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些年, 他也派耳目到长安打听,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


    如果真是陛下下手,那陛下究竟是为何?


    陛下因阿兄替梁王求情而起了杀心, 那么那场“意外”又是为何?


    驾车的车夫是新来的, 所以此人是陛下的人, 是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吗?


    在这世上, 也至少该有一个人了解全部的真相,否则阿兄岂不是太孤独了吗?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有谁会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样的执念像万千只蚂蚁在啃噬着他。


    那一年,姜灼、姜洵才十三,阿嫂临盆,阿宝还未出生,阿兄又该有多遗憾?


    吴王在此时告诉他这些, 大概也是在暗示他什么, 是在告诉他不要摇摆, 而是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若果真如此,吴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季恒感到一阵恶寒,握着茶杯的手在案几下微颤。


    他整理好心情,有些生硬地吞下一口茶,又看向了师父, 只是素来温顺的面孔中, 却又添了几分挥散不去的阴鸷,说道:“我知道了。”又问道, “吴王还说什么了吗?”


    云渺山人道:“没有了,就这些。”


    “好。”


    季恒起身走到了门前,见窗外天色已晚, 红彤彤的落日西下,将橘红色余晖洒遍大地。


    小婧、来福正准备餐食,厨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左廷玉则在院子里修围墙,“铛铛铛铛”地敲着钉子。


    他不禁在想,阿洵又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看到夕阳?


    ——


    今日的夕阳烈得像酒,姜洵开着屏门,坐在内室书案前处理公文,竹简上写满龙飞凤舞的字体。他看着看着,感到光线渐暗,一抬头,便看到了这浓墨重彩的漫天余晖。


    他批了一下午的公文,便起身活动了下肩膀,从案几上拿了颗苹果,走到门前,望向了不远处的青冥山。


    它向东方蔓延,因山脉蜿蜒,视野有限,自然看不到扶光岩,他便向山脉消失的尽头望去,清脆地啃下一口苹果。


    宦官看光线太暗,便进门点灯,而姜洵道:“不用了,出去吧。”


    宦官应了声“喏”又退下了。


    姜洵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啃到只剩果核,转身回到了殿内。


    他在开敞的屏门前躺下,视野正对着天空,两手枕在头下,两腿自由伸展。


    眼下这空旷的大殿让他感到格外平静,他看着天色渐暗,看着眼前的云朵变幻,就像那个和季恒躺到了黄昏的下午一样。


    各自扛起各自的责任。


    只为未来能有无数个这样的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宦官立夫走了进来,小声道:“哎哟,殿下!这怎么躺地上了,连张席子也不铺,灯也不点。”说着,忙趋步走上前来,看到姜洵眼还睁着,竟还在看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捂住胸口顿在原地。


    姜洵道:“谁让你进来的?”


    殿内已是一片昏暗,立夫忙点了灯,边点边道:“殿下不让打扰,臣也是不敢打扰的,只是长生殿派了人来,请殿下过去一趟呢。”


    明知季恒不在,听到“长生殿”三个字,姜洵也还是心头一紧。


    转念又想,眼下长生殿只剩姜沐那个小鬼了,便问道:“找我干嘛?”


    立夫道:“乳母说,因公子搬走的事,小殿下这两日情绪低落,动不动哭泣,茶饭不思的,那小脸儿都快瘦没了,真是天可怜见……琅琊郡发生水患,翁主今日又启程赈济灾民去了,也不在宫里。乳母便说,能不能请殿下去哄哄小殿下……”


    听着的确是天可怜见。


    但想起上回,姜沐躺在地上打滚说“哥哥走!哥哥走!”的模样,姜洵又严肃道:“但他见了我,可能会哭得更厉害。”


    “不会的,殿下,小殿下还是很喜欢殿下的!”立夫劝道,“乳母也说了,她问小殿下要不要请殿下来一趟,小殿下点了点头呢。”


    “哦,是吗?”


    “千真万确!”


    姜洵顿了顿,起了身道:“那去看看。”


    庭院已经彻底黑了,树上蝉鸣格外喧嚣,宦官在前头提着灯笼,姜洵大步向长生殿走去。


    少了一个人的缘故,姜洵来到了长生殿时,只感到大殿空落落的,像是说话都能听到回想,灯架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光线也显得昏暗诡谲。


    外殿中央,阿宝正坐在乳母腿上,搂着乳母的脖子轻声啜泣。


    姜洵走了过去,叫道:“阿宝。”


    阿宝很难过,难过到有些无助,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又要如何度过,只感到一片惨淡……他搂着乳母掉眼泪,并未应声。


    乳母说道:“阿宝,嬷娘腿麻了,让大王抱一会儿好不好?”


    姜洵蹲下身,问道:“好吗?”


    阿宝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伸出了两条手臂。


    姜洵抱起阿宝,顺势起了身。阿宝浑身肉嘟嘟地,抱起来便是软软的,难怪季恒喜欢抱着阿宝,原来阿宝抱着这么舒服啊。


    搂到姜洵的瞬间,阿宝又泪崩了,眼泪渗入姜洵的衣衫,把他胸前一大片都哭湿了。他放声大哭了好一会儿,又逐渐变为了啜泣,说道:“我想叔叔了……”


    姜洵道:“我也想叔叔了。”


    阿宝搂紧了姜洵的脖颈,说道:“哥哥为什么不把叔叔劝住?”


    姜洵道:“因为哥哥没本事。”


    阿宝又哭了很久很久,姜洵只无言地抱着他,等阿宝哭够了,姜洵道:“饿不饿?”


    阿宝点点头。


    姜洵叫宫人传饭,留下来陪阿宝用饭,用完,阿宝不让他走,他便在季恒的内室歇下了。


    窗外月色疏朗,姜洵躺在榻上,床帐内满是季恒的味道。


    ——


    夜里的山风有些凉,季恒走过去关进了门窗,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师父留下来用饭,晚上便留宿一晚吧。”


    云渺山人看他这儿风景也很宜人,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磁场,本就想留宿一晚,懒得动身,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在屋子里用饭,用到一半,小婧又走了进来,跪坐在一旁翻箱倒柜,像是有些慌张的模样。


    季恒看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而小婧似是很紧绷,半晌也没应他。


    过了片刻,她从竹笥里翻出了个檀木盒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小婧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道,“刚刚一恍惚,便有些忘记这丹心丸有没有带过来了,又担心是不是在搬家时丢了……还好还好。”说着,转身道,“今日是十五,公子该服药了。”


    季恒最近又是“离职交接”,又是搬家,日子也过得糊涂,差点忘记了。


    他放下碗筷,用茶水漱口。


    小婧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用镊子夹出来一颗。


    云渺山人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在那丸药上嗅了嗅,连着嗅了好几下,问道:“这就是那丹心丸?”


    小婧道:“没错。”


    云渺山人又坐了回去,说道:“真是造孽啊!”


    季恒则接过丸药,放入口中去嚼。


    他已经知道了这丸药的大致成分,便一边嚼着,一边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


    泥土般的土腥味中伴随着雪莲的清香,后调则是一股血腥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残留在口中久久也不去。


    可究竟是哪一味药材出了差错呢?


    ——


    用完晚饭,云渺山人便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洗去一身尘土,舒服极了。


    由于房间不太够,季恒也只得委屈了师父,让师父在前堂打了地铺。不过师父倒不挑,别说地铺了,躺吊绳上都能睡得着。


    云渺山人一身中衣,走到檐下把那花盆拿了过来,放在枕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会儿,又开始打起了呼噜。


    季恒睡眠浅,又有些认床,本就有些睡不着,师父那呼噜声一此起彼伏,更是越躺越精神了。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木窗,见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


    也是,今日是十五。


    他手臂搭在窗框上,身子微微向前探,看着月光挥洒在不远处的扶光岩上。


    那岩壁光洁,说是能承接日出,在天气好时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象,这才得名“扶光”二字。


    他望着那岩壁失了神,感到身体很疲惫,头脑也混混沌沌,却又一丝睡意也无,实在有些恼人。过了片刻,竟又感到一阵头痛。


    那痛感愈发强烈,是很熟悉的一种“痛法”,竟像极了他喝完符水后的症状。


    隐约间,又嗅到一抹花香。


    他像小狗一样四处嗅了嗅,卧室也嗅嗅,后院也嗅嗅,都没有,这才又猛然想起了师父那花。


    他一身中衣,出了内室,走到正在熟睡的师父身侧,蹲在那花盆前用力一嗅。


    没错,正是这味道。


    味道直冲天灵盖的瞬间,他更是感到头痛欲裂。


    他回到卧室,关上了连通卧室与前堂的那道小门,又把窗子都敞开通风,而后回床上躺下。


    莫非那符水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花?


    难怪师父要抱着这盆花才能睡着,莫非是被迷晕了过去?


    想着,没一会儿便也昏睡了过去。


    第82章


    在花盆上的那一嗅, 直接让季恒一觉睡到了隔日中午。午饭时,季恒同师父讲起此事,师父听了也是无了个大语!


    就一盆花, 能让他昏迷七天七夜?


    “你这身子……你这身子……”云渺山人看着季恒, 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道, “你这身子是纸糊的!有空多锻炼锻炼,这么弱不禁风的可怎么行?”


    季恒也很无奈,但他这身子就是纸糊的, 他也没办法。


    他放下茶杯,暗戳戳地忤逆道:“师父不是说,我是细水长流的命,若是太‘挥霍无度’,岂不是要短寿了么?我是气也不敢粗喘, 动也不敢多动……”


    云渺山人汗颜, 又乜了他一眼, 说道:“岂有此理。”顿了顿,又道,“每日醒来,便先吐纳行气,做熊经鸟伸, 为师也教过你的!”


    季恒垂眸, 乖乖应道:“知道了。”


    看来已经破案了,他们师门祖传的符水的确没问题, 他真是该给师祖赔个罪,居然还曾怀疑过师祖……


    至于这株花的魔力,他昨晚只是嗅了一下, 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他过去几年同师父在山洞占卜,那山洞里空气不流通,他和师父又一谈便是两三个时辰,回去后昏迷上七天七夜也不是没可能。


    且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在山洞待得时间越长,他回去后便昏迷越久。


    今年因阿洵突然闯来,他没能问太多,回去后便只是头痛,隔日下午便醒来了。


    至于去年吐血,大概是昏迷期间饭和药都送不进来,身体虚弱,压不住毒气所致。


    用完午饭,云渺山人便起了身。


    云渺山人往年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待一阵,其余时间则都在天南海北地游历,今年是为了帮季恒传话,才又回了趟齐国。


    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便是明年开春。


    季恒相送到小院门口,又打探道:“师父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云渺山人回身盯了他一眼,捋了把胡须,深沉道:“勿要多问。”


    季恒紧跟着又问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知道,这小子是存心在气他,又道:“勿要多问!”


    季恒问一百次,一百次都是这答案。他笑道道:“喏,那师父慢走。”又回身道,“廷玉,你送师父下山,回来后来找我一趟。”


    “喏。”


    云渺山人便下山去了,左廷玉在身后帮云渺山人牵着驴。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而正准备回屋,却又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上山。


    这荒郊野外,有人上山,大概率便是来找他的,他便在篱笆门前等了会儿。


    没多久,便见一男孩儿骑马而来。


    山路不好骑乘,那人骑得有些费力,见到了季恒便干脆下马,牵着马绳走过来,叫了声:“公子。”


    季恒感到有些眼熟,像是姜洵身边的郎卫或陪射,莫非是姜洵派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上前来,说道:“是殿下派我过来的。”说着,解下身上的行囊,“殿下派我来送点东西。”


    季恒想起姜洵说过要送香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这位小兄弟,里面请。”


    这小兄弟约摸十七八岁,和姜洵差不多年纪,笑起来时有虎牙,看着很阳光,说道:“不敢当,公子叫我吴苑便好。”


    “吴苑?”季恒向屋子走去,木屐踩在阶梯上,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阿嫂的表侄吴苑?”


    吴苑道:“正是,公子。”


    阿嫂的母家姓吴,与吴苑一家有亲戚关系,只是隔得有些远,快要出五服了。但阿嫂嫁到齐国后,身边也只有吴苑爹娘这一家亲戚,平时便也时常来往。


    后来吴苑爹娘离世,阿嫂便把吴苑接到了王宫养大。吴苑与姜洵年龄相仿,也能和姜洵做个伴,如今也是姜洵的陪射。


    二人进了屋子,季恒倒了杯茶,又拿了些点心给他吃。


    吴苑很有礼貌,说了声“多谢”,先喝了口茶,而后打开了行囊,从里面拿出一罐罐香粉,还有几盒宫里做的糕点。


    季恒看着这些东西,笑了笑道:“回去告诉殿下,东西和心意都已经收到了。”又问道,“殿下这两日如何?”


    吴苑一五一十道:“殿下昨日把积压了几日的公文都处理,今日一早又去了学堂上课。”


    季恒道:“这么乖?”


    吴苑道:“殿下昨日一回来,便已是一扫颓态,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了。加上今日又是纪老将军的军事课,主讲战场战术的,殿下比较感兴趣。”


    季恒道:“那便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苑便要启程回城了。季恒这院子离临淄城不算太近,若要当日来回,要么便要一大早启程,要么便要快马加鞭才行,不能耽搁太久。


    季恒见了吴苑,觉得姜洵选人没选错,只是山上物资匮乏,他也没什么好送他的,便从竹笥里拿了两吊钱给他,说道:“自己去买点吃的。”


    吴苑有些惊慌,公子虽是自己人,但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于是连连推脱道:“不用了,公子。”


    “拿着,”季恒道,“不要多想,就当是长辈给的零用钱。之前阿嫂在世时,想必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阿嫂不在,这几年,你日子应当也不好过。阿嫂对我有恩,我理应代阿嫂照顾你,这几年也是我疏忽了,拿着。”说着,把钱塞吴苑手里。


    吴苑听了有些触动,说道:“表姑不在,日子的确难过了一些,但这几年,殿下也很照顾我,时常把自己用度赏给我……”说着,又把钱推回去,“真的不用了,公子。我给殿下做陪射,吃穿用度宫中都有供应,每月也有例钱的。”


    例钱有多少,季恒心里也有数。


    姜洵的陪射、伴读,一应都是世家子弟,说白了,那每月例钱也就够他们一顿饭钱。


    吴苑同他们打交道,想必也有许多难处。


    季恒不容拒绝道:“那便存着,总有能用上钱的地方。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和殿下讲,知道吗?”


    吴苑知道公子这样讲,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也是有顾虑,怕有人在他困难时趁虚而入,花钱收买了他。


    两年前,公子便发现殿下身边有国相耳目,揪不出是谁,便把华阳殿郎卫、宫人都换了一批。


    国相没了耳目,那段时间,便四处收买殿下的身边人,想收买些能近身的、不那么容易被调走的。


    这样的人选也不多,便也曾有人暗示过他。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身边人挨个试了一遍。给可疑之人放出假消息,看国相会不会有相应动作,很快便有两人露出了马脚。


    如今殿下仍把那二人留在身边,但有要紧事都避着他们,只时不时喂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假消息给他们。若是除掉这二人,国相便又要布局,到时抓不出是谁,反而更不好掌控。


    吴苑想了想,还是收了这钱,说道:“多谢公子。我若有难处,我也一定会同殿下、公子说的。”


    季恒道:“好,时辰不早,你快去吧。”


    “喏。”


    吴苑出门时,恰好碰见左廷玉迎面进门,他便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廷玉叔。”


    左廷玉“哎”了声,只是又有些莫名。他之前时常到马场给他们上课,自然是认识吴苑的,只是吴苑怎么过来了?


    季恒起身相送,解释道:“殿下看咱们这儿条件艰苦,叫吴苑给咱们送点东西。”说着,回身看向竹席,说道,“你先坐。”


    左廷玉“哦”了声,便走过去坐下。


    季恒把吴苑送到门前,这才回来,在左廷玉对面坐下了,说道:“我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去办,汤谷你认得吧?”


    左廷玉道:“自然。”


    季恒道:“汤谷是吴王的老客户,往年都从吴王那里拿货,一年的需求量大概在十万石左右。现在,吴王把这生意送给我们了,我想派你去谈。”


    左廷玉吃惊不小,说道:“十万石。”


    “对,十万石。”


    这两年,入场做食盐生意之人不少,季恒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盐场改良了技术,所产食盐性价比非常高,这两年借着这个,也悄悄撬走了吴王一些小客户。


    不是他想撬人家客户,只是同处一个行业没办法,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那生意干脆就不要做了。


    这些事,他料想吴王也是知道的,但看他们是晚辈,齐国又太穷,便也没跟他们计较。


    吴王这两年生意应该也不好做,去年还下令减产。


    季恒道:“不过吴王财大气粗,也有些懒得在这上头费太多心思。吴王有铜矿,食盐生意再赚,也要排到第二位。”


    “总之既已送了我们,”季恒拿起一罐香粉,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了,说道,“我们便要稳稳接住。你带邢管事、何管事去和汤老板接洽,先报价二百六十钱一石。”


    左廷玉也不是第一次去谈生意了,应道:“明白。”


    季恒道:“汤老板若要压价,你便同他周旋,把样品拿给他看。都是盐商,他心里应当有数,咱们的价格已经比吴王要低一些了,遑论质量还更好。他若执意要压,那么我的底线是二百五十钱一石,剩下的你来把握。”


    左廷玉道:“明白,有数了。”


    季恒道:“我明日备两份厚礼,等到了广陵不要声张,悄悄给郎大人递一份拜帖。见了他,把一份送给他,另一份则托他转交给吴王,也算聊表谢意。”


    吴王缺不缺是一回事,他心意有没有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份礼送出去,双方便也算正式结盟了。


    左廷玉道:“明白。”


    季恒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他沉思片刻,说道,“哦对,我明日要回临淄一趟。明日学宫休沐,我到孙祭酒家中拜访。这几日,雨潇会送几个身手好,会驾车的人过来,在此之前,还是要请你帮我驾一下车。”


    “没问题。”


    季恒道:“就这些了。”


    左廷玉起身离开。


    日头有些偏西了,庭院像是笼罩在一片暖黄色滤镜之下。


    自从搬到这小院,季恒心底便格外平静。


    屏门开敞,季恒坐在小案前看了会儿院子,回过头,见案几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罐子,正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争奇斗艳一般,便挨个拿起来嗅了嗅。


    他选出一罐,用小铜勺一勺勺地舀入香炉,又取出篆模,褐色香粉便在雪白的香道灰上落成了一朵祥云模样。


    季恒点了香,扣上盖子。


    青铜香炉内,烟雾袅袅地升了上来。


    好香。


    ——


    隔日一早,季恒便下了山。


    昨日左雨潇下山时,季恒已经让左雨潇递过拜帖。季恒乘普通马车,从孙府脚门低调入内,被孙府家仆请进了前堂时,孙祭酒已经在里头等候。


    孙祭酒为人师表,站在堂内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说道:“公子。”


    季恒入内,也郑重地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孙祭酒,许久不见。”


    孙营道:“请。”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案几上已备好了茶点。


    季恒环顾四周,问道:“此处方便谈话吗?”


    孙府仆人早已清退,只有左廷玉守在门前。孙营知道左廷玉、左雨潇是季恒的左膀右臂,季恒谈事也不太避着他们,便应道:“方便,公子请讲。”


    季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浓郁的茶汤倒入耳杯,激起了袅袅白雾。


    他放下茶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请尚同会帮个忙。”


    听了这话,孙营有些捏了把汗。


    他昨日收到拜帖,得知公子要来,便知道八成与尚同会有关。


    公子那冶铁作坊最近在做什么,他也已有所耳闻了。


    孙营不知公子今日所求之事为何,但他是尚同会城主,首先要对尚同会成员负责,不想再卷入过多,便道:“公子既已开口,我便也有话直说了。”


    季恒缓声道:“请讲。”


    孙营道:“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公子是何人,我孙营自然清楚。你我都是为民做事之人,但公子是官,我们是侠,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我们之间不该再有更多牵扯,否则盟会成员也不会同意的!帮公子锻造器械的事,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侠者,最讲道义,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帮我们放走了重要成员,礼尚往来,我们也帮公子锻造了器械,从此两清,这是我们盟会的态度。除开盟会,我想我们之间倒是能做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个人帮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季恒并不言语,只等孙祭酒说完——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3章


    他知道孙营会是这态度, 尚同会工匠正帮他锻造兵器,孙营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猜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旦被拖下水, 行差踏错, 孙营、尚同会乃至孙营全族, 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又有谁会甘愿被卷入进来?


    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同盟最为坚固,要么便是怀抱矢志不渝的共同理想, 要么,便是彼此捏着要害,这要害能让双方都灰飞烟灭。


    他和孙大人本可以是第一种。


    但很遗憾,如今却只能发展为后者。


    “孙大人,”季恒饮了一口热茶, 说道, “你我各自捏了对方那么大一个把柄, 爆出来了,便是被夷全族的罪过。”


    这话中带着威胁,孙营从来只当季恒是一个温润如玉,又体恤百姓的世家公子,此时再看季恒, 竟已是正邪难辨, 说道:“季恒,你究竟是变了, 还是本就如此?”


    季恒道:“孙大人,我并没有变,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若要为国为民, 首先便要图谋自身的生存,否则便是给邪恶之人让路。”


    他说着,感到浑身恶寒,寒到身体微微发颤。


    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问道:“不知对于天子、皇太子及以班家为代表的外戚、世家、豪强,孙大人如何看待?”


    孙营清了清嗓,说道:“孙某不敢妄议朝廷!”


    “孙大人不敢妄议,那便让晚生来妄议妄议。”季恒道,“陛下南征北战,对南开疆辟土,对北,也彻底扭转了被动挨打,打不过便和亲赔款的局面,的确居功至伟。”


    “但陛下重用班越,甚至是依赖班越。”


    因为班越能打,且足够可信。


    他是皇太子的外祖,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陛下皇位稳固,等百年之后再顺利传位给皇太子。


    “班将军此人,”季恒想了想,说道,“于陛下而言,的确也劳苦功高。在陛下夺嫡时,班将军便坚定地站在了陛下身后,后抗击匈奴,又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又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重用自己的母族妻族,是几大世家的靠山。朝廷每打一次仗,这几大世家便能打发一笔战争财。”


    皇后的表弟尚阳,便是给朝廷供应军需药品发的家。


    这笔生意已经被尚家垄断,尚家报价多少,朝廷那边也都能通过,根本是明晃晃把手伸进了国库里掏钱。


    其他商人想分一杯羹,那简直是笑话。


    季恒道:“药品、军服、粮草、军备,官仓供应不及,朝廷便要向商人采买,这其中又暗含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不必我多说。”


    “而对于这些事,劾奏再多,陛下也无法彻查。因为这几大世家以班家为中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彻查下去,互相攀咬,恐怕整个班家都要倒台!”


    “而班家是陛下权力的基石,班家一倒,陛下的根基也要动摇,更遑论太子。陛下比任何人都担心班家倒下。”


    “你说的这些,”孙营沉声道,“我也略知一二。”


    他年轻时也曾痛恨这世界的灰色地带,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但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接受了。


    孙营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匈奴大敌当前,我们需要一个常胜将军,哪怕他私德败坏。且据我所知,班将军并未中饱私囊,他只是为自己的族人提供了庇护。既然立了大功,谋求些私利,孙某以为……把握好度便好。”


    季恒饮了一口茶,笃定道:“孙大人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孙营看着眼前这曲直分明的晚生,心中难免无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在晚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热血。


    季恒道:“抗击匈奴,死的是穷人家的孩子,花的是穷人家的赋税,他们不劳苦功高?班越掌北军,被封为梁王,每次打完仗,陛下赏赐的黄金更是不计其数,这封赏已经到顶了。他们还要假公济私,假借生意之名,把手伸进国库。”


    这些人,早已不再是蛀虫,而成了豺狼虎豹,早晚把国库吃空不可!


    孙营给自己添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继续。”


    季恒道:“昭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战场局势扭转,但因连年征战,国库也早已亏空。”


    “每年秋季,匈奴一膘肥马壮,便不会安分。为了应对战事,今年秋税,朝廷难免还要加征。再让世家这么吃下去,民怨四起,等哪日对匈作战再失利,早晚要重演大苍末年!”


    何况如今,陛下龙体抱恙。


    有陛下震慑,这些世家尚且如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陛下驾崩,皇太子登基,这昭国,恐怕便要成了这些人的饕餮盛宴。


    孙营道:“但公子说的这些,也只是推测,我不能为了推测,带着整个盟会冒险。”


    季恒道:“若是没了陛下,这些世家又会是什么表现,咱们‘拭目以待’便是。”又道,“我也想问问孙大人,尚同会如此一个一个地刺杀豪强,又准备杀到什么时候?世家不除,这些依附于世家之下的豪强又杀得完吗?”


    孙营呼了一口气,气息有些粗重不稳。


    尚同会的理想,是创建一个不需要尚同会的世界。介时,他们愿归隐山野,渔教耕读,回归各自平凡的生活。


    可这些年,世家豪强的确以可怕的速度壮大了起来,百姓的日子则越发艰难。一场天灾,便要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沦为佃户或奴隶。


    百姓辛勤耕织、骨瘦如柴,世家却坐享其成,吃得盆满钵满。


    孙营道:“那公子以为又当如何?”


    季恒心道,还能如何?


    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只要陛下不废立太子,班家便倒不了。


    哪怕班越本人尚有良知,他如此包庇亲族,任其做大,早晚有一日也要遭到这些豺狼们的反噬,那何不改换天地?


    扶立新帝,吊民伐罪,立一个不代表世家,而能代表万千百姓的人做皇帝。


    抓住了时机,一场快准稳的政变便能扭转局面。


    抓不住,便只能看着大昭一步步地沦为大苍,匈奴入侵、农民起义、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季恒饮了一口茶,却还是藏住了底牌,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我与尚同会的理想是一致的。兴许我们之间也能探讨、合作一二。”


    墨家大概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真正代表底层百姓的学派,这也与季恒所受的教育不谋而合。


    尚同会成员囊括了五行八作,他们不仅是一个暗杀组织,更是个情报组织,掌握着三教九流、不同地界、不同阶层的人脉和信息,这也是季恒想与尚同会深度合作的原因之一。


    而孙营垂下了头。


    关于此事,他们盟会成员也已经做过探讨,得出的结论是,不愿卷入朝堂纠纷。


    一个是江湖之远,一个是庙堂之高,还是不应搅合在一块儿。


    季恒知道孙营为难,这决定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便循循善诱道:“没关系,孙大人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不过尚同会近来风头太盛,又沾着前朝太子……听闻陛下正四处悬赏通缉,想必尚同会也正在图谋生存。若是到我们齐国来,我倒是能庇护一二。”


    听到这儿,孙营又叹了一口气。


    最近他们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掌门所在仙山,山脚下出现了可疑之人,虽已被他们给捉了,但只怕早已暴露了位置。


    眼下掌门已下山游历,避避风头,但长久之计,还是要另寻一座仙山扎根才是。


    若是迁到齐国来,的确能得公子庇护,可如此一来,尚同会便只能和公子绑死在一块儿了。


    孙营瞥了季恒一眼,顿了顿,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再和大家谈谈……”又道,“方才公子说有件事需要盟会帮忙,也不知是什么事?若不是什么大事,我倒也能做主。”


    季恒道:“其实一共有两件事,一件同尚同会相关,一件则与学宫相关。前者倒不是什么大事。”


    ——


    十日后,尚阳尚公子从燕地走私来的两百匹匈奴马,便在入齐国途中,被一伙“山匪”给劫了。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马儿受了惊,四处奔逃,跑的跑,被抢的被抢,最终只剩十二匹送到了尚阳手中。


    而这样的走私生意,自然是不“包邮”的,运马的都是尚阳自己的商队,损失都要本人承担。从马的品相上来看,这二百匹马,不能说是两百辆法拉利,也可以说是两百台奔驰E,实在损失惨重。


    尚阳气坏了,连夜闯入了齐王宫问齐王要一个说法,这匪不剿,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齐王一听也十分重视,再怎么说,尚家也是姜家亲家的亲家不是?


    皇后的亲表弟遭遇了这种事,哪个官府有敢坐视不理?


    齐王隔日紧急召开了廷议,提出要剿匪。


    剿匪与其他事项不同,总不能上报长安,等匪徒都跑光了再去剿,提议要先斩后奏。


    而申屠景在齐国,本就有意扒着尚家,对这决议更是举双手双脚同意。


    齐王便当机立断,亲自挂帅,带兵剿匪。


    十九日后,一封急报递到了天子案头。


    入秋后,天子又病了一场,下了朝便躺在床帐内休养,奏疏也只能口头处理。


    季俨陪在天子身侧,看着天子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和周身散发的病气,也难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了担忧。


    福满坐在书案前,从木匣子里取出竹简,敲开了封泥,把奏报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道:“这一封是齐国国相递来的,说的还是齐王剿匪的事儿。”


    他们前日也收到齐王奏报,说尚公子的马在押运途中遭匪帮劫掠,齐国不日将动兵剿匪,陛下也已经准了。


    申屠景所用的驿站渠道与齐王不同,送到长安更快些,于是前日刚说要剿,今日便已收到了结果。


    福满两手捧着竹简,说道:“申屠景说,此次剿匪是齐王亲自上阵,纪无畏老将军和齐国中尉梁广源,两人在左右护法,一共动用了精锐部队五千人,把那虎头山上的匪帮打得是落花流水!”


    “咱们这小齐王还玩儿性大发,把那几个匪首的首级给割了下来,用长杆挂在了路边示众,以示威慑,把路人都吓个半死!”


    “纪无畏,梁广源?”季俨坐在床帐内,一脸狐疑道,“剿个匪,用得着这两人都齐齐上阵吗?他们可都是姜洵的师父,倒像是借此机会在锻炼这小子……”


    只是眼下陛下龙体抱恙,草原上又传来异动,这件事便也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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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姜洵在济北郡清理战场, 审讯被活捉的匪徒,叫人供出逃匿的同伙又花费了些时间,回到了临淄郡时, 只见青冥山上漫山遍野的枫叶都已经红了。


    姜洵跟随纪无畏、梁广源两位师父, 带领军队行至马场附近, 便下令原地修整。


    大家纷纷停下,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姜洵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马场,以及更远处的扶光岩,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回身说道:“二位师父,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太乏,得去马场松松筋骨!剩余路途, 便有劳二位师父带队了。吴苑, 跟我走。”说着, “驾—!”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向反方向而去。


    “哎?”梁广源伸手要拦,姜洵却已远去。


    吴苑紧随其后,向二位师父行了一礼,便也跟了上去。


    梁广源一头雾水, 看向了身侧的纪无畏, 两人一个头发斑白、一个正值壮年,这些年一块儿教导殿下, 早成了忘年之交。


    梁广源道:“去三天,来三天,在路上跑了整整六天了, 我这屁股都快磨破了,殿下还要到马场上去松松筋骨,这对吗?”


    纪无畏倒是莫名想起一些陈年往事,说道:“你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去后都干了什么?”


    梁广源道:“自然是回家报平安,拜见爹娘、祭祀祖宗了!”


    纪无畏回忆道:“我当年跟着高祖打匈奴,立了大功,回长安第一件事——没进家门,而是直接到极乐坊找了我的相好。”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怀念,“当年年轻,一腔热血,打了胜仗特别澎湃,干什么都有劲儿,跟她在极乐坊待了三天三夜没出门。”


    梁广源:“?”


    “总之啊,”纪无畏捋了把斑白的短胡子,感叹道,“年轻人的事儿咱少管。”


    ——


    林间小院,夜幕将至。


    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幽鸣,屋子里的烛火随清风摇曳。


    季恒抱着双膝坐在浴桶内,玉白的手臂环抱着膝盖,身子前倾,后背上的脊椎骨便更加明显,像一串珠子般凸了出来,直至没入了亵裤腰线。他目光望着虚妄,氤氲水雾蒸得他面颊潮红,嘴巴又“呼—”地叹了一口气。


    来福走了进来,问道:“公子,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季恒道:“不用了。”


    来福又道:“那公子洗好了叫我。”


    季恒说道:“把换洗衣物搁这儿,你先出去吧。”


    来福应了声“喏”,在屏风后蹲下,把放着衣物的托盘推了过来,目光并不乱看,放好后便出去了。


    季恒才洗了头发,眼下仍湿漉漉的,用深蓝色丝绳半绑在后面,夜风一吹便有些着凉,脑袋发热发胀,像是要发烧的迹象。


    他知道不该在晚上洗头发的,头发不好干,奈何白天太忙,忙着忙着便错过了时辰。


    他也知道自己该起身了,把头发擦干,喝了汤药便早些休息。只是眼下身子又很沉,沉得动弹不得,还在这快要凉掉的浴汤里汲取那最后一丝的温暖。


    他头脑昏昏沉沉,快要昏睡过去……又想起前日,姜洵从济北递来的捷报,说他们即将开拔返回临淄,想着,姜洵也快回来了……


    再然后,他便听到了马蹄声。


    “策—”“策—”的声音响彻在林间。


    季恒开始发烧了,浑身酸软脱力,想叫来福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眼下一切是梦魇还是现实,只在半昏半醒间,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在向自己缓缓靠近。


    他右手松松握拳,在浴桶壁上敲了敲,却又软绵绵地发不出什么动静。


    “笃—笃—”


    “笃—笃—”


    他手臂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到了如释重负,他本就命比纸薄,就这样如一缕烟般消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紧跟着,“哗啦—”一声。


    季恒像一条漂在水面的布帛,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


    姜洵衣襟被淋了个透,他把季恒放进了床帐内,拿被子掖好,而后带着怒气道:“来人!”


    今日是来福守夜,小婧早躺下了,听了马蹄声才又起身换衣,很快便赶了过来,道:“怎么了,殿下?”


    姜洵双手插在腰封上,站在内室中央,他身量太高,便显得这屋子格外低矮。


    他知道季恒沐浴,一向是来福伺候的,便道:“还有一个呢?”


    没一会儿,来福也趋步走了进来,看到方才还在沐浴的公子,眼下竟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心下一紧,想道,莫非是在沐浴途中昏过去了?还被殿下撞了个正着!


    他低下头,等挨骂……


    姜洵道:“原来这院子里还有人喘气儿,我当都死绝了呢!水都已经凉透了,人在浴桶里昏睡过去,就没一个人发现?”


    季恒头痛欲裂,只听帐外一阵吵闹,便微微撑起了身子,问道:“怎么了?”顿了顿,又道,“我的人,你不要骂……”


    姜洵看着来福,只一股无名火,半晌说道:“都滚出去!”说着,见二人退下,顿了顿,又叫住了小婧。


    小婧回过身,应道:“殿下。”


    姜洵道:“给吴苑安排间屋子。”


    小婧心里有数,想着眼下左廷玉不在,他那屋子空着,吴苑借宿一晚左廷玉也不会介意,便应道:“明白。”


    转眼间,屋子里便只剩姜洵与季恒二人。


    姜洵走到了床榻边,俯视着床帐内的季恒,看着季恒这病恹恹的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里仍憋着气,说道:“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再这样,我便把你带回宫里,日日盯着,管他什么天子不天子!”


    “知道了……”季恒声音很轻,无奈道,“方才是我叫来福出去的。”


    姜洵道:“做事总该动动脑子,这么久没动静,不知道进来看一眼?”


    季恒道:“来福自幼有些迟钝,但心不坏,我跟他相处也自在,不要太苛责他了。”说着,从床帐内伸出一只手,往下拽了拽姜洵的宽袖,说道,“……别生气了,快坐下。”


    姜洵不吃这一套,说道:“别的我不管,但眼下你从宫里搬了出来,身边只有这些人,你身子若出了岔子,我定要拿他们问罪,谁也别想拦。”


    季恒知道姜洵有气,换位思考,若他看到姜洵昏迷在浴桶里,大概也会很生气。气宫里那么多人竟看顾不好一个殿下,气姜洵这么大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别气了……”季恒说着,又拽了拽姜洵衣袖,带着些讨好意味地道,“我好冷……阿洵,抱抱我好不好?”


    姜洵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了。


    他周身热烘烘的,身上又带着远归之人特有的风尘仆仆的气味,季恒莫名觉得好闻。他意识朦胧间,本能地向姜洵靠拢,身子像一条小蛇,围着姜洵环成了半圆,汲取着姜洵身上的体温,吸食着姜洵身上的气味。


    季恒并非凤眼,而是更显柔和的桃花眼。


    他侧卧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双目轻合。姜洵侧身望过去,见季恒眼尾竟又十分纤长飘逸,像是飞入了鬓发之间。


    季恒感到方才的病气开始一鼓作气地攻击他,他浑身烧了起来,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天雪地里,感到阴寒蚀骨,只有贴着姜洵的地方是暖的,便又恳求似的道:“阿洵,你抱我……”


    姜洵跨进了床榻内侧,倚墙坐下,两手伸到了季恒腋下,把人拉了上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拉季恒时的那种感觉,太轻、太薄、太软到根本不像在拉一个人,而像在拉一条薄被。


    季恒被姜洵夹在了两腿之间,四条腿紧紧贴在一起,季恒后背又贴着姜洵胸膛,脑袋向后仰,耷拉在了姜洵的肩颈。


    姜洵感受到季恒有多冷,便也越抱越紧。


    小麦色与莹白如玉的两条脖颈交织在一起,姜洵下颔磕在了季恒凸出的锁骨。


    他在季恒玉颈上轻吻一口,又拿下巴轻轻摩挲。那上面带着因行军多日,而没功夫好好刮干净的细小胡茬。


    季恒说道:“痒……”


    姜洵又蹭了蹭。


    季恒周身被灼热包裹,半湿半干的头发,很快便被姜洵的体温烘干了。


    一个多月不见,姜洵其实有许多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尤其季恒眼下又半昏半醒。他目光望着虚空,以为季恒已经入睡,便说道:“我杀人了……”


    砍人和砍稻草人实在太不一样。


    人会流血、会挣扎、会哀嚎,会让人反思何至于此?但战场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队友残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等杀了一个、两个,便再没有太多感觉。


    季恒双目紧闭,却似是听到了,迷迷糊糊间应道:“我也做了许多坏事……”


    栽赃嫁祸。


    威逼利诱。


    不择手段。


    他快要不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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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但杀生为救生, 斩业非斩人……善之所达,百无禁忌……[1]”季恒意识模糊,喃喃自语道, “我们做这一切, 一定要想好是为了什么……不能只是为了救己, 不能只是为了复仇, 更不能是为了野心……最终……还是要回馈于百姓……”


    姜洵仍抱着季恒,听到这儿,微怔了怔, 看向季恒道:“……复仇?”


    季恒双目轻阖,兀自喃喃道:“否则,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甘愿遭受天谴……”


    “若真有天谴,”姜洵道,“那也该由我来受。”


    季恒讲着讲着, 便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姜洵仍抱着季恒, 不知过了多久, 季恒开始退烧,身上微微出汗,觉着热,便又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姜洵抱得更紧了,牢牢将季恒禁锢在怀里, 拿下季恒不安分的手, 五指很具侵略性地伸进了季恒五指之间,与季恒相扣在一起, 说道:“冷了要我抱,热了又推开我。叔叔,你好没良心。”


    他说着, 把脸埋进了季恒颈窝,用力地蹭着、摩挲着,吸食季恒身上的香气,又轻轻撕咬一口,咬得季恒脖颈上一小片红彤彤的印子。


    季恒又疼又痒,有些受不了地缩起了脖子,叫道:“阿洵……”


    “嗯,怎么了?”姜洵说着,又轻咬一口,末了在那红印上盖上一吻。


    季恒道:“阿洵……”


    “嗯。”


    “阿洵……”


    “嗯。”


    更深露重,月色疏朗。


    季恒唤着唤着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姜洵感到身上黏腻,眼下时候也不早,该沐浴休息了,便放下季恒下了床。


    他两日前从济北出发,有两日没沐浴,本准备到了季恒这儿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但方才人是他让滚的,他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给他烧洗澡水,他便脱了衣裳,坐进了季恒泡过的浴汤里。


    那浴汤已经凉透,浴桶也实在娇小,姜洵坐在里面两条腿只能屈着。


    其实季恒在男子中已算中等偏高,奈何姜洵太高,浴桶尺寸都只能特制。


    姜洵囫囵冲了一遍,不想穿回脏衣服,便就这么躺回了床上,拉上了被子。


    他又撑着身子,看向了季恒。


    只见月光下,床帐内,季恒正背对自己“呼—呼—”地睡着,带着病气,便也睡得格外沉,身子随呼吸浅浅起伏。


    他摸了摸季恒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便又躺了回去,睁眼望着天花板。


    许久不见,季恒却病了,睡着了,睡得跟只小猪似的,留他一个人好寂寞。


    其实长途奔袭,他身上也乏,只是又很舍不得入睡。


    他便翻了身侧卧,手搭在了季恒身上。


    季恒像是有所察觉,又翻了身面向他,叫了声:“阿洵……”


    他原本睡得安稳,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和阿洵是同床共枕,他们正在朝着一个为世俗所不容的方向开快车的瞬间,忽然地清醒,又或者说是吓醒了过来,蓦地睁眼。


    皎洁月光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季恒感到浑身瘫软,潮湿,仅剩的一点意志也正在被腐蚀殆尽……紧跟着,姜洵某一处,便蹭到了他大腿前侧。


    季恒心头一紧,脸倏然涨红,叫道:“阿洵。”


    “季恒,”他很真诚地叫了他名字,说道,“我想要你。”


    “阿洵……”


    季恒被翻了个个儿,又被拦腰向后拖,后背贴紧了姜洵胸膛。两人体型差,让姜洵可以像摆弄玩偶一般摆弄季恒。


    月光透过窗柩慷慨地挥洒下来,青铜香炉内,白雾带着醉人的香气袅袅升起。


    季恒感到一股温热微烫的潮水,正一阵阵向自己袭来,柔软地缠绕在他脚踝,又缓缓、缓缓地上升,直至快要没过他脖颈。他感到难以呼吸,水浪荡漾,快要淹没他口鼻,却又在踮起脚尖吸食到那一口氧气的瞬间,感受到了极致的快意。


    他快要被吞噬了。


    姜洵大汗淋漓,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叫道:“季恒。”


    “嗯。”


    “我要你永远做我的人。”


    季恒感到有些悲伤,快要哭了。


    他感到姜洵在狠狠撞击着他的良知、他的道德、他的羞耻心,把这一切都推翻,即便是他默许。


    他身子侧卧,任人摆布,说道:“若是阿兄、阿嫂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想……?”


    “明年祭祀,”姜洵说道,“我要你站在我身侧,我要亲口向父王母后,向宗庙、百官坦白此事,我要他们都祝福我们!我会去给季太傅赔罪,我也要向天下人宣告,我姜洵,此生只爱叔叔一人。”


    季恒快要受不住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迅速地膨胀、澎湃,让他几近窒息,说道:“不要……阿洵……”


    “要的。”姜洵武断道,“我不想遮遮掩掩。”


    ——


    黎明,天将亮未亮,长安城正笼罩在一片凛冽的深蓝之下。


    百官迎着晨露,站在司马门外列班静候。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响起悠扬的钟鸣,宫门“轧——”地开启,官员各自整理着装,手捧笏牌,肃穆地趋步入内。


    早朝开始,天子高坐堂前,感叹道:“入秋了!”他声洪如钟,听起来心情还不错,道,“又到了该跟匈奴打仗的时候,真是多事之秋。”


    前阵子陛下大病一场,接连十多日的早朝都推掉了,在宫中静养了一阵。


    今日得见,见陛下气色已是大好,精气神又一如从前。


    这彻底打消了朝臣们的顾虑,也让心怀鬼胎之人,从蠢蠢欲动到再度望而却步……


    可陛下好得实在蹊跷,这不免让人怀疑,坊间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言都是真的,说陛下是服用了方士居极的丹药,这才得以康复。


    而这居极,实在太过神秘。


    坊间传闻中,连他左手是六指,长的什么模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可身为天子近臣,日日出入皇宫的他们,在这宫中,却是连这方士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谁也不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是否真实存在。


    天子道:“今年的军备情况,我昨日也和梁王、萧君侯核对过了。梁王,”他说着,看向了班越,“今年的药材和买事宜,朕想交给梁王来办。”


    “这……”


    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大家心里都有数,眼下国库空虚,军需用品的问题上,陛下早就不想再采用向商贾和买的方式。能在官营作坊制作的,便都在官营作坊制作了,几大世家,也都转去做了给官营作坊供应原材料的生意。


    眼下,也只剩一门药材生意还有的做,却又被尚家牢牢垄断。


    往年,陛下都会指派一名官吏负责和买事宜,可无论指派谁,最终都一样是从尚阳手中采买。


    问便是需求太大,普通商贾很难供应,且朝廷与尚阳合作多年,配合得也得心应手。


    唯一不好的,便是价格年年攀升。


    这情况已让不少朝臣感到不满,陛下今年又指派梁王督办此事,梁王是尚阳的姑丈,这与监守自盗又有何异?


    大家纷纷心道,陛下糊涂啊!


    班越本人也捏了一把汗,不知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以为陛下只是开玩笑,或者说是反讽,陛下却又道:“梁王掌北军,军队的需求,没有人比梁王更清楚,尚阳又是梁王内侄,有什么事也能好说好商量,是吧,梁王?”


    梁王垂首,实在无言以对。


    陛下道:“药材单子,梁王昨日也看过了。国库没钱了,这些药材,朕最多只能拨六千万钱。”他说着,看向班越,沉声道,“梁王,这件事,朕只能交给你去办。”


    班越忽然领悟了陛下的意思!


    按往年的价格,陛下今年所需药材,起码也要一亿钱。他早先把需求透露给尚阳,尚阳还想报价一亿两千钱。


    六千万钱远远不足,交给任何官吏,这件事都是不可能办下来的。


    而他又掌北军,不说爱兵如子,也有起码的原则和底线,也要对此次战争的结果负责。


    若尚阳看价钱太低,便想滥竽充数,他自然第一个不能同意。


    这样看来,这件事也的确只能他来办。


    车马仪仗停在了梁王府门前,班越下车时面色有些阴沉。


    班兴文带着光宗、耀祖在中堂等候,梁王后也在。


    看到班越沿着长廊走进来,班兴文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问道:“怎么样啊,爹?”


    尚阳刚开始做朝廷的药材生意时,为求姑丈从中牵线、打点、庇佑,便主动划了一部分分利给班兴文,也相当于把班家绑上了船。


    后来每当碰到事,需要姑丈出面摆平,尚阳便又割让一部分利益给班兴文,眼下班兴文在这门生意中的分利已高达四成。


    再高一点,尚阳都要成给他打工的了。


    虽然班兴文也要把其中大半拿出来,孝敬爹娘和阿姐,但哪怕能剩个仨瓜俩枣,也能让他的日子相当滋润。


    对于今年的和买事宜,班兴文便也格外关心。


    班越跟他说不着,径直向中堂走去。


    梁王后雍容华贵,跪坐在一旁。


    她目光纤长,眼角带着些凌厉,瞥了眼茶杯,示意侍女给梁王递去,而后换了张笑脸道:“如何啊,老爷?早朝上谈到此事了吧,陛下指派了谁?”


    班越口干舌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而后在坐北朝南的席子上坐下了,指了指自己,说道:“我。陛下让我来办此事。”


    梁王后目光先是一亮,紧跟着便又觉出不对劲,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班越并不回答,只道:“尚阳呢?”


    梁王后看向了身后,道:“快到尚府去请。”


    班兴文又补了一句道:“若是不在尚府,便到极乐坊找找。”


    家仆应了声“喏”便去了。


    班越这才沉声道:“陛下让我用六千万钱,办下这差事。”


    班兴文道:“什么什么?多少?”


    “六千万钱……”梁王后也有些不可思议,说道,“怎么会这么少?”


    班越沉声道:“朝廷连年征战,国库已经被掏空了。”


    班兴文听得直跳脚,出言打断道:“没钱也不是生抢的理由吧!”


    班越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准备发作,梁王后便温声开口道:“阿文说得也没错,六千万也太低了些,阿阳那边恐怕是不能同意的。”


    班越道:“大战在即,这笔生意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六千万钱,换单子上那些药材,要足斤足两,也休想以次充好!有我坐镇,这件事,谁也别想耍滑头!”


    早朝上,他已经听出了明显的敲打意味。


    陛下这决议,也是对他的一次试验,是叫他刀刃向内,自己整治自己这些亲戚,叫他们把之前吃进去的,再吐出一些来回馈朝廷。


    陛下把刀柄递给他,便是给他机会,他握不住,陛下便要换人来握!


    这件事上,陛下已是仁至义尽了。


    班兴文听了这话却是惊呆了,道:“足斤足两也就罢了,连以次充好都不行?那这生意还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班越道,“赔着做!就当是为了皇太子的江山!匈奴不灭,你们抱着再多钱,又岂能安睡?”


    班兴文道:“爹,你这胳膊肘也太往外拐了吧!外孙再好也是外人,光宗、耀祖才是咱班家人,是将来要给爹娘供奉牌位的人!”说着,把俩倒霉孩子往前一推。


    “您以为将来姜浩登基了,就能想着您这外祖,想着我这舅舅,就能让班家水涨船高?”


    “别说是姜浩了,连阿姐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也开始往外拐了,顶多算一个中间派!想想萧家是怎么没落的吧!等姜浩把皇位坐稳,第一个打压的就得是咱班家,阿姐也得在背后出谋划策,二老等着瞧便是!”


    班越心脏不好,听了这话,更是感到胸口绞痛。


    梁王后忙帮梁王按揉,瞪向班兴文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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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但杀生为救生,斩业非斩人,善之所达,百无禁忌——霹雳布袋戏


    第86章


    林间清晨, 朝露沾衣。


    小婧迎着晨曦在院子里洗漱,把盆子里的水泼进了光秃秃的菜地里。


    厨房升起了袅袅炊烟,小婧走进去, 见三位师傅已经在纷繁忙碌。


    陈伯送了三位厨子来, 掌厨的是季府主厨许师傅, 此刻正战战兢兢地颠勺, 见了小婧,忙问道:“小婧姑娘,我听来福说, 昨儿夜里那马蹄声是大王来了,真的假的?”


    小婧透露道:“是真的。”


    三位师傅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中却仍有条不紊地忙着。


    许师傅道:“那殿下肯定是要在这儿用饭的了,也不知殿下喜欢什么?还请小婧姑娘指点一二。咱们这手艺比不得宫里,只怕是不合殿下胃口哇!”


    小婧正是为此事而来, 说道:“殿下喜欢吃肉, 什么红烧肉、炙肉、清蒸鱼, 有的都做上。殿下喜欢吃白米饭,米饭要硬一些,粒粒分明,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才好,再加一两道清炒蔬菜解解腻, 差不多这样就可以了。”


    许师傅都记下了, 说道:“多谢指点!”


    小婧又道:“不用太着急,我看里头且得睡着呢, 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殿下估计要再留宿几日的,今日下山,记得多采买些食材。”


    学徒小简应道:“喏。”


    ——


    秋日风凉, 季恒半夜里说冷,姜洵便把门窗都关上了。


    此刻屋子里晦暗不明,床帐内满是暖烘烘的气息。


    香炉已燃烬,只留淡淡余香。


    姜洵醒来时浑身酸痛,这几日在漫天尘土中策马,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他撑着身子,从床下案几上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又躺回去,见季恒正背对自己“呼—呼—”地睡着,像是病气未散,睡得还很沉。


    他摸了摸季恒额头,烧倒是已经退干净了。


    眼下季恒已踢掉了被子,薄薄的蚕丝被一角挂在了季恒腰腹上,上衣微微卷了上去,一截腰身裸|露在外。那腰很薄很细,肌肤莹白如玉,摸上去,又光滑得像一条握不住的小鱼。


    再往下,是髋骨。


    与凹陷的腰线相连,形成一道悦目的曲线。


    姜洵拦腰把人拉过来,季恒身子微微蜷曲,肉肉的某一处轻轻撞上了姜洵腹肌,后背贴紧了姜洵胸膛。


    季恒有些醒了,叫道:“阿洵……”


    “叔叔,”姜洵欲求不满地道,“我想再要你一次。”


    季恒一下子清醒了。


    身上的异样感,提醒着他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其实姜洵很温柔,也很在意他感受,但他眼下实在经不起再折腾。


    季恒睡眼惺忪,翻了身面朝他,手从姜洵手臂与腰线之间钻过去,抱住了他苍劲光滑的后腰,说道:“阿洵,我好难受,可能是烧还没退,你抱着我……”


    姜洵看季恒面颊潮红,的确是还有病气的,这让姜洵心生怜意,便只是温柔地抱着季恒,用脸颊蹭了一下季恒鼻尖。


    季恒松了一口气。


    姜洵抱着季恒,蓦地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给吴苑钱做什么,这不是腐蚀我的身边人吗?”


    季恒问道:“他都跟你说了?”


    姜洵“嗯”了声。


    季恒道:“眼下殿下也掌权了,多提携一下身边人,也是拉拢人的手段。吴苑人不错,殿下多照顾照顾他。”


    姜洵道:“明白叔叔的意思,但也得我来照顾才是。”


    季恒无奈地顺从道:“好,是我越界了,往后我便不插手了……”又问道,“眼下是几时了?”


    姜洵道:“还早,再多睡一会儿。”说着,把被子给季恒拉上来。


    ——


    左廷玉上山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走了一个月,再回来,见小院人手已经配齐。


    厨房学徒在水井旁洗菜,婆子在对面洗衣服,车夫提了一桶水在新建的马棚里刷马。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明明每个人都在忙碌,院子里却又静得出奇,像是都有些轻手轻脚。


    唯独檐下的一串风铃,正随风发出悦耳的声响。


    左廷玉牵着马走了进来,说道:“我回来了!公子在吗?”


    小婧坐在屋门前吹风,阳光把石阶晒得微烫,她说道:“在里面,但还没起。”


    左廷玉心道,难怪这么安静。


    可公子一向起早贪黑,怎么会日上三竿了还没起?他便放低了声量道:“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


    小婧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在这时,木门“哗啦”一声推开了。


    季恒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对大家说“早”,在门前趿了双木屐,说道:“廷玉,你来得正好,能不能问你借件衣裳?”


    左廷玉“啊?”了声。


    小婧翻译道:“昨晚殿下来了,来得匆忙,没带换洗衣裳,问你借一件。”


    左廷玉仍有些发蒙,但殿下要借衣服,自然是不嫌弃便好,回道:“有的!”,便向自己那屋走去。


    吴苑下山跑步去了,左廷玉进屋时屋子里没有人。


    季恒跟过去,从左廷玉翻出来的几件衣服里挑了一件,说道:“多谢。”又匆匆问道,“与汤老板谈得如何?”


    左廷玉道:“很顺利。”


    季恒道:“那就好,晚些详聊。”说着,便出去了。


    来福和小简来送饭时,姜洵正在床帐旁更衣。


    通体全黑的粗布衣裳,腰间拿麻绦一绑,看着很有武夫气质。


    季恒帮他拢了拢衣襟,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眼,说道:“还算合身。”


    只是各方面都微微小了一些许,肩线紧绷得有些贲张,衣摆也短了那么一寸。


    姜洵伸着胳膊,看了看袖长,说道:“还可以。”


    季恒道:“快用饭吧。”


    许师傅使出了一身武艺,荤素搭配,给姜洵上了满满一桌,自己亲女婿上门也就不过如此了。


    季恒跪坐下来,端起了碗筷,说道:“许师傅在季府烧了二十多年的菜,我们都是吃他的菜长大的,快尝尝。”


    姜洵道:“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说着,夹了块红烧肉送入口中。


    这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吃腻了王宫饭菜,尝尝外面的手艺倒也别有风味。


    姜洵道:“叔叔自幼可真是娇生惯养,这味道跟王宫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好手艺!”


    季恒道:“那就多吃点。”


    姜洵在济北吃得糙,一个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很快把一桌饭菜都横扫而空。


    他放下筷子,手撑在身后,说道:“第二次上门就吃这么多,叔叔家里该不会嫌我饭量太大,不肯把叔叔许给我吧?”


    “我们季家只说能吃是福,饭量再大也管够。”季恒笑着,用筷子精细地挑着鱼刺,“饭量大,多干点活儿便是,一会儿去把菜园子浇了。”


    姜洵道:“小意思。”


    用完饭,仆人便把碗碟都撤了下去。


    季恒叫来福烧水,又从竹笥翻出几罐茶。一壶开水提过来,季恒用镊子挑着茶叶丢进去,等茶泡好,倒了一杯给姜洵,又对外头道:“廷玉!”


    左廷玉应了声“哎!”,没一会儿便走了进来。


    季恒又倒了一杯给左廷玉,说道:“先坐。”又道,“此行如何?”


    左廷玉接了茶杯,到对面竹席上坐下,说道:“都谈妥了,一共十一万石,二百六十钱一石,汤老板应得很痛快。券书也已经立好了,郎群郎大人做的见证人。”说着,又起了身,把那券书放季恒书案上。


    季恒喝着茶,捧着那木牍看。


    左廷玉继续道:“汤老板付了六十金做订金,剩余的,下月二十五号在广陵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下月二十五,那时间很紧了。”


    “库存是够的。”左廷玉道,“汤老板是怕拖太晚了,江河上冻,漕运要停,耽误他明年供货。”


    “明白了,”季恒道,“出库的事你去盯,到时让邢管事跟船,卫队多派一些,别出了岔子。另外,还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何事?”


    季恒道:“马上秋收了,粮价要降,趁此机会多采买些粮食,把庄园里的粮库填满。”


    听了这话,姜洵莫名想起,他在济北剿匪时,朱內史递来的公文里便有采买粮食这一项。


    他看着季恒,打岔道:“叔叔好能囤啊。”


    季恒道:“高筑墙,广积粮,万事都要早做准备嘛。”


    黄昏时分,姜洵抱着季恒在门前看夕阳。


    季恒坐在席子上,枕着姜洵胸膛,看着橘红色余晖挥洒在眼前这方院子里。


    木栅栏旁支着晾衣绳,上面挂着姜洵的衣裳,此刻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隔日清晨,姜洵换上那半干不干的衣裳。


    季恒仍在帐中沉睡,姜洵不忍叫他起来,又不忍不告而别,便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季恒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像一条小鱼一样。


    他在季恒额头上落下一吻。


    季恒睡眼惺忪地睁了眼,说道:“你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姜洵说着,给季恒掖好被子,“时辰还好,你接着睡。”


    姜洵带着吴苑二人,迎着林间炫目的晨曦,沐浴着潮湿冰凉的晨露,策马下了山。


    ——


    两个时辰后,姜洵在华阳殿前勒了马。


    他早前跟申屠景说过,他十一日便从济北启程,后面公文都不要发到济北来,他收不到,也说过他十五或十六日抵达临淄,介时当面呈报。


    而眼下是十七日,殿内正沸沸扬扬,全是来回事的大臣。


    院门前,宦官通报道:“大王到了!大王到了!”


    殿内一下子就沸腾了,申屠景、邓月二人前后脚地迎了出来。


    申屠景道:“殿下的英勇事迹我们都已经听说了,此战大捷,恭喜殿下!”


    姜洵笑道:“国相也辛苦了,恭维的话不必说,我自己英勇自己知道,直奔正题吧。”说着,看向一旁邓月道,“都是些什么事?”


    封国事务繁忙,姜洵便让邓月做自己的左右手,给事务分个轻重缓急。


    邓月“哗啦—”一声打开了竹简,把哪位大臣要回什么事都简明扼要地总结了一遍,末了道:“还有后面这一长串,都是来给殿下道贺的。”


    “道贺?”姜洵大步走进去,边走边道,“之前要交代什么事,各个都跟我哭忙,眼下还有空在这儿等一上午,就为了给我道贺?”


    看来还是不够忙。


    邓月看热闹不嫌事大,趋步跟在姜洵身后,说道:“有些大人不仅今天来了,昨日、前日也来了,没别的事,就是来道贺的。”


    姜洵道:“名单记一下,日后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先紧着他们来。”


    “喏!”


    姜洵又道:“先请朱大人过来。”


    “哦!”邓月用竹简敲了一下头,“忘了说,朱大人眼下没在这儿,应该还在官廨呢。他昨日派了人来,说殿下若是来了,叫我派个人告诉他一声。”


    “看来这泱泱齐国,也只有朱內史一个人是真忙,快去请吧。”姜洵道,“其余的,让他们都回去,等我挨个传唤。”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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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姜洵拾阶而上, 步入殿内,对坐了一屋子的大臣们都视而不见,穿过走廊, 径直向内室走去, 说道:“先传饭, 我饿了。”


    立夫道:“喏。”


    邓月紧随其后而入, 把殿内乌泱泱的大臣们都请了出去,说道:“各位大人都先请回吧,大人们有什么事, 我也都回给殿下了,殿下会挨个传唤,各位大人先回去忙,等传唤便是。”


    姜洵在内室换了身衣裳,走向外殿时, 殿内大臣都已被请了出去, 格外清净。


    宫人们端着托盘, 把备好的玉馔珍馐一道道地端上食案。


    姜洵走到案前坐下,拿起了筷子,叫道:“邓月。”


    “哎!”


    姜洵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味道不错,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不如季恒家里的, 说道:“下午请纪老将军来给我上课,就约申正吧。”


    季恒请辞后, 姜洵并没有放弃学业,只是把上课的形式给改了一下。


    之前是先生们编课表,姜洵照单全收, 而如今,是先生们把要讲的重点都总结下来,他看了感兴趣便约课,不感兴趣便放着,说句不好听的,就跟点菜一样。


    对此,习惯了被季恒以礼相待、高高捧着的先生们自然是哀嚎声一片,纷纷道:“真是天塌啦!”


    “礼崩乐坏啦!”


    “公子一走,殿下就原形毕露,连尊师重道也不懂了!”


    大家跑去找谭太傅,让太傅帮他们出头。


    太傅却又头头是道地和稀泥,说道:“哎呀……恒儿刚走,殿下大事小事一堆事要忙,哪有功夫听咱们老东西讲这又臭又长的?”


    “况且咱们这课,殿下也不是不上,而是缓上、优上,有选择、有计划性地上,我看殿下这安排也很好嘛!”


    “……”


    而眼下,邓月质疑道:“申正?眼下都快午时了,殿下用完饭开始召见大臣,这么多人、这么多事,申正之前恐怕处理不完吧?我看亥时之前都够呛。”


    姜洵大快朵颐道:“来不及就往后推。”


    邓月嘟囔道:“纪老将军有脾气的,殿下约了他又爽约,耽误了他晚上喝酒,他肯定要骂我了……上回就已经不高兴了……”


    姜洵道:“那你让晁阳去约。”


    邓月道:“好主意,那我让晁阳去约!”说着,一回身便撞见了朱子真,行了一礼。


    朱子真点头示意,一手抱着公文,一手提着袍摆走进殿内。


    姜洵用完饭,拿帕子抹嘴,示意立夫把碗筷撤了。


    立夫喊了两个宦官来,直接连食案带餐具一块儿给抬了下去,又抬了张干净案几过来,在上面摆好茶水和糕点。


    一个多月没碰上面,即便中间也通过公文联络,但朱子真仍攒了一堆事,桩桩件件都禀报给姜洵。


    姜洵该批的批、该落印落印,末了问道:“对了朱大人,你之前说要采办粮食的事……”


    姜洵刚接手这些事,朱子真一方面汇报,一方面也是在教。


    他怕殿下不清楚来龙去脉,觉得莫名,便解释道:“这件事其实是公子之前交代过的。”


    “马上秋收,官署要征收粮税,介时,各地仓廪都能填上个六七成。而公子的意思是,用采买的方式,再把剩余仓廪也尽全部填满。”


    “今年是个丰年,这样做一方面能充实仓廪,以备不时之需,一方面也能调节粮价,防止谷贱伤农,两全其美。”


    其实仓廪倒也不是非要全部填满,哪怕先王在世,齐国最丰足,也没有过仓廪全满的情况。能有个七成,便已是“仓廪实”的状态了。


    但大概是四年前的洪涝、瘟疫把公子弄怕了,今年债务还清,太后又赏了那么多金子,把仓廪填满,公子心里也能踏实些吧。


    毕竟真金白银也有失效的时候,还是物资最为实在。


    姜洵问道:“那眼下办的进展如何?”


    “说起来,”朱子真道,“臣近来倒是接连碰上一些怪事。”


    “怪事?”


    朱子真道:“臣大半年前,便为此事与齐国一些中大型粮商们做过接洽。像这样量大,货款又有保证的生意,他们自然是挤破了头想做的了!只是这阵子,真到了要采买的时候,臣叫他们报价,他们反应却很……”


    “却很什么?”


    “可以说是反应平平,话说半句留半句,给我感觉……”朱子真想了想,说道,“像是没那么想做这笔生意!报价也给得模棱两可,态度也暧昧不明,且报价与臣预设中相比,实在偏高了些。有个大粮商也已明确答复了我,说今年没有粮能卖给我。”


    “哦?”姜洵道,“齐国沃野千里,今年又是个丰年,粮商手里的粮还能这般不愁卖么?莫非又有哪位神人预卜,说这两年要缺粮了?”


    朱子真道:“臣暂时也没搞清楚,还得再打探打探。”


    吃一堑长一智。


    而这些年,齐国实在吃了太多“堑”,采买粮食被人截胡的事,他们也不是没碰到过。


    姜洵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感到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这一切。


    他又问:“朱大人一共洽谈了多少粮商,所有粮商都是这态度?”


    “大中小粮商加起来,不说四十也有三十了,几乎都是这态度。”


    姜洵道:“商人无利不起早,他们态度暧昧不明,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更大的买家入场了,他们还在待价而沽。”


    可那人是谁呢?


    谁能有这么大财力、影响力,让商人们宁肯做那人的生意,也不肯做他齐王的生意?


    莫非是朝廷?


    可据他所知,朝廷目前也仓廪充实,哪怕要打仗,也根本无需向商贾购粮。


    那么究竟是谁,囤粮又有何目的?


    他刚接手政务,的确还是个外行,但他知道一个道理,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邓月,”姜洵道,“叫梁中尉查查封国境内所有关口,近三个月,有没有万石以上粮食进出过的记录。货物通关要查验传符,看看这些粮食究竟是哪位老板在运,要运到哪里去?所有信息,全部列个单子给我。日后再有动静,也一律报给我。”


    邓月手拿竹简“唰—唰—唰—”地记下了,应道:“喏!”


    “还有,”姜洵继续道,“传令所有关口,粮食凡万石以上,在齐国境内流转可以,要出齐国边境的,一律不予通关,就说从今日起改规矩了!凡万石以上粮,传符一律要有朱大人核验盖章,否则不作数。叫他们拿着买卖券书、传符,找朱大人再复核一遍,没问题了才能通关。”


    邓月道:“喏!”


    朱子真抬眸时,则多了几分赞赏,殿下行事雷厉风行,与他倒是更为合拍。


    姜洵喝了一口茶,又道:“我这人没什么聪明才智,倒是有一身反骨。有人跟我抢粮,那这粮,我还非抢到手不可。”


    且三岁而一饥,六岁而一衰。


    这三年齐国风调雨顺,之后撞上荒年的可能性便很大,不管那人大肆囤粮是因为什么,他早做预备总没有错。


    朱子真也道:“也不知那人要采买多少,竟让这么多粮商都开始待价而沽,连官署的生意都不做,想优先做那人的生意!若是让此人买走了,再运出齐国,明年万一又碰上灾年,齐地缺粮,粮价上涨,便又要苦了百姓了。”


    限制粮食出齐国,并提前填满粮仓。


    殿下这两个决议,他再赞同不过。


    姜洵说道:“关于采买,我还有个小主意。”


    朱子真望了过来。


    “据我所知,我齐国百姓的粮税已经很低了。”姜洵道,“公子心系百姓,粮税能减免便减免,百姓手中有了余粮,这才让这一众粮商们有利可图。减免粮税,本是要惠利百姓,可眼下却让官署花钱都难买到粮,这有些过分了吧?”


    朱子真道:“莫非殿下要加征粮税?”


    百姓们已经在哭“公子走了谁还管我们死活”了,殿下再加征粮税,恐怕要挨骂的。


    而姜洵道:“不加征粮税也可以啊。其他郡国都是十五税一,打仗缺粮,更是要十税一。吴国有矿,若是羡慕这个,让他们下辈子都投胎到吴国去。我们齐国的百姓这两年都是二十税一,已经很幸福了。”


    “反正也要收粮的,今年,便让所有百姓都按十五税一来交粮,其中一部分算作粮税,多出来的,我按市场价花钱赎买。最终还是二十税一,只不过强制让每家每户都卖一些粮给我,这总可以吧?”


    若这背后有阴谋,姜洵这一招,便无异于来了个釜底抽薪。


    朱子真道:“好主意!容臣回去好好算算,让每家每户卖多少粮给殿下最为合适,”


    姜洵活动了一番肩颈,说道:“算算吧,多囤一些,若是仓廪不够,便把废弃仓廪修缮一番重新启用。”


    且季恒也要买粮的,到时他也能卖一些给季恒,肯定比中间商价格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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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林间小院, 满树密密匝匝的柿子都红透了,来福、小简正忙着拿夹杆摘柿子。


    季恒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立秋了, 天气凉了下来, 不过有阳光照射下来倒是有些暖融融的。


    小婧从竹筐里挑了个最软的柿子, 走到一旁水井边冲了冲, 拿给季恒吃。


    季恒尝了一口,说道:“挺甜的。”


    而在这时,林间又传来一阵响动, 不像是马蹄声,更像是马车声。没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篱笆门外,吴苑放下缰绳跳下车,说道:“公子, 殿下派我来送东西。”


    季恒笑道:“快请进。”


    入秋了, 各地郡府照例送来许多瓜果, 临淄的梨、济北的桃、胶东的苹果、琅琊的甜瓜,姜洵都送了一些过来,拿精美的木盒装着。


    来福、小简都走去帮忙搬运,季恒见车内还有只大大的木箱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吴苑道:“这里都是殿下的衣裳、书卷还有剑, 说先放在这里, 以备不时之需。”


    “哦……”季恒道,“那便搬进去吧。”


    把东西安置完, 吴苑又道:“殿下还让我带句话,说公子囤粮的事,先不必着急, 他那边有渠道,公子到时可以再比比价。殿下还说,等他过阵子有空了便来。”


    “知道了。”季恒应道。


    他也没什么好送人的,只好把刚摘的柿子亲手挑了一些,装了四个小竹筐,递给了吴苑道:“帮我把这些带回去,殿下、你、阿灼、阿宝一人一筐吧。”


    吴苑接过来,在车内放好,说道:“多谢公子。”


    “还有囤粮的事,”季恒道,“回去告诉殿下,我这边最近也碰到些情况,等他下回来了再详谈。”


    “喏。”


    ——


    长安一夜冰雨,打落了满枝头的枯叶。


    一场秋雨一场寒,四周已是一片萧瑟,雨水在青砖石的缝隙里淙淙流淌。


    正值多事之秋,草原上频频传来异动,前线已是全线警戒状态。据推测,匈奴今年的动作会比以往几年都要猛烈,为此,朝廷上下也已是人心惶惶。


    班令仪雍容华贵,面沉如水,牵着姜浩的手站在宣室殿门前,听着父亲的声音从紧闭的殿门内传来。


    “粮草、军备已从洛阳出库,沿黄河漕运运往前沿基地。十万北军也已整装待发,只等陛下一声调令!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我守代地,燕王、颍川侯守燕地,萧君侯守长安,如此安排,陛下以为如何?”


    姜炎立着一只膝盖盘坐在屏风前,手肘靠着凭几,身子微微歪着。


    神医一剂猛药,让他此刻精神抖擞。可反反复复的病症,不知何时会忽然发作,一发作便只能卧床,所有计划都要中断——这种无法掌控全局,甚至时不时便要全盘失控的感觉,在不断撕扯着他的意志。不得不说,他心气已是大不如前了。


    姜炎重复着班越的话语,说道:“还是和往年一样。”


    班越发已斑白,但身姿依旧英武,跪坐在右侧上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他主意?”


    “没有,”姜炎笑道,“我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一入秋,便把辛劳一年收获来的粮食,和农闲闲下来的百姓送到前线去与匈奴作战。打来打去,谁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却还是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不觉得很可笑吗?”


    班越莫名感到难堪,垂下了头。


    陛下亲征时,昭国尚有回击之力,可这几年他掌北军,却让战况再度沦入了下风,只能堪堪防守,这的确是他无能。


    可陛下讲这话,语气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旁观者意味。


    这几年来,陛下体魄一年不如一年,身体上力不从心,心态上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早几年前,无论何事,陛下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回优势局面的,可如今却开始有些顺其自然——他是说,和之前相比的话。


    可眼下内部群狼环伺,草原上又虎视眈眈,他和令仪都担心陛下尚未收拾好局面便要撒手人寰。到时候,又让他、令仪和浩儿,一老一少一女子如何应对?


    而正忧心,太子太傅董年说道:“陛下,臣心中有些不满。”


    姜炎道:“你又有何不满?”


    “臣对诸王不满。”董年斯斯文文,开口却比谁都尖锐,说道,“想当年,高祖分封各路诸侯,是因昭国幅员辽阔,地方与中央之间的关系若是不够紧密,便很难稳住大一统的局面。”


    “而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高祖希望诸侯王及其手中军队,能够成为朝廷有难时最奋不顾身的一道屏障。这天下是姜家人的天下,昭国的兴衰荣辱与诸王息息相关,可这么多年了,匈奴为何只有朝廷自己在打?诸侯王手握天下三分之一的领土,享着巨额租税,又凭什么袖手旁观?”董年道,“今年朝觐,诸王倒是有所表示,说愿与朝廷共击匈奴。倒不如让诸侯王们也兑现承诺,出人出力,替朝廷分忧解劳!”


    如此一来,匈奴与诸侯王也能彼此消耗。无论谁胜谁负,朝廷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笑而不语,“哈哈哈”的笑声略显低沉。


    殿门外,檐廊下。


    凛冽秋风将一排羊皮宫灯吹得“轧—轧—”作响,左右摇晃,也将班令仪的面颊吹得通红。


    季俨一袭青衫,从宣室殿侧后方绕了出来,肌肤雪白,眉眼疏丽中又带着几分清冷,说道:“这不是皇后么?”


    班令仪望了过来。


    她正听着殿内谈话,眉头紧蹙,想着太子太傅都这么说了,陛下为何还不决议?还在等什么?等将来有朝一日,她和浩儿孤儿寡母都活在匈奴与诸侯王的威胁之下吗?


    见了季俨,班令仪胸口更是剧烈起伏了一番,她在忍。


    眼下季俨正得宠,她也不想吵吵闹闹的再惹陛下心烦。这节骨眼上,还是应以大局为重,先劝陛下打匈奴、削藩才是最主要的。


    季俨则走了过来,问道:“皇后这是在听墙角?”


    班令仪看向季俨,勉强维持着皇后的风度,说道:“见了我和皇太子,为何还不行礼?”


    季俨笑了笑,那笑靥娇艳中又透着几分冰冷的寒意。


    他其实是想和皇后缓和缓和关系的,近来陛下再次病重,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只是在盛宠之下,他早飞扬跋扈惯了,身段便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微顿了顿,还是朝这对母子拜了拜,说道:“拜见皇后,拜见皇太子。是臣没规矩惯了,见了陛下也是不怎么拜的,让皇后见笑了。”


    班令仪“哼”了声,她早习惯了季俨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道,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贱人而已!


    季俨嘴角则微微上扬,略带讨好意味,只是笑得不达心底,说道:“是臣年轻,行事没有分寸,之前若有得罪皇后之处,今日也想和皇后说声抱歉。”


    班令仪并未理会,不知季俨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无视让季俨感到一丝难堪,他顿了顿,又屈身看向皇太子,从袖袋里摸出了个椭圆形的小漆盒,递到了太子面前。


    姜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季俨道:“这是胡人的奶酪,臣从燕地行商那里买来的,很好吃,太子尝尝。”


    姜浩正准备接,班令仪便攥着他的手往后一拽,说道:“小门小户的就是不懂规矩,什么来路不明的市井食物都敢拿给皇太子!万一再喂出什么毛病来,你负责得起吗?”


    “……”


    季俨陡然收了笑,直起了身子。


    他走到今日,为的便是出人头地,可为何还是摆脱不了这任人践踏,却还要笑着贴人冷屁股的命运?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打开盒子,拿了快奶酪放入口中去嚼,说道:“市井食物,陛下吃得,皇太子却吃不得。难怪陛下说皇太子太过娇贵,子不类父。”说着,刚要拂袖而去,便被姜浩拽住了。


    姜浩听不得这话,说道:“你给我,我要吃!”


    而班令仪又是往后一拽,看向季俨道:“你方才说什么?”


    即便无人与浩儿争抢皇太子之位,可她一向最在乎的便是陛下对浩儿的评价。


    班令仪有些难以置信道:“陛下真说过此话?你敢不敢到陛下面前去对峙!”


    而季俨撇嘴一笑,只道:“臣不敢。臣瞎说的。陛下没说过这话,皇后就当没听见吧。”


    可眼中那一抹蔑视,表达的却显然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班令仪知道陛下一定说过这话,否则季俨哪敢随意杜撰?什么叫太过娇贵?什么叫子不类父?


    季俨也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把皇后给得罪了。他哪怕骂皇后是个疯婆子,也好过说她的儿子。


    可他就是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身世说三道四。谁让他不好受,他便要当场加倍奉还,不往人最疼的地方扎上一刀不痛快!


    与此同时,宣誓殿内——


    姜炎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头昏脑涨,靠着凭几,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道:“好了,此事容我再想想,诸位爱卿都先下去吧。”又道,“殿外何人吵闹?”


    三位大臣退了出去,班越迈过门槛时,皱眉看了皇后一眼。


    福满得了陛下示意,走到殿门外把皇后、皇太子、富阳侯三人请了进来。


    姜炎道:“又怎么了?”


    班令仪道:“富阳侯说,陛下评价浩儿子不类父、难成大器,敢问陛下,这是不是真的?!”


    季俨立刻道:“不是真的,方才是臣胡说八道!”


    而陛下只是沉默。


    季俨想起陛下说,若是再与皇后起争执,不论谁对谁错都要罚他。闹到了陛下面前,他也只好急流勇退、做小伏低,说道:“是臣不懂规矩,方才出言不逊顶撞了皇后,还请皇后海涵,请陛下责罚……”


    班令仪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碰上这么个心机深重的贱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姜炎道:“向皇后道歉。”


    季俨立刻道:“方才是臣冒昧了,臣向皇后赔罪……”


    班令仪:“……”


    姜炎沉默片刻,有些力不从心,又有些语重心长道:“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来吵去,一个皇后、一个列侯,成何体统?”


    班令仪心里委屈,心道,吵来吵去还不都是陛下造成的?有哪朝皇后还要与列侯争宠的!


    姜炎又道:“你们都是朕很重要的人,若有朝一日朕不在了,朕也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好吗?答应我。”


    季俨道:“那便要看皇后的意思了。”


    班令仪则斜了季俨一眼,把“若真有那一日,我非把他五花大绑扔进猪圈里吃屎不可!”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说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好好关照富阳侯。”顿了顿,又道,“我和陛下还有事要谈,请富阳侯先回避一下。”


    ——


    姜洵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季恒的小院便先洗了个热水澡。


    屏风后升起腾腾水雾,他走出来时,窗外已近黄昏,季恒正坐在书案前双手捧着一卷竹简,不知在看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很认真的模样。


    姜洵擦拭着身子,走到了季恒身侧,歪着脖子去看那竹简上的文字,问道:“在看什么?”


    季恒思索到头疼处,恰好停下来。


    他把竹简摊开,面朝上正对着姜洵,说道:“盐场上半年的账簿。”说着,抬头看向了姜洵。


    而姜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目光并未在竹简上停留太久,便又看向了季恒仰起的脸庞。他擦拭身子的动作慢下来,俯身吻上了季恒的唇瓣。


    季恒双眸蓦地睁大了。


    姜洵口腔里是清爽的竹盐味道,季恒就这样和姜洵接了吻,没有病气,没有半昏半醒,头脑处在一种清醒的空白状态之中。


    他闭上眼眸,感到罪恶感如潮水般一阵阵向自己袭来。


    他对这段感情没有实感,姜洵对他的爱意让他又快乐又悲伤。他时常感到走在云端,下一秒却又坠入地狱,这样的“刺激”感让他快要受不住了。


    他和阿洵在一起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感到挣扎,却又并不想把阿洵推开,而是想索要他更多、更明确的爱。


    “阿洵……”


    季恒说着,刚换了口气便又被姜洵吻住。


    他“嗯”了声,问道:“怎么了?”


    季恒沉默,配合着姜洵的动作,过了良久才又道:“我脖子快要断了……”


    姜洵这才停下,又盖上一吻,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帕子,要擦身,却发现身上水珠早已干涸。


    他走到一旁穿了衣裳,系紧腰带,便走到季恒身后坐下,从背后又抱紧了季恒。


    这姿势让季恒很舒适,姜洵此刻就像萧瑟秋冬里一个柔软服帖的电热沙发一样。


    他调整了下姿势,更舒服地靠进姜洵怀里,问道:“近来封国可有什么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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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统二十一年,太子与三皇子夺嫡夺得如火如荼。


    太子出身正统,有浩然之气;三皇子则乖张阴鸷,背地里玩的脏。


    可三皇子凭母族势力,把持朝政,快要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世人皆知,赵平渊这储君,离被废也不远了。


    锦衣卫佥事邓翊,长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做的却都是阴间地狱的事。


    他统领北镇抚司,做了三皇子的座下鹰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无恶不作!


    好在老天有眼,最终还是让太子登了基。


    所有罪恶,都将受到审判!


    “那邓翊一定很惨吧?这种人,不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民愤。”


    “不,他结局不惨。太子登基后,邓翊更是风光无两,在朝堂,他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在后宫,他还是春宵帐暖的皇后呐!”


    “什么意思!色令君昏?”


    “不不不,是这邓翊,早就跟太子勾结在一块儿了!”


    “当然,太子爷‘色令君昏’也不是完全没有,也就占了那么八|九成因素吧……”


    —


    某一日,赵平渊忽然脑子抽了,说道:“孤要策反邓翊!”


    安远侯道:“馋他身子你就直说,不用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结果邓翊还真被策反成功了。


    安远侯道:“太子爷,你别信他,他假装的!”


    “还有邓翊,你离这个人也远一点,他馋你身子,你注意安全。”


    而没多久,两人还真搞在了一起。


    安远侯道:“搞吧搞吧,你们就搞吧,亡国之相,我要去给三皇子送礼了!”


    最后的最后,两人一边谈情说爱,一边还夺嫡成功了。


    安远侯:“…………”


    —


    上一世,邓翊身世凄惨,好在做了太子伴读,得太子照拂,才得以安度一生。


    只不过那一生很美好也很短暂,只有二十一年。


    后来太子棋差一着,夺嫡失败,他便也落得凄惨下场。


    于是当太子问他:“你愿做我的人吗?”


    邓翊说了句:“好啊。”


    其实他从来都是太子的人啊。


    —


    > 高贵冷艳疯批锦衣卫受 X 霸道腹黑憨批太子攻 / 疯批对憨批 / 攻受双强


    > 双洁/1V1/HE


    第89章


    姜洵道:“有, 而且很多。”


    季恒是他的恋人、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老师,他抱着季恒,把封国近来发生的事都细细讲给季恒听, 像分享也像汇报。


    说到囤粮的事, 季恒眉头微蹙, 说道:“廷玉最近买粮也一直在吃闭门羹, 规模稍大一些的粮商沟通意愿都不强。小一些的倒是愿意卖给我,但他们体量又太小,我得从多个粮商手里下单才行, 价格上也没什么优势。我让廷玉打听打听对面是谁,是谁在大肆囤粮,可这些粮商们又缄口不言,轻易不肯透露。”


    姜洵道:“其实推演一下也不难,这些粮商待价而沽, 连官署的生意都不想做, 那便说明, 对面那人极有可能是想把齐国中大型粮商手中的粮全部买走,至少已经表露出了这种意图。否则直接卖给官署,哪怕少赚一点,也能立刻落袋为安,我相信有不少保守的粮商会愿意这么做, 可眼下却没有。”


    可见对面那位的需求量, 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价钱也给得足够痛快。


    “大昭除去天子、诸侯王, 谁又能有这样的财力,两只手恐怕便能盘得完吧?”姜洵道,“这又是在齐国……”


    季恒道:“你是说尚家?”


    毕竟尚家是齐国的头号世家——虽然季恒更想称之为豪强。


    姜洵后背靠墙, 两手抱着怀里的季恒,抱得很紧,说道:“虽然在齐国买粮的,也未必就是齐国人,但我还是觉得是齐国人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关系网在这儿,做什么都方便。这种体量的生意,也不太可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担心被坑,你觉得呢?”


    季恒道:“……认同。”


    毕竟他当年也被“坑”过。


    “若真是尚阳,”季恒抬眼看向了姜洵,“莫非是闻得了什么动静?”


    姜洵道:“叔叔在长安有眼线吗?”


    “倒是有……”


    姜洵道:“可以打听打听,估计是梁王透露了什么内幕消息给他。”


    他又说了自己对此事的处理,一来,让百姓优先卖粮给官署,二来,控制粮食从齐国的流出。


    季恒听了也觉得处理得很好,很多时候,姜洵都比他更有魄力。


    夕阳落下,屋子里迅速暗了下来。


    季恒坐起身,拿起书案一旁的火石正准备点灯,姜洵便道:“我来。”


    他接过火石,点燃了案几上的豆形灯,便又抱着季恒往后靠。墙太硬,他便一手环着季恒,一手又垫在了后脑勺下,说道:“我近来查各个关口的通关记录,又发现一件趣事。”


    季恒道:“什么事?”


    “我发现,”姜洵道,“叔叔那堂弟季俨,这半年来一直在往齐国运钱。一车车地运,运了快有五千万钱。”他打趣道,“那个大肆屯粮的幕后黑手,该不会其实是他吧?”


    季恒笑道:“放心,不太可能。”


    以他对季俨的了解,说季俨会拿铜钱铺路、拿银砖砌墙、夜里枕着金枕睡,他都是信的。


    但若说季俨提前采买了一大批粮食,准备等缺粮时卖了再大赚一笔,他反正是不太信的。


    姜洵道:“叔叔是觉得他没这个脑子?”


    季恒委婉道:“……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姜洵饶有兴趣道:“那他是为何,是干不下去,准备衣锦还乡了?”


    季恒感到背后蛐蛐人的意味太强,不太好,便只应道:“有可能……不提他了。”


    姜洵忍不住又蛐蛐道:“他这人,简直是视财如命!明明抱着座铜山,造出来的五铢钱却比漫天飞落的榆荚还薄,一看便是缺斤少两。这些钱若是都流入了市场,那铜钱不足两的问题更是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他说着,俯身看向季恒,“你说我要不要把他这些钱都扣下,勒令他回炉重造?”


    季恒很无所谓,只道:“都听殿下的。”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姜洵又坐了一会儿,便直起身道:“上个厕所。”


    “哦。”


    姜洵走了出去,屋子里便陡然只剩下季恒一人。


    小婧、廷玉都在回避,院子里也静得像是没人似的。


    窗外漆黑如墨,内室只点了一盏豆形灯,火光摇曳,照亮着书案上的那一小片。


    不知为何,季恒感到有些诡异,却又强装镇定,从一旁拿了一卷书来看。


    他感到后背发紧,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看着看着,又蓦地抬了头。


    只见开敞的木窗外是黑漆漆的后院与后山,紧跟着,便有一道黑影一晃而过!


    是什么“东西”?


    季恒感到一股电流开始在全身蔓延,让他浑身发麻,说道:“有人吗?”


    “外面有人在吗?”


    可满院子的人像是都出去了,竟无人回应。


    茅房离院子又有一定距离,阿洵肯定也是听不到的。


    他感到惊恐发作,头皮一阵阵炸开,起了身,一边往院子走去一边在心中默念道:“先祖在上,我是季家第八代孙,求先祖保佑,助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顿了顿,又道,“师祖救我!我是云渺山人的弟子,师祖最忠实的信徒,方才究竟是人是鬼?”


    念着念着,便已走到了门前。


    季恒趿了双木屐,叫道:“小婧!廷玉!”


    可两侧厢房竟没有一间屋子点了灯,里头漆黑一片。


    而在这时,他感到一股风习习吹过。


    那风很轻,却像是一下子把他吹清醒了,方才的毛骨悚然忽然消失,他像是真摇到“人”了一般,胆子忽然大起来,只想回去一探究竟。


    季恒甩下木屐,提着衣摆返回去。


    走到开敞的内室门前,季恒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结果一只脚刚迈入内室,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剑刃搭在了他脖颈上,说道:“别动!”


    季恒不敢动。


    余光瞥见旁边站了个黑衣蒙面人。


    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究竟是谁派来的?


    天子?


    尚同会?


    那男子很快便把他调了个方向,拿臂弯锁住他脖子,锁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在他耳边低声道:“很快,不会痛的。”


    “……”


    季恒一动不敢动,已经忘记了呼吸。


    正在此时,他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从院子走了过来,像是不知屋子里出了事,却又有些狐疑,于是右手握紧了剑柄,脚步不算太快。


    是阿洵。


    季恒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用手肘痛击刺客腹部,那一下的力道如有神助。


    刺客全然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毫无防备,被击中的瞬间竟是眼冒金星。


    季恒挣脱他,奋力向姜洵跑去,半扎的长发在身后飘扬,如乌黑的锦缎一般。


    他想叫声“阿洵”,可被锁了太久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在姜洵看了过来,与姜洵四目相对的瞬间,季恒终于喘上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得救了……


    刺客先于姜洵一秒回过神来,挥舞长剑,斩落了季恒一缕青丝。


    姜洵道:“小心!”说着,一柄长剑便飞了出去,在刺客转身要跑的瞬间,一剑刺中了那刺客的肩胛骨。


    与此同时,季恒不顾一切地撞进了姜洵怀里。


    “阿洵!”


    姜洵一时被撞蒙了,抛开眼前的危险不谈,这一刻的感受竟如此美妙。


    季恒需要他,在寻求他的庇佑。


    刺客拔了扎在身后的剑,痛得发出一声闷叫,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刺客“哐啷”一声扔了那剑,便捂住肩膀向后门奔逃,只是因受了伤,根本跑不了太快。


    姜洵把着季恒双肩,轻轻把季恒挪到一边,说道:“先等我一下。”说着,便追了上去。


    刺客的柔弱模样让他没有想动剑的欲望,一个近身搏斗便能干净利落地解决。


    他疾步冲上前去,目光上下一扫,便锁定了两个目标,从背后锁住刺客脖颈的瞬间,右手便已拧住了那人手腕。


    随“咔嚓”一声脆响,刺客发出了尖锐的惨叫!手中剑柄也“吧嗒”一声掉了地。


    那人痛得双腿发软,姜洵顺势用膝盖抵住那人后腰,重重将人按趴在地,又拽着他脑袋,不紧不慢“砰—!砰—!”往地上砸了两下,姿态从容优雅。


    那脑袋像一颗砸裂的西瓜,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刺客后腰像被钉死在了地板上,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开始扑腾起了前肢后肢。


    而姜洵正欲再砸,季恒道:“别弄死!”


    姜洵停住了。


    季恒道:“死了这儿就成凶宅了,我心里别扭。”


    “那正好搬回王宫。”姜洵说着,倒是没有再砸了,而是半蹲在地,仰起了那人满是鲜血的脸,问道,“是谁派你过来的?”


    刺客被砸得眼前一片黑,怕姜洵又砸他脑袋,便连忙道:“我说!我说!”


    姜洵耐心等着他开口。


    那刺客脑瓜子仍“嗡嗡”响,等恢复了些许意识,便用低沉的气声坦白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


    “……”


    姜洵“呵”地被气笑了。


    那刺客感到头皮发麻,是姜洵又攥紧了他头发。


    他预感接下来的那一下能直接把他砸进阎王殿,他便连忙道:“大侠大侠,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长安的一位老爷!那人花钱买命,我拿钱办事,这种事又有谁会自报家门?不过那老爷买的倒也不是命,而是这公子的一缕头发!”


    他情急之下语速飞快,一股脑全交代了。


    姜洵挑眉问道:“头发?”


    季恒也一头雾水,有谁派刺客过来只是为了割他的一缕头发?如此一来,天子、尚同会就都能排除掉了,究竟是谁这么无聊?


    姜洵则有种男人的直觉,对面很有可能是他情敌,于是愈发重视起来,问道:“那总归是有个人来找了你的吧?那人长什么模样,多少岁,什么穿着?”


    刺客一五一十道:“那人三十多岁,言谈举止挺妥帖的,衣着也很华贵,我猜测应当是哪位达官贵人家里的管事。至于是谁家里的,这我真看不出来啊!要么两位大人再好好想想,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人!”


    正在这时,左廷玉闻了动静,带了几名家将冲了进来。


    姜洵蹲累了,起了身道:“来得可真早。”说着,走到一旁盥盆前洗手。


    左廷玉惭愧万分,冲殿下抱了抱拳,便走上前来接管了那名刺客,先拿麻绳反绑他双手。


    他不知情,碰到了那人折掉的手腕,那人便又“啊—!!!”地发出凄厉的惨叫,怪刺耳的。


    姜洵拿帕子擦手,说道:“右手手腕骨折,右肩上有剑伤。给他包扎一下吧,免得过了一夜,死了,再把这儿弄成凶宅,让叔叔心里别扭。”说着,把帕子搭回盥盆上,“先关一晚,明日一早直接扭送官府。”


    左廷玉道:“喏!”顿了顿,又问,“只是关哪里?没有空余屋子了。”


    姜洵理所当然道:“马棚里空位不是还很多吗?拴那儿。马都能拴得住,拴个半死不活的人肯定没问题。”


    “喏……”


    方才是姜洵叫左廷玉吃了饭带大家出去转转的,这院子太小了,一点隐私都没有,此刻他便也怪不得任何人。


    他迈步向前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扫视地面,而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拾起了刺客方才割下的一缕青丝。


    那发丝乌黑油亮,又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姜洵拿到鼻尖嗅了嗅,便把那发丝装进了荷包,又把荷包放怀里揣好


    季恒:“……”


    姜洵起了身,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说道:“增加人手,往后无论白天黑夜,前门后门都要有人守职,片刻都不能离人。再有类似的事情,我肯定跟你们没完。”


    左廷玉也觉得如此甚好,小院是该加强警戒,应道:“喏!”顿了顿,又疑惑道,“那今晚也要守职吗?”


    姜洵面颊一红,说道:“今晚不用。”


    “……喏。”——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0章


    押走刺客, 清理血水又花费了些时间。


    姜洵盯着家将把地拖了五遍才放人走,又四处嗅了嗅,问季恒道:“还有味道吗?”


    季恒受了惊, 眼下有些心神不宁, 心率紊乱让他有些难受, 便先脱了外衫, 躺进了床帐里,说道:“还好。”


    那就是还有味道。


    姜洵平日过得糙,对味道不敏感, 但季恒那么娇气,那刺客流了满地血,肯定还是有味道的,他便走到一旁点了香。


    白雾袅袅升上来,他想了想, 又把那香炉搬到了床边的案几上。


    季恒在纱幔内笑道:“好多了。”


    姜洵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又得了夸奖, 整个人心情不错。他在床边脱掉外衣,也躺进了床帐里。


    案几上点着一盏豆形灯,在黑暗中亮着昏黄的光。


    姜洵身上的灼热,让手脚冰凉的季恒本能地想靠近他。季恒便侧卧着,又往姜洵那边靠了靠。


    姜洵一手枕在头下, 一手搂着季恒, 发生了今晚的事,对于季恒继续住在林间的事, 姜洵又有些介怀,说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地不安全。就这么一个小院子, 四周都是山林,想潜伏、想刺杀都太容易了。不安全是一方面,等入了冬,这屋子肯定也不暖和,叔叔这身子能受得了吗?还是搬回临淄吧,至少先搬回季府,这样我去看你也方便些。”


    季恒面向姜洵,玉一般的手臂枕在了侧颜下,声音很轻,说道:“临淄人多眼杂,我若搬回了季府,殿下一来一回,可就都要被人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便是传到陛下耳中又如何?”姜洵有些忿忿地道,“陛下让你辞去封国职务,你辞了,那住在临淄又如何,你我之间保留一点私交又如何?何况眼下,一个匈奴就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他恐怕也没功夫管这些事。”


    季恒听着这些话,目光逐渐变得空洞,他思绪飘离,只是莫名想起,再过几个月他的药便又要断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好,让我再想想。”


    姜洵又道:“可今日这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长安……有谁喜欢叔叔吗?”


    “喜欢我?”这话让季恒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怎么会有人喜欢我,还要割我的一缕头发呢?”


    “怎么不会呢?”姜洵以己度人,还说得信誓旦旦,道,“割了叔叔一缕头发,再割自己一缕头发,绑在一起,那可就是结发为夫妻了!哪怕没有这心思,叔叔头发那么漂亮,单纯只是垂涎你头发也是很有可能的。”


    “嗯……”季恒听了这话,彻底被噎住了,说道,“好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是种威胁?警告?或者是某种恶作剧?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巫蛊之术。”


    “巫蛊,你是说用你的头发做个玩偶,然后扎小人的那种吗?”姜洵不以为然道,“这刺客都能把刀架叔叔脖子上了,他要害你,还用得着扎小人?如果是警告、威胁,那他肯定要让你知道自己是谁的,好让你按他的意愿去做。可眼下你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对面是谁,那这警告、威胁不就毫无意义了吗?我看还是垂涎叔叔的可能更大。爱而不得,所以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


    季恒心道,可长安又有谁会喜欢他呢?


    他拗不过姜洵,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看法,只好“求同存异”,说道:“……那可能是又爱又恨吧。”


    时候已不早,姜洵觉得季恒该睡觉了,早睡早起才能身体好,便吹灭了床边案几上的油灯,说道:“睡觉。”


    世界倏然暗了下来。


    也静了下来。


    两人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有那么一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某件事……某件他们隐隐觉得该发生了,却又尚未发生的事。


    姜洵平躺着,左手搂着季恒。


    季恒身上隐隐散发的沉香气味,稍一调整姿势便划过他手臂的发丝,和肌肤接触之处微微的摩挲都让姜洵难以淡定。


    与季恒同床共枕,却要装个正人君子,这实在太难熬了。


    可他又不想每次一见面就这样那样,好像他来找季恒,就只是馋季恒身子一样。且上一回,季恒好像真的很痛的模样,眼下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季恒愿不愿意,他便也硬生生忍着。


    他能忍!


    只要季恒别来招他。


    而在这时,季恒又微微调整姿势,贴得他更近了些,冰凉的手掌轻轻贴在他胸口。


    姜洵的心跳炽烈又有力,季恒能清晰地触摸到。过了片刻,季恒抬眸望着姜洵,黑暗中,姜洵那一双瞳孔依旧明亮有神,他问道:“你今天怎么不说那句话了?”


    姜洵心脏跳得更快了一些,像是有所猜测,问道:“哪句话?”


    季恒道:“‘叔叔,我想要你。’”


    话音一落,姜洵瞬间从身上红到了耳后根。季恒感到姜洵的胸口也一下子烧了起来,竟有些发烫。


    只见姜洵沉默片刻,说道:“别闹。”


    季恒一本正经道:“好,不闹。”说着,轻缓地舒出一口气,过了片刻,又把一条腿搭在了姜洵腹部上。这是个伸展四肢的动作,真的很舒服。


    姜洵平躺着,不动如钟地任季恒折腾,过了片刻又侧过头道:“季恒。”


    季恒懒声应道:“嗯?”


    姜洵开口,语气还有些怪不好意思的,问道:“可以吗?”


    ——


    翌日清晨。


    帐内暖烘烘的,姜洵起身时季恒仍在酣睡,他下了床,见季恒的亵裤掉落在地上,便弯腰给拾了起来。


    季恒听到动静也撑起身,问道:“你要走?”


    姜洵道:“今日不走,再多待一日。”说着,背对季恒把衣袍穿好。


    季恒身上很乏,听了这话便又躺了回去。


    姜洵一向睡得少,哪怕再累再困,睡上三个时辰便也能恢复得生龙活虎,让他接着睡他也是睡不着的。他见季恒且得睡着,便轻轻出门去。


    后山上是漫山遍野的红枫,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略显妖冶。


    正值仲秋,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姜洵的肌肤。他先到马棚看了眼,见昨日那刺客没死还活着,左廷玉还拿了条被子给他,也是怪贴心的。


    姜洵看没什么大事,正准备转身离开,那刺客便醒了,在身后“呜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左廷玉也走了过来,像是也来确认这刺客的状态,叫道:“殿下。”又对那刺客道,“再忍忍,等到了官府就好了。”


    “呜呜呜呜!”


    姜洵没理会,出了院子在林间走了走,找了块空地打了一套拳,把全身的筋骨都活络开,这才舒服了,回了院子,打了桶井水来洗脸。


    等进了屋里时,季恒已醒了,正背后他更衣。季恒绑着腰带,回身问他道:“一会儿用完饭想做什么?”


    姜洵倒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只要和季恒待在一起,就这样静静虚度时光,便已是莫大的幸福。


    不过他也带了些公文,都是政务中的“疑难杂症”,一会儿也能和季恒探讨探讨。


    吃过饭,两人便在案前看起了公文。


    民生事务季恒经验丰富,四两拨千斤,便把其中的利害关系给姜洵讲清楚了。


    姜洵便做出决议,在竹简上批复。


    季恒坐在一旁看着姜洵认真写字的侧颜,坐了太久,腰有些痛,便又枕着姜洵的腿躺下了。


    过了片刻,一只小手又伸到书案,从铜盘中拿走了一个柿子。


    那柿子红彤彤的,熟得很软烂,季恒用手掰成两半,尝了一口,很甜,便把另一半递给了姜洵。


    姜洵余光瞥见,便搁下了笔。


    他见季恒粉嫩嫩的指甲微微陷进了果肉里,很诱人的模样,便拿走了柿子,又攥着季恒手腕,把季恒手指一根一根地嗦干净了,末了又不轻不重在季恒无名指上咬了一口。


    季恒吃痛。


    姜洵道:“手比柿子好吃。”


    “……”


    而在这时,只听林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左廷玉扭送刺客去了官府,眼下是该回来了,可二人都直觉来者并非是左廷玉。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小婧便跑来通报道:“殿下,公子,吴苑来了,说有急事。”


    季恒迅速坐起身。


    吴苑进门时,姜洵正坐在书案前批公文,季恒则与姜洵隔着一大段距离,坐在了另一张小案前泡茶。


    两人衣冠楚楚,格外体面,仿佛姜洵大老远地跑来,还过夜,真的就只是来问治世之道的,显得格外虔诚和求知若渴。


    只见姜洵放下毛笔,斯文抬眸,问道:“何事?”


    吴苑道:“长安派了使节前来,说有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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