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怎么净欺负人!”……


    第26章春宴


    这几日顾希言潜心画画, 甚至夜晚时,也在灯下作画,为了怕外人看到这边亮着灯生疑, 都是躲在屏风后,又用帷帘遮挡了躲着画。


    如此熬着蜡油,终于要画成了。


    她对着那幅画,细细观摩,这是园林山水,总觉得缺了一点生气, 思忖一番, 最后终于觉得,要想画龙点睛,须得添加一抹画中人。


    只是那主顾并不曾提起这些,自己如果做主添置什么, 添得好也就罢了, 添得不好, 只怕要被挑剔嫌弃。


    她提着笔, 好一番衡量端详, 最后终于落笔。


    几笔勾勒下来, 一切随心,待笔墨成形, 却见凉亭边是一袭长袍男子身影, 风吹起,衣袂随风而动, 气势凛冽。


    顾希言怔了下,看着这抹身影,恍惚中觉得, 这就是陆承濂。


    其实只是几笔勾勒而已,根本看不出身形模样,只是气韵间实在是像。


    这让顾希言愧疚,也有些心惊,好端端的,怎就画成了他?


    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想着哪怕是山水园林画,总该有些活气来点缀,而自己画的只是一抹人影,那么一点墨痕下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自己最近总是看到陆承濂,且这厮相貌实在出挑,比府中其他爷都要出众许多,她心里一直揣摩着这个人,难免下笔就有了他的神韵,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况且不过二三笔墨痕,无外乎自己心里想看什么,便觉得像谁,外人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当下她也就把这幅画收好,交给秋桑,要她给孟书荟送去。


    其实送出去之后也有些忐忑,毕竟是十两银子的活计,生怕别人觉得她画得不好,失望,若是那样,才真是愧疚,只恨不得干脆把这二两银子的定金也送回去!


    如此忐忑了三四日,那边终于传回话来,说是画得极好,满意得很,还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活儿,还会考虑找她来画。


    顾希言听了激动万分,欣喜得几乎掉下泪来。


    她父亲原是文人雅士,字画双绝,因兄长喜欢舞枪弄棒,于文墨上不甚上心,父亲失望之余,反将一腔期望寄托于她,对她悉心栽培,她虽腕力稍弱,笔下字迹总欠些火候,不过在丹青之道上,却颇得父亲嘉许。


    只是深闺女儿家,再喜此道,也只是闺阁中解解闷罢了。后来嫁到国公府,偶尔间也曾和陆承渊一起作画,但就那么半年的时间,也就画过两三次。


    之后陆承渊没了,她心灰意冷的,哪还有提笔的兴致?


    如今重新拿起画笔,竟能换得银钱,对她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去掉铺子中间那二两的抽成,她足足得了八两,沉甸甸的银子到手,她在手心摩挲着都不舍得放开。


    每个月五两的月钱固然好,但这替人作画得来的八两银子却更教人满心欢喜,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不用靠着别人施舍,可以倚靠自己的生财之道。


    她激动难抑之际竟开始想入非非,认为自己可以多接这样的活,能挣许多钱,甚至觉得自己兴许可以成名成家。


    甚至开始想着,若有一日离开这国公府,她岂不是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不过她很快收住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国公府给她的不光是银钱,还有踏实安稳,以及伫立在这世道的身份地位,这是她万万不能舍弃的。


    毕竟这世道于妇人而言,实在苛刻艰难,譬如自家嫂嫂,虽失了夫君,但有一双儿女,便可以倚仗儿女就此守着,若孤身一人,毫无指望,是绝不可能立足的,甚至还会招来诸多是非,惹人非议。


    诸多思量后,她长叹一声,将这八两纹银仔细地收进箱笼中,这都是她将来的体己钱。


    **********


    这几日天气越发暖和,以至于冬装穿在身上便觉热辣辣的。


    春岚和秋桑便忙着开箱倒笼,将冬衣一一检点收贮,又翻出春日的衣裳来,一件件抖开,趁日头好,晾在院中竹竿上。


    春岚提醒:“仔细些,日头若毒了,这些纱罗绸缎可禁不起晒。”


    怕晒旧了,怕晒褪色了。


    秋桑满口答应着,继续翻找,却翻出一件松香绿织金裙,颜色鲜亮,绣样精巧,竟是崭新一般。


    她扬声笑道:“奶奶你瞧,这条裙子还新得很呢,是不是只穿过一回?”


    顾希言正对窗理妆,回头瞥了一眼:“嗯,收着吧。”


    不过说完这个,心里顿了下,便觉无趣。


    这裙子是她刚嫁来那年做的,只春日出去踏青穿过一次,陆承渊还说好看。


    是挺好看的,可她这辈子是再不能穿了吧。


    秋桑听这话,很有些遗憾地嘀咕了声,便仔细叠好收起了。


    待归置差不多,顾希言换上春衫,依然是素净的,不过看看铜镜中的自己,倒也雅致得体,便对自己笑了笑。


    因为这一笑,她心情自是极好,以至于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脚步也是轻快的。


    这会儿走在园子中,很能听到几声鸟叫,是京师最常有的老鸹和麻雀,叫起来颇为乏味,不过多少觉出几分春意来。


    老太太屋里的银炭炉子也熄火,让人搬了出来,只留了一个小的熏笼,用于夜间凉时取暖。


    说话间,或许是天气暖和的缘故,老太太便有心思热闹起来,恰赶上二太太生辰,便说要给她过。


    按照往日规矩,二太太虽是当家媳妇,但到底是晚辈,老人家没有特意给她过生辰的道理,不过因老太太想凑个兴,解解春乏,大家也就张罗起来。


    又因不是整岁,倒也不必那么郑重,只在二太太屋里屋外随意几桌,不过自家人吃吃酒热闹一番罢了。


    席面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只捡了如今时鲜的几样,诸如才上市的黄花鱼,新鲜的芦蒿、春笋尖和马兰头,以及各样小吃,琳琅满目地摆了几大桌子。


    女眷们在内里厢房,隔着一层帐幔,外面是爷们,反正都是一家人,此时图个热闹,倒没那么多计较了,彼此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和融。


    顾希言身为晚辈媳妇,自然要时不时侍奉着长辈,三太太正好有些犯咳,她便从旁小心地服侍茶水,谁知道三太太吃了一口鱼,便咳得越发厉害了。


    她忙端茶捶背的,却惹得三太太越发不悦:“有你伺候着,我咳得更狠了,你是要我命吗?”


    顾希言当然不敢说什么,倒是一旁二太太笑着道:“妹妹原不该吃鱼,因了最近花椒树才发芽,便被掐了下来烹鱼,你素来吃不得这个味,自然吃了容易犯咳。”


    三太太这才不说什么了,不过脸色并不好看。


    对此顾希言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柔顺地垂着眼。


    她要守的是自己的牌坊,要尽的是身为寡妇的本分,至于三太太恼不恼的,她并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她却感觉到一丝视线,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借着奉茶的功夫略侧首,是陆承濂。


    此时帷帘外的廊上,红瓦蓝墙,几株蕉藤,他恰好往这边看。


    视线相对间,他眼底仿佛有什么隐晦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


    顾希言在心里笑了笑,收回视线。


    就在这时,几个同辈的姑娘,年纪还小的,凑过来说话,叽叽喳喳的,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大家也都跟着说笑。


    恰外面小厮抬来了两大筐的果子,都是新鲜的,连着枝叶的。


    大家往日所见果子都是摘洗过放在果盘中,甚至切好的,哪见过这个,一时新鲜得很,都过来瞧,又在枝叶间挑挑拣拣的。


    三太太看着,倒是想尝尝,顾希言便也过去挑。


    她拿起一根枝来,那枝叶翠绿,上面的果子青绿色的,她也不知道叫什么,便要摘下来。


    就在这时,突感觉前面阳光被什么遮住了,她下意识一个抬眼,便看到陆承濂。


    陆承濂:“这个酸。”


    只是简单三个字而已,顾希言却只觉血往脸上涌。


    这是头一次,大庭广众的,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她说话。


    陆承濂:“这是李子。”


    顾希言忙点头,又低首,恭敬地道:“谢三爷,倒是我见识浅薄,不知这是李子,这李子既然酸,那就罢了。”


    说着,她掩饰地扯过来另一枝,谁知一不小心,竟被上面的刺给刺到,她疼得“哎呦”一声,低头看时,已经流血了。


    好在周围人多,并没有注意到,她忙用唇咬了咬,掩饰性地将手指藏在袖下,匆忙摘了两个果子,奉给三太太吃。


    至于旁边的陆承濂如何,她是看都没敢再看。


    她必须承认,自己心虚,当着这么多人,她怕自己掩饰不住,怕被别人窥破自己的心思,她只能没命地逃,躲着他,不看他。


    将那果子仔细洗过,奉给三太太,三太太埋怨了几句,尝了一口,便扔在一旁了。


    顾希言尽了本分,便循规蹈矩地侍奉在旁,不过依然留意着陆承濂那边的动静。


    她现在心里仿佛被扔了一块炭,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火烫的。


    一时也有些发恨,心想这么多人,他干嘛和自己说话,是嫌别人不疑心什么吗?


    正想着,旁边几个小姑子唤她,要她帮着一起玩双陆,她请示地看三太太,三太太板着脸没说话。


    她恭敬地拜了,跟着几位小姑子去了。


    几个小姑子年轻,没那么多避讳,竟去了外厢房,于是恰好能看到陆承濂方向。


    顾希言越发不自在起来,但也只能强忍着,一边玩双陆,一边心思不自觉地往那边飘。


    陆承濂正和几位堂兄弟叙话,兄弟虽都是年纪相仿的,不过各人前程迥异,众人都知道陆承濂深得圣心,言语间不免带着几分奉承。


    正说笑间,就听一个小丫鬟直愣愣地呼道:“血,血!”


    大家看过去,却是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生得瘦却精壮,肤色微黑,头发隐隐还有些卷,正在那里睁着锃亮的眼睛,大惊小怪的。


    大家疑惑,一时自有小厮查看,果然枝子上残留了些许血迹,众人吃惊,都问怎么回事。


    顾希言见此,生怕大家多想,忙道:“方才不小心教刺扎着了,并不妨事。”


    众人听着,这才恍然,想起她适才为三太太摘果,想必是那时伤的。


    便有小姑子笑着嚷道道:“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黄香扇枕温衾,今儿个咱们六嫂为摘果被刺,也是大孝行呢!”


    其他人也都纷纷笑起来,称赞:“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说话间,早有丫鬟取了金疮药并白绫来,细细为顾希言包扎了。


    其实顾希言早先被刺时虽然疼痛,过后便忘了,如今被当众说破,也是没想到。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好名声,阖府上下都知道她对三太太的孝顺,以后倘若遇到什么事,这昔日的好声名总归是个依仗。


    她这么想着,记起那个小丫鬟来,想着若不是这丫鬟说破,自己哪得这好处。


    当下便随口打听了一句:“那小丫鬟生得黑不溜丢的,倒是少见,是哪房的,往日没见过呢?”


    旁边婆子听了,便笑道:“别说奶奶没见过,我们也没见过这样的,这是三爷从西边带来的小丫头,听说这丫头的亲爹便是黑的,所以她自打生下来就跟块黑炭一样。”


    不过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她往日听说这样的黑仆最是训练有素,且忠心无二的,结果这一位可倒好,大呼小叫的,没见识!


    顾希言跟着闲话两句,便去忙别的。


    不过再次看那边的黑丫鬟,心里却隐隐有些猜测,这小丫鬟就是秋桑所说的阿磨勒。


    陆承濂知道自己受伤了,他自己不好说破,便让那看似不知礼数的小丫鬟来嚷嚷开。


    当想到这一层,她不着痕迹地看向陆承濂,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温煦的日头下,他神情间有几分了然笑意。


    顾希言瞬间脸上火烫,心里乱糟糟的。


    她赶紧别开目光,故作无事地继续看着小姑子打牌,可是心却荡得厉害。


    自打陆承渊没了,父母没了,她没什么倚靠,也没有人会绞尽心思对自己好了。


    她唯一的倚仗只有娘家嫂子孟书荟,但孟书荟也自顾不暇。


    现在,有个人好歹留意到她的苦楚,为她谋划,哪怕是那么很小的一点,可也足够她感动。


    就在她这么想着间,就听到几个小姑子叽叽喳喳的,原来是厨房送来了新做的竹糕,这竹糕是个新鲜物,是一整个竹笼捧上来,上面放置有大块的年糕,并有切刀,红糖以及蜂蜜等,食客可以自行用刀切了来,蘸着红糖吃。


    大家见到这个,觉得好玩,纷纷要动手来切,切了后,你分一块我分一块的,也不分男女内外,倒是乐作一团。


    这时,便有人分给陆承濂,却被迎彤拦住。


    迎彤笑着道:“姑娘,你且放着,我来吧,我们这爷,他素来不吃甜的,如今只取了不沾半分糖的给他尝尝就是了。”


    说着间,她忙自己动手切了一块,一旁小丫鬟打下手,忙递过一方白瓷小碟,两个人将年糕盛放在那盘上,恭敬地奉给陆承濂。


    陆承濂略尝一口便搁下了,迎彤早已捧着素绢帕子候在一旁,见他用完,恭敬地递上前去。


    顾希言一边和大家说着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那边看,迎彤其实生得很美,身段纤细,面容姣好,虽说是丫鬟,但养得比一般奶奶还水灵。


    关键这位稳妥细致的,处处周全的,是瑞庆公主一手调教出来,挑选了放在自己儿子房中。


    顾希言知道自己不能和迎彤比,可是她还是自问,比起人家,自己多了什么?


    况且自己和这男人的身份,便注定永远不可能了。


    于是一瞬间,就好像已经升空的孔明灯,突然间被人戳了一下,呲啦呲啦漏了气儿,颓然地跌落在地上。


    她收敛了心思,望着远处草坪上,几个玩耍孩子,心里却想着,陆承濂这个男人确实挺动人的,他随便一撩拨,她心就有些痒痒了。


    况且他确实帮衬了自己,哪怕仿佛要找自己讨要人情,想拿捏自己,可人家帮了啊。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阿谀奉承,想讨好,却寻不得门路呢。


    就这点来说,真是稍有不慎,自己就很容易着了他的道。


    好在总有些事提醒着自己,比如他即将开始的议婚,比如房里那水葱般的丫鬟


    自己若真和他有个首尾,这是要和谁争呢,外面的争不过,里面的也争不起,不尴不尬的。


    她便觉没意思透了。


    当下寻了个由头,便往回走,谁知才刚走没多久,便见左边竹林旁,有一个身影,远远站在那里。


    她一眼认出他来,也隐约感觉他是等着自己的。


    她停住脚步,这会儿她确实也想和他说说话。


    略犹豫了下,到底让秋桑去和五少奶奶捎一句话,秋桑会意,当即应了下,躲在一旁了。


    顾希言往前走,没走几步,身旁便响起脚步声。


    她故意放慢脚步,便感觉那人就跟在自己右后方。


    她的心轻轻跳着,仿佛自己在私会情郎,这种偷着的感觉让她整个都不对劲起来。


    这时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手上还疼吗?”


    顾希言:“还好。”


    妇人家平日里做针线活,扎那么一下也是有的,谁当回事呢。


    陆承濂:“不疼了就好,其实被刺了,便说出来,没必要忍着。”


    顾希言听着,却想身份不同,自然想法不同,可她不想和他辩驳。


    陆承濂见她不吭声,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她有一双纤细柔白的手,此时有一根手指头用白纱布包裹住,略显笨拙的包法。


    他心生怜意:“回去仔细一些,别沾了水。”


    顾希言“嗯”了声:“知道。”


    她的声音软软的,特别是那声“嗯”,像是从鼻腔中发出来的调


    陆承濂抿唇一笑,低声问道:“今日你这荷包倒是别致。”


    顾希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系着的藕荷色绣囊:“不过随手做的粗活。”


    陆承濂:“恰巧我近日正缺个合心意的荷包。”


    他话中意思如此明显,顾希言耳根发烫,偏过脸道:“迎彤姑娘手巧,针线活做得精巧。”


    陆承濂俯身逼近,垂眼凝视着她:“针线再好,也不合我心意。”


    双方距离太近,滚烫的气息烫人,顾希言脑中空白,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跟着他的话茬下意识问:“怎么才能合心意?”


    问完这个,她便觉得自己傻了,这个男人暗示得如此明显,自己竟然还问!


    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恨不得有个土坑钻进去!


    陆承濂看她面上泛起绯红,低声道:“你想为我做?”


    顾希言偏着脸不看他:“才不要呢!”


    陆承濂声音中带了几分笑:“那就把你如今这个给我吧?”


    顾希言一听,连忙护住自己的荷包,提防地道:“不给你,这是我戴的,若是让人看到,那不是天都塌了!”


    陆承濂看她仿佛慌了,便不忍心逗她:“放心,不抢你的。”


    顾希言咬唇,哀怨瞥他:“你怎么净欺负人!”


    陆承濂:“我欺负你了吗?”


    顾希言脸红耳赤,完全不想搭理他。


    他分明在轻薄自己。


    陆承濂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白净肌肤透出薄红,如同三月桃花落在新雪上,格外惹人。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指来戳戳。


    可他到底压住,问道:“刚才怎么突然要离开,是哪里不合你心意?”


    顾希言听到他这么问,也是意外。


    春日轻软,他的声音温煦沙哑,听得人倍感熨帖。


    其实只是些许细微的情绪罢了,但有人竟然注意到了,特意问起来,给她些关怀。


    她胸口酸涩,勉强忍住,低声道:“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想回去歇着。”


    陆承濂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我想听实话。”——


    作者有话说:本章发111红包,么么哒


    第27章 心动


    第27章心动


    他要听自己说实话。


    他是敏锐的, 总是能察觉到自己那点笨拙的掩饰。


    顾希言鼻腔中越发泛起酸涩,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想被人抱住, 想尽情发泄,诉说自己委屈。


    可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不好说给他听的。


    她垂着眼睛,小声道:“这就是真话,信不信随你!”


    陆承濂觉得她在逃避, 可她也在撒娇, 也在耍赖。


    他低声道:“好,我信。”


    顾希言轻哼了声,没什么意义的哼,只是想表达自己小小的不满。


    陆承濂:“你怎么说, 我就怎么信了。”


    他的声音很低, 醇厚动人, 顾希言听得耳朵酥酥麻麻的, 心都要化开了。


    她想自己是矛盾的, 明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她身不由己,她禁不住诱惑。


    这个男人犹如太阳下一颗熟透的甜果, 她口渴, 也馋,想尝尝滋味。


    她羞窘中胡乱扯开话题:“对了, 那小丫鬟,是你的人?叫阿磨勒?”


    陆承濂:“是。”


    顾希言轻抿唇,眼底带了几分笑意:“秋桑恨死她了, 和她结仇了,不过我瞧着这丫头倒是好玩。”


    陆承濂其实不太想多提阿磨勒:“她说话不利索,脑子也轴,不转弯。”


    顾希言想想这事,越发觉得好笑:“上次秋桑刮花了她的脸?”


    陆承濂:“嗯,不过没什么要紧的,她皮实,几日也就好了。”


    顾希言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只好解释说:“秋桑是记恨着那日有人挟持她,说是阿磨勒挟持的。”


    她歪头看他;“是吗?”


    陆承濂面上微微泛红,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这我就不知了。”


    顾希言:“你不知道?”


    陆承单手负于身后,摇头:“不知道。”


    顾希言在心里轻哼,想着他没一句真话!


    陆承濂正色道:“和你说一件正经事。”


    正经事?


    顾希言不太相信地看着他。


    两个人在这里说私房话,就已经是最大的不正经。


    陆承濂:“你嫂子如今住在那处宅院,终归不太好吧?”


    顾希言不懂:“怎么不好?”


    陆承濂:“那处宅院人多口杂的,孩子在那里读书也不清净。”


    顾希言疑惑:“怎么不清净了,还算清净吧。”


    陆承濂:“你去过?”


    顾希言忙道:“我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然没去过,不过我听嫂子说,闹中取静,是个好去处,人家上京赶考的,住在那里读书都觉得清净,我们这刚上学堂的,怎么就住不得了?”


    陆承濂缓慢挑眉:“哦?赶考的读书人?”


    顾希言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不喜叶尔巽,之前就特意提过了。


    她只好解释道:“我说的就是叶三爷,毕竟是同乡,出门在外的,也有个照应。”


    她说得如此坦率,陆承濂垂眼一笑,眼神凉凉的:“确实照应得很。”


    顾希言听此,也是不明白了,道:“我最近可是没求过他什么,你既能帮我,我何必求外人呢!”


    她抬眼看着陆承濂,看着他神情转缓,知道这些话他是爱听的,便继续道:“我家嫂嫂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里,都是乡里乡亲的,凡事也有个照应,这样不是挺好的?”


    对于“外人”之言,陆承濂自然很受用,不过他还是道:“孤男寡女的,同住一处,你觉得合适吗?”


    顾希言听这话,困惑到柳眉打结。


    也是奇怪了,好好的,自己的嫂嫂,又不是他嫂嫂,他操心这个干嘛?


    顾希言看着眼前的陆承濂,狐疑地想着,总不能他无意中碰到自己嫂子,对自己嫂子起了觊觎之心吧?


    陆承濂何等人也,顿时察觉到顾希言的心思,不悦:“你在瞎想什么?”


    顾希言赶紧道:“没,我没瞎想。”


    陆承濂:“我只是想着,你嫂子和人同住一处,瓜田李下的说不清。”


    顾希言听着,好笑至极:“三爷,且不要说那宅院是有一处矮墙,将我嫂子住处和那位叶二爷隔开的,只说当初我嫂嫂刚来投奔时,风尘仆仆的,连个住处都没有,暂且寄住在我这里两日,也是遭人白眼,我只好托了孙嬷嬷家的小子帮我在外面找了一处,手头没银子,又仓促,哪里挑得那么多,有一处落脚之地便极好了”


    她慢吞吞地撩了他一眼:“如今我嫂子才刚在那里站稳脚跟,适应了,安置下来不容易,而且已经交了几个月的赁钱,若是就此离开,又要浪费一些银钱,她手头本就窘迫,又哪里有钱再去折腾?”


    她说话不疾不徐的,缓缓道来,温柔如丝,不过其中意思却很直接。


    别人仓惶无助时没人帮忙,如今安顿了你出来说话了。


    早干嘛去了!


    陆承濂自然明白她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他确实有马后炮之嫌。


    可——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顾希言也没有今日这般和他亲近,不是吗?


    他便提议道:“你说的自然有些道理,不过若是合适的住处,又何必非要瓜田李下引人嫌疑,我已经问过了,如今官家的外租房倒是有富裕的,可以把你嫂子安顿下来,你也可以和你嫂子商量商量。”


    顾希言听着越发纳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竟如此好心?


    若说他觊觎自己嫂子,早就去那边院落转悠,跑来这里和自己扯闲篇,怎么可能?


    所以……


    顾希言隐约猜到了。


    他吃醋,吃叶尔巽的干醋,所以完全无法接受,便变着法儿寻由头,要彻底斩断自己和叶尔巽的一些瓜葛。


    她想,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


    而就在这种想法中,她抬眼看向陆承濂。


    陆承濂漆黑的眸子也在望着她。


    四目相触间,顾希言突然有种感觉,自己在心里七拐八绕,终于豁然开朗,却看到他就在那里,等着自己。


    此时的视线相接,彼此之间都有一些了然。


    他吃醋,难受,无法接受,便要自己表态,要让自己彻底远离。


    可他不明说,隔山打牛,顾左右而言它。


    这就像是蚂蚁的触角,他试探着伸出、触碰,却要她自己领会。


    顾希言微抿唇,逃避地望向一旁。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是自己的纵容,还是顺势而为?


    其实多少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在为自己织一张罗网,他要用这些小恩小惠和温情脉脉,慢慢地把自己编织进去。


    她当然不能主动走入罗网,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似乎她也别无选择。


    于是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不要了,无缘无故的。突然换房子,我嫂子也会辛苦,两个孩子未必适应。”


    陆承濂感觉到她突然的疏离,显然并不愿接受自己这安排,他略抿了下唇,只无声地望着她。


    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顾希言的视线低低地望着旁边洒在地上的落花。


    陆承濂则垂着眼,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的脸上。


    她是在十六岁那年匆忙嫁到国公府的,半年的新婚燕尔,那个男人生生把略显稚气的小女儿家揉出一些风韵,她眉眼间明显是通了风情的柔媚。


    可她到底也才十八九岁,最好的年华,还是年轻娇美的。


    这种妇人的风韵和年轻女子的鲜嫩糅合在一起,便格外吸引人,像是枝头已经泛着红的桃子,又鲜嫩又多汁,在枝头颤巍巍地动,让人忍不住去想,若是痛快咬一口,该是多么美妙的滋味儿。


    陆承濂略抿了抿唇,压下喉咙间的痒。


    他房里的丫鬟,不说迎彤和沛白,就是其他几个也都年轻貌美,高门公子身边的丫鬟,原本就是预备着做姨娘的,一个个都盼着在他跟前献殷勤。


    他若想要不过是招招手罢了。


    可他对于这脂粉堆并无任何兴致。


    只是不知道为何,面对眼前的小妇人,粉粉白白,跟桃儿一般的妇人,他就是很想尝尝。


    这个念头一旦起了,便仿佛着了魔,有了执念,无论如何都要尝到。


    此时的顾希言也感觉到了,男人的眼神没有任何掩饰,那就是男人对女人的眼神。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已经是他的盘中餐杯中物,早晚要被他吞噬入腹,她甚至挣扎不得,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推迟一些,设法保护好自己,务求全身而退。


    这时,男人低声道:“你不但会做荷包,也会画画,画技了得?”


    顾希言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敢说好呢。”


    陆承濂:“那一日经过湖边,看到你院中的小丫鬟正在洗墨,最近在画画?”


    顾希言轻轻“嗯”了一声:“闲来无事画几笔而已。”


    陆承濂道:“给我作一幅画?”


    顾希言听着有些意外。


    陆承濂:“画我,想看你把我画到画里的样子。“


    顾希言的心便轻轻动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画的那幅画,一时有些心虚,又有些心慌,就好像自己早就觊觎别人,只是嘴硬罢了。


    她便咬唇,低声道:“我不会。”


    说完,她逃也似地,转身就跑,也顾不得身后的陆承濂。


    回到房中后,顾希言久久地依靠在矮榻上,此时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太阳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她浑身绵软无力,觉得自己都要被照酥了,照化了。


    这时候她便想起陆承渊。


    他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夫妻恩爱,那时候自然也有放纵的时候,陆承渊会把自己放在矮榻上面,借着外面的一些阳光缓慢地来。


    这一切太过甜蜜,如同糕点上的一层糖浆,很薄一层,但很甜,她小心翼翼地回味着曾经得到过的那点甜蜜。


    她沉迷于这种回忆中,以至于微微扬起颈子,苦涩而又渴望地发出一声叹息。


    “承渊,你若还活着,那该多好,我又怎么会有如今的烦恼。”


    她突然难受起来:“如果没有这些世事困扰,就凭了我们那半年的恩爱,我自然是愿意为你守着,就这么为你守一辈子。”


    其实当时陆承渊死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她恨不得跟着陆承渊走了,就此死去,她会为陆承渊守一辈子,百年之后他们会合葬。


    可世事多变,半点不由人,两年的时间,她便轻易为别的男人给予的一些好处心动了。


    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也太孤苦,她没有任何指望地走在高墙大院的夹缝中,努力地抬起头,却依然看不到光亮。


    一切看似起源于娘家嫂子,看似因了侄子侄女,可顾希言也明白,其实是她自己撑不下去了。


    人活着,得有个盼头啊。


    她这么想着,起身,翻箱倒柜,又翻出来两幅旧年的画作,那是往日她为陆承渊画的。


    画中男人容貌俊雅,笑容温煦,乍一看仿佛要活了过来。


    顾希言轻叹了一声,缓慢地垂下头,将自己的脸虚虚地贴在那幅画上,就好像自己依然在拥抱亲吻那个男人。


    她闭上眼睛,喃喃地道:“你若是恼我,便入我梦来,我但凡梦到你,便能清醒了。”


    第28章 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下……


    第28章扫墓


    接下来几日, 顾希言没怎么遇到过陆承濂。


    她感激于他没有步步紧逼,她想,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冷静下来。


    她胆小, 怯弱,也没有底气,完全不敢继续应承他什么,她也无法承受可能的后果。


    转眼间入了三月,过春分十五日,斗指乙, 清明风至, 便是清明,正该拜扫圹茔,国公府自然早就预备了各样酒馔并金银锡箔,准备祭扫先人。


    这一日于顾希言来说, 是大日子, 她是孀居的寡妇, 清明于她来说, 正是拜祭亡夫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后, 她一身素服, 不施粉黛,先去拜见老太太。


    老太太慢悠悠地扫她一眼, 叹了声:“我年纪大了, 就不走动了,你代我为承渊多烧几张纸, 就说我惦记着他呢。”


    顾希言低头恭敬地道:“是。”


    老太太又吩咐一番三太太诸般琐事,三太太眼圈是红的,只低头应着。


    老太太见此, 叹了声。


    她有这么多孙子,有出息的没出息的,可唯独陆承渊是长在她膝下的,她最疼了,如今就这么没了,跟割她肉一般。


    她不愿意多看,挥挥手,示意道:“去吧。”


    待走出老太太房中,三太太挑剔地看了眼顾希言:“这裙子过于鲜亮了吧,哪有一些寡妇的样子。”


    顾希言身上穿得白绫挑银线裙,是今年国公府新做的。


    她便低声道:“是府中给做的,只有几个色,我瞧着这白绫布最素净,才挑的这个。”


    只是白绫布上有些银挑线,才显得惹眼了些。


    三太太没好气地道:“罢了,罢了,摊上你这样的,我又能如何,今日是要去给承渊扫墓,我不想惹气,免得他看了也忧心!”


    顾希言一脸柔顺地低着头。


    三太太还想再说,这时恰一群奴仆簇拥着四少奶奶来了,一见她们婆媳便笑着招呼,三太太这才作罢。


    婆媳二人汇同府中几位太太和少奶奶一起出去二门。


    这会儿二门外正热闹着,打眼一看,丫鬟仆妇和诸位管家娘子都忙得团团转转,这个候着自家奶奶,那个扶着自家姑娘,还有着急忙慌替咱家主子背着包袱的。


    顾希言按惯例往后退,反正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等前面都安排差不多也就轮到她了。


    谁知这次二太太却招呼着:“渊六媳妇,你过来这边坐。”


    这次扫墓,大房的瑞庆公主不不必亲去,二房的二太太便成为主理,此时二太太这一招呼,所有人都看过来,顾希言也意识到了,便略低头,温顺地走过去,上了二太太的马车。


    上去后,她略福了一福,才捡一旁座位坐下来。


    她心里隐隐明白,这是陆承渊没了后的第二年上坟,头一年是新坟,规矩不太一样,有许多讲究,还轮不到她,今年是老坟了,该轮到她唱主角了。


    她必须学会哭,还得痛哭,等会估计很多人看她。


    想起这些,便有些憋闷,便下意识往外看。


    这会儿马车软帘还没落下,顾希言透过缝隙,隐约看到外面熙熙攘攘都是人,府中郎君,校尉和家丁,这些有骑马的有跟着走的,好大的排场,几乎占满了一条街。


    因郎君们要女眷先行的,是以都先站在一旁,于是女眷的马车便浩浩荡荡地经过,前头都出了街,后面才开始有动静。


    一路上自然听到街道旁的热闹,那些喧嚷几乎从窗子透进房中来,不过马车内却是另一方天地,顾希言温婉地坐在那里,不怎么吭声,尽好自己的本分。


    正走着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原来前方因为人流过多,竟有树木倒塌,正派人前往处置。


    二太太不悦:“也忒不吉利了!”


    说话间,便听到外面马蹄声,似乎有人停在马车外,小丫鬟来禀,是三爷。


    三爷?


    顾希言心里微动,陆承濂来了?


    果然,便听到陆承濂在外面道:“太太,且得等一些时候了,若是嫌闷,便让底下人送些茶水果子?”


    二太太也有些烦躁憋闷,便道:“好,不拘好坏,要些新鲜干净的。”


    陆承濂:“是,太太稍等。”


    他吩咐下去,于是很快便有人送上来了,马车的垂帘被撩起,隔着一层轻盈薄软的垂帷,顾希言看到陆承濂也上了马车。


    他太高,车里装不下,得弯着腰。


    一旁侍女连忙奉上果子,顾希言接过来果子,半蹲在二太太下首,侍奉着。


    外面陆承濂道:“这果子刚刚采摘的,倒是新鲜。”


    二太太品过,也觉得不错,便对顾希言道:“渊六媳妇,你也用些吧,好歹垫垫,等会儿且得赶路。”


    顾希言略犹豫了下,才道:“是。”


    她便用手帕捧了一个,小心地吃了,吃着时,陆承濂就在外面,距离太近,马车内又太安静,尽管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她感觉陆承濂一定听到自己咀嚼的声响了。


    其实也没什么,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怎么都是一家人,便是大伯子和弟妹也不至于顾忌那么多。


    可……还是脸红心跳。


    人一旦心虚了,有了歪想法,便是喝口水都觉得心虚。


    **********


    所谓扫墓,于寻常人家无非是剪除荆草,不过于国公府这种世家大族来说,又别有一番讲究,据说祖上特意请了堪舆先生选定的茔相,有五色土的兴旺地段,选定后又在祖坟周遭置办了祭田,多达百顷,并派遣了温良朴拙的世代忠仆在此照拂看管,同时也会招临近忠实农家来耕种,收取地租。


    如今国公府一行人等,其实是前往祖坟所在的阳宅别苑。


    终于抵达那别苑附近时,二太太闭目养神,顾希言终于得以机会,看了一眼外面。


    她这种深宅大院的妇人,平日不轻易外出,清明节是难得几个可以随意出来的日子。


    此时正是春日,却见远处群峰隐现,青翠如洗,不免心旷神怡,便多看了几眼。


    正看着,就见那边几个骑马的过来,都是国公府的爷们,为首的赫然正是陆承濂。


    冷不丁的,顾希言脸红,忙撤回视线,放下锦帘。


    之后再不敢往外看了,待到马车抵达别苑,顾希言陪同二太太下了马车,前往落脚处。


    二太太一路上便念叨起来,说别苑一旁的厢房里停着谁家谁家媳妇,媳妇先没了,得先停灵等着,等夫君故后才能安葬。


    一行人略做歇息后,便要去扫墓了。


    国公府的坟茔颇为讲究,外面种了一圈柳树,里面则是种松柏,这些树木围绕着坟圈子,犹如一排松墙子般,只正面留了墓道方便进出。


    国公府的坟老爷是世代忠仆,修剪得勤恳,柳树条序井然,松柏明秀含青。


    孙嬷嬷折了一枝嫩柳芽为顾希言簪在发上,好让人知道这是刚上过坟的,所谓清明不戴柳,死了变黄狗,便是这意思了。


    顾希言由孙嬷嬷和几个丫鬟簇拥着,很快和府中郎君会和。


    陆承渊辈分并不大,是以如今能陪顾希言过来祭扫的无非是几个同辈兄弟并媳妇,以及三四个满了十二岁的族中晚辈,除此还有几位挑担的家丁,他们所挑担子两头是三层的竹编大幢篮,沉甸甸地装了香烛、茶酒和果菜等,又有专门的两个仆从带了金箔,楮钱和纸锭。


    众人正说着话,这时候看坟的坟老爷来了,坟老爷姓卢,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笑起来眼睛眯眯着,他殷勤得很,连忙招呼大家,领着大家进去坟地。


    众人便跟随他进去坟地,谁知这时就听身后的晚辈道:“咦,三爷也来了。”


    顾希言听这话,有些意外,又觉哪里不对。


    要给自己死去的男人上坟,突然遇到那个让自己意乱的,这事于她来说总归是有些怪异。


    可陆承濂是陆承渊同辈,一起来上坟也正常。


    她越发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去看陆承濂,咬着唇,缓慢地酝酿着眼泪。


    到了陆承渊的墓碑前,却见周围树木修剪得整齐,坟上已经长出新草来,顾希言看着那冒芽的草,心里突然就悲凉起来。


    这时候真切地意识到,她的男人就这么没了,坟头都长草了,于是泪便在眼眶中打转。


    这时郎君们把菜肴都拿出来,摆在墓前的石桌上,再点了香烛,大家叩头跪拜。


    顾希言也要跪拜,陆承濂却端来一个簸箕,亲手递给顾希言。


    顾希言愣了下,含着泪,怔怔地看着陆承濂。


    陆承濂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顾希言茫然地低头,待看到里面的细黄土才明白过来,这是上坟的风俗惯例,要给新亡人洒土。


    她连忙接过,将土倒在坟顶上方。


    一捧土洒落在坟头,盖住了才刚冒芽的青草时。


    顾希言的视线却落在坟的一侧空处,那里是她的位置。


    陆承渊先没了,坟不全,必须等她没了后,夫妻合坟。


    所以那是她百年后的归处。


    如果哪一日她不想活了,自缢而亡,立即便可以躺那里去,从此后夫妻再也不分开。


    一旁众人烧了金箔锡纸,烧为灰烬的金箔在飘飞,顾希言的思绪却扭曲起来,她开始胡思乱想,陆承渊在那边是不是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盼着自己去同他合坟?


    她若是看到自己和陆承濂勾搭了,是不是会气死,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正想着,旁边孙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袖,她顿时明白,这是要开始哭了,当下忙不迭地大哭起来。


    平日不太敢笑,却也不太好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也是惹人烦的,况且顾希言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可是此时她却可以放纵地哭,名正言顺地哭,且她哭得越响亮,众人越觉得她本分,觉得她贤惠,觉得她思念亡夫,每个月那五两银子就更应当应分!


    最开始顾希言其实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不过哭着哭着,那伤心劲儿就上来了。


    她可以第一万次在心里想,如果陆承渊没死——


    其实哪怕陆承渊没死,也许他会纳小,也许日子也有诸多不如意,可他死了,她便可以在心里去无限地想他活着该是如何美好。


    她跪趴在坟前,哭得很大声,哭得喘不过气,最后险些昏厥过去。


    一旁几位同辈媳妇搀扶着她,劝慰着她,于是她便听到了一年当中最为体贴温软的言语,那些往日没把她看在眼里的,此时也都郑重其事起来。


    顾希言哭得脑子昏沉沉的,只觉周围的一切都隔了一层,就好像她被封在一个透明的蚕茧中,所有的动静全都远去,她泡在麻木的悲伤中缅怀着亡夫,也悲恸着这寡居的一生。


    哭过后,心里却松快了,好像把这一年的委屈和悲愤,全都留给了陆承渊。


    同时也把自己该尽的责任,该遵守的寡道,也全都送给他了。


    顾希言红肿着眼睛,在众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一旁的阳宅暂且歇息。


    有人递上来茶水,她谢过,接过来麻木地喝了一口。


    窗外有一只喜鹊栖息在坟旁的松柏上,叽叽喳喳地叫,大家都说是吉兆。


    可顾希言却想着,莫不是陆承渊回来了?


    回来了极好,正好让你看看,我快受不了了,要偷男人了,但我实在没法,你快回来,我们两个对峙,交割清楚吧。


    这么歇了片刻,顾希言慢慢恢复过来,此时眼睛虽依然红肿,不过到底脑子清醒了,也理智了。


    她重新洗过,又换了新鞋新裙,才和众位媳妇一起外出。


    其实清明节扫墓,也是踏青时候,其他媳妇没什么心事的,一个个都雀跃着要游玩呢。


    顾希言也想外出透口气,不过她一个守寡的,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小心地跟随在众人后头,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承濂远远地看着,一身素服难掩风流韵致,反而越发衬得她温婉如水,楚楚动人,只是那双眼睛却哭得发红,眼皮微肿,显然是伤心透了。


    他收回视线,看着一旁挺立的松柏,想着她几乎哭晕在陆承渊坟前的情景。


    一时眸底皆是冷意。


    *************


    一行人等重新回去别苑,略歇息过,这时候都缓过来了,很有些兴致地开始踏青玩耍。


    顾希言依然不好太放纵,只陪着族中几个未嫁的姑娘一起在那里荡秋千。


    这秋千隐在绿叶丹英之间,竖立的高架雕了飞禽猛兽的样式,涂了丹漆彩绘,下面用彩绳悬了木坐,推引间随风飘荡,便仿佛飞禽纵跃于绿肥红瘦间,别有一番意趣。


    谁知顾希言帮姑娘们推着时,竟无意中摔了下,瞬间疼得“哎哟”一声。


    陆承濂见此,便要迈步,不过才迈出半步,便陡然止住了。


    顾希言疼得脸色惨白,众人连忙上前,把她搀扶回阳宅歇下,又有媳妇陪了她一会。


    她知道别人一心想着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让大家先去,大家客气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走了。


    秋桑开始在身边伺候,后来也去外面了。


    顾希言疼过那一阵,其实好多了,她便闭着眼睛,略靠在窗棂上,听着外面的笑闹声。


    恍惚间回到未嫁时,她恣意地玩耍,孟书荟笑着为她推秋千。


    老家的秋千不像这里的这么华丽,不过荡起来也很高。


    正想着,突然感到眼前一阵阴凉,睁开眼,却看到陆承濂,他正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顾希言下意识一慌,赶紧看外面,大家都在玩耍,但是万一有人折返过来,便会有人看到他们孤男寡女地在这里,这显然与礼不合。


    陆承濂嘲讽地道:“这么怕?”


    顾希言压低声音:“你干嘛?”


    因为之前哭过的缘故,她声音依然是嘶哑的。


    陆承濂:“看你刚才哭得那么伤心,想宽慰宽慰你。”


    顾希言咬牙,别过脸去:“你快出去!”


    瓜田李下的,这是在墓地的阳宅啊,哪能胡闹!


    陆承濂垂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你要我出去我便出去?”


    顾希言无可奈何,她要站起来,可她崴了脚的,没办法站!


    她羞耻不已,简直想哭了。


    陆承濂略俯首,修长挺拔的身形如山一般压下来。


    顾希言:“你疯了!”


    陆承濂在她耳边低低地道:“美人戴孝三分俏,六弟妹今日哭坟的样子,实在是勾人。”


    说完,轻轻吹了一口气。


    顾希言只觉呼啦一下子,半边脸像着火一样,大火燎原,很快把她整个都烧起来了。


    陆承濂却已经起身,挺拔的身形在她面前犹如松柏。


    他居高临下,审视地看着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你就这么想他?”


    顾希言故意道:“对,我想他,想他想得恨不得死了。”


    她扯唇,轻轻一笑:“他的坟上给我留着位子呢,等我死了,那就是我的墓穴,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下辈子还做夫妻。”


    陆承濂神情冷得骇人。


    他残忍地道:“只可惜,你再想他,他也不能跳出来,等你哪日被人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喊一百声陆承渊,他都不会出来了,他没给你留下什么,除了一个磋磨你的婆母,他就是这么没用!”


    顾希言听这话,愣了下,之后突然便无力起来。


    她又想哭了:“所以你随意欺负我,你毫无顾忌,你勾搭我,诱惑我,想让我被千夫所指吗!”


    她心里好恨,恨他对自己些许的好,也恨自己禁不住人家撩拨!


    陆承濂看着她沮丧的样子,神情逐渐变柔,他轻声提议:“顾希言,敢不敢,我陪你去看外面的风景,我帮你推秋千。”


    他的声音很轻,低沉诱惑:“你也想荡秋千,是不是?”


    顾希言听得心头突然发酸。


    是,她也想荡秋千,想穿海棠红缕金裙,想轻盈飘逸地荡起,想翘起穿了凤头鞋的脚,高高地伸向天空。


    衣袂翻飞裙带飘扬,她会无拘无束地笑,笑声惊飞枝头的鸟!她就是春日里的最美!


    可那么多媳妇姑娘在呢,她只能帮别人推秋千。


    陆承濂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我能给你什么,死去的陆承渊能给你什么,你心知肚明,是不是?”


    顾希言迷惘地望着前方,好一会,才抬起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我不想理你,我不想……”


    她喃喃地道:“今日是清明,我要给承渊扫墓,求求你了,让我清净清净行吗?”


    陆承濂冷笑:“顾希言,陆承渊只是你的借口,拿来搪塞自己的幌子,你自己也清楚,是不是?”


    顾希言愣了下,心突然抽痛起来。


    不过就在这痛意中,她咬唇,给他一个回击:“那你呢,三爷,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一族的兄弟,都是一个锅里吃饭,听说你们自小交情便好,如今你也得来坟上——”


    她顿了下,湿漉漉地看着他:“你来扫墓,顺便勾搭他的遗孀?”


    第29章 画壳


    第29章鸡蛋画壳


    身为簪缨诗礼之家, 敬国公府于这清明礼仪上自有一番成套的规矩,可谓繁琐累赘,不过到底是从深宅大院出来了, 府中年轻媳妇姑娘都活泛起来。


    午膳颇为丰盛,都是祭祀之物,据说吃了这个能得到祖宗福气的荫庇,不过可惜是要定量的,不许每个人多吃,只能浅尝, 甚至于大家都吃不饱。


    顾希言倒是颇喜欢青团和枣糕, 只可惜她身为寡妇,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贪吃,只吃了一个小青团,觉得没吃够。


    好在午膳后便稍微放松了, 坟老爷带着家中几个小子庄子中架起铁锅炖小鸡, 春天的小嫩鸡, 用柴火烧, 烧得热气腾腾的, 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 让人闻着只流口水。


    女眷们便聚在内苑,荡秋千, 射柳, 斗百草,玩得不亦乐乎。


    正玩着, 就见有仆妇搬来七八张黄杨木矮桌,又有壮实丫鬟搬着几个红木箱子,并笔墨砚台, 大家一看便知,这是要画蛋了。


    这画蛋还是陆家昔年自老家带来的风俗,在清明祭扫当日,取一些硬壳鸭蛋,连壳煮熟了,再用茜金草汁在蛋壳上描绘一些图画。


    每个人描绘两三个放置着,最初时候这鸭蛋是看不出什么的,待到三四日后,那画迹先变成淡蓝,之后转深逐渐成紫,最后待到那颜色变为红色后,再剥开蛋壳,便能看到鸭蛋白上有之前精心描绘的图案纹饰。


    最初这风俗缘由已经不可考,如今陆家人不过聊作趣味罢了。


    顾希言经过那一场哭后,一直有些疲乏,仿佛所有力气都哭没了,更兼有个陆承濂,让她心神不宁的。


    这会儿大家伙都在,她不声不响的,闷头待在角落,也跟随大家拿了画笔来画,只是这鸭蛋上作画,其实并不好画,需要耐心,一笔笔细致地描绘。


    年纪大了早早摞下笔,说眼花,画不了,年轻的也没耐性,画一两个敷衍过,便勉强应个景。


    唯独顾希言,左右也没什么事,更不想和人说话,便埋头在这鸭蛋画中,好歹能消磨时间,也算是躲避大家伙的一个由头。


    她耐心地拈了羊毫小笔,蘸了茜金草汁,在那莹白蛋壳上细细勾勒,笔尖游走间,勾出几茎兰草,一抹翠竹,或者几朵闲云。


    正画着间,突然一抬眼,便见面前站着一人。


    身形很是颀长挺峻,着竹青锦袍,脚上云靴沾染了些许泥尘。


    顾希言知道是陆承濂。


    她攥着羊毫小笔的手僵了僵,手底下的那兰草却是勾勒不下去了。


    周围还有别人呢,他要做什么,若是让人看到,别人岂不起了疑心?


    她屏着呼吸,捏着笔,一动不动的,也不敢抬头看,偏生面前那人也不走,似乎在低头看自己。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顾希言脸烫,她死死咬着唇。


    就在这让人窒息的僵持中,那抹身影终于动了下,走开了。


    顾希言压力陡减,身子松懈下来,拿着笔,继续画。


    只是这一次,却怎么都无法集中心神,她忍不住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


    其实他说得对,陆承渊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一个活人给死人守着,那个死人又不会感知到,有什么用?


    她与其说是为陆承渊守着,还不如说为国公府的声名,为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期许而守着。


    当然也为她自己那每月五两银子守着。


    所以……如果不是这些,她根本没必要守着。


    她又想起陆承濂说的,要带自己荡秋千,说想要自己的画。


    在这种思绪中,她低下头继续画,魂不守舍地画,待画完了,细细一看,自己也惊了下。


    鬼使神差的,她竟画了陆承濂。


    她脸红耳赤,又觉心虚,仿佛犯了天大的错。


    她顿时恨不得将这鸡蛋捏碎了,扔掉,这样才不会被别人察知那隐晦的心思。


    恰此时旁边小丫鬟过来,她便随口道:“笔下一颤,这幅画竟画毁了。”


    说着便拿了小锤子来捶这鸭蛋。


    谁知旁边五少奶奶恰好看到了:“怎么就坏了,我看看——”


    其实如今根本看不出来任何痕迹,茜金草汁已经干了,不过顾希言还是心虚死了,道:“不好看。”


    五少奶奶:“怎么不好看了,你画技好,我可不嫌弃,你不要就给我。”


    她正愁自己画得不好,也懒得画,低头画太久,脖子都要累酸了。


    顾希言一听,当然不能给她!


    几日后,画显形了,若是让人看到,那她更觉羞惭了!


    这时,一旁九姑娘凑过来,笑着道:“给我,给我,我要!”


    顾希言更不想给了,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推拒,反正不能给,这个蛋如今看不出什么,过几日就是罪证!


    正想着措辞,就见陆承濂看过来,他扫了一眼九姑娘,眼神别有所指。


    顾希言的手顿了顿,多少明白了。


    九姑娘素来和陆承濂亲近,所以是陆承濂让她来要的。


    她手一松,没再说什么,于是那蛋便到了九姑娘手中。


    五少奶奶见此,便笑着对九姑娘道:“好姑娘,你怎么抢我的蛋?”


    她说完这个,周围人等都愣了下。


    五少奶奶也意识到这话的歧义,腾的一下脸红了,周围一众奶奶媳妇全都笑起来,年轻姑娘也都抿唇笑着躲开了。


    **********


    回去的路上,顾希言安分地跟在二太太身后,却在一抬眼间无意中看到,陆承濂手中握着一个蛋。


    他正轻轻摩挲把玩着,她这么看着的时候,恰好陆承濂也看过来,视线片刻的交汇,顾希言清楚地明白,那个鸭蛋便是自己刚刚画下的,落到了他的手里。


    其实只是一幅画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若是外人看到未必看得懂,但只是自己心虚罢了。


    一个人一旦心虚了,别人多看她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了。


    这一日顾希言回到府中,心里依然不得安宁,晚间时候辗转反侧,她不断地回想着陆承濂,回想着那个蛋,想到过几日蛋上的画显出颜色来,他便将看到了。


    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都写在那颗蛋上,被他偷偷得知了,这就仿佛她在利用这鸭蛋来偷传私情,于是心里便生出隐秘的羞耻来。


    一时之间竟仿佛丢了魂,整个人心驰神往,又羞耻到颤抖。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睡去,谁知道刚一睡着便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陆承濂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自己跌跌撞撞的,想挣扎,却不能挣扎,恍惚中又仿佛自己是心甘情愿的,想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陆承濂便抱住自己,他竟要低头亲自己了!


    顾希言的心疯狂地跳,她竟然在期待着,期待着陆承濂亲她。


    就在陆承濂的唇即将落在她唇上时,突然间周围蹦出许多人来,他们指指点点地笑,笑说寡妇偷人了,又说大伯子偷弟妹了,这两个人不知廉耻地搅和在一起了。


    顾希言简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就在这种极度的尴尬和羞窘中,她醒了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锦帐上方的绣纹,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是了,这是做梦,是假的。


    没有私奔,没有偷情,也没有被人捉奸的羞耻。


    她松了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外面的秋桑却被惊动了,她睡意含糊地道:“奶奶,怎么了?”


    顾希言:“没事,你睡吧。”


    这么一说话,顾希言觉得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不过她并没在意。


    她还处于惊魂甫定中,梦里的情景太可怕了,想到只是一个梦,她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得缓口气。


    就这么望着锦帐的顶子,慢慢地熬着,她终于重新睡去了。


    谁知第二日再次醒来,却是身体沉重,浑身无力,她恍惚中看到孙嬷嬷和两个丫鬟都凑在身边,秋桑眼圈都红了,孙嬷嬷用热毛巾给自己擦拭脸颊和额头。


    孙嬷嬷看到她睁开眼,叹了声:“少奶奶,你要吃点什么吗?”


    顾希言却只觉得孙嬷嬷和她的声音都很遥远,仿佛隔了一层。


    她艰难地摇头,想说点什么,却根本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


    人怎么可以这样,舌头和嘴巴竟是如此沉重的存在,动一动都艰难了。


    这时她听到耳边有些声音,那些声音凌乱破碎,不过顾希言用她混沌的脑子费力地想明白了。


    她病了,似乎是发了高热,已经请了大夫。


    除了大夫,国公府还请了道士来,听说还是个仙儿,那仙儿在她房门外转了一圈,说是国公府的爷想媳妇,跟着回来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被唬住了,于是在她房门外用锅底灰划了线,还烧了火盆,又在外面贴了黄色符咒。


    对于这些,顾希言也是断断续续感觉到的,其实她头晕眼花的,只觉得床榻旁人来人往,一片乱糟糟,想清净一会都不能。


    隐约中似乎听到老太太的声音,老人家叹息:“她去祭扫承渊,回来就病了,这是承渊想她呢,我也来这房中坐坐,若是承渊回来,也能让他看看我,看看我有多想他,我想他想得头发都白了!”


    老太太这么一说,众人似乎都难过起来,纷纷擦拭着眼泪。


    顾希言无声地靠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并不是自己,她只是一个摆设一个象征,她的脑门上写着陆承渊的遗孀几个大字。


    她活在这里,她不是顾希言,只是陆承渊昔日的妻子,是作为陆承渊存在过的痕迹。


    她病了,那也是因为陆承渊回来了,而不是她在煎熬痛苦。


    老太太走了,许多人也跟着走了,她浑浑噩噩地躺着,仿佛什么都不能自主,却会被灌汤药,苦涩的汁水,恨不得吐出来。


    恍惚中又听到外面孟书荟来看她了,顾希言自然是想见孟书荟,便用干涩的声音喃喃地道:“让她进来。”


    谁知三太太却道:“可不能随便让人来,这几天才刚刚拜祭过,人又病了,怎么好让外人来呢?”


    顾希言听了,便生了一股子恼,恨不得起来给三太太一巴掌!


    我嫂子来看我怎么就不能来?


    可她实在没力气,也说不出话,又想想她确实病着,万一嫂子就此传染了病气怎么办?罢了罢了。


    偏生这时,三太太又凑到她跟前:“承渊媳妇,你仔细回想下,做了什么梦,可曾梦到承渊了,若是梦到,你仔细想想,承渊都说什么了。”


    梦?


    顾希言瞪大眼睛,望着上方三太太那张脸,刻薄的,冷漠的,却也衰老的一张脸。


    之后的话,她没太听清楚,只看到三太太的嘴一直动,就在她上方。


    那嘴涂了口脂,口脂明明是香的,可顾希言却觉得臭,觉得膈应,犯恶心,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拼命伸出手,挥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顾希言的巴掌甩在了三太太脸上,很是清脆的一声,在这病房中格外惹眼。


    房中有嬷嬷,有丫鬟,也有跟着三太太过来的,此时看到这情景,全都呆了。


    那可是婆母啊,儿媳妇打婆母了!


    顾希言一巴掌甩出去后,竟觉得身上添了几分力气,心里也畅快了。


    她便拼尽全力,胡乱地扑打,又死死揪住三太太的头发。


    她想问她,整日里刻薄斥责,凭什么这么刻薄,难道她没给他陆承渊守着吗?才十七岁便丧了夫,她就这么苦苦守着,难道这还对不起这国公府的门第吗?


    还想问,为什么不许嫂嫂进来看自己,凭什么不许!


    她病了,她想身边有个疼她的亲人!


    周围人等最开始吓傻了,待听到三太太的尖叫,这才慌忙扑上来救她,可顾希言此时虽没力气了,依然拽着三太太发髻不松开,三太太龇牙咧嘴地疼,大家也不敢使力。


    又有秋桑,看大家都扑过去救三太太,大声喊:“奶奶病着呢,她身上 病着呢,你们别碰她!”


    她自是一个忠心护主的,拼命推搡众人,不许大家碰顾希言,春岚以及萍儿见此,也都赶过来帮忙。


    于是床前乱作一团,待到终于顾希言松了手,房中一片狼藉,三太太发髻散乱,头发被採得落了一地。


    三太太恨极了,抬起巴掌就要厮打顾希言。


    秋桑慌忙扑过去护住,巴掌落在秋桑背上,秋桑哭着大喊:“奶奶病着呢,原不是她本意要打……”


    三太太气得咬牙,用脚踢打秋桑,又怒斥道:“把这小丫头赶出去!”


    此时恰孙嬷嬷就在门外,也听到里面动静,她自是不忍心,忙道:“这是六爷,是六爷回来了!”


    她这一喊,三太太原本的恼怒瞬间僵在那里。


    她狐疑地看着顾希言,此时顾希言双眸紧闭,脸颊通红,看不出个所以然。


    孙嬷嬷见三太太被自己说愣了,脑子飞快地转,赶紧编:“太太难道忘了,前儿外头仙儿不是说,说少奶奶病这一场,就是因为清明节扫墓,咱们六爷也跟着回来了,如今少奶奶这般光景,保不齐就是六爷附上身了!”


    她这一说,周围人全都后背发凉,大家惊恐地望向顾希言。


    此时榻旁一片狼藉,锦被半遮住顾希言的脸,看不真切,只一缕乌黑鬓发垂下来,众人瞧着,越发胆寒,竟已信了七八分。


    三太太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适才她分明看到,是顾希言要打自己,她用那么厌恶的眼神望着自己,一巴掌没够,她还得打两巴掌!自己脸上如今还热辣辣的,只怕都要肿起来了!


    结果可倒好,竟然说什么承渊作祟,那不是胡咧咧吗?


    第30章 从此后她再难逃出他的手……


    第30章病好了


    顾希言太累了, 她听到三太太吵嚷起来,大声地闹腾,但她疲惫困顿, 还是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不知道多久,耳边再次闹哄起来,院子中全都是人,似乎还有念经声,絮絮叨叨的。


    她头疼,疼到快裂开了, 想让他们都滚, 可没办法,她嗓子是干哑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浑身酸软, 手指头都没力气了。


    就在这种浑浑噩噩中煎熬着, 一直到这日傍晚时候, 她总算感觉自己摆脱了原来的昏沉沉和无力感, 人也恢复了点力气, 甚至觉得有些饿了。


    病着的这几日, 她第一次觉得饿。


    秋桑一听,差点哭了:“知道饿, 这是要好了!”


    说着赶紧让小丫鬟给她拿稀粥来, 稀粥是用温水煲着的,就等着她什么时候饿了好给她吃。


    顾希言便半靠在榻上, 秋桑伺候着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用了半碗后, 她便慢慢有了力气。


    于是许多事她也可以清楚地去想了。


    想了国公府众人,想了自己嫂子,她对孙嬷嬷道:“打发个人,给我嫂子说一声,就说我好点了,过几日她再来看我吧。”


    孙嬷嬷连声应着出去了。


    身边没别人了,秋桑才道:“奶奶,你可记得病中的事?”


    顾希言有些茫然:“什么?”


    秋桑看外面没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奶奶病着时,打了三太太。”


    她这一说,顾希言吓了一跳:“是吗?我真打了?”


    她当时恍恍惚惚的,隐约觉得自己在做梦,结果竟真打了?


    秋桑眼睛贼亮地点头:“是,奶奶,你打三太太了,你这样打——”


    说着,秋桑抬起手比划着,一巴掌,又一巴掌,然后揪头发,使劲揪,死命揪。


    她比划得活灵活现,顾希言不敢置信:“我打了三太太,三太太没恼?”


    秋桑便噗嗤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情景,以及孙嬷嬷所说的话。


    顾希言越发不敢信:“他们就信了?”


    秋桑:“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后来老太太来了,老太太反正是信!如今老太太吩咐了,先好生照顾你,等你醒来再说。”


    顾希言沉默须臾,忍不住再次问:“所以我打了三太太几巴掌?”


    秋桑:“两巴掌呢!”


    顾希言:“才两巴掌啊……”


    秋桑:“……”


    顾希言细细回想着自己那两巴掌,想象着自己是如何痛打三太太,竟觉身上的病好了七八分。


    秋桑嘟哝道:“奶奶,先别想了,还是多吃点,你都好几日不曾用膳了。”


    这几天都是她和春岚给奶奶灌进去些米汤和药汁,实在是艰难。


    顾希言一听:“我病了几日?”


    秋桑:“足足三日了。”


    说着,她念了一声佛:“总算好了。”


    顾希言听她这么说,却想起陆承濂,还有那蛋,顿时暗道一声不妙。


    三日功夫,那鸭蛋上的画也要显形了,这会儿陆承濂剥开鸭蛋,便能看到自己的画了。


    当然也许他已经剥开了。


    顾希言想到这里,身子倏地一软,又觉脸上发烫,原本退下的烧,仿佛又起来了。


    她的心仿佛也要被剥开了,被人看到了。


    她软软地偎在引枕上,只觉身心飘忽,整个人像是浮在半空中,没什么实感。


    偏这时,只听外头脚步声响,便有萍儿急匆匆掀帘进来:“老太太并二太太、三太太都过来了!”


    顾希言唬了一跳,忙要起身,秋桑赶紧道:“奶奶,你且躺下,躺下!”


    顾希言想想也对,反正是病着的,忙又躺下,秋桑手忙脚乱地替她掖好锦被。


    很快老太太在媳妇姑娘们的簇拥下进来了,秋桑春岚萍儿等慌忙迎接,顾希言也仿佛虚弱地睁开眼,作势要强撑着下榻。


    老太太自然连忙道:“身上既不好,不必拘这些虚礼。”


    又仔细把顾希言一番打量,问身边的李师婆:“你瞧她这气色,可是要好了?”


    这李师婆便是俗称的道妈子,原是白云庵的执役,因老太太常往庵里进香,她接待得殷勤,一张嘴又最能说,也会掰扯些佛法因果,老太太觉着她是个明白人,但凡有个梦魇或者心里不解之事,总要请她来参详,今日这情形,自然少不得她在场。


    李师婆不敢大意,连忙近前,装模作样好一番打量顾希言,最后忽然拍手道:“果真六爷回来了!”


    老太太听闻大喜,一旁众人却觉后背发凉,就连三太太都有些小心地看向顾希言。


    老太太自然细细问起来,问李师婆,又问顾希言。


    顾希言实在做不出陆承渊的样子来装神弄鬼,只好装傻,一问三不知。


    老太太:“这就是了,承渊回来了,他是男人家,但凡他做了主张,你自然记不得什么。”


    三太太满肚子委屈,道:“若是我们承渊,他又怎么会打我?他难道不认识他娘?”


    那李师婆连忙道:“若是回魂上身,见了太太心里喜欢,分不清轻重,当时奶奶不是扯着太太的头发不放吗,那是舍不得撒手!”


    老太太深以为然,又仔细问三太太,当时怎么挨打的,怎么被揪头发。


    此时满满一屋子都是媳妇姑娘的,三太太好歹也是长辈,却被这样问,当下也是窘迫尴尬,又觉丢了体面。


    可没法,老太太问,她少不得回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中颇有些幽怨:“採着我的发,扯得头皮痛了两三日。”


    老太太听这话,顿时拉下脸:“你听李师婆的话,这是承渊回来,他惦记着你这个当娘的呢,你说你,一个当娘的,往日承渊在时,也没见你好声好气说话,如今承渊没了,到了地府都惦记着你,特意回来看你,这是孩子一片孝心,怎么,连这个都受不住?”


    这一席话说得三太太无言以对。


    她看看榻上的顾希言,顾希言虚虚软软地靠在榻上,仿佛万事不能做主的样子。


    她回想这事,心里还是疑惑,想着当时顾希言那眼神,分明是她要打自己,怎么非说是承渊,不过是个借个由头打自己罢了!


    可这会儿,老太太却信了她的鬼话,倒是让自己白白挨打了。


    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低下头,勉强笑着说:“是了,还真是承渊回来了。”


    心里却气恼得很,我信你个鬼!


    **********


    打了三太太两巴掌,装神弄鬼一番,倒也糊弄过去了,只是三太太终究不甘心,看着顾希言时,那眼神都是埋怨嘲讽的,仿佛恨不得挠她一把。


    顾希言没法,只好装傻,茫然地看着帐子顶,仿佛精气神不足的样子。


    因有老太太的吩咐,三太太终究说不得什么,只好罢了。


    待终于把三太太熬走,顾希言才松口气,想着终于可以清净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却想起老太太的说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顾希言说不上多信,但有时候又会疑惑,这世上真有鬼吗?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是陆承渊来找自己了,如果这样的话,陆承渊是生气了吗?是在惩罚自己吗?


    当想到这个的时候,顾希言却是丝毫不怕,甚至一个冷笑。


    她想着陆承渊你就这么莫名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孤苦无助,你的长辈有几个能帮衬我的,我遇到难处的时候谁又为我着想?谁把我当成正经国公府少奶奶了?


    如今你回来了,不去让别人病,反倒让我病一场,这不是欺负我吗?


    嫌我守你守得不好,那我以后干脆不要守着你!


    有本事你来报复我,把我带走!


    她磨着牙,心里恨恨地想,偏偏就要红杏出墙给你看,气得你从棺材里蹦出来吧。


    ***********


    这几日,迎彤只觉自家爷实在是有些古怪。


    自打清明扫墓回来,便寡言少语,只每日过去老太太和公主殿下那里请安,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回来后,便闷在书房中。


    迎彤实在是想不透,实在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可惜也没人可以说。


    沛白走了后,底下丫鬟也不太敢和她多说,她自恃身份,也不愿和她们提,以至于迎彤竟有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日,她恰好看到阿磨勒正挂在翠竹上打旋儿,心里一动,便对阿磨勒招手。


    显然阿磨勒很不敢相信,疑惑地指指自己。


    迎彤连忙点头,阿磨勒这才一跃而下,来到迎彤身边。


    迎彤一身讲究,衣着精致,阿磨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迎彤便温柔笑着和阿磨勒说话,哄着阿磨勒,果然把阿磨勒哄得心花怒放。


    迎彤这才借机打探起陆承濂。


    阿磨勒听了,困惑地睁着滴溜圆的眼睛:“爷?”


    迎彤笑得越发温柔:“是,最近爷是怎么了,我瞧着和往日不太一样。”


    阿磨勒便费力地想,想了一会,才告诉迎彤:“爷饿了。”


    迎彤:“?”


    阿磨勒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嘴巴,又比划了一个圆,然后作势将手中物放入嘴巴中,大口大口地嚼。


    她望着迎彤:“蛋变成鸡,爷吃了,爷想吃了。”


    迎彤越发疑惑,阿磨勒却轻松一蹦,重新回她竹子上去了。


    迎彤拧着眉,陷入了沉思……


    于是,这日傍晚时,她托着茶盘,捧了几样时新果子过去书房。


    谁知道进去后,便见陆承濂站在窗前,手中拈着一物,正仔细端详。


    她疑惑,忙看过去,认出那是一枚鸭蛋。


    是清明时大家伙用来画的鸭蛋。


    她越发纳闷,但也不敢多问,想着阿磨勒的话,便小心翼翼地将果子放在黄木案上,并低声道:“爷,用些果子吧。”


    她解释说:“是郊外庄子新送来的,黄花麦果,还有茧果,老太太吩咐了,这是清明的供物,大家都该尝尝,也好沾些祖先的福泽。”


    陆承濂并不曾多看迎彤一眼,只淡淡地道:“放下,出去吧。”


    迎彤忙道:“是。”


    陆承濂:“你传下话去,以后没我吩咐,不许随意踏入书房。”


    迎彤心里咯噔一下。


    陆承濂的书房是单独的一处跨院,平时府中丫鬟小厮都不会轻易来这边,也只有她和沛白,因早几年便侍奉在陆承濂身边,那时规矩还没这么分明,她们来往惯了,偶尔也侍奉笔墨,所以她和沛白依然会来书房走动,只是极少罢了。


    如今沛白不在了,能随意来书房的就她了。


    爷这话,哪里是在说别人,分明是在说她。


    她自是有些心寒意冷,又觉伤心难受,今日爷这般冷淡疏远,话里话外透着敲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她到底忍下,勉强堆起笑,低声道:“是,奴婢明白了,奴婢先行告退。”


    待推出去后,她想起陆承濂手中那鸭蛋,莫名,莫名之余,突然意识到阿磨勒的意思了。


    阿磨勒是看到了陆承濂的鸭蛋,才和自己那么说的!


    她咬牙,无可奈何。


    什么饿不饿的,根本不是那回事。


    房内,陆承濂的视线重新落在那枚鸭蛋上。


    这几日他将鸭蛋摩挲在手中,已经快把这鸭蛋盘熟了。


    若这是一颗生蛋,只怕都要孵出小鸡来了。


    其实他知道这个时候剥开便能看到那幅画。


    他清楚记得她当时画画的样子,略抵着白净修长的颈子,纤细的手握着画笔,神思迷离,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几笔。


    他隐隐有种感觉,那一刻的她画下的,必是她心中所想。


    况且后来她又很是羞窘地不肯将这颗蛋落在人手,可见果然这画是不好给外人看的。


    他满心期待,不过并不着急,越是期待越是好奇,他越不着急打开。


    于是他打了一个响指,唤来阿磨勒。


    阿磨勒总是办坏事,总是让他恨铁不成钢,不过这都没什么,她是最机灵,最忠心,也是最适宜在这国公府中探听消息的。


    一个响指后,阿磨勒身形一闪,出现在他面前。


    陆承濂:“如何?”


    阿磨勒恭敬地、原原本本地讲自己在顾希言那里所见所闻都讲了,包括老太太说什么,秋桑说什么,顾希言说什么,以及李师婆如何如何。


    事情走到如此荒诞的地步,陆承濂自然是没想到。


    他当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一说,她之所以病了,不过是她素来体弱,不怎么出门,如今乍然出去,荒郊野外痛哭了一场,又吹了风,难免寒邪入侵罢了。


    不过此时他笑了笑:“这样也好。”


    她跟个小猫儿一样,看似柔顺无害,但其实急眼了,性子大得很,伸出爪子能挠人。


    孙嬷嬷心里是护着她的,给她诌出这么一个由头,也算是帮了她。


    陆承濂吩咐道:“你留意三太太那里的动静。”


    三太太心中有气,只怕不甘。


    阿磨勒领命,又道:“迎彤刚才和我说话。”


    陆承濂:“她?和你说话?”


    阿磨勒点头,又把迎彤说的,一字不漏地告诉陆承濂。


    陆承濂挑眉:“我饿?”


    阿磨勒便指了指陆承濂手中的鸭蛋。


    陆承濂好笑:“是,我饿,以后你和人说,便这么说,不过不许提起这鸭蛋。”


    阿磨勒自然应着,她做事最是一丝不苟,会认真地记住陆承濂说的每一句话。


    待到阿磨勒退下后,陆承濂又吩咐小厮,去和厨房说一声,他最近有些风寒,要厨房多备几道稀烂的膳食,那小厮虽然觉得奇怪,但自然依令去办了。


    等到书房中只自己一人,陆承濂垂眼,看着手中的那鸭蛋。


    再寻常不过的鸭蛋,此时已经被他盘得滑润柔腻,触感极好。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在蛋壳光滑而细微的颗粒感上,终于要剥开它。


    当这么做的时候,他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在剥开那个女人的心,剥开那个女人的衣裙。


    高门深宅里的妇人,还是个守寡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只能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用最古板的衣裙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件鲜亮首饰都不敢簪戴。


    不过陆承濂清楚地知道,包裹在那沉闷衣衫下的,是冰肌雪肤,是不堪一握的风流体态。


    他看到过。


    那一日天子狩猎于行宫别苑,敬国公府诸位家眷也跟随在列,傍晚下榻后,他有急事去寻陆承渊,结果无意中窥见了。


    其实未嫁时,她喜欢鲜艳颜色,喜欢洒金遍地锦的罗裙,还喜欢用金灿灿的头面,嫁人后,她添了几分妇人的温婉,但每日都会仔细梳妆,她会施粉黛,抹胭脂,会将柳眉描得细致柔媚。


    后来,陆承渊死了,她便将昔日所有的鲜亮都收敛起来。


    好像从陆承渊死了的那一刻,她的一部分也随陆承渊走了。


    陆承濂又想起陆承渊旁边的那处空位,那是留给顾希言的墓穴。


    她还没死,他们却已经想好了她死去的位置,甚至连要怎么摆放她,他们都盘算好了。


    当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指尖捏住蛋壳的边缘,轻轻将蛋壳剥离。


    破碎的蛋壳一片片地落下,于是一颗弹软嫩滑的鸭蛋白便出现了。


    陆承濂举起来,观察着上面细腻的红色画迹。


    她画技了得,哪怕是在鸭蛋这么小小的方寸间,也能画出一片天地。


    寥寥几笔,是花,是柳,是秋千,是推着秋千的长袍男子,以及坐在秋千上的乌发女子,男子温存俊逸,女子裙裾翩跹。


    秋千轻荡间,自有一段风流韵致。


    陆承濂注视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终于张开薄唇,牙齿轻轻咬破那莹润的蛋白。


    他吃的并不是蛋白,而是她,那个妇人。


    从此后她再难逃出他的手掌心——


    作者有话说:本章发100红包,么么哒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