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宝便把打自己记事以来, 哥哥凶他、嫌弃他的事迹一一都罗列了出来。


    季恒则一一开解,说哥哥生性如此,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并非是针对阿宝。又说阿宝小时候哥哥对他简直是爱不释手, 每天都要来抱抱他。


    只是这几天来积攒的委屈, 已经让阿宝伤透了心, 听了这些话,阿宝也还是缩在季恒怀里抽抽搭搭,说道:“一定是叔叔骗我, 哥哥才不会抱我,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哥哥只喜欢叔叔,每次都只对叔叔有好脸色!”


    “哥哥对叔叔有好脸色,是因为叔叔是长辈呀。”季恒抱着阿宝劝慰道,“如果对长辈都没有好脸色, 岂不是太没礼貌了吗?”


    而阿宝根本不信, 只道:“才不是呢!”


    这一晚的阿宝格外难哄, 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宝也是个内心敏感的小孩,哥哥凶他时,他总是笑一笑也就大度地过去了,可事后又会记很久。加上今天的事,便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季恒也开解了许久, 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地复盘了一遍, 告诉阿宝乱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阿宝便也意识到了错误。


    可阿宝却仿佛发热一般, 还是缩在季恒怀里哭哭啼啼个不停,已经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哭了。夜越深便越是如此,仿佛心底有哭不完的委屈。


    而在季恒即将碎掉之时, 阿宝又用哭得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想要阿爹阿娘……”


    给了季恒最猛烈的一击。


    ——


    姜洵一出长生殿,便听到了阿宝的哭声,而又走了几步,便见殿内刚熄下去的灯又呼啦啦地亮了起来,照得整座殿宇灯火通明,装都不多装一会儿。


    他继续走向寝殿,见姜灼居住的紫瑶殿也未熄灯,估计是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回到了自己的寝殿时,邓月、皓空已在偏室歇下,他洗漱更衣后也躺下了,却又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他下了床走出殿门,站在廊下,远远瞧见紫瑶殿的灯仍还亮着,便回房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紫瑶殿庭院内的紫藤花已爬满了藤架,在疏朗的月色下显得更加繁盛。


    姜洵闲庭信步地走过了石板路,又走上了殿宇石阶。


    门口守职的宫人见了他稍感惊讶,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过来,叫了声:“殿下。”


    姜洵说:“通报一下。”


    宫人应了声“喏”便走了进去,过了片刻又走了出来,说道:“殿下请。”


    姜洵脱履入殿,听姜灼正在内室和几个侍女叽叽喳喳。


    他走上前去,掀开了内室竹帘,见姜灼大半夜的竟坐在梳妆台前梳妆。


    他站在门口叫了声:“紫瑶。”


    紫瑶是姜灼的乳名,瑶取玉之意,紫瑶也就是紫色珠玉的意思。


    他不理解爹娘给他和姜灼取名的用心程度为何会如此天差地别……姜灼便是紫色珠玉,到了他就是小黑。


    爹娘解释说,这和怀他们时的胎梦有关,又安慰他说贱名好养活。可再是胎梦,他在梦里也总该有个形状吧?哪怕是黑色的一团烟雾呢?


    可爹娘却只是取了“小黑”二字了事。


    姜灼听到声音,“嗯?”了声回过头来,而这一回头,便把姜洵吓了个半死。


    跟在姜洵身后的内宦也不觉后退了半步,登时如临大敌。


    只见姜灼脸涂得煞白,脸颊又上了两坨红,手上拿了一罐胭脂还在往脸上涂。在深夜幽暗的光线下,着实有些瘆人的。


    姜洵呆愣了片刻,问道:“你这是要去夜会情郎吗?”


    姜灼眨巴眨巴眼道:“怎么样,好看吗?”


    姜洵道:“容易把情郎吓跑。”


    姜灼作势要拿胭脂罐子丢他。


    姜洵想起自己来找姜灼是有事求她,于是适可而止,违心地说了句:“开玩笑,其实挺好看的。”说着,自己从杂乱的地面捡了张席子,扔到了姜灼旁边坐下,叫道,“姜紫瑶……”


    姜灼教训道:“叫姐姐。天天姜紫瑶姜紫瑶的,还有没有点长幼之分?”


    对于这只比自己大一个时辰的姐姐,姜洵是很不情愿去叫这“姐姐”二字的,但耐不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才叫了声:“……姐姐。”说着,看向姜灼道,“能不能借我点钱?”


    “你要借钱做什么?”姜灼诧异道,“你衣食住行,哪一样需要花钱了?姜小黑!你不会是真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是哪家的姑娘,还不快如实招来?”


    “喜欢的女孩子?”姜洵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谁告诉你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到底是谁在造谣?


    “是叔叔说的啊。”姜灼一脸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叔叔说,你好像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还叫我问问你呢。”说着,又忙捂住嘴,意识到不对劲。


    叔叔是叫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她是不是不能这么直白地把叔叔供出来啊?


    于是又拍了拍姜洵的肩膀道:“可别告诉叔叔是我告诉你的啊。”


    “…………”


    姜洵莫名感到耳根发烫,叔叔怎么会以为他有喜欢的女孩子的?


    他心情复杂,又想着办正事要紧,说道:“算了。紫瑶,你就借我点钱吧,有急用。”


    姜灼趁机教育道:“借钱你还不叫声姐?”


    姜洵道:“姐姐。”


    姜灼又眨眨眼道:“姐姐美吗?”


    姜洵看着姜灼这张完全能去跳傩舞驱鬼,连面具都不用戴的脸,毫不犹豫道:“美!”


    “真的吗?”姜灼质问道,“说实话!”


    姜洵道:“实话是……其实阿姐不上妆更美,清水出芙蓉。”


    姜灼轻“嘁”了声,问道:“你要多少钱?”


    姜洵一看姜灼松口,想着先说个大的,姜灼觉得不行,他再一点点地往下减,便说道:“……两百钱可以吗?”


    姜灼道:“多少???”


    她以为齐国大王问她借钱,起码也得是上千钱打底,没想到竟只是二百钱?一时竟起了那么一丝丝长姐如母般的怜爱,没再刁难姜洵,先命侍女取了十吊钱来,又关切道:“你连二百钱都没有吗?”


    姜洵点了一下头,从面前的托盘里拿了两吊钱,剩余推给了姜灼,说道:“不用这么多,二百钱就够了。”


    他殿里应该也很难找得出低于二百钱的物品,但二百钱的现款他也是真的没有。


    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姜灼有汤沐邑,是齐王宫手头最宽裕的一个人。


    公主、翁主们的汤沐邑与诸侯王封地不同,是由朝廷直接管辖,公主、翁主们只吃食邑。而琅琊郡每年送来的食邑,叔叔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动的,统统原封不动拿给了姜灼做零用钱。


    姜洵虽也有封国,且更加幅员辽阔,但齐国的政事、财务都由叔叔一手打理。


    正如阿姐所说,他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加上他之前还小,叔叔便没考虑到要额外给他拨零用钱。


    虽然这两年来,他偶尔也会有出宫交友的需求,偶尔也会需要用到钱,但齐国又在省吃俭用地还外债,他便也没和叔叔提起过此事。


    姜灼听了便痛快道:“那这样吧,阿姐往后每个月都给你一千钱,可以吧?”


    于她而言,一千钱委实不多。她不是不舍得给更多,只是怕阿洵有钱了学坏。


    姜洵却道:“多谢,但还是不用了,阿姐的钱我不要。”


    ——


    长生殿内,季恒抱着阿宝睡到了日上三竿,感到全身上下都乏得很。


    昨天夜里,阿宝哭着哭着又开始找爹娘,问他别的小朋友都有爹娘,为什么自己没有。


    阿宝提起这话题的次数不多,昨日会提起,必定是心里有委屈,加上卖风铃的老爷爷又问了他爹娘在哪里的缘故。


    而这话题无异于季恒的死穴。


    此时阿宝便是让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来一句:“去把昭国境内最高最稳的梯子给我搬过来!”


    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娘,不就是想要个星星吗?给他!


    阿宝一直哭闹到了后半夜,哭着哭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而等阿宝入睡后,季恒又转过头开始掉起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一心疼起阿宝,这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止不住,哭得他此刻脑仁都还在一阵阵地疼。


    阿宝仍在身侧酣睡,季恒睁开眼,感到光线让眼球有些肿痛。


    他用胳膊撑起身,见殿内门窗未开,窗外光线透过一格一格的窗柩打下来,尘埃在阳光下飞舞。


    小婧一直守在殿外,听到声响走了进来,看到季恒却是吓了一跳,忙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季恒慌张道:“我怎么了吗?”


    小婧取来一面铜镜,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自己是怎么了吧……”


    季恒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眼睛肿得厉害,双眼皮已经肿成了单泡眼……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铜镜道:“没事没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他下了床,感到窗外应当是个晴空万里、明媚干爽的好天气。


    他仿佛已闻得了鸟语花香,听到风一吹过,满庭院的繁茂草木便都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十分惬意。


    而仔细一听,又好像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什么声音。


    他心觉奇怪,便向屏门走了过去。


    小婧弯腰整理床铺,又给阿宝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预感季恒已有所察觉,便悄悄回头去看,好奇他一会儿会是什么反应。


    季恒走到门前,双手拉开了两侧屏门。


    明亮的光线与干燥的春风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季恒感到眼球刺痛,便微微别过了脸。


    而等适应了外头的光亮,睁开双眼,便见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风铃已挂满了整个庭院。檐下一左一右挂了两只,更多则挂在树上。


    风一吹,贝壳轻轻相撞,发出宛如天籁的悦耳声响……


    第32章


    季恒一道兰枝玉树的身影站在檐下, 春风轻轻吹拂,吹得人心旷神怡。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问小婧道:“是殿下准备的吗?”


    小婧点了一下头, 又走过来解释说:“一大清早便差人来弄了, 怕吵醒了公子和小殿下, 大家都蹑手蹑脚的。”


    季恒道:“殿下实在有心了。”


    阿宝有要醒来的迹象时, 季恒正侧卧在阿宝身侧,直到阿宝揉揉眼,睁眼看向了季恒。


    阿宝眼中满是依赖与爱意, 软软地又往季恒怀里贴,叫道:“叔叔。”


    “叔叔。”


    每叫一声,便又搂紧一分,仿佛只要叫一声叔叔,便能感到一次幸福。


    季恒任阿宝搂着, 用宛如幼师的口吻道:“醒了?”


    阿宝点点头, 应道:“嗯!”


    季恒侧卧着, 上身挡住了阿宝的视线,阿宝便什么都还没发现。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指了指庭院方向道:“看看外面是什么?”


    阿宝也坐起身,只见内室九扇屏门大开,坐在榻上, 门外春景也一览无余。


    而在枝叶繁茂、樱花盛开的庭院里, 竟挂着数不尽的风铃,登时呆愣住了, 由衷惊叹道:“哇——!”


    季恒在一旁看着,笑得温柔。


    而紧跟着,阿宝便直接跳了起来, 再次道:“哇!怎么会有这么多风铃!谢谢叔叔!”说着,感动得快要哭了,不等季恒解释,便咕噜噜地跑了出去。


    恭喜、发财也是人来疯的性子,一看阿宝跑,便也“汪汪”叫着跟了上去。


    一娃二狗,在庭院里跑得格外欢快。


    阿宝跑来跑去,像寻宝一样寻找着每一个风铃的位置,说道:“这里有一个。”


    “这里有一个。”


    “这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个啊!”


    他感到强烈的幸福感在胸口膨胀,膨胀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季恒只是站在内室远远瞧着,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笑意。


    他想起左廷玉说,那日阿洵躺在日月学宫的廊下,借着疏朗的月光看那白玉兰树看了整整一夜,而隔日又抱了一大束回来,又看着眼前这梦幻的景象,便不觉在想,阿洵可真是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的性子。


    阿宝则在庭院疯跑了好一会儿,跑累了,便又“嘿咻嘿咻”爬上了石阶。


    季恒蹲下身,帮阿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问他道:“阿宝知道这些风铃都是谁送给阿宝的吗?”


    阿宝闻言,一把抱住了季恒,亲分道:“是叔叔送的,谢谢叔叔!”


    季恒有些无奈道:“不是叔叔送的,阿宝再猜猜看。”


    “不是叔叔吗?”阿宝感到了困惑,又想了想道,“那就是阿姐送的,阿姐好有钱的!阿姐的宫殿里堆了一箱一箱的钱!”


    季恒道:“但也不是阿姐哦。”


    “也不是阿姐?”阿宝的困惑达到了顶峰,道,“不是叔叔,也不是阿姐,那还会有谁呢?”


    季恒无奈道:“阿宝不是还有哥哥吗?”


    “哥哥?”阿宝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季恒道,“这些风铃,都是哥哥送给阿宝的。”


    阿宝欣喜道:“是真的吗?!”


    明明昨天还凶巴巴地不准叔叔给他买,结果今天又送了他这么多……哥哥真的是好难捉摸的一个人啊……


    季恒道:“所以你看,哥哥也是很爱阿宝的对不对?”


    阿宝想了想,点了一下头道:“嗯!”


    时间已近午时,他们还未用饭,而季恒刚想叫小婧传饭,小婧便径自走了过来,说道:“公子,范侍医来了。”


    范侍医是他的主治医师,为他看病多年,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


    这范侍医也是个医痴,年轻时曾效仿神农尝百草,用八年时间走遍了昭国大江南北,看到了什么草都要尝尝鲜。因此对各类药材很有自己的见解,对典籍上未曾记载过的罕见药材也颇有自己的研究。


    因有时误食了毒草,还要想办法给自己解毒,于是范侍医也“久病成医”,成了用毒和研制解药的高手,是个极为难得的人才。


    这两年来,范侍医也在为他仿制那丹心丸。


    目前通过气味与残渣,范侍医已将丹心丸成分摸了个七七八八,但不知是否是炮制方法上出了差错,还是药材上仍有遗漏,总之尚未能研制成功。


    范侍医主动前来,想必是有了什么新进展,而这对季恒至关重要。


    他饭也没心思吃,含了两块蜜渍桃脯,以免低血糖发作,便疾步走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坐下,略微寒暄了几句,范侍医便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上次试药失败后,我也苦闷了许久……”


    范侍医调整好方子,炮制出丸药后会拿给季恒试药。


    季恒在本该服药的日子服用这仿制药,若是病情不发作,便算是成功了,若是发作,便赶紧服用天子所赐的丸药补救。


    但至今为止,他们也还没成功过。


    范侍医道:“方子调整了这么多次,我实在也想不出还能如何再调整,能尝试的炮制方法也全都尝试过了……这次拿到了丸药后,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就这么纠结了几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由于这丹心丸,天子每次只赐一年的用量,没有富余,于是公子每年也只能切下那么小半块拿给他研制,他用得省之又省。


    往年拿到了药丸,他会先嗅,靠嗅觉分辨一部分药材。下一步则小心翼翼用镊子夹出丸药中的残渣,通过残渣再辨别一部分药材。到了最后一步,他才会放到嘴里去尝,可一次也不敢尝太多。


    而这一次,他在走投无路之下,干脆饿了自己几日。


    这几天里他只喝清水,不食用任何带味道的食物,将味蕾的敏感度放到了最大后,便把那半颗药一口气全放进口中去嚼。


    这一嚼,果真便有了新发现!


    他感到每一味药都在他口腔中被放大了百倍,每一味药都变得如此清晰可辨。


    这才发现,这丸药中有两味药,他竟始终都没有察觉。


    他娓娓道来道:“我还是认为,公子这病症古怪。我翻遍了古籍,也没有找到一例类似的病症!公子身体不好,自然也有先天不足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公子小时候可能中过……”


    后面那“毒”字还未说出口,季恒便连连摆手,拼命对范侍医使眼色,小婧又大声通报道:“公子,殿下来了!”


    范侍医这才打住,回身去看,见大王已迈步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季恒,问道:“怎么了?”


    季恒起身将上首位置让了出来,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恪守着与阿洵的君臣之礼。


    姜洵走到上首坐下,又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为什么我一进门就停下了。”


    季恒解释道:“范侍医这两日研制那丹心丸,有了新的发现。”


    姜洵便问道:“什么发现?”说着,放下漆杯看向了范兴平。


    范兴平道:“我此次尝药,又尝出了两味新的药材,一个是,我看那丸药中带着一丝血腥气,怀疑是否是用童子血做了药引子?”


    季恒讶异道:“童子血?”


    这么一说,他之前服药时,的确偶尔能嗅到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只是其他药材的气味也很大,他便没有意识到。


    此刻范侍医点了一下,他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感到胃里胃酸一阵翻涌。


    若真如此,岂不说明有小孩在为了制他这药而被迫献血?


    他道:“非要童子血不可吗?这童子血与成人的血又有何区别?下次制药,不如先用我的血试试。”


    这问题一下把范侍医问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想了想道:“老夫尝过百草,却没尝过人血,这童子血与成人的血有何区别,老夫也说不上来。兴许是童子血更加洁净?”


    姜洵双手抱臂,又真诚发问道:“那寡人……算童子吗?”


    范兴平:“…………”


    他看了一眼人高马大、大马金刀坐在眼前的大王,这问题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不起。”姜洵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问题有些荒谬,放下手臂,又坐端正了些,继续道,“不过下次制药,还是请范侍医叫上我。一来,用小孩子的血做药引,公子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二来,寡人虽非童子,但相较公子,年岁上还是离‘童子’二字更接近些,不是么?”


    一听姜洵要给他做药引,季恒便在一旁给姜洵使眼色,小声道:“阿洵你不行的,不要逞能。”


    姜洵则扫视了季恒这瘦弱的身板一眼,一时竟有点想笑,说道:“我不行,那叔叔行?”


    季恒小声道:“叔叔行,你退下。”


    姜洵直接看向了范兴平,说道:“就按我说的做。”说完,又看向了季恒,“我年轻气盛,放点血,说不定还能少惹点事呢。”


    季恒:“……”


    范兴平则一会儿看看大王,一会儿又看看公子,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嘀嘀咕咕,眼见有了结论,是要用大王的血做药引,这才应了声“喏”,又道:“除了这童子血,还有一味药材。”


    两人道:“什么?”


    范兴平道:“天山雪莲。”


    季恒:“……”


    姜洵表示闻所未闻,可季恒因儿时看过几部武侠剧,所以是知道此药的。


    总之在剧里,这药总是能解百毒,使人起死回生,无所不能。


    而相应的,也格外难得,需得主角团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死一个男二,顺便成全一下女一和男一的美好爱情之类的才行。


    范兴平道:“据闻,这天山雪莲生长在昆仑山山腰及山峰处。那里常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不仅容易冻死人,还容易发生雪崩,条件极其恶劣!因此上山开采之人,往往是九死一生。加上其本身就极为罕见,所以格外难得。”


    更何况,如今昆仑山还在匈奴人手中。


    季恒想,这药在市面上恐怕是买不着的,花多少钱也没有用,属于有市无价。


    若想弄到手,还是得联系一些路子野、门路广的老大哥打听打听才行。


    他一下子便想到了吴王。


    范侍医继续道:“总之,这天山雪莲是个无价之宝,恐怕得付出巨大的人力财力去寻找才行。”


    听了这话,姜洵表态道:“公子是我们齐国的镇国之宝,也是无价之宝!在我们齐国,‘公子某’可以有很多个,但‘公子’却只有我叔叔一个。这天山雪莲,便是价值连城又如何呢?”


    镇国……之宝。


    季恒一时无言以对,只垂眸喝了一口茶。


    他知道这天山雪莲,用起来必定是劳民伤财。


    但他这两年病情加重,身体上的病痛,已经到了叫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便也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了。


    季恒道:“我知道了,这天山雪莲,我会去打听打听,等有消息了再告诉侍医。”说着,看向了姜洵,“阿洵,你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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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把侍医送到了门口后, 季恒又走回来坐下,说道:“吴王门路广。他那三千门客神通广大,总该有人听说过这天山雪莲, 我想先找吴王打听打听。”


    姜洵便道:“那我来写一封信, 求叔父帮帮忙。”


    季恒做了个拦他的手势, 道:“诸侯王之间私下联络, 叫陛下知道了不太好。叔叔三年前出使吴国,与吴王也有了些交情,这封信我来写, 你便不要管了。”


    姜洵应道:“好。”


    季恒一上午粒米未进,此刻胃里有些难受,姜洵也是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来找他一起用饭的,他便对侍女道:“传饭吧。”


    而在这时, 阿宝从粗壮的木柱后探了个脑袋出来, 季恒便道:“阿宝宝, 你看是谁来了?”


    阿宝这才咕噜噜跑了出来,往季恒大腿上一坐,又羞赧地看向了姜洵。


    姜洵便问:“风铃喜欢吗?”


    阿宝道:“特别喜欢!谢谢哥哥!”又说自己最喜欢哪一个,说有一个贝壳的形状十分奇特,又说下午要把所有风铃都解下来, 挂在卧室里, 不然万一淋了雨就惨了。


    午饭就在阿宝的叽叽喳喳中愉快地结束,用完饭, 姜洵便回去上课。


    目前陪他读书的不止邓月和皓空,有些基础课程陪射们也要上,还有齐国几个世家贵族中与他年龄相仿的子弟, 共计十余人。


    下午的课业即将开始,大家都已回到了学堂。


    午后的风有些温热,透过大敞着的门窗习习地吹进来。


    而他一进门,便见所有人都围在了晁阳的座位旁。十几个人正人叠着人,已经叠成了一座臃肿的人山,像是在看晁阳书案上的什么东西,一边看一边还嘀嘀咕咕。


    只有皓空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手紧紧捂住了耳朵,低着头闭着眼背诵文章。


    前天先生留了一篇文章叫他们背,今天下午检查。


    姜洵也背了,但文章实在太长,后半段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以为这些人是又发明出了什么打小抄的独门秘法,便向那人堆走了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邓月两手搂着两个同窗,脑袋拼命往缝隙里挤,还龇着大牙乐,听了声音一抬头,见是姜洵,便又登时敛了笑,叫道:“殿下。”


    大家纷纷抬头,见是姜洵,便又作鸟兽散,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晁阳也鬼鬼祟祟地把那布帛一样的东西往自己怀里塞。


    姜洵看他们笑得猥琐,便更加好奇是什么东西,说道:“藏什么呢?快拿出来。”


    晁阳两手交叉,死命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歪着身子抬着头,看向姜洵道:“没藏啊,什么都没藏啊。”


    晁阳是陪射,身板比邓月、皓空强壮一些,但也不是姜洵的对手。


    姜洵掰开他的手,把那布帛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晁阳又用两只拇指攥住了布帛的一角,用低迷的气泡音小声哀求道:“不要啊……真的不要啊……”


    但布帛还是“嗖—”的一下便被姜洵抽走了。


    姜洵站在晁阳身侧,撑开布帛一看,见上面是一幅画作。


    画中是十几对小人,那小人很小,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第一眼便让人感到不大对劲。因为这些小人都是两两一对,且姿势一言难尽……


    又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些小人都没穿衣服!


    纪老将军曾带他参观过马儿交.配,再看这幅画,他便也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些小人是在干什么了。


    皓空仍在一旁背诵课文,语调毫无起伏,像在念清心咒净化自己的心灵一般。


    姜洵的脸则“倏—”地一下红成了猪肝色,愣了愣,一脚踹倒了跪坐的晁阳,道:“恶不恶心啊你?!”


    晁阳也一肚子委屈,倒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看的!”


    “而且是你非要看的!!!”


    姜洵的脸又涨红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感到涌上头顶的热血开始一点点退去。


    冷静过后,他又撑开布帛看了一眼,一对对地看下来,而后道:“怎么都是一男一女,就没有那种……?”


    晁阳原本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听到这儿才小心翼翼道:“哪……哪种?”


    ……该不会是双飞的那种吧?


    殿下这一下子开窍开得也太大了吧,还怪吓人的!


    “就没有……”姜洵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布帛,一对对仔细辨认,问道,“就没有一男一男的那种吗?”说着,抬头看向了大家。


    晁阳惊呆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连皓空的念咒声也骤然停了下来……


    晁阳忽然想起,姜家人喜好男风,那可是从高皇帝起就一脉相承的!连当今天子也未能免俗!还专爱挑宦官、侍卫这种身边人下手!


    他跪坐在席上,侧抬头看了一眼高高耸立在自己身侧的姜洵,便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屁股,感到自己的处境竟是岌岌可危,心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而姜洵又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晁阳那动作的含义,一时无了个大语,再次把晁阳踹倒,道:“你有毛病吧!”


    不到一刻钟,晁阳便被姜洵踹倒了两次,心道,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便佯装告状道:“师父!殿下他仗势欺人,殴打同学啦!”


    不成想,话音一落,先生便在门口道:“在课堂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大家吓了一大跳,忙在书案前坐好。


    而姜洵从刚刚起便一直站在晁阳旁边,离自己的书案很远。


    于是整个学堂内,就只剩先生和姜洵仍还站着,而今天下午又偏偏是儒学课程……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学堂中央,四目相对间,有一丝微妙的氛围在弥漫。


    那次姜洵顶撞了先生后,季恒便亲自登门给先生致歉,请先生继续来给孩子们授课。


    这年代的臣子、门客们一向是来去自由的,君王对他们也要以礼相待。


    那次谈话并不顺利,在季恒的一再请求下,荣先生最终才勉强答应。


    因着这个,姜洵也不敢再惹荣先生生气,在众多课程中,也把儒学课程放在首位,生怕季恒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他正准备回去坐下,荣先生便道:“殿下手里是什么?”


    姜洵一时呆愣在原地,这辈子从未如此惊慌过。


    紧跟着,荣先生又道:“拿过来。”


    姜洵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拿过去?他又没有在上课时偷看!他就不能带一些与课堂无关的私人物品吗?


    可一旦问出口,便又成了顶撞。


    先生便对皓空道:“你去给我拿过来。”


    皓空听了这话,只感到五雷轰顶。一边是殿下,一边是自己最恐惧的先生,他跪坐在原地,感到无法呼吸。


    姜洵心中郁愤,只是又不敢发作,担心先生又拿皓空出气,便短促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亲手把那布帛交给了先生。


    男子汉大丈夫,看看春宫图又怎么了?


    被人发现了又怎么了?


    他如是想着,把腰板挺直了些。


    只是一想到先生极有可能会去找叔叔告状,想到叔叔看到这“画作”又会是什么反应,便又想一头撞死在这儿算了!


    先生打开了布帛,看到上面的小人,一时也呆愣在原地。


    等反应过来后,又险些气到昏过去。


    他用手中竹简点着大家道:“这等污秽之物,究竟是谁带到这学堂里来的!”


    话音一落,晁阳便开始浑身发抖。


    姜洵知道晁阳一旦承认,今晚回去就得被他爹打个半死,而自己承认则没有这么大的后果,便干脆一块儿认下了,说道:“是我带过来的。”


    先生“哼”了声,便道:“回去坐下!”说着,把赃物塞进了袖袋里,继续上课。


    ——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洒满了整座长生殿,四周像是笼罩在一层金黄色的滤镜之下。


    季恒坐在内室喝茶,阿宝则仍在庭院玩耍。


    阿宝本要把风铃收进来的,只是又舍不得庭院的景象,便又跑来问季恒道:“叔叔,你觉得今晚会不会下雨?”


    季恒端起茶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茶,抬头看着绚烂的晚霞道:“应该不会。”


    所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晚和明天估计都是大晴天。


    阿宝便道:“那就再挂一晚!”


    而在这时,小婧掀帘走了进来,说道:“公子……荣先生来了。”


    季恒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荣先生?”


    他现在有点能理解家长害怕接到班主任电话的心情了,因为知道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略微理了理冠发,便出去见客。


    荣泉已在外殿等候,季恒走到荣先生对面坐下,恭敬地问了句:“不知先生今日亲自前来,是为何事?”


    荣泉仿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模样,只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团布帛,放到了季恒面前,道:“公子看看吧。”


    那团布帛早已揉皱,季恒在面前竹席上铺开来,看到上面一对一对的小人,又连忙对折合上,怕污了一旁侍女们的眼。


    而后又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雪白的肌肤,登时便从面颊红到了后脖颈,整个人像只煮熟了的虾,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这莫非是……”


    “正是!”荣泉道,“殿下身为齐国大王,不懂得克己复礼、尊师重道,反而公然带头在课堂上传看这种污秽之物!”他简直难以启齿,“这若是有史官在旁,记上这么一笔,殿下还不被后世耻笑?”


    季恒在震惊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在想,阿洵果真已经这么大了吗?


    老实说就这东西,连他自己都没见过,阿洵又是怎么搞来的?


    他越想便越是心情复杂。


    “其实……”季恒一开口,脸颊便更是发烫,根本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是想说,姜洵年十六,正值青春期,对这方面产生好奇,也是正常的心理现象。


    若是横加阻断,尤其今日又被先生抓获,可能还会引发心理上的紊乱。


    但这些心理卫生知识,对要求克己复礼、君子慎独,甚至在后世还演变出“存天理、灭人欲”这样振聋发聩之言的儒学家而言,恐怕也不太好接受。


    见季恒不说,荣泉便甩袖道:“怀孝王走得早,大王不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反而玩物丧志!老夫实在是为齐国的未来感到担忧啊!”


    季恒便劝解道:“其实不至于此的,先生。大王虽不爱读书,但也认真完成了课业,在政事上也已有自己的见解。老师不必太过担忧,还请对殿下多些耐心。另外这件事,还请先生务必保密,不要外传,也不要再为此事指责殿下了。”


    殿下可是很爱面子的。


    荣泉有些崩溃道:“我怎么外传?怎么指责?光是说出口,我都嫌臊得慌啊!”


    季恒道:“了解了,那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荣泉应了声“好!”便起身离开。


    可季恒还能怎么处理?当然只能是冷处理!


    送走了先生后,他便翻箱倒柜把那春宫图藏了起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后,又坐在榻边兀自凌乱了许久。


    ——


    先生离开后,学堂内仍噤若寒蝉,大家垂头跪坐在原地,不起身也不说话。


    这真是百年难能一遇的景象,换了往常,放了学大家早闹开了,十几个人能闹出几百个人的效果。


    一下午的课程,姜洵也不知先生讲了些什么,只感到心里一团乱。


    兴许先生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课间始终脸颊涨红,下了课后连功课都忘了留,便匆匆离开了。


    要知道在往常,荣先生留的功课从来都是最多的。


    且如果猜得没错,先生大概是往长生殿方向去了。


    晁阳像只鹌鹑缩在原位,样子格外窝囊。他时不时抬眼瞥一眼姜洵冷若冰霜的背影,又感到心里特别委屈,于是哭哭啼啼着倒打一耙,说道:“我又不是没替你做过功课,没给你打过圆场……”他鼓起勇气道,“那你帮我背一次黑锅又怎么了!”


    这他妈的能是一回事吗!


    姜洵强忍住再给晁阳一脚的冲动,兀自起身,走出了学堂。


    回到了华阳殿后,姜洵整个人便像是发了热病一般。


    一想到季恒看到了那东西,会如何想他,他便吃不下饭,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又“腾—”的一下坐起身,径自向长生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昨天刷XHS不知不觉刷到了凌晨三点,想起白天也刷了很久,于是怒删!今天怒更4000字(掐指一算,原来也只比昨天多400字[化了][化了]),明天看看能不能冲更多


    想要求自己固定一个更新时间(对P人来说真的好难[化了][化了]),总之先定在每晚十点半好啦,如果有事会挂请假条。


    那让我们明晚十点半再见~[眼镜][眼镜][眼镜]


    第34章


    长生殿有两座庭院, 外殿对着前庭院,内室则对着后.庭院。


    姜洵从正门入内,见没人注意到他, 便先从殿宇侧旁绕到了后.庭院。


    而一走进去, 果真见阿宝还在后院玩耍, 他便叫了声:“阿宝。”


    阿宝回过头。


    姜洵从怀里摸出一包蜜饯, 冲他招招手道:“过来。”


    阿宝懵懵地跑了过去,姜洵便道:“哥哥给你一包蜜饯,你能不能回答哥哥一个问题?”


    阿宝心道, 这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很喜欢蜜饯,叔叔身上也随身带着好多蜜饯,因为叔叔不按时进食会晕倒,加上喝完药嘴里会发苦。但叔叔从不给他吃太多,说吃多了牙会痛。


    他欣然应道:“好!”


    此刻, 便是哥哥问他哥哥和姐姐谁更好?他都能昧着良心说一句哥哥更好。


    但如果是问哥哥和叔叔谁更好, 那还是算了吧……哪怕不吃蜜饯, 那也是叔叔天下第一好。


    姜洵先把蜜饯给了阿宝,看着阿宝迫不及待地拿出一粒咬了一口,摸了摸阿宝的头道:“哥哥问你,刚刚有没有一位叫荣泉、荣先生的人来过?”


    听了这话,阿宝原本“吧唧吧唧”嚼着的嘴巴陡然停了下来, 做思考状道:“……可是荣先生是谁?”


    “就是一个……”姜洵想了想, 发现荣先生这外形实在泯然众人,没什么特点, 便道,“一个四十出头,穿了身黑衣服, 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的人。”


    阿宝又回忆了好一会儿,而后有些蔫了,道:“可是刚刚来了好多这样的人……”说着,手中剩余半颗蜜饯也不敢再吃了,怕回答不上来,哥哥再叫他赔。


    姜洵知道跟一个小孩儿说不明白,毕竟齐国属官大部分都是四五十岁,穿一身黑,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大家事事都找季恒汇报,于是长生殿门前,这样的客人每日络绎不绝。


    姜洵垂眸俯视了阿宝许久,道:“……算了,你吃你的。”说着,又绕到了宫殿正面。


    阿宝这才又“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


    姜洵走上石阶,守职宫人见了他,连忙通报道:“大王到!”


    季恒跪坐在殿内,原本还在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地同属官谈着事,听了这话一抬头,见姜洵已出现在门口,心里一紧,脑袋登时便空了。原本还在侃侃而谈,却忽然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


    姜洵踩掉了脚上的鞋子,脱履入殿。


    季恒这才想起要把上首位置让出来,起了身,走到一旁落座。


    他又佯装镇定,就刚刚谈论的话题,继续对属官胡言乱语了一通,最后道:“那今天不如就先谈到这儿吧。”


    属官也听得一头雾水,听到最后一句才连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季恒礼貌留人用饭,属官以妻儿还在家中为由婉拒。


    季恒便把人送到了门口,而后叫宫人传饭,又叫小婧喊阿宝过来吃饭。


    小婧应喏,跑去后院把阿宝牵了过来,看着阿宝糊了满嘴的蜜饯,说道:“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吃了多少个蜜饯呀?都不怕牙齿痛痛的吗?”说着,带阿宝进了内室,先帮他洗掉了嘴巴和手上的黏腻,这才由走廊牵到了外殿。


    外殿正在布菜,侍女们端着托盘忙来忙去,而殿下与公子二人,则各自垂眸望着自己的食案静坐着,鸦雀无声。


    小婧本以为荣先生来过后,公子估计又要小发雷霆一番,但与预想中不同,殿内氛围却颇为诡异。


    小婧把阿宝牵到了公子身侧,看了看大家脸色,便先退了出去。


    饭菜已经摆好,季恒便拿起了勺子,说道:“开动吧。”


    姜洵这才动筷。


    阿宝软软小小的一坨跪坐在季恒身侧,原本还坐得板正,可越坐便越往季恒身上歪,最后干脆枕着季恒的大腿躺倒了下来,嘴里还在嚼着饭,样子颇为惬意。


    换在往常,叔叔和哥哥肯定要说的,叫他吃饭要坐好。


    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谁也不说,阿宝也很是奇怪。


    季恒来回换着两只勺子,自己吃一口,看阿宝吃完便又喂阿宝一口。


    而在这时,姜洵清了清嗓,鼓起勇气道:“那个……今天有先生来找过叔叔吗?”


    听了这话,季恒心里便是一紧,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洵做了这种事,他还得帮姜洵兜着,生怕伤到了青春期男孩重要又脆弱的自尊心,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已经在心里把姜洵捶了一顿!


    季恒整理好情绪,一脸茫然道:“没有啊,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背书?”


    听到这儿,姜洵心里一块石头重重地落了地,总算喘上了一口气,说道:“那倒没有……”说着,抬头去看季恒,这一看却又呆愣住了,忙道,“叔叔你怎么了?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季恒用手背摸了摸脸颊,结果这一摸,便有些被自己烫到了,忙把手拿开,说道:“没有没有,没有不舒服,兴许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


    说着,看向一旁光枕着他大腿还不够,还要歪七八扭往他怀里钻的阿宝,无奈道:“阿宝宝,不要再黏着叔叔了好不好?叔叔好热啊。”说着,抱起来放到一边。


    阿宝“唔?”地看向季恒,又哼哼唧唧地在一旁坐好。


    晚风习习地吹了进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姜洵整个人又开朗了,好在此事有惊无险,算是告了一段落。他也食之有味,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可那冰凉的风,却始终没能把季恒发烫的身体吹凉一点。


    春宫事件成了这春天一段兵荒马乱的小插曲。


    而很快,院子里的樱花开始扑簌簌掉落,一旁高大的柿子树上不知不觉也结满了青色的果实,夏天到了。与此同时,齐王宫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季恒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因天气炎热,身上衣料有些单薄,书案旁还放着一柄毛茸茸的白孔雀毛羽扇。


    而正看得专注,姜洵便悄悄走了进来,吓了季恒一跳。


    往常姜洵走进来,季恒是能听到的,他还能根据脚步声辨认出那是姜洵,今天却好像是故意放轻了一般……


    姜洵轻声道:“姜沅来了。”


    姜沅是赵王太子。


    由于赵王与齐王是兄弟,赵王后与齐王后又是姐妹,于是姜洵与姜沅两人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也算亲上加亲。


    由于往年一到长安,便全是他们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姜沅为显亲近,还总是表哥、表哥地叫姜洵,好像比姜洵小那么七八个月吧?


    季恒有些讶异道:“……姜沅来了,他来哪里了?”


    姜洵道:“就在门外,先来给叔叔问安。”


    季恒闻言忙起了身,向外走去,问道:“他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姜洵“嗯”了声,跟在后面。


    季恒一拐出走廊,便见门外廊下站着一位阳光开朗,又略带儒雅气质的小公子,见了季恒,还作揖行了一礼,道:“侄儿这厢有礼了。”


    季恒回礼道:“草民这厢也有礼了。赵王太子,里面请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向里走了进去。


    姜沅得了允准脱履入殿,一边追在身后一边道:“叔叔出身高贵,怎能自称草民呢?”


    季恒只是笑了笑,笑得眉眼弯弯,却没应声。


    他没叫宫人,弯腰在殿内放了三张席子,而后请姜洵上座。


    毕竟根据礼法,应当是“诸侯王—太子—草民”这样的座次。


    姜洵却轻轻把季恒按坐在了上首,说道:“叔叔坐。”说着,走到了一旁落座。


    季恒觉得在外人面前还是不大妥当,刚要起身,姜沅便又应和道:“在座都是自家人,那便只行家礼。叔叔是长辈,理应上座。”


    季恒无言以对,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之前曾说,姜沅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灵芝草。毕竟姜沅品行端正,性子也很活泼开朗,他那父母却是阴气森森,时常不做人。


    三年前,季恒预感齐国要生瘟疫,便提前找赵国商贾订购了一批物资。


    而赵王一听说季恒订购了一大批防疫药材与粮食,便猜到季恒一定是又占卜到了什么。


    赵国与齐国接壤,一向是难兄难弟,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兵灾瘟疫,一旦齐国遭殃,赵国便很难幸免。


    赵王便吸取了十多年前的教训,当机立断,把季恒订购的物资给截了。


    后来齐国瘟疫爆发,季恒还曾写信给赵王,请求他高抬贵手。


    一来,当时瘟疫尚未蔓延到赵国,无论是等天子出手也好,还是从外地采买也好,赵王都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但齐国却已是迫在眉睫。


    其次,这是瘟疫,而不是别的什么灾害。


    齐国的状况越糟糕,赵国的状况便也会越糟糕;齐国控制住了,赵国说不定就不需要这批物资了,两国唇亡齿寒。


    但也不知赵王是否是对十多年前的那首歌谣,仍有些耿耿于怀,还是认为有了那批物资,他便能够独善其身。


    其实赵王奢靡无度,并不是多为百姓考虑的人,那批物资砸下去,赵王名声倒是能够“独善其身”了。


    总之,最终并没有理会季恒。


    但季恒也不是多大度的人,在齐国危难之际摆他一道,这件事,季恒还是挺记仇的。


    前年,他那盐场产的一批盐出了问题,颜色发黑,味道苦涩,一入口便舌根发麻,恐怕是重金属超标,根本无法食用。


    盐场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提纯方法,却也都无济于事。


    因为此事,季恒也难受了好一阵。


    毕竟当时齐国公帑还没喘过一口气来,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海水虽取之不尽,但用于煮盐的人力、柴火,用于提纯的草木灰等却样样都要花钱,结果就这么打了水漂。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在一个焦虑到失眠的夜晚,季恒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妙计,隔日便差人放出消息,说齐国那神算子季恒,又占卜出明年齐国、赵国这一片会有瘟疫。


    不过也有破解之法,只要在大街上撒盐,便能够驱逐邪祟,避免瘟疫了。


    但这年代盐也是很贵的,赵王又怎舍得满大街地撒呢?


    季恒便又把手中那批盐给推销了出去,说这种盐叫做“黑盐”,不能食用,吃了会中毒,但驱逐邪祟却是一绝,且价格只有食盐的十分之一。就这样一口气把那批盐全卖给了赵王,共计三万多斛,收回了成本。


    不是抄齐国作业还不够,还要抢齐国的作业本吗?来吧!


    下次他手上有什么货物滞销,他还要卖给赵王!


    几名侍女端了果子和花茶来,季恒端起漆杯抿了一口,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想到要到我们齐国来了?”


    姜沅也是一肚子苦水,把前阵子赵王与赵王后逼着他成亲的事儿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道:“我才十五岁啊,叔叔!就逼着我娶班家的女儿,这班家的女儿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


    都说班家的荣耀全凭班家的女儿,上一届这么厉害的还得是王氏女,比如他母后。


    他姨娘,也就是先齐王后也算,不过他姨娘最终背叛了王家……


    季恒捧着茶盏,讶异道:“你父王母后叫你娶班家的女儿?”


    “是啊,怎么不干脆叫我入赘呢?”姜沅愤愤道,“这班氏外戚在朝中如日中天,与萧氏旧外戚分庭抗礼!萧、班两家在朝中翻云覆雨,只有我们姜家人是‘无召不得入京’,只能在函谷关外看看热闹!”


    这一番描绘太过形象,听得季恒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是这样的。”


    高皇帝分封了各路诸侯,而到了昭惠帝接班时便发现,诸侯王手中权力过大,昭惠帝便拉了萧氏外戚入场,并放任其做大,以制衡诸侯王。


    而到了姜炎登基时又发现,萧家人在朝中也已是一手遮天,他便又拉了班氏入场,以制衡萧氏与诸侯王。


    若是能活久见,恐怕还能看到皇帝会重用宦官,来制衡所有这些外戚集团与诸侯王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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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姜沅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又说道:“我来时一入齐地,便感到齐国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是井井有条, 进退有度, 显然是叔叔管理有方!叔叔有空, 不如教教我如何治国呗?我看我爹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身边又没一个叔叔这样的人,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季恒心道,这孩子还真敢说啊。


    不过哪怕赵王走了, 赵国也还有赵王后。


    赵王后性格强势,能把赵王管得死死的。毕竟当年陛下赐婚,叫齐王、赵王娶王家姐妹,其实就是要王家姐妹盯着齐王、赵王的意思。


    赵王年轻时荒淫无度,吴王养门客三千, 他便养舞女三年, 天天过着酒池肉林的日子。


    后来赵王后忍无可忍, 便说大王再是如此,她便向陛下检举大王有谋反之心,大家鱼死网破!吓得赵王从此再也不敢近女色。


    对丈夫是如此,管起儿子来恐怕更是无所顾忌,姜沅还怕身边没有人“帮衬”吗?听政时能垂个帘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季恒觉得这茶味道淡, 便用镊子取出两朵干茉莉, 放入杯中,又将镊子放回了小碟, 无奈道:“殿下是要我教殿下,如何把封国治理得负债累累吗?”


    姜沅“害!”了一声道:“齐国负债累累,那也是为了百姓啊!当年伯父伯母接连离世, 齐国又是水患连着瘟疫,这换了谁能遭得住?最后能控制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叔叔你都不知道,当年我们赵国都还没怎么样了,内部就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即便已过了三年,有些事也仍是季恒心底难以言说的痛。


    大概是当年没能好好与阿兄阿嫂离别,为了处理其他事,未能守在他们身边陪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于是他总是一次次在梦中与他们道别,醒来后眼角一片潮湿。


    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躺满了瘟疫病人的街道,和堆积在一起等待被焚烧的尸体,也总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屏门开敞,和煦的日光照射下来。季恒跪坐在阳光下,却又陡然感到浑身冰冷,忙捧起了面前的热茶杯。


    而姜洵看了季恒许久,眼角是一抹难掩的心疼。


    季恒见白色茉莉花已在杯中舒展开来,便匆匆喝了一口。热水划过咽喉,流入了胃中,这才感到好一些了,温声说道:“如何治国,殿下多读几遍春秋就是了。”


    姜洵又道:“如果读不懂,那就抄几遍。”


    “春秋有什么好看的……”姜沅咕哝道,“不就是今天你和我联合起来打打他,明年你和他再联合起来打打我,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可如今天下归一,又如何做参考呢?”他不依不饶道,“治国不行,那叔叔教教我经商吧?大不了我不当这赵王太子乐,我做买卖去!”


    季恒被他缠得有些受不了了,无奈地笑了起来道:“经商殿下得问问吴王呢,他那里水系发达,什么生意都有的做。我们齐国么,无非是种种地、煮煮盐罢了。”说着,看向了姜沅,“殿下若是想知道五谷是如何种出来的,盐又是如何煮出来的,我倒是能给殿下讲上一天一夜。”


    姜沅毕竟还小,一听这么琐碎,登时便又没了兴趣。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道:“南门守卫派人传话,说门口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赵王宫家吏,要求见公子呢。”


    姜沅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爹派人来抓他了,向季恒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季恒笑道:“还不快躲起来?”说着,看向了一旁偏室。


    姜沅连连拱手道谢,灰溜溜地跑了进去。姜洵也起了身,淡定地跟在后面。


    待二人双双离开,季恒便在长生殿接待了来客。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家吏坐下后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先说,上个月他们家太子忽然嫌闷,说要来临淄找表哥玩儿,只是动身有些匆忙,许多贴身之物都忘了带,钱也没拿多少,说着,侧面向季恒打探他们家太子来了没有?


    季恒便有些惊讶道:“赵王太子?若是上个月启程,这会儿是该到了,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家吏“哎!”地叹了一口气,没来齐王宫,殿下还能去哪儿呢?还是殿下已经到了,季公子却在袒护殿下呢?


    他想着,先从怀里拿出了几吊钱,请侍女呈给公子。


    毕竟太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出门在外,若是身上没点钱他也心疼。他自掏腰包、自作主张给太子提供逃跑资金,也不知王后知道了要怎么骂他……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又改口道:“……实不相瞒,殿下其实是和大王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大王叫我传的原话是,咱们太子若是来了,便叫公子把那兔崽子给绑到邯郸去,大王定感激不尽!说齐王和咱们太子关系好,两个人肯定是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叫我直接来找公子。”


    又说太子若是来了,便把这几吊钱转交给太子,又留了个酒楼地址,叫季恒若有消息,务必知会自己。


    明明知道季恒有可能袒护太子,却还是给太子留了钱,看得季恒竟生出一丝内疚来……且姜沅那么机灵,出门怎么会不带够盘缠呢?哪怕是偷光赵王后的首饰,他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且姜沅刚刚那油光水滑的模样,也不像这一路上吃了什么苦。


    好在在他动摇要不要把那小子交出来之前,家吏便先请辞离开了。


    殿内恢复了一片沉寂,过了片刻,季恒才道:“出来吧。”


    “和太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姜洵走了出来,“兔崽子”姜沅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季恒放下漆杯,用目光指了指面前托盘里的两只荷包,道:“呐。”


    姜沅忙揣怀里,拱手道:“叔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季恒道:“这几日,你便和阿洵住一起,我就当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恰好明日学堂休沐,阿洵,你带阿沅出去逛逛——如果不怕被家吏抓到了的话。”


    季恒原本是要送客,叫他们自己玩儿去的意思,姜沅却又在席子上坐下了,道:“好啊!我还听说,叔叔建的那日月学宫,可谓是群英荟萃,网罗天下人才,我心中很是佩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


    若不是季恒知道姜沅是什么性子,赵王也不是心思多么缜密,能够谋算未来的人,那他真要怀疑姜沅此行的目的,是要来摸排他们齐国的底细了。


    “当然可以。”季恒道,“日月学宫对所有人开放,叫你表哥带你过去便是了。”


    姜洵便道:“谭太傅说,过几日学宫里会有几位博士的辩论,太傅也要去听,还推荐我们都去听听,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吧?”


    季恒看时间合适,便先应下了。


    夜里回到了华阳殿,侍女问姜洵晚上要怎么睡。


    姜沅已经脱了外衣,只穿一身细绢中衣躺姜洵床上去了,撑着胳膊从床幔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对漂亮侍女道:“当然是一起睡床上了!你再抱一床被子过来,熄了殿里的灯,先回去休息便是了。”


    侍女看殿下不开口,应了声“喏”便照办了。


    殿内熄了灯,陡然暗了下来。姜洵走到床边沉声道:“你往里点。”


    姜沅便往里挪了挪屁股。


    姜洵道:“再往里,贴着墙。”


    听了这话,姜沅直接坐了起来道:“哥你这要求也太霸道了吧!这墙很凉的!我肚兜都没穿,万一我肚子着凉了怎么办!”


    姜洵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床边躺下了。


    只是刚沾枕头没多久,他便又直直地起了身,下床自己铺了张竹席,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姜沅又坐了起来,莫名其妙道:“你干嘛?”


    姜洵以大字型躺在竹席上,胳膊枕在脑袋下,说道:“不习惯跟人同床。”


    姜沅一副看透了的模样道:“哦!嫌我不是美女是吧?”


    姜洵毫不犹豫道:“美女也不行。”


    姜沅道:“……那美男呢?!”


    他发现他们家可能还真是有点祖传的,就说他爹吧,当年被他娘逼得不敢近女色,结果转头就去近男色了……


    原本只是话赶话,没成想对这问题,他表哥竟还犹豫了一下!


    他想着,该开口否决了吧?结果他表哥竟又犹豫了好多下!


    最后才道:“……男的也不行。”


    其实姜洵原本是要一口回绝的,却又蓦地想起小时候生病,季恒就在他旁边与他同床共枕,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说冷,季恒便紧紧地贴着他。


    他说头痛,季恒便又紧紧抱住他的头。


    而被季恒抱着的地方,痛感逐渐消散,好像真就没那么疼了。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姜洵大喇喇躺在地上,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忽然就有那么点儿嫉妒,真想问问他:“你小子,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幸福吗?”


    当然,他知道那小子其实也是很清楚自己有多幸福的,甚至还在希望自己这病永远也不要好起来。


    回忆起当年的触感,他又仿佛季恒就坐在他旁边触摸着他一般,浑身激起了一阵异样的酥麻感。


    他一个激灵翻了个身,侧躺在竹席上,躺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以后别在叔叔面前提起三年前的那些事。”


    姜沅不解道:“为什么?”


    姜洵说:“因为他会难过。”


    因为他会很难过,很难过。


    ——


    “刚出锅的板栗!又甜又糯的大板栗!”


    “羊肉串!卖羊肉串啦!还有猪肉串,鸡肉串,鹿肉串,要什么串有什么串啦!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啦!”


    街道两侧摆满了小摊,正热热闹闹地叫卖着。姜洵带姜沅出来闲逛,邓月、皓空、晁阳也跟在一旁。


    姜洵毕竟是东道,今日一早又去问紫瑶借了点钱,而后慷慨地请大家吃。


    大家手中拿满了小吃,正闲闲往前走,姜洵便见街边有一个卖羽扇的小摊子,扇子样子看着不错,便走上前去。


    他看季恒最近在用的那把羽扇格外好看,他好像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羽扇,羽毛白白的、毛茸茸的,下面还吊着一颗红玛瑙珠子,看着柔软、高贵又殊丽,像季恒一样。


    他便想再送一把。


    姜洵走到小摊前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把道:“这用的是什么毛?是鹤羽吗?”


    小摊贩一抬头,见是来了个大客户,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客户,忙从板凳上起了身,搓着手背道:“啊对!这用的就是那个什么……鹤羽。”


    姜洵见羽扇下还吊着一颗翠绿色珠子,成色一般,有点杂质,但不是翡翠又能是什么呢?便又问道:“这珠子又是什么?是翡翠吗?”


    接连两个问题,直接给小摊贩整自信了,说道:“公子您可真识货,咱们这吊的就是翡翠珠子!”


    姜洵想,兴许是自己孤陋寡闻,没见过这种成色的鹤羽和翡翠,不过好看倒还是蛮好看的。黑白相配的水墨色,也很适合季恒的气质,他便问:“这把扇子多少钱?”


    “这一把呀……”小贩搓着手,笑得殷勤,想着大不了干完这一票,他就换个地儿再卖,道,“这把卖给别人都是一百二十钱,但我看公子有眼缘,您给我一百钱就成了!”


    只是他早上问姜灼借钱,没想过要做大额消费。


    他姐拿出十吊钱来,他碍于面子,便只拿了其中一吊,也就是一百钱。刚刚零零碎碎买了些吃的,此刻钱便不太够了。


    而小摊贩正准备主动降价,姜沅便又凑了过来,问道:“在看什么呢,哥?”


    姜洵道:“想送叔叔一把扇子,但钱不太够了。”


    姜沅当即掏出了荷包,问小摊贩道:“多少钱?”


    小摊贩点头哈腰地赔着笑,伸出一根食指道:“一百。一百钱。”


    姜沅便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吊钱,递过去道:“付了。”


    姜洵说:“等回去了还给你。”


    姜沅痛快道:“一点点零钱而已,别人拿走了我都发现不了的,不用还了!”


    姜洵对钱其实不大有概念,叔叔会把齐国账簿拿给他看,看着上面动辄几万钱、几百万钱的数字,他好像也没太大感觉。


    直到上回阿宝在小摊车前问价格,他才知道,原来一两个铜板就能买到一个风铃,二百钱就能买到满满一庭院的风铃。


    他问道:“一吊钱很少吗?”


    优等生皓空信手拈来道:“按公子的算法,一吊钱是齐国一户中等人家,大概一个半月的生活开销。”


    姜洵想了想,说道:“那还是不少的……”说着,拍了拍姜沅的肩膀,“我回去了还给你。”


    一行人又胡乱逛了逛,因为还有功课要做,不到中午便都原路返回。


    到了齐王宫后,姜洵没入殿,迫不及待地拿着扇子找季恒去了。


    邓月、皓空做功课,晁阳没有功课要做,便在殿内陪着太子。


    姜沅其实有些苦恼,毕竟他这次来得匆忙,都没给公子和表哥带礼物,也不知自己又要在这儿叨扰多久……他想送点什么,却又不知送什么才能讨他们欢心?


    他便道:“晁阳……你知道我表哥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晁阳仍吃着肉串,吃得嘴边全是碳灰,听了这问题也想了许久,道:“殿下喜欢什么东西啊……殿下喜欢……宝剑?宝马?”


    除此之外,他还真想不出殿下喜欢什么了。


    “宝剑宝马?”姜沅道,“这也太平常了些吧。我表哥已是齐国大王,宝剑宝马岂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他昨天看表哥内室的刀架上,就架着四十来把剑,肯定是缺他这一个不缺的。


    姜沅道:“就没有那种,表哥特别想要,但目前还没有得到,并且一般人也很难弄到手的吗?”


    毕竟马屁还得拍到点上嘛。


    晁阳认真思索了起来。


    殿下特别想要的……但目前还没有得到的……并且一般人还很难弄到手的……


    他心里忽然便有了个不得了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好想带小姜逛逛义乌小商品市场见见世面啊[眼镜][眼镜][眼镜]


    感觉十点半有点赶,明天起改为晚上11点更新~


    感谢订阅!


    第36章


    日月学宫门前, 宾客络绎不绝。


    这日是七月十五,将有一场盛大的期会在此展开。各学派都将由元老级别的领军人物,带领年轻的得意门生前来参会, 是齐国一年一度的文坛盛宴。


    齐王宫也全员出动, 季恒带着阿宝与谭太傅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姜洵与姜沅同乘, 邓月、皓空的车也跟在后面。


    齐国的青年才俊,今日恐怕都要在学宫里扎堆。


    季恒前天便派出小婧,让她到紫瑶殿去邀请阿灼, 还特意叫小婧强调,说她每次到日月学宫,都能看到不少相貌英俊,又彬彬有礼的适龄男子——这也是小婧对他说过的实话。


    据小婧说,阿灼听了也很感兴趣, 原本一口答应了要来的, 可今日一早紫瑶殿又派人传话, 说翁主昨日茶喝多了,晚上失眠,此刻死活起不来床,又说不来了,显然是男人没有睡觉重要。


    季恒便也只好作罢……


    几辆马车在天策大街上行驶, 身侧有少量郎卫警戒。


    姜洵一身黑色便衣, 腰间佩剑——佩剑也是昭国王公贵族的男儿们穿戴的风尚。


    因前方道路拥挤,马车行得很慢, 快到学宫时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姜洵正坐在车上百无聊赖,挑起竹帘去看前方的路况,姜沅便从袖袋里抽出了一条丝帛, 团成一团塞他手中,动作十分迅速,像是怕被人撞见了一般,而后又神秘兮兮邀功似的道:“表哥,送你一个好东西,回去慢慢看。”


    姜洵只觉得莫名其妙,看到这丝帛,下意识便想,该不会是春宫图吧?


    不过经历了上回学堂里的那件事,他心理承受能力已有了质的飞跃。哪怕这丝帛一打开,上面又是一对对没穿衣服的小人,他也只会见怪不怪地一笑而过。


    于是他淡定地展开了丝帛,见上面的内容与他设想中的大差不差,只不过不是一对对,而是一对。


    但也没什么好稀奇,于是一脸“就这?”的表情看向了姜沅。


    姜沅便有些羞赧道:“……哥,你再好好看看。”


    姜洵不明所以,两手撑着丝帛又看了看。


    因为不是一对对,而是一对,于是画中细节倒是很到位,氛围感比较强。他也纳闷儿,上回那春宫图又有什么好看的?晁阳简直太没有品味。


    男子大喇喇坐在榻上,女子姿态含羞待放,坐男子身上,腰封已解,薄衫凌乱地挂在肩头,胸襟半露未露。


    不过姜洵下意识以为是一男一女,觉得不是自己的菜,便也没提起兴趣。


    直到他目光下视,注意到了坐在上面的小人儿垂落在大腿上的薄衫里,那若隐若现的……他心头一紧,又目光向上,看到那小人儿仿佛被异物侵入的,别扭、羞赧且一动也不敢动的神情,登时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在身体里蔓延。


    他仔细辨认,这才看出那小人儿虽不十分显著,却又明显有别于女性的生理特征。


    比如更加开阔的肩膀,更加分明的肌肉线条,随意高束长马尾的发式,还有衣襟的样式……而这一切都在隐隐地吸引着他。


    他脸颊有些涨红,却又淡定道:“你有病吗?送我这个干什么。”说着,随手把丝帛团成一团,先揣进了袖袋里。


    姜沅:“……”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在原地停留了许久。


    有人“咚咚咚”敲了三下马车侧窗,姜洵以为是郎卫,挑起竹帘一看,看到车窗外竟是季恒那道一袭白衣、风光霁月的身影,心里一激灵,脸颊更红了,竟又莫名生出些许内疚来……


    季恒道:“今日学宫来客太多,前面已经堵住了,我们不如下车走走。”


    “好。”姜洵应着,欣然起了身。


    季恒往前走,太傅牵着阿宝一老一幼跟在季恒身后,季恒走着走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姜洵、姜沅、邓月、皓空都已跟了过来,没人掉队,这才放心继续走。


    门口宾客络绎不绝,学宫祭酒孙营,正亲自站在大门前迎客。


    他方才便看到远远堵在路中央的驷马高车上,那写着“齐”字的竹编灯笼,知道定是公子来了,说不定大王也来了,一时有些面露难色。


    季恒走上前去,问道:“今日怎么会这么热闹?”


    他一路上还听到许多赵国、楚国、吴国等地的口音,大家都是几位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的配置,像是组团来的。


    大家身在一个圈子,可能多多少少都彼此相识,或是听说过对方的名讳,于是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相谈甚欢,这样的景象季恒倒还是第一次见。


    学宫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举办一场期会,且每年七月十五这一场尤为盛大。


    他知道今天学宫里一定会热闹,却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热闹。


    孙营便相当于学宫校长,解释说,由于去年七月十五那一场期会太过精彩,前来辩论和旁听的学者、学子们回去后纷纷口口相传,这件事便在学界里传开了,今年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孙营又苦恼说,来客人数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学宫的接待能力。


    他原本安排了学宫里的上舍弟子们在前排听学,可后来一看来了许多宾客,便把自家弟子的座次往后挪了挪。


    只是紧跟着又来了几波宾客,把殿内座位都坐满了,他便干脆把弟子们都安排在了院子里。一会儿整面墙的屏门一开,院子里也一样能听到。


    只是此刻,宾客仍在不断涌入,这下恐怕是院子里站都站不下了。


    祭酒又说,因尚未接到通报,不知大王和公子要来,于是未能留好座位。


    季恒站在门口往里一看,见殿内已坐满了人,院子里也已站满了人,只是姜沅也是远道而来,一时有些犯了难。


    他道:“殿内能不能再挤一挤?能挤下四个人就好。”


    让姜洵、姜沅、邓月、皓空先进去。


    他、老师和阿宝就先不凑热闹了,反正每次期会,一旁都有专人记录,抄录多份后还会放在学宫里供人借阅,他到时再拜读一下。


    孙营却是十分为难,道:“这殿内已经挤了又挤,实在是多一张席子也放不下了……大家都是慕名而来的客人,都已经坐下了,便也不好再往外请……”


    季恒便道:“这是自然了。”


    姜沅便善解人意道:“如果是为了我的话,那不用了。我只是想参观参观,四处看看就好。大师们的辩论,我听了也未必能听得懂呀,别再浪费座位了,让这些学子们进去吧。”


    季恒也觉得如此甚好,对姜沅又有些愧疚,说道:“那叔叔一会儿带你们到藏书阁去转一转。”


    姜沅应道:“好。”


    季恒又叮嘱孙营说,来者皆是客,请祭酒务必要招待好,经费上不必太过节俭,今日的费用他会另拨。


    且他看许多先生、学子们衣着朴素,身材清瘦,看着并不富裕。远道而来,可能也只是为了心中对学问的信仰,竟很是感动。


    他便道:“这几日学宫日夜开放,若有人愿意,可以在学宫留宿。反正济世堂这么宽敞,最近天气也炎热,铺张席子就能睡了,还能省掉旅店的费用。晚些期会结束,还请祭酒问问大家,若有人要留宿,便先登记姓名。”


    祭酒应喏,可又担心留宿之人太多,学宫里睡不下。


    季恒便道:“学宫毕竟不是旅店,住宿条件不好,若非是手头紧,大家也不会愿意留宿的,所以不必担心。”


    安排完这些,季恒才带大家向藏书阁走去——


    作者有话说:额滴娘啊,这么快就立秋了!


    因为去喝了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耽误了点时间,所以今日短小[爆哭][爆哭][爆哭]


    立一个flag,明天一定粗.长!


    第37章


    藏书阁内收录了上万卷书, 供学子免费借阅和誊抄。


    阁内一边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是一卷卷竹简,另一侧则是书案, 书案前满是在“唰唰”抄写的学子们。因世家手中不缺图书, 经常来访的多是些寒门子弟。


    季恒也给寒门学子提供了勤工俭学的机会, 比如哪些书借阅人数多, 阁内藏量不足以供应需求,便请学子们誊抄。最终通过了工作人员的校对后,便可以获得一定量的报酬。


    季恒也聘请学者对典籍进行了注解, 但因此事体量太大,所需经费也太高,所以还在逐步开展当中,目前只对几本最经典、最经世致用之书完成了注解。


    这些对典籍的释义,之前只在师生之间口传心授, 寒门学子很难能接触得到。


    而将注解整理成册供人借阅后, 只需识字, 加悟性较高便能理解。


    季恒做这些事,就是要降低普通人读书的门槛,打破知识被世家垄断的现状。


    而从治国角度上讲,也能给那些天生聪颖但家境贫寒的学子们提供上升的路径,最终为国家所用。


    这样的人才, 显然会比出身名门, 靠家族一路扶植坐上官位,没了家世这拐杖, 便连直立行走都未必能做到的“庸人”们要强许多了。


    听了季恒办理学宫的理念,姜沅不由得有些佩服。


    姜洵则双手抱臂,隔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脸上是一抹莫名的骄傲。


    藏书阁书案前已坐满了正“唰唰”誊抄的学子,而在这时,一名学子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哦”了声便要起身。


    季恒忙挥挥手,叫他坐下就好,不必多礼。


    但两人间的小动作还是引发了周遭学子们的注意,大家抬起头,认出人后,便纷纷见礼道:“公子。”


    “公子。”


    这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打造的象牙塔。


    每当来到学宫,听到学宫弟子们在读书;看到先生们聚在一起探讨学问,为书中一句话的释义而据理力争;看到原本买不起书的学子,只要带上竹简、毛笔,便能把书籍誊抄回去慢慢学习,他都感到自己的决定无比有价值。


    他一有空便会来转转,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因此不仅是学宫里的学者、弟子,常常来访藏书阁的学子们也都认识他。


    季恒不想打扰大家,稍加回应,请大家继续,便拐进了书架之间。


    而在这时,一名身穿学宫弟子服的十一二岁小孩儿追了上来,说道:“公子,公子,祭酒大人叫我传话。”


    季恒看到小朋友,目光变得更加温柔,问道:“嗯,怎么了呢?”


    小弟子有些紧张,但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话道:“今日宾客实在太多,刚刚济世堂坐满了,院子里也都站满了人,可还是容纳不下。坐在里面的宾客们便商讨了一下,主动说,大家都不坐了,都站着听,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人。请参与辩论的博士先生们坐着就好。”


    “祭酒大人便重新安排了一下,这下总算都容纳下了,又顺便在前排留了七个座位,请大王和公子们都过去呢。”


    “这样啊。”季恒看向大家道,“怎么样,要听听吗?”


    姜沅爽朗道:“那就听听吧!如此盛会,若是缺席,便总觉得有些遗憾呢。”


    一行人便又出了藏书阁,向济世堂走去,见祭酒已把大家的站次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间还留出了通道供人进出。


    大家低调地走到前排落座,宾客们原本还在窸窸窣窣,等时辰一到,祭酒宣告辩论开始,便又陡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生怕听不清楚。


    这济世堂是专为期会而建造,房顶做了特殊设计,可使余音绕梁,让声音最大程度地传播出去。在所有人都落座的情况下,最多可容纳三百余人。


    前阵子,祭酒也将几道备选辩题呈给了季恒。


    季恒看到其中一道是类似于“应无为而治,还是有为而治”的争议,想起阿洵也对这问题感到困惑,他自己也觉得,当今天下是否还适用无为而治的理念?是否已经到了需要转变的时机?便点了这道题。


    这话题宏大,最终自然也辩不出对错。


    但大家引经据典,又针对当下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无为”和“有为”两套治理方案,而这才是期会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这也是季恒组建智囊图,最想要获得的东西。


    人类最优秀的头脑,就应该聚在一起探讨这些问题,来指明社会前进的方向。


    双方学者带着各自的弟子坐而论道,各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一开始辩得激烈,最终又大道至简,求同存异,逐渐趋同,听得人酣畅淋漓。结束时堂内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也停歇不下。


    堂外已近黄昏,大家却不舍得离开,继续向博士们讨教,或彼此之间互相探讨,一时间人声鼎沸。


    季恒听了一会儿,又听到不少有趣的观点,只可惜时候实在不早。


    而正准备悄悄离席,便有一位先生走上前来,说道:“公子请留步。”而后感慨道,“我们今日能汇聚一堂,看到如此精彩的碰撞,听到真理越辩越明,全都是公子斥资建造了这日月学宫的功劳啊!”


    听了这话,人群停止了探讨,纷纷注目了过来。


    大家早就想感谢齐国、感谢齐王、感谢公子举办了这次期会,只是被辩题吸引,急于探讨,一时竟忘记了。


    大家便说,早听闻了临淄的日月学宫,一直心向往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看了学宫的氛围,大家心中也甚是感动,说公子恒功德无量,季太傅在天之灵,也定会感到欣慰。


    季恒则有些愧不敢当。


    日月学宫的建造,花的是齐国的家底,也是基于姜洵对他的信任,总是放任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只是一个门客,一个谋士罢了,于是又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他“主公”的身影。


    而姜洵则又一次躲得远远的,不想去争夺季恒哪怕一点点的荣耀与光彩。


    他双手抱臂,闲闲地倚着门框站在人群角落,看着季恒在高朋满座间被众人簇拥、夸奖,有些羞赧,却又有礼有节地一一回应着,眼中亦满是欣赏与仰慕。


    季恒与众人寒暄许久,看天色已晚,这才向众人请辞。


    正值黄昏,光线渐暗。


    学宫仆人出来点灯,庭院内的铜灯便星星点点地次第亮起。


    季恒往外走,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却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他见庭院内的白玉兰,不知何时已经凋谢,此刻是一颗高大的绿树。树冠格外茂密,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簌—”的声响。


    这景象使人宁静,可他又感到心底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提着袍子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况比来时好了许多,齐王宫马车正在院外等候。


    这道路并不开阔,只有自然形成的一进一出两条车道。


    靠近道路中央停着两排马车,人则要靠墙从两侧穿过,宽度基本只够一人通行。


    谭康跟在姜洵身后,侧身看着前方季恒把阿宝抱上了车,季恒又踩着脚蹬上了车。


    待二人坐稳,姜洵从季恒的车旁走过,谭康跟上。


    而在这时,忽见一块白色丝帛从姜洵的宽袖大袍间飘落。


    夜里的风有些大,谭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怕被风吹走,便顺手在后面接住了。


    以为是殿下抄录的诗歌、文章之类的,便下意识打开来看,同时叫了声:“殿下……”


    而刚叫出口,便看到了那丝帛上不得了的画作!


    他心脏一颤,只觉得这一瞬间的惊吓能让他减寿十年!关键他撑开的那个位置,让他第一眼便发现了华点!!!


    眼看殿下要回头,他又忙把丝帛揣进了袖子里,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神态。


    于是当姜洵回过了身时,便见太傅两手交叠,放在身前,样子有那么点儿拘谨,他便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呢?


    谭康想看看殿下仪容仪表有何不妥之处,然后装作提醒一下的模样。只是看殿下脸上没东西,牙上没菜叶,衣冠整齐得过分,连衣襟都没歪一寸,便说道:“我就是想说……”


    谭康伸出手掌,将殿下从上到下地指了一番,道:“想说殿下,怎么能从头到脚都这么完美!”


    “……”


    姜洵只觉莫名其妙。


    等大家都上车坐稳,马车便缓缓向王宫行驶。


    季恒怕阿宝饿了,便先从怀里拿出一块随身携带的蜜渍桃脯来给阿宝吃。


    他一向很控制阿宝摄入甜食的量,毕竟这年代没有牙膏,只能拿盐巴清洁牙齿,很容易长蛀牙,长了蛀牙也没法治。


    于是每次给阿宝蜜饯,阿宝都欢天喜地,跟过年了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却是反应平平,还黏糊糊地往他怀里倒,问他道:“叔叔……你还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季恒并不知道前阵子阿洵刚给了阿宝一大包蜜饯,而阿宝一口气全吃光了,自那之后便对蜜饯有点免疫。


    他只帮阿宝捋了捋碎发,说道:“没有别的了,怎么办。阿宝不吃,那给谭爷爷吃好不好?”


    蜜饯少吃点也好。


    “唔……好吧。”阿宝说着,“吧唧”自己咬下了一口。


    ……季恒有些无奈,又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谭爷爷”,却见谭爷爷根本没在注意他们。


    放在往常,谭爷爷高低得赔上一张要多谄媚有多谄媚的笑脸,说“爷爷不吃,阿宝吃!”。只是此刻,却是撑着膝头坐在车座上,眼睛危险地眯起,盯着空中某个方向,脸色正一阵白一阵红。


    这……是怎么了?


    季恒心觉奇怪,又往那方向望去一眼,发现什么也没有啊……


    老师是有什么心事吗?


    快到岔路口时,季恒挑起了竹帘,对骑马随行的左廷玉道:“请两位殿下、邓月、皓空先回去吧,我先送老师回府。”


    左廷玉应喏,正欲打马向前,太傅却又冷不丁道:“不用了。”顿了顿,又说,“我随你们入宫!”


    ……大概是有什么心事吧。


    可能是和师娘吵架了,且今日为时已晚,师娘心里有气,肯定没给老师留饭。


    季恒想着,对左廷玉道:“那就直接回宫好了。”


    到了长生殿,太傅也仍一言不发。


    季恒已经接受了老师是和师娘吵架这一设定,于是淡定地叫侍女传饭,想着老师不开口,他也不多问。


    饭菜摆好,大家便默默用饭。


    阿宝看来真是饿了,自己端着碗猛猛干饭,根本等不及季恒来喂。


    看阿宝吃好,季恒便叫乳母带阿宝去洗漱睡觉。


    而等乳母牵走了阿宝,太傅才道:“恒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季恒便懂事地清退了左右,而后道:“老师请讲。”


    原本以为,老师是要倾倒一些中年男子在婚姻生活中的苦水,不成想,老师却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团丝帛。


    看到那剪裁得方方正正,刚好适合用来作画的丝帛,季恒当下便意识到了不得了,浑身一激灵,还未打开看,便猜了个大差不离。


    他掀开丝帛一角看了眼,果真如此,便烫手般匆匆放下,心道,阿洵最近是怎么了?


    莫非是真有了心爱之人,却爱而不得,于是无从宣泄吗?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季恒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已有了质的飞跃。他已经接受了姜洵已经到了会看春宫图的年龄这一事实。


    季恒一身白衣翩翩,玉冠束发,淡定跪坐在席子上,说道:“人有七情六欲……老师,其实阿洵到了这个年纪,对有些事产生好奇也是自然现象……”


    荣先生是要存天理灭人欲的人,季恒知道和荣先生说不明白,当日便也没多谈。


    但他想,太傅开明,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不成想,老师听了这话,脸上却又是一阵红一阵白。


    看着眼前,这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一尘不染的小白菜,谭康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世上某些不可见人、难以言说的真相!


    可身为阿洵的长辈,季恒又不能不知道。


    谭康脸已憋成了猪肝色,看了季恒一眼,实在不忍开口,便别过脸去“哎—!”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鼓起勇气又看了季恒一眼,撞见季恒那“少不更事”的天真眼眸,便又别过脸去“哎—!”地叹了一口气,快把自己给愁死了。


    等平复了片刻,谭康心想,恒儿也该知道知道这世间“人心叵测”,才能学会提防女人也提防男人,否则还以为所有男人都当他是哥们儿呢!


    他开口道:“不是,公子,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一幅普通的春宫图吗?”


    他自己也不是圣人,普通的春宫图,他和夫人床底下便藏了不少,以备必要之时助兴之用。


    若只是普通的春宫图,他才懒得惊动公子,拿这种东西污了恒儿的眼。估计随手塞给殿下,叫殿下下次藏好也就算了。


    季恒有些莫名,又展开布帛看了一眼,没明白这春宫图除了“制作精良”又不普通在了哪里。直到发现了华点……才又仿佛烫手一般地合上了!


    这怎么是两个男的!


    于是再次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谭康道:“我大昭盛行男风已久,但贵族间这等荒淫无度、腐朽不堪的嗜好,理应遭受谴责!殿下是个好孩子,可小小年纪便染上此风,实在是……”说着,别过脸,又“哎—!”地叹了一口气。


    季恒也无法冷静,这叫他如何冷静?


    他感到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脸颊、脖颈、手背全是烫的,像干了几杯四五十度的烈酒。


    他全然不记得这场对话是如何结束,就像喝断片了一样。


    而等回过神来时,便发觉老师已经离开,自己则不知在内室地板上一圈圈转了多久。


    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若真是如此,他都觉得自己得去阿兄阿嫂的陵墓前长跪请罪了。


    他还担心自己身为监护人,若是处理不好这种事,阿洵会产生心理上的紊乱。


    但此刻阿洵紊没紊乱他不清楚,反正他自己是已经彻底紊乱了!


    而在这深更半夜,小婧却又挑帘子走了进来,通报说:“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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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会有些许措辞上的修改,但不拿显微镜看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各位老板们不用回头去看[奶茶][奶茶]


    第38章


    回到华阳殿时,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姜洵简单用过饭,便准备沐浴休息,而正更衣, 帮他宽衣解带的小宦官便道:“……殿下, 您这袖袋怎么破了?殿下没丢什么东西吧?”


    “袖袋?”


    姜洵心里一激灵, 忙把衣服拿了过来, 查看了左右袖袋,发现那布帛果真不见。


    他穿着中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路从内室走到了外殿, 边走边左右查看,却发现地板上空无一物,便问宫人道:“你们有没有捡到一个……捡到一块布?”说着,看向大家。


    宫人皆不明所以。


    姜沅便道:“怎么了哥?”


    姜洵走到殿门口又看了一眼,回来说道:“你上午送我那东西, 不见了。”


    姜沅道:“啊?”


    这种东西怎么能弄丢呢!


    小宦官也跟了出来, 说道:“还真丢东西了不是!殿下, 是什么贵重东西吗?要不要派出郎卫们去找找?”


    姜洵道:“不用了。”


    若真找回来了,那他这脸还往哪儿搁?


    他甚至后悔说出自己丢的是一块布,免得宫里有人捡到了那块“布”,猜到会是他丢的。


    姜沅也走出殿门,在廊下四处走走看看, 无果, 便又回来道:“算了没关系,我再找画师重新画一幅就是了!”


    而姜洵只冷冷道:“别了。”


    其实那东西丢了一点也不可惜。


    如果喜欢一个人, 那就认认真真去喜欢,去付出真心,而不是用其他方式去消遣。


    他下午坐在济世堂听先生们辩论, 心中也感触颇深,回来时便想,他身为齐王,也应励精图治,早日替叔叔分担,而不应把心思浪费在其他地方。


    他只是有点担心,他掉那东西时,该不会刚好就被人撞见,让人知道了是他丢的吧?


    若一定要被人捡到,那被邓月、皓空捡到是最好的了。


    若是被学宫宾客或街上百姓捡到,让人知道了他有这癖好……


    转念一想,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他曾祖父、祖父、伯父,这昭国历代皇帝们的房中秘辛,民间又不是没有传过,大家恐怕早见怪不怪。


    顶多风评受点影响,他倒也不怕。


    他只是有点担心,该不会刚好就被叔叔或太傅捡到了吧?


    姜沅眼力很快,看出了姜洵的担忧,便又道:“丝帛么,掉地上又没有声响,今天学宫里又人挤人的,应该轻易也不会被人撞见吧?指不定飞哪儿了呢,谁又能知道是谁掉的?”


    姜洵也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今天好像一直都跟在后面,如果是被叔叔或老师捡到,他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可能真如姜沅所说,不知道飞哪儿了吧。


    如是想着,姜洵走向了内室。


    他脱了中衣,只穿条亵裤坐进了木桶里,双臂大喇喇搭在木桶边沿。


    开始学习骑射后,姜洵身形便愈发健硕了起来,后背、胸膛、手臂上全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不过线条十分流畅。


    他身高又很高,于是穿上衣裳时又显身姿颀长,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小宦官拿着水瓢缓缓将温水倾倒在他身上,而看到这小宦官,姜洵便又想起一事,问道:“那把扇子怎么样了?”


    他那日在街上买的那把扇子,回来后本想立刻送给叔叔,去的路上却发现,那扇子上有一股很浓烈的动物羽毛的味道。


    他常摸羽箭,对这气味已十分熟悉,但叔叔娇贵,对这味道恐怕不大适应。


    他便又原路返回,叫内宦拿香薰熏一熏。


    内宦问用什么香,他便说沉香。


    小宦官忙道:“我日日都熏着呐,我闻着是已经很入味了,要不殿下也闻闻?”


    姜洵道:“拿过来吧。”


    小宦官忙起身,没一会儿,便用托盘捧着那把水墨色羽扇小碎步跑了回来。


    身在地摊时,羽扇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摇身一变还能金贵成这样,又是熏香、又是托盘的。


    姜洵拿起扇柄闻了闻,果真已经很“入味”了。


    那隐隐的沉香味,莫名让他想起了长生殿,想起了季恒,他便道:“去看看长生殿熄灯了没有。”


    “喏。”小宦官应着,忙爬起身,到门外廊下远远望了一眼,回来道,“回殿下,还灯火通明着呐。”


    姜洵“哗啦”一声从木桶中起了身,说道:“更衣,寡人要去长生殿。”


    ——


    全然不知季恒和太傅之间发生了什么对话的姜洵,就这样来到了长生殿。


    庭院内万籁俱寂,亮着星星点点的铜灯。小婧前去通报,姜洵则在外殿等了片刻,不见季恒出来,便径直向内室走去。


    而正准备入内,便见一只戴着红手绳,拿着洁白羽扇的玉手伸了出来,挑起了竹帘。


    姜洵心头莫名一颤,耐心在原地停下,呼吸不自知地屏住了。过了片刻,果真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长身鹤立,竹帘在身后“哗啦”落下。


    而在季恒一抬眼间,两人蓦地四目相对。


    殿内烛光并不明亮,走廊上更是昏暗。


    而在撞上姜洵漆黑瞳孔的瞬间,季恒心跳莫名便漏跳了一拍,在那之后,却又像是要加倍补回来一般跳得很快,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番便道:“进来吧。”


    姜洵欲挪步,季恒却又改口道:“不对,是出去。”


    此时此刻,他屋子里藏了两张春宫图,第二张甚至还没藏好,像两个不定时炸弹。


    他准备找个机会都烧掉,只是一直也没寻到阿宝不在、侍女也不在的时机。这若是哪天被哪个宫人发现了,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去外殿。”季恒说着,向外殿走去。


    姜洵跟在了后面。


    两人面对面坐下,季恒又一板一眼道:“找叔叔何事?”


    他知道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会有些冷漠,其实不是他想冷漠,实在是他心里太乱,于是想尽可能显得平静,其实他心里也很慌的。


    他一个现代人,总不会认为男人喜欢男人有什么问题。


    且在大昭,由于贵族们荒淫、猎奇起来没有底线,大家对男男的接受度也还可以。


    只不过大家似乎并不把它看□□情,只当是贵族们的一种享乐方式。毕竟贵族们的所有欲望都被长时间、高强度地满足过,于是想养养男宠,图个新鲜刺激罢了。


    所以阿洵也只是“荒淫”、猎奇而已吗?


    如果是,他可能真的会有些失望。毕竟他觉得无论是男女之间也好,男男之间也好,感情都值得被认真对待,不希望阿洵成为一个会玩弄感情的人……


    而姜洵只觉得季恒不太对劲,像是不大开心,于是两手捏着扇柄,一时不知还要不要送。


    他看着季恒手中那一把洁白的、毛茸茸的白孔雀毛羽扇,连扇柄都是用上好的白玉制成。下面吊着的红玛瑙坠子,正随季恒左右转动的扇柄,而活泼地甩来甩去。


    他莫名便觉得自己花一吊钱在街边买来的这一把,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便默默塞进了袖子里。


    察觉了这小动作,季恒才回过神来,发现阿洵手中拿了一把自己从未见过的羽扇,便问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姜洵道,“就是一个丑东西。”


    羽扇太大,塞不进袖袋,他便放进了袖袍内。而没一会儿,那羽扇便又不甘心似的掉了出来,像是很不服?


    姜洵便又一巴掌拍了回去。


    季恒便道:“这不是挺好看的?拿来给叔叔看看。”


    姜洵这才把扇子递给了季恒。


    季恒前前后后地看了,道:“很好看啊。”说着,轻轻扇了扇,“还很香,是你自己买的吗?”


    姜洵有些半信半疑,但听叔叔说好看、很香,便又稍许找回了点自信,道:“叔叔喜欢,那便送给叔叔。这是上回陪姜沅出去玩儿,在街边随手买的。那商贩说,这扇子用的是鹤羽,下面吊的是颗翡翠珠子。”


    鹤羽?翡翠?


    季恒有些惊呆了。


    他很想问一句,阿洵,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鸡,它通体也是白色的。


    这珠子,显然是西域的琉璃珠子,只不过如此翠绿的颜色,他的确也没在市面见到过,所以阿洵会看走眼倒也情有可原?


    可若是真翡翠,谁又敢拿到大街上去卖?就这么一颗,便已是价值不菲了,阿洵这是被富贵限制了想象力吗?


    而刚想教教阿洵这世道“人心叵测”,姜洵便道:“其实这扇子,我是专程买来送叔叔的。那天在街上看到,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叔叔,便买下了。只是刚刚忽然又觉得有点拿不出手……叔叔真的喜欢吗?”


    听着这些话,季恒一边扇扇子,一边缓缓点头,有种“同手同脚”般的不协调感,说道:“喜欢。当然喜欢了。”


    姜洵一下子又开朗了,看着那扇子被季恒拿在手上的模样,忽然又觉得,其实也挺好看的,却又道:“但我听说,鹤羽、翡翠也有真有假,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季恒看着姜洵这模样,实在不忍心泼他冷水,便说道:“应该不会是假的吧?我看这成色看起来这么好……”


    姜洵道:“那就好。不过这些小商贩每日起早贪黑,也很不容易,也只是为了糊口罢了。若他真骗了我,那我也当是赏他的了。”


    季恒这才想到,那小商贩又说是鹤羽、又说是翡翠,想必也骗了阿洵不少钱,但阿洵身上应该是没有钱的。


    这才又想到,他那日叫阿洵带表弟出去玩,竟忘了给他钱!


    哦对,还有那风铃!


    他看向姜洵,小心翼翼道:“那个阿洵,你身上是不是……没有钱的?”


    听了这话,姜洵沉默了许久。


    过了片刻,又沉默了许久。


    而正沉默得无地自容,姜洵终于开口道:“我其实问阿姐借了点钱。”


    他也想和叔叔谈谈这话题,尤其最近。但想着叔叔治国、治家都很不容易,便一直没有开口。


    那日买完羽扇回来后,他把剩下的八十多钱,和之前买风铃剩下的十来个铜板凑了凑,刚好凑成一吊还给了姜沅。


    只不过他每次找姜灼拿钱,都说是“借”,却不知这钱要怎么还上。


    虽然姜灼是一方豪强,腰缠万贯,根本也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是借,那就得还。


    他深沉道:“叔叔,我每月能不能支一笔钱自己支配?如果不行的话,叔叔能不能先给我点钱,我先把阿姐的钱还上,以后便不再借了。”


    季恒关切道:“你借了阿灼多少钱?”


    姜洵道:“三百钱。”


    季恒沉默片刻,忽然道:“……对不起!”说着,倏地掉下两滴泪。


    姜洵吓到了,忙抬头去看。


    季恒连连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抽出帕子擦眼泪。


    他只是觉得,齐王殿下开口问人借了三百钱,这件事听着实在有些心酸了。


    他也觉得,自己这当叔叔的太不称职,居然完全没有考虑到阿洵也已经大了,也会有出门社交的需求,身上得有点钱。


    他呼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是叔叔考虑不周,是叔叔不好……叔叔明日便同家令说一声,让他每月拨给你……”他想了想,说道,“两千钱,这样可好?”


    两千钱?


    姜洵有些暗爽,说道:“谢谢叔叔。”


    季恒又在想,自己又算什么呢?明明阿洵才是齐王,他若是想,便是把公帑里的钱都挥霍出去,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可姜洵还是将符印、公帑都放心交由他打理,也从无二话地陪着他过俭省日子。


    因接二连三的春宫图事件,而对姜洵产生的一丝担忧,也顿时一扫而空了。


    谈完这些时,时候也已经不早了。


    季恒道:“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要上课吧?”


    姜洵应了声“好”先起了身,说道:“不过明日是末伏,学堂休沐。”


    季恒道:“差点忘记了。那也早点休息,今天应该也累了。”说着,起了身,可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一脚踩实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往前一扑——!


    那一刻,他料想自己的姿态定是十分狼狈,而紧跟着,便又一头撞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竟撞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他下意识扶住了自己险些散落的发冠,想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而等些许回过神来,便感到自己的周身,被什么格外灼热、又格外可靠的东西笼罩着。


    他睁开眼,便见眼前是一片用金线绣着复杂纹样的黑色衣裳。


    抬起头,便看到姜洵那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垂眸望着他的关切目光。


    姜洵道:“叔叔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说:小姜同学终于拥有了每月差不多3万RMB的零用钱,小姜会拿这笔钱去做什么?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让我们下章揭晓(bushi)[眼镜][眼镜]


    PS:


    两人目前身高,小季178,应该不会再长了,小姜188,肯定还会再往上窜一窜[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9章


    昭国穿宽袖大袍, 又要席地而坐。


    季恒小时候不太习惯,只要衣摆稍长,起身时稍不留意, 便总是踩到自己的衣服然后整个人载倒, 可他已经好多年没犯过这毛病了……!


    “没事。没事。”


    他说着, 任自己从姜洵身上“滑”了下来, 而后顺势在原地坐下。


    好在虽有碎发垂落,但发冠并没有整个掉下来。否则一下子披头散发,在小辈面前实在是太狼狈, 太没有形象了。


    姜洵一直托着季恒两只手,直到季恒坐稳,这才收回手。他自己也从单膝跪地,慢慢跪坐回了席子上,坐了会儿, 挠挠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季恒目光望着某一处, 整个人被心事笼罩, 并没有听到姜洵的话。


    过了半晌才说道:“哦,你先回去吧。”


    姜洵这才起身离开。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学宫里的辩论,老师捡到的春宫图,姜洵送他的羽扇, 还有刚刚跌进姜洵怀里的那一下……


    他刚刚是整个人扑倒在了姜洵身上?


    更要命的是, 当时两人胸贴着胸,他还听到了姜洵的心跳。那心跳格外有力, 像是穿透姜洵的胸膛撞击在了他胸口上。


    季恒又在原地坐了许久,越细想便越是心乱,感到有些难以消化这复杂的思绪。


    直到小婧铺好床铺提醒他已是夜半三更, 他这才“哦”了声,起身走进了内室。


    躺进松软被褥的瞬间,他心中忽然又有了个莫名的念头……于是等小婧熄了灯,提着灯笼走出去,轻轻关好了房门,季恒便撑着身子垂下了两侧床幔。


    也不知是身体不好、气血双亏,还是四周常有人环绕的缘故,他欲望一向很低,今天却莫名有些……


    三伏天,季恒却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盖得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而恰在此时,偏室里却忽然传来阿宝半夜睡醒时,那特有的“咯咯咯咯”的,也不知是哭是笑还是在打嗝的哭声。


    紧跟着,便是乳母轻哄的声响。


    而等阿宝再次入睡,他便也没想法了……


    他“呼—”地叹了一口气,踢掉了被子,睁眼望着天花板。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看了那春宫图的缘故吗?


    ——


    回到了华阳殿时,姜沅已经躺下了,侍女也在地板上铺好了被褥。


    姜洵脱了外衣正准备歇下,穿一身细绢中衣舒舒服服趴在榻上的姜沅,便从两扇床幔间伸出头来,说道:“要不表哥,今晚我睡地上吧,咱俩轮着睡。”


    姜洵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姜沅本身也只是客套一下,听表哥这么说,便欣然道:“好吧,那我就踏实睡了!”


    两人各自躺下,宫人便熄了灯离开。


    殿外万籁俱寂,月色疏朗,榻上的姜沅很快入睡,呼吸声开始变得平稳。


    姜洵则以大字型平躺在了褥子上,左手枕在了后脑勺下,被子一角挂在身上。


    他睁眼望着天花板,感到意识分外清醒,一点睡意也无。


    一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而紧跟着,便又莫名想起了那幅图。


    他想起少年坐在上面双腿合拢,身体像小虾一样弓起,既羞赧又感到异样的模样。但毕竟只是在车上匆匆看了几眼,脸庞他记得十分模糊,认真思忆,那五官便又逐渐清晰具象了起来。


    肤色定是洁白的,眼眸温润而又疏丽,睫毛很直很长,扑扇起来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而就这样具象着,具象着,忽然便具象成了——季恒的模样。


    坐在后面那人,竟也成了他自己!


    看到这诡异画面的瞬间,姜洵也吓了一跳,忙坐起了身,感到心脏“咚咚”乱跳。


    姜沅像是被他这动静惊醒,哼唧着睁了眼,抓抓自己的脸,又撑起身子看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表哥,你还没睡吗?”


    姜洵道:“没有。”


    “快睡吧,哥。”姜沅说着,打了个哈欠躺回去,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哥,明天学堂休沐吧?”


    姜洵“嗯”了声。


    姜沅便道:“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隔日一早,华阳殿的人们刚起床,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家令便带两名宫人登门了。


    宫人各捧一个托盘,托盘上还盖着丝帛,说是按公子吩咐来送钱。


    几名宦官正帮姜洵上上下下地穿戴,等腰封系好,姜洵便迈步走上前去掀开了丝帛一角,见里面是二十吊铜钱,是昨日说好的。


    他便又掀开了另一托盘,见上面竟摆着六块金饼,便问道:“这是什么?”


    家令道:“回殿下,这也是公子吩咐的。公子说,铜钱零用,若是有什么大额支出就用这金饼。”


    姜洵道:“知道了。”


    家令便带宫人告退。


    每逢休沐日陪姜沅出游,已成了姜洵这阵子以来的义务。于是简单用过饭,他便同姜沅、晁阳骑马出宫呢。


    姜沅特意说,今日不要带郎卫了,三个人轻装简行,到临淄城外走走看看。


    又说前阵子大家都去上课,他自己一个人闲来无聊,便到城外转了转,不成想,竟在一处不大起眼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家格外别致的小茶肆,说随便转转便去那里喝茶,姜洵便答应了。


    姜沅这骑术一看便是没怎么下功夫,只会简单驭马,骑不快,三人便在天策大街上缓缓踱着。


    出了临淄城,姜沅似乎也没有要在城外走走看看的意思,而是径直奔着一个方向而去,目标十分明确。晁阳也没有二话,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


    而很快,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格外雅致的别院。


    正值仲夏,后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簌—”的声响,显得整座别院也格外幽静。


    姜洵下了马,牵着缰绳向前踱去,看着眼前的招牌道:“桃源茶肆?”


    名字也很雅致。


    三人牵马入内,一名堂倌便迎了出来,问道:“不知三位公子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姜洵道:“喝茶。”


    听了这话,堂倌垂头笑了一下,只道:“好,那三位公子就里面请吧。”说着,叫仆人过来牵马。


    这院子多用木、竹等材料,建得十分素雅,简约而又不简单,还真有那么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姜洵走过石板路,进入店内,见里面竟没有一桌客人。


    这茶肆建得如此隐蔽,周边既无民居,又少有行人,又是如何盈利的呢?


    且这茶肆看似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精致,店内堂倌也不少,还各个训练有素、衣着不俗,想必投入也不低,一时便感到有些奇怪。


    而在这时,店内一位衣着华贵,像是掌柜的中年男子起身走了过来,又问道:“三位公子是……”


    姜洵正准备说“来喝茶”,姜沅便向前一步,率先对掌柜道:“我们前日与成公子在后山登高望远,恰见这茶肆后院里的桃花开得极盛,今日便想来一睹为快。”


    掌柜打量了他们一眼道:“成公子是你们什么人?”


    晁阳在身后举手道:“是我,我表哥。”


    掌柜便走进了柜台内,道:“桃花花期短,一般在三月初时开放,三月末时便凋零了。而只有我们茶肆的桃花品种罕见,能够全年盛开,便也有不少客人慕名而来。但要到后院赏花,还得要随缘付些赏花钱才行。”


    姜沅显然是有备而来,道:“有的有的。”说着,从两侧袖袋里拎出了十吊钱,放到了柜台上,一齐推到了掌柜面前,而后瞧掌柜脸色。


    掌柜站在柜台内,看着那十吊钱,似乎不是太满意。


    晁阳便又眼疾手快,“哦”了声,又拎了十吊钱出来,双手捧到了柜台上,朝掌柜谄笑,可掌柜还是不发话。


    姜洵双手抱臂,闲闲站在两人身后,正想着,他是不是也得拿十吊钱出来?那掌柜便开口道:“三位公子,里面请吧。”


    姜沅连连道:“好好好。”


    至此,姜洵也明白过来,这“桃花”看得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桃花了。


    这店面有一扇后门,掌柜在前头带路,姜沅跟在掌柜身后,再之后便是晁阳。


    而晁阳畏畏缩缩,生怕被人发现,时不时又暗爽一下,那模样格外猥琐。姜洵便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踹得他一个趔趄!


    晁阳回身道:“干嘛!”


    姜洵道:“走快点。”


    晁阳敢怒不敢言,继续往外走。


    姜洵知道,姜沅刚刚对掌柜说的第一句话,想必是这家店的黑话。


    “桃花”指代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自明,表明他们不是真来喝茶的。


    而姜沅又说,那日是“成公子”带他们登高望远,发现了这院子里的桃花。


    晁阳母家姓成,还真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玩得还不错的成姓表哥。


    那表哥恐怕是这家店的常客,而只有经熟客介绍的客人,这家店才会接待。


    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谨慎,是因为皮.肉生意在昭国各处都是合法的,唯独在齐国却是犯法的。


    诸侯国可以自行订立部分律法,这律法不能跳出大昭律法的框架,但小的法律法规,他们倒是能自己做主。


    禁止皮.肉生意,也是季恒在两年前颁布的,一经颁布便开始严打,目前至少在临淄城内,已经找不出一家妓.院。


    至于这些人为何不去允许这门生意的其他地方开妓.院,而偏偏要到齐国,并且还是临淄城外,季恒的眼皮底子底下,那恐怕便是想富贵险中求了。


    临淄城内聚集了齐国大量的官员、贵族,因严打,同行又不敢靠近,属于狼少肉多。


    谁的胆子大,谁便能吃上这块肉。


    大不了赚一笔快钱,趁官署发现之前卷铺盖走人便是了!


    哪怕被抓了也没事,反正季恒心软,轻易不忍心对犯人使用劓刑、刖刑、弃市、腰斩之类的酷刑,顶多没收全部赃款,情节严重者,再拉到矿山去挖矿罢了。


    而与日进斗金的诱惑相比,这风险实在谈不上太大。


    三人跟随掌柜来到了后院,一路沿着长廊往前走,而穿过了迷宫般的桃园、竹林,便见那后方果真是别有洞天。


    原来他们在后院挖了一个巨大的下沉式庭院,又在庭院内建了座豪华大阁楼。


    因地基下沉,从四周便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前面那朴素的茶肆。


    而这后山又很平,植被又很茂密,根本没有能够登高望远的地方,估计也看不见。


    庭院上方的石阶前有打手在把守,一看到有客人前来,便撤到一边向他们行礼。


    大家顺着石阶走下去,而不知是否是光线逐渐变暗的缘故,竟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沅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临到门前又有些怂了,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掌柜走进去。


    姜洵殿后,而晁阳刚要跟进去,姜洵便拽住他后脖领,把人拽到了面前来。


    晁阳两手攥住了快要勒到自己的衣领,由于出门在外,不能叫出“殿下”二字让殿下暴露了身份,他便道:“……怎,怎么了?”


    姜洵道:“你知道嫖客也是要被杖打的吗?”


    听了这话,晁阳浑身一激灵!不是,殿下他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早就知道,带殿下来这种地方是个非常错误的选择。是太子殿下非说,表哥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且这儿不是有男妓吗?说有好玩的得一起分享,不能落下表哥,非要骗殿下一起过来!


    他道:“知……知道啊!”


    姜洵又问:“那你觉得我算不算证人?”


    听了这话,晁阳直接萎了,不是,这是要到官署告发他不成?若不是殿下拽着他衣领,他高低得给殿下磕一个,求他高抬贵手,哪有这样的!


    而正在晁阳慌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之时,姜洵道:“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说着,松开他衣领,走了进去。


    晁阳再也笑不出来了,臊眉耷眼地也跟了过去。


    这阁楼内部建造得比外部更加豪华,因为是白天,于是也没什么客人。姐儿、打手也没几个,像是都在睡,有些静悄悄。


    掌柜看他们的气度,显然是非富即贵。尤其那一身黑衣,贵人语迟,常常在后面殿后的那一位,看起来更是深不可测。


    二十吊钱的“赏花钱”虽不多,但这里的姑娘们有的是法子榨干他们的荷包。


    掌柜在楼梯口顿了片刻,便道:“这边请。”说着,往最大最奢华的天字号包房请,让大家稍等片刻,便关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登时便寂静了下来……


    姜沅第一次干这种事,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要面对什么,忽然便很想临阵脱逃,说道:“……表哥,要不咱回去吧?”


    晁阳更是成了只鹌鹑,低着头不敢说话。


    唯独姜洵,格外坦然地坐在席子上,说道:“来都来了,回哪儿去?”


    姜沅:“……”


    他就知道他表哥不是一般人。


    而在这时,老鸨推开门走了进来,迅速瞥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衣着华贵,佩戴的佩剑、饰品都各有千秋,且有两位竟都尚未及冠?


    一般这种孩子的钱最好骗了,登时像黄鼠狼见了小鸡仔一样眼前一亮,关上门走了进来道:“呐!三位客官,不知想点个什么样的?”


    姜洵双手抱臂,腰板挺得很直,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样的?”


    老鸨道:“什么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娇艳的清秀的,都有。看客官想要什么样的了。”


    姜洵便又问道:“一共有多少人?有花名册吗?”


    老鸨道:“一共一百零三个,各个都是精挑细选哒!”说着,看向一旁堂倌,沉声道,“三位公子第一次来,把花名册拿过来,让三位公子好好挑挑。”


    没多久,堂倌便捧来一卷厚厚的花名册。


    老鸨是黄鼠狼见了小鸡仔,姜沅便是小鸡仔见了黄鼠狼,一动也不敢动,连晁阳那狗东西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唯独姜洵,仍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打开了竹简,见上面记录着姐儿们的花名与体貌特征,认认真真看完,便又卷上塞进了袖子里,说道:“好像都不错,那就都一起叫上来。”说着,“啪—”地往食案上拍了个金灿灿的金饼。


    听了这话,姜沅简直惊呆了!


    一百零三个?全部一起来?


    这……这么狂野的吗?


    他就知道他表哥不是一般人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0章


    鸨母也惊呆了, 这是来了笔大生意呀!一金抵万钱,她先拿走了,咬下一口, 发现口感很对, 便揣进了怀里, 而后略显小心地问道:“不过咱们这儿的孩子有男有女, 是……都叫来吗?”


    姜洵道:“我说的是,全部。”


    “喏!”鸨母忙应道,“老身这就去请, 定不会叫公子失望的!”


    姜洵不想多费口舌,只道:“去吧。”


    由于时辰尚早,大家才刚起床,需要梳洗打扮才能见人。


    于是约摸等了三刻多钟,才见妓子、小倌们陆续入内, 在对面一排排地跪坐了下来。


    姜洵大致扫了一眼, 见大家年龄都不大, 多半都是刚及笄的模样,而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


    看着这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他便想,那些光顾此地的都是些什么畜生?该不会还有不少他们齐国的属官吧?


    那些在文德殿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一张张老脸, 私底下不会也在偷偷进出这种场所吧?


    不过这店既是熟客介绍制, 那么店里应该也有客人名册,待会儿得把那名册拿到才是。


    而正想着, 鸨母与几名侍女便又簇拥着一名女子重磅登场。只见那女子二十上下,相貌娇艳、身姿婀娜,笑盈盈的眼眸中像是带着把钩子, 能无形间把人勾走。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姜沅也直接看直了眼!忙给姜洵使眼色,叫姜洵也看。


    而姜洵依然是那副“任尔东风西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鸨母搂着那女子走上前来,道:“这是梦蝶,是我们这儿的花魁。”说着,目光迅速一扫,掌握大家的反应,却见刚刚坐在右侧那人怎么忽然不见了?便道,“哎?刚刚那公子呢?”


    姜洵淡定道:“他早泄,嫌丢人就先回去了。”


    “哦……”鸨母若有所思,回忆那公子的面色,的确是有点肾虚的模样,便道,“其实我们这儿也有药的……”


    姜洵道:“那我下次再带他过来。”


    “好好好。”鸨母说着,露出了谄笑。


    像这样大方的客人,恨不能天天来才好呢。


    她又道:“我们梦蝶最善解人意了,公子若是满意,便让梦蝶陪着公子吧。”说着,轻轻推了一把。


    梦蝶娇笑道:“奴家见过公子了。”说着,袅袅婷婷走上前来,在姜洵身侧坐下,斟了一杯酒。


    一般来到这里的客人,只要看上她一眼便会流连忘返,只要她一张口便是全身酥软,她再略施小计,便开始库库爆金币。


    可眼前这位公子,却还是一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模样,沉默良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道:“你爹娘……知道你在做这种事情吗?”


    梦蝶:“……?”


    有病?


    她怔了片刻,“倏—”地掉下了两滴泪,道:“奴家也是因家境贫寒,家里弟弟妹妹又多,不得已才落入风尘……爹娘自是知道的,只不过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在意奴家罢了!”


    听到这儿,姜洵问道:“那我帮你脱身可好?”


    其实他会这么问,也是因为季恒颁布这法令时,曾语重心长地同他谈过,说自己想禁止这门生意,不止是因为这生意淫.乱、有伤风化、会传播疾病,更是因为这生意总是会牵扯出卖儿卖女、人口拐带、人身监禁、暴力强迫等恶行,而这才是季恒最想要禁止的。


    他看着眼前这一百零三个男孩儿女孩儿,能看出有不少人都非自愿,他便想知道,这梦蝶也是被强迫的吗?


    另外,他也需要拖延点时间。


    听了这话,梦蝶试探道:“公子是想纳我为妾吗?”


    “不,我不纳妾。”姜洵道,“但我可以介绍你到我叔叔家的海边盐场去做工。”


    “包吃包住,并且待遇不错。”


    之前季恒查抄了妓.院后,有大量被父母卖掉,或被拐子拐来的女孩儿无处可去,季恒便雇用了她们到盐场做工。


    那些女孩儿之前被老鸨压榨,也只是勉强混口饭吃,不听话还会被打,而盐场的生活显然比这要好许多,大家便也挺愿意的。


    梦蝶听了却没绷住,脸上神情陡然一变。


    不是,这人是真有病吧!


    立刻提起裙摆起身走人。


    “梦蝶,梦蝶!”


    鸨母立刻追上去,却没追上,看着梦蝶走出了包房,又“砰—”地甩上了房门。


    鸨母没再追,不过这公子也是纯有病!


    有些客人是这样的,一方面嫖.娼,一方面又觉得嫖.娼有辱自己的品格,于是贬低她们来建立自信,好像是她们拿刀逼他们来的似的!


    若不是这公子有钱,她早往外撵了,桃源阁可不缺这一个客人。


    鸨母摸了摸鬓发,回过身来道:“公子来都来了,再说这种话,就有点没意思了吧?”说着,看向了姜洵,却见姜洵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只见他双手抱臂坐在席子上,眉头微蹙,仿佛入定。


    他在听墙外的马蹄声。


    他们时常在马场进行实战演练,而马蹄声往往便意味着危险临近。


    久而久之,听觉自然也比常人敏锐,哪怕是在擂动的战鼓声中,他也能清晰地辨别出这声音。


    甚至已经不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预感。


    紧跟着,一名打手便“呼啦—”一声推开门入内,说道:“老板!官兵来了!”


    “什么???”老鸨道,“官兵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听了这话,姜沅也彻底慌了,这又是什么情况?他还没怎么样呢,不会拿他当嫖客给抓了吧?嫖.娼在齐国可是犯法的啊!


    虽然他是赵王太子,他表哥也在这儿,齐国官兵也不敢拿他们如何,但被官兵从这种地方抓出去,也太没面子了吧!


    打手道:“估计是有客人告发了。”


    什么客人会告发?在这里醉生梦死的客人当然不会告发,而只有玩得不愉快客人才会告发。


    老鸨看向了姜洵身侧,看着那空荡荡的席子,忽然便明白了过来。


    只见她仰天大笑,用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指向了姜洵道:“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


    话音一落,七八名彪形大汉便手拿大刀、铁链、狼牙棒等家伙事呼啦啦闯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情况!


    姜沅吓得脸色煞白,刚要起身,脚下席子便是一滑,整个人载倒在地。双腿酥软之下,连蹬了好几下才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哥,快跑!”


    而刚要往外跑,便又被姜洵拽了回来,道:“楼梯口已经堵住了,跑不了。”紧跟着,又一个趔趄被姜洵甩到了身后。


    他很丝滑地在姜洵背后躲好,浑身抖如筛糠,问道:“哥,这什么情况,他们抓我们干什么啊!这怎么办啊!”


    只见一个小臂比姜沅的大腿还粗,像是刚睡醒,还在光着膀子、打着哈欠的打手,撑着粗壮的铁链缓缓走上前来。


    那壮汉很清楚自己要对付的对手是谁,于是盯紧了姜洵,姜洵也盯紧了他。两人像两头在展开较量之前彼此虎视眈眈的猛兽,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在四周蔓延。


    姜洵右手背后,这是他刚刚把姜沅拽到身后时,便开始保持的动作,实则手中已经攥紧了姜沅腰侧的剑柄,说道:“你们要在临淄城持械斗殴?劝你们最好别冲动。”


    老鸨双手抱臂,站在几名壮汉身前,说道:“管他呢!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大不了今日鱼死网破!”


    话音一落,壮汉的铁链便甩了过来。


    剑“呲拉”一声划鞘而出,姜洵右手握紧剑柄,左掌托着剑身,瞄准铁链甩来的方向横挡在前。


    而只听“慷!”的一声,铁链撞击剑锋,又一圈圈地缠上了剑身。


    在即将舔上手指之时,姜洵松了左手,右手顺势挽了个剑花,铁链便在剑身缠紧,从壮汉手中脱手而出。


    紧跟着,他又一个弓步向前,却在剑尖即将抵达壮汉胸膛的瞬间,意识到这不是演练,这剑已经开锋了,于是又猛地收手,站好,在壮汉不明所以之际,朝那壮汉的子孙根上给了一脚。


    壮汉:“?”


    他忙双手挡住,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姜洵不想伤人性命,但这壮汉尚未出生的子孙,他就管不着了。


    老鸨见状,双眸似鹰般眯起,一手一个地将身侧两名壮汉推向前,说道:“都给我上!”


    紧跟着便是一场混战。


    姜洵把姜沅那剑扔向了身后,抽出了自己腰间那一把。


    好在平日武术课,师父们对他十分严厉,什么实打实的一对三、一对四、一对五、一对六,他也不是没打过,敏锐度与耐力已远超常人。


    而眼前这些打手能吃上这碗饭,显然只是凭了个壮字,是一点身手也没有,竟被姜洵打得难以靠近。


    姜沅蹲在表哥身后,原本还在抱头鼠窜,一看这阵仗,登时便又安全感十足,接下来只要拖到官兵上楼就可以了!


    但又想着,他也不能太拖表哥后腿了,咱至少先把剑拿在手上。


    于是他又趁乱爬向了自己那把剑。


    他坐在地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解开了缠在上面的铁链,却发现,这剑锋竟有四五处都卷了边!


    除了剑尖能刺人,便彻底成了一块废铁!


    “……”


    难怪表哥不用他自己那把来挡铁链了!


    包房内,刀尖相撞的“慷—慷—”声不绝于耳,而在这时,只听外头官兵从庭院两侧的石阶上呼啦啦地鱼贯而入。


    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关切又急迫地道:“晁阳,是这里吗?”


    晁阳殷勤地在前头带路,说道:“没错,公子,就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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