”
“怎么了怎么了?”小婧说着,忙“噔噔噔噔”地跑了出去,怨声载道道,“哎哟,这怎么又摔东西了?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季恒坐在内室,两手捂着阿宝的耳朵,听着二人蹩脚的戏码,直尬得如坐针毡。
姜洵道:“算了,我不跟你吵,反正你也要走了,往后我就当没你这人!”说着,拂袖而去,“砰—”地甩上了殿门,将院子里一众担忧的、好奇的、八卦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片刻过后,小婧抱着一簸箕的碎陶瓷片走出了殿门。
宫女珠儿走上前来,小声道:“小婧姐,殿内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又吵起来了?”
小婧站在廊下,满目忧愁又带着些委屈地道:“我哪儿知道!我就在偏室里收拾行李,两人在外头对事,结果对着对着,殿下忽然便发怒了,吓了我们一跳!好像说是……”
珠儿关切地等着下文。
小婧道:“我听他们谈,好像说是之前有件什么事儿,公子没按殿下的意思办,事后也没告诉殿下。”
“眼下公子请辞,殿下便把公子之前做过的事儿全翻出来查,查得那叫一个仔细,这一查便发现了。”
“殿下真是……”小婧说着,垂下几滴泪,替自家主人打抱不平,说道,“再怎么说,我家公子也替殿下呕心沥血、分忧解劳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国事、家事还不样样都是我家公子操劳?功劳、苦劳,哪一样又少了!身子也熬坏了!”
“可眼下殿下是翻脸不认人,我都替公子心寒。”
“说句不吉利的,好在是要搬走了,否则公子早晚把命也搭在这儿不可。”
珠儿轻拍小婧后背安慰道:“没事的,等公子归隐山林,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说着,接过小婧抱着的簸箕,道,“我去扔吧。”
隔日,这些话便都传入了相府。
申屠景听了,问道:“吵得很厉害?”
宫人不便出宫,前来传话的是华阳殿郎卫,道:“据说很厉害,殿下还摔东西了。公子身边那宫女也是一肚子抱怨,觉得殿下不念旧情。”
申屠景幕僚也坐在一旁听着,说道:“申屠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大王一日日大了,又是那脾性,哪能受得了有人压在自己头顶上?”
郎卫应和道:“的确是这样的。”
申屠景又问:“今日便是季恒搬出宫的日子了吧,情况如何?”
郎卫道:“昨日行李便都上了车,今日天一亮,公子便启程了。不少属官前来相送,堵在了宫门前。百姓也来拦车,耽搁了些时辰,不过眼下应该也已经出城去了。”
申屠景道:“百姓拦他的车?”
“是啊,”郎卫道,“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公子和大王不睦,请辞离开了。大家是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说公子走了他们可怎么活?说还有谁管他们死活什么的……”
幕僚道:“愚蠢刁民,简直可笑!没了那竖子,咱们齐国的天便不亮了不成?”
而申屠景抬了抬手,大度道:“没事,让他们说。添一把火,让他们说得再大声些!让咱们大王也听听。”
郎卫瞧着二人脸色,等二人继续问话。
申屠景又道:“那大王呢,大王今日都做什么了?”
郎卫一五一十道:“殿下一早起了床,好像心情还不错,用了早饭,看了会儿公文,便又到马场跑马去了。”
申屠景道:“季恒走了,殿下就没一点伤心?”
郎卫仔仔细细地又品了一遍,而后摇头道:“好像还真没有,一丁点都没有,瞧着还怪开心的呢!公子一走,殿下反倒更自在了。正如这位大人所说,谁又希望有人压在自己头顶上呢?”
申屠景捋须轻笑。
听完这一番话,他这心便也算真揣进了肚子里。
——
几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林间小院的篱笆门前。
季恒下了车,见眼前是一座格外雅致的小院。房子不大,正房加东西两侧厢房一共十多间屋子,也足够他们住下。
正如小婧所说,这庭院果真很可爱。
灌木与花草错落有致,耳房前的柿子树上结满了密密匝匝的果实,院子一旁还用木栅栏围着鸡圈、羊圈等。
季恒随处走了走,吸食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只感到心旷神怡,回身对左雨潇道:“这院子挑得真不错。”
左雨潇微微顿首,算作回应。
季恒轻装简行,除了夏秋两季的衣物,其余则都送回了季府。
随行的车夫、脚夫把行李抬进了屋子里,便都告辞了,院子里只留季恒、小婧、左雨潇、来福四人。过阵子,季府还会再送几名厨子、婆子、家仆过来。
大家进进出出,忙着安顿行李。
而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便听一人狐疑道:“是这儿吗?”
另一人肯定道:“是这儿。”
姜洵便勒了马,牵着马绳走进了院子,说道:“这小院倒是不错。”说着,四处看看,找不到拴马的地方,便道,“改明儿得在院子里多打几个拴马桩。”
左廷玉也翻身下马,跟在姜洵身后走了进来,说道:“不用改明儿了,一会儿我来打便是。”
姜洵心照不宣道:“有劳廷玉叔。”
而在这时,季恒听了响动,走到了正房屏门前,叫道:“阿洵。”
姜洵欣喜地挥挥手,叫道:“叔叔!”
左廷玉顺势接过了姜洵的马绳,说道:“去吧,殿下。”
姜洵大步走上前去,季恒也“噔噔噔”走下台阶。
过去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只见到季恒两面,每次又不能共处太久,还要装作不睦的样子。
眼下在这林间小院重逢,远离人烟,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心间便有种莫名的悸动。
这样的悸动,让他有种想把季恒揽入怀中的冲动,他便真的这样做了。
季恒上身微微向后,不让二人挨得太近,小声道:“一会儿要被人看到了……”
姜洵不确定季恒的心意,很舍不得松手,却也不想让季恒感到不适。
他手掌抵在了季恒后背,那手掌很大,像是能盖住季恒整个后背,而后轻轻一拢——两人胸膛蜻蜓点水般地贴了一下,姜洵便又迅速松手。
季恒道:“进去吧。”
二人向中堂走去,中间隔了一定距离,却又微妙地比平时近了那么一丁点。
季恒问道:“这地方好找吗?”
姜洵道:“好找。来过一次,下回就能自己找来了。”
季恒又道:“没被人发现吧?”
姜洵道:“不会的。”
他真去了趟马场,而后是从马场荒无人烟的角落翻墙跑出来的。
马场戒备森严,里头人员都是自己人,犹如铜墙铁壁,外人的耳目渗透不进来。
且马场那么大,把守士兵不可在不同区域间随意走动,他却能随处乱晃,哪怕有耳目,想跟踪也没门儿。
季恒道:“那就好。”
这低声窸窣的声音,乘着微风传入了正背对二人打桩子的左廷玉耳中。
他干活儿很卖力,默默打了一整排的拴马桩,打得整整齐齐、格外漂亮。他把自己和殿下的两匹马拴好,听着背后二人的谈话,看着眼前这第三根桩子,忽然就很有一种把自己也拴这儿的冲动。
第78章
季恒走到门前, 脱履走了进去。
姜洵紧随其后,一边进屋一边环顾四周。这屋子前堂后室,格局和长生殿差不多, 空间是小了一些, 但胜在幽静, 风水好, 也别有一番风味。
左雨潇从内室走了出来,见了姜洵,抱拳道:“殿下。”又对季恒道, “行李已经搬完了,小婧、来福正在收拾,我先去收拾我那屋子了。”
季恒道:“好,收拾完过来吃饭。”
左雨潇应了声“喏”便低头走了出去,并不乱看。
堂内只剩季恒与姜洵二人, 夏末初秋, 阳光极好, 风又有些清凉,习习地吹了进来,舒服得让人只想躺下来眯一会儿。
季恒走到一旁,抱来两卷竹席,跪坐在地上, 把那竹席并排铺在了门前, 中间隔开一定距离,说道:“躺一会儿吧。”
“好。”姜洵应着, 走来躺下。
季恒也躺下,这一躺便发现,两张竹席铺得有些近。不过两人并排躺着, 不用面对面,倒也还好。
姜洵两腿微微敞着,手枕在后脑勺下。
两人躺在门前,视线两侧是花样繁复的檀木窗柩,前方则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
这是人生难得的惬意时刻,阳光又有些耀眼,姜洵便舒服得眯起了眼。
季恒也很舒服,思绪又有些飘散。
他想起阿洵是骑马而来,这阵子又天天往马场跑,便忍不住问道:“对了,你那伤好点了没有?”
姜洵刚开始学骑射时,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让他很是心疼,眼下姜洵不会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了吧?
而姜洵孟浪道:“我也不清楚,叔叔帮我看一眼吧。”
季恒一本正经道:“好,那你脱了,叔叔帮你看一眼。”
姜洵道:“如果没好,叔叔会帮我上药吗?”
季恒道:“会的。”
姜洵不正面回答,而又可怜巴巴地绕弯子道:“我喝醉酒,叔叔把我拒之门外的那一晚……”
季恒知道姜洵是在卖乖,只觉好笑,说道:“嗯,如何呢?”
姜洵道:“我喝醉了,我便直接席地而坐。那地上都是泥汤,我当时毫无知觉,可隔日伤口便有些疮疡了。”
季恒这才关切起来,问道:“那请侍医了没有?”
姜洵道:“我实在没办法,只得请了侍医。侍医给了我一罐药,又开了汤药内服。”
季恒知道姜洵仗着自己体魄好,一向是不遵医嘱,自己胡来的,便问道:“那药喝了吗?涂了吗?”
姜洵道:“汤药没喝,我伤在皮肉,喝药还能把皮外伤给喝好了?”
季恒道:“你那皮外伤创面太大,好在是你体魄好,换了别人,指不定要发炎发烧的,喝汤药也很有必要。”又问道,“那外用药涂了没有?”
姜洵觉得很没面子,但还是道:“我让春生帮我涂了。涂了七八日,伤口便彻底好了。”
春生是华阳殿的一个小太监。
而一想到那阵子,姜洵都要在春生面前露屁股,季恒便忍不住“哈哈哈哈—”地笑,笑到最后笑出了鹅叫,笑声响彻整个小院。
后院里,左雨潇席地而坐,背靠果树吹风纳凉。
前庭院,左廷玉坐在拴马桩上,手里抓着一把干草喂马。
内室内,小婧归置好了所有行李,来福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她说道:“你坐下发呆便是。”
来福“哦”了声,坐在地上瞬间便进入了发呆状态。
大家一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屏门前,姜洵平躺在席子上看着天空,心道,笑吧笑吧,叔叔开心就好。
树上夏蝉拼了命地叫,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栾树上几颗红了的蒴果。
姜洵从后脑勺下抽出一只手,放在了自己和季恒中间。
过了片刻,那只手又握住了季恒的手。
把季恒的手攥过来,放在了两人竹席之间的空隙上。
“……”
季恒怔了怔,想把手抽回。
姜洵握得松,可季恒稍一动,姜洵的手便像只触发了警报的电子手铐,忽然便落了锁,死死钳住了季恒手腕,任其挣扎也自岿然不动。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较量着,没出声,甚至姿势都一动不动,只在暗地里死死地较着劲儿。顶多季恒为了使劲儿,后背微微离了席子。
过了片刻,季恒放弃了。他不轻不重躺回了席子上,把憋着的那一口气松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姜洵嘴角微微上扬,又握着季恒的手,大喇喇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
这姿势让季恒有些别扭,胳膊像是有些拧着,却也一动没动。
武力不行,得智取。
又过了会儿,姜洵果真放松了警惕,手劲儿又松了下来。
季恒眼疾手快,把手抽回。
结果刚抽回那么四分之一,姜洵牌电子手铐便又“咔哒”一声落了锁。
“……”
姜洵用手臂撑着身子,在季恒头顶上方看着他,说道:“叔叔,你真的很不老实。”
季恒怔怔眨了一下眼。
姜洵又躺了回去,牢牢攥着季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这下季恒也彻底放弃了挣扎。
万里晴空中,一片薄薄的乌云飘了过来,屋子里的光线倏然暗下来了一些。
姜洵握着季恒的手,说道:“我们这么做戏,陛下会相信吗?会不会太幼稚了点?”
“天威难测,我也猜不透……”季恒想了想,又道,“但再怎么说,我也已经搬出来了,陛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不是么?还有什么招数,让陛下都使出来,大不了我们接招就是了。”
姜洵道:“你用了‘我们’二字。”
季恒道:“对,我们。”
“既然是‘我们’,”姜洵道,“叔叔若有什么主意,我希望叔叔不要瞒我。你有主意,我也有主意,若是不商量清楚,一差二错,恐怕便要阴差阳错。”
听了这话,季恒的手微僵了僵。
立场上,他永远和姜洵站在一起。
但兹事体大,他还是无法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姜洵说道:“当年高皇帝封的那些诸侯王,齐王、楚王、梁王、吴王、赵王、代王、燕王……”他悉数盘点着,说道,“除了楚王与燕王,便无一人得了善终。”
“楚王能活下来,”姜洵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捏着季恒软绵绵的手掌,语气很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说道,“靠的是窝囊。”
“惠帝不能把所有兄弟都赶尽杀绝,以免史官骂得太难听。留一个羸弱的楚王,为的也是自己的名声。”
“眼下这些诸侯王里,能靠窝囊活下来的,恐怕也只有一个赵王了。他不仅自己窝囊,他太子也仁弱。”
“燕王本身不是高皇帝的后代,威胁不到皇位。”姜洵继续道,“且燕地苦寒贫瘠,北面又正对匈奴,不是什么好封地。燕王又御敌有功,能替惠帝抗下匈奴兵的攻势,这才得以存活。”
“其余人,则全部犯事被杀。”
季恒道:“阿洵……”
姜洵说道:“而眼下这些诸侯王,除了我父王意外离世,梁王又的确行事太过以外,其余人能安然无恙,是因为陛下少子。”
“今上不像先帝,有那么多儿子要封。否则陛下也要效仿先帝,先清理掉一批,再把封国封给自己的儿子。”
“还有一个原因,”季恒有一说一道,“匈奴。匈奴屡犯我境,是比诸侯王更让人头疼的敌人。”
“惠帝主张,攘外必先安内。于是他对内刚愎自用,对外又软弱无能,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对匈奴却是一味忍让,先送公主,再送质子,面子里子一个都没保住。”
“陛下登基后便改变了策略,先以举国之力对抗匈奴。他抗击匈奴,打了胜仗,对内便也立了威,使得兄弟手足对他俯首称臣,不敢生出异心。”
姜洵道:“他是立了威,可他儿子呢?”这才是他今日想说的,“哪日姜浩若是登基,不说别人了,恐怕连我都要生出异心!”
季恒心头一紧,吓了一跳,忙道:“阿洵!”
姜洵道:“陛下深谋远虑,又怎会考虑不到这一点。不把我们除掉,他哪能放心传位给皇太子?”
“诸侯王再小心翼翼,皇帝也有一万种逼诸侯王犯错的手段。这一套先帝早玩儿出花儿来了,陛下照学便是。”
惠帝年间,为何会有那么多诸侯王谋反?
因为都是被逼的。
惠帝想除掉谁,便叫大臣们弹劾,列出罪证数十条,而后派人到封国缉拿。
诸侯王心里清楚一旦被逮捕入京,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只能举兵谋反,搏一线生机。
只是如此仓促的谋反,胜算又有几何?
不反抗,也可以。
当年吴王便选择了束手就擒,入都后,被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先吴王被禁足在院子里半步不得踏出,吃得比猪差,还不准任何人探视。
如此被关了半年之久,先吴王实在受不了了,便联合昔日的部下、郎卫、忠仆等十余人,杀了门口守卫,想要杀出王府。
结果刚出院子,便被人给围了,双方人马在王府发生了打斗。
先吴王寡不敌众,再次被捕。
而惠帝判处先吴王的罪名是——谋反罪。
“叔叔,”姜洵道,“我在这位置上,迟早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叔叔应该看得比我清楚。”
季恒心头一紧,姜洵那口吻,似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他莫名想起姜洵十三岁居庐守丧,他去给姜洵送宵夜,而姜洵误以为是申屠景派人要陷害他。因为他一旦吃了,“不孝”便有可能成为审判他的罪名之一。
姜洵是先齐王的嫡长子,自幼耳濡目染,又怎会不懂?
他再是隐瞒,恐怕姜洵也无法按阿兄的意愿去“认贼作父”。哪怕他认贼作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
季恒翻了个身,看向姜洵,低声问道:“如若万一,局势所迫,要你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冒那九死一生的风险,你愿意吗?”
姜洵神情决绝,说道:“毋宁死,也绝不苟活。”
季恒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忽然也有了巨大的勇气,不愿再摇尾乞怜,勉强苟活,而只想拼死一搏,冲破这枷锁,不惜一切代价。
季恒说道:“如若有那一日,我一定和你并肩作战。”
姜洵有些讶异,侧身看向了季恒,见季恒也正望着他,目光柔和,似是宽慰。
季恒伸出手,摸了摸姜洵的脸颊。
姜洵看着这样的季恒,感到体内有冲动和克制的两股力量在猛烈地横冲直撞。最终,他闭上眼,在季恒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季恒也紧张地闭了眼……
等睁开眼时,四周已是一片明亮,乌云飘离,碧空如洗。
姜洵说道:“我会成为叔叔最坚实的盟友,最忠诚的部下。”
只要和季恒在一起,他便天不怕地不怕。
——
不知不觉,暮色将至。
季恒感到有些冷,又有些饿,问姜洵道:“我刚刚是不是跟雨潇说过,叫他整理完过来吃饭?”
姜洵立着一只膝平躺在竹席上,道:“说过。”
季恒感到有些奇怪,问道:“那他怎么还不来?其他人也都这么安静。”
安静得有些诡异。
姜洵添油加醋,说道:“要么就是耳背,要么就是不把叔叔的话当话。”
“我去看看。”季恒说着,爬起身,走到了门前,见院子里没有人。
他记得左廷玉方才还在那儿喂马,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季恒道:“小婧?”说着,又转身向内室走去。
时辰已近黄昏,屋子里没点灯,竟也是空无一人。
“小婧?”
“来福?”
季恒说着,推开了后门,这才见四个人竟都缩在后院的一棵果树下。
左雨潇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来福坐在地上拿树枝刨地,左廷玉喝酒,小婧则双手抱臂,倚着栅栏站着。一个个灰头土脸,弄得跟无家可归似的。
季恒奇怪道:“你们怎么不进来,都坐在地上做什么?”
“……”
左雨潇搡了来福一下,叫来福回话。
“哦……”来福说着,“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拍死了飞来吸血的蚊子,说道,“因为外头舒服!”
季恒道:“快进来,吃饭。”
——
用完晚饭,季恒洗漱躺下。
离开王宫的第一天,门外没有郎卫守职,左雨潇走到门前,说道:“今晚我在外面守夜。”
姜洵已脱了外衫,一身中衣打了个地铺,剑就放在手边,说道:“没事,今晚我在。”
季恒也道:“没事,殿下功夫也很好的,一般小贼不在话下,你快回去休息。”
“……”
左雨潇有些不明白,不正是因为殿下在这儿,殿下功夫也很好,以防万一图谋不轨,门外才更应该有人守夜吗?
而正怔楞,左廷玉走上前来,默默把左雨潇拉走了。
季恒、姜洵舒舒服服躺下,窗户开了一扇,凉爽的夜风携着蝉鸣习习地吹了进来。
季恒有些困,但又想说说话,便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向姜洵,说道:“改日有机会,想把阿宝也带过来玩几天,他一定很喜欢这儿。”
姜洵道:“可以啊。”
困意缱绻袭来,季恒迷迷糊糊间又道:“我还想养一窝鸡,每天捡捡新鲜鸡蛋,也能减少出门采买的工作量。”
“恭喜和发财……原本想留一只给阿宝,另一只抱过来的……”
“但它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分开了也怪孤单的,就都留给阿宝了……”
“它们来了……也一定……很喜欢……”
季恒语无伦次了一会儿,就这么说着说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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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隔日季恒在床帐中醒来, 撑起身子,见姜洵已经起了床,正衣冠楚楚地站在窗前看景。
清晨的阳光有些耀眼, 季恒用手掌遮了遮, 等适应了, 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叫了声:“阿洵。”
姜洵回过身来,说道:“你醒了。”
季恒“嗯”了声。
这院子依山傍水,站在窗前刚好可以看到后山。
季恒只穿一身中衣, 长发半束,走到了姜洵身侧,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山吗?”
姜洵问道:“什么山?”
季恒道:“它叫扶光岩,是青冥山的余脉。”
而齐王宫背后那座山正是青冥山。
姜洵原本有些低落,他今日要走, 下一次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季恒请辞, 他便要扛起齐国大大小小的事务, 往后恐怕也很难有空闲日日都往这边跑。
听了这话,却又感到了许多安慰。即便相隔数十里,却能同靠一座山,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将二人连了起来。
姜洵说道:“那我每日出门看到这座山,便不寂寞了。”顿了顿, 又道, “林间多蚊虫,叔叔昨晚没有被咬到吧?”
“我在床帐内还好, ”季恒关切道,“你在外面被咬到了?”
姜洵道:“起码被咬了十多处。”
季恒被姜洵骗惯了,总觉得姜洵是在卖乖, 问道:“哪里?”说着,抬起姜洵的左右手臂来查看。
他手臂有些沉,抬起来竟十分吃力。
姜洵垂首,把黑色的宽袖撩开了,露出了结实的小麦色手臂,而上面果真有蚊子包,说道:“你看,这么多,叔叔竟然还不信……”
季恒倏然一笑,说道:“我这儿有药,是范侍医配的,治蚊虫叮咬有奇效。”说着,走到一旁竹笥前蹲下,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一罐药走过来。
姜洵把衣袖撩到了肩上,露出了整条手臂,指着上面大大小小的蚊子包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季恒用指腹抹出一些药,轻轻揉在了蚊子包上,见姜洵被咬得怪惨的,便道:“那我过几日在院子里多种些艾草和万寿菊,多少能驱赶些蚊虫,等你下次来时就能好一些了。”
“等我下次来时,”姜洵看着季恒,只看到季恒埋头帮他擦药的后脑勺,和一双光着的脚,说道,“何不邀我与叔叔同帐?”
季恒涂好药,抬头看向了姜洵,说道:“有些人,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哦?”姜洵道,“才昭然若揭吗?”
季恒有些红了脸,抬眼斜乜姜洵道:“真是不知廉耻。”
姜洵道:“怪只怪叔叔诱人。”
“……”
季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好在姜洵怕再把季恒吓跑,于是收敛了。上回他突然表白,之后那长达一个多月的折磨已经给过他教训了。
他道:“我明日派人送些香粉过来,焚了也能驱赶蚊虫。”
一听姜洵要派人过来,季恒便有所警惕,问道:“你准备派何人过来?人手一定要有所甄别,你身边可有国相的耳目。”
季恒倒不怕自己的住所让人知道,毕竟这也不是秘密,稍加打听,恐怕也不难找到。
但日后,他这院子里指不定要有什么人走动,被外人撞见了总不是好事。
“放心吧,”姜洵道,“我若是连我身边人都管不住,我还当什么齐王。何况哪怕不送香,你我二人不能日日见面,往后也得有人传信,也好转达我的相思之情。”
“……”
“有什么事也得有个商量。”姜洵继续道,“放心吧叔叔,我会好好物色一个人选。”
正说话间,小婧听到季恒醒来,端着热水走了过来。
季恒听到脚步声,微妙地和姜洵分开了些。
小婧掀帘时,季恒已经在看她了,叫道:“小婧。”又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殿下,公子。”小婧垂眸道,“昨晚睡得不错,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说着,走进来,尽量收拢余光不到处乱瞟,却还是瞟到季恒那一双光溜溜的脚,便道,“公子!你怎么都没穿足衣?会着凉的!”
季恒没应声,脚趾微微蜷曲。
小婧放好水盆走向了竹笥,季恒便也走到了床边。本以为小婧会送一双过来,一扭头,却见姜洵也帮他找足衣去了。
小婧见了,便又微妙地避开。
没一会儿,姜洵便合上竹笥盖子走上前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张开了那足衣的口子。
季恒双脚光溜溜的,那脚很白,白到剔透,在晨曦下似玉一般。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说道:“我自己来吧。”
姜洵握住了季恒脚踝,那脚踝上没什么肉,摸上去,只感到筋骨格外分明,脚心有些冰凉。
他把季恒的脚放入足衣,又把足衣往上提了提,抽紧系带,有些手拙,却又很认真地在上面绑了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而后心满意足地笑了,叫道:“小婧。”
“在。”
姜洵道:“叔叔脚很凉。我不在,你可要看紧了叔叔,别让他光着脚乱跑。饭要按时吃,药也要按时饮。”
小婧应道:“喏!殿下放心便是。”
有了殿下这句话,下次公子不听劝,她可也有话讲了。
而季恒只是听着,一脸无奈。
姜洵把另一只也给季恒穿好,起了身道:“等过阵子,我会找个由头把范兴平轰出王宫。”
范兴平在王宫只负责给季恒诊治,他跟范兴平本就不大对付,季恒走了,他把范兴平轰出去也很正常。
“叔叔再把他请过来,让他到这山脚下住着。若是身子不舒服,请他过来诊治也方便些。”
季恒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姜洵又道:“我看左雨潇一早便下山去了,还背了个行囊。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你有事交代他办。”
“没错,”季恒道,“我那冶铁作坊,如今是左雨潇在替我看顾。作坊最近正忙着锻造农具,忙得热火朝天,他得亲自去盯。”
冶铁作坊的事姜洵并未多问,季恒临走之前,自己给自己续了铁矿和盐场的租契,往后还会做做生意。
他只关心这里的安全问题,说道:“左雨潇一走,你们这儿岂不是只剩左廷玉一个男人了?”
“?”
季恒心道,那他和来福算什么?来福是季家家仆,不是王宫宦官,他和来福可都是拥有正常性|功能的男人。
不过他也清楚,姜洵的意思是拥有武力值的男人,担心的是这里的治安,他便道:“放心,我会再调些人手过来。”
姜洵问道:“不用我派些人手过来?”
“不用。”季恒道,“我那商队走南闯北,除了脚夫,最不缺的便是卫队了。”
“那就好。”姜洵道,“我也会让官署增派些人手,每日在山下那小村庄里巡逻。”
小婧那面已备好了盥洗用具,季恒走上前去,拿热帕子擦了脸,问小婧道:“对了,咱们今天有吃的吗?”
他们初来乍到,厨具也不齐全,昨日便从王宫带了些烤鸡和蹄髈,晚上热一热便吃了。眼下季府厨子还没来,也不知有没有东西吃。
小婧道:“廷玉煮了一锅汤饼,还有昨日剩的蹄髈,廷玉待会儿会下山采买,早上只能是先对付一顿。”
季恒放下帕子,说道:“也不错,那便端过来吧。”
早饭端来,两人分案而食。
季恒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又开始琢磨起事情,声音放得低,说道:“你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兵权拿在手上。”
姜洵疑惑,诸侯国兵符一分为三,天子、诸侯王与封国中尉各掌其一,这怎么拿在手上?
季恒明白姜洵的困惑,说道:“没有陛下诏令,封国军队不能乱动,但梁广源是齐国人,是你父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他任齐国中尉在先,朝廷收紧诸侯王兵权在后。他刚任中尉那会儿,军队只要不出封国边界,不对抗朝廷,那么无论在境内做什么,都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姜洵嚼得慢,听季恒说下去。
季恒转而又道:“济北郡北部有条官道能穿过赵国,连通燕国,官道上走的都是做燕国生意的行商。”
“你也知道,齐国与洛阳、荥阳通商最多,其次是楚国、吴国,这些官道上都有重兵把守,以保障行商安全。”
“可通往燕国的官道,由于走的人少,驻守的兵力薄弱,加上地形原因的‘加持’便常闹匪患。尤其虎头山那附近,地处齐、赵两国边界,属于两不管地带,山上便窝藏了不少匪帮,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近两年,那地方便出过不少事。
季恒派往燕国运盐的商队,在那附近也险些遭劫。
好在卫队人手充足,匪帮一看寡不敌众便又躲回山上去了,货物和人手都没受损伤。
他也往附近增派了兵力,但山上匪帮不除,便也是治标不治本。
姜洵道:“叔叔是让我带兵剿匪?”
第80章
“军队么, 用进废退。”季恒没什么胃口,但不吃又会饿,便用筷子把蹄髈上的肥肉都挑下去, 轻声道, “他们听你一次调令, 听你两次调令, 之后便会习惯于听你调令。你既习得了一身武艺,不如也找个由头带带兵,跟军队磨合磨合。”
姜洵听着, 放下了铜刀,将一小碟一片片切好又剔除了肥肉的蹄髈递到季恒的食案上,说道:“但要剿匪,总得有个由头吧?最近匪帮消停了好一阵,没闹出什么动静, 我冒然出兵剿匪, 岂不突兀吗?”
诸侯王有权在紧急情况下调用军队, 但这分寸不好把握。
匪帮风平浪静,这“我要剿匪”四个字又让他如何说出口呢?
季恒道:“那就让他们闹出点动静。尚阳从燕地购入了两百匹良马,预计这月底会运入齐国,届时会有人去劫。”
他已离开了王宫,不再代表官方立场, 那么他便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搅弄风云。
姜洵没去看季恒, 顿了顿,说道:“我明白了。”
吃过饭, 姜洵便要回去了。他要先回趟马场,再从马场回宫,再不启程, 时间便要赶不上城门宵禁。
他看着相送到小院门前的季恒,一道清丽的白衣身影站在篱笆门前,手中握着一把洁白羽扇。
他很想抱抱季恒,亲吻他额头,想和他缠绵在一起,但又有些无法确定季恒的心意,思虑了许久,还是克制住了,只说道:“我改日再来。”
“好,”季恒应道,“好好上课,好好处理国政,也照顾好自己。”
“放心。”
姜洵上了马,两腿夹紧马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间小路的尽头。
季恒在篱笆门前站了许久,感到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转身回了内室,看到书案上摞成了一座小山的竹简,想起许多未了之事,这才清醒了过来,坐在案前处理事务。
公帑月底之前,会把他之前捐献的钱都还给他。
公帑空虚了怎么办,便让朱大人去头疼吧。无论放在公帑,还是放在他这儿,这些钱也都是“他们”的钱。放到他这儿,不必向任何人交代钱款去向,自然是更好的。
左廷玉下山采买,下午时分,背了一箩筐的蔬菜和肉回来,把竹篓往台阶上一卸,说道:“有客人来了。”
季恒停下笔,望向了院子里的左廷玉,问道:“什么客人?”
“抱花仙人。”左廷玉道。
他采买食材,顺路到断岳峰山脚下看了眼,见台阶旁做好了标记,知道是老人家回来了,便上山把人请了过来。
紧跟着,云渺山人便抱着花、骑着驴紧随其后而来。
“师父。”季恒笑着,在门前趿了双木屐,走到院子里相迎,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里面请。”
云渺山人牵着驴进了院子,边走边四处环顾,说道:“你这小院子倒是不错!”
季恒道:“那师父有空常来玩。”
两人进了屋子面对面坐下,小婧把左廷玉从山下买来的糕点盛了一些,放到了两人面前的小案上。
季恒泡茶,浓郁的茶香四溢而出。他奉了一杯到师父面前,沉声问道:“师父此行还顺利吗?”
云渺山人拿了一块枣糕来吃,斑白的胡须随咀嚼而一动一动,说道:“很顺利。”又看了眼门外,问道,“这儿方便说话吗?”
季恒道:“小声些便好。”
云渺山人便开门见山道:“那位养了门客三千,无需我多言,所有利弊得失,门客们也已经给他分析得很透彻了。”
“他一来为太子焕的死感到不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二来,哪怕他咽下了,他也担心陛下会‘深谋远虑’。”
毕竟皇太子害死了太子焕,这杀子之仇算是结下了,陛下也要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吴王要找皇太子来寻仇。
吴王又富可敌国,吴王不除,陛下哪能放心传位给皇太子呢?
云渺山人道:“总之,我去时,吴国那边已经是要变天的氛围了。”
山上风凉,季恒握着热茶杯,说道:“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我们的实力远不敌天子,必须等敌人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功败垂成。”
“你的意思我也已经转达了。”云渺山人胸有成竹道,“山上住了只老虎,不知何时要下山吃人。你们想上山猎虎,那自然是要等老虎最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去给人送菜!若是老虎病死了、老死了,只留下幼子,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个时机,而还有一个时机,便是在老虎下山时,你们得联起手来共同防卫。无论老虎要先吃哪一个,另一人最明智的选择,都是帮此人一起对抗老虎,这是唯一的胜算。此时若是袖手旁观,等老虎要吃自己时,便连个帮手也没有了,是这意思吧?”
季恒觉得师父这比喻很有趣,笑道:“没错。”
“那我传达得很清楚!”
他这回在吴国,只单独与吴王、郎群两个人碰了面,这也是季恒交代过的。季恒的心思自然要保密保密再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听下来,吴王那些心腹门客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并不一致。
有怂恿吴王先下手为强,现在就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也有劝吴王先做好万全准备,而后静待时机的。
云渺山人用了完枣糕,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说道:“我同那位郎公,私下里也做过交谈,他也认同你说的这两个时机,便是唯二最好的时机。吴王原先也有所摇摆,还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也很快被我们说服了。他身边有郎公稳着,你就放心吧!”
如此一来,季恒与吴王便也达成了一致。
他又问道:“那吴王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真有!”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那边的态度是,哪怕没有齐国,他自己也是要动手的。多了个朋友,他很高兴,深思熟虑过后,又托我转达你两件事。”
季恒抬眸望向了师父,问道:“何事?”
“这第一件事是件好事,吴王送了笔生意给你。”云渺山人道,“你知道吴王不仅铸币,他还煮盐,全天下最赚钱的生意都让他给碰上了。他那儿有个大盐商,年年都从他那儿拿货,名字叫汤谷。”
“汤谷我知道,”季恒道,“他手中攥着淮南、衡山、汝南那一片的市场,那里的食盐几乎是他在垄断。”
“好像是挺厉害!”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把这生意送你了,让汤老板往后都从你这儿拿货。他那儿一年的需求量,说是在十万石左右。”说着,看向了季恒,不知这十万石是个什么概念?
季恒知道吴王这是在送钱给他,为的是让齐国投入备战。
他拿出算盘一拨,说道:“这笔生意若是能落袋为安,每年便至少能给我们带来两千万钱的利润……”他沉思片刻,看向了师父,“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尽快派人去与汤老板细细接洽。这是一件,那还有一件呢?”
“这还有一件,”云渺山人道,“与先齐王有关。”
阿兄。
季恒预感此事会与阿兄的死因有关,不知为何,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有些不敢直面。
他握紧了茶杯,握得指节微微泛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望向了师父,问道:“是何事?”
云渺山人道:“吴王让我转达,说四年前有过这样一件事。”
那年年底,先梁王被人告发了数十条罪名,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是断容不下梁王了。
梁王闻得风声,躲在封国没敢去朝觐,又再度触到了天子逆鳞。
那日在长安,陛下与众兄弟宴饮,宴会级别很高,所到之人不是诸侯王,便是班将军、萧君侯之流的头号外戚。
陛下提到此事非常生气,又饮了些酒,便当场发作,叫班将军立刻出兵,到梁国逮捕梁王当场处决,也不必带到长安来了。
大家以为陛下正在气头上,便纷纷劝阻,可陛下却越讲越怒,把虎符也扔给了班将军。
大家逐渐意识到,陛下不是气糊涂了。
而恰恰相反,陛下非常清醒。
他装作气糊涂了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冷静。
而等生米煮成熟饭,梁王人头落地,陛下也能后悔说那日真是气过了头,再安抚一下梁王的遗孀,面子里子便都保住了。
“当时的局面非常僵,大家都意识到梁王已经保不住了。谁再求情,谁恐怕便要给梁王陪葬。”
季恒浑身随之一颤,感到了彻骨的悲凉,浑身扑簌簌发颤。
梁王是幼弟,阿兄一直很疼爱梁王,陛下要杀梁王,阿兄又怎能忍住不求情呢?
云渺山人继续道:“而先齐王膝行向前,又拦住陛下给梁王求情,说梁王年纪还小,至少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之后的事,吴王便也不太清楚了。
不过听闻,在先齐王启程回齐国的前一日,陛下又单独召见了先齐王。
二人谈了什么,门外守职的郎卫、宦官谁都不敢放消息出来。不过据说,两人谈了许久许久,从宣室殿走出来时,先齐王面色十分沉重。
他掉了荷包在地上,捡到的宦官唤着先齐王追了他许久,先齐王也没有听见。
再然后,先齐王便在回齐国的途中突发意外,坠山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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