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出头


    第36章出头


    陆承濂这话说得跟冰碴子一样, 迎彤心里一惊。


    她不敢隐瞒,只好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别家的事, 咱们只是闲话罢了, 不值当一说, 只是爷问起, 奴婢才想起来, 这次新茶是孙管事分的, 按照各房男丁人头分的。”


    男丁人头?


    陆承濂蹙眉。


    不过他往日并不问这些琐碎庶务, 只能故作不知:“只是这么一桩事, 倒是值得你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仿佛见不得人?”


    迎彤忙解释起来:“外面的事, 奴婢也不懂, 只隐约听着,说这新茶是待客应酬的,那些人情往来多的,少不得要周全些,所以便给各位爷房中都分了一些。”


    她看陆承濂不置可否, 只好继续道:适才听小丫鬟们嚼舌,听那意思, 六少奶奶房中那个小丫鬟, 叫秋桑的, 仿佛很有些愤愤不平, 因往日大家也认识,难免说道说道,如今爷问起这个,奴婢想起这事, 难免觉得几分不妥当。”


    自那次在老太太屋檐低下遇上六奶奶,自己恰好撞破六奶奶被骂,也是她当时轻狂了,便随口说了几句,想必因为这个,那六少奶奶竟记恨在心,之后见了自己,总觉淡淡的,眼神尽是疏远。


    她不免好笑,也就不理会了。


    之后六奶奶病了,又得了疯病打人,事情传出来,小丫鬟们嚼舌根子,她也跟着笑。


    如今因为这雨前茶一事,大家伙一起说说,图个乐子。


    适才她提起这茶,也是顺茬想起,谁曾想这位爷,眼睛这么毒,竟看出她藏着的心思。


    这时,陆承濂带着眼皮,淡淡地问:“意思是说,这新茶没给三房的奶奶分?”


    迎彤一时猜不透他意思,只能小心地道:“是。”


    陆承濂却陡然冷笑一声:“不过些许茶叶,难道偌大国公府,竟短了这一份不成?弟妹既为六弟守着,这茶叶原该堂堂正正送到她手上。”


    迎彤一惊:“爷?”


    陆承濂却雷厉风行,径自唤来贴身小厮,吩咐道:“去国公爷跟前,就说我说的,问问这茶究竟是怎么个分法?知道的只当底下人不会办事,不知道的,倒像是我们国公府苛待守节的寡妇!”


    迎彤慌了,忙道:“我的爷,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啊!”


    陆承濂挑眉,看她:“那是怎么办的?”


    迎彤:“纵然要问,哪一日见了老太太或者二太太,顺嘴一问便是,若是这么大张旗鼓的,传出去别人以为天大的事,听着倒是不好。”


    陆承濂:“哦,该怎么办事,我等着你教我?”


    迎彤慌了,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忙请罪。


    陆承濂笑了笑:“迎彤,往日看你还算妥帖,怎么竟学会了背地里嚼舌根子,各房太太奶奶再不济,那也是主子,轮得着你在这里生口舌是非?”


    这话说得实在重了,迎彤又羞又臊,脸红耳赤。


    往日她在房中也是能当做主的,如今却被自家主子爷这么说,她眼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提着裙摆跪下,哭着道:“爷,原是奴婢僭越了,请爷重重责罚便是。”


    她原本也是少见的美人,此时一哭,梨花带雨,更添娇怯。


    陆承濂却是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今日也不是单为说你,往后你自己也留心,好生管束底下人。”


    迎彤低:“爷,奴婢明白,那些嚼舌根子的,奴婢原觉得不妥,只是不好说什么,如今必会约束着,万事谨慎,免得惹是生非。”


    说完这个,自要告退,只是心里到底委屈,红着眼圈,强忍着罢了。


    ***********


    顾希言将那幅画托给阿磨勒后,其实一直惦记着有个回应,想问问他是不是喜欢,苦于没什么机会。


    她画画时,一心想着画画,如今画画的事了结了,她又开始空虚了,寂寞了,难耐了,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男人啊男人,她到底缺个男人。


    这日黄昏时分,她正坐在窗前,看着一园子的春景,遐想着那个男人,远远的,便见一行人过来,却是四少奶奶。


    她开始以为对方只是路过,谁知四少奶奶却冲着她这里来了 。


    这倒是稀客,毕竟如今四少奶奶协助二太太掌管中馈,哪可能过来她这闲人院中。


    她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笑着说话。


    四少奶奶倒是亲热得很,上前挽起顾希言的手:“好妹妹,自打前几日皇太后千秋,咱们府中人情往来多,我忙得脚不沾地,倒是让妹妹受委屈了,可真真是该打了,妹妹若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千万告诉我,我定要好生管教那些没眼色的奴才。”


    顾希言自然是万万没想到,毕竟她早知道,四少奶奶向来是嘴上说着漂亮话,可遇事最会给人软钉子,如今却突然上门说这个。


    况且那雨前茶一事,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仿佛不经意的被忽视,不过些许春茶罢了,不喝便不喝,多喝点茶水还能长命百岁不成?


    可四少奶奶却殷勤得很,给身后丫鬟一个眼色,那丫鬟连忙递上一雕漆红木匣子,里面却是新到的雨前茶,并一包黄桑纸包着的点心。


    四少奶奶亲热地握着顾希言的手:“因我实在脱不开身,便吩咐孙管事将新到的雨前茶分送各房。谁承想就这么一点疏忽,那起子没眼力的竟将差事办岔了。今日国公爷不知怎么知道了,亲自过问起来,我才知道这一茬。”


    国公爷?


    顾希言心中暗惊,这国公爷便是陆承濂的父亲,往日可从来不过问后宅事,如今连他老人家都惊动了。


    她惶恐起来,忙道:“嫂嫂,这才多大点事,些许茶叶而已,我也没往心里去,也不曾说过什么,怎么就传到国公爷耳朵里了?”


    四少奶奶听此,却是笑看着顾希言:“要不说吓了一跳呢,毕竟咱们都是后宅妇人家,平时办事还是得请教长辈,如今事情办差了,我心里也是不安,这不,这会儿四爷把管事唤过去了,好一番训诫,到现在孙管事还跪在前面院子里呢。”


    顾希言越发不敢置信,想着这事必是和陆承濂有关了。


    他竟直接捅到了他亲爹面前!


    两个人之间本就有些见不得人的瓜葛,他就不能疏远着,收敛着?这传出去万一有人怀疑呢?


    她正想着,一抬眼,便觉四少奶奶正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那眼神啊!


    顾希言勉强稳住心绪:“四嫂,我听着有些怕,国公爷那里可说了什么,还有公主殿下那里,可不会觉得我斤斤计较吧?”


    她便一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四少奶奶笑道:“你慌什么,”


    顾希言:“嫂嫂,我心里怕,怕事情闹大了,传出去,我这名声也不好,我毕竟是守寡的。”


    四少奶奶看她这慌张的样子,似乎松了口气,笑着道:“敢情你也不知道,那就怪了。”


    顾希言:“确实是怪了,也不知道哪个嚼舌根的,竟然把后宅的事往国公爷那里说去!”


    四少奶奶看起来是彻底信了,她叹了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出了,该处置处置就是了。”


    顾希言听此,这才放心,知道自己在四少奶奶那里洗脱了嫌疑。


    当下妯娌两个拉着手情真意切地说话,一个忐忑,一个安抚,一个致歉,一个表示不要紧,如此反复一番,最后终于四少奶奶走了。


    顾希言回到自己房中,看着那新茶,只觉好一个烫手山芋。


    四少奶奶这种风头正盛的,来给她送茶,她哪擎受得起!


    她略沉吟了下,这事必和陆承濂有关,可陆承濂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听说这种小事。


    她连忙唤来众丫鬟,仔细盘问起来,确认大家不曾说什么,只是秋桑曾在阿磨勒那里抱怨几句。


    顾希言命众人下去,单独问起秋桑:“你和阿磨勒说什么了?”


    秋桑心虚地低着头:“那日遇见了,她竟倒挂在树上吃点心,吃得满嘴渣,还要冲奴婢晃点心,分明是显摆,奴婢气不过,便叨叨了几句,其实也就提了一嘴茶叶的事……”


    顾希言:“我瞧着那阿磨勒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的,你和她说了,她可不去找人学舌!”


    秋桑羞愧不已,跪下来,嘟哝道:“奶奶,奴婢以后可不敢和阿磨勒说什么了。”


    顾希言:“罢了,以后不提就是。”


    她心里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已经清楚,只是不知道陆承濂何至于如此。


    那些茶叶,她实在没必要放心上,他却小题大做,闹将起来,倒是好生尴尬。


    秋桑小声道:“奶奶,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若是奶奶生气,奴婢就不敢说了。”


    顾希言坐在榻上,扶着额,有气无力地道:“说吧。”


    秋桑略犹豫了下,才道:“原不该奴婢多嘴,可府里这些管事妈妈们办事,向来是看人下菜碟的,这种疏忽岂是一日两日?早成了积年的惯例,但凡遇上什么事,头一个受委屈的必是咱们房里。”


    顾希言怔了下。


    她对此自然无可辩驳,秋桑说的都是实话。


    秋桑继续道:“若真要论起理来,本就是她们的错处。今日既有人愿为奶奶做主,倒不如把话挑明了说,何必藏着掖着?甚至不必禀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年纪大了,也管不着外面的爷们,干脆禀到国公爷跟前,该罚的罚,该撵的撵,上面爷们借着这个机会整肃家风,咱们也得了好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希言拧着眉,细想了一番:“倒是也在理,平白少了咱们的茶,还不是看我好欺负,说不得是因为前次我病了,看不过我了。”


    她病了后,各样药材膳食都是可着最好的往这里送,大家都在一处后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有人看了眼热,不舒坦。


    如今不过借机给自己难堪罢了。


    陆承濂把这件事捅出来,还捅到了国公爷那里,这件事传出去名声不好看,底下人必要被整治了。


    一时秋桑出去了,顾希言一个人闷闷想着这事,突而间,便觉眼前一晃,有人影闪过。


    她吓傻了,定睛看时,眼前已经站定一个人,乌黑乌黑的,却穿了一身灰长袍,赫然正是阿磨勒。


    她惊魂甫定,看看外面,门是关着的,只那么半扇窗打开着,所以她怎么进来的?


    阿磨勒知道自己吓到了顾希言,连忙摇头摆手:“不怕,不怕,奶奶不要怕。”


    顾希言勉强稳住心神:“你,你怎么进来的?”


    阿磨勒指指窗子:“这里,飞进来。”


    说完,她仿佛要证明什么,身子一纵,飞出去,飞进来。


    顾希言看得目瞪口呆,这简直仿佛活灵活现的鲤鱼跳龙门!而且是打滚接连翻!


    她生怕外人看到,连忙道:“不必了,快进来。”


    阿磨勒这才跳进来,顾希言怕引人起疑,也不敢关窗子,只拉着阿磨勒,把她拽到里面帐幔遮挡处。


    阿磨勒好奇地看着房内,耸着鼻子说香。


    顾希言:“你来做什么?”


    阿磨勒这才想起正事,道:“三爷喜欢画。”


    顾希言:“喜欢?”


    阿磨勒点头:“三爷一直看,一直看,白天看,晚上也看。”


    顾希言听着,便抿唇笑了:“倒也不必吧。”


    阿磨勒重重强调:“可是三爷喜欢!”


    顾希言面上微热,问:“他还说什么了?”


    阿磨勒:“有人欺负奶奶,三爷很生气,要给他们好看。”


    啊?


    顾希言惊讶:“他……这么说?”


    怎么这么幼稚呢!


    阿磨勒煞有其事地道:“三爷找国公爷说,要给奶奶茶,什么都不许少了奶奶的,要给奶奶吃好的,喝好的。”


    顾希言听着越发意外。


    阿磨勒的话是如此直白,她知道这不可能是陆承濂的原话,可如今看,他就是那个意思。


    她固然觉得他小题大做了,可心里还是止不住泛起丝丝的甜。


    他们之间是见不得光的,要遮遮掩掩的,但至少这一刻,他知道了她的委屈,便干脆利索地、毫不顾忌地、也光明正大地为她主持公道。


    这种有人公然庇护的感觉实在太好。


    以至于等送走阿磨勒,她一个人倚靠在窗棂前,看着外面鲜脆的芭蕉叶,一颗心扑簌扑簌地跳。


    她想,在自己这荒漠一般乏味的日子中,他是一个额外的隐秘奖赏,如同小时候,嬷嬷偷偷塞给她的一块桂花糖,她趁人不注意捂进口中,桂花糖在舌尖化开来,满心都是甜。


    没有人知道她在吃糖,只有她自己懂得那份窃喜——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家将看到一个差点气死的男人


    第37章 恼怒


    第37章恼怒


    秋桑抱着一个木匣子进来了, 那木匣子里是一包茶叶,一包用红麻绳捆着的黄桑纸,秋桑将茶叶收入立柜中, 又打开黄桑纸包, 里面是藤萝饼。


    这藤萝饼做得实在好看, 层层起酥, 薄如蝉翼, 洁白如雪。


    顾希言笑道:“这是时令点心,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 既给我们送了, 正好尝尝。”


    说着,吩咐拿了几块给几个得脸的丫鬟, 剩下的则放在篮子里放着。


    现在天气还不是太热, 这点心经放,估计能放半个月,可以慢慢吃。


    秋桑自是惊喜不已,谢过顾希言,捧着几块点心出去分了。


    顾希言自己取了一块尝过, 松软鲜甜,细细品味, 口齿间便有了春日的芬芳。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想着自己如今和之前似乎不太一样了。


    之前紧绷着, 总是怕, 怕嫂子那里没着落,怕侄子侄女挨饿,便是有了好吃的,自己也不舍得吃, 总想着周济他们。


    可现在,嫂子慢慢立住了,一切都好起来,她比以前松弛了,自然而然对自己好一些。


    ***********


    自宫中出来时,天已经不早了,落日余晖洒在朱墙碧瓦上,泛起一片朦胧的金红。


    陆承濂松松地握着缰绳,略眯起眸子来,看着那墙瓦上反射出的炫彩光芒。


    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傍晚,他却想起自己小时候,骄纵傲慢的国公府小公子,会被皇帝抱在膝头逗弄嬉笑,他是生来的天之骄子,可以百无禁忌地在这紫禁城内纵马玩耍,没有人会和这位不懂事的皇帝小外甥一般计较。


    可他到底渐渐长大了,他长大后,他的祖辈,父辈似乎也老了,就连皇帝舅舅都不例外。


    他试着承担责任,受命征战于西疆,为大昭天下开疆辟土,也震慑四方宵小。


    对于将来,他也曾经有过设想,但并不多。


    出生于这样的显赫之门,他这辈子从来不缺了什么。


    只是今日在御书房内,皇舅父立于万里舆图前,和他一番深谈,谈及东南倭寇屡犯海疆,说起西洋商船带来的隐忧,帝王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都是江山社稷。


    这些事压下来,会让他觉得,如今京师的锦绣繁华,是如此脆弱,仿佛稍有不慎,便大厦倾倒。


    至于皇舅父那里,显然有所期盼,于皇舅父来说,他最倚重的外甥,年轻有为,他希望他的外甥能成为肱股之臣,为他开疆拓土,为他扫清隐患。


    而这些,也让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当父辈老去,他应该做什么。


    一阵马蹄声响起,惊扰了他的思绪。


    他抬眼看过去,便看到阿磨勒。


    骑在马背上的她单薄削瘦,倒也多了几分英气。


    她见到陆承濂,连忙翻身下马,过来回话。


    因陆承濂将那新茶一事禀给了国公爷,国公爷责问起来,下面晚辈自然匆忙处置了,那孙管事必是要受罚了。


    陆承濂听着这个,只淡淡地道:“活该。”


    虽只是一桩小事,可如今他既出头了,看哪个势利小人还敢轻看了她。


    其实抛却他们那层隐秘的瓜葛,他便是出言为守寡的弟妹主持公道,怎么了,谁敢质疑,谁敢说个不字?


    阿磨勒听到这个,特别赞同地点头:“活该!”


    陆承濂:“我让你传的话,你都说了吗?”


    阿磨勒忙点头:“说了,一个字都不差地说了。”


    陆承濂:“她怎么说?”


    阿磨勒想了想,便学着顾希言的模样,抿了抿唇,笑,然后又笑。


    她乌黑干瘦,和顾希言相貌大不相同,如今学来,惟妙惟肖,却又有几分滑稽。


    陆承濂难得笑了,适才因为家国大事而热起的沉郁心思,突然就散去许多。


    阿磨勒见他仿佛很喜欢,便又道:“奶奶还吃了藤萝饼,咬一口,笑笑,又咬一口,又笑笑。”


    陆承濂压下翘起的唇角,淡淡地评价:“太馋了。”


    阿磨勒:“秋桑也馋,秋桑也吃了藤萝饼。”


    陆承濂:“难得。”


    这次秋桑终于不用“偷”了。


    他看着阿磨勒:“你如今官话说得倒是顺畅许多。”


    阿磨勒不好意思地道:“秋桑骂我,骂了很多,阿磨勒跟秋桑学说话。”


    陆承濂唇边笑意微凝。


    他挑眉:“秋桑骂你?”


    阿磨勒点头:“秋桑总骂我。”


    陆承濂一时无言,他很没办法地道:“你能不能争点气?”


    他的丫鬟,跑到她的丫鬟面前,挨着骂,却仿佛甘之如饴。


    阿磨勒不解:“争气,争什么气?”


    陆承濂便不想理会了,说不通说不通。


    他吩咐一旁贴身小厮:“去,带阿磨勒买天祥楼的点心。”


    阿磨勒一听,眼睛都亮了,她知道天祥楼,里面都是好吃的,当下欢喜到几乎打滚,谢过陆承濂,便催着小厮赶紧去天祥楼了。


    陆承濂见阿磨勒那喜欢的样子,又想起顾希言来。


    五少奶奶给她送了藤萝饼,她喜欢吃,想必也会喜欢天祥楼的点心,那点心可是自己母亲都曾夸过的。


    他一边骑马前往白马路,一边思量着,该怎么送些天祥楼点心给她吃。


    要不着痕迹,要不引人怀疑。


    这么想着,他已经到了那家书铺,之前特意委了几幅画在这里,顾希言那么勤快,想必已经画好了。


    待问过掌柜,果然前几日便交割了的,那掌柜亲自捧出一卷精心装裱的画轴,恭敬奉上。


    陆承濂倒是没急着打开看,反而和掌柜聊了几句,掌柜知道陆承濂是大主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了好一会,陆承濂才策马归府,待回去府中时,已是掌灯时分,他先去给父母请安,瑞庆公主自然问起春茶一事。


    陆承濂只漫不经心地道:“听丫鬟们闲磕牙提起来,儿子听着终究不妥,这才禀与父亲知晓。”


    瑞庆公主听此,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自己丈夫敬国公,那眼神很有些嘲讽。


    敬国公咳了声,严肃地道:“我敬国公府诗礼传家,岂容这般苛待节妇之事,早该整肃家风了。”


    瑞庆公主哼笑:“这会儿了,知道整顿了,你自己整顿去吧,我可不管!”


    敬国公无奈:“你倒是撇得干净。”


    瑞庆公主:“当初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听我的了吗?”


    敬国公:“我什么时候不听了?”


    这两个人话赶话,你来我往的,眼看就要吵起来。


    陆承濂见此,寻了个由头,赶紧溜了。


    走出泰和堂,他信步走在府邸中的青石小径上,此时月朗星稀,晚风拂面,竟是难得的清净。


    在这种过于冷清安静的时候,他再次想起顾希言,也想起她的画。


    她送给自己的那幅画实在是用了心思的,不知道她受托画的这幅又是如何?


    他自然急于看到,不过却刻意压慢了步伐。


    人的心思实在奇怪,越是渴盼的,越不着急,这就像孩提时得了稀罕的糖食,反正就握在自己手中,没有人会和自己抢,所以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从容享用。


    他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着,回到自己房中,用了些宵夜,盥洗过,终于,一切闲杂人等退去,夜深人静了,他着了宽松舒适的里衣,捧着那幅画,缓慢而郑重地展开来。


    装裱讲究的画轴在展开时,徐徐而厚重,更添了几分把玩时的趣味。


    他看着那些笔墨丹青呈现,笑意越发加重了。


    可就在终于,他看到这幅画全貌时,唇边的笑便凝住了。


    这一刻,他有些恍惚,会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响,将视线移到墙上的挂画上,再看看案上画,再看看挂画,如此,最后他的视线终于定在画面中间,那块嶙峋的山石上。


    其实原本觉得这块山石倒也恰到其分,很有些妙,可是此时看了另外一幅画,再看这一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块石头有些突兀了。


    甚至于盯着细看,便看出其中的破绽和端倪。


    其中缘由,不难猜测。


    他嘲讽地扯唇,冷笑:“这是自己画歪了,描描补补,把这修补过的残次品搪塞我,却拿着好画去挣银子!”


    可真真是可恨至极。


    骗子,大骗子,她就没用过半分心思,只是贪图自己给的那点好处罢了!


    他恨不得冲过去,戳穿她,质问她,问她到底把自己当什么,竟如此敷衍搪塞自己!


    不过最后,他到底咬牙忍下。


    他是陆承濂,他没那么不值钱。


    他咬着牙根,一字字地道:“顾希言,以后,你别求到我头上。”


    他但凡多看她一眼,都是犯贱。


    **********


    如今春暖花开,正逢朝廷大比之年,国公府远支近族中也有子弟应试科考,府中少不得设宴相待,又为他们配齐了各样所需,除了笔墨纸砚,还有蜡烛、卷袋、干粮和鸡鸣炉等,全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只盼着他们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五少奶奶的娘家兄弟,以及四少奶奶的外甥都要参加科考,这两位也忙得脚不沾地,寒窗苦读十几年二十年的,如今到了关键时候,但凡沾边的亲戚都在帮衬着,希望能使一把劲。


    顾希言看着这热闹,便想起叶尔巽来,他显然也要参加这科考的,只可惜如今要避嫌,也不好多问什么,最近自己嫂嫂忙着,更不曾传递个消息。


    因这番忙碌,老太太便吩咐下来,暂时免了早晚请安,只晨间过去问个礼便是。


    顾希言却仍按旧例行事,身为寡妇,又是一个心里已经荡漾的寡妇,她越发要将这规矩礼数做得周全,在大礼上,可不敢让人挑出什么毛病来。


    那日走过寿安堂前廊时,因贪看院里池水中的鱼儿,竟比往日晚了些许,待要离开时,一抬眼,倒是见到陆承濂。


    自从那日雅间中两个人别过,已经数日不曾见过了。


    如今乍见,心里隐隐期盼。


    一个眼神,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这都足以让她满足。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陆承濂竟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径自往前走,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她顿时愣在那里。


    待到陆承濂走过去了,顾希言还没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对自己如此疏淡?


    一时胡思乱想的,想着他只怕是故作姿态,生怕别人看到误会了,便特意对自己冷淡。


    可……这会儿四周围也没什么人吧?


    往日没见过这样,怎么突然便生分了。


    况且,便是要装个样子,好歹也稍微颔首,算是不走心地应付下,何至于如此?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甘心抱着这疑虑离开,一咬牙,干脆去而复返,重新回去寿安堂,她去的时候,陆承濂正在老太太跟前说话,说起今年科考一事,因之前疑心科考舞弊,今年稽查格外森严,连京师巡防兵马都已调动起来。


    老太太叹道:“咱家族中那些子弟,只盼他们争气博得个功名,也不枉费这一番苦心了。”


    说话间,顾希言挑帘子进来了,老太太自然疑惑,一旁丫鬟也都看过来。


    顾希言便觉脸上热辣辣的,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人一旦做了心虚事,便觉得全天下人都在盯着自己看。


    她到底让自己稳住心神,温顺一笑,道:“老太太,孙媳方才走得急,竟忘了一桩要紧事要回禀老太太,自清明后,孙媳潜心研读经卷,偶有所感,想着也要为老太太抄一部《金刚经》祈福,只盼着老太太别嫌弃孙媳笔拙,说到底总是孙媳的一片孝心。”


    老太太自是没想到这个,当下欢喜得很,一叠声夸她懂事知礼,顾希言又陪着说了会子话,方才告退出去。


    走出去时,她便恰经过陆承濂面前。


    此时的陆承濂端坐在厅中檀木椅上,面容清冷,目视前方,眼神都不曾给她一个。


    顾希言自然将他的淡漠尽收眼中。


    再次走出寿安堂,顾希言的心都凉了。


    她为什么回来,因为想再看他一眼,想试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举动已经过于出格,甚至会让人生了疑心,可她就是要告诉他,你不要这样若即若离,我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便控制不住自己。


    可他却依然对自己这般!


    这一次她看得分明,不是欲擒故纵,不是避人耳目,他是真真切切,连一眼都不愿看她了。


    她茫然地望着前方朱红栏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分明那日雅间中两个人私会,好生亲密,她清楚地感觉到男人对自己的渴望,他字字句句皆是怜爱,乃至后来的雨前茶,他更是为自己出头,庇护着自己。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翻来覆去地思量这几日的种种,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倒是让他这样对自己,可怎么都想不通。


    她不死心,便要秋桑去唤那阿磨勒来,试探试探口风。


    可阿磨勒却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她只懵懵地地摇头。


    顾希言见此情景,只好罢了,让阿磨勒离去。


    她咬牙,心想,这阿磨勒看着傻,其实是个再精明不过的,她说什么,办什么,都是那陆承濂授意的。


    装傻罢了!


    这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仆都没一个好东西。


    她冷笑,想着极好,那就谁也不要搭理谁了!


    第38章 吵起来


    第38章吵起来


    科考过后, 阖府上下自然都觉松快,又正值春光烂漫时节,依着京师风俗, 自然要设斗花会, 开赏芳筵。恰逢宫中赐名花奇卉, 瑞庆公主便命将各色鲜花分送各房太太奶奶, 教她们簪戴新鲜, 共沐天恩。


    国公府后园悉心栽育的各样花草, 此时也陆续开了, 于是白日间走出, 便见曲径通幽处,牡丹叠锦, 芍药堆云, 一路行去,自是看得挪不开眼。


    就在这花团锦簇中,顾希言慢慢地恢复过来了。


    因为陆承濂的冷淡,她自是心痛,不过狠狠痛了几日, 她便觉,这样也好。


    她不该觊觎自己的大伯子, 不该轻易被撩拨。


    其实细想之下, 他固然对自己极好, 但其实于他来说, 也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恩小惠,顺手的事,可自己便已经感激涕零,要以身相报了。


    两人之间, 原本就起源于自己的贪婪和别有用心,以及他的顺水推舟。


    结果她太傻了,真就被撩拨了,就这么眼巴巴盼着。


    如今自己落入罗网,他却突然撒手,也真真是可笑可谈可怜。


    极好,迎头一个棒击,让她终于自那沉迷中清醒过来了,这是再好不过的 。


    反正两个人这么纠缠下去,也处不出好来,干脆趁早冷了吧。


    偏生这日,府中太太奶奶们一起赏花,荡秋千,大家又聚在一起吃吃果子说话。


    顾希言看三太太不在,问了问丫鬟,知道三太太身子不适,她想着自己在这里玩,却不问问婆母,说出去总归不像,便特意前往三太太处,请个安。


    谁知道走过回廊时,便见那边一个身影,魁梧高大,穿着一身锦袍,匆忙一闪,便不见了。


    顾希言只以为自己眼花,问跟着的春岚:“你刚才看到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春岚也是纳闷:“我冷不丁瞧着,倒像是个男人家?”


    顾希言更加疑惑,她细细回想,觉得那人背影有些眼熟,但到底是深闺妇人,外面那些爷们,她哪记得,实在记不起来,只能罢了。


    当下过去三太太处,谁知却被仆妇拦住,说三太太身上不大好,正歇着,就不必搅扰了。


    顾希言听了,落得清净,但面上还是尽足了礼数,这才离开。


    待她过去花厅处,大家正热闹着,几位嫂子都在,她特意多和二少奶奶寒暄了几句,又抱着孩子逗了逗。


    二少奶奶家姐儿三岁了,沉甸甸的,顾希言几乎抱不动。


    她笑着道:“姐儿越发像二嫂了。”


    二少奶奶笑道:“比我小时候可淘多了。”


    一旁三少奶奶如今怀着身子,也喜欢逗小孩儿,这么逗弄着时,突想起什么,问顾希言:“你也该过继一个养在身边,好歹有个盼头。”


    顾希言便笑了笑:“之前老太太提过,我们太太也说在族中寻摸着,如今还没消息呢。”


    正说着,便听四少奶奶笑道:“昨日我在老太太跟前,可听说一个新鲜事,咱们家要有好消息了。”


    大家一听这个,哪里还顾得上说顾希言这事,纷纷围着四少奶奶问起来。


    四少奶奶这才和大家提起,说前几日老太太前往端王府赏花,见了礼部尚书孟大人家的二小姐,真真是容貌出众,温和娴雅,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老太太回来后赞不绝口,竟动了说亲的念头,想将这位孟二小姐许给三爷陆承濂。


    大家听着自然稀罕,纷纷笑问:“先前不是说要看郡王府的小姐么?怎么又变了主意?”


    四少奶奶道:“其实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拘什么门第的,只要三爷可心,怎么着都成,听那意思,孟家那边必然是一百个愿意,若是三爷肯点头,也算是一门好亲。”


    府里几位爷,除却年纪尚小的八爷和九爷还没到议亲时候,其他都已经成家立业,唯独这位三爷的亲事迟迟未定,早已成了老太太的一桩心事。


    顾希言站在一旁,安静听着,也跟着大家笑笑。


    毕竟是大伯子的婚事,怎么也轮不到她妄议,好不容易说笑过后,她终于寻了个机会,暂且离了这处。


    湖边亭台旁有一处回廊,她便站在回廊前,看着那葡萄架,想着今日大家说起的这话。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的婚事估计要订下来了,要娶妻了。


    要娶妻的男人,自然是大事为重,不敢和自己乱来,所以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


    这么一想,一切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也只是悬崖勒马罢了。


    顾希言有些悲哀,又有些释然。


    幸而自己尚未迈出那一步,若真纵情沉溺,只怕他随手斩断绳索,自己便要坠入万丈深渊,落得个粉身碎骨!


    正恍惚间,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顾希言乍听这声音,竟觉恍若隔世。


    就在数日前,在那雅阁中,春意熏人,他曾那么用力地抱着自己,温存缠绵,温情备至。


    他用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话,略带着喘的声音实在撩人。


    这一切都是做不得假的,她清楚地感觉到青年男子那无法压抑的张扬,那是对她的渴望。


    可现在,春日还没曾离去,他却已经变了心思,就连那声音,都褪去了曾经的沉醉动人,变得冰冷,淡漠。


    说好了不在意,可这种声音像一把锐利的冰片,能刺穿人的心。


    她不曾回首,缓慢地挺直了背脊:“三爷,妾身站在这里,与你何干?”


    陆承濂轻笑了一声,凉凉地道:“弟妹真是好盘算,这算盘珠子拨得响,隔着八百里都听得真切。”


    顾希言听这话,疑惑:“你什么意思?”


    陆承濂:“我什么意思?顾希言,你心里是什么算计,你不清楚吗?”


    顾希言越发不解,她如今有什么盘算?


    她突然想起今日大家提起过继一事,难不成因了这个?


    可是这关他什么事情,自己一个寡妇想过继个孩子傍身,有什么问题吗?关他什么事,也值得他对自己这样夹枪带棒的!


    她好笑至极,便回转身,望向陆承濂:“三爷,我一个寡妇,既无娘家帮衬,又没婆母疼惜,若我还不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早被人拆骨入腹了。”


    她歪头,嘲讽地道:“我就拨拉了,怎么了,三爷看不惯了?”


    陆承濂气极反笑:“六少奶奶,你看你这样子,哪有半分高门少奶奶的模样,一整个无赖。”


    顾希言一听,自是恼火。


    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何必如此出口伤人!


    她恨恨地咬着唇,瞪着他:“三爷说这话便没意思了,我再不济,也是进了你们敬国公府的正经媳妇,你若是看不惯,你去回禀老太太,回禀国公爷,去把我休了啊?”


    陆承濂不错眼地盯着她:“休了?怎么,你盼着被休?休了后你改嫁,改嫁哪个?”


    顾希言:“?”


    她简直不敢置信,这人脑子在想什么!


    一时气得要命,恨声道:“在相好人了,恨不得赶明儿就嫁,恨只恨被困在后宅,不能遂心!”


    陆承濂紧声问:“是谁?那个书生?”


    顾希言没好气:“是谁关你什么事!”


    陆承濂死死盯着她:“顾希言,你可真是有恃无恐。”


    顾希言:“对,我就有恃无恐,怎么了?”


    陆承濂咬牙:“顾希言。”


    顾希言看他明显被自己气到了,她心里突然好受了。


    此时此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如果有一个人要被气死,那绝对不该是自己!


    她便对着他妩媚一笑:“我只是妇道人家,不像你陆三爷,是上得了朝堂的大丈夫——”


    她这一笑实在甜,倒是看得陆承濂微怔。


    却就在这时,他听得她缓缓地道:“朝堂上的大丈夫,尔虞我诈,唯利是图,翻脸比翻书快!”


    陆承濂拧眉,她骂得真狠。


    不过他却想起那一日,他嘲讽她阿谀奉承,如今她倒是有样学样,全都甩回来了。


    他神情晦暗地看着她:“顾希言,我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就和我说,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顾希言惊讶,眨眨眼睛:“三爷,我是什么心思?你竟不知?”


    她是如此灵动,陆承濂看得耳热,哑声道:“我确实不知,你有什么话,可以说给我。”


    顾希言轻笑:“三爷知道,妾身女红尚可,最会绣褙子,赶明儿绣一幅给三爷,如何?”


    陆承濂微抿唇,端量着她的笑,低声道:“你可真心的?”


    顾希言看着他神情间的认真,越发好笑,也有些得意。


    这敬国公府的天之骄子,人人钦佩畏惧的陆三爷,如今还不是被自己拿捏住了。


    她笑着,吐气如兰,轻描淡写地道:“妾身自是认真的,定要绣一对鸳鸯戏水,赶明儿三爷迎三嫂入门,妾身也好随一份礼呢。”


    陆承濂一怔,瞬间神情格外难看。


    他阴着脸,一字字地道:“顾希言。”


    顾希言越发笑起来:“我这里忙着呢,可没功夫和不相干的人瞎扯扯,三爷,失陪,先走了。”


    说完,她抬脚就走,头也不回。


    陆承濂铁青着脸,无声地站在那里,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


    她已经走远了,一身素净春衫包裹住婀娜身段。


    明明那身子弱骨纤形,可她就是能走出最绝情的姿态。


    他也是西疆沙场拼出来的,白刀子红刀子都见过,可如今,却被她气得一个磨牙。


    自己在她心里就是这么不值钱!


    她可真是无情无义,喂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而此时的顾希言看似走得轻飘飘,但只有自己明白,此时自己心底麻木,脚步虚浮。


    恨死了,恨极了。


    会想起他曾经给自己的甜,那时候甜得肝颤,甜得心都要化开了,结果可倒好,这蜜糖竟是苦芯子,防不胜防。


    骗子,怎么会遇到这种坑人的骗子!


    *********


    顾希言回到房中,想起这事,还是气得不轻,拎起一个杯盏便要扔,待要扔出手时,又赶紧收住。


    不行,可不能惹人注意,闹出什么动静,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拼命地让自己消气,不和这种狗东西一般见识,她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告诉自己,走到这一步再好不过了,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吗?


    之前两个人都是闷着,不清不楚的,终究为以后埋下隐患,如今好了,见面了,吵起来了,算是彻底说明白了,这段似是而非的隐秘关系,就此终结,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心照不宣,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她便坦然起来,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好命。


    最求助无门的时候,攀扯上国公府最有权有势的爷,靠着他度过这难关,如今一切顺遂了,他把自己抛弃了。


    她甚至应该感谢这个男人的良善!


    如今真是再好不过了,承渊留下的那一块地,她自然要攥到手里,以后每年几十两银子的地租收着,国公府给她的月钱一年也能剩下三十多两,有了这个银钱,她的日子也好过。


    外面的侄子侄女她还是得好生供养着,这是她的娘家人,将来若有出息也是她的依靠,供养一场也算是对得起兄长嫂子了。


    至于过继一事,必是要过继的,但过继之人是哪个,万不能大意了,必须自己看好的,自己能拢住心的。


    她这么盘算着时,恰见秋桑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来,眼中都是担忧。


    顾希言冷笑:“别以为我会哭丧着脸,你家奶奶我好着呢,这会儿正高兴着!”


    秋桑:“……”


    奶奶想得开,极好。


    她想,她回头见了那阿磨勒,要狠狠地骂她,骂她!


    第39章 地租


    第39章地租


    接下来几日, 顾希言依礼前去给老太太和三太太请安,按部就班的,日子过得清淡但安静, 也就不怎么想那什么陆承濂了。


    她已经忘了, 彻底忘了这个人。


    一直到这日, 祠田的文书突然下来, 国公府上下顿时喜气洋洋, 天降横财, 哪个不欢欣?众人忙不迭将地契一并交与大管事, 由他往官府更换新契, 只待事成之后重新招租,届时少不得又是银钱分派。


    顾希言听说这个, 也是惊喜不已, 她以后突然多了一项进账,从此后每年能攒下不少体己钱,回头再过继一孩子,自己悉心教导着,何愁以后?


    事情到了这里, 她越发对那陆承濂感恩戴德,感谢他放自己一马, 她可不能误入歧途, 这日子是看得着的盼头。


    她欣喜之余, 自然把事情说给孟书荟, 孟书荟也替她高兴,姑嫂二人握着手,都激动得想哭,忍不住一直说。


    不过这么说话间, 因为提起顾希言之前的画,让孟书荟无奈的是,那个对顾希言格外赏识的大主顾就此不见了,说是不满意,以后不会再要她的画了。


    这让顾希言怔了下,多少有些失落,不光是因为银钱,还因为自己用心画了,对方却说出这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已经倾尽全力了,如今别人失望,她难免有些挫败。


    昔日对方对她的赏识,让她隐隐受宠若惊,又有种自己被欣赏的感觉,对方不知道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心理,又是有了什么样的想法,才突然对她失望起来,这让她忍不住回想和反思,想着自己错在哪里。


    这种自我怪责的滋味并不好受,明明有好机会,她却把握不住,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但她也只能慢慢地开解自己,将这种暗淡的情绪一点点消化掉,让自己开心起来,试着让自己去想地租,想想以后的好日子。


    这一日,保嘉侯夫人来府中拜访,因她娘家与老太太原是一族,论辈分还比老太太更长一些,府中自然不敢怠慢,一应接待很是郑重。


    顾希言身为孙媳,也在老太太跟前侍奉着。


    就在这时,四少奶奶却给她一个眼色。


    顾希言猜着是有事,待服侍老太太用了茶,便寻个由头,悄没声地退了出来。


    到了廊下,四少奶奶低声道:“好妹妹,有桩要紧事得和你商量。”


    顾希言:“四嫂,怎么了?”


    四少奶奶却拉着她手:“恰我们太太在呢,你随我来,让太太和你细说。”


    顾希言见此,知道必是大事,猜想着应该是过继的事?


    自打上次提过后,就没消息了,如今也是奇怪,合该是三太太和自己说,怎么是二太太呢?


    她因想着事,其间四少奶奶随意和她搭着话,她也没心思听。


    四少奶奶见她这样,笑看了她一眼,道:“妹妹,你瞧瞧你,也不知道思量什么呢,要我说,你心思总是太重。”


    顾希言微窒,她侧首,看向四少奶奶,四少奶奶含着笑,端的是和善可亲模样。


    顾希言疑惑:“心思太重?”


    四少奶奶:“许多事,若是别人,未必放在心里,你却要揣摩思量的,你看我,虽说掌管着中馈,但那些鸡毛蒜皮的,我从不计较。”


    顾希言听着自然不喜欢。


    想来自己身上落的雪,外人是看不到的,那凉寒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别人还能揣着袖子说,冷吗,一点不冷,好好的你怎么会冷?


    她看着四少奶奶的笑,有种冲动,一巴掌拍过去,拍散,就像那一日痛打了三太太一样。


    可她到底忍下了,轻笑了声:“四嫂说的是,我心思确实是太重了,凡事也爱计较,可是没办法,我寡妇失业的,又没儿女倚靠,难免多想些,到底是我没福,不比四嫂,赶上四爷这般前程远大的,日后自有享不尽的福分。”


    她这么说的时候,清楚地看到四少奶奶脸色微变。


    她看着四少奶奶的眼睛,继续道:“当时我们家和国公府的这桩婚事,也没指定哪个,偏我时运不济,这才——”


    四少奶奶不敢置信,瞪着她道:“你——”


    这都是什么话,她竟存着这心思?


    顾希言依然笑盈盈的:“四嫂,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个口没遮拦的,咱们妯娌说句闲话,若是哪里不当,还得四嫂宽宏大量,不和我计较就是了。”


    说着,她反而催着四少奶奶:“四嫂,你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快走吧,别让二太太久等了。”


    四少奶奶嘴唇张了又阖,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顾希言是陆承渊的未亡人,是节妇,如今她说出这种话,若是传出去,败了声名,大家面上也不好看,到时候说不得大家反而会说自己小题大做。


    所以四少奶奶只能忍着,并不断思量着,自己夫君和顾希言可是有什么瓜葛?


    顾希言见四少奶奶板着脸一言不发,自然是心情轻松愉悦。


    看别人难受,自己就会好受许多,人一旦豁出去,没什么好怕的。


    这四嫂自己有夫有子的,也有娘家可以依仗,又是掌管中馈的人,却来和自己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


    啊!她就是不想忍着她们了。


    两个人走出月牙门,来到一旁跨院,二太太就在这里住着。


    这二太太出身大家,素来是讲究的,几个打帘子的丫鬟都穿得鲜亮,此时见顾希言过来,纷纷笑着见礼,有个大丫鬟取来软底白绫绣鞋伺候换了,才引她进去。


    进去后,便见二太太正坐在窗前念佛,她看到顾希言,起身和蔼笑着,拉着顾希言的手,让顾希言坐下。


    要说这架势,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慈祥。


    顾希言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她嫁到国公府这几年,最是看透了世态人情,知道别人笑的越是和蔼可亲,只怕越没好事儿。


    可偏偏二太太不紧不慢的,又让顾希言喝茶,又扯闲篇,顾希言少不得敷衍着。


    几口茶下肚,二太太终于开口了:“希言,有件事须得先知会你,你好有个准备。”


    顾希言已经感到不妙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道:“太太有话但说无妨,侄媳听着呢。”


    二太太道:“之前你交的那地契,府中管事正帮办着。”


    顾希言一听这话,心里便咯噔一声,难道是地契出问题了?这可是大事。


    她忙道:“太太,这地契怎么了,可是出了差错?”


    二太太叹了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急,且听我说。”


    她这才详细提起来,原来当时大家伙都交了地契,上缴到官府,本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唯独顾希言这个地契,因写的是陆承渊名字,登记在陆承渊名下,如今以顾希言的名义去办,便要走一番手续,要国公府做个交接,并由官府出具文书,这么一来就麻烦了。


    顾希言心都紧起来了,忙问:“然后呢?如今打算怎么着?”


    二太太有些为难:“大家商议着,这地契当初是要分给承渊的,如今承渊不在了,便想着统一交给国公府掌管,这样也省了后面的诸多麻烦——”


    她看着顾希言那明显难看的脸色,温和地哄着道:“希言,你放宽心便是,该是承渊的自然少不了他,回头你过继了子嗣,这块地自然早晚会留给你们,也没人会贪了,官中不会少了你东西,你放心。”


    顾希言的心都凉了。


    她明白二太太的意思了,官府那边手续麻烦估计是有的,但也不是不能办,不过是趁机把自己这块地给薅走,拿捏在国公府手中。


    等以后她过继了孩子,分家的时候再把这块地分出来,这么倒了一次,就等于这块地属于六房,或者说属于那个过继的孩子,而不是属于她了。


    万一她不过继什么孩子,人家就不给她了。


    这算什么,等于平白把属于自己的给收走了?


    那地契握在手里,虽一时不能出租,但好歹是个念想,是陆承渊留给自己的,结果国公府连这个都要拿走!


    二太太见顾希言脸色难看,便越发劝慰:“希言,你不要多想,这都是府中的安排,宗族也是商议着这样子最好了,对你,对将来的子嗣,对国公府都好。”


    然而顾希言都要气炸了,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她不好。


    她手中出去的地契,转了一圈,怎么就成公家的了?


    欺人太甚了!


    二太太看顾希言这样子,知道她气,便越发温厚起来,亲自捧了茶,递给她:“你喝口水暖暖身子。”


    顾希言僵硬地接过来那茶盏,直直地看着前方。


    二太太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道:“希言,你说我们女人家,不就是靠着国公府过活吗,大树底下好乘凉,月钱份例从不短了,吃穿用度也一概不愁,咱们要那么多地有什么用?有了地,说到底还是得府中帮着打理是不是?交到府中,这样子更好,没有什么牵挂,以后就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顾希言攥着茶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是,那是承渊留给我的。”


    二太太一愣。


    顾希言:“这不是府中分给承渊的份子,是当时老国公爷留给承渊,承渊又留给我的,他把地契给了我,那就是给我的!”


    她说出这句话后,只觉心里的堤坝豁开一个口子,有什么在汹涌而出。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冷沉:“二太太,你老人家是长辈,按说我不该论这个理,你说什么我便听着就是了,可是你今日说的这些,恕我不能同意!”


    她盯着二太太,继续道:“既要我过继子嗣为承渊守节,族中自有该分给那孩子的产业,哪里用我一个妇人家来操心这个?这块地是承渊给我的,是我的体己地,凭什么拿出来再分给那孩子?这算什么,拿我的东西做顺水人情?我堂堂国公府,难道就全靠一个寡妇的那块薄田来留住一个过继子?”


    她这话说得难听,呛得二太太无言以对,顿时板下脸来。


    她放开顾希言的手,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希言,你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什么叫你的?那块地确实是承渊留给你的没错,可那也不是你的,那是国公府的!如今这块地无论怎么处置,不都是留到你院中的,你在这里计较这个,那不是不识大体吗?”


    不识大体?


    顾希言气得手都在抖。


    陆承渊把东西给她了,她就可以留着,现在公家要拿去,她不给竟然成了不识大体,凭什么?


    她丈夫死了,别说她还没改嫁,就算改嫁了,她平白死了丈夫就没个抚恤吗?


    况且之前府中也都知道她有这块地,就没人放一个屁,无非觉得那块地不值钱,顺水人情,让她攥着就是了,可现在突然值钱了,就有人给她论理,就有人算计她了!


    她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自己被骗了,全都是骗子!


    她明明已经不再想着和陆承濂有什么瓜葛,已经打算安安分分给陆承渊守着,守一辈子,她一个寡妇没家没业的,就靠着每个月那几两银子,时不时还得受气吃冷风,结果就这么一块地,好不容易得一些好处,他们却要给自己抢走!


    她冷冷地望着二太太:“太太,这事儿是谁办的?是哪个非要抢我一个寡妇的地?太太你说,你说了,我去问他!”


    她每个字都像是钉子,眼神更是冷得吓人,二太太顿时被吓了一跳。


    她是看着这个侄媳妇嫁进来的,早习惯了她素日的柔弱和依顺,便是之前病中打了三太太两巴掌,可那不是闹病么?况且她没亲眼见到,总觉得在场的丫鬟仆妇有些夸大其词了。


    如今陡然间见这侄媳妇这般模样,自是不敢置信。


    她心里也有些发慌,干笑了声:“希言,你瞧你这孩子,急什么,我才说了几句,你就和我呛呛上了,怎么就不听劝呢?这个事情我也是和你说说,这不是商量嘛,你要是实在觉得不行,觉得别人好像沾你便宜,那就再说。”


    顾希言懒得听她瞎扯:“既如此,那我直接去老太太那里,我要去问问,这到底要做什么!”


    说着,她“蹭”的起身,就往外走。


    二太太顿时吓死了,待起身要拦,谁知失手打翻了茶盏,碎瓷乱溅,茶水泼了一身,她急得差点跌那里。


    顾希言往日固然是好性子,最是柔顺娴雅,但如今被惹恼了,却最是气势汹汹的。


    门外两个丫鬟被惊到,赶紧拽住她:“六少奶奶,有话好好说!”


    顾希言直接抬手,奋力一推:“让开!”


    她手劲不算多大,可架不住两个丫鬟没提防,竟然被推到一旁,她自己直接往外奔。


    二太太踉跄着跑到门边,气得一跺脚:“这会儿保嘉侯夫人正在呢,若让她去闹,丢人丢大了,快快快拦住!”


    众丫鬟听着,赶紧去追,几个嬷嬷也忙大呼小叫的,别苑顿时乱作一团。


    恰此时四少奶奶迎面来了,见这情景,忙问,丫鬟急匆匆说了,她吓得脸都白了。


    当下急道:“快,快去喊三太太,还有二老爷,再叫几个小厮过来!”


    二太太气得喘不过气,抖着手道:“这是疯了不成!”


    第40章 大闹


    第40章闹场


    也许确实有些疯了, 可顾希言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不进则退。


    她若不自己争取, 没有人会为自己出头!


    难道还指望陆承濂吗, 给仨瓜俩枣的好处, 小恩小惠, 却要她赔上身子赔上心, 赔上这一生的名节!


    她不指望谁了, 只能指望自己, 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一身名节,她是陆承渊的遗孀, 是朝廷封诰的节妇!


    所以她要去, 要去见老太太。


    此时此刻,那保嘉侯夫人便在老太太房中,这会儿还没走,她冲过去质问,会让国公府颜面扫。


    家丑不可外扬, 也许是有些过了,可那又如何。


    眼下她要面临的, 田地, 过继, 这都是关系到她后半生的大事, 这会儿若她忍让怯懦,便有人呲着鼻子上脸,便有人把她当面团一般揉捏,她便只能吞声咽气一辈子了!


    所以这会儿, 当着客人的面,她就是要说话,凭什么不能说!


    她甚至恨恨地想,干脆不要给陆承渊守着了,她直接离开,每个月五两的银子也不要了。


    出府后,自己怎么都能活,就算是穷一些,也好过在这里受气!


    想到这里,她的血越发往上涌,当即快步冲向老太太院落,这一路虽有奴仆丫鬟,但大家都惊呆了,又看她气势汹汹的,没哪个敢拦住。


    毕竟,三太太也挨过她两巴掌啊!


    顾希言一路畅通无阻,进入老太太院中,因保嘉侯夫人在,廊下的丫鬟婆子都屏息静气地侍立着,连声咳嗽都听不到一声,突然见顾希言气势凛冽地闯来,众人都唬了一跳。


    其中有个管事娘子倒是机敏,见势不妙,忙拦住她:“六少奶奶,你这是——”


    顾希言冷着脸道:“我找老太太说话,有要紧事要问老太太,今日怎么也得问出个道理来。”


    她这么一说,早有外间几个丫鬟听到动静,急匆匆掀帘出来,也都吓到了。


    其中玳瑁和顾希言还算熟稔,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好歹轻声点,纵有天大的事也且缓着说,这会儿老太太正在和客人说话呢,万一冲撞了,这不是闹着玩的。”


    顾希言此时虽是气头上,可她到底存着一丝理智,知道自己闹归闹,但该留些转圜余地。


    她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是要维护自己该的份例。


    可她到底绷着脸,恨声道:“姑娘,陆承渊死了,他的遗孀人虽活着,却也快要被人磋磨死了,这会儿,我还顾全什么体面!”


    玳瑁听得心都提起来了,只能勉强笑着道:“好奶奶,咱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挽了顾希言的胳膊,便要把她往一边拉,一旁几个管事娘子并丫鬟也都簇拥过来,低声赔笑,帮衬着,连拉再劝的,将顾希言拉到一旁。


    玳瑁看看窗户那边,幸得窗子关着,老太太和客人又在套间,估计听不到这边动静。


    她压低声音,劝慰道:“好奶奶,咱们一边悄悄说话,你有什么委屈,你说给奴婢,奴婢回头都禀给老太太,老太太必会为你做主。


    玳瑁这话,若是搁往日本没什么,老太太跟前第一得用的大丫鬟,她可以这么说。


    但现在的顾希言听着却格外刺耳。


    她盯着玳瑁,冷笑:“玳瑁姑娘,知道你往日是个好的,我心里也感激着,可这会儿是天大的事,你看四少奶奶能做主吗,二太太能做主吗?姑娘便是有天大的情面,还能比得过这几位,结果这会儿姑娘还敢往前冲了?”


    玳瑁一听,唬得要命,知道今日事情不能善了,慌得忙道:“奶奶,你消消气,奴婢给你赔不是了。”


    这到底是国公府少奶奶,她知道自己太拿大了,一个不慎,把自己赔进去。


    好在这时候,二太太并几位少奶奶都匆匆赶来,甚至连二老爷也来了,玳瑁顿时得了救星。


    二太太这会儿裙子都是湿的,鬓发也乱着,可她什么都顾不上,只嘶哑地喘着:“快,拦住她!”


    好在四少奶奶冷静,连忙吩咐丫鬟仆妇们,最后一拥而上,连哄带劝的,总算把顾希言劝到一边侧房。


    二老爷不好进去,只站在外间,二太太顾不上喘气,连忙安抚顾希言。


    一旁四少奶奶亲自捧了茶来顾希言,顾希言自然不接,事情没说明白,别想用小恩小惠拿捏住她。


    二太太哄着道:“你先别急,你家太太这就来了,大家一起好好说话。”


    又有机灵丫鬟,要上前为二太太理鬓发,并收拾衣裙。


    谁知道这时,突听到外面蹭蹭蹭的动静,有人大步上了台阶,众人全都看过去。


    却见三太太三太太急急地掀帘子进来,她一看到顾希言,便没好气地道:“这是又疯了吗,前日一巴掌打我脸上,这会儿又来老太太这里闹,阖府上下这么多媳妇,怎么就你不消停?”


    顾希言本来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自己的威胁已经够了,事情闹大了,轮到他们给个说法了。


    可现在三太太这么一说,她已经熄了的火又起来了。


    绝不能善罢甘休,既然闹起来了,那就要闹一个大的,做足气势,她必须一口气镇住他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气恼中,她的视线恰落在案头那只霁红釉花瓶上,她知道这个贵重物件,当下豁出去了,抢上前,一把拎起那花瓶,抓起来狠狠地摔到地上。


    随着哗啦巨响,瓷片四溅,花瓶摔了个稀烂,瓶中新采的栀子花混着清水泼洒在猩红地衣上,湿漉漉乱糟糟的一大片!


    满屋主子仆妇吓傻了,一旁的几位老爷太太并少奶奶,全都吓得直瞪眼。


    这是中邪了吗!


    就在这诡异的鸦雀无声中,顾希言苍白着脸,一双冰寒的眸子扫过众人:“地契是陆承渊留下的,这是他给我的,我是朝廷旌表、敕造牌坊的节妇,我既然在这里给他守着,承渊这一房便不算绝,未亡人还在这里,他的遗物自然该由我拿着,谁也不能抢了去!若你们觉得我不配守在这里,或者国公府已经容不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那我就下堂而去。”


    她声量并不高,但字字如金石坠地,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但是今天咱们要把话说明白,不是我顾希言不愿意为陆承渊守节,是你们敬国公府容不下一个寡妇,你们急吼吼要吃绝户,你们强占寡妇的田地,堂堂国公府穷酸落魄至此,连我这薄命人手中的薄田都要算计?”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只觉堵在心里两年的一口气突然发泄出来,犹如泄洪一般往外涌,再也憋不住了。


    两年的时间,每个月五两银子买断了她的一切,她的人生,她的指望,她的青春,一口气全都买断,直接要把她送到棺材里,送到陆承渊的坟堆旁。


    她无法挣扎,如同一条死鱼般,过着行尸走肉毫无指望的日子!


    现在他们觉得她太好欺负了,还要把她手里唯一的一块地拿走,他们凭什么?


    顾希言知道这一次她不能让步,她若让步了这一次,自己彻底活成一块牌坊,他们会在她脑门上刻上陆承渊这三个字,用钉子一生一世把她钉死在那里!


    这群人没一个好东西,就连陆承濂也不是什么好人!


    仗着手中一些权势,借机拿捏自己这寡妇,贪图一些女色。


    就在廊下,陆承濂连同几位族中子弟匆忙赶来,他撩袍迈上台阶时,便恰好听到这话。


    他脚步顿下,旁边几个兄弟也都停下脚步。


    大家面面相觑,尴尬之余,都不吭声了。


    毕竟是他们弟妹或者嫂子在闹,堂兄弟的媳妇,他们不好出面,只能先装作没听到,回避片刻。


    陆承濂透过半支的窗棂看过去,恰好看到了顾希言。


    她显然是气极了,脸颊透着薄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仿佛三月江畔怒放的杜鹃花,灼灼烈烈,仿佛要烧起来。


    他抿着唇,漆黑的眸子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而就在窗内,众人连忙哄着劝,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到最后,二太太眼圈都红了,差点哭出来。


    然而顾希言却是油盐不进,她直接指着三太太斥道:“承渊临走前,是哪个黑心种子给他气受?你如今倒编排我疯了,我且问你,承渊出门前与你吵的那一架,究竟为着什么,你给他气受,他憋着一肚皮无名火上沙场,如今连性命都填了进去!今日干脆打开窗子说亮堂话,我夫君怎么没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没了,你说清楚!”


    三太太听了这番话,神情骇然,两眼瞪大,抖簌簌地指着顾希言,口里道:“你……你……”


    你了半日,却是吐不出半个整字,那身子竟是瘫了半边,险些溜倒在地上。


    顾希言见她这样,心里明白拿捏住了。


    其实最初陆承渊刚走时,她便有些疑问,但那是她婆母,她也没法问,如今自己当众说出,这三太太这般反应,定是有些猫腻了!


    她冷笑一声:“谁也别和我讲什么天大的道理,也别拿长辈的礼来压我,我便是小门小户来的,也从来没苛待守寡节妇的道理,我今日把话摞这里,该我的东西就该是我的,半分都不能少了我,若实在欺人太甚,我便自请离府,可我要说清楚,不是我顾希言不能守节,是陆家容不得未亡人!”


    说着,她一咬牙,拔下发髻上玉簪,解开发髻,一瞬间,乌发倾泻下来。


    她披着发,将簪子往地上一掷:“谁也不必拦着我,实在看不惯,干脆把我闷死,就对外面说我自个死的,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她这么一番闹腾,话都让她说尽了,众人哪个敢说什么,少不得团团围住,赔尽好话,又捧茶递水地哄着劝着。


    顾希言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她该说都说了,就看事情办成什么样,看他们给她什么台阶,所以她只冷着脸儿。


    丫鬟捧来新沏的龙井并四样细点,她看也不看,直接推开:“从今日开始,我干脆绝食好了,你们把陆承渊的遗孀饿死在这里!”


    正闹着,就听到外面动静,原来保嘉侯夫人要离开,老太太正送客呢。


    远远看过去,虽然保嘉侯夫人依然笑呵呵的,眼风却不住往正房瞟,她自然多少听到一些动静,不过装傻不戳破罢了。


    老太太面上强撑笑意,其实那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待送走保嘉侯夫人,老太太当即沉下脸来:“究竟闹什么?成何体统!”


    玳瑁上前,低声解释道:“是六少奶奶在东厢房闹将起来了。”


    老太太气得拐杖直往地上戳,厉声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四少奶奶硬着头皮,提起是为了田地的事,但也不敢细说。


    老太太听了,沉着老脸,也不言语,径自过去厢房,早有小丫鬟慌忙在前面挑起帘,一进去,便见满地狼藉,乱糟糟一片。


    至于顾希言,正咬着唇,倔倔地坐在那里,任凭谁劝都不听的。


    老太太:“这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顾希言听此,知道自己该退一步了。


    她当即哭着上前,噗通一声跪下:“老祖宗,孙媳没活路了,孙媳直接死了得了,求老太太赠送一条白绫,孙媳直接把自己吊死,也好去地下与承渊作伴,落得清净。”


    老太太看着顾希言那样,叹了一声:“纵有天大的事,也该好生说话。要死要活的,成什么样?家里的事要闹腾到外面,咱们这样的人家,脸面还要不要?”


    顾希言只跪在那里低头擦泪,帕子已经湿了大半。


    老太太没法,问二太太:“你仔细说说,好好的,那块地怎么了?”


    二太太少不得把事情详细解释了,她说起这个时,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过旁边顾希言听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待二太太话音住了,顾希言哭着道:“老祖宗,孙媳安分守着,也想着能图个长久,可如今看来,竟是不能了,如今干脆禀了官府,把我赶将出去得了,又或者我一头撞死在这里,随承渊去了干净!”


    老太太顿时气得喘不过气儿来,她恨铁不成钢地道:“区区几亩薄田,何至于此,是谁说的不给她了,让她这么闹腾?”


    一时又气恨地指着顾希言:“便是天大的委屈,你说话便是,谁还能欺负了你,结果你就这么闹,也不看看时候,有外人在,闹成这样,回头传出去,我们国公府的脸往哪儿搁?”


    顾希言便哭着道:“孙媳自是知道,这时候应该全了大体,可孙媳听说这一茬,实在是气不过,一时没忍住……”


    二太太听此,硬着头皮上前,小心解释道:“是我没留心,只想着和渊六媳妇提一下。”


    她这一说,老太太越发震怒,拐杖重重顿地:“素日里只道你是个周全人,如今竟这么不着调!便是有天大的事,什么时候说不得,偏要拣这个时候说?”


    二太太被说得脸上青红交加,心里直叫屈,谁想到竟闹到这个地步呢!


    而此时,顾希言干脆豁出去了:“老太太,许多事孙媳本不愿多说,可一桩桩一件件,实在让人寒心,不说别的,只说前次的茶,怎么各房都有,独漏了我屋里,最后还是国公爷过问了,这才有了,固然这次补给我,可这么多次,处处委屈,遭人冷眼,哪可能次次找人伸冤,今日找这个,明日找哪个,传出去,不知情的倒说我泼呢。”


    说着,用巾帕捂着唇,越发哭得哽咽不止,身子打颤,竟仿佛站都站不住了。


    老太太铁青着脸:“你也不必哭了,我给你做主,那地自然是给你,除了那块地,我再拨拉几亩,给你凑一凑。”


    顾希言听着这话,知道这结果对自己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嘴上说是自请离开,可怎么可能呢,国公府若是能让寡居的媳妇离开,他们的脸往哪儿搁?


    这时候其他几位太太和奶奶都过来劝解,台阶已经足够,顾希言也顺势收了泪。


    早有丫鬟捧来铜盆伺候净面,顾希言重新收拾了,外面几个族中子弟已经悄悄散去,唯独陆承濂迈步进来。


    他也没说话,只安静地侍立在老太太身侧。


    这么说着,因提起那地,二太太有些期期艾艾的:“只是那地契已归入公中,若要再转出来,只怕不好办——”


    顾希言一听,心都沉下去了,什么意思,这是不给了?


    老太太疑惑:“怎么就归入公中了,什么时候的事?”


    二太太满脸不自在,却是没法解释,只能含糊地道:“底下管事办的事,我也不清楚了。”


    顾希言看着她那心虚的样子,突然想起旧年一桩事,隐约明白了。


    她记得自己那块地恰好便在两块之间,那两块都是二房的,于二太太来说,干脆收了自己的,三块并作一处,那自然是畅快敞亮,只是她不好明言,便用了这个法子,先收入公中,再徐徐图之。


    只是,这件事于二太太自然是以权谋私,是好事,可自己婆母呢?


    她疑惑地看向三太太,却见三太太眼神闪躲,明显是心虚。


    她莫名,莫名之余不免悲哀。


    敢情自己这婆母竟和二房联合起来,一起吃自己这儿媳的绝户,帮衬着人家二房谋取自己那块地,自己吃亏了,她竟是话都不敢说一声!


    以她往日的性子,必是吃了天大的好处,才这么帮衬二房!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敢情她们都是刀俎,只有自己是那砧板上的鱼!


    她咬着唇,想哭,却又哭不出,眼泪只在眼眶打转。


    心里好恨,恨所有人,也恨陆承渊!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老太太,听二太太的意思,这件事确实棘手,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孙儿回头去问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必也能通融通融。”


    这是陆承濂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这时候开口。


    二太太说的“不好办”,其实哪能不好办,不过是推脱罢了,毕竟国公府什么样的人家,外面衙门办事也得看咱家眼色。


    如今陆承濂这么说,四两拨千斤,把二太太的推脱断了后路。


    二太太显然也意识到了,她紧紧咬牙,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陆承濂。


    往日她都是巴结着大房的,对于这个侄子,她更是热络亲近,不曾想,这会儿他竟然当众驳了自己提议,不给自己任何情面。


    老太太听着,长叹一声:“这样也好,这件事便交给你办吧。”


    顾希言自然也是没想到。


    没想到关键时候,陆承濂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会为自己解困。


    她抬首看过去,恰好迎上他的视线,他漆黑眸子没有任何情绪。


    此时的她并不想去细究他的心思,无论如何,他出言相助了,她便感激就是了。


    当然也仅止于此。


    在短暂的视线触碰后,顾希言无声地垂下眼睑。


    她想,他自有他的锦绣前程,会飞黄腾达,会封妻荫子,会儿孙绕膝,而她会寂静地守候在小院中,望着上方那永恒不变的一片天,日复一日,最后终将化作一棵渐渐枯萎的树。


    待到她白发苍苍,将是那个孤寡却富足的六太太,无声地寄居在国公府的僻静角落,而他,位极人臣,名利双收。


    他们也许会在某个傍晚时分,在某处回廊某个转角偶遇,彼此疏淡地一个见礼,便擦肩而过。


    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之间曾经那似有若无的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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