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直到风烛残年, 班兴文闭眼前的那一刻,他都认定了这件事就是萧山干的。
抢他的女人,还打他的人, 简直是欺人太甚。
——
隔日, 齐王府。
季恒屋子里正摆着午饭, 阿宝吃完, 正满屋子跑来跑去。
姜洵没什么胃口,又有些疲惫,只用了几口便开始哈欠连天了。
而在这时, 小婧一路从府门外跑了进来,说道:“公子公子,有大新闻!”
季恒道:“什么事?”
小婧跪坐了下来,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绘声绘色道:“我听说, 平阳侯昨天夜里被两个蒙面人给带到了荒郊野外, 套上麻袋给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 那脸都打成猪头了!”
季恒有些讶异道:“……属实吗?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姜洵坐在一旁双手抱臂,表情十分淡定,说道:“他这种人,四处惹是生非,招惹仇家。亏心事做多了, 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打一顿也不稀奇。”
“就是!”小婧也应和道, “不过听说,大概是太后的侄孙, 萧山萧公子干的。”
“昨晚在极乐坊,两人为了抢一个女人闹了点矛盾,之后班公子就被人给打了, 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呢!”
于是昨天大半夜,班兴文自己驾着马车从荒郊野外回来后,没回府,而是直接到萧府大闹了一场。
今天天亮后,他又拉着萧山到长乐宫太后那里去升堂。
只是萧山矢口否认,说自己昨晚一直和赵甜在一起,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赵甜都能做证。
班兴文便说,他们狗男女狼狈为奸!赵甜说的话怎么能信!
只是萧山让他拿出证据,他又拿不出来。
二人在长乐宫掰扯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打死拿不出证据,一个打死不承认,直吵得太后脑仁子都疼。
太后便说,这件事她也管不了,叫平阳侯移交官署处理便送客了。
只是官署办案更讲求证据!
萧山又不是平头老百姓,官署又不能对他用刑,查来查去,到头来还不是无罪释放?
班兴文迫切地需要讨回公道,需要有人为他做主,于是他又拉着萧山到未央宫升了一回堂。
只是二人在陛下面前也是狗咬狗,一嘴毛,把陛下也烦得不行,最终各打五十大板,罚了两人统统闭门思过,便把二人给打发了。
听到这儿,姜洵便死命埋着头,可还是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季恒像是看出了什么,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
他看了姜洵一会儿,叫道:“阿洵。”
姜洵一边摆手,一边忍不住“噗嗤”“噗嗤”地笑,说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会是我干的,哈哈哈哈—”
“……”
“这真不是我干的!哈哈哈哈—”
“……”
季恒着实无语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叫道:“殿下。”
姜洵有些笑不出来,便坐端正了些。
季恒原本还不太确定,一看姜洵这反应,便也百分百地确定了,说道:“都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说不是你干的?”
姜洵沉默了片刻,想起昨晚的情形,又有些忍不住想笑,说道:“……但叔叔不觉得很解气吗?跟这种无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恒又无语了片刻……
主要是他自己也觉得挺解气的。
于是又问道:“找什么人干的,信得过吗?”
姜洵道:“当然信得过了,我自己我还信不过吗?”
竟然还是他亲自干的……
季恒无语道:“堂堂齐王殿下,功夫都是名将手把手带出来的,学成了,就去做点这种地皮流氓们才做的事!万一被人查出来了怎么办?”
姜洵道:“查不出来的,他那狗脑子,想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况且班兴文、萧山两个人的破事儿,两家人早都懒得管了……”
季恒又问道:“不是两个蒙面人吗?还有一个是谁?”
姜洵不说话,只在低头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从方才起便像一尊雕塑一般跪坐在季恒身后,只在实在太好笑时咬自己下嘴唇的左廷玉。
季恒便又向左廷玉投去了一记想刀人的目光。
怎么连左廷玉也跟着阿洵一起胡闹啦!
左廷玉忙跪正,说道:“对不起。主人。”
他解释说,自己前些天发觉殿下行踪可疑……
总之发现了殿下是在尾随平阳侯,猜到了殿下要干什么,原本是想阻止的。
但殿下“一意孤行”,怎么也不肯放弃,又同他说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出于保护殿下,并顺利完成计划,不让殿下暴露的目的,他选择了一起干。
季恒听得两眼一黑又一黑……!
其实两个人干这件事,让季恒也哭笑不得,但原则上,他还是不能认同二人的做法。
身为长辈和上司,他还是不能助长这种行为,于是罚了姜洵去抄书,罚左廷玉把王府院子全扫一遍。
晚饭时分,姜洵便拿着竹简来找他。
季恒打开来看了一眼,见那字迹“龙飞凤舞”,显然是殿下亲笔。
且眼下邓月、皓空又不在,也没人能帮他代笔。
季恒又捧着竹简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检查有没有错的地方。
他不需要拿着书卷一一对照,毕竟这《春秋》他小时候也没少抄过,早就倒背如流了。
见没有错漏之处,季恒道:“下不为例。”
姜洵道:“哦。”
小婧适时又插了一句道:“公子,院子也已经扫完了……”
季恒道:“叫他也下不为例。”
小婧道:“喏。”
不过这一下午的时间,季恒倒是完成了件事,这让他心情还不错。
他道:“阿宝的名我想好了一个,阿洵,你来帮我看一眼可好?”
姜洵道:“好。”
而阿宝一听讲到了自己,便也咕噜噜地跑了过来,贴着季恒跪坐了下来,脑袋靠着季恒的手臂。
季恒提起毛笔,在木牍上写了个“沐”字。
姜洵念道:“姜沐。”
季恒问道:“如何?”又解释说,“阿宝毕竟是幼子,我希望他能沐浴雨露恩泽,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
“并且阿宝的八字,是‘木火通明’的格局,木能助他。他这个‘沐’旁边又有水来生,水生木,木生火,源源不断,流通好。”
虽然八字命理,他也只是在学占卜时,缠着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学了几招,才疏学浅。
但总归是对阿宝的美好祝愿。
阿宝听了这话,看向季恒的眼睛也变为了星星眼。
他感动得倒在季恒怀里,说道:“唔……叔叔,你好厉害!”
姜洵道:“我也觉得好听。”
于是就这样定下了,季恒命人明日便上报给宗□□。
——
而当天夜里,自大家一入长安便消失不见的左雨潇回来了。
四周万籁俱寂,左雨潇腰间佩剑,匆匆地穿廊而过。
他步入东院,见院子扫得格外干净,原本堆在两侧的积雪也都清了出去。
公子卧房的灯还亮着,而他刚想走过去,小婧便熄了灯走了出来,又转身合上了房门。
左雨潇道:“小婧。”
小婧回过身来,见是左雨潇吓了一跳,也不知他这阵子都去哪儿了?神出鬼没的。
左雨潇道:“公子睡了吗?”
小婧道:“刚歇下,很急吗?”
左雨潇纠结片刻,刚想说,那还是明日再谈吧,季恒便从卧房走了出来,说道:“小婧,你进去看一下阿宝。”
小婧应喏,又走了进去。
季恒又对左雨潇道:“去前堂。”
进了前堂,左雨潇走到一旁点燃了几盏铜灯,回到中央时见季恒仍站着,焦急地问他道:“如何了,有什么发现吗?”
这三年来,季恒一直在调查阿兄死亡的真相,他不相信阿兄是死于意外。
那阵子事情实在太多,直到阿兄阿嫂入殓,他才又细细复盘了整个事件。
据郎卫所说,那日齐王嫌车夫驾车太慢,便让车夫下了车。
车夫照做,而齐王归心似箭,便自己驾着驷马高车兀自飞奔了出去。
结果到了山路转弯处,那车轴忽然断裂,车轮飞了出去,车体倾斜,齐王和马车一起坠下了山。
骑马随行的郎卫惊慌失措,立即按齐王坠山的路线下山搜寻。
只是山路太过陡峭,那几日又连降大雨,山路泥泞湿滑,所有人都从山上滚落了下去,根本行不通。
其余郎卫见状,只好绕路而行。
可山地地形复杂,天又很快黑了,郎卫们举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直到隔日凌晨才在半山腰的林地间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齐王。
大家顾不得其他,忙带着齐王赶回了临淄。
而直到事后清点才发现,那日共有二十一名郎卫失踪,那车夫也消失不见。
季恒得知后,又命郎卫到原地搜山,最终救回了五名受伤的郎卫,又找到了三名郎卫的尸首。
还有十一名郎卫则在之后陆陆续续地回了王宫。
那日大家分头行动,大部队带着齐王离开时太过慌张,无法通知到所有人,这些人便掉了队,并没有什么大碍。
剩余两名郎卫与一名车夫,则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让季恒感到蹊跷的是,那失踪的车夫刚好便是新来的。
之前为齐王驾车的车夫年纪到了,想告老还乡,而他恰好是关中人。
他便和家令说好,那一趟只把齐王从临淄送到长安,之后便留在关中老家,不回齐国了。
家令便又提前安排了一位,负责将齐王从长安送回临淄。若是那一趟顺利,便继续留用,往后也都侍奉在齐王身边。
车夫,又称御者,在这年代也是个技术活,尤其诸侯王出行乘坐的驷马安车,会驾驭的含金量并不低。
车夫的选拔标准也十分严格,家世清白是最基本的。
这车夫名魏德,出身于关中一个落魄士族。
三年前,季恒便派人走访,去魏家及其附近打听魏德的下落。
而被问到的人也觉得很唐突、很莫名其妙。
既是出了意外,那大概便是死了,尸体找不到,估计就是被山中野兽给叼走了,为何还来打听魏德的消息,好像魏德还有可能活着一样?
季恒当然也知道很唐突、很莫名其妙……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有线索都断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这车夫还活着。
他有时也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多疑了点?
会不会真的只是意外而已?
可每当有这样的念头,他又总是想起那日阿兄卧在榻上,他问阿兄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
而阿兄说:“不是……你要替阿兄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齐国子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他当时跪在阿兄榻下,感到阿兄已经算摊牌了——阿兄绝非死于意外,只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希望他知道真相。
事后他千百万次地回忆,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
左雨潇道:“公子你记不记得,这魏德是旁支庶出,他母亲原是府中奴婢,生了魏德后才被纳为了小妾,而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季恒道:“记得。”
左雨潇继续道:“他母亲因身份低微,去世后未能葬入祖墓。他家人又怕旁人闲话,便在偏远处给他母亲买了一块墓地下葬了。”
“这回到魏德老家,还是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我便又去他母亲的墓地看了一眼,发现那座坟,近期绝对有人来修过。”
可有谁会给她修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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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季恒道:“我记得他的母亲, 双亲很早便亡故了,被叔父卖进了魏府做婢女,无亲无故, 身世凄惨。”
生前都没有人管, 死后又怎会有人来给她修坟呢?
莫非真是魏德来过?
季恒想了想, 说道:“我想死马当活马医, 派几个兄弟,到他母亲的墓地附近轮番蹲守。”
他不知道这一蹲要蹲多久,兴许要一年, 兴许要十年,兴许蹲一辈子也蹲不出什么结果,可能魏德早已经死了。
但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
左雨潇应道:“也只能如此。”
季恒又吩咐道:“给他们做个能掩人耳目的身份,再拨一笔钱,让他们到通往墓地的必经之路买房置业, 干脆在那里种地、养猪、喂鸡, 扎下根来, 像平常百姓一样过日子,顺便蹲守,以免打草惊蛇。”
他做盐铁生意,尤其食盐,免不得天南海北地走货, 他便买了些奴仆来做脚夫, 而这些脚夫自然都是年轻且身材健壮之人。
由于食盐是硬通货,商队走货时, 又难免路遇劫匪,季恒便又请人教了他们一些功夫。
普通脚夫要懂得防身,而资质好一些的则进一步培养, 提拔为商队卫队。
目前脚夫已有四千余人,卫队有一千余人。
季恒给他们的待遇极好,又常常略施一些笼络人心的小计,这些人便也对他忠心耿耿。
而所有这些人,季恒都交给了左雨潇统领。
季恒道:“挑几个信得过,并且能沉得住气的兄弟过去。”
左雨潇应道:“喏。”
夜里季恒躺在床上,又不住在想,哪怕是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可阿兄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要求要驾车的。
这一点,众多的随行属官、郎卫、仆从都可以做证,不可能有假。
可怎会如此巧合?
而根据一名幸存的郎卫所说,当时车夫看到齐王坠山也急坏了,下意识跟着郎卫一起下了山,结果也滚落了下去。
那郎卫拽住了车夫的衣领,看到他后脖颈处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痦子。
只是山路太过陡峭湿滑,那郎卫自身难保,最终便松了手。
车夫最终如何了也没有人看到。
——
很快便到了上林苑狩猎的日子,这是每年诸侯王入都时,天子都会安排的固定节目。
皇家狩猎不仅是一种娱乐,更有其政治意义。
尤其到了本朝,围猎的规模越来越大,猎物也越来越夸张,从一开始的獐子、鹿,变为了如今的老虎、豹子、黑熊。
天子年轻时血气方刚,一次与众兄弟围猎,还亲手猎杀过一头猛虎。
且一场围猎,动辄便要动用数万精锐,更像是某种军事演习。
不仅能让军队时刻保持作战能力,在非战时也不要荒废,也能让天子向诸侯王与番邦们秀秀肌肉,展示自己庞大的军队与精良的军备,以达到威慑的目的。
天子的御用驰道昨天夜里便封了道。
今日清晨时辰一到,天子、诸侯王与列侯们的车驾便排着长队浩浩荡荡向上林苑行驶。
上林苑范围极大,相当于一片国家自然保护区,并兼具军事基地的功能。
四周山脉连绵成片,中间共有八条河流穿过,若是骑马疾行,从中横穿,恐怕不吃不喝不休息也要从日出疾驰到日落。
不过每次狩猎,军队都会用拒马围出一定范围。
这范围内的山头必定经历过数遍搜索,外围再由士兵层层把守,以保证公子王孙们不被意料之外的野兽所伤。
上林苑内又修建了宫观无数,以保证皇家想在哪一片围猎,都能在附近找到歇脚之处。
此前大行令也派谒者到王府通传过,说围猎结束后,陛下会在上林苑宴请大家。
今晚大家在上林苑休息一日,他们还安排了热汤泉等。
休息好了,明日再启程返回长安。
季恒记得谒者还提醒过,说今年陛下不想同兄弟们围猎,如今小辈们也都大了,更想看小辈们在猎场上角逐。
马车摇晃,季恒身披狐裘,手捧铜炉。
由于车外天寒地冻,鼻头冻得微微泛红,模样莫名有些乖巧。
“小辈的话……”季恒道,“诸侯王这边也就赵王太子、燕王太子、燕翁主,还有一个你,其余都太小……”
其实昭国还有一位楚王,已年近古稀,是天子与其余诸侯王们的叔叔辈,也是上一代诸侯王中唯一幸存的一位。
但由于年岁太大,陛下便免了楚王朝觐。
去年年底时,他又听闻楚王病了。
陛下便又格外开恩,免了楚王太子的朝觐,叫楚王太子继续在病床前侍奉。
“哦对。”季恒道,“还有梁王的公子,平阳侯。”
至于梁王的公子为何会是侯,而不是太子——
毕竟梁王是异性王,是三年前,陛下不顾朝臣反对,违背了祖训破格封的。
在此之前,班越、班兴文父子都是侯,只不过班越是列侯,有自己的封国;班兴文则是关内侯,没有封国,只有食邑,级别比父亲低。
天子这样做,当然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
他是要重用岳父,以威慑诸侯王。
但陛下当然也不希望班越百年之后,把那位置留给自己的儿子。
于是在封梁王时,陛下并没有封梁王太子,只给班兴文加封了一千户意思了下。
季恒道:“不过平阳侯脸还青着,他那禁足,也不知陛下给他解了没有……今天好像也没看到他。”说着,看向姜洵,“你看到了吗?”
姜洵摇摇头道:“好像没来。”
那么剩余便都是列侯们的子嗣了,不过他们大概会跟在诸侯王子嗣背后打打辅助。
而正闲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说,前头的马车也都停了,大概是要大家下车休息的意思。
两人恰好也坐累了,便下来活动筋骨。
车队排列自有其顺序,天子打头阵,诸侯王则按辈分、嫡系旁支、年龄等因素排序,此刻是梁王,赵王,吴王,燕王,齐王的顺序。
由于齐王辈分最小,于是排在最后。
而在这时,雪莹从前头车驾上跑了过来,问季恒道:“公子,阿宝今天来了没有?”
祖宗规矩是凡七岁以上皇子、王子都要去上林苑围观狩猎,再骑着小马驹,追逐一下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培养培养尚武精神。
而七岁以下则不必。
猎场把守再严密,但毕竟流矢不长眼,还是有点危险性。
加上上回又发生了小朋友们打架的事,季恒担心谒者一个没看住,再有什么意外,今日便没带阿宝过来。
雪莹听了,感到有些遗憾。
季恒便道:“等改天,我叫人带阿宝去找你玩好不好?”
雪莹道:“好。”
而又休息了片刻,便有一名将领打马前来,说前头陛下的车驾已经启程了,是催大家也上车的意思,大家便纷纷上车。
车队继续行驶,约摸到了巳正十分,终于抵达上林苑。
用于接待的宫观已洒扫得一尘不染,季恒、姜洵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走上了台阶,又被谒者引到了各自的房间。
姜洵下午要狩猎,便换了身骑马装。
又修整了片刻,围猎便开始了。
今年的猎场范围不算太大,四周山头林立,又有士兵把手,旌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围出来的面积与姜洵平日训练的马场不相上下。
坐北朝南处则搭了座华丽的看台,看台上又备好了筵席。
看样子,陛下今日真是要看小辈们围猎了。
陛下在主位入席,身侧坐着皇后。
待大家各自入座后,陛下说道:“抬上来吧。”
过了片刻,便见二十几名带刀侍卫推着一辆巨大的囚车走上前来,停在了看台正下方。
而那囚车内关着的是一头野猪。
其实常狩猎的人都知道,野猪的危险性其实并不比老虎、黑熊小多少。
它体型虽稍小一些,但脾气暴躁,攻击性强,冲击力又大,嘴边又长着又长又硬的獠牙,发起狂来也不是好应付的。
且囚车内的这一只,体型已经不比老虎小多少了。
季恒看了那野猪一眼,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倒不是它长得有多青面獠牙,而是它竟会与人对视,那下三白抬眼看人的模样实在有些瘆人,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吴王看热闹不嫌事大,开玩笑道:“野猪?皇兄也太小看这帮小辈们了吧,怎么也得放头老虎给他们玩儿玩儿啊!”
反正他儿子玩的是隔壁的“儿童猎场”。
“这野猪……”姜洵则看了它几眼,开口道,“看起来不像是个吃素的。”
陛下笑道:“还是阿洵识货。”
一看陛下开口,大家便又纷纷向陛下看去。
他道:“诸位可有听说过西南夷中有几个部落,他们那里的人极擅养蛊,知道他们的蛊虫是如何养成的吗?”
大家自然有所耳闻,但谁都不想在陛下面前卖弄。
皇后娇声道:“不知是如何养成的?陛下快别卖关子了。”
陛下笑道:“他们将十几种毒虫放入瓮中,任其在瓮中自相残杀,等残杀到最后一只——蛊成。”
而大家也听出了陛下的言外之意。
这野猪也是这么养出来的。
陛下道:“朕去年便在想,今年阿洵该入都了,听闻你擅骑射,便想看看你与照疆、晏河在猎场上角逐。”
“朕也在想,朕要给你们出一道什么样的考题?”
“老虎太凶猛,朕也怕伤着你们。可又如阿烈所说,野猪又有点小看了你们。朕便提高点难度,让上林苑养了这么一头千里挑一的野猪出来。”
他说着,又给一旁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用托盘捧来一把大弓。
这弓身长七尺有余,弦是用最上等的丝弦千拧百转而成,可谓是千金易得、一弦难求。
且拉力极大,寻常男子是拉都拉不开的。
陛下道:“此弓名曰‘裂穹’,当年高皇帝便是以此弓射杀了前朝暴君,建下大昭。”说着,他起身走上前去,单手拿起了弓,又搭上了一支箭。
拉弦。
瞄准。
而只听“嗡—!”的一声,那弓弦回弹之声,果真像是要把苍穹撕裂。
羽箭飞出,正中立于看台下的箭靶靶心。
赵王道:“皇兄好准头!”
陛下沉声笑了笑道:“只能说是宝刀还未老……但江山代有人才出,往后是他们小辈们的主场。今日谁猎得了这猎物,朕便把这弓赐予谁。”
而这裂穹不仅用料极好,又是高皇帝争霸天下时,在决战战场上用过的宝物。
别说是姜洵、姜照疆、姜晏河了,便是文弱的姜沅听了都十分眼馋!
陛下道:“放猎物。”
宦官传唱道:“放猎物—!”
一名侍卫攀上了囚车顶部,蹲在上方,解开囚车铁链上的铁锁。
野猪便在囚车内缓缓地站了起来。
只见它脖颈上也戴着锁链,以确保不与山中其他野猪相混淆。
铁链上又扣着铃铛,声音不大,却也能让它暴露些许的行踪。
锁链“哐当—”一声落地。
那野猪用侧身推开了囚车车门,跳下囚车,回头望了一眼。
见背后是上百名手执长枪的士兵,看台四周更是被披甲佩刀的侍卫包裹,它便迅速向山林跑去。
姜洵当即起了身,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季恒小声道:“殿下,注意安全。”
姜洵应道:“好。”
待猎物消失不见,姜洵、姜沅、姜照疆、姜晏河及列侯子弟、随行侍卫等人便也都浩浩荡荡地上了马。
姜洵骑在马背上,看向身侧的姜照疆道:“这千里挑一选出来的猎物,想必脑子也不一般,恐怕早不知藏哪儿了。”
“姐姐,一会儿你和晏河兄搜西山,我和姜沅搜东山,分头行动,找到了便赶到中间来,一同围猎,这样可好?”
毕竟在山林间搜寻一只特定的猎物,工作量太大,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分工一下比较好。
姜照疆痛快道:“好啊,这样快些!”
姜洵又看向了姜晏河。
姜晏河有着和他一样强健的体格,额头两侧的碎发微微有些羊毛卷,细看之下十分可爱。
可瞳孔颜色又很浅,在阳光下泛着蓝色。
对视之时,竟像是一头狼。
姜洵道:“承让。”
姜晏河也道:“承,让。”
而在这时,宦官唱道:“一炷香时间到—!”
姜照疆单手调转了马头,已压低了上身,说道:“待会儿若是输了,你们两个可别哭啊。”
姜洵道:“不会,输给姐姐又不丢人。”
姜照疆“驾—!”了一声冲了出去。
姜洵“驾—!”了一声,也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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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方才野猪跑向了西山, 也就是姜照疆、姜晏河搜寻的方向。
但这些山连绵成片,不排除这一炷香的时间里,野猪又跑向了其他山头的可能。
好在眼下是冬季, 山上积着厚厚的雪, 若有猎物跑过, 定会留下足迹。
到了山脚下, 姜洵便道:“我们还是兵分两路,从两头往中间搜,速战速决。若发现了猎物踪迹, 立刻派人通知另一队。但在两队人马汇合之前,谁都不准放箭,以免暗矢伤人。”
大家纷纷应道:“喏!”
看台上,季恒坐在筵席前。
他知道今日会冷,于是也做好了御寒准备, 穿了带皮毛里子的衣裳, 外面披了件狐裘, 手中又捧了个铜炉。
宦官也在不断为大家添热水,把案几上凉掉的食物撤下去,再换成热的。
可眼下正值元月,又是在山脚下,寒冷的程度已经超出了季恒的想象。
冷气一入肺, 他又开始咳嗽。
不想太引人注目, 便只好用帕子掩面,埋头小声地咳。
而他身侧的王侯们各个都像是纯阳之体, 加上饮酒又能暖身,似乎都不觉得冷。
尤其燕王,饮了几杯后便连裘衣都解了下来。
而在这时, 一名宦官从背后过道匆匆地走了过来,在季恒身后小声唤道:“公子。”
季恒勉强止住咳,回头去看。
那宦官便在他身侧跪坐了下来,手中拿了两张羊羔皮,皮毛梳理得格外柔顺,说道:“陛下知道公子怕寒,特命老奴送毛毯过来。”说着,请季恒先起身。
季恒便先起身站到了一旁。
宦官便把那羊羔皮铺到了季恒的坐席上,说道:“公子请坐。”
季恒坐下来。
那宦官又往他大腿上盖了一张,把他狐裘包裹不到的地方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末了,又帮他换了铜炉里的木炭。
季恒向陛下望去,却见陛下正与吴王对饮,他便对宦官道:“还请替我谢过陛下。”
宦官道:“喏。”
那头,吴王干下一杯酒,放下耳杯,又向几座山头望了过去,说道:“都半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连猎物的影子都没见着,今天就要结束了吧?”
燕王笑得无奈。
他当然知道自己那一双儿女的实力,却还是谦逊道:“有可能!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姜洵已经锁定了猎物所在之处。
他带人在山上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一名郎卫在雪地里发现了野猪脚印,他们便顺着脚印,找到了一个“山洞”。
其实也不算山洞,而是一块大石板压在上面,与地面之间产生的空隙。
空隙不大,刚好够一只野猪隐藏。
姜洵的两队人马已经集合,长枪齐刷刷对准了洞口。
姜洵站在最前,弯下腰向里面望去,便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对上了目光。
如何引它出来,是个问题。
而在这时,身后一名列侯之子眼疾手快,拿出弓箭便射了出去。
姜洵手更快,拔了剑,便把那羽箭斩断在地,说道:“我和燕王太子、燕翁主说好,要把猎物赶到山下一块儿猎。”
那列侯之子不明情况,说道:“抱歉。”
姜洵很无所谓的模样,只道:“没关系,是我没说清楚。”
他想了想,觉得他们这样站在洞口,野猪肯定不敢出来,便让所有人都躲到了洞口背后。
他则骑着马,撤到了洞口侧前方,给野猪留出了一条能径直奔逃的路线。
而后搭上一支箭,向洞口/.射了过去。
那箭虚虚地插在了雪地上,自然没能伤到那野猪丝毫。
可野猪自方才起,便知道山上有上百人在搜寻自己。
它躲到这洞里后,也发觉此处并不好隐藏,很容易暴露,便想换个地方。
可这些人很快便发现了它,拿着长枪在洞口指了它半天,让它逃无可逃。
这箭一飞来,野猪便彻底受了惊,慌不择路地奔逃了出去。
姜洵道:“追!”
郎卫迅速围成了一个半圆,控制着野猪奔逃的方向。
大家齐齐放箭,不射猎物,而只是驱赶它下山。
那野猪奔得极快,横冲直撞,很快便窜到了山脚下,又继续向前奔逃。
远远坐在看台上的吴王看到这一幕,立刻拍案道:“来了!”
大家纷纷望了过去。
只见下一秒,姜洵便带着一队人马从山上冲了下来,边骑边射,用箭势压制猎物。
山下是一片足有十几个足球场大的平地,毫无遮挡,让猎物没有安全感。
于是它拼命飞奔,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窜到了中央,已经远远超出了姜洵的射程,像是要跑到对面山头去藏身。
这若是让它藏了,定又是一顿好找。
姜洵道:“停止放箭!追上它!”
他压低上身,夹紧马腹,如一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速度太快,将一众郎卫都甩在了身后。
“殿下!”
“殿下!”
郎卫在背后拼命追赶。
好在负责猎场安全的卫尉经验丰富,立刻从把守在外围的人手中,就近派出了一支队伍,加强对齐王的护卫。
只是此时,野猪已跑到了西山山脚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山林间,而姜洵并没有追上。
吴王痛心疾首道:“哎!完了!”
赵王一看赛点过了,便端起了酒杯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燕王也端起了耳杯。
而在这时,只见刚跑入西山的野猪,却再次仓皇地奔逃了出来!
紧跟着,便见姜照疆、姜晏河带着一众黑压压的人马从山上冲了下来。
野猪像一只被踢飞了的球,迅速向东面“飞”去,却又与姜洵队伍撞了个正着。
两侧人马,已迅速形成了夹击之势!
吴王拍案而起道:“精彩!”
所有人都在屏息关注着赛况。
只见野猪已被两队人马团团包围,且包围圈越缩越紧。
野猪在中间团团转着,目光锐利——
它在寻找突破口。
而后,它忽然向某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姜晏河果断放箭,否则被攻击到的人会很危险。
众人皆知,姜晏河力大无穷,并且是个神射手。
众人也皆知,射猪要射肩胛骨下方,才容易一箭射中心脏,让猪当场毙命。
毫无意外,那一箭射中了野猪肩胛骨下方。
可只在毫厘之差,姜洵也放了一支箭。
只见那箭头,射穿了姜晏河的箭杆,直接将其对半劈开,将写着“燕”字的箭羽折断在地,自己插在了野猪的后背上。
那野猪应声倒地。
此刻,城头变幻大王旗,那野猪身上只插着一支箭,箭羽上写着“齐”字。
那箭杆又在高调地左右乱晃,像在明晃晃地宣示主权。
所有人都看呆了——
姜洵看着那箭羽,也呆愣了许久。
其实这非他本意,他也是怕野猪伤人才放箭的,没想到会这么巧。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不好意思。”他说道,“但……兵不厌诈。”
姜照疆笑得爽朗,说道:“虽然晏河是我弟弟,但我觉得算你赢!”
姜晏河也道:“算,阿洵,赢。”
但毕竟情况特殊,姜洵还是说,不如请陛下定夺。
陛下只认规矩,而猎场上只有一个规矩,便是猎物身上插着谁的箭,那就算谁的。
周围长辈们纷纷表示认同,尤其燕王。毕竟姜洵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围猎,多少带点鼓励的意思。
姜洵道:“但我又想了想,一来,是堂兄一箭射中了心脏,才使这野猪毙命。而我射中的是后背,恐怕无法一击毙命。”
“二来,堂兄、堂姐镇守边关,比我更值得拥有这把弓。”
陛下听了很欣慰,便把那裂穹赐给了姜照疆、姜晏河,而后又大笔一挥,赐给姜洵其他的宝马、宝剑和宝刀。
几人纷纷谢恩。
吴王便道:“我姜家果真是人才辈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说着,看向陛下,“臣弟方才看这些侄儿、侄女们围猎,心中也颇有感触。”
“祖父分封各路诸侯,不就是要我们在必要之时联手拱卫中央,以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看他们几人,明明是同场竞技,却配合得多么得心应手!”
听到这儿,梁王只嗤笑了声。
他看方才那景象,可不像是拱卫中央,倒像是逐鹿中央!
吴王继续道:“匈奴屡犯我境,定扰得皇兄头疼。但只要皇兄一声令下,我们在座这些诸侯,自当是挺身而出,万死不辞啊!”
赵王一看吴王已经把主题升华到了这个高度,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空间了,便争先应道:“臣弟也是!”
燕王不言语,打匈奴他一直就在最前线,也无需多言。
姜洵年纪小,也不贸然发言。
陛下听了,便和颜悦色道:“你们有这个心,朕就已经很知足了。”
而在这时,一名宦官趋步向前,在陛下身侧跪坐了下来,对陛下道:“皇太子那边也结束了。”
陛下笑问:“他们那边如何了?”
每年上林苑围猎,年纪小的皇子皇孙们也要拿“弓箭”射击猎物。
只不过他们用的箭不带箭头,而只在前面包一块白布,在白布上沾满不同颜色的颜料——比如皇太子用黄色,吴王太子用红色。
而只要在猎物身上留下了颜料,便算是射中了,最后还会算出一个总分进行排序。
那宦官凑了过去,在陛下耳边小声道:“吴王太子排第一,燕翁主排第二,皇太子排第三。”
统共没有几个孩子,皇太子排第三,这排名实在算不得光彩。
皇后便道:“没搞错吧?”
陛下只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皇后看浩儿平日可有用功练习?”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也只是游戏罢了。”
又说外面天气太寒,既已结束,那便起驾回殿。
歇息片刻,晚上还有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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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起驾回宫观时, 季恒已是一身病气。
他感到浑身又湿又寒,一进房间便脱了沾满寒气的狐裘,缩进了被子里, 习惯性叫道:“小婧。”
一名侍女走上前来, 应了声:“喏。”
季恒反应过来, 说道:“……不好意思, 叫习惯了。”又道,“能不能帮我把炭盆挪近一点?”
那侍女又道:“喏。”
而正要挪,房门开了, 姜洵换好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说道:“我来吧。”
他说着,走上前去,把炭盆挪到了床下,差不多季恒腰部那个位置, 而后在季恒脚边坐下了, 说道:“屋子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好生无趣。”
季恒受了寒,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蚕蛹,只把手臂露了出来,搭在了额头上,说道:“那咱们说说话。”
姜洵道:“叔叔还欠我件事情呢。”
季恒眼睛睁得迷离, 想了想, 也实在没想起来自己欠阿洵什么了?
姜洵便道:“骑了一下午的马,手都冻疼了, 该叔叔还我了。”
原来是要他捂手。
阿洵的手露在外面攥了一下午的缰绳,而他好歹是缩在狐裘内捧着铜炉,肯定是他的手要暖一点的。
这恐怕也是少有的, 他能还阿洵这笔“债”的时机了。
可他眼下实在难受,难受得一动不想动,便求饶道:“叔叔下次再还好不好?叔叔头胀,感觉要拿手压着才舒服一点呢。”
姜洵无言地打量四周。
他见床上放着两只枕头,季恒枕一只,旁边还空一只。
这枕头是软枕,丝帛内填充的是助眠的药材,还带着淡淡药香。
他笑了笑,忽然起了个坏主意,便轻轻把季恒的手臂拿下来,把那枕头搭在了季恒的脑门上,把两边压实了,让枕头贴合脑门。弄完后像是很满意,说道:“这样。”
季恒:“…………”
他感觉自己的样子有点傻,于是有些无奈。
但这软枕内除了药材,似乎又填充了些谷物,有一定重量,压在额头上还怪舒服的。
他又着实无力,便一动未动,任姜洵摆弄。
姜洵则又把他的手攥过去,而他发现姜洵的手竟还是热的!那温度有些惊到了季恒,这是正常人在外面冻了一下午后还能拥有的体温吗?
姜洵把季恒那只手捧在手心,轻揉轻吹,弄热了放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掖好,说道:“叔叔睡一会儿吧,晚宴还要一个时辰。”
季恒半昏半醒道:“但你无聊可怎么好?”
“没事。”姜洵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先生要求背诵,等他回了临淄要检查的,文章可长,“我先做一会儿功课。”
这认真的模样把季恒逗笑了,说道:“好,那叔叔先眯一会儿。”说着,又往里挪了挪,问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盖着被子?”
姜洵想了想,说道:“好啊。”说着,脱了鹿皮靴把腿放了上来,坐在了床尾。
季恒便把被子一掀,盖在了姜洵腿上,而后闭上了眼。
屋子里暖融融的,他又贴着个人形火炉,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洵则捧着书卷看了一会儿,见季恒的鼻息变得均匀,似是已经睡着了。
他便放下了书卷,看向了季恒。
季恒的睡脸可比书卷好看多了,他就这么看着季恒的脸打发起了时间……
——
另一侧,皇后一回到寝宫便清退了宫人,转身问皇太子道:“怎么回事,为何只有第三名?连姜雪莹那个丫头片子都不如!”
“母亲有没有说过,父皇最看重这个,因为昭国的头顶便是匈奴,昭国的储君绝不能没有血性!”
“母亲有没有叫你好好练习?用着昭国最好的师父,又为何会练成这样?排名第三,你让父皇、母后还有外祖父的颜面都往哪儿搁?”
姜浩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一只小狐狸,听着母亲的指责,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班令仪便把那小狐狸扔到了地上,说道:“你听到了没有?”说着,对宦官道,“把这狐狸给我扔出去!”
姜浩这才哭了出来,拽着母亲的衣袖道:“不要扔!不要扔!这是我射中的小狐狸,我不是第三名,我是第一名!是姜焕耍赖!是司射偏心!”
班令仪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由于射中狐狸有二十分,射中兔子只有十分,于是今日比试一开始,姜浩便把目光都放到了狐狸身上。
只是狐狸十分机敏,非常不好射中。
直到比试快结束时,他也只射中了一只,得了二十分。
而此时,姜焕射中了一只狐狸、两只兔子,得了四十分。
姜雪莹射中了三只兔子,得了三十分。
而在最后时刻,他和姜焕又几乎同时射中了一只狐狸。
“明明就是我先射中的,可姜焕非说是他先射中的!”
“司射又说,是我和姜焕同时射中的。”
“司射便把那狐狸抱过来,看了箭矢留下来的轨迹,说姜焕是正面射中,并且射在了脖颈上,而我的箭矢是擦身而过,说这样是射不死猎物的,便把那狐狸判给了姜焕!”
一旁随侍皇太子的宦官道:“的的确确是咱们太子先射中的,老奴看得一清二楚!”
“皇子皇孙们围猎,又何曾有过看箭矢轨迹的规矩?谁先在猎物身上留下了颜料,那就应该算谁的!”
司射也是眼神不好!
不仅眼神不好,脑子也不灵光。
若把这狐狸判给了皇太子,皇太子便有四十分,与吴王太子并列第一,皆大欢喜。
可那司射非一根筋,闹得大家都不好收场。
班令仪问道:“今日司射是由谁担任的?”
宦官道:“回皇后,是袁郎官。”
“袁郎官?”班令仪道,“颍川侯那个远房外甥?”
宦官道:“没错。”
颍川侯,也就是安阳的夫君了。
他这小外甥在陛下身边担任郎官,由于骑射功夫了得,性子又很耿直,还挺讨陛下喜欢。
班令仪道:“你现在来掰扯这些,你父皇会认吗?为何不从一开始便勤加练习,一开始便多射中几只猎物?”
“父皇对你很失望,你给我好好反省!”
——
晚宴开始时,窗外的天已暗了下来。
谒者提前两刻钟前来提醒,而季恒沉沉睡了一觉,身上已经好多了,头脑也不再昏涨。
姜洵仍坐在床尾,放下了竹简道:“该起床了,叔叔。”
“好。”季恒说着,爬了起来。
他理了理发冠,又换了身衣裳,便跟着谒者、姜洵来到了大殿。
宴会很快开始,乐师们跪坐在一旁演奏乐器,舞姬在中间跳舞,佳肴也由宫女们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季恒不大饿,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而后喝喝茶,看看歌舞。
四周宾客喧闹着饮酒,而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噔噔噔噔”的小孩子旋风般跑过来的声音。紧跟着,他身后便响起一声“叔叔!”。
季恒忙回头去看,见是雪莹。
她手中提了只木笼,蹲了下来,手指伸进去逗了逗里面的小兔子,说道:“这是我今天射中的,我一共射中了三只!阿宝没来,这个送给阿宝。”
“真的吗?”季恒看着雪莹,感到心里暖暖的,说道,“翁主好厉害,我替阿宝谢谢翁主。”
雪莹道:“不客气的。”说完,便又旋风般跑了,回到了阿姐身旁。
姜洵坐在季恒前方,却根本无暇留意身后发生了什么。
伯伯叔叔们喝高兴了,轮番说“干”,他便也不得不跟着端起酒杯。
只是此刻……他杯中的酒是红色的。
饮下去又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很少饮酒,也不知这是什么酒。
只是看了看四周,见所有人杯中都是这颜色,大家也都见怪不怪、茹毛饮血地饮着这东西,他便也不好多问,只跟着饮。
不知喝了多久,大家食案上皆已是杯盘狼藉。
时辰也不早了,姜焕、雪莹这些小辈各个困得哈欠连天。吴王便说,让困了的小辈都先回去,他们还要接着喝。
姜洵也是“困了的小辈”。
其实他倒不是很困,只是想着,叔叔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便起了身。
姜照疆、姜晏河、姜沅几人便也都呼啦啦地起了身,准备告辞。
而吴王指的小辈,自然不是这些能陪他们喝酒的小辈,正准备挑理,陛下便道:“让他们去吧。”
吴王便也豪爽道:“算了算了,跟这帮小鸡崽子们也喝不明白!”
大家便灰溜溜地告退。
姜洵、季恒二人的院子与其他人方向不同,道别过后,便沿着长廊而去。
今日恰好是十五,月亮圆得像银盘,季恒便道:“今日是满月。”
姜洵喝得微醺,边走边抬头看那月亮。
季恒又把手中木笼提了起来,觉得很好笑,说道:“雪莹还送来一只玉兔。”
姜洵转过身来,一边看着季恒,一边倒着走往后走。
季恒长得很好看,肤白胜雪,唇红齿白,五官整体偏温润,只是又长了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睫又长又直,便又添了几分疏丽。
姜洵道:“那你一定是嫦娥了。”
“……”
季恒感到十分无奈……但知道阿洵是喝醉了,便也没说什么,只道:“好好走路,当心摔着。”说着,把着他手臂,把他翻了过去。
长廊很长,二人无言地走着,庭院内的积雪在月色下反着亮晶晶的光。
走到了姜洵卧室门口,季恒便把他交给了宫人,说道:“殿下喝了些酒,麻烦你们照顾他。”
“喏。”
季恒又叮嘱姜洵早些休息,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姜洵应了声:“好。”
两侧宫人推开了房门,姜洵走了进去。
从方才起,他便感到身体有些异样,尤其步入了室内,这炭盆烧得太旺,更是让他感到浑身躁动。
之前虽没人教过他,但眼下,他似乎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
如果猜得不错,那酒大概是鹿血酒,而鹿血可是“大补”之物……
他脱下了大氅,随手扔在了地上。
侍女跟上来,把那大氅捡起。
室内点了几盏铜灯,最亮的灯架却并未点亮,光线因而有些迷离,大概是宫人们看时辰不早,让他早些休息的意思。
只是走到了床边,却见床上的纱幔已经垂了下来。
他感到有些奇怪,毕竟之前无论是在齐王宫、赵王宫还是陪陛下出行下榻过的行宫,宫人们都是等他躺下后,才把这床幔放下的。
于是他轻轻挑开了纱幔,果真见里面躺着一位女子。
……
明明灭灭的光亮,也丝毫没能掩盖住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清水出芙蓉,略施了些粉黛,便娇艳得像一朵刚喝饱了水的花一样。
“殿下。”
那女子说着,坐了起来。
她身上没穿衣服,便拿被子遮掩。
想必也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女,想必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是她面色略显惊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姜洵放下了纱幔。
他不想知道这是谁的安排,又有何目的。
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酒池肉林,原本就是狩猎当晚的固有流程,只不过他之前年纪小,于是大家都避着他。
他只是在想,当年他的母亲是否也是这样被送到了他父亲的床榻上?
他心情复杂,干脆转身离去,对门外守职的宦官道:“去汤泉宫。”——
作者有话说:啊呀啊呀啊呀,那在汤泉宫,肯定是要碰到正缘的啦[眼镜][眼镜][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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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季恒一入馆舍, 侍女便迎了上来,帮他解下了狐裘,又问道:“公子要歇息了吗?”
季恒道:“嗯。早些休息吧。”
毕竟在外面冻了一天, 他身上还是不大爽快, 晚宴又有些喧闹, 让他头脑有些昏沉。
侍女一边帮他宽衣解带, 一边道:“听说汤泉宫里已经备好了浴汤,备的还是能驱寒的药汤呢。”
这侍女年纪不大,声线像极了小婧, 室内光线又有些昏暗,竟让季恒感到恍惚。
他笑道:“是吗?”
侍女道:“公子别看诸侯王们体魄好,每年狩猎完也要在药汤里泡着驱寒,不然也受不了的。”
往往还要叫一大帮舞姬、乐师们一起进去泡呢。
“我看公子身上有些病气,不如也去泡一泡吧, 这样晚上也能睡得香些。”
季恒被说动了, 笑道:“好, 那便去吧。”
汤泉宫是一片宫殿群,鸿胪寺会提前给随行人员安排不同的汤。齐国每年都是“曲水汤”,季恒来过多回,已十分熟悉。
而正要入内,把守在门前的郎卫便道:“齐王殿下在里面……”
这主汤是给齐王的。当然, 诸侯王一般都会带自己的家属或臣子等人一起泡, 毕竟那么大一个汤,一个人泡在里面也怪无聊的, 但也得有诸侯王允准才行。
往年季恒都是跟着阿兄直接进去的,便有些忘了这规矩,今天也是糊涂了。
可阿洵不是已经进去睡觉了吗?
怎么又跑来泡汤啦……
这隔壁还有给属官们预备的汤泉, 季恒便准备到隔壁泡泡。
而在这时,只听姜洵在里面道:“是谁?”
郎卫像是认得他,说道:“回殿下,是季公子。”
殿内沉默了那么片刻,便又传来一声:“请叔叔进来吧。”
郎卫道:“里面请。”
季恒儿时没少和姜洵泡过汤,光是这上林苑的曲水汤便一起泡过多回,他便没多想,走上前去。
虽然他知道阿洵私下里也会看看男风春宫图什么的……但他怎么说也是长辈,总不会有人对长辈也感兴趣吧?
曲水汤,因浴汤沿着百转千回的石质轨道流入汤泉中而得名。
季恒走进去,只见屏风后水雾缭绕,隐约可见姜洵背对屏风坐在汤泉内的背影,姜洵的衣裳则胡乱扔在了地上。
季恒解下自己的长袍,又顺手脱下了中衣,可脱到一半又有些犹豫了。想了想,还是又穿好,系紧。
而后,弯腰捡起了姜洵的衣裳,想着一块儿挂到旁边去,便见有个小物件飘落了下来。
殿内点着大量的油灯,但这朝代的照明技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太过明亮。
季恒没看清,便捡起来看了眼。
只见那是个白色缎面荷包,周边镶一圈红边,系带用的也是红绦绳——这不是他那日在邯郸被抢走的荷包吗?怎么又会在阿洵这里?
季恒捏着这荷包,又看向了屏风后阿洵的背影……
姜洵感到背后有些异样,但又不敢回头,只僵硬地坐在原地。
……
季恒脑子有些不转了,想着阿洵留着这东西一定有他留着这东西的道理……?总之没多问,把荷包塞进了姜洵的左袖袋,把衣服扔回了原地。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衣裳也扔在了地上,便向汤泉走了过去。
这汤泉很大,能同时容纳几十人泡在里面。
绕开了屏风,便看到姜洵坐在汤泉内的背影。一身荞麦色皮肤,肌肉看着很结实。
“阿洵。”
季恒说着,一步步走下了石阶,而后在第四阶石阶处坐了下来,下半身泡在浴汤内,与姜洵隔着一定距离。
姜洵礼貌性扭头,只瞥到一双小巧玉足如蜻蜓点水般下了水,便迅速转移了视线,叫了声:“叔叔。”
万幸,叔叔还穿了层里衣。否则今晚,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失态成什么样。
他担心的失态,也绝不仅仅是小兄弟抬头的这种程度。
事实上,他方才坐在这儿,得知叔叔来到了门外时,他这不安分的小兄弟就已经抬了头,怎么也不肯再回去。
只不过这药汤是褐色,他泡在里面便也看不出来罢了。
上方缭绕着氤氲水雾,姜洵有些口干舌燥,便回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茶是菊花茶,他特命宫人泡来的,想着败败火。
只是这浴汤内又加了驱寒温补的药材,接触在肌肤上有些辛辣。总之这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补”的速度,又是在叔叔面前,真是要命了。
他倒了一杯,又问季恒道:“叔叔喝茶吗?”
季恒总觉得这氛围有些古怪,和小时候跟阿洵泡汤泉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想了想,说道:“先不用了。”
姜洵便自己喝下一杯,又问道:“叔叔晚宴上饮酒了吗?”
季恒表示没有。
他宴会上越来越会作弊了,今晚都是以水代酒。反正也不会有人盯着他的杯子看,再告发说他饮的不是酒。
当然告发了也没事,顶多尴尬,反正天子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姜洵道:“哦。”
那看来也不知道今晚酒壶里的是鹿血酒,不知道他此刻有多难熬了……
姜洵状态有些紧绷,这样的紧绷又让他有些不自信。
但又想——这样不行,会更奇怪!
他便单手端着茶杯,不经意地垂眸看了一眼,见在褐色药汤下的确是一丁点也看不见,便又找回了那么点自信。
但自己坐姿如此拘束,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他便调整了下坐姿,把胳膊肘搭在了身后石阶上,腿也大喇喇地敞开了。
又垂眸瞥了一眼——
嗯,看不见。
于是自信地饮下一杯茶。
而一扭头,便见季恒小男孩般的身子骨,正抱着双膝坐在汤泉里,模样莫名有些乖,像一朵小蘑菇。
他见季恒苍白瘦弱的左腕上横亘着一根红手绳,上面还穿了个小金铃。
这是季恒的私密之物,姜洵也是第一次看到,觉得很有趣,便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挑逗了那金铃一下,那金铃便“花枝乱颤”,发出一连串“当啷—当啷—当啷—当啷”的声音。
只不过那金铃很小,声音便也十分微弱。
“这个啊。”季恒摸了摸那手绳,说道,“这个是你母亲送我的。”
记得当时阿嫂说这红手绳有点大,要帮他改一改,他便说不必麻烦了。这三年来他骨骼又发育了些,戴在手上竟是刚刚好。
当年若是改了,眼下便戴不成了。
季恒垂眸又看了许久,便把衣袖拉下来,把它藏了进去。
姜洵则佯装吃醋道:“那几年,阿娘连着好几年没给我编过这东西了,原来是在偷偷给叔叔一个人编啊!”
不过回想起来,叔叔被接到齐王宫的那一年,叔叔十岁,他也才六岁吧?正是博父母关注的年龄,尤其他又有个龙凤胎姐姐,小时候总爱争风吃醋。
但叔叔的醋,他好像真是一丁点都没吃过。
叔叔小时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生得漂亮又总爱生病。
叔叔心情好时会逗逗他玩儿,心情不好,尤其身体病痛时,又爱发发小脾气。
但由于生得漂亮,便连生气的模样也显得可爱。
他看着季恒,只觉得女娲娘娘捏一个这样的小人儿,得费多大功夫啊?
他喜欢都来不及,又哪有功夫吃醋呢?
季恒看阿洵吃味,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阿嫂的确是偷偷帮他一个人编的,因为阿灼、阿洵都不喜欢戴这东西,顶多戴一天,第二天便要开始到处乱扔了。阿嫂也嫌麻烦,便只给他一个人编。
气氛有些沉默,季恒便想,要么找话说、要么找事做,得把这话题岔开。
他一转身,见身后放着一托盘的厚帕子,便拿来一个放进浴汤里沾湿了,真诚道:“叔叔帮你擦擦后背好不好?”
姜洵:“…………”
叔叔这是想弄死他吗?
但还是乖乖转身,把后背留给了季恒。
他后背很紧实、很光洁,季恒擦得很认真。
只是季恒指尖冰凉,游走在姜洵的后背上——
他此刻本就敏感,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后背上,季恒却给他来了个冰火九重天。
姜洵调整呼吸,勉强忍耐。
好在季恒没多久便放下了帕子,说道:“好了。”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叔叔要回去休息了。”说着,起身。
这话也让姜洵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殿内除了汤泉还有卧室,他便想等叔叔离开,他自己解决一下,今晚便宿在这儿了。
他道:“好,叔叔当心。”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季恒刚要转身,脚下便忽然一滑!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向后仰了过去,左脚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抬了起来。
那感觉相当恐怖,他脚下都是一阶一阶的石阶,他脑袋或腰部若是撞到了尖角,或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冲击力太强,伤到了脊椎,落个半身不遂也不是没可能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季恒便无从得知了。
他只听姜洵说了声“叔叔当心!”,便像是采取了紧急措施。
总之他落地时,并未感到脑袋、屁股或哪里很疼,只感到自己的左脚“Duang——”地踹到了一个又灼热又梆硬又有些Q弹的东西,却不知那是什么,只感到脚感有些奇妙……
一睁眼,便看到自己横坐在了姜洵的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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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季恒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势落的地, 两个人的双腿,竟以类似“编竹篮”的方式横竖交叉在了一起。
而自己的左腿,恰好就在姜洵的两腿之间?
他吓了一跳, 忙问道:“你没事吧?”
姜洵:“…………”
其实那一脚踹得并不狠, 叔叔身子那么轻, 脚又那么小, 便是卯足了劲儿地踹,又能有多疼?
只是叔叔直接一脚帮他解决了他待会儿可能要花许久才能解决的问题……
“嗯……”他强忍着道,“……没事。”
季恒道:“真的没事?”
“……没事!”
……
季恒简直无地自容, 眼下这情况,又让他怎么好?他要帮阿洵检查一下吗?只是阿询新岁十七,他也不便这么做吧……
要么叫个侍医来帮阿洵检查一下?
而正面红耳赤,却听不远处的馆舍内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啊————!!!!”
“啊————!!!!”
像是哪个宦官的声音,既凄厉又尖锐, 将宁静的夜晚撕裂, 竟令人毛骨悚然。
季恒仍坐在姜洵腿上, 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里是汤泉宫,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大概是吴王、燕王他们的馆舍。
而紧跟着,便听一名宫女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吴王太子出事了!”
“快来人啊!”
“吴王太子出事了!”
紧跟着,便是四周的持械郎卫齐刷刷向那馆舍跑去的声音。
吴王太子?
季恒心头一紧。
姜洵也一下清醒了,说道:“去看看。”
两人匆匆穿好了衣裳, 急忙赶到了馆舍时, 便见吴王的院落已被郎卫团团包围,见来者是齐王, 这才放他们入内。
穿过庭院,步入了大殿。
只见殿内光线昏暗,一名宦官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像是刚被人打过,满脸是血。他手中横抱着一名刚断了气的男童,从房间走了出来,踉踉跄跄、疯疯癫癫,说道:“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他边哭边笑,眼泪止不住落下,声音荒诞又凄厉。
季恒认得他,他是吴王太子的贴身侍者,而他手中抱着的正是吴王太子。
紧跟着,在附近宫观内寻欢作乐的天子与诸侯王们便也接连赶来,庭院外一阵喧闹。
吴王最先赶到,说道:“焕儿。”
“焕儿。”
他不知道焕儿已经咽了气,于是尽可能沉着冷静,从侍者手中接过了姜焕,说道:“唤太医,快唤太医!”
而那侍者只是大哭大笑,说道:“是皇太子!”
“哈哈哈哈哈!”
“是皇太子杀人了!”
陛下、皇后、梁王、燕王、赵王等人也陆续赶来,不知此前在做些什么,除了皇后,其余都有些衣冠不整。
那侍者继续道:“是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是皇太子!”
皇后听了此话忍无可忍,怒不可遏。
诸侯王们都在场,这侍者是疯了吗?
她直接越过了陛下,走上前去给了那侍者一耳光,说道:“哪里来的疯子,竟敢污蔑当朝的皇太子!来人,给我拿烙铁烙他的嘴!”
那侍者被扇倒在地,笑得更疯了,牙齿上满是血迹,直直看向了皇后道:“就是皇太子杀了我们殿下。”
“就是皇太子!哈哈哈哈!”
皇后道:“把他给我拖下去!”
只是陛下没发话,在场便也无人敢动。
吴王抱着姜焕的尸体瘫坐在地上,他一遍遍确认着姜焕的鼻息与脉搏,又像哄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摇晃着姜焕的身体,说道:“焕儿,是父王。”
“焕儿你听到了吗?”
“你是在和父王躲猫猫吗?”
“父王找不到焕儿了,焕儿快出来好不好?”
“焕儿快回来好不好?”
“焕儿,你怎么了?”
姜炎环视着这一幕幕,只感到头痛欲裂,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内雅雀无声,只闻吴王姜烈的哭泣与那侍者疯了一般的笑声。
“没人说话吗?”姜炎似是气极,猛地咳了几声,说道,“好,那便把今夜在此当差的郎卫、宦官、宫女,统统拖出去杖毙!”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跪地痛哭。
其中一人道:“回陛下,奴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炎点了点自己身前,说道:“到这儿来,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话音一落,那宦官忙爬了过去,说道:“回陛下,方才皇太子殿下带了几名郎卫、宫人到了吴王太子的馆舍门前,又命清退左右。”
守职郎官只以为皇太子是来找吴王太子玩,且皇太子之命,他也不敢不从,便把附近郎卫都撤走了。
皇太子的郎卫便把守在了吴王太子的房门前。
而此时,吴王太子已洗漱更衣,准备休息。皇太子进去后,却与吴王太子发生了争执。
陛下问:“他们为何事发生了争执?”
那宦官道:“奴婢并未听清,但似乎是为了今日围猎时的猎物而争执。”
陛下道:“继续说。”
那人便说,皇太子与吴王太子没吵几句,里面便传来打人的声音,像是皇太子的几名宦官,在把吴王太子的侍者按着打!
那声音引来了郎卫,却又被皇太子的郎卫挡在了门外,说皇太子只是在教训下人,叫他们不要插手。
守职郎官听里面只传来宦官的惨叫,并没有吴王太子的声音,纠结之下,便候在了门外没有闯。
只是片刻过后,却听皇太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一会儿,皇太子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躲进了旁边房间的床底下,瑟瑟发抖着不敢再出来了。
吴王太子的贴身侍者听到这儿,总算止住了笑声,口齿清晰道:“皇太子与我们殿下争执了几句,便把我们殿下推到了床上,掐住了我们殿下的脖子!”
“我们殿下本就有喘症,受不得刺激。可无论我们殿下如何挣扎,皇太子也不撒手。”
“我忙上前阻拦,又要喊人,皇太子那几名宦官便围了上来,把我按在地上打。等他们松了手,我上前查看时,殿下就已经没气了!殿下被皇太子害死了!”
那侍者悲愤不已道:“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声嘶力竭吼出这句话,便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木柱,血溅当场。
宫人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在这样的氛围下,甚至没人敢叫出声来,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昏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只见陛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拔出一把长剑,又扔了刀鞘。
皇后意识到陛下是要做什么,登时吓丢了魂,忙在陛下身前跪下,拦住了陛下的去路,说道:“陛下……”
“陛下!”
陛下绕开了皇后,提着剑气势汹汹向前走去,说道:“皇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班令仪吓得面无血色,再度膝行向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爬得狼狈却飞快,一把保住了陛下的腿,说道:“陛下!这不是浩儿一个人的错啊!谁又知道吴王太子患有喘症!”
“吴王太子上一回,也连续两次将浩儿推倒在地,两人今日又因猎物发生了争执!男孩子间因这种事打打闹闹岂不正常?”
“吴王太子是死于喘症发作,绝不是因为浩儿,是那疯子污蔑!还请陛下三思!诛了那侍者的全族,还浩儿一个清白!”
赵王、燕王自然也不能看着陛下就这么处决了皇太子,于是纷纷跪地,求陛下三思。
赵王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是个意外,绝非是皇太子有意为之!我们今日已经失去了一个侄儿,不能再失去一个了呀!”
梁王自然也不能放任陛下这么做,那毕竟是他的外孙儿。
于是也跟着跪了下来,但却并未开口。
而只有姜洵仍站在原地,季恒站在他身侧。只不过二人站得偏远,便也没什么人注意。
见众人纷纷求情,陛下也停住了脚步。
可他沉思片刻,还是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要处决了那逆子。”
“陛下!”皇后声音早已嘶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臣妾听闻吴王在外面可藏了不少孩子,可陛下,您却是只有浩儿这一个儿子啊!”
“浩儿亲眼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他没有受到惊吓吗?他不会感到害怕吗?”
“您这样会吓到他的!”
班令仪声泪俱下道:“若是把浩儿吓傻了,吓疯了,等陛下百年之后,又要把这江山传给谁!”
众人道:“请陛下三思!”
殿内沉寂了许久。
又许久。
大家便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等待着陛下的决断。
而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沉声道:“没了那逆子,朕也还有这么多兄弟,还怕皇位无人继承不成?”
不过听这语气,大概是要轻拿轻放了。
果不其然,梁王轻轻握住了陛下手中的剑柄,抬头看向陛下,陛下便也松了手。班令仪随之大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垂泪不已。
人群散了,季恒、姜洵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两人各回各的房间。
姜洵原本想,若是那女子还在他屋子里没有走,他便去叔叔屋子里打地铺。
随便找个什么“无聊”“睡不着”之类的理由都好,他想叔叔也一定是准的。
只是进门一看,见床榻上却已是空空如也。
隔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季恒便被谒者叫起。
鸿胪寺原本对今日的安排是叫大家自由活动,饭也在各自房里用,等到中午再返回长安。
谒者却说,陛下决定提前启程,叫他们也尽快准备。
季恒洗漱更衣,简单用过饭便上了车。
片刻后,姜洵也上了车。
马车随郎官指令而动,很快便踏上了返程。
只不过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人在车上便也有些沉默。
季恒掀开了竹帘,见天上竟又飘起了薄雪。
整个队伍都很是沉默,不似来时。郎官问是否要停下来休息,大家也都说不必了。
回到了齐王府时,天色已晚。
附近家家户户都在烧火做饭,而闻到了那熟悉的烟火味,季恒才恍若回到了人间。
阿宝听到马车响动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小婧和乳母追在后面,说道:“慢点跑!别摔着!”
季恒下了车,把那木笼拎到了阿宝面前,说道:“这个是雪莹送你的。”
白白的屁股上还留着蓝色的颜料印。
而一想到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姜焕,季恒又感到心头一酸。
这世间弱肉强食,饶是诸侯王太子又如何?在天子脚下,也犹如蝼蚁,被踩死了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隔日,天子在宣室殿召见了吴王。
“阿烈。”姜炎高高坐在堂前,说道,“你子嗣接连早夭,焕儿有多珍贵,朕知。”
“但朕也只有浩儿这一个儿子。”
姜烈跪坐在大殿中央,说道:“臣弟理解。那日是臣弟失态了,但臣弟并没有希望皇兄惩戒皇太子的意思,请皇兄莫要误会。”
“焕儿患有喘症,而我命硬克子,这才是症结所在,并非是皇太子的过错……”
“只是臣弟想提前请辞,尽快回到广陵,将焕儿安葬,还请皇兄允准。”
姜炎道:“自当如此。”
离开宣室殿的那一刻,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姜烈随手一抹,便匆匆走下了石阶。
齐王府——
姜洵在季恒房中用饭,却有些食不甘味。
他见季恒正用筷子挑蹄髈肉给阿宝吃,挑得有些费力,他便拿出铜刀,将自己面前的蹄髈一片片切下来,弄了一小蝶放到季恒面前,又问道:“吴王这件事,我要不要登门拜访,以示哀悼?”
季恒稍显冷漠道:“殿下,最好不要。”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卑劣,可此事太过敏感,又正在风口浪尖,谁去吴王府哀悼,谁便是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
包括那日在上林苑,连燕王也不敢对吴王太子的死表露丝毫怜悯。因为怜悯吴王太子,便是在指责皇太子的过错。
这件事于公于私,季恒都会表示慰问,并表明他本人的立场,但不能是现在,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两日后,吴王的车马仪仗便驶离了长安。
前头郎卫高举吴国旌旗,之后是吴王车驾,再之后便是王太子的棺椁。
季恒隐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自己在这条路上,兴许又多了位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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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几日后, 高庙祭祀一结束,诸侯王们便要择日返回封国,不可在长安逗留。
启程日期与路线都要提前报备朝廷, 季恒报的是于六日后启程, 从梁国经过。
王府上下正忙着打包行李, 纷纷忙进忙出。
姜洵则闲来无事, 一大早便和姜沅出门了,姜灼也和乳母、侍女们去逛街。
阿宝一看都出去了,总觉得错过了许多精彩, 便总闹季恒,又说:“雪莹已经好几天都没来找我玩了……是不是那日在上林苑又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就不想带我玩了?”说着,兀自伤心。
季恒有些为难,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雪莹大概也没心情出来玩。
但看阿宝一直闹, 他便道:“那……叔叔派人去燕王府问问, 看看雪莹在不在,方不方便阿宝过去玩?若是雪莹不方便,叔叔就让乳母带你去西市逛逛,看看杂耍,吃点东西, 好不好?”
阿宝乖乖道:“好!”
季恒便派人去了, 而燕王后话说得委婉,但总归是雪莹状态不好, 不方便见人的意思。
季恒叹了一口气,对这情况也感到伤感,看着阿宝期待的目光, 只道:“那就和乳母去西市。”
全然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的阿宝,退而求其次地道:“唔……好吧!”便跟着乳母、郎卫出了门。
孩子们都出去了,整座王府便稍显安静,只闻仆人们轻手轻脚搬运箱子的声音。
季恒则倚在床上找了一卷书来看,炭盆在床下静静地燃着。
可他眼睛看着竹简,心思却早已神游在外。今年的丹心丸还没有拿到,往年太傅又是如何拿到的?需要他主动跟陛下开口吗?
吴王的债务还有一亿四千万钱没有还……今年盐铁生意若是好,就得先把债务还掉大半。
若是不好,也得还个一两千万意思一下。
但食盐上,他去年已经抢占了邻国太多的市场份额,再远也很难推销出去了,今年的增量想必也不会太大。
想着,便有些头疼,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裘衣上还沾着风雪,说道:“公子,长乐宫派人通报,说太后想见见公子。”
季恒握着竹简起了身,道:“太后?”
不过倒也不是太意外。
毕竟如今,太后三个宝贝孙儿都由他带着。太后一不能把他们留在长安,二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回封国,有什么事,也只能是叮嘱叮嘱他了。
季恒换了身衣裳,披上了雪白大氅便乘车入了宫。
长乐宫正殿内温暖如春,太后穿着并不奢靡,气度却又显雍容华贵。
只见她老人家端坐在坐北朝南的坐几上,手中拿着楠木手杖,开门见山道:“哀家听闻你们齐国欠了吴王不少钱,这三年来一直在还债,不知欠了多少?眼下都还清了吗?”
竟是为了此事……季恒谦逊地跪坐在大殿中央,一五一十道:“一共欠了两亿钱,已经还了六千万钱,还有一亿四千万钱慢慢在还……”
听了这数目,连太后也目瞪口呆,叹了一口气,便又看向了身侧侍女。
那侍女应了声“喏”,便起身走了出去,喊了几十名郎卫进来。
过了片刻,便见那几十名郎卫合力扛着十几个大箱子走了过来,“砰—”“砰—”“砰—”“砰—”接连放到了季恒身前。
太后道:“这都是我老太婆的私房钱,一共八千金。你拿着,不要声张,尤其是对陛下和皇后。”
“你也知道,陛下和坤儿都是我的儿子,一碗水实在不好端平。哀家上回刚因阿宝的事罚了浩儿,眼下再拿重金接济你们,若是让人知道了……”
她想了想,说道:“知道了也无妨!但哀家也不想再听皇后说我老太婆偏心。你便悄悄拿着吧,不要跟人讲。”
八千金……
一金抵万钱,这笔钱能把吴王外债还上一大半,能让季恒在这两年内彻彻底底松一口气,能让他做好多他想做却没钱做的事。
但八千金实在太多,太后怕是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季恒也担心太后手头拮据,便说道:“多谢太后,但八千金实在是太贵重了。这些年齐国的境况已经好转了不少,吴王的债务我们慢慢能还上,不用给这么多的……”
太后不容拒绝道:“你不要推辞。”
季恒道:“喏。”
太后道:“你是齐国的当家人,是阿坤点的,哀家也能信得过你。哀家那三个孙儿,你教得很好,我看阿宝也很亲近你,想必也是你倾注了真心的缘故!”
季恒听着不说话。
总觉得太后要话锋一转。
太后继续道:“哀家听闻,这三年来,你也一直在拿季家的钱贴补。这笔钱拿回去,先把季家的账填上,剩余随你如何支配。”
“但哀家拿这笔钱,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那三个孙儿。你们齐国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孩子在外面才会受人欺负!”
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季恒。
他料到太后会说,别太亏待了孩子,却没料到太后话锋一转,又转到了这件事上头。
他真的把三个孩子养得很差吗?是因为他没有趁早给阿宝取名,没有给阿宝穿戴华贵的衣冠,阿宝才会被欺负吗?
可他又想起了阿洵的话。
不是的,只是因为那些小孩子缺少教养。
但他也是成年人了,在八千金面前,也没有什么冷屁股是不能贴的。
他道:“多谢太后,那臣便收下了。”
太后又道:“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心里不高兴。我也知道你心怀百姓,可天下百姓那么多人,你又想做到何种地步?你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当年瘟疫,你掏空了公帑就应该收手,不应该借了外债再去赈济百姓。”
“饶是陛下这般人物,能调动天下钱粮、军队,有些事他也是办不到的!”
其实这些话,季恒大部分也是认同的。
他有时也难以置信,当年只有十七岁的自己,又是怎么敢欠下如此巨款的?
但重来一次,他恐怕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他根本做不到见死不救。
不过眼下,他也不想反驳太后哪怕一个字,只说道:“臣明白。”
太后看他态度不错,便道:“哀家也知你这些年辛苦。小小年纪,身体又不好。你每月服用的那叫什么……?丹心丸?哀家也问皇帝要过方子,但他不肯给我,我也没有办法。”
太后竟问陛下要过方子,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可那丹心丸一年一续,不就是陛下想让他听话吗?又怎会轻易地把方子拿出来。
他担心长乐宫内有陛下耳目,不想让陛下知道自己有丝毫想要破解这丸药的念头,便说道:“多谢太后惦念。不过臣听闻那丹心丸,所用药材都极其珍稀,哪怕有了方子,除了陛下,恐怕也是炮制不出来的……”
而正说话间,殿外忽然通报道:“齐王到!”
姜洵有未央宫门籍,可以随时进出未央宫。
季恒回头去看,看到姜洵迈着稳重的步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叫了声:“皇祖母。”
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儿,太后自然心情大好,面容和蔼了不少,说道:“阿洵来了,快赐席。”
宦官拿来一方席子,放在了季恒身侧,姜洵便在季恒身侧跪坐了下来。
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殿内稍显沉默。
而在这时,只听屏风后传来年轻女子轻咳的声音,太后这才恍然道:“瞧我,差点忘了正事了。其实哀家今日召见你,也并非是要数落你。”
话音一落,姜洵便扭头看向了季恒,一脸“皇祖母数落你了?”的表情。
而季恒只摇了摇头。
不仅没数落,还给了他八千金呢。
八千金啊,太后便是打他骂他,他也能说打是亲骂是爱,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太后绝对是爱他的。他这么说也是真心的。
太后则试探道:“你们季家是六国旧贵族,名声尚在,你又生得这般模样,世人又传你是神童。”
“你今年新岁二十也有一了,想必身边也有不少人为你说亲吧?”
“……”
季恒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便委婉道:“是有一些。不过臣不想太早成婚,便都推掉了。”
“不想太早成婚?”太后道,“那你想何时成婚?”
他如今这情况,不想拖累任何人。不想成亲这件事,他是寸步不想退让的,他便忽然口出狂言道:“十年之内都不想成婚。若是能等臣十年,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而女子自然是等不了他十年的,说亲之人往往听到他说这句话,也就拿他当个鸡肋了。
太后却一拍大腿道:“可巧。哀家刚好有一个外孙女,也就是安阳的女儿,今年六岁。”
季恒:“…………?”
造孽啊!!!
安阳公主的女儿侦儿今年才六岁,季恒上一回见她时,她才刚学会说话。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今日是安阳公主想招他做女婿,只以为太后是想许配一个萧家的女儿给他呢。
而不等他开口,姜洵便已“腾—”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道:“不可以!”
太后惊讶地看向他。
姜洵道:“绝对不可以!这门婚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太后心道,人家安阳女儿的婚事,她这做外祖母的都不好横加干涉,顶多旁敲侧击几句,还用得着他这当表哥的来同意?
姜洵像是听出了太后腹语,说道:“侦儿的婚事我管不着,但叔叔是我们齐王宫的人,是我们家的人!叔叔的婚事,必须得有我这……”
娘家人?
……婆家人?
“总之——”姜洵道,“必须得有我同意才行!”
而叔叔的婚事,他是任何一门都不想同意的!
季恒:“…………”
太后不解道:“阿洵,你为何如此反对啊?”
姜洵当然有一万个理由,但苦于这一万个理由,竟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他思索良久,总算思索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说道:“因为叔叔是我父王的义弟,和姑母算平辈,又怎么能给姑母做女婿呢?我们也一直是叫叔叔的,这一成亲,岂不是要改口称妹夫了吗?这怎么能行,都乱套了!”
太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这孙儿瞧着人高马大,又已立冠,似乎已经长大成人,但实际也不过只是新岁十七的孩子罢了,还真是小孩子脾性,笑道:“只是私底下叫着玩玩,做不得数的。”
姜洵道:“反正不行!”
而季恒看着这一幕幕,只感到脑仁子嗡嗡响。
他坐在姜洵脚边,伸手拽了拽姜洵的衣摆,说道:“大王,你先坐下。”
姜洵道:“叔叔!”
季恒从容淡定,仿佛已成竹在胸,说道:“你先坐下。”
姜洵这才坐了下来。
季恒道:“多谢太后美意,但恕臣实在不能接受这门亲事。”
“你又是为何?”太后说着,又解释道,“哀家也不是今日便要指婚,可你十年之内不想成婚,侦儿十年之内又不能成婚,十年后,若是能一拍即合,岂不是美事一桩吗?陛下疼爱安阳和侦儿,侦儿的夫婿,陛下起码也是能封一个关内侯的。”
而季恒丝毫没有被这唾手可得的富贵所打动,只道:“长公主与颍川侯的女儿,身份太过尊贵,齐大非偶,恕臣不敢高攀。”
太后正欲反驳,想说,自己和安阳都对他十分满意,不算高攀。
而季恒率先道:“这是其一。”
太后只好问道:“那其二呢?”
季恒面露难色道:“此事臣本不想声张,但太后言至此,臣若再不坦白,那便是有意欺瞒了。”
他跪坐在大殿中央,姜洵身旁,说道:“太后也知道,臣自幼体弱多病,百病缠身,发育不全,因而……”
太后百爪挠心,问道:“因而什么?”
季恒垂眸道:“臣——不举。”
听了这话,姜洵直接惊呆了,忙扭头去看季恒。
季恒知道,自己这鸡肋的身体说出这话,还是很有可信度的,姜洵绝对是当真了。并且只要此话一出,往往再难缠的媒人也能送走。
季恒面不改色道:“我们季家绝后不要紧,但绝不能委屈了侦儿小姐。”
此时此刻,太后看向季恒的目光中便只剩怜爱。
看着季恒瘦弱的身体,太后神情中甚至开始流露出母爱。
真是个小可怜儿啊!一出生便有不足之症,还年幼失怙!
“天可怜见。”她说着,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找人看过了没有?”
季恒道:“宫廷名医,云游仙人,都看过了。但都说治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哎……”太后再次叹气起来,说道,“我若得了什么好方子,一定悄悄告诉你。”
但对侦儿的婚事却是闭口不谈了。
季恒只道:“多谢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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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换算了一下,感觉前面欠吴王的钱有点算少了,容我回去修改一下[化了]
第58章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 便用八辆马车拉着十几箱黄金,“悄悄地”“不声张地”“不让陛下和皇后知道地”驶离了长乐宫。
听着马车内叮呤咣啷的声音,司马门郎卫纷纷侧目。
其实也不是不能再低调, 起码减少几辆马车, 毕竟马车内还剩许多空间。
奈何这黄金太重, 八千金, 便相当于现代的两吨了。不分散着点,怕马车会在半道上报废。
季恒坐在车内面无表情。
他知道就在刚刚,自己在阿洵面前身为男性长辈的最后一点威严, 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一时竟有些生无可恋。
姜洵则坐在季恒对面,面色略有些潮红。
发育不全……是小小的吗?
怎么感觉还蛮可爱的。
不举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好像也没有。
想着,他又冷不丁“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想什么呢!这也太僭越了!
季恒被那清脆的响声吓了一跳, 瞪大双眼, 看向了姜洵。
姜洵道:“……有蚊子。”说着, 又抹了一把脸,而后把身子侧过去,掀开了车窗竹帘。
街道侧旁楼阁上的积雪,便“哗啦啦—”地吹了进来。
他又把帘子放下了。
两人无言地回到了王府,姜洵习惯性跟进了季恒的屋子。
而季恒心情很乱, 不止是说自己不举的事, 包括太后给了他八千金的事,丹心丸还没有拿到的事, 都让他思绪繁杂。
他们六日后便要启程,他明日得主动求见陛下了。
掌心朝上地问人要东西,就是这么地难……
他想起一茬又问道:“对了, 你不是和姜沅出去了吗?怎么又忽然到长乐宫来了?”
姜洵道:“我和姜沅在酒楼吃饭,恰好看到叔叔的车驾从楼下经过,像是在往长乐宫方向去,有些不放心,便跟过去了。”
季恒问:“那姜沅是先回去了吗?”
姜洵刚刚也忽然想起来了,姜沅还在酒楼等着他呢,他便道:“还在酒楼。”说着,起身,“我回去找他。”
“……”
季恒哭笑不得道:“快去吧。”
姜洵披上黑色大氅便出了门,匆匆地穿廊而过,长廊瓦砾上的积雪扑簌簌地飞落下来。
而在这时,却迎面走来一不速之客。
只见那人一袭青衣,手拿羽扇,坐在一乘华贵的步舆上,似是头痛,手掌撑额,由几名郎卫一颠一颠地给抬了进来,身后又跟着众多仆从——此人不是别人,而正是季恒的堂弟,季俨。
见了姜洵,季俨玉手一抬,说道:“停。”
步舆落下。
季俨把着郎卫的肩,从步舆上走了下来,说道:“这是谁?这不是我们齐国的大王吗?”说着,走到姜洵身侧,绕着姜洵走了一圈,而后手往姜洵肩上一搭,斜乜他道,“两年不见,竟已是如此器宇轩昂了。”
好歹也是“同气连枝”,细究起来,季俨的五官与季恒起码也有五分相像,只不过气质“各有千秋”。
若说季恒是兰枝玉树、风光霁月,那么季俨便是花枝招展?
暗香疏影?
姹紫嫣红?
总之,因顶了张与叔叔有几分相似的脸,姜洵对季俨烦是烦了点,倒也不算十分厌恶。
他也没问季俨进入王府为何不通报?居然还乘步舆入内,简直成何体统!
毕竟早就没什么体统了,听闻季俨在未央宫都是乘步舆的,皇帝不管,皇后也拿季俨没办法。
他拧住了季俨的手,直拧成了鸡爪形状,而后不轻不重扔到了一边。
季俨吃痛道:“轻轻轻轻……青了!青了!”直到姜洵松了手,才又勾嘴一笑道,“真是没轻没重,这若是留了印子,陛下肯定要追问的,你担待得起吗?”
姜洵道:“那你便如实禀报,说你是在外面拈花惹草,手不老实,被人给拧了,看陛下剁不剁了你这爪子。”说着,大声道,“叔叔!有客人!”
屋子里,季恒问了句:“是谁?”便匆匆走到了门口。
而看到是季俨的瞬间,只感到脑仁子嗡嗡作响。
“阿……阿俨来了。”
一刻钟后,三人在王府正堂坐了下来。
姜洵坐北朝南,双手抱臂,正襟危坐,季恒、季俨则在东西两侧面对面。
季恒拿出了花茶、糕点来招待,季俨、姜洵却都是一动不动。
不仅不动,还不说话,只互相斜乜,那对视间像是有“滋滋滋—”的能把人烤到冒烟的电流在流淌。
姜洵始终盯着季俨,用自己的一身正气死死压制着季俨的邪气,以免他对自己或叔叔再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季恒有些无奈……只好兀自摆弄起了茶具,又是烫杯子、又是添水,好像很忙的样子。
季俨的父亲是季恒的叔父,季太傅的庶弟。
因自幼被嫡母,也就是季恒的祖母打压,性子有些唯唯诺诺、软弱无争;族中聚会他坐最角落,走路几乎贴着墙,小辈们对他无礼,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不过在季恒印象中,他这位叔父一直都是位很不错、很良善的人。
看着疼爱自己的祖母欺压叔父的模样,季恒也觉得人真的很复杂……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而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祖父去世后,叔父也分得了一小块农田,大约一千多亩,紧挨着季太傅留给季恒的庄园。
只是三年前,季恒扒堤泄洪。其实朱大人控制得不错,但洪水猛兽,也无法精准控制,于是在淹没了季恒的庄园后,还是一不小心把叔叔的农田也给淹了。
季恒当时拿不出钱,便说日后一定赔付给叔父,叔父便也没说什么了。
可就在那半年后,叔父病逝。
当时季恒已有了积蓄,便把钱赔付给了季俨。
季俨料理完叔父的丧事,又来齐王宫找过他。
当时的季恒已“贵为”齐王的“托孤大臣”,大家都知道齐国的事他能说上话。
那日季俨哭了,说自己受够了在族中受人冷眼的日子,说想出人头地,求季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齐国做个属官。
只是季俨自幼资质平平,甚至可以说是很差……明明已经很用功了,却总是读不好书。
幼时在族中学堂,季恒总是轻轻松松便能名列前茅,得先生夸奖,下了课还有一大帮族中子弟和伴读围着他转。
而季俨什么都没有,看着季恒被众星捧月的模样,他日日挑灯夜读,想着一定要厚积薄发,有朝一日超过堂兄!
可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仅没赶上季恒,还成了学堂里的差生,总是挨先生手板、被先生留堂,被族中子弟嘲讽。
他看着堂兄便在想,既生璞玉,又何生顽石?
再后来,季恒以神童之名名扬天下,他心态便也彻底崩了,再也读不进去书,开始玩物丧志。
书没读好,政事上自然也是一窍不通。
季恒也觉得,季俨不是那种能读书、做官、走“正途”的料子。
他看过季俨的八字,季俨的八字里没有一个正官、正印、正财,而只有一排的劫财,命格十分清奇……那么兴许是老天给他写了一本截然不同的剧本呢?
兴许有那么一个赛道,只要季俨稍微动动脑筋,便也能遥遥领先,让人望尘莫及呢?
季恒也无法给任何人在齐国官场上开后门,那日便婉拒了季俨。
他当时正在张罗盐场生意,便又问季俨要不要到他的盐场来?可以做个管事之类的。
而季俨看他那盐场半死不活,也婉拒了他。
那之后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季恒都没有再听说过季俨的消息。
族中祭祀,他又听人说季俨已经离开了齐国,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让季恒也有些挂心。
再后来,他便听说季俨在长安发达了。
季俨不知如何得了陛下青眼,竟封了个“富阳侯”,封五千户。
陛下还赏了他一座铜山,季俨便买奴隶、采铜矿、铸铜币,如今说是抱着金山银山也不为过,日子也过得挥金如土、风光无两。
近一两年来,季恒在齐国也时常能看到具有某种特征——其实也就是分量不足的五铢钱在流通,听人说便是季俨铸的。
不过眼下,铜钱分量不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论四铢还是三铢,不论薄成了什么样,只要印上了“半两”二字,照样当五铢钱来用。
大家早见怪不怪,朝廷也不大管,季恒便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堂弟如今也算是出息了。
而直到此次入都,季恒才搞清楚,这让季俨一飞冲天的“天赋赛道”究竟是什么赛道……
眼下看着季俨,也只感到脑袋懵懵。
季俨与姜洵在一旁大眼瞪大眼了许久,末了赏了姜洵一个白眼,从姜洵身上挪开眼,喝了口花茶说道:“堂兄,两年不见,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我啊?”
季恒面不改色道:“欢……”
而“迎”字还未说出口,季俨便感到了无趣,挥挥手道:“算了吧,违心的话不必说。”
“陛下召见你,快入宫吧。”
——
未央宫,宣室殿。
兴许是儿时的记忆太过深刻,时至如今,看到这宏伟高大的黑色建筑,季恒也仍感到压迫感十足。
他胎穿过来,保留了成年人的意识,但许多方面还是会受到这具身体的制约。
比如婴儿期,他无法开口说话,无论说了什么,一开口便全是咿咿呀呀的“婴语”。
比如童年时期,他脑子便明显没有现在好使,情绪也没有现在这么好控制,心智也不够成熟。
所以他儿时书读得好,也不全得益于他是胎穿过来,也得益于季太傅太会鸡娃,鸡得他根本不敢偷懒,每日眼睛一睁就是学!
这年代所用文字、教材又与现代截然不同,那真是他一点一点学出来的,回想起来也是一把血泪史。
他跟随谒者走上石阶,走到了殿门前,而后脱履入内。
谒者道:“请公子稍等片刻。”
季恒道:“好。”
他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那种被暴露在正中央,而上面是高坐堂前的天子,两侧是黑压压的朝臣,不知天子意欲何为,自己又将是何结局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
他感到呼吸不畅,于是用力呼吸。
他闭上眼眸,又不断想着,陛下今日召见他是为何事?
会把丹心丸赐给他吗?
若是没有,他又当如何?
而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季……”有那么片刻,那人似是在考虑要如何唤他,而后缓笑道,“云初。”
季恒认得那声音,当即在原地对着高堂跪伏下来,说道:“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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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平身吧。”
陛下说着, 向堂前走去。不知是否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轻咳。
而季恒始终跪伏在地, 直到陛下坐下, 这才起身。
陛下今日召见他,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 随口问道:“听说安阳想招你为婿,你拒绝了。”
上午在长乐宫的谈话,不过两个时辰便已传到了陛下耳中。
季恒有些意外, 却也不是太意外,又有些不适应与陛下的闲谈,便说道:“臣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所以……”
陛下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侦儿今年才六岁, 安阳这想法, 未免有些荒谬。看来安阳很中意你。”
季恒垂首, 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道:“不过有件事,太后倒是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学富五车,这些年辅佐齐王也显露出了才干,朕想封赏你。恰好阳陵侯年前犯事, 被朕夺了爵位。朕封你为侯, 把阳陵封给你可好?”
阳陵侯年前犯事,不仅被褫夺爵位, 还被判处弃市,全族也被判处徙边,也就是流放。
陛下要把阳陵封给他, 这封的是列侯,不是关中侯,也就是有自己侯国。一旦封了,他便要搬到侯国居住,无诏不得擅离。而阳陵地处关中,陛下眼皮子底下,也不过一个县的大小,这真跟坐牢没什么区别了。
哪怕没有齐国和三个小孩子要管,他也是不愿意的。
季恒紧张之下,讲话也有些一板一眼,说道:“高祖有命,非姜姓不可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而臣无寸功,实在不敢受此封赏。”说着,再度伏身。
听了这话,陛下怔了怔,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非姜姓不可封王,他也封了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寸功未立的侯他也封了不少。
不过高祖祖训一搬出来,姜炎倒还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知道季恒是在拒绝,于是道:“你还是不想离开齐国。”
季恒道:“臣生于齐国,长于齐国,臣又是季家独子,要奉祖庙,若要离开齐地,实在……”
姜炎问道:“那你想继续留在齐国做个客卿,继续辅佐齐王?”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了威压。
这不是一场平等的对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极大地影响到他,影响到齐王宫,乃至整个齐国的命运。
这些年,他在齐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过只是一个客卿,却能左右齐国政务,导致陛下安插在齐国的国相也沦为了一颗废子。
且按昭国国法,“食禄者不得与民争利”,官员不能做生意。他却钻了自己不是“食禄者”的空子,大肆做起了盐铁生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生意是为齐王做的,他自己只是齐国公帑敛财的“白手套”。
而身为一方诸侯,不安享租税,还要大肆敛财做什么?
是贪心还是有谋逆之心?
这三年来,因齐王年纪尚小,加上齐国又欠了巨额外债,穷得叮当响,想来陛下也没多想,只当他们是为还债。
但正如陛下所见,如今齐王已长大成人,他生意规模又越来越大。长此以往,这样的行为必然会成为陛下肉中的一根刺。
这三年来,陛下对齐国的事没怎么上心,知道申屠景已经废了,也没往齐国派新的国相。因为在陛下眼中,没了先齐王的齐国已经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不会在空闲下来时,顺手也清理清理齐国的门户。
他想,大概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担心自己不退,陛下会让他以他更加不情愿的方式退场,他便道:“先齐王养育在下多年,在下辅佐齐王,也是为了还报先齐王的恩情。”
陛下道:“你阿兄的确待你不薄。”
“是。”季恒继续道,“只是这两年来,齐王殿下也已长大成人,偶尔也会有与在下意见不合的时候。臣若继续掌着齐国符印不放,恐怕也会招致殿下不满……臣身体也不好,这两年病情加重,已经到了有些难以忍受的地步。”
“等,小殿下再大一些……”季恒道,“臣便想撒开手,去过臣自己的人生了。”
姜炎想,季恒所言“自己的人生”,想来也不会是做个列侯,或是在昭廷教导皇太子,任个太子少傅。
但季恒既已说了会离开齐国权力中心,姜炎便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问道:“何时。”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就在这一年之内。”
陛下沉默片刻,似是也接受了这答案,再开口时,语气也从方才的威压变为了轻松的闲谈,说道:“过自己的人生,云初,你究竟想过何种人生?”
季恒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臣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再跟着商队云游四海,游山玩水,做个云游散人。”
陛下爽朗地笑了起来,似是释怀,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季恒起身,垂眸。
陛下道:“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季昌那个傲骨不屈的小公子。”
若说变了,兴许是眉眼间少了几分青涩与反骨,多了几分干练与温顺。
他还记得季恒七岁入宫时的模样,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瘦小的身板,气度、谈吐却又贵不可言。
不过想来在季恒入宫之前,他阿兄与父亲定是耳提面命地告诫过他,若是答得太好,就要被皇帝留在宫中,再也回不了家了。
于是在一开始时,季恒显然是在藏锋,对朝臣的问题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姜炎便激了几句,说他这神童看来也只是浪得虚名,那蝗灾事件,想必也是他父亲郁郁不得志,想借儿子扬名立万,于是故意编造。朝臣又说,他父亲这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
季恒像是吓到了,这才开始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那日他渐入佳境,与陛下、朝臣坐而论道,也流传为了一段佳话。
结束时,陛下看着他龙颜大悦,说他真乃神童。但再是璞玉,也要经雕琢才能成器,说皇太子的师资班底实力雄厚,问季恒要不要留在宫中陪太子读书?经昭廷太子太傅与博士们的教导,他将来定能成为旷世奇才。
而季恒拒绝了。
当时大家已谈得口干舌燥,陛下身侧的宦官便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否要奉茶?
陛下点了头,宦官便给诸位朝臣奉茶,又给季恒端来一碗甜汤。
末了,陛下又赏了他好些东西,听闻他自幼体弱多病,便又请了宫廷名医团队为他配药。
大概是要他时刻牢记,一片丹心得向着赐药之人的缘故,那药又被命名为了“丹心丸”。
眼下,陛下身侧的宦官福满又小声提醒道:“陛下,公子那药……”
陛下道:“瞧我这记性。”
福满道:“老奴便拿给公子了。”
陛下又有些咳嗽,在“咳—”“咳—”的咳声间应了声:“嗯。”
直到福满用托盘把那檀木盒捧到了季恒面前,季恒才稍许松了一口气,道:“谢陛下。”
而陛下仍在咳。
听闻陛下五年前亲征匈奴,而陛下亲征,从来都不只是坐镇大营制定制定战术、鼓舞鼓舞士气那么简单,而真的会披上铠甲带领全军到最前线。
因幼时被无能的惠帝送到匈奴手中做过质子,对战匈奴,陛下也算知己知彼。
听闻那次亲征,陛下意外中箭,伤及了肺部,留下了病根。自那之后,陛下身体便大不如前,也再未亲征过了。
季恒想,强者大概也不会希望暴露自己的弱点,于是想装作没听到……只是陛下咳了太久,他还装没听到,那便是不关心陛下龙体,其心可诛了。
他于是道:“想来是这阵子围猎、祭祀受了累,还望陛下多保重龙体才是。”
姜炎摆了摆手,直到咳声止住,这才道:“无碍。”又道,“你们欠阿烈的钱,朕已经替你们还上了。”
季恒心下一惊,又想,太后赏了他八千金让他还债的事,陛下也不可能不知情,正想主动坦白,顺便推辞一番,陛下便又道:“太后赏你的金子,你自己留着便是。”
当年齐国水患,姜炎的确病了一场,于是闭关修养,不问国事。出关后又一直忙于战事,于是直到战事结束,细细看了奏报,才得知情况有些严重,又听闻季恒找阿烈借了两亿钱应急。
季恒开仓放粮、放药,又动用军队赈灾的事,虽未经过他同意,但应急措施做得也不错。
齐地的百姓便也是昭国的百姓,当年阿坤又刚离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这笔债,他一开始便是想替齐国还上的。
但他看季恒一个人扑腾,又很想看看,他究竟能扑腾成什么样?
这三年来,齐国对这笔债缄口不言,他也没见到季恒的人,便也一直没提。
眼下季恒又想推辞,而姜炎身体已十分不适,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便道:“不必多言,这是诏命。”
季恒只好道:“喏……谢陛下隆恩。”
姜炎又咳了起来,挥挥手道:“没别的事,你先——先下去吧。”
“喏。”
待得季恒走远,太子太傅董年从偏室走了出来。
姜炎咳声更大,福满忙帮陛下拍背,说道:“哎呦,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请侍医过来?”
姜炎摆了摆手。
董年则恭顺立于陛下身侧。
他在陛下还是皇太子时,便是陛下的讲经博士,如今又任了太子太傅,也算是陛下心腹。
待陛下咳声止住,董年道:“臣看此子年纪不大,却野心不小。在齐国开办日月学宫,广招贤士,去年期会,更是引得天下人才在齐国聚拢!”
陛下只饮了一口茶,放下漆杯道:“你们文人,不都向往先秦时期百家争鸣的自由氛围吗?他又自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效仿着玩玩。那就让他玩儿去吧。”
董年道:“臣一心向着陛下,向着皇太子,只知如何做对陛下、对皇太子有利,臣便如何做,可不向往什么百家争鸣。”
“陛下也知道,此子出生时,临淄上空忽然电闪雷鸣,天生异象!他六岁名扬天下,如今又靠盐铁敛财,靠日月学宫招揽人才。虽长得一副人畜无害、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恐怕不像陛下以为的那样简单啊。”
“且臣此次见齐王已长大成人,眉眼英气、目光如炬,等将来,恐怕也不是能安分臣服于皇太子之下的人。”
“再有这样的谋士在侧,怕要坏事……还望陛下早做打算才是。”
只要不往军队上伸手,姜炎对文人倒没什么忌惮。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人一刀的事情。
直到听董年提起姜洵,他才又微妙地转变了心思。
是啊,姜洵已经大了,翅膀要长硬了。
但姜炎想了想,还是道:“他不是说了会离开齐王宫?答应了朕的事,就要做到。”
退一万步讲,季恒这身体,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断了丹心丸,他便是个废人了。
——
出了司马门时,天边已泛起了深青色。
马车停在门前,季恒上了车,左廷玉收了脚蹬,站在车前为他驾马,主仆二人无言地驶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
太后赏了他八千金,陛下又帮他还清了欠吴王的债务,虽打乱了他想派人去广陵还钱,顺便与吴王接触的计划,但总的来说也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接触吴王怎么都能接触,而有了钱,他便能做更多事。
他可以填满仓廪,可以兴修水利,还可以修缮城墙……可他又为何这么伤感呢?
暮色沉沉,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
左廷玉点了灯笼,季恒沿着长廊而过。
快到东院时,听院子里正传来幼童与女子零星的嬉闹声。
季恒走进去,见阿宝正在堆雪人,脸颊冻得红彤彤的,不过跑得浑身冒热气,想来也不冷,小小的狐裘在身后翻飞。
阿灼、小婧陪他一起,姜洵、左雨潇则稳重地坐在一旁的廊下旁观。
也不知在院子里待了多久,屋内居然没点灯。
姜洵看到他,叫了声:“叔叔。”
阿宝看到后也叫了声“叔叔!”,而后“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季恒大腿,说道:“叔叔去哪里了?我都想你了!”
季恒道:“叔叔去见皇伯父了。”
姜洵问道:“拿到药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陛下赐了药,又同我闲谈了几句,所以晚了些。”又问道,“你们都吃饭了吗?”
姜洵道:“还没呢。”
又觉得叔叔状态有些不对,便一直看着他。
季恒回避姜洵的目光,只道:“那快用饭吧。雨潇,你去传饭,阿灼,你也留下。”说着,又低头道,“阿宝……不要抱叔叔了好不好?你这样抱着叔叔,叔叔走不了路了。”
阿宝伸出了两只手道:“那叔叔抱我!”
季恒把阿宝抱起来挪到了旁边,说道:“阿宝,叔叔今天好累啊……”
“唔……好吧。”阿宝说着,只好自力更生地跟了过去。
丹心丸拿到了,行李也在有条不紊地打包着。
六日后,齐王府一行人便如期启程,返回了齐国。
他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多日,抵达临淄时,临淄已入了春。春风和缓,沿街两侧的树木也吐出了豆绿色的尖尖嫩芽。
入了齐王宫,两架驷马高车在岔路口分别,一辆载着姜灼驶向紫瑶殿,一辆则载着季恒、姜洵和阿宝驶向了长生殿。
车夫在长生殿大门前勒了马,而尚未停稳,姜洵便掀帘而出,从车上跳了下来,感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他闲闲伸了个懒腰,说道:“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季恒这二十多日人坐在马车上,脑子却也没闲着。
他公的、私的什么事都想,晚上到了传舍下榻,也会把事项一一整理下来,以免忘记,已经记了整整七卷。
他先把阿宝下去,紧跟着也下了车,对姜洵道:“舟车劳顿,殿下,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去华阳殿找你,有事要议。”
“何事?”姜洵感到有些反常,道,“我来找叔叔不就好了。”
季恒坚持道:“没事,还是我去找殿下吧。”又对一旁郎卫道,“到官廨看看谭太傅和朱內史在不在,请他们过来议事。”
郎卫应喏。
季恒交代完,便走进了殿内。
几辆行李车停在了后门,小婧正张罗往内室里搬行李。阿宝由乳母牵走,季恒则坐在外殿喝茶静候。
等了片刻,郎卫便把朱內史请了过来。
季恒先请朱大人坐下,又问道:“老师呢?”
郎卫道:“太傅人不在官廨。”
朱內史听了这话才得知,原来郎卫在来找他之前,还去傅府找过太傅……虽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还是讲道:“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看看。”
朱內史这么说,显然是太傅这阵子常常在那亭子里出没了。
季恒便问道:“老师在亭子里做什么?”
朱子真先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太傅最近迷上了六博棋,大王不在,他们傅府也没什么事做,最近天气又舒服,便天天拉着新来的讲经博士在亭子里下六博棋。”
季恒:“………………”
身为傅府领导,上班时间在办公室玩棋牌游戏,还拉着新来的下属,这得扣工资吧!
不过看样子,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齐国真是没什么大事发生,否则太傅也不会有这个闲心了。
他让郎卫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找找太傅,便先问朱內史这阵子如何?
而正如他所料,齐国这三个月一切如常,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最近发生了几起案件,倒是值得和公子讲讲。”朱內史娓娓道来道,“这两年齐国全境丰收,百姓们的日子,说实话还不错。”
“但到了春荒时节,青黄不接的,保不住还是有一些百姓吃光了积蓄,跑去跟豪强地主借贷。而有些百姓借的贷,岁息已经到了借一还二,甚至更高的地步!”
“还不上,便又闹出许多矛盾。”
“有被豪强地主打个半死的,有被豪强地主胁迫,不得已跑来报官的,我都已依法判处。具体案卷,我也命人递到了公子案头上,公子空了可以看看。”
在高皇帝建国之初,由于天下大乱,人口锐减,产生了许多无主之地。高皇帝便把这些无主农田分给了退伍军人、流民、奴隶等,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只是自耕农经济极其脆弱,一场天灾便能使一个家庭破产。
在这四五十年的岁月里,便还是有大量百姓卖掉田产应急,再度沦为了流民或奴隶。
而他们手中田产,则被更富有、更有能力抵抗天灾的人们兼并,逐渐形成了数量庞大的豪强和地主群体。
他们又通过放贷进一步剥削底层,加速底层家庭的破产。
大昭律法有规定,放贷岁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否则便是“取息过律”,是违法,后果很严重。
但朝廷一般都是选择性执法,皇帝想除掉哪个豪强,便去查他是否存在“取息过律”,基本上都是一查一个准。
但除此之外,由于执法成本太过高昂,证据也不好搜集,加上百姓一缺钱、一着急,便又慌不择路、饮鸩止渴,多高的岁息也肯借,便也导致市面上的高利贷仍是一抓一大把。
而在季恒这里,法就是用于保护弱者的,不仅仅只是政治斗争的手段。
在齐国,岁息超过百分之十五便是违法,会遭到取缔。
他像严打皮肉生意一样严打高利贷,借了高利贷的百姓,只要来报官,官府便会受理,超过百分之十五以上的部分一律不必偿还。
好在齐国官署有朱子真这样一把利刃,又有季恒在背后撑腰,这件事也得到了贯彻落实。
百姓报了官后,若是人身安全出了问题,放贷者也别想消停,朱大人会比恶鬼还难缠。
但黄赌.毒、高利贷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屡禁不止,齐国也只能做到情况稍好,而无法完全根除。
季恒说道:“好,我知道了,我晚些看看。”
朱子真又提起临淄城排水渠需要疏通的事,毕竟这三年来,这问题因财政紧缺而一拖再拖。
每次城中积水,他们便往季家庄园泄洪处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眼下雨季又快要到了。
季恒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议。”
因为他有了一个想法,到时候可以和临淄城中的排水问题一块儿解决。
而正谈着,谭太傅灰溜溜地走了进来,说道:“公子,你回来了。”
季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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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说道:“老师坐吧。”
谭康“哎”了声, 卑微地走到朱子真身侧坐下。
二位大人都到齐了,季恒便也说了陛下帮齐国还清了债务,太后又赏了他们八千金的事。
他这一路便在想, 这八千金要怎么花?钱肯定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首先, 趁这一两年粮价下跌, 先把所有敖仓、太仓分批填满。”季恒说着, 看向朱子真道,“这件事便有劳朱大人了。”
朱子真道:“没问题。”
季恒又道:“这几年为了还债,齐国的百姓也跟着受累。眼下债还完了, 手头宽裕,也该做点能惠利于民的事情。”
“二位大人也知道,有两件事,我从很早之前起便一直想做,只是苦于财政不足一直无法展开。一个是农户手中的农具需要更新迭代。”
眼下许多自耕农手中农具太过落后, 很影响耕种效率, 可以说是事倍功半。
而他之前在城外圈了一大块地作为试验田, 雇佣了许多农学家与工匠,进行种子与农具的改良研究。
他们经多次探讨,最终定下了几类实用性最强的农具,准备在他的作坊里批量锻造。
这些农具无法免费发放给百姓,他们的公帑支撑不起, 但又要达到惠民的目的。
所以他准备补贴一部分钱, 按低于市场价许多,且绝大部分自耕农都能买得起的价格进行售卖。
二来, 他也准备颁布“以旧换新”,比如百姓用手中已有的旧农具进行抵换,按铁的斤两来算;以及“分期付款”, 比如购买了官营农具后,分几年用粮食偿还等政策,降低百姓购买的门槛。
三来,一些价格高昂,且完全没必要一户一个的大型农具,如耧车,则由地方官府推广,推荐由多户人家合资购买并共享。
所有这些也全凭自愿。
季恒在齐国也积累了些声望,这两年齐地百姓手头也还算宽裕,加上季恒设想中的优惠力度,料想反响应该是不错的。
还有一件便是“治水”的事情了。
黄河河堤齐国暂时没有能力去修筑,可正如朱大人所说,一到雨季,临淄城便排水不畅,变成一个大鱼缸。
地势低洼处的民居年年泡水,各种污秽全被冲到街上来,卫生情况极差。
也好在他们吸取了教训,这几年防疫措施做得彻底,加上临淄一泡水,他便往庄园里泄洪处理,否则保不齐还要来一场瘟疫。
季恒道:“临淄城中的排水,是通过城中水渠汇入护城河,再经由护城河流入淄水。”
“只是这几年雨量太大,淄水水位年年上涨。淄水水位一涨,城中便开始排水不畅,甚至出现倒灌。”
他也拨款疏通过城内外水渠,只是雨季一来,淄水一倒灌,什么泥沙、杂物一冲进来便再次淤堵,治标不治本。
但与此同时,许多土地却因离水源太远,不方便灌溉而成为荒地。
若是挖了灌溉水渠,再修筑闸门,在淄水水位高时,便引水灌溉,淄水水位低时,便关闭闸门或减少分流,以免下游水量不足,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当然,这些变废为宝的农田,会遇到有时能灌溉、有时又不能的问题,那便由公家耕种,风险由公家承担。
而不止淄水,济水也可以用相同方法进行治理。
这件事,他之前也派了大量水利专家进行实地考察,也已有了初步方案。
并且在先秦时期,先人们便已挖掘过类似的水渠,只是因战乱等原因,水渠淤堵后无人疏通,因而废弃了。他们如今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施工,减少工程量。
对这两件事,太傅与朱內史都没有异议。
谈完,朱內史便忙去了。
太傅则又留了留,似是有话要说,待得朱內史离开,这才问道:“恒儿啊,你这次入都,药拿到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
太傅又问:“那朝中局势如何?”
季恒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却又一言难尽。
一个生了重病的天子,眼下最为急迫的事会是什么?
——为储君铺路。
陛下三年前封班越为梁王,让梁王掌北军,便是这部署的第一步。
对匈奴、诸侯王这两大忧患,陛下靠防备、靠制衡便能够稳住局面。
但若到了要传位之时,陛下能放心把这群狼环伺的江山交到幼子手中吗?
不放心,便也只能是赶尽杀绝,一场腥风血雨。
谭康百爪挠心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准备如何?”
季恒想了想,忽然垂眸笑了起来。
其实他这个人很软弱,很无能,很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陛下若是能饶他们一命,只要不剥夺人身自由,那么别说是削藩了,便是把他们统统都贬为庶民,他也能谢主隆恩。
大不了他带着三个孩子到庄园里去种地,也不是养活不起。
螳臂当车又没有什么胜算。
但陛下怕是连这点空间都不肯留给他们,哪怕褫夺爵位,饶他们一命,那也只会是凌迟的第一刀。
退一步,万丈深渊。
季恒笑着把杯中凉茶泼到了茶盘,说道:“我也不知道。”
谭太傅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事又问道:“你今年还要去见你那位师父吗?”说着,又看向了季恒。
季恒道:“当然要见。”
“哎—!”
谭太傅再次别过了脸。
隔日姜洵刚起身,正由宫人们伺候穿戴,宦官便趋步走了进来,小声通报道:“公子到了。”
“这么快。”
他叫宫人动作快点,弄完便朝外殿走去,而刚走到一半,便又隐隐听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那个正对着季恒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不是阿宝又是谁?
姜洵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说道:“姜阿宝,你是跟屁虫吗?叔叔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阿宝小小一坨地跪坐在季恒身侧,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桃脯,看向季恒道:“唔……哥哥说我是跟屁虫!”
季恒无奈道:“阿宝,哥哥说得没错。”
“……?”
阿宝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叔叔是不是不爱我了?”的难以置信,说道:“叔叔,你的样子让我感到好陌生!”
这一点姜洵倒是和阿宝共鸣了,总觉得这几天季恒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说道:“……我也觉得很陌生。”
季恒哭笑不得,又吓唬他们道:“往后还会更陌生,你们两个都乖一点!”
姜洵道:“哦。”
阿宝也道:“哦。”
季恒今日到华阳殿来,也是为了囤粮、农具迭代、挖水渠这三件事。
姜洵听了,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只说好啊。
谈到水渠,姜洵则问道:“有图吗?”
季恒带了图,但没料到姜洵要看。
他从怀里拿出了布帛,起身走到姜洵身侧坐下,把图铺到了书案上,根据图样,细细说明了水从何处引,又要引到何处,可以灌溉哪些区域等。
他道:“这是去年的图,动工之前必然要再次考察,可能会有细微调整,但大体不变。”
而姜洵双手抱臂,看着那图,眉头却越皱越深。
抛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细枝末流不谈,这一条横挡在济北郡外,一条横挡在临淄郡外的两条主渠,怎么越看越像是两条军事防线?
齐国南有山脉,东部、北部都是海,唯独西面一马平川,与赵国接壤,易攻难守。敌军一来,他们基本上便无关可守。
若是有了这灌溉水系,尤其那两条主渠,倒是能拖延敌军冲锋的速度,成为一道有效屏障。
姜洵想着,看向了季恒。
季恒有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姜洵放下了手臂,说道:“没什么,我都听叔叔的。”
这些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季恒今日还带了齐国金印、铜虎符与竹使符来。
他本想和阿洵说,如今他也大了,这些符印可以交由他掌管了……可明明是好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担心阿洵心思敏感,胡思乱想,于是最终还是算了。
季恒又坐了一会儿,便撑着大腿起了身,说道:“就这些,没别的。那我先回去了。”
姜洵怔愣愣“哦”了声,也跟着起了身。
季恒道:“阿宝,走了。”说着,伸出一只手,阿宝便牵住了,跟着他走。
季恒又回身道:“不用送了,请留步吧。”
但姜洵还是送到了殿门前,他看着季恒牵着阿宝走下了石阶,身影在庭院内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又站了许久,这才转身。
回到了长生殿时,左雨潇已经回来了,正倚在廊下木柱上等他。
季恒让阿宝自己进去找嬷娘,便向左雨潇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左雨潇站正了,说道:“说三日后见。”
季恒道:“好,那便再去一趟季府,请陈伯准备三日后祭祀,一切从简。”
“喏。”
季恒又道:“这件事不要告诉殿下,包括我何时要去祭祀的事。”
左雨潇道:“明白。”
眼下已是三月末,他因朝觐错过了季太傅忌日,得去给季太傅补一个。
于是三日后天还未亮,季恒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便悄悄出了门。
黎明破晓,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院子里停了辆普通马车,季恒迅速上了车。左廷玉帮他驾车,两人便做贼一般驶出了齐王宫。
车轮轻轻碾过路面,不说声音,连灰尘也没扬起几粒。
来到了城外祖庙时,天刚亮透。
季恒掀帘探身,见陈伯和几名家仆正在大门前等他。
陈伯迎了上来,伸手搀他下车,问道:“公子此行还顺利吗?”
“顺利。”季恒把着陈伯的手下了车,路边杂草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丝履与衣摆,笑道,“饮食上不方便忌口,有什么吃什么,吃得没那么清汤寡水了,反倒还长了些肉。”
陈伯满脸慈爱,他一方面心疼公子想吃的东西也没法随便吃,一方面又觉得,侍医让公子忌口也一定有他的道理,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说道:“气色是好一些了。”又道,“里面都已经备好了。”
此次不是族祭,而只是季恒给老父亲“补过”的忌日,只有他一人,排场也较为简单。
他元正时来祖庙祭祀,也和老父亲说过了,由于今年大王要入都朝觐,他得陪着去,父亲忌日恐怕得往后延延。
祠堂内,季恒手执祭器,在陈伯与家仆侍奉下完成着祭祀仪式。
原本还一切顺利,快结束时,却忽听门外家仆怒喝道:“什么人?!”
紧跟着,屋顶上便传来一阵骚动,瓦砾“沧啷”一声滑落下来在门口摔了个粉碎。
“是谁?”季恒说着推门而出,见十几名家仆已经抄好了家伙,纷纷站在院子中央往房顶上看。
打头那人道:“哪里来的兔崽子,敢到我们季家祖庙来上房揭瓦!给我打下来!”话音刚落,手中扫帚便已经飞了过去。
黑衣蒙面人身材中等偏瘦,稍一侧身,那扫把便插进了后院那棵大树的树冠上。
蒙面人稍显庆幸,而下一秒,便见左廷玉已经顺着那棵树爬了上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寒光闪闪的佩剑便已抵在了他脖颈上,还怪凉的,说道:“自己把脸露出来。”
“大,大哥……”
剑锋又近了一寸。
他这才把黑布解了下来,怪不好意思地道:“好啦……是我。”
季恒道:“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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