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左廷玉看向了季恒, 请示道:“主人。”
季恒急切道:“快,救人要紧!”
“喏!”
而下一秒,被五花大绑的掌柜, 便被左廷玉一脚踹进了门内, 在地上连滚数圈, 一阵哀嚎过后, 连忙道:“老婆……老婆……快救救我!”
鸨母听到呼唤,忙在楼梯口现了身,见了这阵仗“噔噔噔”下了楼, 抱住了掌柜道:“老公,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没事吧?”
左廷玉留了一队人在原地看管老鸨和掌柜,便带着剩余人手上了楼,季恒也焦急地跟了上去。
那天字号包房内仍有打斗声传来,听到那拳拳到肉的声音和凄惨的嚎叫, 季恒生怕被打的人是阿洵。
他知道阿洵身手了得, 整个马场快没有他的对手, 但毕竟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又焦急道:“廷玉,快!”
“是,主人。”
左廷玉说着, 又一脚踹开了房门。
而只见宽敞、豪华堪比宫殿的包房内, 七八名壮汉正鼻青脸肿、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一道颀长的黑衣身影伫立在包房中央,长剑立在身侧, 左手大拇指缓缓揩了一把嘴角边的血。
季恒眼中仿佛看不到其他,叫了声“阿洵!”便冲了进去,看到姜洵发青的嘴角, 心疼得快要落下泪来,问道:“怎么受伤了?”
看到季恒关切的目光,姜洵只觉得这一拳挨得值了,有些暗爽,只道:“没事。”
左廷玉听殿下说没事,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也没什么事,便道:“殿下没事,那我就……”
而话音未落,便听他的主人道:“没事什么没事,明明伤得这么重!以后出宫都不准不带郎卫了!”
左廷玉便没说话,默默展开了自己的工作。
抓捕罪犯时要留活口,哪怕其罪当诛,也要抓活的再依法判处,这是齐国做事的规矩。
于是他蹲在地上,开始一一检查这些打手们的状态,看有没有闹出人命。
只见一名打手正面朝下趴在地上,翻着白眼,鼻血直流。
左廷玉奋力把人翻了个面儿,见那人已没了意识,一时竟不知是死是活。
而正准备上报公子,说这儿有个人被打晕了!一回头,便听公子道:“你看,这嘴角都被打青了!以后还要不要乱跑了?”说着,拿出帕子帮殿下擦拭血迹。
殿下无奈,只乖乖回应道:“不乱跑了。”
……左廷玉一时插不上话,便把临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先给那人搭了个脉,透过厚厚的皮肉勉强摸到了脉搏,便先跳过换下一个。
而下一名壮汉,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把卷了刃的剑,血已把整片席子染红,于是吓了一跳,正准备报告说“这儿有个人快要死了!”。
一回头,便见公子指着帕子上指甲盖大小的血迹道:“你看,流了这么多血!以后还要不要乱跑了?这么偏僻的地方,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姜洵没把晁阳、姜沅供出来,只道:“真的是误打误撞,可能是老天想让我立功吧。”
左廷玉还是没插上话……而一回头,见这缩在眼前的不是赵王太子又是谁?便忙行礼道:“殿下。”
姜沅道:“不必多礼了,你快想办法救救他吧。”说着,又解释道,“这个人不是我刺的,是他非要往我剑上撞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刚刚这个人被他表哥打飞了,踉踉跄跄地往他这边来,他害怕,就赶紧闭着眼睛把剑举起来。
结果等再睁开眼时,这剑就已经插在这壮汉背上了。
好在左廷玉随身带了金疮药,在一名官兵的协助下给那大汉拔了剑,撒了药,又紧紧包扎好伤口。
也好在这位置没有伤及脏腑,伤口也不算太深,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而等包扎好一起身,便见殿下走了过来,表情还有那么点爽到,左廷玉便道:“殿下。”
姜洵将手中一卷竹简塞给他,说道:“花名册。一共一百零三个,应该都还在这楼里没跑远。”
左廷玉接过来,应道:“喏。”
紧跟着,他便带人把躲在各个房间里的妓子、小倌们都搜了出来,而正清点姓名,左雨潇便略显悠闲地走了上来,看了眼楼内的进展,说道:“前院已经结束了。”
左廷玉道:“好,这里也快了。”
没多久,掌柜、老鸨、打手、跑堂、妓子、小倌,这“桃源茶肆”内的所有人,便都被捆了手,带到院子里蹲着,赃款也一箱箱地抬了出来。
出于人道主义,两个伤得较重的打手,季恒则先送去就医。
见大家忙完,季恒道:“都辛苦了,先原地休息,一会儿朱大人会来跟我们交接。”
官兵齐刷刷应了声“喏!”便纷纷放松了下来,站的站、坐的坐,在院内稍作休整。
季恒则走到那堆赃款前看了眼,见八个樟木箱子里满是一串串的铜钱,装到盖子都快要扣不下。
一旁又放着一个体积稍小的箱子,里面则放着金银细软。
这两年来,他们查抄妓院也抄出不少赃款,一开始便直接充公,哪里需要便用到哪里。直到去年齐国手头宽裕了些,才开始专款专用,全都用于了补贴军费,提高军人待遇。
姜洵也走过来看,而一看到黄金,便又想起一事,走到了那老鸨前,蹲下身,小心翼翼从她身上把那块金饼夹了出来。
那老鸨被塞住了嘴,“呜呜呜”地冲他狂吠。
姜洵便道:“现在不给我,到了牢里也是要搜身的。我猜你判下来,应该是死罪可免,矿山难逃。到了矿山,好好感受一下脚踏实地,靠双手吃饭的感觉吧。”说着,掂了掂金饼,刚要往怀里揣,便见季恒在看着他。
季恒道:“你这金饼,现在也算赃款了吧?”说着,看了眼那漆木盒子,“放进去充公。”
姜洵道:“这怎么能算是赃款呢?这是我为了钓出所有涉案人员,自掏腰包下的饵。现在充公,回去了叔叔也得拿公款报销,岂非是多此一举吗?”
季恒哭笑不得,便也没说话。
树下有一套石桌椅,季恒便先走过去坐下,而又等了许久也不见朱大人来,他便准备到门口去看看。
姜洵则跟屁虫一样跟在了后面。
而刚走到篱笆门前,便见朱子真骑着马,带着一队援兵从远处奔袭而来,尘土飞扬,官服衣袂在身后翻飞。
季恒道:“来了。”
他今日原本是要到食盐仓库去看看的,今天有一笔大订单要发货,他恰好有空,便想亲自去看看。
他那仓库临近东门,结果刚到东门附近,便见晁阳骑着马慌慌张张地横冲直撞,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把人拦下来,了解了情况后,料想他们会有危险,便紧急从城门抽调了一百人先赶过来,又派了个郎卫,到官署去找朱大人来善后。
朱子真在篱笆门前勒了马,双方做了个细致的交接。
季恒留朱子真继续搜查更多罪证,便先带着官兵、涉案人员及赃款离开了。
姜洵则嘱咐朱子真道:“好好找找有没有宾客名册之类的。”
他刚刚也粗略地翻找过,没找到,心里也觉得颇为遗憾呢。
朱子真应道:“喏。”
朱子真带人细细搜查,果真又搜出不少罪证。
官署又挨个审问了那一百零三名妓子与小倌,发现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被拐子拐带。
这些人被拐子掳走后,一开始也并没有直接被卖到“桃园茶肆”,而是先被带到了齐楚边境荒无人烟处的一个小院。
听下来,那小院应该是人口贩卖的中转站,里面还囚禁了许多人。小院打手对他们也是非打即骂,好让他们被买走后也能听话,不要被退回来。
而到了“桃园茶肆”后,他们的人身自由也一直受到了严格限制,不允许进出,还要被迫接待客人。
由于涉及大规模人口贩卖与非法囚禁,按齐国律法,这掌柜与老鸨理应被判处弃市的,也就是在闹市砍头。
但因二人戴罪立功,配合官署查抄了那处小院,救出了里面的三百余人,又通过那小院,查抄了隐藏在齐国各处的几家妓.院,于是最终将功抵过,被判在矿山挖矿三十年。
至于那宾客名册,朱子真也找出来了。
姜洵看得津津有味,见上面不仅有齐国属官,还有不少他小伙伴家里的亲戚和长辈。
总之,但凡是在齐国有头有脸的家族,就没有哪一家是没出败类的。
当然,姜家和季家除外。
看着这名单,姜洵只觉得有趣,又怂恿季恒按律惩处这些人,统统抓过来杖打!
只可惜证据不足,单凭一个名册也无法定罪,只要这些人矢口否认,官署便拿他们没有办法。又人数众多,整个流程耗时耗力,不大值当,最终也只得算了。
案子尘埃落定时,临淄已入了深秋。
此时离姜沅离家出走已过了三个多月,赵王赵王后心急如焚,再次派出使节来访,问太子来过了没有?
又说班家千金听闻此事,已经恼羞成怒,主动退了这门婚,叫姜沅赶紧回家!
姜沅出门在外太久,多少也有些想家了,且再不回去便赶不及明年元正,最终决定和使节回去。
启程那日,季恒、姜洵亲自送姜沅与赵国使节到了城门前。
北方秋末冬初的天气已是一片肃杀,干枯的落叶扑簌簌掉落。
凛风刮过几人的面庞,又将几人的轻裘撕扯得猎猎飞扬。
姜沅娇嫩的面颊也被.干燥的寒风吹得通红,心中有许多不舍,说道:“多谢叔叔、表哥招待我这么久,有空到我们邯郸来玩儿,换我做东!”
季恒眉眼笑得温柔,道:“殿下也常来玩。”
姜沅又道:“对了表哥,明年起你也要入都朝觐的吧?”
姜洵高大的身影闲闲站在季恒身旁,姜沅对面,比二人都高了大半个头,应了声:“嗯。”
姜沅欣喜,又看向季恒道:“那叔叔也会一起去的喽?”
季恒道:“我肯定要陪着的。阿灼、阿宝也会去的。”
姜沅便道:“那太好了!那过几个月我们又能在长安见了!”
季恒道:“好,长安见。”说着,命郎卫把他马车上的礼品都搬到姜沅他们的车上去,道,“不是太昂贵的东西,请殿下收下吧。”
确实不是太昂贵的东西,都是齐国的土特产,什么上好的雪花盐、螺钿工艺的盒子和摆件、晾晒的海产品,还有阿宝送的风铃。
姜沅道:“多谢叔叔。”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沅上了车,长长的车队缓缓行驶,而姜沅又从车窗探出来朝他们挥手。
季恒也对姜沅挥手,直到一行人走远,这才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而刚一脚踏上脚蹬,便见一粒雪花飘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来啦[眼镜][眼镜]
第42章
那是格外标致的一片雪花, 刚好落在了季恒的手臂上,许久也不融化。
季恒举着手臂怔楞了片刻,一抬头, 便见天空早已是一片白。
“下雪了。”
姜洵应道:“嗯, 下雪了。”
雪花不断飘落, 落在两人肩上、头发上, 直到季恒吸入冷气,忍不住轻咳了起来,姜洵才拍了拍他的背, 等他咳完,说道:“快进去吧。”
“好。”季恒说着,上了马车。
谁都没有预料到天气会这么快地转寒,马车刚一入城门,这雪又变为了雨夹雪。
雨夹雪是所有天气里最让季恒感到难以忍受的天气, 阴冷蚀骨, 手脚怎么也暖不起来, 且冷气一入肺他便要咳嗽。
“咳—咳—”
“咳—咳—”
季恒身子微微弓着,拿帕子掩面,咳个不停,咳得在姜洵面前都有些不好意思,又咳了许久才勉强停下。
而清了清嗓, 刚恢复正常, 姜洵便道:“好冷啊。”顿了顿又道,“叔叔帮我捂捂手吧。”
语气还有那么点耍无赖。
季恒哭笑不得, 心道,他的手也很冰,被他捂过后说不定还会更冷呢, 确定要他捂吗?
只是又想,活人体温再低,应该也有个限度,捂在一起说不定真能暖和些,便温声道:“好,那叔叔帮你捂捂。”说着,伸出一双手,把姜洵放在膝头的两只手攥了过来。
而刚触上姜洵的掌心,季恒便感到了指尖的灼热。
他看向了姜洵,心中略感惊讶,不是说手冷吗?
而姜洵并未看他,只看着他那一双手,顺势“反客为主”,将他两只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掌间。
季恒的手常年如此,很冰凉又很湿润,因在外面冻了太久,指尖正微微泛着红。
姜洵的手掌则很干燥、很灼热,因经常骑马射箭,掌心又有些粗粝。此刻就像一个火炉,紧紧贴着季恒冰冷的手背,将那蚀骨的寒意一股脑都吸走。
季恒感到自己的手迅速地暖了起来,手一暖,身上的寒意便也开始逐渐消退,似是有一股暖流从体内流过。
而身子一暖,咳嗽竟也慢慢地止住了。
季恒因太瘦,显得身形略小,但其实也是成年男子的正常骨骼,手也是骨节分明的类型。
只是两人面对面坐在车内,手在中间握在一起,季恒两只手被姜洵包裹着,竟又显得格外娇小和柔软。
姜洵捧着他的手,又轻轻摩挲,揉捏。
季恒手暖了,忽然便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便抽了手。
姜洵抬头去看,见季恒整个人被毛茸茸的狐腋裘包裹着,大概是身上暖起来了,脸上也浮出了两片红晕,他便问道:“叔叔好点了吗?”
季恒坐得端正,身子随马车而轻轻摇晃,说道:“好多了。”又问道,“不是要我帮你捂吗,怎么又变成你帮我捂了?”
姜洵道:“那下次换叔叔帮我捂。”
季恒应道:“好。”
两人就这样回到了齐王宫,由于是同乘一车,姜洵便先把季恒送到了长生殿。
季恒掀开了竹帘,刚要下车,便嗅到空气中有一丝熟悉的霾味,像是烧了木炭的味道。
恰见一名侍女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便问道:“里面是烧了火墙吗?”
侍女道:“是的,公子。刚刚下了雨夹雪,屋子里太冷,小婧怕公子受不了,便让人烧上了。”
火墙是在墙内夹层铺设迂回的烟道,通过烧火,让热烟气进入烟道,从而让整面墙,乃至整间屋子暖起来的一种方法。
齐王宫主体建筑都是上一代齐王留下来的。
阿兄来到封国后便直接延用,并未怎么改动过,而当时是没有火墙的。
直到紫瑶出生,阿兄阿嫂为她新建了座紫瑶殿,那时才第一次铺设火墙。
再后来,阿兄阿嫂要把他接过来,便把准备要给他居住的殿宇翻新了一遍,更名为了长生殿。寓意是要他无灾无病、长命百岁的意思。
又知道他体弱怕冷,便在长生殿也铺设了火墙。
于是整个齐王宫,也只有紫瑶殿、长生殿这两座殿宇是有火墙的。
季恒便问姜洵道:“要不要到我这里来做功课?”
姜洵欣然道:“好啊。”说着,跟着下了车。
季恒走向了前庭,边走边道:“要不要把邓月、皓空也叫来?免得他们写字手打颤,写写就要去烤火。”
姜洵跟在后面道:“不用了,他们两个不冷。”
季恒哭笑不得,便没应声,继续往前走。
他快走几步进入了殿内,穿过走廊走向了内室,而一推开门,便见里头烧得暖融融的,而阿宝竟趴在地上。
他叫了声“阿宝”走上前去,刚想说怎么趴在地上,地上多凉?
便见阿宝还在肚子下给自己垫了个厚坐垫,而那坐垫内填充的是丝絮,这才稍许放下心来。
阿宝听有人叫他,“唔?”了声回过头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季恒。
季恒温声道:“趴在地上冷不冷啊?”说着,绕到了阿宝身前,便见阿宝手上还攥了支毛笔,面前还铺了一块上好的软缎。
这软缎是年初太傅入都时,太后赐给孩子们的。
上回阿宝裁衣服,刚好便裁出这么一块要大不大、要小不小,弃之可惜、留之又无用的边角料来。
每次季恒进阿宝房间,都能看到那软缎在满地乱滚。
他觉得扔了可惜,便先收了起来,想着还能做几个荷包。
阿宝道:“我不冷的。”
季恒还是觉得地上怪凉的,便把阿宝捞了起来,放到了案前坐着。
他又回去捡那软缎,原本是想拿给阿宝的,这一摸,发现手感太好,便又道:“阿宝……这软缎是珍贵之物,拿来乱涂乱画,会不会有点太浪费啦?”
阿宝便道:“阿宝才没有乱涂乱画,阿宝是要画画的!是小婧说可以在这上面画的!”
小婧一听,也没多解释,只默默走到了一旁开始翻箱倒柜,又翻出一块质感粗粝的布帛出来,问道:“要不把这块裁了给小殿下画画?”
季恒说好,小婧便裁给了阿宝。
小婧又说,刚刚阿宝要画画,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布帛,看那软缎大小合适,且留着好像也没什么用,便拿给阿宝了。
季恒便想,自己会不会有点太抠门了点?
他们季家家风虽崇尚简朴,但好歹也是世代公卿、钟鸣鼎食的家族,恐怕往上翻十八代,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抠门的人。
但他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之前无论是在季府,还是在王宫,包括是在上一世,他生活也一直都挺富足的,那又何必没苦硬吃?
但大概是三年前的那场大灾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之后又一直在勒紧裤腰带还债。
直到去年,他那生意有了转机,忽然进账几笔巨款,才让齐国稍微缓过一口气来。
如今他们已经不必再为钱发愁,一切都已步入了正轨,只要正常收税、做生意,吴王的外债便能够正常还上。
哪怕再来一场天灾,他也有进退的余地。
可即便如此,节俭的习惯也还是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稍微浪费便会有罪恶感。
他说道:“没关系,但这软缎,我原本是想留着做几个荷包的……”说着,看阿洵在做功课,阿宝又在格外认真地作画,便把小婧拉到了一旁,有些神秘兮兮地道,“小婧你会做荷包吗?”
小婧道:“当然会了,这有什么难的?”
季恒便把小婧拉到了阿宝那间偏室,一下午的时间,两人便在里面捣鼓荷包。
小婧做了四个,各个精致漂亮,边沿还镶了不同颜色的边,分别是黑色、紫色、黄色、青色,准备给大王、翁主、小殿下和自己各一个。
季恒则自己做自己的,一开始做废了一个,第二个总算像了点样,但其实也歪七八扭的,那绣花针还把他扎得吱哇乱叫。
小婧便道:“我帮公子修一修吧。”
而经小婧的巧手这么一修,这荷包果然便“妙手回春”。
柔软的白色缎面荷包,边缘镶了一圈红,上面的抽绳用的也是红绦带,很合季恒的心意。
小婧又捏了捏,把它捏板正了些,递给了季恒道:“给你。”说着,便提溜着剩余几只荷包从偏室走了出去。
而一现身,五颜六色的荷包便迅速吸引了阿宝的注意。
阿宝忙放下画笔咕噜噜地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季恒道:“这是荷包,是小婧用刚刚那块软缎做的。”
“哇—!”阿宝惊叹道,“原来省出一块布,就能做出这么多漂亮的荷包吗?”
季恒笑了笑,把黄色那只拿给了阿宝,又看阿宝没有铜钱可放,便又拿了几个铜板给阿宝装进了荷包里,把抽绳抽紧。
而几个铜板便又让阿宝欢天喜地了起来,拿着荷包在殿内蹦蹦跳跳,他真希望阿宝这么好骗的年纪能多持续几年啊……
季恒又把黑色那只拿给阿洵,叫小婧把紫色那只送去给紫瑶。
一入冬,天便黑得格外快。
阿洵用完饭便回去了,阿宝也由乳母带着睡觉,殿内总算清净了,季恒起身回到了内室。
他见阿宝的书案上仍放着那块布帛,上面是阿宝画的画,他便好奇地走上前去。
他跪坐下来,拿起了布帛,见上面是一幅类似“全家福”的内容。
孩童的笔触十分稚嫩,但还是能让人看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中间那个头顶扎两个小揪揪的小儿,大概就是阿宝自己。
而阿宝左右两侧,则是一男一女的长辈在牵着阿宝,这恐怕便是阿宝想象中的阿爹阿娘了。
远处是一座高高的宫殿,大概是紫瑶殿,宫殿前的女子自然便是紫瑶。
左下角则是并排站在一起的三名女性,有两位盘着法,是阿宝的两位乳母,一位则是未出阁的少女,想必就是小婧了。
然后,就没有了。
季恒又把所有人物都仔仔细细地盘了一遍,但还是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竟有些失落。
他知道也没有阿洵,但他知道阿洵那脾气,总是对人凶巴巴的,所以阿宝是有点怕哥哥的。
所以这幅画里没有阿洵,虽也让季恒感到意外,但又觉得,好像也“情有可原”?
可阿宝平日里那么黏他,这幅画里……居然也没有他的位置吗?
季恒“呼—”地叹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后,季恒又很心疼阿宝。
明明也很想要阿爹阿娘,平时却不怎么表露出来,只有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问他说,为什么别人都有阿爹阿娘,只有他没有?
阿宝也一定很想见见阿爹阿娘,也一定希望阿爹阿娘能像画中那样陪伴自己吧?
他阿爹阿娘是多么好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眼镜][眼镜]
第43章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年关。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 季恒刚起床,便见整座庭院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红梅在枝头吐露着芬芳。
宫人们忙着扫雪、挂灯笼, 脸颊冻得红彤彤的, 却又各个喜气洋洋。
外头冰天雪地, 殿内却烧得很热。
阿宝怕热, 便连带皮毛里子的衣裳都不肯穿,只穿着一身单衣跑来跑去。
阿宝最近正醉心于画画,不过总是重复画一样的内容, 画了十来幅,都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全家福,不过画得越来越细致、熟练了倒是真的。
季恒又给他搞来了各种颜料,于是阿宝的全家福也愈加五彩斑斓了起来。
但阿宝画完总是放在书案上不收,说颜料没干, 也不让宫人们来收。
导致季恒走过路过总是能看到, 而看一次便又忍不住暗自神伤一次……
画了十多幅……也还是没有他的位置吗?
昭国人并没有形成在除夕夜吃团圆饭的习俗。
岁末虽也会欢聚宴饮, 但多是在腊日。
于是也只有季恒会认为除夕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无人分享喜悦,每年倒稍显寂寥。
这年除夕也在平平无奇中度过,晚上用过饭,阿宝便又跑到了书案前, 迫不及待地看自己白天画的画干了没有。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指, 在颜料上按了按,见已经干透了, 便感叹道:“哇—这么快。”说着,抬头悄咪咪看向了叔叔。
他见叔叔已沐浴更衣,正一身白衣仰坐在床上, 双手捧着竹简在读。
也不知读到了什么内容,眉头微微蹙着。
长长的头发则用深蓝色丝绳半扎在了脑后,很柔顺,很漂亮。
他便两手捧着布帛,跑到了叔叔榻边,叫了声:“叔叔。”
季恒柔声应道:“嗯?”
阿宝爬上床,身子软软往季恒身上一靠,说道:“叔叔,我送你一个礼物可好?”
季恒便把竹简收了,先放到一旁,又把阿宝往里搂了搂,给他盖好被子,道:“好啊。”
阿宝两手撑着布帛道:“呐,这个送给你!”
季恒一时竟有种被杀人诛心的感觉……七个人的故事,却没有他的位置,阿宝宝还要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他……
但这些心思,他当然不能在阿宝面前表露出来了,只能佯装惊喜道:“是吗?谢谢阿宝的礼物!”
阿宝腼腆道:“不客气的。”又回过头来看他道,“但叔叔怎么不问问我,这上面画的都是谁?”
季恒强颜欢笑,“十分好奇”地问道:“那阿宝能给叔叔介绍一下吗?”
“好呀。”阿宝说着,先指向了画中牵着孩童的男子道,“这个是哥哥。”
话音一落,季恒便道:“等等!什么?这个是哥哥?”
阿宝再次回头看他,一脸“有什么不对吗?”的奇怪表情。
季恒便强行收回了自己讶异的目光。
最近阿宝自尊心很强,大家稍微有点不好的反应,阿宝便总觉得大家是在笑话他。
他便笑意温柔道:“嗯,这个是哥哥,然后呢?”说着,又看回了画作,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瞬间,心里又咯噔一下!已经预料到阿宝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阿宝手指头又指向了那女子,童言无忌道:“这个是叔叔。”
季恒直接呆愣在原地,叫道:“阿……阿宝……”
阿宝又指向了画中的孩童,羞赧道:“这个是阿宝。”
阿宝又自顾自把剩余四名女子都介绍了一遍,而和季恒猜想中一样,的确是紫瑶、两位乳母还有小婧。
但季恒还是很震惊,看着那白衣女子道:“可是阿宝,叔叔怎么会……怎么会是女子呢?”
阿宝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了叔叔,说道:“可是这也不是女子呀。”
季恒便指着那白衣人道:“你看,她半披着头发……”
话音未落,阿宝便爬起身,把画放到了季恒脸旁,一左一右地来回对比。
季恒明白阿宝的意思,他此刻就半披着头发,穿的也是一身白,这……怎么不算是一模一样呢?
他平日洗了头发没干,或是就寝时,的确会拿一根丝绳把头发半绑,主要是不想太披头散发。
而阿宝画的又是简易的儿童画,看起来会与女子的发式混淆倒也情有可原。
好,那先跳过这一点。
季恒又道:“可是阿宝,叔叔有这么瘦小吗?”
阿宝便又退到了床尾,拿着画作与季恒的整体身形进行对比。
而阿宝画画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道:“其实也不小的,只是跟哥哥对比有点小罢了,因为叔叔平时在哥哥旁边看起来就是很小呀!但你看,叔叔和嬷娘、小婧比还是高很多的呀。”
季恒便也认输了,说道:“好吧,那阿宝画的还是很写实的呢……”
阿宝便把布帛拿给他,爽快道:“送给你了!”
季恒接了过来道:“谢谢宝宝。”说着,在阿宝头发上亲了一口,而后又撑开布帛看了眼。
他看着在阿宝左右两侧牵着阿宝的自己和阿洵,越看便越觉得……
怎么会这么有“夫妻相”呢……?
要命了。
也难怪他会认成阿兄和阿嫂。
时候已经不早,明天是元正日,他们一大早便要起床祭祀,行程十分繁重,今天得早些休息。
他便让小婧熄了灯,抱着阿宝躺下了。
阿宝像是有些睡不着,又问道:“叔叔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当然喜欢了。”季恒在黑暗中说道,“叔叔一开始还以为,阿宝画的是阿爹和阿娘。”
阿宝便道:“可是我都没有见过阿爹和阿娘……”
季恒便描述了一番,说阿宝的父王身材魁梧,气度却十分儒雅,阿宝的母后端庄贤淑,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他又道:“阿宝的父王母后,在阿宝小时候都抱过阿宝的。”
听了这话,阿宝忽然坐了起来,问道:“是真的吗?”
季恒道:“当然是真的了。”
阿嫂自然是抱过阿宝的。
而那日阿嫂又叫他把阿宝抱去给大王看看,所以阿兄在弥留之际,也是抱过阿宝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这件事对阿宝而言很重要。
早知道他就早点告诉阿宝了。
阿宝得知自己小时候也是被阿爹阿娘抱过的,心中忽然便有些释然了。
他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小小一坨侧卧在了榻上,与季恒面对面,借着月光看着季恒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叔叔,你有名字吗?”
季恒道:“叔叔也有名字呀。”
阿宝便道:“哥哥叫阿洵,姐姐叫阿灼,我叫阿宝,那叔叔叫什么呀?”
季恒道:“叔叔叫……”
他嘴唇一张一合,念出“阿恒”两个字的瞬间,竟感到有些异样又有些动听,仿佛是母亲、太傅、阿兄或是阿嫂在唤他一样。
只可惜他们离世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
如今连老师都很少叫他恒儿。
阿恒。
真是好久违又好陌生的字眼。
他又一次说道:“叔叔的名字叫阿恒。”
隔日元正日,是齐国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清晨的天刚蒙蒙亮,长生殿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季恒黎明未到便起了床,此刻已经穿戴好,一身白衣,头戴进贤冠,腰间垂下一枚玉佩,看着精神抖擞,莫名有种意气风发的书生气。
整理好着装,他便牵着阿宝上了车。
大王的马车也已整装待发,左廷玉确认完,便下令出发。
长长的王宫车队在天策大街上行驶。
季恒探出车窗,见身后又跟了数十辆马车,几乎看不到末尾,大概也都是齐国的属官们了。
马车出了城门,很快在宗庙前停下。
车夫掀开了竹帘,季恒便起身弯着腰,牵着阿宝往外走。
而一只脚刚踏出车门,便见姜洵站在车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扶他下车。
这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毕竟阿洵从小就很绅士。
他也有些习惯了,差点把手伸出去。
只是一侧目,看到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属官们,他又忽然有些意识到,这不合乎君臣之礼,在外人面前影响不好。
且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入都朝觐了。
有些事在齐国倒好说,可万一到了长安,两人再顺手做出些尊卑不分的动作来可怎么行?
还是得趁早改过来。
这两年来,阿洵也成长了不少,相貌愈发英武,政事上也愈发有自己的主见。
他有时便莫名在想,好像自古以来,都没有几个托孤大臣是有好下场的……
摆不正自己位置的,那结局更是悲惨。
即便眼下,阿洵对他十分信任,几乎言听计从,但大概儿时的万历对张居正,儿时的顺治对多尔衮,也是有孺慕之情的吧?
可结局又如何呢?
两个人没有一人能拥有完整的坟墓。
季恒便抱起了阿宝,把阿宝递了过去。
阿宝像小青蛙似的缩着两条腿,丝滑地从季恒手上荡到了姜洵手上,像荡秋千一样。稳稳踏上地面后,又忍不住叹道:“哇—!”
而姜洵刚把阿宝放下,便见季恒把着车身要下车,他便又伸出手,下意识攥住了季恒的手腕。
季恒只感到姜洵那手又热又硬,像个烧热了的铁钳一样,一钳住便不撒手。
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姜洵扶下马车,于是站在车前不肯下,说道:“松手。”
见姜洵不松,他便拿另一只手去打他手背,这可真是打顺手了。
打完才发现,自己离“完整的坟墓”可能又远了一步。
且这行为,已经演变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拉拉扯扯,周围属官纷纷侧目了过来,连谭太傅也投来了锐利的审视目光。倒还不如一开始便得体地被姜洵扶下马车,上演一番“叔慈侄孝”呢。
姜洵仍钳着他,说道:“叔叔请下车。”
季恒无可奈何,便踩着脚蹬下了车,行礼道:“多谢大王。”说完,又不轻不重往他背上拍了一把。
时辰一到,祭祀便开始了。
姜洵主祭了三年祭祀,对整套流程已倒背如流,身侧也有官员和宫人指点和侍奉。
只见他一身玄色冕服,手执玉圭,率领百官步入庙门。
侍卫、宫人列于宗庙两侧,中间高高的祭台上已备好了长长一桌的祭品,侧旁又架着编钟、编磬等乐器,几排乐师跪坐一旁,奏起了庄重的祭乐。
在祭司主持下,姜洵一步步登上祭台,进献贡品,祈求先王先后佑齐国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完,三叩三拜。
姜洵拜完,季恒便携阿宝上前叩拜。
再之后便是百官依次叩拜。
而直到了午时,祭祀才堪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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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祭祀一结束, 属官们便也陡然放松了下来,出了庙门,便互相道起了吉祥话。
季恒则把阿宝交给了小婧, 而后匆匆准备奔赴下一场。
昭国的礼格外繁重, 尤其祭祀太多。
这三年来, 每逢节日, 季恒都要先到宗庙给阿兄阿嫂祭祀,再到季家祖庙给列祖列宗和父母亲祭祀。
而他踏上脚蹬,刚要上车, 姜洵便在身后道:“叔叔。”
季恒回过了身。
姜洵道:“要不我陪叔叔一起去吧。”
季恒无奈道:“殿下是齐国大王,怎能给臣子祭祀呢?前几日各郡府又送来一堆公文,若是没事干,那便回去把公文批了。”说着,要上车。
姜洵则又道:“叔叔祭祀完回来, 不会又要病倒, 昏迷好几日不省人事吧?”
听了这话, 季恒心头便是一紧,说道:“叔叔今日状态还好,累是累了点,但应该不会到昏迷的程度……”
而姜洵新长一岁,果真便没有去年那么好糊弄了, 意味深长道:“也是。叔叔只有每年二月底, 季太傅忌日那一场祭祀,回来后才会又吐血又昏迷的。”
季恒被噎得说不出话, 解释道:“毕竟一入春,叔叔病情便加重……”说着,看姜洵一脸不信的模样, 便又有些说不下去,干脆板脸道,“回去批公文,我回来要检查的。”说完,便提着袍摆上了车。
季家祖庙离临淄城稍远,赶到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祭祀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当然,准备祭器、祭品的人们更加辛苦,但他是主祭,要完成的仪式也十分繁重。
他又气血不足,结束时体力已达到了临界点。
祭祀完,大家便分食祭品。
记得他之前有空,还会常回季府看看的。
只是这三年来实在太忙,偶尔空闲下来,也想多教教阿洵、带带阿宝。
于是除了到祖庙祭祀,或是公帑告急,他想拿季家的钱来贴补,回季府与大家相商以外,好像也难能见到大家。
今日一见,发现宗亲们也好,陈伯和下人们也好,都很关心他,不知道他这阵子在忙些什么,身体又如何了,竟让他有些内疚。
包括前两年齐国境况不好,每当穷途末路,他也只能拿季家的钱贴补。
虽然宗亲们在分家时,早分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动用的钱财和土地都是季太傅留给他的;但庄园也好、府邸也好,都是大家在帮他打理,他是一点也没操心过。
大家每年勤勤恳恳地帮他种地,好不容易攒出点家底,他一回来便要全部掏走。
大家再攒,他再掏。
总之,每次都挺不好意思。
于是每当祭祀,他都自称是“不肖子孙季恒”。
好在宗亲们对他的钱财没有觊觎,陈伯也很理解他,只叫他有空常回来看看,说季府上下都很想他。
季恒便惭愧道:“知道了,陈伯多保重身体。”
走出祖庙时,天已暗了下来。
季恒乘车回宫,路上累到昏睡了过去。
他手中捧着铜炉,但车上还是有些阴冷,在这种地方入睡又很容易着凉。
车子在长生殿门前停下时,他便感到有些头昏脑涨,像是发烧了。
左廷玉掀开了竹帘,叫道:“主人。”
季恒迷迷糊糊应了声“嗯……”,又顿了片刻才起了身,结果刚一起,便感到眼前一黑,他又浑身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左廷玉道:“主人!”
而紧跟着,便是轻轻一声“让开”。
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上了车。
季恒脑袋一阵阵地发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顶,眼球更是胀痛得睁不开。
他浑身脱力,冷得彻骨,勉强倚着车身坐在原地,忽然便感到一只灼热、干燥的大手覆盖在了他额头上。
过了片刻,那人便把他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那人身上十分火热,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感到半边身子都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火炉笼罩着。
身为一个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公主抱”,多少让他有些难为情,他却又在贪婪地汲取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睁了眼。
只见夜色下,皎洁的月光挥洒在晶莹的雪地上,照得整座庭院格外亮堂。
他四肢酸软无力,靠在那人怀里,见眼前是用金丝线绣着云气纹的黑衣,下面则是双绣着山纹的黑丝履。
他看到那人正迈着稳健的四方步,一步步踏在庭院厚厚的雪地上,而每踩一脚,雪地便发出“咯吱—”的声响。
这么冷的天,竟只穿了身单衣,也不怕着凉的吗……?
他似乎知道了是谁,于是在迷迷糊糊的病气里,也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仿佛无论这个人要把他抱到哪儿,他都能跟着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也都能等醒来后再说的那一种安心。
他便不再挣扎,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暖融融的内室里,正点着几盏油灯照明。
守在他旁边的是小婧和来福。
来福睡得正沉,小婧则勉强打着盹儿。
而他刚一睁眼,小婧便敏锐地醒了过来,忙给他端水,又问他要不要喝点粥?
季恒真有些饿了,大概是休息好了,方才的病气也一扫而光,他便说:“端来吧。”
一锅青菜肉糜粥正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小婧走上前去,盛了一碗端过来。
而刚递到季恒手上,来福便也醒了,忙道:“公子醒了?我还以为又要昏迷好几日呢!”
小婧便看向来福道:“那你呢?闻着香味儿就醒过来了?”
来福:“……”
季恒仰坐在床头,舀着粥,忍不住发笑。
小婧又看了看窗外,估摸着眼下的时辰,念道:“眼下这元正日都要过去了吧……?”说着,回身看向了季恒,道了句吉祥话,“小婧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来福也争先恐后道:“来福也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季恒笑道:“好,明儿再打赏。”
他本想问问小婧,方才是谁把他抱进来的?但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年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准备入都,而这将成为他们往后每一年的日常。
之前先王入都时,由于路途漫漫,路上倍感无聊,于是总要抓一两个孩子陪着他一起。
有时是阿灼、有时是阿洵、有时是季恒,有时则是任意的两两组合。
不三个一起打包带走,是因为要留一到两个人陪着阿嫂。
于是像今年这样,三人一起入都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况且今年还多了个阿宝。
马车整装待发,临出发前,季恒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除了随行人员的行李,车上还载着齐国要献给天子的“献费”。
献费按诸侯国人口收取,大概占齐国每年税收的三成左右。
他想天子应该是不缺这点钱的,颁布这项规定,只是想进一步削弱诸侯王财力罢了。
除此之外,诸侯王也要向天子进献贡品,不过进献什么并无要求,大家凭自觉便是。
季恒备的还是那些特产,什么雪花盐、螺钿工艺品、海产品,又备了几盒金饼和一对拳头大小的东海夜明珠,勉强撑撑场面。
谁不知道三年前那场瘟疫后,齐国便穷得叮当响,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对于贡品,天子也很佛系。
看了这些贡品,天子说不定还会觉得齐国穷得让人很安心呢。
检查完,季恒又叮嘱了太傅几句,把齐国交给了太傅、国相与朱內史,便上了马车出发了。
往年齐国都是途径梁国,进入函谷关。
可听闻去年年底梁国睢阳附近雪灾泛滥,道路封锁了二十多日才开始通行,季恒的商队也在原地被困了许久,长安便安排他们从赵国借道。
从赵国走,可能会稍微绕了一点。
不过姜沅听说后,便说要接待他们,再与他们一道入都,倒也不错。
季恒、姜洵、阿宝同乘一车,大概是今日人多,阳光又很好的缘故,车内竟有些暖融融的。
季恒这些天教给阿宝不少知识点,都是到了长安后,随时随地要被人问到的。
刚好路途也无聊,他便道:“叔叔考考阿宝好不好?”
阿宝自信满满道:“好!”
季恒便问道:“阿宝今年几岁啦?”
阿宝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岁了!”
季恒又道:“那阿宝是从哪里来的?”
阿宝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小儿科了,便一股脑都背了出来,说道:“我是从齐国来的,我叫阿宝。我父王是齐怀孝王,我阿兄是齐王洵,我阿姐是琅琊翁主灼,我叔叔是公子恒!”
季恒一把搂住了阿宝,说道:“阿宝好聪明啊!但是阿宝,最后一句还是不要介绍了好不好?”
阿宝问道:“为什么?”
“嗯……”
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不是阿宝正儿八经的叔叔。
在齐王宫叫叫倒好,可到了长安,那么多诸侯王都是阿宝的叔叔,而自己又怎么能和这些人物相提并论呢?
他只道:“总之,到了长安后不要再叫叔叔了。”
阿宝问道:“那我应该叫叔叔什么?”
季恒想了想道:“就叫我阿恒吧,就像我叫你阿宝一样。”
“唔……”
阿宝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坐在对面的姜洵则试着轻轻叫了声:“阿恒。”
两个音节从轻触的唇齿间发出,让他感到很新奇,也很娓娓动听。
——
几日后,一行人便抵达了赵国国都邯郸。
邯郸身为百年古城之一,又是中原贸易的枢纽,城建完备,商业也十分发达。
一行人入城门,沿着主干街道向前行驶。
季恒掀开了竹帘向外望去,见宽阔的街道两侧皆是气派的楼阁,有酒楼、有商铺,瞧着热热闹闹、格外繁华。
而正准备放下帘子,便见身后竟有一帮小乞丐追了上来,看着七八九岁,小脸各个冻得皴裂,身上袄子也脏兮兮的,破了也没人给补,露出了里面早已结成团的柳絮。手中拿着破碗,一股脑地围上来拍打车身,说道:“公子,公子!赏我们点钱吧!一个铜板就好!”
“我们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上饭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公子!公子!”
毕竟是小孩,随行郎卫不好强行驱赶,便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孩儿,连齐王车驾都敢拦!还不快退下!”
而这些小乞儿显然不是第一次乞讨,早就被打皮了、骂滑了,根本没被郎卫唬住。
邯郸商业发达,商队川流不息,这些小孩儿倒像是“专业”做这个的。
看他们拍打车窗的力气和说话的声音,哪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
阿宝没见过这阵仗,有些害怕了,忙往季恒怀里钻,叫道:“叔叔……”
季恒忙哄道:“没事,没事。”
其实换在几年前,季恒早把荷包掏出来了。
当日若是很闲,他可能还要一一“家访”,看看这些小孩子家里如何,还有没有其他需要他帮助的?
只是这几年,他也逐渐领悟,身为掌权者,最大的善事便是发展经济与制度,是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
他便也下过决心,不再做这种一对一的善事。
而在这时,一个小乞儿拍着车窗又说道:“公子……我阿婆生了重病,没有钱买药,求公子开恩,赏我些铜钱吧……求公子开恩,赏我些铜钱吧……”
季恒这才道:“停车。”
左廷玉一抬手,车队便缓缓停下。
季恒从袖袋里摸出了荷包,是白色软缎镶了红边,他和小婧一起做的那只。
他掀开了竹帘,正准备挨个分给大家,免得大家抢,弱肉强食,有的小朋友又拿不到。
而在这时,刚刚那个说阿婆生病了的小孩儿,便一个敏捷的弹跳,没等季恒反应过来,便把荷包抢了过去,说道:“抢到喽!”
其余小乞儿则一股脑地围了过去,想要分荷包里的钱。
而那小孩也是“有勇有谋”,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用力朝远处一扔,那帮小乞儿便又一股脑地跑去抢那几个铜板。
小孩则朝反方向跑去。
这一通操作直接把小婧看呆了,气愤道:“这个小毛贼!”
姜洵则俯身下车,像是要去追。
季恒道:“没事的,殿下,不用追了。”可眼看姜洵已追了过去,他便又掀帘对左廷玉道,“带上几个人,跟上殿下。”
左廷玉应道:“喏!”说着,带上几名郎卫便去了。
只是这街道人多车杂,十分拥堵,这追逐比的不是速度,而是灵活度。
于是人高马大,走几步路便要撞到人的姜洵,比不过又瘦又小,可以丝滑地从人群缝隙里穿过,身手还格外敏捷的小孩。
骑着马的左廷玉,则又比不过两条腿跑着的姜洵。
出了城门时,道路总算不再拥挤。
那小孩已跑得无影无踪,好在姜洵隐约瞥到了那小孩跑去的方向,便还是追了过去。
那荷包是季恒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也是他们一人一个的。
钱可以留下,但荷包得还回来。
再者,他也很想知道知道,这小孩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这就是圣人们说人性本善,还要周游列国,劝告君王要仁爱的百姓们吗?
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一直追出去很远,直到跑到了岔路口,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便听身后忽然热闹了起来。
回头一看,见是刚刚那帮小乞丐又追了过来,恐怕是没捡到几个铜板,要去找那小孩儿讨个说法。
小乞儿一股脑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姜洵便也跟在了后面。
很快,他便跟到了一座人烟稀少的小村庄,整个村子恐怕不超过三十户人家。
只见破旧的茅草屋前,刚刚那小男孩双手叉腰,正与对面的七八个小孩儿对峙,整个人气势汹汹。
年纪小的小孩儿纷纷缠着他道:“分我一点!分我一点!”
小男孩便道:“走开!这是我自己抢到的,你们都走开!这里是我家,你们都出去!”
那七八名乞儿中,打头阵的孩子比其他孩子都要大些,比那小男孩高了整整一头,显然是他们的老大,说道:“拿出来大家平分,否则信不信我们打你!以后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小男孩双目通红,看上去又气又怕,却又对那大孩子怒目而视,愣了愣,又抄起了立在一旁的扫帚,在空中猛地一挥。
那扫帚绑的是竹条,被抽到了还是很疼的,于是年纪小的孩子们开始四下逃窜!
小男孩一边挥舞,一边驱逐,直把大家都赶出了院子,合上了篱笆门,这才作罢。
其实这篱笆门又矮又破,属于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大家站在门前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姜洵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等那帮小乞儿离开,便走上前去,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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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开启长安小副本[眼镜][眼镜]
第45章
院子两侧建着羊圈与鸡笼, 但此刻空空荡荡,中间伫立着的茅草屋很小,门环像是坏了, 木门正虚掩着。
姜洵想了想, 没有敲门, 只轻轻拉开了房门。
只见那小男孩正背对着他, 轻手轻脚地向床边走去,而床上竟真躺着一位卧病在榻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担忧道:“虎儿,你又跑去哪里了?”
那叫虎儿的小男孩有些心虚道:“我去……我去给人做工了。”
老婆婆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道:“虎儿……阿婆可能……阿婆可能挺不了多久了……阿婆已经没有力气了……虎儿这两日……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听了这话,虎儿登时泪流满面,嚎啕道:“我不乱跑了,阿婆你不要死!”
老婆婆轻抚了虎儿的面颊,气游若丝道:“阿婆不在了, 虎儿可怎么办才好?虎儿今年, 要自己种地了, 千万不能荒废……这样到了秋天,虎儿才能有饭吃……”
她像是很不放心,念道:“阿婆说过的这些话,虎儿一定要记牢……二月末、三月初,等土地解冻, 就要先把地犁一遍……四月中旬要播种……播种前, 种子要先浸泡几日……”
“这两个时间,虎儿一定要记牢, 千万不能错过了……你若实在记不住,便看邻居叔叔婶婶们什么时候下地,你就跟着一起去……你看他们做什么, 你也一起做……”
“夏天除草要勤快,有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
“今年的种子,阿婆也已经选好了,就放在库房最小的罐子里……今年的雪下得大,会是个丰年……有了这种子,虎儿今年就不用愁了……”
听到这儿,虎儿道:“可是那种子,早就被我们吃掉了!粮食早就见底了,不吃种子,我们早就饿死了!”
老婆婆道:“种子已经吃掉了?再饿也不能吃种子呀……!我们欠了太多粮,亲戚、邻居们早就不肯再借种子给我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又说道:“那等阿婆死后,你去给你叔叔磕头,说阿婆走了,求他收留你,说你什么活儿都能干……!若是不行,就求他借一点钱给你,你去买种子……”
虎儿道:“叔叔才不会收留我呢!他好吃懒做,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阿婆病得这样重,他也从不来看看阿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洁白的荷包,说道:“但没关系,我们现在已经有钱了。”
他把荷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说道:“阿婆你看,有这么多铜板,还有金子!我们有钱买药了,也有钱买种子了!我现在就去请大夫,阿婆,你一定要好起来好不好?”
看到那荷包,老婆婆道:“你……你又去偷钱了是不是?你又去坑蒙拐骗了是不是?”说着,伸手要打他,手却虚虚的没有力气,最终与眼泪一同掉了下来,说道,“虎儿……你这样,你叫阿婆如何能放心地走啊……!”
虎儿道:“不放心就不要走!我也不想偷钱的,被抓到了还要挨打……我只是想给阿婆买药而已……”说着,看向阿婆道,“阿婆,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偷钱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看着阿婆一言不发的模样,他心中郁愤,嚎啕出声道:“老天爷!你放过我阿婆好不好!把我的命分一半给阿婆好不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姜洵看着这一幕,心底忽然便有些酸楚。
这就是圣人们说“性相近也,□□也”,劝告君王要仁爱的百姓们吗?
那他好像有点懂了。
而在这时,几名郎卫在篱笆门前勒了马。
左廷玉走上前来,抱拳道:“殿下。”
小男孩这才猛地回过头来,看到他们,问道:“你们是谁?!”
姜洵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指着床上那雪白的荷包道:“我们是来拿这荷包的。”
小男孩脸上挂着泪,仍有些抽抽搭搭。
他把散落一床的铜钱、碎金一点点全塞进了荷包里,直到捡起最后一枚,又犹豫了许久。
家里早就一粒米都没有了,有了这一枚铜钱,他和阿婆就能吃上好几天的饱饭……但想了想,还是都塞了回去,把系带抽筋,走到了姜洵身前,说道:“对不起,还给你。”
姜洵怔了怔,接了过来。
小男孩则走到了床边,说道:“阿婆,我还给人家了。阿婆,你快点好起来。”
姜洵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解开了荷包,把铜钱、碎金又都倒了出来,说道:“钱可以留下,算刚刚那小公子赏你的,但荷包我要拿走。”
小男孩怔楞在原地。
姜洵又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荷包,他荷包里没多少钱,也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说道:“这些钱,分给刚刚那几个小孩儿,也免得他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男孩只道:“他们不会打我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是吓唬我而已。”
姜洵也不意外,只道:“哦。”
其实他刚刚站在院外,也听到那帮小孩儿在一起窸窸窣窣,而那个头最高、样子最凶的大孩子说了句“他阿婆生了重病,要不就算了吧”,当时还颇感意外。
小男孩儿道:“但我会分给他们的,多谢公子!”
姜洵道:“快去给你阿婆请大夫吧,再留些钱买种子,以后不要再偷了。”
小男孩应道:“好。”
出了屋子,姜洵又把那荷包拿出来看,见上面印着几道脏兮兮的爪子印,便在院子里抓了一把干净的雪,往那荷包上蹭了蹭,只是也蹭不掉,有些懊恼,便先揣进了袖袋里。
——
季恒在马车内等了许久,见姜洵、左廷玉迟迟都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想必是跑远了,便先找了个茶肆入内。
他点了些茶和点心,坐下来暖暖身子,又派了个郎卫到赵王宫报信,说他们已经入城,预计在天黑前入宫。
小婧对方才那事仍有些愤愤不平,说道:“才几岁就这么滑头,长大了可还了得?定是个刁民。”顿了顿,又小声道,“我们齐国就没有这种人。”
季恒捧起耳杯抿了一口茶,笑了笑,调侃道:“你在赵国说这种话,也不怕被打?眼下左廷玉可不在。”
听了这话,阿宝忙抱紧了季恒。
季恒便哄道:“没事没事。”
小婧嘀咕道:“我说的也是实话嘛。”
季恒温声道:“教化能使人向善,君王没有把取之于民的税收用在改善民生、教化百姓上,而用在了自身享乐上——此乃君之过,非民之过。”
小婧撇撇嘴道:“公子总有道理。”
约摸坐了一个多时辰,小婧实在百无聊赖,便走到门口去看,恰好见殿下、左廷玉和几名郎卫正从城门方向奔袭而来,立刻便精神了,说道:“公子公子,殿下来了!”
季恒起身结了账,牵着阿宝走出茶肆。
姜洵在门前勒了马,简单把情况说了说,道:“我把钱留给他们了。姜沅这个狗东西,每年少裁一身衣裳,都够这户人家吃饱喝足。”说着,又有些犹豫,那脏了的荷包还要不要拿出来?
季恒道:“殿下做得很好,只是可惜那荷包了。”
小婧说道:“我再给公子缝一个便是。”
季恒道:“好,快上车吧。”
姜洵便在袖袍下捏了捏那柔软的荷包,没有说话。
抵达赵王宫时,天堪堪暗了下来。
姜沅亲自到王宫门前相迎,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今年北方连降大雪,道路不太好走,赵王担心耽搁了朝觐,多日前便先出发了,请王后代为招待。
季恒听了,表示万分理解。
赵王虽荒淫无度,但面对天子却又是谨小慎微、言听计从,生怕惹天子厌烦。
从赵国路过是朝廷的安排,可天子又怎会希望诸侯王之间私下有接触呢?
万一合纵谋反。
虽然齐国、赵国这对难兄难弟,于天子而言,根本就不足为惧,但在惠帝一朝,可是发生过诸侯王举兵十人——对,是十人——谋反的先例。对王朝虽无威胁,但影响实在不好。
赵王提前启程,恐怕也是为了避嫌。
姜沅彬彬有礼道:“我娘已在殿内设宴,只等为公子、表哥表姐表弟接风洗尘。等休息好这两日,我便同诸位一道进京。”说着,引众人入内道,“请吧。”
季恒道:“多谢王后与殿下款待。”
赵王骄奢淫逸,王宫也建设得十分豪华,这些封国王宫中,若说吴王宫排第一,那么赵王宫便能妥妥地排第二。
赵王后雍容华贵,喜黄金、喜珠宝,用度也极为奢侈,在宫殿内热情招待了他们。
大家畅快宴饮,结束后便在宫中下榻。
季恒饮了些酒,脸喝得微红,牵着阿宝往外走。
而阿宝看着杯盘狼藉的筵席上还剩了好些食物,有些甚至一筷子都没有动过,只觉得有点可惜……
白天那些乞儿们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把这些食物拿去给他们吃不好吗?
赵国的一切,好像和齐国都很不一样。
到了寝殿后,小婧便带阿宝洗漱。
而一弄完,阿宝便咕噜噜跑到了季恒身侧躺下,顿了顿,有些不解道:“叔叔总说,减衣增福、减食增寿,可叔母和阿沅堂哥如此浪费,他们也不怕夭寿的吗?”说着,抬眼去看季恒。
季恒却是无地自容,忙捂住了阿宝的嘴,又小声告诫道:“阿宝!叔母和堂兄热情款待,你怎么能诅咒他们呢?”
阿宝认真辩解道:“阿宝才没有诅咒!阿宝只是有点担心他们,担心他们这样会夭寿!”
季恒:“…………”
减衣增福、减食增寿,的确是季恒原话,但也不过是为了劝告阿宝节俭而瞎编出来的鬼话罢了。
可这世上还有另一种鬼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人善被人欺,谁又知道哪一句才是对的呢?
季恒道:“叔母与堂兄,今日也是为了款待我们,太热情了,一不小心才准备多了食物而已,平时不会这么浪费的。”
阿宝道:“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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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在赵王宫修整了两日, 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好在路上没有突遇大雪,十日后, 总算顺利抵达了长安。
身为首善之都, 长安的繁华远非哪一个封国国都可以比拟, 又权贵云集, 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恐怕都来头不小。
姜洵、姜沅同乘一车,姜沅挑着竹帘望了一会儿, 眼看快走到赵王府与齐王府的岔路口,便又放下了帘子,说道:“到了这长安,我就只知道两件事,一个是极乐坊的美人甲天下, 一个是见了班家人, 我得夹着尾巴做人!”说着, 起了身,拍了拍姜洵肩膀道,“我先走了,表哥。”
姜洵“嗯”了声。
姜沅下了马车,换乘了自己的坐骑。
在齐国那两个月, 他时不时同表哥、晁阳骑马出宫, 马术已是大有长进。
他走到前方,与公子、表姐、表弟都道了别, 说过几日再见,便朝自家王府而去。
“过几日见。”
季恒说着,见姜沅走远便放下了竹帘, 继续向王府行驶。
约摸又走了一刻多钟,车驾便在齐王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此处近未央宫北阙大门,入宫方便,地理位置绝佳,附近居住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大员,府邸各个建得气派。
家吏得了通报,忙赶来迎接。
王府早已洒扫干净,下人们也进退有度。
不过诸侯王在京城的府邸有严格的规模限制,这王府不算很大,除了接待客人用的前堂,统共只有两个院子。
季恒便把私密性最好,院子里还有一面小人工湖的西院安排给了阿灼居住,自己和阿洵、阿宝住东院。
安排好各自的卧房,季恒便又去看行李卸得如何了。
阿宝第一次到长安王府,对各处都充满了好奇,只想把角角落落都走走看看。一看季恒出门,便也跟在了后面。
季恒没回头,却又仿佛后脑勺上也长了双眼睛,说道:“跟紧叔叔,不要自己乱跑哦。”
阿宝乖乖道:“好!”
到了王府门前,便见十几辆马车在街道上排起了一字长蛇阵,仆人们纷纷抬着箱子忙进忙出,稍微有那么点影响路人。
好在此刻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季恒便也没说话。
而在这时,只见又一诸侯王车驾从安门大街徐徐地拐了进来。
季恒循声望去,见走在前头开路的郎卫,手举的是燕王旌旗,身后则是燕王、燕王太子、燕翁主三人在骑着马齐头并进。
燕王身前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两只小手熟练地把着马鞍,想必便是燕王的小女儿姜雪莹了。
几人远远看到季恒,又纷纷笑了起来。
齐王府与燕王府,中间只隔着两座宅邸,每年入都,两家人便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是老邻居了。
燕王姜肃川,也是当今诸侯王中季恒最敬佩的人之一。若说阿兄当得起一个“文”字,那么燕王便当得起一个“武”字。
其实看姓名也能看出些端倪,燕王虽姓姜,但并非是高皇帝的后代。高皇帝的子孙,名字一律要取单字,且字中要带五行,很好认。
燕王姜肃川则是高皇帝的侄孙,他的祖父是高皇帝的大哥。
当年高皇帝起义打天下时,高皇帝的大哥便在老家侍奉老父亲。而一次敌军将领打到了齐国,要端了高皇帝的老巢,绑了太公爷做人质,派了士兵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搜寻太公。
高皇帝的大哥便把父亲藏在了窖中,情急之下,又主动落网,让敌军绑了自己为人质。
太公爷在窖中藏了七日,最终等到了高皇帝回援,而高皇帝的大哥却被敌军抓走,最终被敌军给烹了。
高皇帝登基后,每当想起大哥便是潸然泪下,念及大哥的功劳,又封了大哥的长子为燕王,而这便是先燕王了。
只是这先燕王实在是个草包,到了封国后,一下子穷人乍富,听了门客怂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兴建王宫,豢养姬妾,实在不讨高皇帝的喜欢。
但看在被烹了的大哥,和天天把“大孙儿”“大孙儿”挂在嘴边的太公爷的份上,高皇帝也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后来,匈奴左贤王部来犯燕国,短短两日便打到了燕国国都蓟(jì)城。
而这先燕王竟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夜用三百多辆马车拉上了金银财宝,带着姬妾与儿子便直接弃城而逃!
逃跑时,还调走了城中所有精锐部队来给自己当卫队,只留下满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与城楼上少数无人指挥的散兵。
而正在四面楚歌之际,有个人站了出来。
此人是先燕王不受宠的庶子,是先燕王酒后乱性,与一名舞姬生下来的。
这对母子在燕王宫的存在感实在很低,低到先燕王逃跑时,压根儿没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姬妾和儿子。
千钧一发之际,此子以“燕王之子”的名义振臂高呼,呼吁城中百姓共同抗敌!
否则匈奴兵打进来后,定要烧杀劫掠,杀光所有老人与孩童,再把青壮年都掳去草原,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他打开武库,将先燕王未能带走的兵器分发给了城中百姓,组织民兵与散兵共同守城。
他又派出一支敢死队,趁天黑摸出了城门,点燃了烽火台,向长安递出了这价值千金的军报。
此子生母,则组织城中女子给士兵分发餐食,照料伤员,打扫战场并收尸,抗下了所有后勤工作。
就这样苦战了一个多月,苦战到弹尽粮绝,城中再也搜刮不出一粒米时,长安的援军终于到了,将匈奴兵击退回了草原。
而先燕王与其众多的姬妾、子女,则在逃亡路上被匈奴兵截杀,被杀了个片甲不留,三百车财物也尽数被洗劫一空。
听闻此事后,高皇帝龙颜大怒!
他赐了先燕王恶谥为“燕丑王”,并封了先燕王这不受宠的庶子为燕王,封其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为王太后,而此子便就是现今的燕王姜肃川了。
这二十多年来,燕王姜肃川镇守北疆,又为大昭打了无数场仗,有胜有败,却是寸土不让地守住了大昭的疆域。
其长女姜照疆、长子姜晏河,如今也都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
姜肃川戎马半生,虽不比其他诸侯王们大几岁,头发却早已斑白,面颊也被边疆的风霜磨得粗粝。
他远远指着季恒身旁,那个刚到季恒大腿的小儿,和蔼道:“那应该就是先齐王后留下来的小不点儿了吧?”
姜照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笑道:“应该没错,父亲。”
季恒忙叫郎卫把马车靠边停停,给燕王车驾让个道,而后走上前去行礼道:“拜见燕王、王太子与二位翁主。”
姜照疆、姜晏河纷纷都下了马。
王太子姜晏河今年十九,额头两侧的碎发微微有些羊毛卷,朝季恒抱拳,有些一字一顿地说道:“见过,公,子。”
身为王太子,却对季恒抱拳,这不合乎礼数,季恒便再次郑重地作揖回礼道:“拜见燕王太子。”
姜照疆则摸了摸弟弟的后脖颈,像是安抚和安慰。
而在这时,坐在燕王身前的姜雪莹,也挣扎着从父王怀里挣脱了出来,兀自踩着脚蹬下了马。
燕王则伸出两只手,虚虚地护着她。
只见姜雪莹走到了季恒身前,看着季恒身旁的小不点,好奇道:“公子,这个宝宝叫什么名字?”
季恒弯下腰看着姜雪莹,温声回应道:“回翁主,这个宝宝叫阿宝。”
姜雪莹只觉得这个宝宝可爱极了,软糯糯的,像个粉面团子一样,便问季恒道:“那我可以抱抱他吗?”
季恒看向了阿宝,寻求阿宝的意见。
阿宝大方道:“可以!”
姜雪莹六岁,比阿宝高一个头。
季恒本以为姜雪莹只是想搂一搂、抱一抱,毕竟姜雪莹也还是个宝宝呢。
没想到姜雪莹一下就把阿宝腾空抱了起来,还转了一圈,把阿宝转懵了,把季恒也看呆了,而后放下阿宝,弯下身,掐了掐他脸蛋道:“你好可爱!”
燕王、太子、翁主、季恒、郎卫等一众围观人员,纷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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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jì)城:差不多就是现在的北京
第47章
大家寒暄了几句, 便各自回府。
下午时分,燕王后又带着雪莹来串门。
燕国北部毗邻匈奴,多草原, 是个天然牧场, 北部的百姓便“习胡俗”, 大部分以畜牧为生。
燕王后便带来好些羊肉干与奶制品, 季恒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土特产。
听闻二十年前,燕王后正怀着太子姜晏河,燕国北境却意外失守, 燕王后被匈奴人掳走,被绑在了马上拖行许久……
虽然很快便救了回来,孩子也万幸保住了,但也不知是否是王后受惊过度的缘故,王太子姜晏河生下来后便有些心智不全。
其实在季恒看来, 有点像是自闭症。
但在燕王一家的悉心培育下, 姜晏河如今也是一位能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性子虽有些“认死理”, 但在战场上却表现为——确定好目标是谁,便一味地杀敌、杀敌、杀敌,不杀到便不罢休,十分骁勇。
燕王请封姜晏河为王太子,天子便也没二话地封了。
那件事后, 燕王后状态也很不好, 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都没有露过面。不过听闻近几年倒是好了许多,还生下了小女儿姜雪莹。
今日见了, 季恒也觉得王后恢复得不错,整个人已是容光焕发。
他在前堂陪王后聊了聊家常、聊了聊两国的风土人情,竟意外地很聊得来。
雪莹则在一旁和阿宝玩儿, 阿宝也彻底被这个很会带自己玩的小姐姐给征服了。
季恒叫阿宝过来喝水,阿宝还悄咪咪地跟他说,长安好好玩,不想再回齐国了……说得季恒哭笑不得。
直到了黄昏时分,王后才带着雪莹离开。
新年伊始,由于各地诸侯王与地方官员纷纷入都,长安很是热闹了一阵。
季恒在王府深居简出,都能感受到那热闹劲儿。
他舟车劳顿,身上很乏,便在府中休养了两日,这才禁不住阿宝闹,带孩子们去西市逛了逛,见街上有人走索、有人扛鼎、有人喷火,精彩极了。
而一回府,便听小婧说宫里传唤,说太后想见见三个孩子。
季恒身上的疲乏劲儿还未缓过来,便没陪着去,只叫阿洵、阿灼带阿宝过去,又让左廷玉和小婧随行侍候,顺便看看情况如何,回来后告诉他。
一行人便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
季恒便问小婧道:“怎么样?”
小婧便绘声绘色道:“太后一见到咱们,抱住翁主和小殿下便哭了,哭得声泪俱下!又留了咱们用晚饭,末了又赐了好些东西呢。”
她顿了顿,又道:“哦对,咱们进去时,皇太子也在,像是来给太后请安的,正坐在太后身边吃糕点。”
“结果看到咱们进来,太后下意识便把皇太子推开了!”
“当然只是这么轻轻推了一下,让皇太子坐过去,好让咱们坐过来,但弄得皇太子有些不知所措……”
季恒想,天子是由太后带大,但毕竟不是太后所出。
皇太子也不是太后的亲孙儿,姜洵、姜灼、阿宝三个才是。
听闻太后年轻时,对天子与阿兄二人倒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
只是中间,因朝臣们的立储之争,以及天子登基后,没准太后随阿兄就藩的事,太后与天子之间也生出些许隔阂。
如今阿兄又走了,太后思子心切,加上又上了点年纪——正如老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心中便也难免分个亲疏有别吧。
季恒便问道:“那后来呢?”
小婧道:“哦对,今日安阳公主也在。”
安阳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阿兄的亲妹妹,太后统共生了这么一对兄妹。
“安阳公主便说笑说,‘怎么,浩儿便不是母后的亲孙儿啦?’。”
“太后便也笑了,说皇太子就在身边,又极为孝顺,日日都来请安,便也日日都能见着;大王和翁主却是好多年都没见了,小殿下更是一出生便没见过,一时有些失态了。又说大家都是她亲孙儿,她都一样疼。”
小婧又道:“哦对,太后还问起公子,说公子怎么没一起来?大王便说,公子舟车劳顿,有些病了,正在府中休息便没来。”
季恒道:“知道了。”
天色已晚,小婧去帮季恒铺床,冷不丁又问道:“对了公子,左雨潇这两日怎么不见了?”
他们是一道来的,结果那日刚到长安,左雨潇便不见了人影,至今也没现过身。
季恒道:“我派他去办点事。”
小婧便“哦……”了声,没再多问。
——
两日后,朝觐日。
季恒、姜洵乘车入宫,见司马门前已停满了诸侯王与列侯们的车驾。女眷与孩童则聚在长乐宫,由太后设宴款待。
二人跟随谒者来到了东厢,姜洵在殿门前脱履解剑入内,季恒紧随其后。
殿内摆着一方方漆案,漆案上备着精致的茶点。二人坐下等候了片刻,其他诸侯王便也带着子嗣与属官陆续入内。
大家彼此点头示意,并不寒暄,保持肃静。
时辰一到,朝觐便开始了。
宦官站在门前一一通报诸侯王入内,直到唱道:“宣齐王洵与公子恒入殿!”
二人才起身入内。
两人走到了御阶前,行跪拜大礼。
天子叫平身,像一位慈祥的伯父,问阿洵这三年如何,长子是不是不好当?又问阿灼、阿宝如何,便让他们先下去了。
季恒记得之前陪阿兄朝觐时,阿兄还要向天子汇报齐国政情,那氛围十分严肃。有时天子还会反问阿兄一些问题,问得季恒也替阿兄捏一把汗。
今日大概是看阿洵还小,便没多问。
出了正殿,三人便在谒者带引下来到了麒麟殿,天子晚些会在此设宴。
等了片刻,便又有更多诸侯王与列侯陆续入内。
接下来的宴会便没那么正式了,走进来的人们也比方才坐在东厢时轻松了许多,像极了考试前和考试后的模样,还纷纷开始聊起天来。
直到每一方案几都坐满了人,殿内聊得沸反盈天,宦官才唱道:“天子到!”
众人皆肃静,坐正。
只是不见陛下入内,却先听外头传来一年轻男子在同陛下说笑的声音。那声音稍显轻浮,说到激动处还“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而天子一言不发,只笑看着。
班皇后实在听不下去,开口训斥道:“朝觐场合,成何体统!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
而天子仍一言不发,只笑看着。
过了片刻,天子御驾便行至麒麟殿门前,众人皆俯身参拜。
天子道:“平身。”而后同皇后走上了高堂。
男儿则自动与陛下分开,走到了列侯席位处入座。
大家都有些八卦,尤其这些刚从“关东乡下”来,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一知半解的诸侯王们。
大家不敢直视天子,便在天子从眼前走过后,扭头去看那男子。
姜洵跪坐在漆案前,也好奇地看过去一眼,认出那人是谁后又扭头去看季恒,小声提醒道:“叔叔。”
季恒只垂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方才听到那笑声,他便已经认出来了,那男子不是别人,而正是他的堂弟季俨……皇后骂的“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也就是他们季家了。
此人暂且不提,总之天子一入戏,筵席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众人皆痛快宴饮。
季恒身为齐王属臣,坐在齐王背后,不大饮酒,感到有些无聊。
好在他旁边,便是坐在赵王背后也不大饮酒的姜沅,两人偶尔还能聊上两句,说哪个菜好吃、哪个菜不好吃之类的。
殿内人员虽多,但“成分”也很简单,大体上便可分为三类,姜家人、萧家人和班家人。
而其中又属班家人势头最大,人数最多。
三年前,梁王自刎于长安王府后,天子便破了“非姜姓不可封王”的祖训,封了自己的岳父班越为梁王,班家子侄也各个在朝中身居高位,本就权倾朝野,这下更是如日中天了。
筵席间吵吵嚷嚷,季恒坐得格外累,便低头偷偷小口小口打起了哈欠,只想躺下来歇一歇。
今日宫宴过后,不出意外,还会有上林苑狩猎、祭祀等节目,他也只想早点结束,早日回齐国去。
他又想着,今日是阿灼带阿宝去赴太后的宴,这也是阿灼第一次单独带阿宝出门,也不知情况如何?
稍微有点不放心呢。
——
此时此刻,长乐宫已彻底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阿宝坐在姜灼身侧,看到这么多堂兄弟、堂姐妹只觉得新奇,一再问姜灼,这个姐姐是谁?那个哥哥又是谁?
姜灼之前虽陪父王来过长安,但有些小孩儿她也是第一次见,有些小孩儿她之前见过,但过了几年也不认得了,便略显敷衍地回答着。
阿宝很想和大家一起玩儿,见几个哥哥用完饭,正在外面玩,便说道:“阿姐,我想去找他们玩。”
姜灼道:“去吧。”
阿宝便咕噜噜地跑了出去。
皇太子姜浩今年十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荡着,一左一右是他两个表兄弟,都是班兴文的儿子。
世人皆知,梁王班越是一代名将,若没有他,昭国的历史很可能就要改写,当今天子未必能坐上皇位。
世人也皆知,如此名将,膝下唯一嫡子却是个出了名的草包,在母亲与阿姐的溺爱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梁王添了一对孙子,光宗和耀祖,便再未做过什么能光宗耀祖的事情。
班光宗是庶长子,今年十三,很会看大人和上位者的脸色,此刻也站在皇太子身边,轻轻帮皇太子推着秋千。
班耀祖是嫡子,今年七岁,目光有些呆呆的,相较之下便有些缺乏眼力见,把着秋千绳索道:“表哥表哥,你玩完了没有?换给我玩好不好?”
班光宗便在一旁瞪他。
阿宝性格有些腼腆,原本还兴高采烈,跑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几位大哥哥,不知该如何靠近。
姜浩则一脸冷漠地坐在秋千上。
他是当今天子的独子,原本上面也有个哥哥的,只可惜夭折了。
他母亲是班皇后,他外公是名将班越,这样的身份,让他早习惯了被众人追捧,此刻坐在秋千上,眼中已是俾睨天下的神情。
他看了阿宝一眼,也不说话。
阿宝便像个小哑巴,嘴里含着手指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快把自己给纠结死了。
而在这时,只身后传来一声宛如天籁的声音,说道:“阿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阿宝回过头欣喜道:“雪莹!”
姜雪莹忙跑了过来,牵起了阿宝道:“牵着我的手,可不要走丢了哦。”
阿宝道:“好!”
而在这时,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走上前来。
此人是吴王太子姜焕,是吴王十一年前出宫狩猎,在途中遇见了一位人美心善的农户女,“一见钟情”生下来的。听了方士们的劝,刚好偷偷养在了外面。
如果可以,吴王真是想把他养到及冠再带回来认祖归宗的,只是又怕有什么万一。
比如证明不了这孩子是姜家血脉,皇兄不同意立其为太子,又或者自己英年早逝,来不及给儿子请封之类的。
他名下又无子,到时候他这吴王爵位、他这万贯家财、他这金山银山,岂不都要充公了吗?
总之,他着急落袋为安,又看姜焕也平平安安长到了十岁——都十岁了,再夭折的可能性也不大吧?去年便把姜焕带到了长安请封,说明了实情,天子便也批准了。
姜焕衣冠华贵,堪比皇太子。
相较之下,雪莹和阿宝的穿着则略显朴素。
姜焕走上前来,好奇地问道:“雪莹,阿宝,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雪莹冰雪聪明,口齿伶俐,说道:“要不要一起做游戏?”
姜焕道:“好啊。”
只是三个人太少,他们便又去问皇太子三人要不要一起?
皇太子姜浩问道:“玩什么?”说着,扫了对面三人一眼,说道,“大昭尚武,弱鸡也不配姓姜,不如我们玩摔跤吧?”
班光宗立刻接话道:“那我们分成两队,哪一队要是输了,就给对方当马骑!”
姜焕道:“好啊!那我们怎么分组?”
一说到这儿便犯了难,毕竟大家年龄不同,体型差距也太大,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分。
尤其阿宝,简直就是道送分题,好像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
班光宗便把皇太子拉到了一旁,小声耳语道:“阿浩,一会儿我们两个还有耀祖一组,让他们三个人一组。他们个头小,我们一定赢,到时候让他们给我们当马骑。”
姜浩道:“好啊,但怎么跟他们说?”
班光宗道:“我来说。”说着,站了出来,向对面三人宣告道,“要不这样吧!皇太子和我、我弟弟,我们三个人一组,你们三个人一组。我们三个人很熟的,跟你们也不认识,就这么分怎么样?”
姜雪莹看出来了,对面分明是在欺负人,欺负她和阿宝年纪小。
但她又很不服输,只想把对面三个人全撂倒!
姜焕便道:“这样分也可以,但雪莹和阿宝太小了,没办法玩摔跤,也没办法给你们当马骑。我一个人对你们三个人,若是你们输了,那你们给我们当马骑,若是我输了,那我一个人给你们三个人轮流当马骑,这样如何?”
姜浩道:“好啊,一言为定!”
姜雪莹则又道:“我可以对那个小的。”说着,指向了班耀祖,又对姜焕道,“放心,我一定能赢!”
姜焕道:“好,那我对皇太子和那个高个子的。”
而正准备角逐,又一个男孩儿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玩什么?”
此人是太后的侄孙,萧氏外戚的一员,其父萧山也是长安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和班国舅是死对头。
他名萧远,今年十三,是全场最高的小孩,并且还十分壮实,于在场其他小孩而言,几乎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听了来龙去脉后,萧远便道:“那我和吴王太子他们一组,这样公平!”
一听这话,班光宗便退缩了。
姜浩也不想再玩了,他堂堂皇太子,万一输了,还真要给人当马骑不成?
那他的脸面往那儿搁?
他父皇的脸面又往那儿搁?
他有些不痛快,说道:“但我还不认识你们,你们先来给我介绍一下自己!就从最小的开始。”说着,指向了阿宝,忽然发难道,“你是谁?皇祖母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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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阿宝道:“我叫阿宝, 我是齐怀孝王的儿子。”
姜浩道:“我问你叫什么名!”
阿宝觉得皇太子有点凶,凶得他有点想哭,但还是解释道:“我就叫阿宝呀……”
姜浩道:“不对!我们高皇帝的子孙, 名里都是要带五行的, 除非是像燕王那一脉的野种, 所以你也是野种吗?”
听了这话, 姜雪莹气愤道:“你……!”
班光宗则问道:“阿宝应该是你的小名,你没有爹娘对不对?所以才没有人给你取名吗?”
听了这话,阿宝双唇紧抿, 眼泪很快便盈了上来,说道:“我是没有爹娘,但我也有名字的……我大名叫阿宝,小名叫阿黄……”
话音一落,对面瞬间爆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班耀祖笑得满地打滚, 班光宗则指着阿宝道:“他说他小名叫阿黄!哈哈哈哈!你们一家人是很喜欢用小狗的名字当乳名吗?哈哈哈哈!”
姜浩也在一旁笑。
阿宝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 并且还是恶意的, 其实也很想忍住不哭,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一滴滴掉在了地上,很快便放弃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姜雪莹便把阿宝抱了起来,像搬运物体一般把阿宝抱到了旁边, 说道:“阿宝, 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说着,跑回去, 双手叉腰道,“叫阿黄又怎么样!你们凭什么欺负阿宝?”又看向了姜浩道,“还有, 你刚刚说谁是野种?你再说一遍!”
姜浩比姜雪莹高整整一头,走上前去,一把推倒了姜雪莹,说道:“我说的就是你!你娘是疯子,你哥是傻子,你阿姐明明是个女子,却穿得像个男人一样!你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雪莹用手掌撑地,被地上的沙粒擦破了,渗出了血,却只是看了一眼便起了身,说道:“我阿兄是傻子,我阿姐穿得像个男人一样,可也是他们守住了昭国的疆土!你又有什么了不起!”
姜浩说不过她,又要去推。
而刚要伸手,便被从一旁冲过来的姜焕猛地推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姜焕说道:“虽然你是皇太子,但你也不要太欺负人了!”
被人推倒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姜浩生平第一次被人推倒,气急败坏,起身后又要去推姜焕。
只是两人虽同岁,姜焕体格却要大一些。
姜焕再次猛地一推,姜浩便又摔了个屁股墩。
姜浩恼羞成怒,目光变得阴鸷,对班光宗、班耀祖道:“你们两个,给我抓住他!”
长乐宫是太后寝宫,宾客入宫,自然不能从宫外携带侍从。
只有十二岁以下的王子、王女,每个人才能带一名贴身侍者,以免孩子年纪小,不能适应。
此刻殿内正在宴饮,今日孩童又多,宫人们忙进忙出,早忙作了一团。
大家看此处正在做游戏,便没人注意他们。
班光宗、班耀祖二人,便气势汹汹从两个方向向姜焕逼近。
姜焕感到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却仍看着他们道:“你们来啊!”
眼看事态变得严重,姜雪莹便要去请大人,否则他们打不过对面三个人的。
而一转身,便看到太后、公主、燕王后等人已经听到响动赶了过来。
姜雪莹便大声道:“太后来了!”
姜浩一听,忙说道:“快住手!”
班光宗、班耀祖这才没敢动手。
吴王太子的贴身侍从跟在太后、公主一行人身后,心焦如焚,急得团团转,又看这都要打起来了!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规矩,绕过了太后一行人便率先跑了过来,忙查看自家太子受伤了没有。
见太子没事,他便道:“我的祖宗啊!老奴就那么一眼没看住,您就跑出来了,让老奴一顿好找!”
“您有喘症,一激动便要发作的,怎么能跟人打架呢!”
大王子嗣接连早夭,能养大的本就不多。他们这位殿下,品性、相貌又是最出挑的,因此最得大王偏爱,说是大王的心肝儿也不为过了。
大王为了他们殿下,连先前的王后都废了,立了殿下的生母为王后。这世上除了皇太子,就再也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人了!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赔不起呀!
他又懊恼地给了自己俩耳光。
太后则在安阳公主的搀扶下,忙健步如飞地赶了过来。
她走到阿宝身前,弯下腰,帮阿宝擦擦眼泪,问道:“我的乖孙儿啊,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是谁欺负你了?”
阿宝只顾大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雪莹便道:“是他们三个欺负阿宝!”说着,指向了那三人,“他们嘲笑阿宝没有爹娘,还嘲笑阿宝没有名字!是阿焕哥哥帮了我们!”
至于皇太子说她们一家的那些话,她则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母亲身体不好,她担心母亲听到了会伤心。
而听了这话,太后当场便掉下泪来。
阿宝爹娘走得早,本就让她心疼得要命,可竟还有人拿这件事欺负阿宝。
班家人飞扬跋扈,她看班家人不顺眼已有许久。之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今日却是再也忍不了了。
她走上前去,给了班光宗、班耀祖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说道:“没教养的小畜生,你们拿什么跟我的孙儿比!都给我去跪祠堂!”
几名宦官走上前来,忙把二人“请”了下去。
太后又看向了姜浩,有些失望道:“浩儿,你姓姜不姓班,又何苦帮着外人欺负你自家兄弟?是谁教你的?你也给我去跪祠堂!”
——
麒麟殿内宴会堪堪结束,诸侯、列侯们起身离席。
吴王、赵王都喝得五迷三道,被几名瘦弱的谒者艰难地搀了出去。
季恒没怎么饮酒,只在大家举杯时小抿一口意思了下。
奈何酒量太差,才“意思”了那么两杯,结束时便已是微醺状态。
他跟在姜洵身后,一抬头便是姜洵高大开阔的肩膀,一低头,便是姜洵随步伐而摆动的袖袍。看着那袖袍一摆一摆的模样,忽然便很想伸手攥住,让它不要动。
想着,又莫名觉得好笑,便蓦地笑了。
姜洵知道季恒有些喝多了,但又记着季恒的叮嘱,不好伸手搀扶。
他一边闲闲迈着步,一边微微侧着头,用余光留意季恒的状态。
见季恒兀自傻笑,他便轻声道:“怎么了?”
季恒还在笑,只道:“没事没事,是叔叔有些喝多了……”
走出殿门,便见安阳公主姜熹正站在雕梁画栋的庭院内,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安阳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也很得陛下疼爱。
当年陛下一登基,便封了安阳为长公主。
而昭国长公主地位尊贵,“仪比诸侯王”,不仅拥有自己的汤沐邑,车马仪仗、属官配置、府邸规格等都与诸侯王持平。
安阳公主的丈夫,颍川侯陈文瀚,又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年轻将领,抗击匈奴屡立奇功。
因此,安阳长公主也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一位公主。
只见她容貌娇俏,身姿亭亭玉立,正站在院内同过路的几位列侯打招呼。
稍加寒暄了几句,见姜洵走了出来,她便抬手道:“阿洵!”
“姑母。”姜洵说着,走上前来。
季恒也向前行礼,说道:“见过安阳长公主。”
姜熹笑了笑,打量了季恒一番道:“几年不见,阿恒,你也愈发一表人才了。”
季恒羞赧道:“不敢当的,公主。”
姜熹寒暄几句,便将二人带到了旁边,同他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二人听闻此事,自然是又气愤又担心。
姜熹便道:“阿宝已经哄好了,太后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呢。这些班家人啊,平日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惯了,孩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不过太后已经罚他们了,所以阿洵、阿恒,这件事,你们两个便不要再插手了。一会儿把阿宝领回去,什么话都不要说,以免与班家人发生过节。”说着,见姜洵一言不发的模样,她便道,“阿洵,你听到了没有?”
姜洵不说话,季恒便道:“他已经听到了。公主,先去把阿宝接回来吧。”说着,推了姜洵一把。
三人乘车赶到了长乐宫时,见殿内正十分“热闹”。
姜浩、班光宗、班耀祖三人都被太后关进了偏室,不仅要罚跪,还要罚抄周礼,不抄完便不准出来。
年纪最小的班耀祖本就不识几个字,根本抄不过来,正拍着房门哭得撕心裂肺,说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几名郎卫则堵在门前,没有太后发话便不开门。
皇后班令仪与平阳侯班兴文姐弟二人,则直挺挺站在大殿中央,与太后对峙。
可无论皇后把话说得难听成了什么样,太后也只是抱着阿宝一言不发。
当然,也不准那三个孩子出来。
而在这时,殿外通报道:“安阳长公主到!齐王到!”
姜洵手闲闲插在了腰封上,跟在姑母身后,绕过皇后与梁王太子走了进去。
季恒则跟在姜洵身后,姿态恭谨。
阿宝原本还坐在太后怀里不哭不闹,手中拿着太后给的糕点也不吃。
听了通报,他便开始翘首以盼,看到季恒的身影,他便起身“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季恒的腿,过了片刻,往季恒腿上抹了一把眼泪。
季恒蹲下身,把阿宝抱了起来。
阿宝藕节似的两只胳膊死死搂住了季恒的脖颈不撒手,一句话也不说,只一滴滴地掉眼泪。
季恒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拿脸颊贴着阿宝的脸颊。
太后看着这一幕,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偏室祠堂内,班耀祖仍哇哇大哭,班兴文心急如焚,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班令仪则不说话,她在等。
她已经派人去请了陛下。
而不知又僵持了多久,殿外终于通报道:“陛下到!”
陛下毕竟只有一个儿子,一听姜浩犯了错,被太后关进了偏室,便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在门外脱履解剑,步入殿内。
而一见到陛下,皇后便潸然泪下道:“陛下!”
陛下问:“是怎么回事?”
皇后倒在了陛下怀里,以手帕掩面,哭诉道:“不过是几个孩子做游戏,说了几句玩笑话。阿宝年纪小,他便当真了,以为是几个哥哥欺负他!”
“太后便只听一面之词,把浩儿、光宗和耀祖统统关进了偏室,已经关了整整一下午,实在是有失公允!”
“我看分明是太后偏心,偏心浩儿不是自己的亲孙儿!浩儿那般孝顺皇祖母,我实在替浩儿感到委屈!”
太后发已斑白,坐在案前,姿态端庄素雅。
听了这话,她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而后语重心长道:“皇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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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你们从方才起, 便怒气冲冲跑到我这儿来,一进殿,便就这样站在这儿, ”太后说着, 用手掌指了指皇后与平阳侯姐弟二人梗着脖子, 硬挺挺站在大殿中央的模样, 说道,“兴师问罪,问我这老太婆要人。你们可曾向我行过礼, 问过安?”
“你们如此飞扬跋扈,不知礼数,又如何能教好自己的孩子?”
“惯子如杀子,浩儿是我的孙儿,是皇太子, 是大昭未来的皇帝!将来若是也变成了你们这副模样, 又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去见祖宗?”
昭国以孝治天下,极重孝道。
听了这话,陛下便轻轻推开了皇后,郑重地跪坐下来,说道:“儿臣问皇太后安。”
又表示方才情况混乱, 一时忘记请安, 请太后原谅。
太后道:“皇帝免礼。”
而陛下都这样做了,皇后也只得带平阳侯二人向太后行跪拜礼。
只是皇后不服, 高贵的脖颈有些梗着。
平阳侯则与往常一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跪姿也有些吊儿郎当。
太后叹了口气,叫二人平身, 又叫宫人赐席,而后对贴身侍女道:“去把皇太子请过来吧。”
侍女应“喏”。
班兴文则瞳孔骤缩,单把皇太子请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耀祖呢?光宗呢?
只是眼下,陛下完全没有要为他们撑腰的意思,姐姐也有些自身难保,并不为光宗、耀祖说话。
他也只得稍安勿躁,只是听着耀祖的哭声,又心焦如焚。
过了片刻,侍女便把皇太子领了出来。
没有宫人打理,皇太子衣冠已经乱了,脸也花了,整个人彻底蔫了,低头跟着侍女走,手中还捧着一卷竹简。
皇后看了这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哭喊道:“浩儿……浩儿……不过是小孩子讲话没有分寸,怎么对待你,好像对待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一样!”
而皇太子根本不敢看她,只跟着侍女走,到了皇太后身侧跪坐下来,双手把竹简递了过去,说道:“抄了一下午,却只抄了这么点,好多字都不识得……还请皇祖母过目……”
太后放到了一边没有看,只拿手帕帮他擦了擦脸。
皇太子便道:“孙儿知道错了……”
太后道:“好孩子,知错就改便是好孩子。皇祖母今日罚你,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浩儿成为一个傲慢无礼、飞扬跋扈之人。你是皇太子,是将来的天子,你要明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一味顺着你,谁便是在害你呀!”
皇太子点了点头,说道:“孙儿明白了。”
太后便道:“去吧。”
皇太子便跑回了皇后身侧,皇后则一把抱住了他,说道:“浩儿!”
“母亲……”
而看着浩儿在母亲怀里委屈哭泣的模样,太后便知道,他还是没有明白……
不过如此一来,皇太子便算是放过了。
可光宗、耀祖仍在偏室。
班兴文等不及姐姐和浩儿哭完,便在身后小声提醒道:“姐姐!”
班令仪抹了一把泪,看向了太后道:“那光宗和耀祖呢?”
而太后显然不想轻易地放过他们。
阿宝哭得她心都要碎了,这点教训哪里够?
她老神在在道:“等他们把《天官冢宰》篇抄完,哀家自会放他们出来。”
一听到这儿,班兴文便不淡定了,说道:“太后,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那周礼又臭又长的,哪怕只是其中一篇,在书架上都要一大摞了,这根本就是‘罄竹难书’嘛!别说是抄了,光是读一遍就要很久了吧!”
他儿子们脑子又不好使!
班令仪也很气愤,太后分明是刁难。
明明是自己偏心,却又说得好像真是为了浩儿着想一样!
光放浩儿,不放光宗、耀祖又是什么意思?
班家人便比姜家人卑贱吗?
安阳公主知道他们不服,于是开口道:“皇嫂,平阳侯。你们只知自己的孩子是宝贝,却不知阿宝和雪莹也哭了一下午。可你们进殿到现在,有表示过哪怕一丁点的歉意吗?”
“歉意?”班令仪说着,看向了安阳,“如何表示?你叫我给两个小孩子道歉?是不是还要我把我的父亲也请来向你们致歉,你们今日才肯放过那两个孩子!”
而天下谁人不知梁王班越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后把父亲搬出来,明摆着是要拿权势来压人了。
可太后偏偏不吃这一套,拍案呵斥道:“皇后!”
班令仪被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
太后道:“那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吗?你父亲是梁王,可哀家是太后!他的孙儿欺负了哀家的孙儿,哀家便是要他登门致歉又如何!”
班令仪性子娇蛮,无理搅三分,实际也只是外强中干。
听太后这样说,她脑子先是空白了一阵,而后搡了搡天子,说道:“陛下,您快说句话吧!”
殿内鸦雀无声,都在等陛下发话。
而陛下沉默了片刻,便看向了一旁。
他看到季恒正站在姜洵身侧,怀中抱着孩童,眉眼间是似水的温柔。
他又把目光移向那孩童,拍了拍自己身侧,慈祥道:“阿宝,到皇伯父这边来。”
季恒便蹲下身,把阿宝放下了,小声提醒道:“叫皇伯父。”
阿宝有点怕这威严的男子,却又很清楚自己该如何表现,于是跑向了天子,软糯糯地道:“皇伯父……”
“好!”天子热情地回应着,把阿宝抱到了腿上坐着,却又脸色一变,对跪坐在一旁的姜浩道,“浩儿!你过来。”
姜浩膝行了过来,在陛下对面跪坐下来,不敢抬头,只道:“父皇。”
天子问:“你今日都对阿宝说了什么?”
姜浩畏惧父亲,不敢说谎,一五一十道:“我嘲笑了阿宝没有爹娘,还嘲笑了他的乳名……”
虽然这些话不是他亲口说的,他只是在旁边笑,但他知道父亲一定会追问,并且在父亲眼里,他就是嘲笑了。
听了这话,天子有些动了怒。
他在浩儿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太过仁弱,经不住管教,最终意外夭折了。
浩儿是他晚来的孩子,又是皇后所出。
有了之前那件事,他对浩儿便有些溺爱,否则浩儿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
他看着浩儿道:“认错。”
姜浩道:“对不起父皇,我再也……”
陛下打断道:“向阿宝认错!”
姜浩始终没有抬过头,他一点也不想对一个小孩子认错,但在父亲的威压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对不起,阿宝。”
由于季恒说过,小朋友之间说了对不起、没关系就算和好,阿宝便说道:“那我们和好。”
稚嫩的嗓音一响,殿内氛围便也登时缓和了下来。
安阳出面打圆场,说道:“好了,没事了。都是自家兄弟,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
至于浩儿和吴王太子打的那一架,大家看他们二人体格相当,谁也没吃亏,便只当是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
吴王太子被接走时,也对姜浩道了歉,说不该推他,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
姜浩又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心里委屈,于是又开始垂泪。
天子便语重心长道:“浩儿,你可知阿宝的父亲是谁?”
姜浩道:“是齐怀孝王。”
天子道:“齐怀孝王是父皇的亲兄弟,与父皇血浓于水,情同手足。三年前,齐怀孝王意外离世,让父皇也消沉了许久。今日看到你们两个闹矛盾,父皇真的很心痛。”
姜浩道:“我知道了,我会和阿宝好好相处……”
而季恒隐在姜洵背后,隐在人群中,听到这些话,只是蓦地笑了,笑得眼眶猩红,感到心在滴血。
上位者的虚伪与贪婪,总是如此触目惊心。
他们为何要指着一头鹿,却逼你说成是马?
为何要夺走你的一切,还要你感恩于他?
太后抹了一把泪,说道:“快别招我了。”又道,“罢了罢了。阿洵,你是阿宝的兄长,你来说说,皇祖母要不要放了那两个孩子?”
她气也出了,皇后的气焰也压下去了,眼看气氛缓和,是要姜洵出面做个顺水人情的意思。
姜洵知道太后的意思。
他也知道皇后、平阳侯还是没有丝毫的歉意,心中也只为自己的孩子打抱不平。
但继续把两个小孩儿关在这儿,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便道:“臣今日见皇太子仪表堂堂、品性端正,只是年纪尚小,易受人教唆。这些随从,皇祖母管教得好,只是……”
他本想说“关到现在,他们也受到教训了,可以放了”,班兴文便应激道:“随从?”
他难以置信地再次道:“随从?”
他记得刚刚好像已经聊到要把光宗、耀祖放出来的事情了吧?
怎么转头那边就开始又道歉、又和好、又哭哭啼啼,好像被关在偏室里的不是他儿子,而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一样!
姜洵一脸莫名道:“不是么?随从。”
班兴文“腾—”一下便站了起来,说道:“你说谁是随从!”
他一根搅屎棍,把刚平息下去的浑水一股脑全搅乱了,说道:“而且说话也要讲求证据吧!红口白牙,说光宗、耀祖欺负了阿宝,那就是欺负了?证据呢!”
姜洵看着班兴文,强忍住想把他套麻袋里打出屎的冲动,说道:“哦,没证据。那就放了吧。”
太后每次一看到班兴文这模样便脑仁子嗡嗡响,说道:“罢了罢了,把那两个孩子放出来,都散了吧。哀家也要休息了。”
班兴文扫了大家一眼,捋了把刘海,便接儿子去了。
“儿子!”
“儿子!”
回去的路上,季恒、姜洵和阿宝同乘一车。
两人又听阿宝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道:“那个哥哥就说,阿宝是我的乳名,因为我没有爹娘,所以才没人给我取名的……”
“我就说,我有名字的!我大名就叫阿宝,我小名叫阿黄!”
“阿黄?”
季恒一脸错愕。
这又是谁干的?谁告诉他他小名叫阿黄的?
而不等问出口,心中便有了答案,立刻向姜洵飞去了一记想刀人的目光。
姜洵道:“对不起……”
其实也只是开玩笑!他想着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苦,高低得让阿宝也尝一口,去年年初时,他便和阿宝开玩笑,说他大名叫姜宝,小名叫阿黄,没想到阿宝竟当真了,还记了这么久。
阿宝道:“然后他们就笑话我!我再也不想来长安了……”
季恒又捶了姜洵一顿,坐回去说道:“阿宝,你小名不叫阿黄,你小名就叫阿宝!你哥哥叫小黑倒是真的!”
第50章
阿宝趴在季恒怀里, 继续道:“今天雪莹还帮我了,然后皇太子哥哥就骂了雪莹,还把雪莹推倒了……”
“皇太子把雪莹推倒了?”
这些细节季恒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赶到长乐宫时, 筵席已经结束, 宾客已经散场, 只剩方才那几个人。
他以为只是皇太子和班光宗、班耀祖嘲笑了阿宝几句, 没想到情况竟比想象中复杂。
他又问:“皇太子说雪莹什么了?”
阿宝“唔……”了声,原本不太想说的。
但禁不住季恒追问,还是把皇太子说燕王一脉不是高皇帝的子孙, 是野种,说雪莹的娘是疯子,哥哥是傻子,这些话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雪莹不让我告诉别人……她说她娘身体不好,听到了这些话会伤心……”阿宝说着, 看向了季恒, “叔叔, 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季恒应道:“叔叔知道了。”
只是这些话也太过分了……再度刷新了他对皇太子的印象。
季恒又问:“那后来呢?”
但再后来的事,阿宝也不清楚了。
他看到雪莹被推倒,被吓得哇哇大哭,根本没看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叔叔, 什么是‘喘症’?”
季恒道:“喘症就是发作起来会呼吸困难的一种病。”
其实也就是哮喘。
“阿宝, 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宝道:“是阿焕哥哥的仆人说的,他说阿焕哥哥有喘症……”
吴王太子有喘症?
姜洵听了这话也看了过来, 两人蓦地对上了视线,都对此表示惊讶。
吴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养到十岁的儿子,又被立为了太子, 可竟也身体不好。
尤其哮喘这种病,万一应对不及时还是很危险的,这年代也没有应急药物和工具。
“吴王的孩子,”姜洵说道,“为何总是养不大呢?”
季恒道:“可能真如方士们所说,吴王财太旺,伤了儿孙福祉……”
姜洵又道:“那陛下为何也子嗣不济?”
季恒下意识说道:“杀伐太重。”
毕竟在他看来,天子与吴王十分相似,他们都是要胜天半子的人。
他承认自己是信玄学的,强行逆天改命,大概真的会遭到反噬。
他说着,见阿宝还在旁边,并且还在一脸感兴趣地听他们讲。
他便摸了摸阿宝的头,不经意地改口道:“陛下年轻时南征北战,忙着为大昭开疆拓土,大概也错过了开枝散叶的最佳年龄。”
加上陛下又喜好男风,可男人又不能给他生孩子。
回到王府后,一行人便向东院走去。
仆人在前面打着灯笼,阿宝一左一右地牵着姜洵和季恒。
由于长廊宽度不允许三人并排行走,他们只得牵着手,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姜洵带头,季恒跟在后。
走到了正房门前时,阿宝又说道:“叔叔,我今晚能不能和叔叔、哥哥三个人一起睡?”说着,睁着一双大眼睛抬头看他。
季恒道:“嗯……”
阿宝今日受了委屈,有什么要求,他也是想尽力满足的。
只是王府床榻没有齐王宫那么大,三个人会很挤。
舒不舒服倒是次要的,主要是……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看向了阿洵。
姜洵道:“床太小了,你和叔叔睡床上,我睡地上,这样行吗?”
阿宝道:“可以!”
季恒道:“要么叔叔打地铺,阿洵,你带阿宝睡床上,你们也好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
而阿宝又“唔……”了声,像是不太愿意。
姜洵道:“我打地铺已经打习惯了。屋里炭盆又烧得热,地上正好凉快点。”
三人便这样躺下。
季恒原本担心阿宝晚上会闹觉,会哭着找爹娘。
但阿宝大概也累了,加上白天也哭够了,一沾枕头便直接呼呼入睡。
反倒是季恒有些辗转难眠,想到阿宝被欺负的事,有些耿耿于怀,睁眼看着天花板,杂乱的思绪不断袭来。
他不知阿洵睡了没有,试着叫了声:“阿洵?”
姜洵应道:“嗯。”
外头冰天雪地,屋子里烧着炭盆,他却还是嫌热,把被子都踢掉了,两手枕在后脑勺下,大喇喇地平躺着。
可季恒只是叫了他一声便没说话。
他知道季恒有话要讲,于是默默等着,见季恒没声音,便又时不时抬眼瞥过去一眼。
却见季恒只是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身子在被子下十分单薄。
过了片刻,竟又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姜洵吓了一跳,本就没多少的睡意也一消而散,腾地坐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三岁没有大名……”季恒越想越不服气,也腾地坐了起来。
本想问一句“很晚吗?”,只是想了想,发现的确晚了点,便没好意思问。
而在这时,姜洵说道:“不晚。”
季恒自顾自说道:“我承认,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了。”
他也研究过一阵,光是阿宝的四柱八字便研究了好久,只是想了一些字,觉得都不太满意,加上公务又繁忙,便耽搁了。
这的确是他的错。
“只是他们怎么能因为这件事欺负阿宝呢?”
姜洵道:“想欺负人总有理由。”
就像他小时候叫小黑,可无论是在齐国还是在长安,也没见有人拿这件事嘲笑过他。
只是偶尔在街上碰到叫小黑的狗,他自己觉得有点烦罢了。
“阿宝被欺负,和他有没有大名无关,只是他恰巧碰到了几个没教养的小孩儿罢了。”他说着,看向季恒道,“要不要我教训他们一下,帮阿宝出出气?”
“别闹了。”季恒道。
他越聊越精神,倚着床头坐着,说道:“我也不是生那几个小孩儿的气……”
“我是生那几个小孩儿的气!但子不教,父之过,他们缺少教养,也是父母的过错。”
“我只是心疼阿宝罢了。”
“好。”姜洵应道,“子不教,父之过。”
他知道了。
窗外月光挥洒下来,因庭院内有积雪,因而反射得格外亮堂。
姜洵想着,叔叔掉了金豆豆也该口渴了,便问道:“要不要喝水?”
季恒道:“帮叔叔倒一杯吧。”
姜洵便起了身,倒了杯温水给季恒。
等季恒喝完,他又把杯子放回去。
季恒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他之前从不会对阿洵倾诉烦恼,今日发现,阿洵竟也能给他许多安慰,让他感到十分可靠。
他想着,他一定要给阿宝取一个漂亮的名字,便躺下了,说道:“晚安。”
姜洵道:“嗯。”
——
班兴文这几日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他。
无论是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着马车,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准确来说,是后侧上方。
只是他猛地回头,却发现并无可疑之人,实在是见鬼了。
那日之事闹得太大,不可能不传到他老爹耳中。
他老爹觉得太过荒谬,已经亲自登门,向陛下和太后都赔了罪,说自己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女。
回来后,又把他叫过去好一顿训斥,叫他收敛一点,说班家的德行都被他一个人给损光了!
他把属于他姐姐的那份骂也一起挨了之后,也着实收敛了两日。
安心在家读读书,带带娃。
可今日实在耐不住寂寞,躺下后仍感到春宵难耐,便又穿好了衣服,摸黑从侧门出府,准备去极乐坊爽爽。
为了低调,他连驷马安车都没有乘,只乘了辆普通马车。
随身只带了一个车夫,一个随从。
东市里的烟花柳巷入了夜后更加热闹,没多久,马车便在极乐坊门前停了下来。
往常班兴文的车驾往门口这么一停,堂倌必得一窝蜂地涌过来,可今日竟有些爱答不理!
想来,是排场太朴素了的缘故。
班兴文便理了理发冠,郑重地走到门口,而后清了清嗓。
只是极乐坊灯光有些昏暗,一来,是为了营造出意乱情迷、纸醉金迷的氛围;二来,出入此地的又多是达官显贵,在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都不想轻易地被人认出来。
于是堂倌们还是没能认出他来。
班兴文便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他们后脑勺一巴掌,问道:“连你爷爷都不认识了?”
两侧堂倌定睛一看,忙道:“这不是平阳侯嘛!”
班兴文这才舒坦了,说道:“低调。低调。”
有格调的人,出入这种场合都是要低调的。
堂倌心道,真低调了您又不高兴……总之低声往里请,说道:“公子,这边请。”
班兴文便负手走了进去。
他上个月花了一百金,把他的心肝宝贝小甜甜给捧成了极乐坊花魁。
可两个人正新婚燕尔、蜜里调油,便发生了那档子事!
老爹叫他收敛,他也不敢不收敛,他便给小甜甜捎了句话,说最近朝中局势收紧,他身为平阳侯,不好再天天往这种地方跑,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
好在小甜甜善解人意,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官场上的不容易,说会守身如玉地等他回来。
他听了也十分感动,他就知道小甜甜是出淤泥而不染!
他们可真是对苦命鸳鸯。
于是进店后,不等鸨母招呼,班兴文便提着袍摆上了楼,径直找小甜甜去了。
而在这时,只见一身姿魁梧的男子正搂着一名娇小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楼梯。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恨不能融为一体。
那男子嗓音磁性,嗤笑道:“政敌?他还有政敌?真是招笑。”说着,低沉地笑了起来。
那女子小鸟依人地贴在他怀里,也“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那你说他是什么原因不来了?虽然他爱腻歪,烦是烦了一点,但给钱还是挺痛快的嘛。”
那男子便搂着她道:“我看是被他爹给抽了一顿,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哈哈哈哈,这么惨吗?”
而在这时,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名客人忽然便停住了脚步。
顿了顿,又后退了两步,看清楚她的脸后,有些难以置信道:“……小甜甜?”
赵甜愣了片刻道:“班,班公子?”
班兴文一看她和别的男人搂在一起,攥紧了拳头,便要向那男人挥去。
可定睛一看,这男人不是他死对头萧山又是谁?!
两人是如何结下梁子的,班兴文早就不记得了。
总之他们总是能在酒肆、赌坊等场合莫名其妙地遇见,而他十分看不惯萧山那纨绔子弟、人模狗样的派头!
可偏偏萧山身材魁梧,长得人五人六,很讨女孩子的喜欢,这就让他更烦了。
他老爹刚叫他收敛,他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尤其又是萧家人。
且他今天没带侍卫,只带了个随从,而萧山这体格,又像是能一拳一个地把他和随从打翻在地的模样。
他便看向了小甜甜,问道:“甜甜,这是怎么回事?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他对你用强了是不是?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我和他之间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事已至此,赵甜只好道:“对不起班公子,我……”
“我觉得你人蛮好的,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已经爱上萧山了。”
班兴文难以置信,非说是萧山逼她的。
为了让小甜甜回心转意,又当众抖出了萧山一堆的糗料。
萧山便攥住他衣领,一把把他撞到了墙上,说道:“神经病吧,赶紧滚!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搂着赵甜走了。
班兴文沿着墙体滑落,坐在楼梯上痛哭流涕,直到深更半夜才乘车离开。
与此同时,极乐坊对面楼阁上正趴着两名蒙面人,他们已经在此蹲守了一夜。
看着缓缓驶离的马车,一人问道:“动手吗?”
另一人道:“嗯。”
班兴文仍坐在车上哭哭啼啼,他觉得自己失恋了。
而在中途,马车竟忽然停了下来。
他等了片刻,见还不行驶,便坐在车内一脚踹了出去,说道:“愣什么呢?还不快走!”
车夫应道:“喏。”
马车于是继续行驶。
却在空旷无人的街道,留下了两名被放倒的男子。
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蒙面人原本跟着马车跑,只是跑了几步,回头一看,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跑了回来,把那两名失去意识的男子往边上挪了挪,以免影响过往行人。
虽然此刻也没什么行人。
挪完,他便又追上了马车,脚步极轻极快。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不疾不徐地停了下来。
班兴文只感到四周格外寂静,寂静得有些瘆人。
车夫道:“到了,主人。”
班兴文掀开了竹帘。
而刚一探出身子,他便被一个麻袋给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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