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季恒“铁面无私”, 并没有因为这蒙面人是晁阳就网开一面,而是给了他作为一个尾随者被抓获后应有的待遇,说道:“把他绑了, 关进柴房。”


    左廷玉应了声“喏!”便开始动手。


    左廷玉有家学, 身手了得, 有时也会去马场给他们上上课, 加上两人明显的体型差,摆弄晁阳就跟摆弄小鸡仔一样。


    晁阳早没了斗志,任左廷玉摆弄, 只求饶道:“叔……叔……轻点!轻点!”


    片刻过后,被五花大绑的晁阳便被扔进了柴房。


    季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左廷玉,再之后是十几名家仆。


    晁阳倒在柴火堆上动弹不得,看着这阵仗, 隐隐感到有些怕了, 总觉得今天的公子和平日有些不大一样, 莫非是真生气了?


    毕竟祭祀这种场合,他却爬到了季家列祖列宗的头顶上……


    若不是他此刻动弹不得,他就给公子跪了,忙说道:“我错了公子,我给季家列祖列宗们赔礼道歉!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求季家列祖列宗们不要生气!”


    季恒问道:“是殿下叫你来的?”


    晁阳面对季恒的审问也毫无抵抗意志, 又不是他不说公子就不知道了。


    “除了殿下还能有谁……”他嘀嘀咕咕地和盘托出道,“殿下说, 每年季太傅忌日,公子祭祀完回去都会大病一场,觉得可疑, 叫我过来看一看……他的话我又不能不听的喽……”


    从方才起,季恒手中便端着一只耳杯。


    他看晁阳认错态度诚恳,便说道:“那看来也不能怪你。”说着,走上前去,把耳杯递到了晁阳嘴边,温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先喝口茶压压惊。”


    晁阳如获大赦!他还是习惯公子这人美心善、温柔似水的模样。


    那茶汤很浓,颜色很深,晁阳恰好口渴,想着公子还能害他不成?便想都没想,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而喝到最后才发现,这碗底怎么还放着一张符咒啊!


    啊————!!!!


    季恒问道:“看到了吗?”


    晁阳倒在柴火堆上,抬头看向季恒的瞳孔中已经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他越是害怕,便越是忍不住盯着季恒看。还好还好,眼前这人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这笑脸为何越看越让人后背发凉啊!


    晁阳忙道:“看到了!”


    季恒道:“你先在这里待着,等我忙完了便放你出来。你今日回去了便和殿下说,你只看到我在祭祀,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要说你被我抓到过的事。否则我一念咒,这碗符水便能让你百爪挠心,疼得生不如死,知道吗?”


    晁阳道:“知道知道知道!”


    季恒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而不等晁阳回答,左廷玉便在一旁淡淡开口道:“以防万一,要不还是灭口吧公子。”


    晁阳:“!!!”


    这还是他那亲爱又敬爱的廷玉叔吗?!今天这都是怎么了,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忙道:“绝对可以相信的公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胆小、窝囊、没什么气节了!喝了这符水,往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我我我现在已经变节了!我反过来帮公子盯着殿下!殿下有没有用功读书,有没有让邓月、皓空替他做功课,我全帮公子盯着!”


    季恒心地良善,和左廷玉有商有量地道:“……灭口还是太残忍了。”


    晁阳忙插了一句,道:“是啊,也太残忍了!”


    季恒道:“好,那我便给你这次机会,回去之后就按我教你的说。”


    晁阳立刻道:“明白!”


    季恒走出柴房,又命人盯住了晁阳,便从祖庙后门而出。


    季家祖庙建在山脚下,出了后门便是山。门前另停着一辆马车,季恒上了车,左廷玉驾车,沿着中间这条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小道向前行驶。


    左廷玉头戴斗笠,手拿马鞭,坐在车前幽幽地驾着车,又叫道:“主人。”


    车内,季恒“嗯”了声。


    左廷玉道:“刚刚那符咒是真的吗?”


    季恒心道,他哪有这本事?


    但回想起来,左廷玉上回还瞒着他去帮阿洵打人?先不论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但总归是有隐瞒他的行径,他便说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祖是谁。”顿了顿,又问道,“你要不要也喝一碗,以示忠心?”


    左廷玉毫不犹豫道:“好。”


    “……”


    马车又行驶了片刻,便在断岳峰山脚下停了下来。


    此山极为陡峭,像被人一刀劈砍下来,因而得名“断岳峰”。因山顶常年有仙雾缭绕,方士们便说此山灵气十足,是为仙山,在山上导引行气能够延年益寿,使人长生不老。


    从先秦时期起,不少王公贵族便有求仙问药的爱好。包括当今陛下、吴王、赵王门下都养了不少方士,他们也时常派方士到五湖四海去寻找仙药。


    而当年齐国有一位国君,听闻此山能延年益寿,便在这山顶修建了一座宫观,时不时前来闭关静养。只不过昭国第一任齐王和阿兄两人都不信此道,那宫观便也废弃了许久。


    上山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加之雾气又重,脚底十分湿滑。


    季恒提着袍摆一步步拾级而上,很快便出了满头虚汗,眼前也开始朦胧了起来。


    左廷玉跟在季恒身后,以防万一季恒载倒,他也能随时当肉垫。见季恒体力不支,他说道:“公子,休息一下吧。”


    季恒停在了原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他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打开软木塞饮了口清水,只是手发颤,口没对准,一不小心洒了自己满脸,水珠挂满了他红扑扑的面颊。


    他用手背胡乱揩了一把,便道:“继续走,加油,努力,再坚持一下!”说着,抬起有如千斤重的腿继续往上爬。


    左廷玉也只好跟上了。


    爬到半山腰时,季恒还要往上爬,而左廷玉见左手边的一棵灌木上系着一根并不显眼的黑布条,想来是左雨潇给他们留的标记。


    他便把那布条解下了,说道:“公子。这儿。”


    季恒回头看了眼,也觉着眼熟,这才又返了回来。


    那条山间小路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因少有人行走,路上早已是荒草丛生,藤蔓与枝条纵横交错。


    左廷玉换到前面开路,只用手扯开藤蔓,实在扯不动了才拿出匕首割断。


    因为公子的那位师父“云渺山人”行踪飘忽不定,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出没,不想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便不喜欢来访者留下太多痕迹。


    两人又往左上方走了走,才见眼前出现一个大山洞。


    山洞洞口前是一片平地,平地上的杂草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季恒走到了洞口边,师父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小口地呼气、吸气,准备把呼吸调匀了再进去,躺在一根吊绳上闭目养神的云渺山人便道:“进来吧。”


    季恒走了进去,叫了声:“师父。”


    云渺山人年岁过百,头发、胡子皆是银丝,轻飘飘从吊绳上落了地,一点脚步声都不闻,负手走上前来,有些嫌弃道:“年纪轻轻身子便这么差,上个山都能喘成这样,能当何用。”


    季恒乖乖听训,又适时开口道:“您老人家倒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健朗。”


    云渺山人道:“坐吧。”


    他这位师父是很利索的性子,把山洞里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简陋,但起居区、用餐区、会客区也划分得一清二楚。


    岩壁旁还放着一株小盆栽,上面开满了粉色小花,隐隐在山洞内散发着香气,是他师父私下里的一点小爱好。


    他师父云游四海,若是被同道中人撞见了,其实也很好认,因为他师父走哪儿都抱着这盆栽,因此还得了个外号叫“抱花仙人”。


    不过喜爱是一方面,他知道师父夜里还得抱着这盆栽才能睡得安稳。


    季恒还想,这盆栽跟着他师父走遍了仙山灵湖,吸饱了灵气,会不会早就已经成精了?晚上还会变出来哄他师父睡觉什么的?


    他走到一旁草席上跪坐下来,云渺山人则在他对面盘坐,捋了把长长的白胡须,说道:“带人上山,也不同为师说一声。”


    季恒看了一眼把守在洞口的左廷玉,有些莫名,却又有事说事道:“……因为年年都带,所以……”


    话音未落,云渺山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到了季恒背后,用手臂环住了季恒脖颈。


    上百岁的老人家,手劲倒是不小,肘弯抵在他咽喉的那一下,差点没让他眼前一黑地休克过去。


    紧跟着,姜洵便从山洞上方跳了下来。


    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人,左廷玉也惊呆了。他本以为抓了个晁阳,今天也该消停了,不成想大王是跟他们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洵“呲拉—”一声拔了剑,剑指洞口,一步步逼近,说道:“你敢动我叔叔一下,我今日便带人踏平了你这断岳峰,再扬了你的骨灰!”


    他气愤不已,说道:“老不死的,去年,去去年,去去去年,我叔叔回来便开始昏迷不醒,是不是你给我叔叔下毒了!还不快如实招来!”


    “老不死的”四个字听得季恒嘴角直抽。


    他今日是来办正事的,并且是求师父办事,于是道:“廷玉,把殿下请出去。”


    左廷玉上前,从身后拽住了姜洵左臂,说道:“得罪了,殿下。”


    话音一落便开始发招。


    姜洵被逼退出山洞,两人在洞口打斗。


    季恒看一旁的小木食案上已经备好了一碗符水,眼疾手快,端过来便要喝。


    姜洵见了,再次跑进山洞,只是没走两步便被左廷玉死死抱住。他便道:“别喝!那水里有毒!”


    季恒是被这老妖精操控了吗?是被下了降头了吗?明知道有问题为何还要喝!情急之下,他大声叫道:“季恒!!!”


    “你清醒一点!!!”


    “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而季恒双手捧碗,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2章


    他道:“师祖在上, 弟子季恒虔诚求问,求师祖显灵!”


    云渺山人盘坐在地,双目轻合, 迅速入定。


    他像是隐隐看到了什么, 眉头紧蹙, 发动全身心的功力感受着, 而后道:“马蹄铮铮,尘土飞扬,尸横遍野, 天下大乱!”


    “此乃——兵祸。”


    季恒心惊,浑身汗毛直立,又忙追问道:“恳请师祖,提示齐国吉凶!”


    师父面色一变,神态、语气都变得从容, 沉声道:“齐国凶多吉少, 九死一生。”


    紧跟着, 云渺山人便蓦地睁了眼。他面色再度变幻,仿佛师祖已从身上离开,目空一切的淡定神色也逐渐从面部抽离,看向季恒的目光也变为了担忧。


    洞口前,姜洵、左廷玉仍死死抱在一起。不过看到眼前这一幕, 姜洵也彻底呆愣住了, 不再抵抗。


    季恒跪坐在原地,感到浑身僵硬发冷。


    天下大乱。


    凶多吉少。


    九死一生。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疼, 又猛地咳了起来,忙拿帕子捂住嘴。


    直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腔内蔓延,感到掌心湿热黏腻, 这才勉强止住,有些无力地用手掌撑住了身侧的草席……


    “叔叔!”


    姜洵迅速冲上来,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季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云渺山人也早看淡了世事变迁、王朝交替、生死轮回……但看着季恒这模样,也难免心疼。


    他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凶多吉少,其实也只是吉‘少’,而不是完全没有;九死一生,这不是还有一生呢嘛……哎……”说着,起身倒了一碗山泉水递给了姜洵,又示意姜洵喂给季恒。


    姜洵抬眼看了云渺山人一眼,便把那碗推开了,解下了季恒腰间的小葫芦,拔了软木塞,递到季恒嘴边,说道:“叔叔。”而后小心翼翼地倾倒。


    血腥味混合着清水的回甘,一同被季恒咽入喉中。


    而姜洵对眼前这一切还是充满了疑问,又警惕地看向云渺山人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云渺山人有些生气,说道:“年轻人,我好歹也是你叔叔的师父,哪怕你是国君,你也得对老人家尊重一点吧!”


    姜洵便“尊重”了一点,道:“那请问您是何方妖孽?喂给我叔叔的又是什么毒物!”


    云渺山人道:“首先——那符水没毒!我从三岁起喝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你只要不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那就是一碗普通的清水!”


    “其次,剩下的你自己问你叔叔去吧,我懒得回答!”


    姜洵轻呵,显然是不信。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季恒身上很疼、很难受,便说道:“回去吧。”


    那日,姜洵背着他下山,山上很湿很潮,四周满是泥土和青苔的味道。


    季恒意识半昏半醒,手臂松松搂住了姜洵脖颈,趴在他背上便逐渐地失去了意识……


    季恒身子很轻,轻得像一片布帛盖在了姜洵身上。


    他呼吸也很浅,浅到微不可察。


    姜洵便总要停下,扭头去看看背上的人儿,直到看到季恒疼得皱起眉或是又咳了起来,这才确认还有呼吸,继续往山下走。


    季恒像是察觉到了,迷迷糊糊道:“没……没死……”


    “……”


    “能……能活到……九十……”


    看着季恒这模样,姜洵眼眶忽然泛起一阵酸。


    这石阶很滑很难走,他怕自己行差踏错,再带着季恒一起摔下去,便先停在了原地,感到两颗眼球像两口干烧到通红的铁锅。


    兴许有泪下来还能好些,但他这人好像是石头做的,天生就没有眼泪。


    走到山脚下,只见十几名郎卫正把守在石阶入口,一旁又停着辆马车,正在恭候。


    往年季恒都是原路返回,经季家祖庙后门而入,又从前门而出,做出自己始终都在祖庙内的样子。


    但今年也不必再演,左廷玉便抄了条近道,只派了个郎卫去把晁阳放了,便径直向临淄城西门驶去。


    不知走了多久,季恒逐渐开始恢复了些意识。


    不知为何,他今年下山后没有去年那么难受,本以为又要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再昏迷上好几日,但除了胸口闷痛,其他症状竟还好。


    胸口疼,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身上毒气发作。


    而师父那碗符水,季恒总觉得是某种“精神类”药物,是作用在脑子上的……


    师父总说,只要不欺师灭祖,那符水便和清水无异,这话季恒也不太信。


    毕竟他也没做什么,每年喝了那符水也总是昏迷不醒,好几天不省人事。


    但他也不觉得师父是在有意骗他,毕竟师父从三岁起便喝那东西,哪怕有什么副作用,恐怕也早免疫了,觉不出问题也正常。


    快到临淄城时已近黄昏,只见官道两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季恒从姜洵怀里起了身,趴在窗框上静静看着,见有人出城办事,赶在天黑前入城,也有人从附近村落来临淄卖菜,卖完了正推着车子赶回家。


    一位老婆婆背上背着背篓,手里牵着孙女,孙女正摇头晃脑着吃着一个油滋滋的油炸糕,吃了一口又递到老婆婆嘴边道:“奶奶也吃!”


    老婆婆满脸慈爱,说道:“奶奶不吃,丫丫吃。”


    小女孩道:“奶奶也吃嘛!”


    老婆婆这才蹲下身,咬下一小口道:“嗯,真甜!”


    小女孩“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红彤彤的一轮夕阳像是挂在了远方那座陡峭的山峰上,空气中是春日黄昏特有的、干燥的尘土气味。季恒看着这一幕幕只觉得,好一个太平美满的烟火人间。


    车轮轧过夯土路面,季恒醒了,姜洵却还打着盹儿,感到身上乏得很。


    他今日黎明天还黑着,听他的“眼线”跑回来说,长生殿有动静,公子乘着马车出门了,他便赶忙起床,薅起熟睡中的晁阳便尾随了过去。


    大概是觉没睡够,加上一整天没吃东西,眼下只感到浑身软趴趴的没什么力气。


    他意识到季恒醒了。方才季恒倒在他怀里,他衣襟被汗水濡湿,有些潮乎乎的。


    眼下季恒起身,晚风又在习习地吹进来,便把那一片吹得微凉。


    姜洵想醒醒不过来,于是猛一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这才勉强睁了眼。


    再是没睡够,眼下这状态怎么又能跟被人下了药一样?


    看到趴在车窗上的季恒,姜洵道:“你醒了。”


    季恒“嗯”了声,方才半昏半醒时他便在想,他该如何跟姜洵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姜洵也在纠结,他到底该不该问,又该从何问起?


    他想了想,开口道:“在叔叔儿时,说叔叔能长命百岁的云游仙人便是他吗?”


    姜洵隐约记得父亲曾说,有位仙人曾看过叔叔,说叔叔体弱,易招鬼神,这也是叔叔占卜灵验的原因之一。


    那仙人又说,不用担心叔叔会养不大,说叔叔命数还长。


    还说季家祖先在地府人脉很广,有好几“人”都担任着城隍爷、山神奶奶和土地公等。


    而这些祖先在守护一方平安的同时,自然也会守护自己的后代,尤其季恒这大宗里的独苗了。


    季恒起了身,觉得风有些凉,便放下了车窗竹帘,说道:“的确是他。”


    姜洵又问:“那他究竟是何来历?”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驶入了城门甬道。


    “此事说来话长。”季恒道,“你可听说过前朝苍戾帝身边曾有过一位神通广大、极为灵验的方士,因救过戾帝一命,被戾帝尊为了国师?”


    姜洵道:“听说过。”


    但大苍史书上从未记载过这位国师,他便也当个故事听听,谁又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他还知道一事,此事倒是绝对真实。


    当年他曾祖父带兵起义,率十万部众打入大苍国都,而戾帝曾亲自现身城楼,疯疯癫癫、口出狂言,被曾祖父一箭射杀。


    只是当曾祖父打入皇宫时,却发现戾帝年仅六岁的太子子稷,与皇宫守卫两万余人却已成功出逃,逃得杳无踪迹。可当时曾祖父已围城数月,这两万人是何时带着太子逃的?又是如何逃的?如今已彻底成谜。


    高皇帝命人搜查皇宫,自然也没有找到,但却在戾帝寝宫附近发现了一座秘密地宫。


    他们走进去,发现里面堆满了一箱箱的铜钱。不知存放了多久,那穿钱的丝线早已溃烂,箱子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灰。


    子稷出逃时又太过仓皇,没有清理地面灰尘留下来的痕迹,总之很明显可以看出,原本堆在地上的一箱箱的什么东西被他们拿走了。


    他们留下了大量铜钱没有带走,因为他们带走的是远比铜钱更值钱的东西。


    黄金。


    高皇帝命属下对账,只是账簿早已被烧了个干净。


    哪怕没烧毁,苍戾帝也没蠢到要把藏在地宫中的秘密储备金,也记录到明面上的程度。


    不过根据地面上的灰尘印记,基本可以推断,子稷带走的箱子数目大约在八百箱左右。


    若是黄金,那么便在三十万金上下。


    前朝余孽带着三十万金和两万卫队不翼而飞,且子稷不过六岁,身边定少不了有高人指点,这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


    于是直到惠帝时期,对子稷大张旗鼓的通缉与追杀都从未停止,却始终无果。


    直到今上登基,姜家经三代、四十余年,已经彻底坐稳了天下,又面临着其他威胁,这才逐渐淡忘了此事。


    不过民间都传,当年子稷身边的那位高人,正是戾帝身侧的那位国师,还说国师是用土遁术帮他们逃跑,传得神乎其神。


    姜洵道:“叔叔那位师父云渺山人,该不会就是苍戾帝身边的那位国师吧?”


    他嘀咕道:“但怎么看起来道行也不是很高的样子……还得请‘人’上身才行。”——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3章


    季恒道:“我师父不是, 我师祖,也就是我师父的师父是。”


    他和云渺山人的故事也说来话长。


    他六岁那年,云渺山人恰好从齐国路过, 听闻了他预言蝗灾的事, 对他很感兴趣, 便到季府登门拜访。


    云渺山人见了他, 说他很有易卜的天赋,想收他为徒。


    而一场准确的预言,能为国家减少如此巨大的损失, 季太傅一听,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他一边跟着师父学占卜,一边也听师父讲什么地府、城隍、命数之类的事。他原本也只是当个故事听听,听得津津有味,却也并未怎么当真。


    他学占卜, 也是因为他还了解一些后续剧情, 他得先立住了会占卜的人设, 到了关键时刻大人们才会信他的。


    而每当走到重要剧情,他不得不提醒大人们时,他便按师父教他的方法来占卜。


    一开始只是表演,但慢慢地便发现,他真能在卦象与已知剧情之间, 寻找到某种微妙而又强烈的关联……


    久而久之, 便对他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姜洵有些难以置信道:“所以传闻中苍戾帝身边的那位国师还当真存在?他……”姜洵顿了顿,换了个更尊重的称谓, 说道,“我是说叔叔那位师祖,戾帝那位国师, 他现在还活着吗?”


    距离大苍灭国至今,也已经有四十多快五十年的岁月。


    那位国师的弟子云渺山人如今都有一百来岁,那位国师若还活着,又会是什么样子?


    “叔叔你还知道什么?快跟我讲讲。”


    季恒道:“有些事,师父一开始也不肯告诉我。”


    毕竟事关子稷,万一透露太多,恐怕会给子稷引来杀身之祸。


    不过对于这些事,季恒也十分好奇,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收集相关信息。


    加上就这一两年,他问师父其中一些疑点,师父又肯告诉他了,他便也拼凑出了整个故事。


    季恒道:“你就当个传说听听。”


    姜洵“嗯”了声。


    据闻那位师祖李无忧,在苍戾帝身边做国师时已经有两百多岁,面貌却还十分年轻。


    苍戾帝十分艳羡,也想长生不老,便请国师带自己和三岁的子稷一起修炼。


    后来大苍国灭,戾帝身死,李无忧带着子稷、卫队、朝臣与三十万金出逃。


    据传是逃到了某座仙山上,但具体是哪一座也无人知晓。


    但到了仙山后,面对眼下的情形,李无忧也感到无力回天。他本就不是大苍臣子,对复国复仇也不感兴趣。


    他只想对他子稷一个人负责,想带子稷修炼成仙,也算还报了苍戾帝的信任。


    但朝臣与将士却对子稷有不同的期许,希望子稷能带领大家重整击鼓,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身为亡国太子,六岁的子稷看着跪在脚边的众人,也感到无法独善其身。


    姜洵问道:“那后来呢?”


    季恒有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心态,说道:“国师与臣子们产生了分歧,子稷夹在中间也很痛苦。”


    “但他内心的答案也很明确——他无法对这些舍生取义带他逃亡的朝臣、将士们弃之不顾。”


    “国师只好妥协,但希望子稷能够兼顾修炼,不要懈怠,因为子稷的确天赋异禀,有很大概率能够修炼成仙。”


    “那之后大概有十年时间,国师也都陪在了子稷身边。他理解子稷背负了太多,于是也用自己的方士帮了这些臣子、将士们许多。”


    “但大昭逐渐强大,他们却躲在山上不见天日,不断损兵折将,老臣也开始一个两个地撒手人寰……大苍复国,有如痴人说梦。”


    “子稷再是年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山上的人们不断减少,所有人都愈发心灰意冷……”


    而这样的状态,也严重影响到了子稷的修炼。


    他对自己独自修炼,独自长生不老的事感到了巨大的负罪感……


    每次修炼结束,走出洞口,看着默默守在外面,已十分疲惫的侍卫,看着默默侍奉他饮食起居的宫人,他都感到万分歉疚。导致他根本无法专心,甚至开始排斥修炼。


    国师也看出了子稷的状态,国师也心灰意冷。


    他在这山上蹉跎了十多年的岁月,他想,也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于是在子稷及冠那一日,他要子稷二选一,要么解散山上这些部众,跟着自己远走高飞,另寻福地修炼。


    要么,他便要独自离开了。


    部下们也知道复国无望,那几年,他们唯一的慰藉便是看着太子一日日长大,看着太子笑。


    他们早已不再肖想复国,只想麻痹自己,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他们也只能这样过下去。


    他们在人间消失了十多年,下了山也只能当流民,也根本无法适应山下的生活。


    若是连太子也离开,他们就太痛苦了。


    但为了成全太子,他们商讨了一番,哭作了一团,最终还是派了一个人去面见太子,求太子跟国师走……


    季恒问道:“若你是子稷,你会怎么选?”


    姜洵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双手抱臂,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可能会跟着国师走吧……想办法尽快修炼成仙,让自己变得强大,再回来拯救这些人。否则大家都只能在山上蹉跎到死,生不如死。”说着,看向季恒,“叔叔呢?”


    季恒也想了许久,这问题实在太难了。


    他知道阿洵的选择可能是唯一的破局办法,但他根本做不到离开。


    比起那渺茫的破局机会,他更想留下来同大家一起面对。哪怕是以身殉道,他也做不到跟着国师远走高飞。


    季恒道:“我可能会选择留下。”


    而子稷也做了相同的选择。


    国师便独身一人离开了那处据点,找了座仙山修炼,很快得道成仙。


    他师父是李无忧的弟子,发生这些事时,他师父也在山上,因此才知道这些事。


    姜洵问道:“那子稷呢?他还活着吗?”


    若活着,今年也该五十多岁了。


    季恒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师父也不肯告诉我。”


    姜洵又问道:“那符水又是什么?”


    季恒道:“可能是师祖控制门内弟子的一种方法,师祖的徒子徒孙们都要喝。苍戾帝也喝,子稷也喝,都要喝。”


    姜洵道:“但叔叔又不跟着修炼,为何也要喝?不喝又会如何?”


    其实季恒小时候,他师父也没让他喝过这东西。毕竟他只是学占卜,也算不上是李无忧的徒孙。


    他师父行踪飘忽不定,只教了他三年。这三年里,他师父待在临淄的时间统共也不超过七个月。


    总之云渺山人出现了,他便跟着学,不出现,他也还有一堆圣贤书要读。


    而从第四年起,云渺山人便没再来过了。


    直到三年前,云渺山人大概是听闻了齐国发生的那些事,这才又出现在临淄,还去了趟季府,问季恒在不在。


    陈伯一看,立刻便把云渺山人给摁下了!


    他知道云渺山人喜好美食,便命人端来一大桌好菜,又派了十几个家丁盯着他,不让他走,便赶忙入宫通报。


    当时齐国瘟疫堪堪结束,季恒欠了吴王一屁股债也不知道该怎么还,正是郁闷的时候。


    听闻此事,他便立刻赶去见师父。


    其实在齐国水灾时,他便打过一卦,算出不久后将有瘟疫。


    但在那之前,他都是把卦象往原著剧情上靠,第一次在不知道剧情的情况下算卦,有种蒙着眼睛、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无法完全确信。


    当时若是信了,防疫、囤粮、囤药这些事做得再彻底一点,其实是能挽回许多事情的。


    见了师父,他便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同师父讲了这些事,求师父帮他算卦。


    而正如姜洵所说,其实他师父道行也不算太高,真正厉害的是他师祖。


    师父便答应他,每年春天来齐国一趟,请师祖上身,帮季恒指点迷津。


    季恒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便把见师父的日子定在了季太傅的祭日。


    刚好祖庙离断岳峰又近,他祭祀完,可以从后门出去,到断岳峰去找师父。


    而姜洵似是对符水一事仍感到耿耿于怀,说道:“既然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去控制?我看这李无忧也不是什么……”


    季恒忙探身,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身子离得很近,姜洵有些惊诧地侧眸看着他。鼻息喷在他手背上,有些痒痒的。


    季恒又捂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说道:“是我自愿喝的。”


    记得第一年喝了这符水,他回去后便昏迷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二年见面,他同师父说起此事,师父听了还倍感惊讶。虽也不知季恒昏迷和这符水有没有关系,但师父还是试了一下不喝符水召唤师祖。


    但大概是不喝符水便显得不诚心,师祖没来。


    季恒又喝了符水,师祖这才来了。


    “若是所有徒子徒孙召唤他,他都要来,那他岂不是要忙死了?喝他老人家特制的符水,也算是见他的一点门槛吧。”


    师祖预言,话总是说一分留九分,毕竟天机不可泄露。有时也只是让师父看到一些画面,让师父自己领悟。但至少这三年来,师祖预言过的事从未错过。


    至于喝了符水的副作用,反正他烂命一条,也不介意再烂一点。


    而对于季恒这态度,姜洵只感到生气。他眉头悲伤地蹙起,看向了季恒道:“喝了符水便昏迷数日,甚至吐血,这当真值得吗?”


    “哪怕那师祖的预言百分百准确,得知了会有灾祸,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该来的不还是会来吗?”


    而季恒道:“值得的。”


    他声音温和而又坚定。


    “我们能做的的确很少,知道洪水要来,便提前转移洪涝区百姓;知道饥荒要来,便提前填满仓廪;知道瘟疫要来,便提前预备药草。仅此而已。”


    “但‘仅此而已’,却能挽救成千上万个家庭。”


    他觉得很值。


    季恒又说笑道:“叔叔又不傻,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也有数。云渺山人也说了我命数还长,能长命百岁不是吗?”


    姜洵忽然红了眼眶,道:“哪怕能长命百岁,我也要你健健康康,没有任何病痛地活!”


    “你就是很傻,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说着,眼泪不自知地落下。


    他知道他明年也还是拦不住季恒去占卜,便说道:“明年我喝那碗符水,我来当李无忧的徒孙,我来问卜。让我喝一百碗、一千碗都可以!如何才能显得诚心,请他老人家来,我都做。”


    季恒有些无奈地看着姜洵……


    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街道旁,有一位老妪便关切道:“这不是公子的马车吗?”


    “嗯?公子?”


    “公子!”


    紧跟着,热情的百姓便拿着各类可以投喂的吃食围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宝宝们,想问下这两章会有世界观割裂的感觉吗?


    不过主角不会忽然跑去修仙,也不会有神仙鬼怪什么的出场,just小恒比较信玄学而已[狗头][狗头][狗头]


    第64章


    姜洵早习惯了, 看向了季恒,很淡然地道:“找叔叔的。”


    季恒也有些习惯了,百姓和他之间, 似乎也形成了某种默契。


    每当他跟着车队走, 或是走得比较急时, 大家从不会打扰他。


    而每当他的马车独自不疾不徐走在街上, 就像此刻,大家便又会围过来。


    这也是他和百姓面对面交流,了解百姓生活的机会, 他便掀帘下了车。


    姜洵知道季恒身子还难受,毕竟都吐了血,又怎么可能不难受?嘴唇都还泛着白……


    他便也下了车,在后面虚虚地扶着季恒。


    接下来的“流程”姜洵便很熟悉了,季恒会问大家近来如何, 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而大家会说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他觉得季恒那面对百姓羞赧的模样很可爱, 便倚在车身上, 饶有兴趣地看着。


    而身后,百姓们正争先恐后地往他们的马车里塞各种食物。


    左廷玉拼命阻拦,尤其鸡鸭这种对百姓而言比较珍贵的东西。


    但大家还是通过车门、车窗等各种途径往里面塞。


    蒸玉米、烤芋头、煮板栗、柿饼……回到车上后,姜洵一一细数着这些东西。


    还有一只被绑住了翅膀和脚的鸡正倒在车座下“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


    他恰好一天没吃东西,坐在车上便开始胡吃海塞了起来, 又被噎得面目狰狞, 指着季恒腰间的小葫芦道:“这芋头好噎!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季恒解下葫芦,拔出了软木塞, 把壶嘴擦了擦,这才递给了姜洵。


    姜洵“咕咚咕咚”喝下,觉得这葫芦还怪可爱的, 举起来左左右右地多看了眼,这才还给了季恒。


    他又把剩余一口芋头吃完,而后道:“叔叔听说过‘尚同会’吗?”


    尚同会是传闻中的一个神秘组织,只是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存在。


    据传,尚同会的人尊崇的是墨家思想,其“尚同”二字便是《墨子》中的一篇,但由于也杂糅了其他学派,他们也不以墨者自居。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但实际上,墨者是一群相当实用主义且脚踏实地的群体。


    他们主张节约用度,并钻研机关术、守城术、器械制造等技术。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墨者们便用这些技术,来帮助正义却弱小的国家,来抵御非正义的强国的侵略,实践自己兼爱、非攻的理想。


    如今天下归一,不再诸侯混战,这种精神便又逐渐演变为了某种侠客精神。


    而据闻,尚同会就是这样一个组织。


    他们的组织成员都是云游四海的游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组织成员之间,保持着一种表面松散,但实际又极度紧密的联系,必要之时,根本不惜牺牲自己。


    姜洵道:“虽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组织,但有人说,这尚同会便是子稷创建的。”


    “他手中有三十万金,又有两万武功高强的侍卫,完全有能力做这件事。”


    会不会在国师离开后,子稷也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听闻子稷十分良善,他长大后,若是得知了他那暴君父亲做过的事,知道了大苍末年,百姓都过着什么日子,他还会想复国吗?


    既然无法复国,那便行侠仗义,把他父亲留下来的不义之财用到有益之处。


    姜洵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是觉得,子稷和他山上那些人也算得到了救赎。”


    季恒有些意外,姜洵竟还听说过尚同会。


    他想了想,说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些年昭国各地也发生过一些案件,基本上都是针对豪强地主的刺杀案,据传便是尚同会的人所为。”


    据闻尚同会一旦确定了一个人为刺杀目标,便会不断采取行动,直到目标被杀死为止。


    而这些“死于非命”的豪强,生前基本上都无恶不作,视人命如草芥,在当地名声极恶。


    近两年由于这接二连三的刺杀事件,不少豪强都开始闻风丧胆,不敢再为非作歹。甚至还有人忽然变得“乐善好施”,想挽回一点名声,生怕招来这帮亡命天涯之人。


    季恒道:“其中有些刺客已经落网,但这些刺客的年龄基本上都在二十岁、三十岁上下,与山上那些人的年龄完全不符。”


    姜洵道:“既是组织,便不可能不吸纳新的成员,我觉得没什么不合理。”


    他反倒觉得季恒这说法有些奇怪,叔叔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正说话间,马车已驶入了齐王宫。


    姜洵乘车到了长生殿前,下了车说道:“我晚上在叔叔这里用饭。”


    季恒道:“好。”


    在车上吃了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吃得下晚饭,年轻就是好,这消化能力简直让季恒叹为观止。


    不过饭菜端来,姜洵也没用多少,很快便放下了。


    阿宝一边“吧唧吧唧”地嚼着,一边还往他那儿看,而后小声道:“叔叔,哥哥他浪费了好多食物……”


    姜洵淡定地坐在原地,斜乜阿宝。


    阿宝拽着季恒的衣袖,“柔弱无骨”地靠在了季恒的手臂上,躲避姜洵射过来的锐利目光。


    而季恒也躲。


    他垂眸应了声“好”,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又默默喂了阿宝一勺饽饦。


    放在以前,他还会叫阿洵不要浪费什么的,但他眼下这家庭地位,除了阿宝谁都不敢管。


    季恒也没用多少,他此刻状态极差,光是坐在这儿便让他感到极度劳累。


    若不是以防万一,担心那符水又来个回马枪,让他昏迷好几日,肚子里得有点存货,否则他也只想不管不顾地进去睡觉。


    他放下碗筷,也顾不上其他了,说道:“小婧,去把车上的食物分给大家。我累了,我要进去休息了……”说着,便起身走进了内室。


    小婧道:“喏。”


    阿宝“唔?”了声,忙去拽小婧的裙摆,但小婧没看到,还是起身去办事了。


    阿宝便失去了最后一个倚仗,不敢说话,不敢看姜洵,只默默吃饭……


    姜洵则忽然“长兄如父”了起来,严肃却又不失关怀地盯着阿宝吃完饭,便让乳母带阿宝进去洗漱,睡觉,安静!不要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打扰季恒休息!


    待乳母把阿宝牵走,他便起身走进了内室,静静走到了季恒床边。


    季恒已经入睡,正值人间三月,却仍盖着厚被子,全身上下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那么清瘦的一具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又像小鱼一般张着口,小口小口地呼吸着。


    殿内没掌灯,四周已是十分黑暗。


    姜洵就这样站在床边,垂眸望着季恒的睡脸。


    小婧留了些公子和小殿下爱吃的,便把剩余食物分发给了郎卫和宫人,忙完赶回来照顾公子。


    她掀帘而入,正埋头匆匆行走,一抬头,便撞见眼前站了个巨大的人影,不禁吓了一跳,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姜洵只扭过头,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便回头继续看着季恒。


    “……”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下这情形有些古怪。


    她说不出哪里古怪,但正常君王会在臣子睡觉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臣子吗?


    正常侄儿,会在叔叔睡觉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叔叔吗?


    那大王……又是为何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们公子呢?


    她实在想不通,但又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不能留公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和大王共处一室……她便走到一旁开始“忙活”了起来,又是倒水,又是叠衣服,好像有很多活儿要干的模样。


    姜洵又看了季恒一会儿,叫道:“小婧。”说着,目光仍盯着季恒,跟粘上了一样。


    小婧回头应道:“喏。”


    姜洵陈述自己的疑问,道:“叔叔今日其实咳了血……我说回来了请侍医诊脉,叔叔却说不用,说诊了也一样,侍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休养。”说着,看向小婧,“你说是不是得请侍医看看?”


    小婧理解公子为何这么说,因为侍医的确是没有办法。


    范侍医是最灵通的,但他也只能诊诊脉,看看公子状态如何,其余也有些束手无措,尤其对公子吐血这症状。


    但殿下都这么说了,她还是道:“我去请。”


    姜洵道:“去吧。”


    小婧匆匆离开,姜洵在季恒榻边坐下了。


    过了片刻,来福走了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来福冲姜洵“嘿嘿”地笑,小声道:“小婧叫我来伺候公子。”


    又过了片刻,便听内室外的庭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像是一个人的,倒像是在“调兵遣将”的声音。


    左雨潇带了一队人出现在廊下,侧头往殿内看了一眼,便站在门外把守。


    紧跟着,左廷玉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眼内室左右,像在排查危险,见殿下在里面,又对殿下顿首示意,而后退了出去,问左雨潇道:“怎么了?”


    左雨潇道:“没什么事,最近治安不好,例行警戒。”


    左廷玉不明所以,他今日天未亮便跟着公子出门当差,回来时天都黑了,眼下也有些疲惫,说道:“我还以为有什么事,那我先回去了。”


    “嗯。”


    殿内,姜洵又坐了会儿,小婧便把范侍医请了过来。


    她点了盏微弱的豆形灯,拿到床边来照亮,说道:“侍医请吧。”


    姜洵让出了位置,范侍医哈腰示意,走到了床边给公子搭脉,搭了许久,而后道:“从脉象上看,公子身体有些亏虚,但并没有要发病的迹象,大家今晚可以安心些……”说着,瞥了眼大王脸色。


    往常公子一病倒,殿下便脾气不好,什么仁义礼智信都没了。


    那豆形铜灯只照到殿下腰部,腰封上的饕餮纹金丝绣在昏黄光线下有如铮铮铠甲。因照不到脸,看不到表情,因而让范兴平更加心里没底。


    而姜洵想了想,说道:“那便请侍医明日再来一趟。”


    范兴平道:“喏!”


    姜洵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药配得如何了?”


    吴王神通广大,除了那长生不老药弄不到,其余什么都不在话下,去年便差人送了几朵天山雪莲过来。


    虽然陛下也从未断过叔叔的药,但今年在长安,陛下赐药赐得晚了一些,叔叔便有些焦虑不安。


    看来还是得尽快破解那丸药,叔叔才能彻底安心。


    范侍医道:“殿下也知道,去年年底也炮制过一回,公子也试了药,只是……”说着,摇头,又连忙道,“……不过臣近来又有了个新主意,这几日便着手开始炮制!”


    姜洵道:“到时候叫我。”


    范侍医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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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去年季恒占卜完回来便昏迷了七天七夜, 今年状态虽稍好一些,有宫人照料,也有侍医守职, 但姜洵还是放心不下, 决定留下来守着季恒。


    他怕自己睡得太沉, 便仰坐在床尾闭目养神。


    疲倦让他昏昏欲睡, 可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让他一时难以消化,便不断在脑子里回忆。


    他不禁在想, 季恒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为何会觉得,叔叔和尚同会也有关联?


    假设尚同会真是子稷创建,云渺山人身为李无忧的弟子,自幼陪苍戾帝修炼,当年也追随李无忧与子稷逃到了那座山上, 极有可能便是尚同会的一员。


    哪怕不是, 也不会不知道尚同会的存在。


    而季恒又是云渺山人的弟子。


    想着, 姜洵蓦地睁了眼。


    他又想起云渺山人今日的预言,天下大乱,尸横遍野,而齐国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这又是何意?


    天下大乱, 是匈奴要打进来了吗?


    昭国与匈奴交战,战场基本都在代地与燕地一带。


    若是匈奴攻势太猛, 冲破了这道防线,便会直接剑指长安,而不会考虑其他地区。


    匈奴人口不足昭国的三十分之一, 以匈奴的人力物力,哪怕侵占了昭国领土也根本守不住;他们的草原够大,也不需要这么多领土,而只需要财物。


    于是哪怕打到了长安城外,匈奴也只是威逼朝廷交出更多财物,拿了便走。


    即便真让匈奴打进来了,他们也顶多烧杀劫掠一番,而根本做不到占领。


    另一方面,匈奴帝国地广人稀,他们的部落逐水草而居,机动性强,分散在草原各处。


    于是昭国发兵打入了草原,也很难找到他们的部落,因此,也很难将匈奴彻底消灭。


    两国便一直在边境线互相拉扯。


    所以齐国又为何会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莫非是匈奴发了狂,把昭国半壁江山都给占领了?


    那头,季恒翻身又开始咳了起来,姜洵便爬过去帮季恒拍背。手掌很大,动作却很轻很小心,像给小孩子拍背一样。


    直到季恒不咳了,他这才又坐了回去。


    隔日天明,小婧端了一盆温水走了进来,见公子仍在昏睡,殿下也正倚在床尾打盹。


    她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小声道:“殿下。”


    姜洵睁了眼。


    小婧关切道:“要不要进偏室去睡?”


    姜洵道:“不用了,今日有廷议。”


    小婧也知道今日有廷议,这让她也有些纠结。若是要参加廷议,眼下就该喊公子起床了,可公子这状态……


    姜洵看了季恒一眼,见季恒不知不觉又出了满头虚汗,明明他黎明时刚给擦过;眉头也微微蹙着,像是很难受。


    他不想自作主张,在没有季恒的情况下召开廷议,便道:“派人去文德殿通知所有属官,今日的廷议延后几个时辰,延到申时初刻。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让他们到长生殿找我。”


    过了片刻,宦官便赶到了文德殿。


    只见文德殿殿门开敞,属官皆已到齐,齐刷刷跪坐两旁。


    时辰早就到了,可大王和公子都没出席,大家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说之前,大王或公子有什么事耽搁了,晚了一些的情况倒是时有发生,可像今日这样两个人一起缺席倒还是第一次。


    宦官脱履走了进去,站在官员中央,清了清嗓说道:“公子今日身体不适,廷议延后至下午的申时初刻召开。”


    谭康“哎……”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身体不适——上了趟断岳峰可不就这样。


    属官们听了这话也略显担忧,但公子这身子,说实话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而正准备起身离开,宦官便又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请各位大人到长生殿去找大王。”


    谭康“嗯?”了声,看向宦官。


    长生殿……


    大王?


    他看向朱子真,疑惑道:“恒儿生病了,大王在长生殿做什么?”


    朱子真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公子生病了,大王在长生殿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慰问了。”


    谭康“哦”了声,恍然大悟。


    朱子真还有一堆事要忙,便起身回到了官廨。


    只是等申时初刻,朱子真再度赶到了长生殿,便见一帮子人又从石阶上走了下来,身后的宦官正命郎卫把文德殿殿门关上。


    见了他,那宦官叫了声“朱大人”便走了过来,解释道:“公子身子还是很不适,仍昏迷不醒。大王说了,今日的廷议取消,小事直接在公文里奏报,他会看。重要不紧急的事,放到下次廷议再议;重要紧急的事,便直接到长生殿去找大王。”


    朱子真道:“大王还在长生殿?”


    宦官恭谨道:“是。”


    这下连朱子真也开始在想,公子生病,大王在长生殿待这么久是做什么了,慰问需要这么久吗?


    不过他还真有事,便调头向长生殿走去。


    走到殿门前时,小婧姑娘恰好走了出来,他便问道:“听闻公子身体不适,不知眼下如何了?”


    小婧道:“还好。刚刚醒了片刻,喝了汤药又睡下了。”


    朱子真又问:“大王在里面吗?”


    “殿下在。”小婧说着,请朱子真入内,便进内室去请殿下。


    过了片刻,姜洵便从内室走了出来。


    朱子真伏身道:“拜见大王。”


    “不必多礼。”姜洵说着,走到主位,也就是季恒平日常坐的位置坐下。


    案前放着两柄羽扇,一把是季恒那只,一把是他去年送季恒的那只。


    他便把季恒那只拿起来扇了扇,丝丝缕缕的沉香气味扑面而来,十分好闻。


    他又扇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放下了,问道:“朱大人找寡人何事?”


    朱子真开门见山道:“由于春汛,眼下城中积水严重,恐怕还得要泄洪处理……”


    这三年来,齐国大事小事都由季恒料理。


    大事上季恒自然会找他商量,但一些小事,季恒看他课程繁重,便也不怎么来打扰他,他也了解得一知半解。


    他记得城中积水、黄河水位上涨、河堤危急,这些事每年廷议都翻来覆去地提,大家讨论来谈论去,最后却又没了下文。


    到了第二年,继续旧事重提。


    之前有季恒管事,他便没多嘴,今日朱內史来找他,他便要问一问了,道:“每年一积水,便往季家田泄洪处理,那是季太傅留给公子安身立命用的,不是让我们泄洪用的。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朱子真有些捏了把汗……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问题。


    当年事出紧急,他看那片田很适合泄洪,便提了这方法,原本只是想应那一次急。


    只是这三年来,齐国人力物力都不充沛,要做的事又多,这件事便一拖再拖,拖到问题爆发便再次做泄洪处理。


    原本只是应急方案,如今却成了他们依赖的路径。


    朱子真道:“臣也以为这样不好,但公子说,等水渠挖通,城中积水的问题便能从根儿上解决,在此之前,都先往季家田泄洪处理……”


    “这件事我不同意。”姜洵道,“你去看看,叔叔那庄园都淹成什么样子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哪怕季恒同意,这又让他姜洵有何颜面去见季太傅。


    朱子真跪坐在对面,想了想说道:“没有更好的办……”


    话音未落,姜洵道:“我不信。”


    朱子真:“…………”


    这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大王不同意,那就只能等公子醒了再说。


    好在就目前而言,齐国的事公子还能说的算。哪怕大王不同意,公子三言两语也能让大王点头同意。


    怕只怕这件事大王死活都不肯同意,再横叉一脚。


    且公子何时能醒?这件事拖不得太久,地势低洼区的百姓由于家里灌水,已经开始在大街上搭棚子了。


    而正额头冒汗,内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声,像是公子醒了。


    又过了片刻,那咳声便沿着走廊越传越近。


    只见季恒面色苍白,嘴唇发干,一头长发用深蓝色丝绳半绑,从纱幔后走了出来,又用帕子掩面,撑着木柱咳了许久。


    “叔叔。”姜洵说着,走上前去搀扶,问道,“怎么不多休息?”


    季恒又咳了会儿,便走到姜洵下首坐下了,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请朱內史立刻泄洪处理。”


    朱子真应道:“喏!”


    季恒又道:“我来向殿下解释这件事为何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姜洵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不用解释,我都理解。”


    眼下季恒这状态,他怎么舍得让季恒多说一句话呢?


    而季恒还是道:“去去年,由于盐铁收入忽然有了增长,公帑有了余钱,在还外债之余,我便拨款建了日月学宫。”


    “因为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教育需要长远的投资,学宫网罗齐国神童,将来,这些学子都会成为齐国乃至大昭的人才。学宫定期举办期会,也能为齐国广开言路,谏言纳策。”


    姜洵认同道:“当然。”


    季恒继续道:“今年的情况又有了好转,债务清了,太后又赐了八千金,所以正如之前所说,我想做两件事。”


    “改良农具是为了提高生产力,粮产量提高了,百姓富足,封国的税收也会有所增加。”


    “挖水渠能增加耕地面积,同时解决城中积水的问题。但这水渠,预计也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挖通。那么在挖通之前,城中若再次积水,便泄洪做应急处理,这也是眼下最便捷、最合理的解决方法。”


    “叔叔,”姜洵无奈道,“我并非质疑。”


    季恒又捂住口鼻咳了起来,眉头有些痛苦地蹙着,咳完道:“我也只是重申一下。”


    姜洵想,既已聊到了这儿,既然要公事公办,那他也有话讲。


    他道:“但寡人以为,公私还是应该分清楚,不能总混为一谈。这些年公帑一缺钱,叔叔便掏私银贴补,导致现下一遇到什么问题,大臣们不想着怎么解决,反倒都盯着叔叔的口袋,谁牺牲,大家便盼着谁一直牺牲!这弊病必须要革除,寡人绝不容许!”


    他说着,看向朱子真道:“这些年,叔叔共计贴补了公帑多少钱,有账簿吗?”


    朱子真道:“自是有的。公帑一进一出都有记录,公子贴补的这些钱,都是按捐献记录的。”


    姜洵道:“全部改为债务。”


    眼下齐国财务状况已大有好转,朱子真也觉得如此甚好,便应道:“喏。”


    姜洵又道:“这些年,一共又往季家田泄了几回洪?所有损失,也全部折算成钱赔付给叔叔。一年还不上便分两年还,两年还不上,便分三年还,直到还完为止。”


    朱子真道:“喏。”


    季恒瘦弱的身姿跪坐在原地,面如菜色,有些无奈……


    虽知道阿洵也是为他着想,但改成了债务,他还得想办法还上这些债务,想想还挺头疼。


    且这些债务可不少,多了这笔债,今年的预算他兴许还得重新做。


    而正想着,姜洵又道:“还有今年的预算,我也要看一下。”


    季恒道:“好……”——


    作者有话说:小恒:“是谁在贴钱上这没工资的班,是我。”[吃瓜][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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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朱子真得了允准赶去办事, 殿内便只剩季恒与姜洵二人,气氛有些沉默。


    季恒又坐了一会儿,便看向姜洵道:“……那我先进去休息。”


    姜洵想了想, 叔叔既已醒了, 又有宫人照料, 好像也不需要他在旁边守着, 便起了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又叮嘱道,“叔叔记得吃点东西,按时服药。”


    季恒应道:“好。”说着, 也起了身。


    他兀自回到床上躺下,感到有些千头万绪。


    不知是否是病气未退的缘故,他身体、面颊都有些发热潮红。


    他知道阿洵从小就喜欢黏着他,他也一直容许这一点。


    阿洵身为长子,要肩负的担子太重, 也只有他这叔叔能依靠。对照料者产生依恋, 或者某种“孺慕之情”也是很正常的情愫, 等阿洵再大一些就会慢慢消失了。


    只是又想起那日在汤泉宫,他看到阿洵偷藏了他的荷包,想到阿洵昨晚守了他一夜。


    他便怀疑,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晚辈对长辈的感情吗?


    又想起自己那日踹到阿洵的那一脚,想起了那幅春宫图……


    他感到浑身发紧, 一动也不敢动, 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片刻,默默拉起身上的薄被捂住了脸。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可怕的设想, 只能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


    他强行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扭转到正事, 又想起了昨日的占卜。


    天下大乱。


    兵祸。


    齐国九死一生。


    据闻,去年天子便派出一队方士,从燕地出海,前往某座岛屿去寻找仙药,今年又准备派出一队方士,秘密前往昆仑山寻找仙药。


    天子求仙问药变得愈加频繁,便说明天子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已经到了宫廷名医也无法解决的地步。


    五年前,天子亲征匈奴,意外中箭落下病根。


    隔年,阿兄意外离世。


    同年,梁王因犯事被软禁于长安王府,第二年,梁王自刎于王府,班越被封为了梁王。


    大概是符水的副作用仍残留在了脑子里,季恒越思索便越头痛欲裂。


    他下了床,翻出一块布帛便走到了书案前,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在布帛上写写画画。


    齐,楚,燕,赵,吴,梁。


    根据原著,天子当年在长安设局,要除掉的便是梁王。


    梁王是惠帝幼子,是惠帝晚年最宠爱的夫人所出,因是老幺,父母亲和一帮哥哥姐姐们都很宠,因此养成了坦率直言,又有些受不得憋屈的性子。


    惠帝驾崩时,梁王尚未及冠,天子对梁王一直也很包容。


    梁王在封国也安享租税,国事一律交由天子派来的国相处理,自己只游山玩水、打打猎,做个安分守己的闲王,每年朝觐也给大家当开心果。


    阿兄对这弟弟也很疼爱,而由于阿兄性子宽厚,梁王又与阿兄最亲。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梁王及冠那一年,天子想把尚家小姐,也就是皇后的表妹许配给梁王,又在筵席上说了些“娶了她,我们以后也算是连襟了”之类的玩笑话。


    只是这尚家小姐美则美矣,性子却是出了名的刁蛮厉害。梁王不想娶,甚至想,大哥怎么会许配他这样一个女子?也不提前问问他,还是他亲大哥吗?


    他便在筵席上驳了天子的美意,闹得场面不大愉快。


    筵席结束后,阿兄也私下找过梁王,劝梁王接受这门婚事,再去给陛下赔罪。


    作为过来人,他又怎会不知,陛下只是想在梁王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安插了陛下也就安心了。


    但梁王年纪太小,性子又天真,以为陛下会尊重他的意见,便说这尚家小姐娶进门,他余生岂不是要和赵王一样窝囊了?


    总之,最终也没有接受。


    梁王一日日大了,陛下看梁王的目光便也一日日变得复杂。


    之前梁王飞鹰走马,及冠后,梁王又开始结交江湖游侠,曾多次被人揭发。


    季恒相信梁王结交这些人,只是因为和他们谈得来,向往他们自由、侠气的生活,但陛下却无法这样看待。


    几番提醒过后,两人关系逐渐变得紧张。


    直到四年前,梁王又被人一口气揭发了十几条罪名,其中有私自扩编王宫卫队,取息过律,还有结交死士屡教不改等。


    根据原著,天子看到这些事后震怒,准备等梁王入都朝觐时将他缉拿。


    至此,原文断更。


    后来发生的后续是,梁王听到风吹草动,根本没敢入都,直接被坐实了有不臣之心。


    那年梁王没去朝觐,必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季恒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导致了阿兄在回封国途中的那场意外……


    再后来,天子病倒,朝廷瘫痪,天子康复后又忙于对战匈奴。


    忙完,正手给齐国发了个慰问诏书,反手便去梁国把梁王给抓了。


    听闻班越赶到了梁国时,梁王已做好了谋反准备,但因兵力太过薄弱,根本是螳臂当车。


    梁王在城楼上与班越带来的兵马对峙了三日,心知半点胜算也无,最终一箭未发地出城受降,被带去长安,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跟着梁王谋反的几员将领,则被判处满门抄斩,父母妻儿皆被腰斩于市。


    几个月后,梁王在府中自刎。


    可身为梁王,他还有其他选择吗?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娶了尚家小姐,不结交游侠,收敛一些便能够幸免于难吗?


    可阿兄又为何会“意外”离世?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他承认,他从一开始便错判了天子,因为天子是书中主人公,因为天子是功勋卓著的帝王,于是便认为他天然正义。


    因为在书中看到了天子对阿兄情深义重的那一面,便以为天子会对阿兄手下留情。


    季恒有一种预感,以天子做事的逻辑,在传位之前,他必然会对吴王下手。


    吴王手握金山银山,而皇太子又是害死吴王太子的罪魁祸首。天子绝不会把如此强大,而又结有仇怨的对手留给自己的幼子。


    而齐国,若是继续装鸵鸟,天子能饶他们一命吗?


    假设饶了他们一命……


    季恒坐在书案前,不断在脑海中推演着——


    假设能饶他们一命,在传位之前,大概率也要进一步限制他们手中的权力,限制他们能调动的资源。


    而等天子驾崩,皇太子登基。


    太子年幼,只是个摆设,权柄自然会落到班家人手中,那么班家人又会怎么做?


    先除掉萧家,再除掉齐王、楚王。


    赵王荒淫无能,又“识时务”,只要把班家人舔舒服了,兴许能捞回一条命。


    班家人为了不显得太党同伐异,也极有可能留一个赵王来当吉祥物。


    只要匈奴不灭,燕王大概率也能幸免于难,而燕地物资匮乏,军备、粮草必然要受制于班家。


    而到了那时,他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和吴王唇亡齿寒,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大,且极有可能成为盟友的人物。


    季恒叹了一口气,一抬头,见屏门外站着道熟悉人影,便叫道:“廷玉。”


    左廷玉在门前现身。


    季恒道:“我不是说不用守在这儿,怎么还站在这儿?”


    左廷玉道:“方便主人吩咐。”


    季恒心道,方便倒是方便,只是也不嫌累吗?他见四周也没人,便道:“明天再陪我上山一趟。”


    “喏。”


    ——


    隔日,季恒的马车便停在了断岳峰山脚下。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感到有些“望洋兴叹。”


    左廷玉手中提着一只烧鸡,一只蹄髈,还有几葫芦好酒,看着这又长又陡峭的阶梯,也替季恒感到望洋兴叹。


    两刻钟后,经历了一番艰苦攀登,季恒浑身大汗淋漓,直接在洞口前瘫坐了下来,大喘了几口粗气,叫道:“师……父……”


    云渺山人正翘着腿,躺在吊绳上闭目养神,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季恒撑着地面起了身,拖着宛如千斤重的双腿走进了山洞,又弯腰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上回来得匆忙……烧鸡都没师父带一只……今天……补上……”


    “瞧你。”云渺山人有些嗔怪道,“总给我带东西做什么?你师祖不食人间烟火,只吸食日月精华,对这些荤腥之物极为敏感。我若吃了这东西,你师祖嫌味道腥骚,一个月内都不肯再上我的身的。”说着,轻轻一跃落了地,负手走上前来。


    云渺山人嘴上虽这样说,但他对大鱼大肉根本没有抵抗力。


    云渺山人是孤儿,自幼被李无忧捡了回去,跟着李无忧修炼,给苍戾帝当童子。


    由于李无忧那一派要严格忌荤腥、忌酒,于是他从小连一粒肉糜都没尝过。


    后来他跟着李无忧、子稷、大苍臣子与部将等人上了山,再后来,李无忧又扔下所有人远走高飞,云渺山人便被留在了山上。


    子稷那些侍卫总劝他吃肉,他慢慢便也破了戒。


    他吃到第一口肉时,只觉得臭得不行,直接吐了出来。只是晚上躺下来,又对这味道有些回味。


    吃了第二口还是吐,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回味。


    总之慢慢的,他已经习惯了肉味。因小时候没吃过肉,又有那么点报复性补偿的意味,看到肉便走不动路。


    虽然这对修行不利,但眼下他对修炼早已是半放弃状态。他这年岁,早就没什么希望了。


    季恒把酒菜摆上,说道:“弟子今日不占卜,只想和师父聊聊天,不用请师祖。”


    云渺山人坐下了,说道:“好,那就聊聊。”


    季恒道:“今年年初,吴王太子殁,这件事师父听说了吗?”


    他知道师父云游四海,做过不少大人物的座上宾,因料事如神,在各地人脉颇广。


    但大概是基于某种“保护顾客隐私”的原则,师父从不会向别人透露他为谁做过什么事。


    云渺山人撕下一只鸡腿来啃,嘴巴上的胡须随咀嚼而一动一动,淡然道:“没听说过。”说着,用另一手给自己倒酒。


    只是那神情,显然不像没听说过的样子。


    季恒想知道,这些年劝吴王多布施,吴王也十分信任的那位云游仙人,究竟是不是师父?


    他把葫芦接了过来,给师父斟酒,说道:“方士们都说,吴王子嗣养不大,是因为德没攒够,劝他多布施。可这些年吴王也没少布施,太子焕为何还是夭折了呢?”


    云渺山人闷了一口酒,享受着难得的美酒美食,眼睛惬意地眯起,感觉快飘飘欲仙了。


    他状态很放松,说道:“吴王命里就无子,一个都没有。他不服,想强行逆天改命留下子嗣,根本就行不通。”


    “那太子焕,吴王若没把他接来,就养在外面也不至于夭折。坏就坏在接回来了,还立为了太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又啃下一口鸡腿,说道:“吴王这事儿,我也问过你师祖,他也没有破解之法。”


    季恒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师父又为何要跟吴王说,只要多布施就能留下子嗣?”


    不知是否是酒气上头的缘故,云渺山人的脸“腾—”一下便红了,矢口否认道:“谁说我说了?没有,我可没说!”


    季恒道:“吴王那么有钱,师父给吴王算卦,吴王都给了师父多少钱?师父该不会早就发了大财,背地里还藏了好几座别院吧?”


    “胡说!”云渺山人道,“我可没收钱,一个铜板都没收。正因为我没收钱,算的又准,吴王才更迷信我的话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看着这徒弟,只觉得烦死了!又问道:“布施不好吗?”


    “他抱着那金山银山,是能花完啊,还是能带走啊,还是能传给下一代啊?布施了,百姓获益,心里也能念着吴王的好,他自己也能积点阴德,给下辈子攒下善报,不好吗?”


    季恒道:“是很好。”


    云渺山人又“哼”了声,说道:“为师给人算卦,算到凶卦,他们问我破解之法——反正有钱的我就劝他多布施,残暴的我就劝他待人仁慈,懂吗?”


    季恒哭笑不得,说道:“懂了。”


    云渺山人又道:“若不是看你们齐国穷得叮当响,我高低也得劝你多布施。”


    “不过你们齐国只是公帑穷,百姓倒是不穷。我看过了,你们这儿的百姓日子过得还不错,也就比粮税全免的吴国差了那么一点。”


    季恒道:“弟子一定再接再厉。”又问道,“师父下个月离开齐地,是不是就要去往吴国了?”


    云渺山人捋了一把胡须,说道:“勿要多问。”


    季恒道:“若是去吴国,能否帮弟子给吴王递几句话?”


    他不清楚师父和吴王之间是如何联络,但太子焕夭折,吴王内心痛苦,必然还会再找师父。


    他需要一个人来做他和吴王之间的联络人。


    这个人要行踪神秘,不能让人看出有人在他和吴王之间递口信。


    这个人也必须绝对可靠,因为一旦出卖了他,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季恒原本想借吴王太子的丧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人去吴国吊唁,顺便与吴王联络,但想了想还是不大稳妥。


    按照礼节,吴王太子殁,齐王理应派人吊唁,这是例行公事。


    不过派谁前去,还要向朝廷报备和请示。


    而吴王太子丧礼如此隆重的场合,那段时日前后,吴王身边必定安插满了陛下眼线,兴许谁的表情如何,看上去哀不哀痛,都会如实传到陛下耳中。


    谁私下见了吴王,陛下还会不知道吗?


    可师父便不一样了,谁又知道这云游仙人,私下与他季恒也交情匪浅。只要师父与吴王的谈话别被人听到,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云渺山人再度让步,道:“你让我传什么话?”


    季恒道:“说我想和他合纵谋反。”


    云渺山人惊呆了,用一种“你是疯了还是在开玩笑?”的眼神看向了季恒。


    他余光瞥见洞口前,那侍卫也明显惊了一下,便用下巴指了指那侍卫的背影,提醒季恒。


    季恒道:“可信。”


    云渺山人便又道:“你为何……?”


    季恒道:“因为皇太子品行不端,性情乖张,又有皇后在身边教唆,既不仁厚,也没有才干,不具备作为一个帝王应有的素养。”


    “因为班家人不能独揽大权,一旦让他们握住权柄,他们势必要党同伐异,而我不能把阿兄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放在任人宰割的位置上。”


    因为他几乎确信,换个人做皇帝,会比皇太子做得更好。


    云渺山人快要疯了,因为他明知不可为,却又在蠢蠢欲动!


    他知道不可为,不是因为季恒的设想不够好,而是因为他这设想太好,实现的可能性却太低,失败的代价也太大!


    他问道:“可我又为何要帮你?”


    季恒道:“为了天下,也为了子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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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贺玉被逐出仙门后便四处流浪,靠招摇撞骗为生了!”


    ——


    贺玉是修仙界茶余饭后屡说不厌的谈资。


    当年那家世天赋一等,容貌冠绝三界,二十岁修炼为一代宗师的天之骄子贺仙尊,如今竟举着“神算子”布幌,四处流浪摆摊了!


    他什么都看,什么活儿都接。


    什么周易算卦、方位风水、招魂驱鬼,不过他还真没招摇撞骗。


    沦为凡人后,他还是能听到人界以外的声音,甚至还能与之交流。


    有些鬼神能预测未来,有些鬼神能驱逐恶鬼,只要给他们上贡祭品,便能请他们过来帮忙。


    但他的顾客都是些穷苦百姓,拿不出像样的贡品,他有时还要倒贴钱,这活儿便也越干越穷。


    穷到那些鬼神,也开始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说他供奉的这点祭品,都不够来回路费。


    慢慢地,他再也召唤不到神灵了……真的沦为了江湖骗子。


    直到有一日,一个快要饿死的小鬼附到了他身上,问:“哥哥,你有吃的吗?”


    后来,这小鬼升级打怪,变得越来越强,又对他说:“哥哥,往后三界我罩着你!”


    ——


    > 沦为江湖术士的仙尊受 X 正在逐步变强的小鬼攻


    > 双向救赎 双C


    第67章


    他又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沉默良久, 道:“勿要多问。”


    季恒便没再多问。


    ——


    快谈完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季恒今日没喝符水,可不知为何,谈着谈着却仍感到头痛欲裂。


    他自己的声音、师父的声音, 都在这山洞内撞出幽幽的回响。他已经听不清师父在说什么, 只感到师父的形象忽远忽近, 声音忽大忽小, 嘴巴一张一合。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用手掌按住肿胀的太阳穴,忽然叫道:“师父。”


    云渺山人道:“怎么了?”


    季恒道:“我头疼, 听师父说话跟念咒一样,先别说了。”


    云渺山人无语道:“今天不是也没喝符水吗,这又是怎么了?”


    有一瞬间季恒也在想,会不会那符水真的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山洞, 或者这山洞里的别的什么?


    只是眼下, 胀痛的头脑已经无法支撑他思考太多。好在正事已经谈完, 他便扶着岩壁起了身,先走了出去。


    山洞外鸟语花香、空气新鲜,季恒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缓了一会儿,又交代说,明日会差左廷玉送来一头大毛驴, 既符合师父清贫的人设, 也能让师父少受点累。


    云渺山人心道,别让他跑腿, 他也能少受点累!


    但看季恒身子难受,便也没多话。


    下山时,季恒双腿脱力, 意识也有些缥缈。


    他从一旁树丛中捡了根粗木棍当登山杖,用木棍支撑着身体,这才勉强一步步走下台阶,两腿抖如筛糠。


    每年占卜完下山,他都是这身残志坚的模样。


    左廷玉放心不下,不断回头去看。他想搀扶,但又觉得公子也未必喜欢别人触碰他。


    他又想起两日前,大王背公子下山,公子倒是丝毫也不排斥。大概是难受得狠了,连口头拒绝也没有。他便想,殿下若是在就好了,公子也能少受点累。


    那日回去后,季恒又昏迷了三天三夜。


    姜洵得了季恒昏迷的消息,忙大步流星地赶来,把侍医和长生殿的人都叫过来折腾了一遍,又问道:“今年不是已经昏迷过一回了吗?怎么又昏迷了!”说着,环视这站了一地的侍医、侍女、宦官,目光最终在左廷玉身上锁定,道,“其他人都退下。”


    大家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下。


    小婧也退下了,想了想,又合上了房门。


    空空荡荡的殿内,便只剩下姜洵、左廷玉与季恒三人。


    季恒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姜洵看了他一眼,问左廷玉道:“怎么回事?”


    左廷玉也知道瞒不住,说道:“公子今日又去了趟断岳峰。”


    姜洵猜到会是如此,兴许是那日他忽然出现,打断了季恒的思路,让季恒没能问完,于是又上了一趟山。


    可他不能理解,季恒为何非要瞒着他?


    不是说好了换他来喝符水吗?


    他有种被背叛感,是对季恒和左廷玉两个人的。


    他那日撞破了他们的秘密,以为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他们三个人的秘密,但季恒、左廷玉还是背着他单独行动。


    他那日背季恒下山,心里便在想,往年季恒又是如何下山的?


    是左廷玉背他下山吗?


    左廷玉今日也刚背着他下山吗?


    当然,他不是嫉妒或者乱吃飞醋的意思……季恒这状态,他也希望季恒能舒服点,能得到悉心的照料……


    但他知道左廷玉在季府出生,从小和季恒一块儿长大。听说当年季恒刚出生,尚在襁褓中,左廷玉就已经抱过他了。


    姜洵心想,襁褓中的季恒,那得可爱成什么样子啊?他都没抱过,且这辈子都不可能抱到了。


    于是越想越烦,心情杂乱。


    且抛开这些不谈——


    姜洵又看了昏迷不醒的季恒一眼,问道:“每次去见了那师父,回来就变成这样,你就不想拦着叔叔吗?”


    “也想。”左廷玉道,“但公子的命我不得不从。”


    “我知道你在这位置上有难处。”姜洵道,“但我也不认为臣子便要对君王言听计从。”


    “君王要杀忠臣,臣子在身旁递剑柄,君王荒淫,臣子为君王网络美女,这不是臣子,这是在助纣为虐,是奸佞。”


    奸佞。


    左廷玉眉骨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有些委屈,不得不替自己辩解,说道:“我无法阻拦,因为我知道公子更多的难处。”


    而这些难处,都是大王所不知道的。


    这话又听得姜洵嘴角抽抽,说道:“我知道你们瞒了我很多事,你们之间有很多秘密。我也不希望你背叛季恒,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但至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又事关叔叔身体,我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瞒着我。”


    有其他办法的不是吗?


    若是换他喝符水请不来那仙人,那便以齐国之名祭祀,再不行便请大师做法事,总有办法,总之他再也不想看到季恒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左廷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应了!


    ——


    季恒睡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廷议当日醒来。天还未亮他便睁了眼,空了三日的胃像在干烧。


    小婧睡眠浅,听了他翻身的声音也睁了眼,两人在昏暗中蓦地四目相对。


    小婧有些迷糊,盯着季恒那滴溜溜的黑眼珠看了许久才确认,说道:“公子醒了!”说着,忙递水,又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有什么东西?”


    “小厨房里煨着青菜瘦肉粥,我去拿。”


    “吃。”


    一碗咸香软糯的粥很快端了过来,季恒着急吃,只是粥又很烫,小婧便用扇子帮他扇了许久,可还是很烫,小婧便道:“其实还有一个最快的法子。”


    季恒问:“什么法子?”


    “往粥里加凉水。”


    季恒心道,有这法子也不早点说,叫小婧快加。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季恒便也恢复了精神,又问道:“这几天又发生什么了没有?”


    小婧跪坐在地上,手放松地搭在榻上,想了想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官廨每日送来公文,大王日日都来批阅,都在那儿,”说着,指了指另一侧的书案,“说等公子醒了给公子过目。”


    “‘来’批阅,”季恒道,“你是说殿下来这里批阅?”


    小婧道:“是啊,就在那书案上。”


    季恒仰坐在床头,手中端着粥碗,不禁问道:“那殿下还做什么了?”


    虽然姜洵之前也常来他这儿吃个饭、写写作业什么的。


    小婧做思考状,道:“殿下每日一睁眼便是读书,下午学堂放学,殿下便来长生殿问安,见公子没醒,便坐在那里看公文,天黑了便回去睡觉。每天都这样。”


    季恒“哦”了声。


    他又坐了会儿,便把粥碗递给了小婧,说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说着,爬下床,走向书案。


    他睡了三天三夜,眼下精神得很,准备先看看公文,等天亮了便去文德殿。


    小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那我先回去了,公子有事叫我……”


    季恒在案前坐下了,道:“嗯,快去,睡个自然醒。”说着,点亮了油灯,又拿来一卷公文,解开麻绳开始看了起来。


    公文攒了太多,季恒看得一目十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再看看姜洵的批复。


    毫无疑问,姜洵的进步是显著的。


    姜洵处理日常事务的思路,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但姜洵比他更果敢、更利落,没有太多瞻前顾后的纠结,有时也能提供让他意想不到的角度。


    天快亮时,一摞公文终于看完。


    季恒捆上最后一卷竹简时,心中既有惊喜又有淡淡的失落……


    不过齐国的符印,他是真的能放心地交出去了。


    他盘坐在案前伸了个懒腰,看还有些时间,便走到榻上躺下。原本只是想平平腰休息一下,只是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天亮时,宫人们捧着热水、衣冠鱼贯而入。


    来福走到床边,弯腰低声唤他道:“公子,时辰到了。”


    季恒身子很沉,应了声“好……”,便再度爬了起来,洗漱,更衣,戴进贤冠,而后向文德殿走了过去。


    齐国廷议氛围开放,什么大事小事都谈。时辰一到,廷议开始,大家便开始侃侃而谈。


    而谈着谈着,谭太傅上班时间拉着下属在官廨里下六博棋,不仅自己不工作,还耽误下属工作的事,便被申屠国相给参了一本。


    姜洵只想笑,高坐堂前看着热闹。


    坐在左侧上首的季恒,则扭头向邻座的谭太傅射过去一道审视的目光。


    谭太傅没有颜面,低着头不说话。


    季恒问道:“太傅这样多久了?”


    谭太傅跪坐在原地,双手撑着大腿,身子微微前后摇晃,伸出一根手指道:“差不多……一个月。”


    对面申屠景道:“少说两个月!”


    太傅不申辩,季恒便道:“扣两个月俸禄,下不为例。”


    谭太傅直点头。


    不过季恒有个差事要交给太傅,还得自然不刻意地交给太傅,他便又刁难道:“太傅近来很闲吗?六博棋好玩吗?”


    谭太傅像个乖巧的老小孩,摇头道:“不好玩……不过确实有点闲……”


    季恒道:“吴王太子殁,齐国还得派人吊唁,”说着,看向大家,“有哪位想代表齐王前去吊唁的吗?”


    吊唁吴王太子,首先官职不能太低,怎么也得是国相、太傅、內史、中尉中的一位,否则显得太不重视。


    但吴国一来一往起码也要一个多月,这几位大人又都很忙,且吊唁的只是一个十岁夭折的孩童,大家便都不大愿意。


    季恒道:“都不想去?”


    大家表示,都不想去。


    季恒道:“既然属太傅最闲,那么就太傅跑一趟吧。”


    谭康道:“喏。”


    廷议结束,季恒又马不停蹄赶回了长生殿,只是并未进屋,而是直接坐上了停在庭院门外的马车,对左雨潇道:“去日月学宫。”——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眼镜][眼镜]


    第68章


    三刻钟后, 马车在学宫门前停了下来,左雨潇掀开了竹帘,道:“到了, 公子。”


    季恒一路上都在想事, 探身而出时, 眉头微微有些蹙着。而一抬头, 却又怔了怔,见院子里的白玉兰又结满了洁白的花朵,四周满是幽幽的芬芳。


    那树很高, 隔着院墙也能看到整个树冠,花朵密密匝匝,一旁的柳枝随风拂动。


    格外和煦又繁盛的春日晌午。


    季恒跨入院门,庭院内身穿弟子服的少年见了他,有礼有节地作揖道:“公子。”


    学宫内的气场很干净, 季恒每次来到这儿都能感到心里很静、很平和, 温声笑问道:“祭酒大人在吗?”


    那弟子道:“在的, 弟子这就去请。”说着,把扫帚立在树下,便转身跑去请祭酒。


    过了片刻,祭酒孙营便作揖迎了出来,道:“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他知道公子是有事要谈, 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里面请。”


    二人来到孙营的官廨, 这屋子不大,书案上、地面上都堆满了书卷,快没有落脚的地方。


    孙营弯下腰, 把竹简都推到一边,又在中间放了两张席子,说道:“不知公子要来,见笑了。”说着请人入内。


    “没有没有。”季恒说着,入内。


    二人面对面坐下,孙营又递来一杯水,季恒接了。


    他今日前来,是因为祭酒在公文中说,这阵子学宫中有不少学者都向他请辞,想另谋高就——其实都是被昭廷给挖走了,其中还有两位元老级别的人物。


    祭酒有些惋惜,又觉得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得跟他说一声,便写了个公文。


    季恒对此倒很看得开,还反过来安慰孙营,道:“学宫来去自由,祭酒也不必太难过。”


    包括齐国拨款培养的这些弟子,他也从未期盼过他们将来都能留在齐国效力。


    “学者也好、学子也好,他们到长安谋职,到地方谋职,到其他诸侯国谋职,这也算一种桃李满天下了不是么?”


    孙营听了倒也好受些。


    其实那两位元老也同他谈过,一来是被陛下赏识,他们不得不去;二来,在有生之年,他们的确也想到昭廷去试一试,想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了却年轻时的一桩心愿。


    学宫氛围自由,他们待得舒服,但在“名利”二字上的确也比不上中央朝廷。人有不同的追求,孙营倒也理解。


    两人都是有事说事,不大善谈的性子,聊完此事便都有些沉默。


    季恒抿了一口水,放下木杯,一扭头,便见开敞的屏门外可谓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他起身走到门前观赏那庭院景观,又晒晒太阳。看了会儿,回身时顺手把门合上了,走到孙营对面跪坐下来。


    孙营意识到公子是有话要讲,便放下杯子,等公子开口。


    季恒道:“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孙营道:“公子请讲,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季恒道:“我想请祭酒推荐几位精通机关术和器械制造的匠人。要信得过,口风严的。”


    孙营蓦地看向季恒,满目惊异,问道:“公子要这些人做什么?”


    季恒捧着热茶杯,掌心出了层薄汗,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些天打了一卦,那卦象极凶,预示今年会有兵祸。这些年匈奴愈发嚣张,陛下又伤了龙体,无法亲征,大昭在战场上屡败下风。我怕是匈奴要打过来,想提前为齐国做些防范。”


    孙营是尚同会的人,按尚同会的组织结构,孙营算齐地这一片的城主,能号令这一带的成员。


    季恒也是偶然发现的这一点。


    几年前,他招募工匠改良农具,在改良耧车时,有个技术问题始终无法突破。


    他听某位老师傅说,城外百里住着一位隐世高人,各种精密零件都能锻造,便曾“十顾茅庐”。


    而有一次,他竟在那位高人的茅屋中撞见了孙营。


    士农工商,各阶层之间都有壁垒,孙大人是世家出身,士人阶层,又是如何认识这位工匠的?并且还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工匠?


    即便孙营也给出了解释,说自己和那位匠人是偶然相识,说起了二人相识的经历,还说自己对锻铁感兴趣。


    季恒表面应和,心里却是一个字都没信,甚至有种直觉,觉得孙祭酒该不会同某个墨者组织有关联吧?……尚同会?


    孙营一向声称自己并不信奉哪一个学派,而主张博采众长。学宫也主张百家争鸣,各学派间平等交流,孙营身为学宫祭酒,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偏颇,这一点季恒也十分认可。


    但季恒同孙营接触下来,总觉得孙营言谈、价值观、做事风格,甚至是外形气质等各个方面都颇有墨者风范。


    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季恒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留心孙营。


    再后来,齐地也发生了一起刺杀地主的案件。


    那地主飞扬跋扈,平日便以虐待自家奴隶为乐,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奴隶们被逼入绝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约在一起要杀了那地主,结果其中却出了个叛徒,向地主告密,导致奴隶们集体被地主反杀。


    十几名奴隶,被地主套进麻袋生生打成了骨泥肉酱,这才招来了尚同会的人。


    这些执行刺杀任务的尚同会成员,一般都武功高强,哪怕被抓住了也会立刻自尽,以保护组织其他成员。


    而那刺客也是倒霉,在作案回去的路上,恰好碰见纪无畏老将军到好友家中饮酒,喝高兴了,深夜带着一众家将骑马回府……


    总之,纪无畏听人喊“抓刺客!”,便立刻拔刀相助,将那刺客给活捉了。刺客曾尝试自尽,也被纪老将军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无论是否是替天行道,尚同会行的都是私刑,身为官方,季恒也不得不受理此案。


    而此事也引来了朝廷的关注,那一阵尚同会的刺杀行动太过猖獗,大家又传尚同会是子稷创建,朝廷便想把尚同会,连同子稷也一网打尽。


    听闻齐国活捉了一名尚同会成员,朝廷便命齐国交出那名刺客,交由长安审理,事态愈发大了。


    虽然身为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尚同会成员之间的联络方式也极为隐蔽,大部分成员之间并不互相认识。但顺藤摸瓜,也极有可能给他们的组织带来灭顶之灾。


    总之在焦急之下,孙营露出了破绽。


    季恒看到孙营针对此案的一些言行,也几乎确认了孙营就是尚同会的一员。他便进一步试探和利诱,让孙营坦白。


    孙营情急之下,也向季恒承认了这一点,并向季恒寻求帮助。


    “好在”齐国因财政紧缺,监狱也年久失修,本身便不太具备关押如此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的条件。


    季恒便放了点水,让孙营派组织成员来劫狱,在朝廷人马赶到之前,把那刺客给劫走了。


    ——


    季恒嗓子干痒,便端起木杯喝了一口水。


    他不知听了他这番话,孙营能有几分相信?又能猜出他几分的真实意图?


    但无论如何,他料想自己与孙营之间的利益是一致的。


    再不济,他手中也抓着孙营的把柄。


    孙营思量许久,说道:“眼下草原尚未入春,听闻匈奴还在代地与我军拉扯,恐怕要等开了春才肯退……”他感到有些牵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总之……是应早做防范。”


    季恒又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木杯。


    他知道孙营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也知道孙营是聪明人。此时多言,反倒画蛇添足,他便一句话也没多说。


    孙营眉头紧锁,像在沉思,良久良久后才说道:“但此事兹事体大,等我考虑好人选,同他们沟通过后再同公子联络。”


    此事算是成了。


    季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者中有一部分人便专门研究机关术、器械制造等。


    尚同会虽不以墨者自居,但大体上继承的是墨家的衣钵。且根据他们作案留下来的线索也可以看出,尚同会钻研出了不少市面上见不着的兵器。


    他们的帮助,将对季恒大有助益。


    他道:“那便有劳孙大人了。”又闲谈道,“近来学宫可好,没什么事吧?”


    孙营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一切都好,请公子放心。”


    季恒道:“今年财政宽裕了一些,学宫的经费我也多拨了一些。具体数目,等大王确认了再告知孙大人,不过肯定能松快不少。”


    孙营恳切道:“下官代学宫弟子谢过公子。”


    “祭酒大人为了学宫也很操劳。”季恒说着,也没什么事,便先起了身道,“祭酒大人留步吧。”


    孙营还是起了身。


    推开房门时,左雨潇正抱着剑守在门口,以确保四周无人。他知道左雨潇都听到了,不过这也是他允准的。


    回去的马车上,季恒有些疲惫,便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沿街两侧传来的热闹与喧嚣。左雨潇则站在外头驾车,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抵达王宫,左雨潇放好脚蹬,看着季恒下车,这才问道:“此人可信吗?”


    季恒恰好也有事要交代,便道:“进去说。”


    “喏。”


    进了内室,季恒叫小婧清退左右,而后在书案前坐下了,说道:“今年齐国会拨款迭代农户手中的农具。公帑拨款,我们那冶铁作坊接单,做好后交付给官署,再由官署负责贩卖——大致是这个模式。”


    左雨潇道:“公子是想趁此机会……?”说着,蓦地看向季恒。


    季恒缓缓点了一下头。


    此次入都,他也彻头彻尾想通了一件事。


    弱者的退让换不来强者的怜悯。阿兄那般宽仁,陛下与阿兄甚至自幼感情深厚,可陛下还是没有放过阿兄。


    那书中对二人童年的描述,让季恒做梦也想不到阿兄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可当今天子,就是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却杀人如麻,必要之时,从不惜拿无辜之人开刀的冷血帝王。


    他二十岁的成年礼,是一边流泪一边将剑刺向了惠帝的心脏,又发动兵变,将所有反对他的文臣武将屠戮殆尽,踏着尸山血海、登上了皇位。


    季恒曾同情姜炎的经历,可这故事里的哪一个人又不值得同情呢?


    阿兄不值得同情吗?


    阿嫂不值得同情吗?


    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双亲的阿灼、阿洵、阿宝不值得同情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下,他不想再同情任何人,他只想可怜可怜自己和自己的身边人。


    他不想再跪在天子脚下求天子赐药,不想再祈求天子对齐国高抬贵手,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珍爱的一切,生死存亡皆系于他人的一念之间。


    他知道自己是在螳臂当车,其实他根本也没有多少勇气。


    但他怕自己被逼入绝境,只想殊死一搏时,身边却连一把可以拿起来的剑也没有。


    他必须早做准备。


    他不想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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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从长安回来的路上, 季恒便在构想整个流程,说道:“一号坊、二号坊只负责冶炼铁料,制成胚体。”


    这样的胚体是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各种铁块, 预计会有上百种“型号”。


    要制成农具的胚体与要制成兵器的胚体混合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哪个型号的胚体, 最终会被锻造成什么模样。


    “农具也好, 什么也好,最后全部送到三号坊进行锻造、打磨、组装。负责……”季恒把兵器二字含混了过去,道, “那片区域必须要严格管控,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做事的师傅,全部安排作坊奴隶,活契的不行。挑些性子沉稳、寡言少语的。”说着,看向了左雨潇。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稍一行差踏错, 便要万劫不复, 但还是道:“……这件事,我想交给你来办。”


    左雨潇义不容辞,说道:“我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请公子放心便是。”顿了顿, 又抬眼看向了季恒, 问道,“但孙祭酒……他有几分可信?”


    孙营虽是齐国人, 但公子同孙营打交道毕竟也不过两年。


    要一起做这种事,要么便要有人身控制,要么便要有能过命的信任。


    季恒叹了一口气, 说出了自己的考量,道:“一来,准备这东西,无论是为了防范匈奴也好,防范谁也好,帮助弱势一方抵御强者的侵略,本身便符合他们组织的价值判断。”


    “二来,昭廷大张旗鼓地追杀尚同会,追杀子稷,我们和尚同会也算同病相怜。”


    他现在只有一个原则,谁和陛下有仇,谁便有可能成为他最坚实的盟友。


    “再不济,我手中也捏着孙营的把柄,知道尚同会的许多事。若是对我不利,那便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想这么做。”


    听到这儿,左雨潇便也放心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那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险,说道:“那便听公子安排。”


    “还有一件事,”季恒道,“有空帮我看看临淄城外的别院,最好是依山傍水、远离人烟,能静养的。也不用太大,能住下十来个人便好。”


    左雨潇有些疑惑,问道:“不知是谁要住?”


    季恒垂眸道:“是我要住。”


    他许诺过天子会在一年之内搬离齐王宫,不再插手齐国事。


    他做这些事,也不想牵连更多的人。


    他该准备离开了。


    ——


    送走了左雨潇,季恒又拿出齐国今年的预算,调整上面的金额,调整完又拿出了算盘。


    这年代原本没有算盘,但算盘又不难做,季恒便出了图请木匠打造,而后推广使用。


    在此之前,大家算术都只能用“算筹”。


    虽然算筹的功能也很强大,能进行复杂运算,但摆弄一根根木棍,实在没有拨弄算盘珠子来得方便,算盘的推广便也直接提高了齐国做账的效率。


    算完,季恒便卷上了竹简,扭头看向门外,见庭院已彻底被夜幕笼罩。


    小婧问他是否要传饭,季恒有些没问口,便道:“先不用了。”


    眼下时辰也不算太晚,阿洵应该还没睡。季恒想起阿洵上回说要看预算的事,便道:“我去趟华阳殿。”


    若是气氛合适,还得和阿洵提一下自己可能要离开的事,先打个预防针才好。


    ——


    华阳殿内灯火通明,门窗一律大开大敞。


    姜洵院子里没种花,而只有茁壮成长的各类绿植。


    季恒穿过那绿油油的庭院,手握竹简,提着白衣拾阶而上,却见殿内空无一人,除了门口守职的郎卫,竟连个宫人也不见。


    他心道奇怪,又想起明日休沐,邓月、皓空应该都已经回家了,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安静的吗?


    他试着叫了声:“阿洵?”却只传来幽幽的回音。


    华阳殿比长生殿要亮堂许多,两侧纱幔随风轻摆,季恒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四周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走到内室竹帘前,又听里头隐隐传来些水声。


    季恒用竹简挑起了帘子,见里头摆了道屏风,屏风上空正萦绕着薄薄的水雾。


    姜洵的衣物散落一地,光是看到这些衣物的轨迹,季恒都能想象到姜洵那边走边脱,边脱又边扔的随性模样。


    在洗澡吗?


    季恒想着,踏入了内室。


    他方才叫姜洵,姜洵没应,莫非是泡在浴桶里睡着了?虽然浴桶的长度也无法容纳一个人平躺下去,但泡澡入睡还是蛮危险的。


    他想到屏风后看一眼,却又莫名感到不太“方便”。


    紫瑶长大一些后,季恒的确感到身为异姓长辈有许多不方便。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跟阿洵还会有这么多不方便的地方……


    而正纠结,黑色漆画屏风后,姜洵“哗啦”一声起了身,水珠顺着紧实的肌肉滚滚滑落。


    他跨出浴桶,也没擦身,拾起宫人放在托盘上的亵裤,没一会儿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那条亵裤。


    季恒没料到姜洵会如此示人,叫道:“阿……阿洵?”


    姜洵没应他,只径直走上前来。


    季恒瞒着他上山占卜,昏迷了三天三夜,今日才醒。


    早上在文德殿,他没有和季恒说话的时机,结束后又各忙各的。他心里还有气。


    季恒不知道这一点,站在原地,用小绵羊似的无害目光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姜洵。他意识到不太对,姜洵脸很臭,且靠得有些太近了……但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姜洵不会踏入他的边界。


    直到姜洵略带侵略性地踏了进来,季恒才慌张地退了一步,又叫道:“阿洵……”


    姜洵弯下腰,拾起扔在地上的袍子。


    他看着季恒那一双穿着足衣的脚,看着自己的衣摆,缓缓扫过季恒紧绷到有些蜷曲的脚趾。


    拾起后,又旁若无人地穿上了。


    季恒有些局促,见姜洵穿好了外衫,便想递上腰封。而低下头正准备寻找,却见自己脚边躺着只软趴趴的荷包。因方才被袍子压着,于是没有看到。


    他蹲下身,把那荷包捡了起来。


    这荷包镶的是红边——如果他没眼瞎的话。


    于是他怔怔抬头看向了姜洵。


    姜洵反应却十分淡定,除了觉得季恒蹲在地上看他的模样格外迷人以外。他早就知道季恒已经发现了,因为他一直把这荷包放怀里,季恒在汤泉宫捡到后,却把它塞进了袖袋。


    他若无其事地把荷包夺了回来。


    季恒起了身,看向姜洵,有些呆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发现姜洵把这东西带在身上,且这一回,姜洵当场被他识破,难道不应该跟他解释一下吗?毕竟荷包是私密之物,在这年代,常常被用作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季恒道:“这不是我的……”


    姜洵道:“是我的。”


    季恒:“…………?”


    他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耳朵出了问题,以防万一,又回忆了一遍。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确认的,因为除了他自己是红色,其他人的荷包颜色都和他们的名字是对应的,姜洵明明是黑色。


    季恒道:“红色明明是……”


    姜洵面不改色道:“我抢回来了就是我的。”


    季恒有些难以置信,不仅因为姜洵偷藏他的私密之物,也因为姜洵生平第一次如此武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他不敢相信地后退半步,面红耳赤地看向姜洵,伸出一只手道:“还给我。”


    姜洵道:“不还。”


    “……”


    姜洵又不缺这一个荷包,且季恒撞见两次,两次荷包都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放任何东西。


    既然不需要,又为何不还给他,还总是带在身上呢?


    而正在季恒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接受这件事时,姜洵又道:“我可以叫你季恒吗?”


    季恒在这个夜晚彻彻底底地意识到姜洵变了,再也无法拿他当一个普通的亲人看待。


    他有些生气,说道:“你是君王我是臣子,你是主人我是门客,你当然可以!”


    姜洵改口道:“叔叔。”


    季恒松了一口气。


    而正在他为这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的称呼,感到了舒服一点时,姜洵又说了句让他更疯的话。


    他向前一步,说道:“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季恒像挨了当头一棒,大脑一片空白,过了片刻,又话赶话道:“当然,你从小就很……”


    只是想起近来种种,季恒也无法再装鸵鸟。


    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想歪了,但今晚不说清楚,回去后不知又要纠结多久,便问道:“是……何种喜欢?”


    一轮弯月悬挂在庭院上空,殿内屏门皆大敞着,春日晚风温柔地吹了进来。


    姜洵道:“我也不知是何种喜欢。”


    他已衣冠楚楚,只是此刻,又像是赤|裸裸站在了季恒面前,在等待季恒的审判。


    他一五一十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开始对叔叔很在意,很牵肠挂肚。”


    他也在想,这究竟是从何时起?


    但实在是太早了,早到他早就忘记了,只不过这一两年愈发严重。


    “明明同住齐王宫,可一和你分开,便又对你日思夜想。吃饭时想,上课时想,睡前想,梦里也想。”


    “看到你生病,昏迷不醒,便又很想发疯!”


    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也吓了一跳。


    直至今日,要他直面这一点,他也仍感到手足无措。


    他……喜欢季恒?


    他,姜洵……喜欢叔叔季恒?


    不是亲人之间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


    他兀自说道:“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想拥抱你,抚摸你。想和你一起做春宫图上……”


    话音未落,季恒的纤纤玉手便“啪—”地“抚摸”上了他的脸颊。


    他回过神来,看到季恒因羞愤而通红的脸。


    季恒怔了怔,看向自己刚“抚摸”过姜洵的手掌,也有些难以置信,说道:“对不起,我……”说着,一脸歉疚地看向了姜洵。


    却见姜洵没有丝毫被打的难过,而是用手背蹭了蹭被“抚摸”过的地方,扯起嘴角笑了,竟像是有些暗爽。


    “……”


    季恒惊呆了,连夜逃出了华阳殿。


    ——


    姜洵爽到了。


    他把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来的话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最真实地说了出来,季恒也给了他最真实的反应,他内心无比坦然。


    他一如既往地上课、骑射、看公文,心情一好转起来,比之前都专注了不少。


    而只有季恒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纠结、煎熬、崩溃,像发了热病的人一样浑身发烫,时不时想躺地上打滚发疯,想摔摔砸砸,想大声尖叫!


    再次见面,是在五日后的文德殿。


    季恒一袭白衣,头戴进贤冠,跪坐左列上首;姜洵则一袭黑衣,头戴九珠旒冕,坐北朝南。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无论内心涌动着什么想法,当着外人的面,两人都是一副衣冠楚楚、行事沉稳的正人君子模样。


    季恒今日话不太多,许多事都由姜洵主谈,姜洵拍板。


    末了,姜洵又问道:“还有何事要议?”


    谭康已于几日前启程前往吴国,坐席空着。


    而谭康下首处的朱子真,见时辰还早,其他人又无话可说,便道:“昨日临淄郡府倒是受理了一件格外‘有趣’的案件,可以谈谈。”


    姜洵道:“讲讲。”


    季恒也向朱子真看了过去。


    朱子真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道:“也是地主放贷的案子。有个小商贩为了周转,跑去跟地主借了贷,昨日又跑来报官,说这地主取息过律,还威胁他。”


    “我看那券书上写,小商贩共计借了地主五千钱,年息十五,可齐国年息十五以上才算违法,这不是还没超吗?”


    “小商贩却说,自己实际只借了两千五百钱,是地主让他在立券时签自己借了五千钱,否则便不借!那小商贩急着用钱,不得不签了!”


    这案子的确“有趣”,季恒也是第一次碰到这套路,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既然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五,那便只好把本金“定”高一点。


    实际借出的本金只有两千五百钱,地主却在立券时写五千钱。


    这交易过程又不能拿摄像头拍下来,哪怕日后借贷人反悔,跑去报官,也根本无法证明自己只借了两千五百钱。


    季恒道:“眼下这案子到哪一步了?”


    朱子真道:“小商贩昨日来报官,郡府刚把放贷人给抓了,正在牢里,还没审。”


    季恒道:“朱大人近来太忙,这案子便由我来审理吧。”


    朱子真欣欣然道:“喏。”——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0章


    人间四月天, 春风格外宜人。


    临淄郡府官署大院内,役吏们在办差之余,闲闲散散走出来放风晒太阳。而刚踏出大院大门, 便瞧见公子的马车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大家便仿佛大门外的地烫脚一般, 齐刷刷地把脚缩了回来, 又忙跑去通报郡丞, 说公子来了!


    于是等马车缓缓停下,季恒下了车时,郡丞已经候在了门口, 顿首道:“公子。”


    季恒有些意外,笑问道:“关大人知道我今日要来?”


    关郡丞是很爱开玩笑的性子,满面春光道:“我早上掐指那么一算,便知道公子今日亥时要来,我就提前在门口候着!”


    二人沿着长廊入内, 季恒被逗笑了, 又问道:“那关大人可能算出我是为了何事而来?”


    只见关郡丞忽然停住脚步, 翻出眼白,郑重其事地“掐指一算”,而后道:“嗯!是为了昨日那利钱的案子而来!”


    季恒被说中了,有些惊喜,边走边笑道:“原来咱们郡府里还藏了一位神算子呐。”走到了门口时, 又回归正题道, “先提审吧。”


    关郡丞心道,除了那利钱的案子, 郡府近来全是什么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值得公子跑亲自一趟。


    这案子特殊,昨日那小商贩一来报案, 他便知道公子会关注此案。


    他应了声:“喏!”便差人把那主犯提来。


    主犯名李向阳,是临淄城外大地主黄老爷家的家奴。


    说是家奴,但像这样管事的家奴,其实和中小型企业的经理也没什么区别。


    且这人颇有几分傲气,到了公堂也不跪,两侧役吏将他按跪下来,李向阳这才跪了。


    季恒坐在堂前两手捧着竹简,并不抬眼。


    那竹简上是案卷,他喝着茶,不紧不慢地往下看。


    关郡丞则立在季恒身侧,两手恭顺地握在身前。季恒看着案卷,他看着季恒,目光中满是对后生的慈爱,配合着季恒慢悠悠的节奏。


    季恒看完了,把那竹简卷上,这才看向了李向阳。


    只见李向阳脸上斜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从面颊斜到了额头上方,面貌凶神恶煞,有种什么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都滚过一遭的江湖气息。


    知道季恒在看他,李向阳也抬起眼直直看向了季恒。


    那下三白抬眼看人的模样,莫名让季恒想起了那日上林苑的野猪,总之是又阴又狠,一时竟有些被震慑住了。


    放贷,追债。


    放在现代,这妥妥就是个黑X会。


    关郡丞一看,这李向阳的面貌果然是把公子给吓着了,忙把双手挡在了季恒眼前,说道:“不看不看,咱们不看!”


    “……”


    季恒用竹简轻轻把关郡丞的手挪开了,说道:“……可以看。”


    关郡丞这才收了手,继续立在旁边。


    季恒看向李向阳,面不改色道:“郑鸿业状告你取息过律。他只问你借了两千五百钱,你为了牟取暴利,却胁迫他在券书上签了五千钱,可有此事?”


    这李向阳不仅是个黑X会,还是个懂点律法的黑X会,有些不屑一顾道:“首先,我可没胁迫他,是他求着我让我借他的。”


    “其次,券书上写五千钱,那就是五千钱!”


    李向阳那表情,像是明晃晃在说“我说的不是实话,但你们也拿不出证据”。


    季恒道:“你不认?”


    李向阳道:“我不认!”说着,又轻哼了声,“立券时也有旁人在场,这人还是郑鸿业的小舅子,总不会向着我。官老爷若是不信,把那小舅子抓过来一问便知。”


    立券时要有第三方见证,否则便不具备法律效应,这是昭国律法的要求,防的便是眼下这样的情况。


    但人又不是摄像头,总有空子可以钻。


    季恒原本便要把第三方见证人带来问话,但看李向阳如此自信,便知道这见证人恐怕不是被买通,便是受到了胁迫,大概率不会说实话了。


    季恒感到这是李向阳,李向阳背后的黄老爷,甚至是豪强地主集体在向他发出试探。


    由于眼下刑侦手段十分有限,改高本金金额,加威逼利诱见证人的套路完全能做到行之有效,让郡府束手无措。


    这一案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从重判处,往后市面上相同的套路便会层出不穷,让郡府防不胜防。取息过律的法条,便要形同虚设了。


    但流程上,季恒也只能说道:“去把那见证人带来问话。”


    郡丞道:“喏。”


    眼下天下越发热了,众人都在官廨里等。


    郡丞递上一把蒲扇,季恒接过来扇风。


    约摸等了半个多时辰,役吏们才把那郑鸿业的小舅子给押了过来。


    只见这小舅子又黑又瘦,一身粗麻短打,走路时点头哈腰,面相中又带着些市井小民的狡黠,走到中央,瞥了李向阳一眼,便对着公堂跪了下来。


    季恒开门见山道:“你姐夫郑鸿业,去年年底向李向阳借了利钱,而你做了见证人,可有此事?”


    那小舅子道:“有!是有这事儿!”


    季恒道:“郑鸿业去年十二月十一日一共向李向阳借了多少钱?”


    听了这话,那见证人不答,反倒又瞥了李向阳一眼。


    季恒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


    那见证人忙收回了目光,说道:“回官老爷,我姐夫一共借了五千钱!”


    “大胆!”季恒气极,一拍案几,说道,“你知不知道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那见证人吓了一跳,连连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呐!”


    季恒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郑鸿业一共问李向阳借了多少钱?再敢诈伪,拖出去杖打五十,再关入牢房。”


    那小舅子快要纠结死了!不答话,竟又开始看起了李向阳。


    而李向阳身形魁梧,不动如钟,只道:“官老爷让你答话,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哎呦!”那小舅子怨声载道,跪地磕头,纠结道,“我姐夫一共借了……一共借了……”说着,低着头,眼珠又转向了李向阳,希望李向阳能给点暗示,一副李向阳说多少便是多少的模样,看得季恒一股无名火。


    李向阳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顿了顿,松口道:“算了,我招认了。那券书上的金额的确不对,不过我实际借出去四千钱,并不是什么两千五百钱,那郑鸿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小舅子一听,忙跟着改口,说道:“对!李大哥说得对!是四千钱,是四千钱啊,官老爷!”


    季恒快气炸了,又“啪—”地拍了案几,说道:“李向阳改口供,你也跟着该口供,你嘴里还有没有句实话?”


    由于案几上没有惊堂木,他是用手拍的,还刚好拍到了手指,有些疼麻了。为了保持威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郡丞见了,忙开始寻找,看有没有能让公子拍起来有气势,并且手还不疼的东西。


    郡丞底下一群役吏也跟着找,其中一人递来一个豹子形镇席,郡丞忙递到季恒手边。


    堂下,李向阳道:“我招了啊,就是四千钱啊!”


    旁边,那见证人也跟着当起了复读机,说道:“对啊,就是四千钱啊!”


    “……”


    季恒险些被气昏过去。


    而在这时,院外一名役吏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吓得煞白,跟见了鬼一样,一边往公堂跑一边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王来了!”


    这架势,说得好像不是大王来了,而是鬼子进村了一样。


    关郡丞见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迎上前去,等那役吏一进门,便一竹简打在了那役吏脑门上,道:“什么不好了!大王来了又有什么不好!”


    那役吏急忙刹住脚,说道:“可能是突击检查什么的……”


    关郡丞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大王莅临指导是我们郡府的荣幸!公子在这儿,能不能稳重一点!”


    那役吏这才看到季恒也在,忙站正,正儿八经地通报道:“报—!大王到!”


    话音一落,姜洵便在大门外勒了马,把马绳扔给了门口役吏,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别说是那役吏了,季恒看到他进来,都有一种鬼子进村的感觉……


    他默默从主位上退了下来。


    姜洵一进门,众人便纷纷行礼,说道:“参见大王。”


    姜洵道:“免礼免礼。”说着,一眼从人群中锁定了季恒,走到季恒身前,问道:“怎么还没有审完吗?”


    那晚过后,季恒已经不知该如何直视姜洵了,微微垂首,尽量回避目光,说道:“……还没。”


    在外人看来,便是姿态格外恭谨。


    姜洵则旁若无人道:“我刚从叔叔寝殿过来,原是想找叔叔一起用饭的,可小婧说叔叔还没来。我一猜便是案子还没审完,便直接过来了。”


    季恒“哦”了声。


    姜洵又道:“审完了一块儿吃饭。”


    季恒心道,还要一块儿吃饭?


    一想到两人要共处一室,他便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而一抬眼,见关郡丞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叔慈侄孝、君臣和睦的模样,他便也不好当面驳了姜洵的美意,应道:“……好。”


    姜洵这才走到堂前坐下,问道:“审到哪一步了?”


    关郡丞跟上去,身子前倾,向姜洵耳语了整个经过,末了道:“……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这两人当庭串供,颠三倒四,快把公子气个半死!”


    “哦?是么。”姜洵说着,扫视堂下二人,那眼神中带着杀气。


    李向阳也知道他们齐国大王是个混世魔王,跟公子恒截然相反,是个“武德”充沛且不讲理的主儿。原本梗着的脖子便泄了气,脑袋也有些耷拉下来,姿态恭顺了不少。


    那小舅子更是连连磕头,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姜洵道:“先把这证人拖出去杖打五十。”


    话音一落,那见证人瘦小的身板便被左右两侧役吏给架上了,不由分说便往外拖。


    他不住蹬着腿说道:“冤枉啊,大王!小人冤枉啊!”


    姜洵摩挲着镇席,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道:“我要动刑你跟我喊冤?进了这大牢,你跟谁喊冤!就凭方才你藐视公堂,跟季恒油嘴滑舌,乱改口供,今日便是打死了你也不冤!”


    院子里“噼里啪啦”的杖刑声与那见证人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那见证人便被两名役吏拖回了公堂。


    姜洵道:“还敢诈伪吗?”


    那见证人嗓子都喊哑了,趴在地上哭天抢地,说道:“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啊大王!”


    姜洵道:“一共多少钱?”


    听了这话,那见证人是欲哭无泪,说道:“真的是四千钱啊,大王!真的是四千钱!”


    姜洵拳头“砰—”地砸向案几,砸得案几上竹简、毛笔、水杯都随之一震,道:“你还敢说谎?”


    季恒看这见证人身板瘦弱,若再动刑,恐怕不死也要打残废了。他便开口道:“李向阳有没有胁迫过你?若是从实招来,大王和我都能为你做主。但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们便是想帮你也没有法子。”


    姜洵道:“寡人耐心有限,再不说实话,那便拖出去乱棍打死,破草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那见证人早吓破了胆。


    这齐国老大、老二都在这儿了,除了如实招认,听凭判处,他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只是他生怕自己说了实话,这二位也不信啊!


    怪只怪他方才看官老爷文弱,又狗仗人势,借了李向阳的胆,在公堂上颠三倒四嚣张了些,叫人不信任。现在想想,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他道:“小人说实话!小人说实话!”


    姜洵道:“说。”


    那见证人道:“回大王,这李向阳的确胁迫过我,说万一我姐夫反悔,再闹上公堂,便让我作伪证,证明一共借了五千钱,否则便捅了我!”


    “但我姐夫实际借的真的是四千钱,真的是四千钱啊!小人不敢说谎,还请大王明察!”


    季恒语气淡漠,问道:“你还敢说谎?”


    见证人心如死灰,这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砰—砰—砰—”磕头,说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做伪证,害怕李向阳捅了我,就说是五千钱。但实际真的是四千钱啊,小人不敢说谎!大王,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在这时,姜洵说道:“把李向阳拖出去,杖打一百。”


    见证人浑身冷汗,蓦地松了一口气。


    李向阳看了看左右,见两侧役吏上来就要动手,他便道:“干嘛干嘛?凭什么他是五十,我就是一百!”


    姜洵把玩着一直水杯,那杯子里只剩半杯茶水,显然是季恒方才用过的。


    “凭什么?”他饶有兴致,转着圈地看,句句有回应地道,“就凭你皮糙肉厚。”


    院子里,“噼里啪啦”的杖刑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一百下打完时,李向阳已是血肉模糊。


    可他硬是忍着一声也没吭,只出了满头大汗,牙齿快咬碎了,被四名役吏像抬猪一样抬了进来,扔到了地上。


    姜洵问道:“多少钱?”


    李向阳趴在地上咆哮道:“四千钱!今日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是四千钱!四千钱!四千钱!谁也别想坑老子的钱!!!谁也别想!!!”


    季恒坐在堂下左侧,被吼得耳膜疼。


    等李向阳吼完,又“啪—”地拍了案几,说道:“注意纪律,不准咆哮公堂!”


    姜洵一看,季恒拍完,手指便蜷曲了起来,该是拍疼了。


    他方才还在想,这镇席怎么会跑到桌上来?原来是拍案用的。便把镇席递给了郡丞,下巴撇向了季恒。


    郡丞心领神会,忙不迭给季恒送去。


    这二人抵死不认是两千五百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郑鸿业说谎了。


    姜洵道:“把他们两个都押下去,嘴巴塞上,把郑鸿业带上来。”


    “喏!”


    众人又在官廨里等,天气愈发炎热,姜洵百无聊赖。他见案几上放着把蒲扇,扇了扇还挺凉快,便又递给了郡丞。


    郡丞满脸慈爱,心领神会,应了声:“喏。”便又屁颠颠给公子送去。


    送完回来时,见大王又把玩起了桌上那水杯。


    那杯子是公子喝过的,想必大王也知道。


    于是姜洵刚一动作,郡丞便心领神会,准备给公子送去——屈身伸手,却没摸到那水杯。


    一抬头,见大王竟兀自仰头一饮而尽。


    郡丞愣了愣,又整理了下思路。


    方才大王送什么东西,都是要亲自先试一试的。


    虽也不是很理解,杯子有什么好试的?莫非是试试有没有毒?


    正想着,余光又瞥见大王要动,于是再次伸手,准备接过来给公子送去。


    却见大王伸出了舌尖,将杯沿上那半滴水珠也舔舐入腹……而后像结束了盛宴的饕餮,一脸餍足。


    郡丞大受震撼!


    季恒叹气摇头。


    又等了片刻,役吏终于把郑鸿业押了过来。


    姜洵审得厌烦疲倦,道:“寡人问你,你要说实话,李向阳一共借了你多少钱?”


    “喏!”郑鸿业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回大王,一共是两千五百钱,请大王为小人做主啊!”


    季恒看向了姜洵。


    姜洵想了想,说道:“把郑鸿业拖下去,杖打五十。”


    郑鸿业长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忙道:“是是是李向阳胁迫我,大王为何要打我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请公子为小人做主啊!”


    姜洵也不确定是谁在说谎,但他相信人在暴力下会变得更加诚实。


    要动刑,就得一视同仁。


    且郑鸿业急着用钱,明知有违法度,却还是签下了那阴阳合同,本身也有错,这打挨得不冤。


    一阵鬼哭狼嚎过后,郑鸿业也被拖了上来。


    姜洵道:“多少钱?”


    郑鸿业这才如实招来,道:“是四千钱!是小人鬼迷了心窍,这才……”


    后面的话,姜洵也没再听下去了。


    季恒有些失望,方才郑鸿业被带上来时,季恒差点又动摇了。因为在过往案件中,有太多郑鸿业这样的人,被豪强地主欺凌却无处申冤,他便总是下意识地同情弱者。


    真相已经大白,姜洵起了身,说道:“李向阳取息过律,借出四千钱,要郑鸿业在一年内还出五千七百五十钱,年息已超四十,还胁迫见证人做伪证。”


    “郑鸿业情急之下签下阴阳合同,本就有错,实际借了四千钱,却又谎称自己只借了两千五百钱,叫官署替自己伸冤,也应重罚。”


    “见证人做伪证,还当庭诈伪,也难逃其责。”


    他说着,看向郡丞道:“根据律法应如何判处,郡丞比我们更清楚。这三人一个都逃不了,还请关大人重罚,以儆效尤。”


    关郡丞道:“好!”说着,示意大家喝彩。


    官署内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纷纷叫好。


    姜洵觉得都是自己应得的,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下了公堂,走到季恒身前,伸出了一只手道:“走了,回家吃饭。”


    ……


    季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他们姜家本就盛产断袖,姜洵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被那些官员们看出来点什么吗?


    想着,季恒看向了姜洵,问道:“你为什么在我的马车上?”


    姜洵老神在在,答非所问道:“我骑马来的。”


    季恒道:“那你怎么不骑马回去?”


    姜洵道:“我来时把大腿根磨破了。”


    季恒道:“这么脆弱?”


    姜洵听出了季恒的言外之意,不过人一旦尝到了不要脸的快乐,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起身,大喇喇敞开腿,把手放在了大腿根上的袍子上,做出随时要掀的架势道:“叔叔若是不信,过来看一眼。”


    季恒把脸转了过去,道:“那倒不必。”


    姜洵又乘胜追击道:“那叔叔回去了帮我擦药吧。我之前受伤,叔叔都会帮我擦药的。”


    “…………”


    季恒知道姜洵只是逞口舌之快,实际根本就没什么伤,便也不应声。


    马车很快在长生殿大门前停了下来,季恒下了车,穿过一庭院的花花草草向里走去。


    姜洵也下了车,跟在季恒身后。


    季恒“噔噔噔”地拾阶而上,在殿门前踩掉了鞋子,步入殿内。


    姜洵紧随其后,蹲下身,把季恒一双东倒西歪的小巧布履摆正了,也脱履走了进去。


    小婧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季恒便问道:“阿宝呢?”


    小婧道:“小殿下已经用过饭了,乳母正带着他午睡呢。”


    跟屁虫睡着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姜洵两手闲闲插在了腰封上,站在季恒身后,对小婧道:“先传饭吧。”


    “喏。”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两人默默无言地吃着。


    季恒看姜洵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便问道:“下午的课不会迟到吧?”


    姜洵道:“下午没课。”


    季恒记得姜洵除了休沐日,上午下午的课程都是排满的。


    十七岁正是关键的时候,怎么能不上课呢?


    姜洵看出季恒的疑问,说道:“下午原本是谭太傅的课,但太傅近来不在。”


    季恒“哦……”了声。


    两人默默用完,又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季恒问道:“那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姜洵想了想,说道:“好像也没什么事可做,要不我留下来帮叔叔批公文吧?”


    季恒应道:“也好。那你批公文,我先眯一会儿好不好?”


    姜洵道:“行。”说着,立起一只膝盖正准备起身,却又忽然“嘶——”地抽起气来,疼得龇牙咧嘴,之后便一动不敢动。


    季恒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去查看,问道:“怎么了?”


    姜洵单膝跪地,又缓了好一会儿,那股疼劲儿才彻底过去,说道:“腿磨破了,刚刚起身时扯到了……”


    季恒道:“还真磨破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洵刚开始学骑射时,也常常把大腿根磨破,且不是一般的磨破,而是一大片皮肤血次呼啦地和亵裤粘在一起,相当之惨烈。


    但后来姿势练对了,加上又磨出了层茧,只要别太过度,便没再出过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季恒便有些奇怪。


    而姜洵一向是“把伤痛都自己扛”的性子,只道:“……没事。”


    季恒关切道:“怎么会没事?你不是很久都没有磨破过大腿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季恒一再追问之下,姜洵这才说出了真相,道:“其实是那日挨了叔叔一耳光,我心里很难过……”


    ……


    其实那日过后,季恒心里也抱歉了许久,他从未打过人的脸,相信阿洵也是第一次被人打脸。


    姜洵单膝跪地,季恒站在他身前,屈身温柔地将手掌贴上了姜洵的脸颊,又轻抚了抚,说道:“对不起,是叔叔不好……叔叔那日也是……总之,很对不起……”说着,又带着些小心地问道,“疼吗?”


    “还好。”姜洵享受着季恒的抚摸,又用脸颊去蹭季恒的手,说道,“没那日叔叔在汤泉宫踹我的那一脚疼。”


    “……”


    季恒无地自容,又问道:“那日很难过,然后呢?腿又是如何磨破的?”


    姜洵模样很可怜,继续道:“恰好隔日有骑射课,我便在马上跑了三个多时辰,想发泄一下情绪……可能是跑得太忘我了,姿势也没好好控制,跑的时候没发现,下了马才看到马鞍上都是血。”


    季恒关切道:“那上药了没有?”


    姜洵垂头道:“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我自己手又太糙,一碰到伤口就疼……没关系,放着自己会好的……”


    季恒有些无奈,都说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外人不好意思,自己手又太糙,那看来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拍了拍姜洵的肩膀道:“起来吧,叔叔给你擦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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