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一身素净衣裙却难掩绝……
第21章苏香丸
这几日顾希言有些犯咳, 想来是那日竹林中受了惊吓,之后又着凉,这才犯了咳疾。
若是什么要紧病, 自然是禀了三太太,去请大夫来,但一则顾希言不想多和三太太交道,二则这咳疾也算不得什么,且养养便是,于是便自己每日用蜂蜜调了米汤送服, 又仔细添衣保暖, 如此调养了三四日,咳嗽方渐渐止住了。
又因这几日五少奶奶提起瑞庆公主如何如何,顾希言想起前次瑞庆公主赏了自己酥油熬□□,当时还特意叮嘱要趁热给自己送来, 让人受宠若惊。
之后自己在老太太处见过, 已经郑重谢了, 但终究觉得欠了一些。
如今既养好了, 便想着还是得特特走一遭泰和堂, 去给公主问个安, 只是又想着那是陆承濂之母,自己若刻意讨好, 被陆承濂知道了, 倒仿佛自己如何。
她略一踌躇,便过去五少奶奶院中串门, 这院落东边是一整排的槅子,槅子上镶嵌着大块的明瓦,并有软绸帘遮住里面, 隐约见几个丫鬟伺候在门前,又听得里面说笑声。
顾希言脸红,她知道那是男女调笑声,没想到五爷竟然在家。
她待要退回去,悄没声息走了,可早有丫鬟见到了,忙打了招呼。
话音未落,只见软帘一掀,五奶奶忙忙迎出来,她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葱绿夹袄,下面一条松散的白绫细折裙,一头发髻松松地挽着。
她笑着道:“好妹妹,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坐!”
顾希言此时也退不得,硬着头皮进去了,好在这时五爷已经走了。
房间中很是宽敞,丫鬟也支起下窗透气,铜香炉中也散发出袅袅香气。
不过顾希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她觉得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种气息。
她也是有过夫妻情事的,自然瞬间懂了,更觉不自在。
五少奶奶亲自捧了茶给她:“你尝尝我这茶,虽比不得公主那里的,却也好喝,是我娘家从岳州带回的。”
顾希言略品了品,自然夸好喝,说话间进入正题,说起想过去公主那里请安一事。
五少奶奶噗嗤一笑:“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前次喊你一起去,你都不去,如今倒是主动要去了。”
顾希言叹:“此一时彼一时,上次因了三爷的事,我心里大不自在,唯恐三爷恼了,可我一妇人家,和爷们也不好多说,便想着去公主跟前请个安。”
五少奶奶收了笑:“我想着也是这么一回事,要说咱们府中这三爷,他那性情也古怪得很,谁敢轻易招惹他,你如今开罪了他,可不是得处处小心着。”
顾希言品度她的言语,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和陆承濂有什么私情,当下心中大为放心。
顾希言略用了半盏茶,五少奶奶也忙换了见客的衣裳,又有小丫鬟们进来,捧着银盆,巾帕,香胰子并青盐等,服侍五少奶奶盥漱了。
待一切妥当,两个人这才结伴前去泰和堂,到了泰和堂,恰宫中内监来传太后赏,便见一溜儿的宫娥内监捧着朱漆描金盒,鱼贯而入,好生气派。
五少奶奶自然是大开眼界,对顾希言道:“瞧,这就是天家气派,同在一府中,公主殿下和咱们可真是云泥之别!”
瑞庆公主所居泰和堂,是有单独一道门出入,宫中太监侍女都是自宫门出来,乘坐马车直达此处,来往便利。
顾希言却想起陆承濂,想着他是瑞庆公主唯一的血脉,是皇太后宠爱的外孙,更是皇帝倚重的外甥,他自小所享受的富贵,远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这么一来,在自己看来得之不易的绿砚台,或许于他来说,真是一个俗物?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能想象的了。
待进去拜见了瑞庆公主,公主显然心情不错,略含着笑和她们说话,又特意对顾希言道:“濂儿性子素来不羁,前日皇上还训了他一通,他行事若有什么不周,你便多担待些。”
公主能和她一小小晚辈说这个,自然是天大的面子。
顾希言忙赔笑:“原是侄媳不知礼数,倒扰了三爷清静,实在贻笑大方,好在府中殿下和老太太都是慈悲宽厚的,怜我年轻守节,外面规矩并不太懂的,是以并不会怪罪于侄媳,侄媳想来,也实在是愧疚感激。”
她这一番说得瑞庆公主也颇为满意,她自然已经审问过陆承濂,知道他是从盐铁司陈谦惠那里听说消息,又恰好赶上并州府的举子打探这件事,知道这是国公府媳妇的娘家。
事关自家守寡的侄媳,倒是要外人帮着打探,他面上过意不去,便顺手吩咐了。
谁知道事情传进来,反倒惹得这侄媳不安,才要拜谢。
就她来说,这侄媳自然是做事不妥帖了,可小门小户嫁进来的,镇日守在后宅,没什么见识的,她又能懂得什么。
是以如今顾希言这一番说,瑞庆公主倒是心生几分怜悯。
她笑道:“你们来得巧,太后娘娘才送来各样奇巧吃食,都是宫里头御制的,你们正好尝尝鲜。”
说着便有侍女陆续摆上来,每一样都精致小巧,用尽心思,各样糕点更是名手雕刻,意态生动,栩栩如生,看得人都不舍得吃。
其中最让顾希言惊艳的是山楂糖,那山楂糖是用直隶府进贡的山里红所制,色如渥丹,吃在口中酸中有甜,甜里带酸的,颇为爽口。
这么说笑间,就听外面帘外禀报“三爷来了”,顾希言和五少奶奶听了,自然忙起身告退。
瑞庆公主:“不必。”
很快陆承濂便进来了,顾希言和五少奶奶自然起身福了一福。
顾希言有些忐忑,自从上次两个人不欢而散后,再没见过,她不知道里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就此消停,就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陆承濂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颔首,算是见过了。
这般冷漠态度,倒是让顾希言心安。
陆承濂问了瑞庆公主安,却是道:“前几日皇舅舅特意命膳食局为皇外祖母调配的梅苏丸,今日应送来了,母亲记得每日服用。”
瑞庆公主听着,自是满意,笑道:“难为你记得,今日确实送了不少。”
说着便命侍女给顾希言与五少奶奶各装了一盒,又添了几样精巧茶食。
顾希言和五少奶奶忙谢过,正好趁机先行告退。
告退时,顾希言低着头,经过陆承濂身边时,陆承濂突然一个眼神扫过来。
顾希言被他那么一看,脚下略顿了下,之后才快步跟上五少奶奶。
待终于出了泰和堂,五少奶奶抿唇笑:“咱们这一趟可不白来,公主殿下赏咱们的都是好吃食!”
顾希言心里还乱着,忙点头赞同。
五少奶奶:“我听说当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对太皇太后孝敬有加,这清上梅苏丸是特意为太皇太后调配的,可以做丸药,也可以做零嘴来润喉,里面所用乌梅,薄荷,可都是各地采集的御用贡药,可比外面买的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顾希言听着,却想起陆承濂所说的话。
是他提起,瑞庆公主才想起赏赐她们的。
她虽不愿意多想,可莫名觉得他那么提仿佛是故意的。
待走过南廊下,五少奶奶回去自己住处,秋桑便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奶奶,刚才在泰和堂,我打探了一番,可算是摸清那只猴儿的底细了!”
顾希言:“猴儿?还真是一只猴儿?”
秋桑咬牙切齿:“是一个小丫鬟,据说生得黑不留丢的,名唤什么阿磨勒,听说这阿磨勒的爹是个黑鬼,她生来便黑,力气也大,如今侍奉在三爷身边。”
顾希言蹙眉:“是吗?之前没听说过,府中竟还有这一号人物。”
秋桑:“据说是三爷自西疆带回的。”
顾希言顿时恍然,往年读书,约莫读到过,西疆一带临近水域的,家中会豢养黑厮,甚至流行着一句话叫做“不如此,不成仕宦”,想必这小丫鬟便是西人圈养的黑厮后代了。
陆承濂两年前征战于西疆,大获全胜,不知哪儿得了这样的小丫鬟,估计是充了寻常奴仆养在身边了。
秋桑不甘心地道:“如今想来,那日挟持我的便是她,扔了砚台的也是她,这小黑猴儿不干好事,专帮着三爷办些暗地里的勾当!”
顾希言看她恨得牙痒痒,便想笑:“你便是知道了,又待如何?”
秋桑:“等哪一日见到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顾希言笑叹,摇头:“人家的主子是三爷,人家是练家子一身功夫,我们怎么对付得了?”
秋桑:“……”
她想想也是,这样的人跑起来,她连人家影子都看不到呢。
上次被人家捉到林子里按住,她根本反抗不得。
顾希言:“你啊,还没得教训吗,以后凡事小心,惹不起躲着吧。”
自己这当主子的就是这么过日子,她这个当丫鬟的,难道还没适应吗?
秋桑鼓着腮帮子,有些不甘心。
顾希言便哄着说:“你看,公主殿下赏赐了我们这么多吃食,赶紧归置归置,回头给你吃好吃的。”
秋桑一听这话,倒是精神了,暂时将那黑猴子抛在脑后,将各样都摊开来,又喊了春岚来帮忙,大家都一一归置过,顾希言大致看了看,不经放的,分给大家伙一起尝尝鲜。
能放的,或者收起来慢慢吃,还有一些特意留着等孟书荟来了,给孟书荟带过去给孩子吃。
等一切归置过了,顾希言才从那红木匣中拿出来一粒梅苏丸,绿莹莹的丸药,闻着有一股隐隐的薄荷香,待放到口中,只觉冷香绕舌,清凉润嗓,是药又是小零嘴。
她前几日确实有些咳,如今吃这个,真是刚刚好。
这会儿虽是傍晚时候了,但确实入春了,不那么冷了,春岚将窗槅支起,顾希言只披了夹袄,坐在窗前,悠闲地品着那梅苏丸,看着窗外风景。
通过院墙可以远远地瞧见远处,此时厢庑游廊,层楼崇阁,再是峥嵘轩峻,此时也被蒙上一层朦胧的粉光,静谧安详。
她在这沁人心脾的冷香中,竟隐隐品到一丝岁月静好的安稳。
有些事,约莫能猜到,但不愿意去想。
她哪里敢想呢,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她不敢求太多,只求守着这身份,平淡地过这一辈子。
第二日,顾希言便让孙嬷嬷把一些点心果子捎出去给孟书荟,这其间自然也赏了孙嬷嬷一些,倒是把孙嬷嬷乐得合不拢嘴。
晌午过后,孟书荟却来了。
顾希言高兴之余,拉着她的手:“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 ?”
孟书荟塞给顾希言一个小荷包:“这个给你,我想着不方便托人,才自己来的。”
顾希言惊讶,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块碎银子。
她如今对银子也有些感觉,稍微一上手便知道,这是约摸不到二两。
顾希言不懂:“怎么好好的给我钱?”
孟书荟笑着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之前你帮我画的那些画,连同我自己抄的书,都交给主顾了,谁承想那主顾满意得很,也是人家出手阔绰,竟多赏了二两银子,我便把这二两银子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里外里算起来,我应该分给你二两银子。”
顾希言听着自然高兴,不过还是把银子还给孟书荟:“既然挣了,你就留着花吧,又何必巴巴地要给我,你那里供着孩子呢。”
孟书荟:“你平日给我的,是你待我的情分,我自然要领受。可这银子是你笔墨换来的,既经了我的手,便该算个分明,把账目给你交割清楚,这才是正理。”
顾希言差点笑出来:“嫂,听听你说的,倒是一堆歪理,我都要被你绕糊涂了!”
孟书荟正色道:“我给你说正经的呢,赶明儿我缺钱了,找你打秋风,你该给的,不是还得给?只是亲姑嫂也要明算账,这原是你应得的,断没有昧下的理。”
顾希言:“罢了罢了,依你就是!”
孟书荟又提起来:“书画铺子的掌柜倒是赏识你的笔墨,说盼着你再多作几幅,只是我想着你身份不便,只怕不能长久。”
顾希言却有些兴奋,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挣钱,兴致勃勃问起来,催着孟书荟多给她接活,她要挣钱!
姑嫂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番,不过最后也都说了,这件事情万万要瞒着,不可传出去,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只怕于顾希言不利。
这么说着间,孟书荟道:“还有一桩事,我正要和你商量呢,如今我接了些针黹、抄书的零散活计,两个孩子的嚼用我也能勉强支应过来,所以我想着,日常用度就不用你贴补给我了。”
顾希言:“瞧你说的,我又不是贴补不起。”
她现在想得很明白,自己没儿女,攒了体己银子不能带到棺材里,少不得多照应侄子侄女,不然还能给谁?
所以给侄子侄女花钱,她乐意。
孟书荟笑道:“你在国公府中,虽说有月钱,但日常耗费也大,处处都得讲究,手底下多攒些体己钱总归是好的,我这里一时能支应着,便不想总要你贴补。”
顾希言:“嫂嫂,日子长着呢,以后两个孩子总归要读书进学吧?这个花费可就大了!”
这么一想,她突然意识到,孩子年纪也差不多到了:“怎么不给孩子读书呢?也该上学堂了吧?”
孟书荟:“进学的事,我也想过,不过一时半刻的,只怕是进不得,总得慢慢等着。”
顾希言听着,奇怪:“为什么?”
孟书荟笑叹:“你深居后院,自然不知外面那些道道。”
她这才说起,原来这京师孩童进学,竟和她们老家很是不同,必须有个正经宅邸在册,又要呈报籍贯文书,层层手续,繁琐得紧。
顾希言不懂:“难道非京师籍贯的,竟不能在京师进学了?那外来官员暂居于此的,他们怎么办?”
孟书荟道:“自然是有些章程,须先备下呈文,递与坊间里正,由里正呈报上官,层层核验,得了批文,方能许孩子进学。”
如果是世代居住于此的,这核验自然容易些,但是孟书荟为外来人家,无根无基的,眼下要办成这事,少不得要耐着性子等了。
顾希言:“若是一日不得批文,孩子一日便不得进学?”
孟书荟叹道:“我带着他们仓皇来到京师,还没站稳脚跟呢,一时之间哪里顾不得上这么多,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想着这核验公文批下来,我们日子也稳当了,那不是正好进学?”
顾希言:“可是孩子大了,每日耽搁在家中,也不是事啊!”
她多少有些自责,自己膝下无子,自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一时也没想起孩子进学一事,幸亏今日问起来了,这才知道里面的难处。
孟书荟见此,反过来安慰她:“原不必急在这一时,待官府文书批下来,孩子自然就能进学了。况且如今在家中,我也未曾荒废他们的功课,晚间闲暇时,便教他们认字读诗,两个孩子倒也伶俐,如今已识得不少字了。”
她笑了笑:“要我说,读书这种事,终究要看各人的造化,若真是个天资聪颖、真心向学的,便是在家读书也能成。”
话虽这么说,可顾希言终究觉得不太妥当。
待到孟书荟走了后,顾希言盘算着间,却想起一件事。
敬国公府祖上曾经设有宗学,是唯恐宗族中有子弟因为家境贫寒不能读书,才特意设立,进学所需都是有祖坟所属的田地租金来供,这宗学会专门请了德高望重者来为塾掌,且一旦入学,只需要交三十两的贽见礼,便吃喝衣履日用一概全免,可以说,进了这学,家里再不愁无钱供着子弟读书。
顾希言多少知道,这几年族中子弟从宗学中出来且有所成的,倒是很有几分,可见这宗学确实极好。
顾希言便想起来,去岁时,四少奶奶的外甥似乎就进了宗学?
如果这样的话,那自己侄子是不是也能进?
只是四爷如今可是有些官职在身的,显然前途无量,自己是个寡妇,不被人看在眼中,若是提出来,难免被人推三阻四的。
顾希言犹豫了一番,若是她自己,自然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必计较得失,可如今既是涉及到孩子的前途,少不得厚着脸皮去问问。
这一日,恰好在老太太跟前请安,顾希言便凑过去,想着问问二太太。
谁知道二太太一听,便道:“如今学堂可不好进,前几日有人来求呢,是正经陆家的宗族子弟,说要进去,都还没门路呢!”
她慢腾腾地道:“这事我给你记着,等有空缺的时候,第一个想着你。”
顾希言听着,明白这是一杆子给支到猴年马月去了,不过也只能罢了。
正说着话,便见二太太突然笑起来,对着那边招呼:“这不是承濂吗?”
顾希言一听这三个字,心便漏跳一拍。
她回头看,果然是的,对方颀长地立着,身后两个小厮。
陆承濂却是看都没看顾希言一眼,径自上前,和二太太打招呼。
二太太掌管过中馈,和大房瑞庆公主处得也好,对陆承濂这个侄子自然也是自小亲近,如今见了他,好一番喜欢,问东问西的,又拉着他进屋。
顾希言也不敢多言,只安分地站在一旁。
陆承濂和二太太说这话,撩袍迈上台阶时,才仿佛突然看到顾希言,他很是稀松平常地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之后便径自进屋去了。
顾希言一个人站在台阶前,攥着手帕,看着一旁廊檐下的盆花。
她当然感觉到陆承濂对自己刻意的冷淡,自始至终他都没多看自己一眼。
虽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她总有一种感觉,他是故意的,故意冷落自己。
顾希言好笑至极,又觉得极好。
深宅大院之中,大伯与守寡的弟妹,本该恪守那道无形的天堑,他们犹如日和月,各有其轨,轻易不相见,便是偶尔打个照面,也只作陌路,淡漠地错开视线。
如今只是将一切回到最初罢了。
陆承濂陪着二太太进去屋中,便仿佛很不经意地问道:“渊六媳妇怎么回事?”
二太太:“还不是她娘家的事儿,如今她那内侄想进学,可是我想着,这也不是随便进的,今日若开了这个先例,明日府里这些媳妇们个个都要把娘家子侄往里送,那成什么了?”
陆承濂漫不经心地听着,视线淡淡地飘向窗外。
透过窗帘,他看到她正站在一个梨树下,和人说话
不知是不是这边银炭烘得暖,窗边的梨花早早开了。
她生得肌骨莹润,欺霜赛雪,此刻低低地垂着眉眼,俏生生立于梨树之下,一身素净衣裙却难掩绝色。
风一吹,花瓣如雪,扑簌簌地洒落,掠过她鸦青的鬓角,衬得肌肤越发皎白。
陆承濂在心里冷笑一声,之后寻个由头,先行出去。
他大跨步走出月牙门,走到僻静处,才一个弹指。
随着清脆的一声,一道黑影轻盈落下。
是阿磨勒。
她显然已经等了许久,迫不及待地道:“大消息,大消息!”
大消息……
陆承濂揉了揉额角。
就在最近几日,他已经听到“好消息”,“烂消息”,“糟了糟了”,“完了完了”,如今又来了“大消息”。
他用一种极度忍耐的眼神望着阿磨勒:“说说你的大消息。”
第22章 他知不知道,那是自己画……
第22章那抹竹
依然是天街东边的白马路, 依然是铺子林立,雅士云集。
陆承濂冷着脸,快步穿梭于人群中。
阿磨勒脸上非常敷衍地挂着一个面纱, 快步跟在陆承濂身边,并小声补充着:“六奶奶的画,六奶奶画的,挣了银子,一定是六奶奶挣了银子,秋桑偷了。”
陆承濂陡然顿住脚步, 用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
两件“大事”, 她竟然能自圆其说,把两件事给连接起来了。
阿磨勒无辜地看着陆承濂,再一次强调道:“秋桑偷银子。”
陆承濂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阿磨勒专和秋桑过不去。
顾希言也没多少银子能让秋桑偷。
阿磨勒被陆承濂看得有些心虚, 挠挠头:“爷?”
陆承濂抬手, 示意她不必跟着自己。
他并不想和她说话, 也不想解释。
阿磨勒看出陆承濂脸色不对, 有些不甘, 但又不敢多说, 只好先跑开了。
白马路一众人等,虽都是见多识广的, 但如今见了阿磨勒那要遮不遮的面巾, 都觉得怪异,越发想看个究竟。
陆承濂没理会阿磨勒, 他阔步来到一家书铺子,这家铺子隐于林立店铺间,并不起眼, 只有懂其中门道的,才会来这里淘一些旧字画。
陆承濂踏入其中,便见四周围悬挂着各式旧书字画,继续往里面走,边走边看,果然见一些今人的临摹之作,水平参差不齐,层层叠叠挂在那里。
陆承濂因事先得了消息,便在其中挑拣翻找一番,很快便翻到一幅画。
那是一幅山水画,笔意疏朗,气韵生动,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他的手便顿在那里,只盯着那幅画看。
一旁老板是个有眼力的,一眼看出陆承濂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亲自上前笑道:“爷可是有瞧入眼的?”
陆承濂这才道:“这幅画挂在这里,可是寄卖?”
那掌柜忙赔笑道:“爷,你瞧这画上贴了红签的,这是主顾订下的画作,便委托鄙处寻人画的,如今只是暂且挂在这里,并不售卖的。”
陆承濂:“敢问画者是何许人?”
掌柜笑着道:“不过是寻常画匠罢了,依着底样来摹,若是有主顾要,可以描摹十几二十幅,价钱也便宜得紧。”
他说着,又觑了那画一眼,笑道:“这位爷好眼力,这幅画倒确实比别的多了几分神韵,瞧着不俗。”
陆承濂道:“既如此,劳烦掌柜替我问问,若对方愿意,烦请专为我绘上一幅。”
掌柜听着生意上门,自是满口应承,便仔细和陆承濂谈过,结果一谈之下不免吃惊,这位爷显然颇为欣赏对方,报价竟有十两之数。
铺子照例抽两成,画匠仍能得八两,这已是对方平日画几十幅的进项了。
他不由暗叹,想着画匠这是遇上伯乐了。
陆承濂交代过后,回到府中,经过回廊转角时,便见红墙之外,有梨花如雪,风吹时,飘飘洒洒的,煞是好看。
他便想起她攥着巾帕站在风里的样子来。
他站在那里,竟对着梨花看了好一会。
待回去时,已是暮色时分,西沉的日头映着高高翘起的檐角,在庭院中洒下朦胧的光来,院落中,有着了蓝布短衫的小厮在洒扫,有身穿青褙子的小丫鬟正踮起脚尖落下雕花木窗。
这场景于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但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竟生了一些渴望。
在些许沉默后,他踏入房中,迎彤听得消息,匆忙赶来,福了福,又命小丫鬟给他上茶。
陆承濂道:“沛白呢?”
迎彤小心地道:“爷前几日不是要沛白侍奉在殿下跟前吗,当时沛白便前去泰和堂了。”
陆承濂便不再多问,又提起房中其它琐碎事来,这么说着间,他突然道:“之前做的那两件绣竹春衫,怎么都不见了?”
迎彤有些意外,忙解释说:“那时爷说这花样不好,不称意,便叫收起来了,再没上过身。如今倒压在箱底里呢。”
陆承濂淡淡地道:“今日走在宫墙下,见一抹翠竹,倒是想起那两件春衫来,取来我瞧瞧。”
迎彤听此,笑道:“这敢情好,爷稍等。”
当下她不敢大意,亲自过去西厢房里去寻,翻找一番,终于从箱笼底层找出那件袍子,展开来看时,看着上面那翠竹绣样,想起六奶奶来,却是有些忐忑。
从前几日的事来看,三爷明显是恼了六奶奶,心存不悦的。
若是知道这翠竹的样子竟出自六奶奶,还不知道惹出什么事来呢。
可如今也没法,沛白侍奉在三爷身边也有几年了,这不还是被打发出去了。
迎彤其实隐隐猜着,或许和三爷的婚事有关。
三爷要订亲,也许开始留意着身边的人,不能提做姨娘的,就得早做打算。
如果她猜得对,她现在正在关键时候,凡事还是得小心为上。
迎彤这么想着,到底硬着头皮捧了那春衫,拿给陆承濂看。
*************
因自己侄子入家学一事,顾希言很有些犯愁,其实这会儿她难免想着,如果不惹恼了陆承濂,是不是自己可以和他说说,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
但是——
想想将来的日子,她便觉得不能和他纠缠下去。
再想想他让人扔了自己的砚台,她心里便气恼。
这么一想,便觉生分就生分吧。
一棵树,若是伸展出歪枝,哪怕再茁壮葱郁,那也得忍痛砍了,不然越长越歪,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她好不容易挥剑斩情丝,是万不能再走回头路的。
所以侄子入学一事,还是自己想法子。
她为这事,自然也硬着头皮和老太太提了,果然被打发了。
至于三太太那里,更不必说,劈头就是骂:“真真是给个梯子就往上爬!你娘家那侄儿,能有口饭吃便是造化了,倒痴心妄想起读书进学来?你当咱们府里的家学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一出来,却恰遇到迎彤,迎彤是来给老太太回话的,无意中见到了她最尴尬的一幕。
顾希言讪讪的,不过还是勉强笑着道:“迎彤姑娘近日可好?”
此时的迎彤对顾希言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上次顾希言前去送礼,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彼此都有弹压之意,可以说是已经暗地里斗了十八个回合。
迎彤输了,输在丫鬟的身份。
可因为顾希言,沛白被打发出去了,沛白一走,自己的地位越发稳固了。
所以迎彤反而觉得自己因祸得福,顾希言也是一大功臣。
现在亲眼看到顾希言挨骂,她倒是有几分怜悯,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寡妇计较。
当下她便也笑了笑:“六少奶奶,倒是有几日不见了,身上可大好?”
顾希言:“劳烦迎彤姑娘惦记了。”
这么客气了几句,顾希言也慢慢顺过心思来了。
是,她被骂了,可那又如何,她是被自己婆母骂,这不是天经地义的。
偏生这时迎彤笑着道:“奴婢听着,六奶奶可是有什么糟心事?”
顾希言没想到她竟这么挑明了说,便道:“也没什么,左不过我娘家侄子进学一事,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迎彤:“事关进学,便是前途大事,六奶奶多费心。”
说着,迎彤也就先进去,这时恰五少奶奶从房内出来,显然听到了顾希言和迎彤的话。
她将顾希言拉至廊下僻静处,低声道:“那迎彤和你说什么?”
顾希言:“问我为了什么事挨骂。”
五少奶奶听得直撇嘴:“她一个房里人,打听这个做什么,打听了又不帮忙!”
顾希言:“估计打听着玩吧。”
五少奶奶越发不喜:“自打沛白被打发了,我看这迎彤已经把自己当姨娘了,倒是打听主子奶奶的事。”
顾希言笑道:“一个丫鬟而已,关咱们什么事。”
五少奶奶却道:“我正要和你说正经呢,你这不是为了你侄子的事烦恼吗?”
顾希言:“是,怎么,五嫂,你有门路?”
五少奶奶:“我哪里来什么门路呢,只是想提醒你,该去求哪个。”
顾希言疑惑:“我该去求哪个?”
五少奶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呀,真是守着真佛不会拜!眼下现成有一位尊神,位高权重,你只要求到她跟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顾希言隐隐猜到了,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去求这位。
那是陆承濂的母亲,自己才与陆承濂生了嫌隙,不求陆承濂,却去求人家母亲,这叫什么事呢。
五少奶奶手指往西南方向一点:“自然是那位真佛了。”
她指的,正是瑞庆公主所居的泰和堂。
顾希言无法逃避,只能含糊道:“为了这个,去搅扰公主殿下清安,合适吗?”
五少奶奶:“你也太过迂腐了,怎就不行?我看往日大伯娘待你我还算亲厚,你既遇到烦心事,去大伯娘跟前请个安,闲话时提上一句,大伯娘若肯开金口,这事根本不在话下,不就是进个家学?”
顾希言知道五少奶奶说的有理,只是心里还有些踌躇。
她想要骨气,可人都有贪欲,她如今的贪欲就是侄子侄女进学,而这个贪欲会逼着她丢掉骨气。
五少奶奶:“你瞧你,多大点事,咱们女人家,别那么矜持,只要咱能张开口,咱就算迈出那一步,至于人家答应不答应,那就看人家,你若口不曾张,谁还能主动求着你为你办事?”
这话说得太通透了!
顾希言对五少奶奶顿时敬佩起来,她也豁出去了:“既如此,少不得厚着脸皮去求求大伯娘,但愿大伯娘能发慈悲帮衬一把。”
她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件事和陆承濂无关。
瑞庆公主虽是他亲娘,可也是陆承渊的大伯娘,是自己的大伯娘,都是一家子呢。
五少奶奶笑道:“这就对了,走吧,我陪你一起去,万一你张不了口,我还能帮你敲敲边鼓。”
顾希言自然感激,无论五少奶奶存着什么心思,人家都在拼命推着自己往前走了。
当下两个人过去泰和堂瑞庆公主处,谁知进去后,恰好陆承濂也在,就坐在瑞庆公主下首的紫檀木椅上,母子正说话呢。
顾希言顿时发怵,她好不容易打算放低姿态,抽掉骨气,可怎么陆承濂也在?
这会儿恨不得抽身离开,可人到跟前了,却走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陆承濂见礼,之后才在下首绣墩上坐下。
瑞庆公主问起她们二人怎么这会儿来,顾希言笑说惦记着大伯娘,所以来看看。
在陆承濂面前,她是怎么都不好说出自己的请求。
她发现自己在意,在意自己在陆承濂那里的样子,她便是低到尘埃中,但是面对一个和自己有些许暧昧的男子,她也希望自己是美的,也希望自己洁白如玉,而不是那个不知廉耻低头求人的。
——阿谀奉承,虚情假意,这些话不好听。
好在这时,陆承濂起身便要告辞。
顾希言暗舒了一口气,眼巴巴盼着他离开。
瑞庆公主:“最近你忙得不着家,之前和你商量的事,你也都推脱着,像什么样子。”
陆承濂道:“母亲有所不知,春阅一事才刚消停,又赶上今年大比之年,正忙着,昨日遇到兵部的孙大人,他还问起来安福号沉船一事,儿子忙起来,也顾不上闲杂之事了。”
顾希言听这话,却精准地捕捉到“安福号”三个字。
安福号是前两年才造成的海防舰船,听说装备精良,自己兄长因着造船手艺被选调上船,家里人都以为这是转机,只要能有些功绩,他们家还能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可谁知道安福号出师未捷,没来得及和倭寇正面遭遇,就那么沉了,一船的精良设备都沉了水,人都不见了。
有传闻说安福号出事是因为船工操作不当,导致触礁沉没,也有说是船上出了内贼,勾结倭寇,才被人里应外合给害了。
就因为这个,人没了,连个抚恤金都没有。
如今听得这话,顾希言自然精神一震,有消息了?
瑞庆公主听了也是疑惑:“安福号,这不是去年海防卫所沉的那艘船吗?”
公主是不问政事的,但她经常往宫中走动,自然听说过。
陆承濂:“是。”
瑞庆公主:“这原和你无关,怎么好好的问起你?”
顾希言略低着头,支棱起耳朵听着。
之前陆承濂说过会留意,如今看,必是有结果了!
谁知陆承濂却道:“只是随口闲聊几句罢了。”
随口闲聊?
顾希言疑惑地抬眼看过去,却见男人已经起身,他抬手抚平了衣袍上根本不存在褶皱。
顾希言心里急得啊……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故意的,拿钩子钓鱼呢,可她就是会上钩啊。
但这钩子晃一晃怎么就不见了?
眼看着陆承濂已经再次向瑞庆公主告辞,就要离开了,她终于忍不住,道:“敢问三爷,关于这安福号,可曾听说了其它消息?”
她这一说,瑞庆公主,五少奶奶,并陆承濂,全都看向她。
突然被这样注视,顾希言脸上微红,但还是对瑞庆公主一拜,说起自己兄长身为技工,也上了安福号,至今下落不明。
瑞庆公主也是没想到:“竟有此事?既是渊六媳妇的兄长,那也是亲戚,承濂,你听说了什么,都细细说来。”
陆承濂依然不曾看顾希言一眼:“母亲,儿子听那意思,如今已经打捞到了安福号的残骸,船件送往南江造船厂查验,除此外,朝廷也寻到船上幸存者,相信不日便可水落石出。”
顾希言听着,眼睛都亮了。
幸存者?也就是说,船上还有人没死?那自己哥哥呢?
她眼巴巴地看着陆承濂。
陆承濂淡淡地看向顾希言,对上她那装满希冀的眼睛,在片刻的停顿后,才收回视线,对瑞庆公主道:“后续若有了消息,儿子自会向母亲回禀。”
瑞庆公主颔首:“如此也好,既是人没了,总该有个交代,你多上心便是。”
顾希言听这话,自是感激不尽,又觉彻底放心了。
陆承濂在瑞庆公主跟前说这话,显然是直接把这事揽他身上,而且是光明正大地揽,没半分隐情,半点不怕人怀疑的。
这对自己来说是意外之喜。
她连忙起身,恭敬地对着陆承濂一拜,郑重地谢过。
陆承濂正眼都不曾看,只道:“弟妹未免太过多礼了。”
他这言语漠然,顾希言并没在意,又对着瑞庆公主拜谢。
瑞庆公主:“不必多礼,坐下吧。”
顾希言这才坐下,不过就在这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陆承濂,却陡然发现,陆承濂身上长袍的绣样实在眼熟。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眨眼睛,再看。
这么看着,恰好陆承濂也看过来,视线相撞间,顾希言的心瞬间漏跳一拍。
她心慌意乱,勉强把持住,让自己稳当,让自己不露声色。
如今已经入春了,大家伙陆续都换上春袍,他自然也不例外,而那身长袍上的一抹竹纹,顾希言认出,正是自己所画。
这种感觉太过微妙了,顾希言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思。
她也胡乱揣摩着他刚才看自己那眼神,他知不知道,那抹竹子是自己画的底样?
顾希言略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这里是瑞庆公主的花厅,花厅中陈设肃穆,其上高悬的是帝王御笔的牌匾,这是一个规矩森严,需要循规蹈矩的所在。
大伯的威,弟妹的卑,节妇的名,寡媳的哀,这些字眼,是凹槽,是套环,共同组成一把永远解不开的杨琴锁。
可现在,当袅袅龙涎香萦绕在宏阔的花厅中,当后宅家眷言笑晏晏时,所有人的都想不到,她这守寡弟媳勾勒出的墨竹图样,已经落在大伯的袍服上,而他当着所有人面,明目张胆地穿在身上,仿佛在向她昭示着什么。
顾希言收敛了眉眼,无声地望着前方地衣上那繁复瑰丽的花纹。
这是禁忌而大胆的,可他们之间隐隐有了别人不知的隐秘——
作者有话说:本章100红包
第23章 四目相对,顾希言的脸慢……
第23章甜蜜
此时的五少奶奶很觉得不自在。
她毕竟是当人弟媳的, 再是想巴结上瑞庆公主,也不好在大伯跟前久留,只是若就此离开又显刻意罢了。
待到陆承濂离开, 她和顾希言又和瑞庆公主说了一会话,这才给顾希言使眼色,顾希言借着这机会,便也起身告辞。
两个人终于告退后,走在泰和堂回廊,五少奶奶:“适才三爷往那里一坐, 我心里老大不自在, 总觉得周围都凉飕飕的。”
顾希言:“是,我也觉得不舒坦。”
她暗想,果然,谁见了这人都觉不出好来。
五少奶奶:“三爷是领兵打仗的, 身上自然有一股煞气, 这样才能镇住邪祟。”
顾希言无奈看五少奶奶:“五嫂, 你哪来那么多歪理。”
五少奶奶便笑起来, 这么笑着间, 她觑了顾希言一眼:“我瞧着, 三爷倒是待你极好,上次你娘家嫂子兄弟的事, 他不是帮着通融了吗, 这次你兄长的事,他又帮着打探。”
顾希言心虚, 含糊道:“赶巧了吧。”
五少奶奶却道:“你怕是没想通,我觉得这是有缘由的。”
顾希言心惊:“那是什么缘由?”
五少奶奶笑:“必是因了上次,你去登门致谢, 却被沛白轻看了,他为了这事,对你不喜,但又过意不去,便干脆帮你这一把。”
顾希言:“……”
她敬佩,并且真心感激:“五嫂所言,很有几分道理。”
五少奶奶叹了声:“其实我听五爷说,他们少时,三爷素来待承渊好,他们之间比别的兄弟更为亲厚。”
这倒是让顾希言意外:“是吗?我倒是不知。”
自打她嫁过来,那陆承濂便是一幅冷面孔,也没见他和自己夫君更亲厚,似乎兄弟间都差不多吧?
五少奶奶:“你才嫁进来半年,承渊便出了事,自然不清楚。”
顾希言无可辩驳,只能不言。
不过心里却想,便是半年,她也足以知道彼此间的亲疏,那陆承濂确实和自己夫君关系寡淡。
她又想着,但凡他们亲厚一些,陆承濂也不至于对自己这么一寡妇落井下石了。
五少奶奶叹道:“其实你如今搭上三爷这条线,三爷肯帮你,应该也是看承渊的情分,你还是得珍惜着。”
顾希言:“五嫂说的是。”
五少奶奶好奇地道:“不过那一日你去三爷那里致谢,到底怎么了,以至于三爷恼了你?”
顾希言听这话,想起那砚台,其实心里依然有点羞耻,她不太想和人提。
五少奶奶看她这样,忍不住道:“你之前虽提起,但一直没细提,到底怎么了?”
顾希言有些犹豫。
五少奶奶忙挽了她的手道:“你我妯娌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何曾瞒过你什么事。”
顾希言低声道:“五嫂可不许说给别人听。”
五少奶奶:“那是自然。”
顾希言便将自己托人买了砚台,送过去给迎彤,结果却被人家扔出来的事说了。
五少奶奶只听得目瞪口呆:“五十两银子的砚台,你去送三爷?”
顾希言讪讪道:“五十两,也不少了吧?”
五少奶奶险些笑出声来:“你啊你……”
顾希言羞愧又无奈:“要不然呢,我又该如何答谢人家?实在想不出别的辙来了。”
五少奶奶:“我说句实话妹妹别恼,你原出于小官之家,自然不知道大户人家的送迎往来,这样的礼,如何送得出手?”
顾希言其实还是有些不服气:“我每个月统共五两银子的月钱,这砚台花了五十两,便抵我一年的用度,我虽送不起好的,可也是一番心意。”
五少奶奶:“话不能这么说,你若真心要送,可以送些土仪,或者送些自做的吃食,这样才显得诚意。”
顾希言:“这件事若搁五嫂身上也就罢了,自有五哥帮着张罗,可我一个寡居之人,那些东西如何送得?”
五少奶奶一怔,叹道:“说得倒也是,那你只好不送了。”
顾希言:“这次多亏了你催着我,我才来大伯娘跟前,虽说进学一事还是没个着落,但能打探一些兄长的事,于我来说,也是极好了。”
五少奶奶笑道:“这两年你娘家出了不少事,你得一桩一桩地办,如今三爷既在大伯娘跟前提了,必定能有个着落,你且等着就是了。”
顾希言自也这么想的,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便各自回去自己住处,这时秋桑凑过来,低声道:“依奴婢看,五少奶奶说得确实在理,可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奶奶可不能尽信。”
顾希言:“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但我到底要不要听,自己也是思量过的,事情最后办成了,我便得感谢人家。”
秋桑想想也是:“我说这话,也是担心奶奶,怕你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顾希言看她那操心的样子,笑道:“别人都是傻子,就你心眼多!”
秋桑便也笑了:“就当奴婢傻好了。”
主仆二人这么逗着嘴,都忍不住笑起来,正笑着间,突听到一个声音:“什么事,笑得这么喜欢?”
顾希言身体微僵了一下,缓慢抬眼看过去,陆承濂正信步走来,依旧是那身雨过天晴色的杭缎锦袍,上面墨竹疏朗,正是自己的笔意。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前拜见了:“三爷。”
陆承濂:“没什么话要说吗?”
顾希言便恭敬地一拜,郑重地道:“这安福号一事,便有劳三爷了。”
陆承濂负手而立,袍风飒飒:“就这?”
顾希言装傻充愣:“不然呢?三爷要妾身说什么?”
陆承濂瞥她:“你就装傻。”
顾希言看他那眼神,仿佛有些不甘,又仿佛有些哀怨,不免好笑。
她便故意道:“三爷这话倒叫人不解了,该登门的我也登了,该送礼的我也送了,适才在大伯娘面前,我还特意提起,你也没多说什么,怎么如今私底下,倒是仿佛要追债了?”
她抿唇笑:“若是三爷不愿意,那妾身再给三爷道个谢?”
陆承濂盯着她的笑:“顾希言,我若是要听人道谢,从宫门口排到正阳门都轮不到你!”
顾希言越发无辜:“三爷,你倒是给句明白话,还要我怎么着?你看我这寡妇失业的,手头拮据,日子窘迫,你若狮子大开口,那我实在没辙,这种人情我还不起!”
陆承濂冷哼一声。
顾希言干脆道:“若是三爷觉得我欠了你情,那也好,咱们再回去泰和堂,和公主殿下说道说道,或者干脆去老太太跟前,咱们敞开了说。”
陆承濂直接打断:“少说这种话!在母亲跟前,你倒是温良恭俭的模样,如今背了人,好生伶牙俐齿。”
顾希言一脸无奈:“三爷,我怎么伶牙俐齿了,我哪儿说错了?三爷你怎么待我的,我又是怎么待你的,你便是冲我恼,我不是也没半分性子?”
陆承濂侧脸,凝着顾希言:“我为何恼,你心里难道不知?”
顾希言闻言,也禁不住动了气:“我该知道什么?我送三爷砚台,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是我倾家荡产买来的,那是我的一片诚心,三爷看不上眼,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把命抵给你吧?”
她想起这一桩,心里的恼便再次涌上来。
他让人扔了时,可曾顾忌过她的脸面,那扔的不是她的砚台,是她在国公府下人面前的体面!
谁知陆承濂眸光一沉,直接逼上来:“倾家荡产买的?我问你,是谁帮你买的?”
顾希言愣了一下,微张着唇,惊讶地看着陆承濂。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承濂冷冷地道:“顾希言,你既然嫁进国公府,那就是陆家的媳妇,既然领着国公府的月钱,就该恪守本分,别在外面勾三搭四行不行?”
勾三搭四?
顾希言听这话,气得要命,一个大伯子他对自己的弟妹这么说!
要不要脸!
她原本就有些恼,听得这个,更是气上加气,一气之下,竟抬起手,直接一巴掌打过去。
陆承濂没怎么躲闪,这一掌结结实实落在他下颌上,发出“啪”的一声,竟十分清脆响亮。
顾希言自己也被惊住了,慌忙后退一步:“三爷,三爷……”
饶命啊,她不是故意的,真不是存心打他耳刮子的!
陆承濂面沉如水,墨眸阴得吓人。
顾希言怕得要命,吓得发抖,慌忙中挤出几滴泪来,拖着哭腔道:“三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恼,要不你打我两巴掌吧?”
陆承濂没好气,磨牙:“我若打你,一巴掌下去,你便直接去见陆承渊了。”
顾希言:“那,那怎么办?”
陆承濂:“顾希言,我曾经和你说过,一件事情,你既然求了一个人,那就不要想着再求第二个,你不记得了?”
顾希言强自镇定,硬着头皮辩解:“我没有托别人,我哪儿托别人了?”
陆承濂声音越发冷沉:“我再问你一次,那砚台哪里来的?谁替你买的?”
顾希言听这话,顿时恍然,心想他连这个都知道了,这人属狗的吗?
陆承濂:“怎么,心虚了?”
顾希言委屈地辩解道:“我没心虚,我确实托了叶二爷买的,可是,那又如何?”
陆承濂看着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直接气笑了:“你还挺有理的?”
顾希言:“三爷,你若因为这个怪我,那我也没法……我一妇道人家,又不能随意出门,要买个物件总不好自己去买,我想着那是我昔日的同乡,好歹也是读书人,自然更懂这些,所以才托他买了,这有什么不妥?”
陆承濂冷冷地盯着她,声音简直是牙缝里迸出来的:“你要送我礼,却托他买,你觉得合适吗?”
他这么凶!
顾希言吓得一哆嗦,她很小声地道:“怎么不合适了?银子不是我自己的银子吗?心意不是我自己的心意嘛?难道这礼还作不得数么?”
她这么说着,顿时越说越顺,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便愤愤地道:“五十两呢,五十两,那就是我的心,你还要怎么样!我送谁都不舍得五十两,也就送你了!”
陆承濂看着这样的顾希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仿佛天经地义,理直气壮,以至于陆承濂觉得自己活脱脱成了个笑话。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些艰涩地吸了口气,退而求其次:“你们只有这一次交道吗?”
顾希言听此,顿时想到那玫瑰露,心里更慌了。
那时他说他闻到玫瑰的香味儿,这个人简直生了一个狗鼻子。
他到底知道了吗,知道多少?
那玫瑰露是从他房中得的,她转首送给外男,这个说出去确实不好。
自己该坦白还是隐瞒?隐瞒的话能瞒得住吗?
陆承濂看她一双眼珠提溜乱转,慌得跟什么似的,好笑:“顾希言,你最好先把你的花言巧语编通顺了!”
正在努力编瞎话的顾希言一窒。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一次还是两次,这重要吗?我嫂子如今和人家在一处院子里住着,多少是要托别人照应的,我们又是同乡,难道就不能有个来往?总不能我嫁到国公府后便彻底绝情断意,谁都不认识了吧,同乡之间相互帮衬,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
陆承濂阴恻恻地道:“看来你们之间不止一次的交道了。”
顾希言:“那又如何?三爷,你一个男人家,非揪着我计较这个,有意思吗?”
陆承濂:“所以我计较这个的话,我就不是男人家?”
顾希言:“倒也不是这么说的……”
陆承濂:“嗯?那该怎么说?”
顾希言无话可说,她发现陆承濂不好对付,他早把所有的路都给她堵住了,看她跳,她怎么跳,他都尽在掌控。
她便也有些恼了,嘲讽地道:“三爷,我嫂子走投无路了,我找到老太太,老太太说为我做主了吗?还是说咱们国公府的爷们为我做主了?没有,没有人为我做主,你们只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嫂子没娘家,你们都只是要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不为我着想,我就不能为自己着想?人家赁了住处,便宜租给我嫂子,让我嫂子和一对侄子侄女不至于流落街头,我就得感激人家!别说我是寡妇,就不该有什么来往,这事要怪就怪你们,谁让你们没人为我出头!”
陆承濂怔了下。
顾希言说到这里,实在有些难过,鼻子发酸。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她无处诉说,也不会有人听她讲,她只能隐忍着。
现在,她一口气说出来了,且是对着国公府这个最为位高权重的陆承濂说,她觉得自己终于发泄出来了,心里堵着的某处通畅了。
她带着些许鼻音,颤声道:“如今知道在乎名声了,嫌我辱没国公府的门楣了?好个诗礼簪缨之家,便是这样行事?陆承渊死了,你们就要把他的未亡人往绝路上逼吗?”
陆承濂无声地看着顾希言,看着她发红的眼圈。
顾希言吸了吸鼻子,倔强地道:“我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有什么话你问我便是,犯不着藏藏掖掖,倒仿佛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不信,大可请国公爷、老太太来评理,再不济,可以请了族中长辈,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可是陆承濂一直没说话。
顾希言只觉,他的气息沉稳而滚烫地洒下来,倒是让她生了一些不自在。
她甚至有了逃离的想法。
就在这时,她听到陆承濂开口:“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顾希言:“有些道理?”
她委屈,咬唇:“才有些道理吗?”
陆承濂:“很有道理。”
顾希言哼了声,别过脸:“你知道就好!”
陆承濂轻叹一声:“是国公府对你不住。”
他的声音很低,甚至仿佛透着一丝温柔。
顾希言听到这话时,愣了下,一时竟觉心神恍惚。
她是高嫁入国公府的小户之女,夫君没了后,她也有月银,年节时也会有赏赐,更有诰命,听起来也该知足了。
可有时候,她心里难受,觉得委屈,日子过得还不如风头正盛的婆子丫鬟。
她委屈的时候,也会自问,是自己贪心了吗,不该奢望太多吗?
现在,终于有个人说,是国公府对不住她,她听到这话,便仿佛终于得了一个公道。
至少有一个人肯这么说了。
顾希言低头,眼睛中渐渐溢出泪来。
陆承濂垂着眼,看着她含泪的样子,跟个小孩子一样,眼泪花花的,甚至还用手来抹了一把。
他掏出巾帕来递给她。
顾希言有些别扭地接过来,侧脸,擦了擦眼泪,才拖着哭腔道:“你不要看我。”
她觉得自己哭起来一定不好看。
陆承濂怔了下,有些想笑,不过还是略别过身去。
顾希言赶紧用他的巾帕胡乱擦了一把,又重新塞给他:“给!”
陆承濂接过来,素白的帕子沾满了泪水,入手略潮。
她却鼓着腮帮子,脸上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他温柔地望着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之间应该没什么,我也不是非要你如何,可是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掂量,以后少和那个书生来往。”
顾希言哼了声,带着鼻音的哼声像撒娇。
陆承濂:“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
顾希言睨他:“你和我说这个,就不是瓜田李下了?我就能说清楚了?”
陆承濂愣了下,低眸,轻笑。
他生得俊逸,此时一笑间,竟如凛冽寒冬冰雪初融。
顾希言看在眼中,心一个悸动。
她抿唇,拼命压下。
陆承濂:“那瓶玫瑰露,以后别再用了。”
顾希言不太服气,软软地抗议:“为什么不能用?”
陆承濂挑眉:“这还用说吗?”
顾希言只觉他眼底都是威胁,凶凶的。
她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太甘愿地道:“……好吧。”
可她很快却想到了一桩,抬起眼,故意道:“我送你那砚台,也是我一番心意,你还留着吧?”
陆承濂神情几不可见地一顿,之后故作无事地道:“自然留着。”
顾希言看着他,温声道:“我于这文房四宝上未必多精通,但也知道,那是上等的洮河绿石砚,又有些年头了,并不多见,你留着用,也算是我对你一片心意,好不好?”
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眼神清澈柔亮,最后的“好不好”更是柔软得像羽毛,轻轻挠着人的心,挠得人心都酥了。
陆承濂抿唇,低声道:“我知道,我会好好收着。”
顾希言:“那就好。”
陆承濂不想再提这砚台:“你侄子入学的事可有眉目了?”
顾希言心里一动,他突然提这个,是要帮自己吗?
她便故意装傻:“这不是正想法子嘛,总要慢慢等。”
然而这话说出后,他却只是轻轻“哦”了声。
顾希言疑惑,纳闷地看过去,却恰好迎上陆承濂了然的视线。
四目相对,顾希言慢慢地脸红了。
她想,自己傻透了,他不过是逗着自己罢了,故意看自己笑话。
陆承濂莞尔一笑,唇角翘起。
顾希言咬唇,有些恼恨:“三爷,些许小事,也值得你问起。”
说完扭头就要走人,真是多余和他说了,就不能把他当一个人看。
陆承濂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别走。”
男人的声音低沉,落在耳中,顾希言芳心乱动,但勉强撑着:“三爷还有什么事?”
陆承濂:“你侄子的事,我来处理。”
顾希言不吭声。
陆承濂望着她姣好的侧颜:“族中的学堂太惹眼,多少人盯着,放你侄子进去,难免惹了是非,其实若要安置他,倒是可以去外面的官办学堂,朝廷办的,比我们族中学堂未必就差,且来得更为名正言顺。”
顾希言听着这话,心里自然喜欢。
原本愁眉苦展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想豁出去脸面低声下气求人的,现在,他好歹应了,要给自己办了。
陆承濂温声哄着道:“别恼我了,可以吗?”
顾希言抿唇,轻轻“嗯”了下。
只是一个音节而已,可落在陆承濂耳中,却很动听,很撩人。
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吹过来,吹起陆承濂的发带,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心口也热热的,痒痒的。
或许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男人,并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情景,陆承濂斟酌,并酝酿着自己的言语。
顾希言却突然低垂着头,后退一步。
她没抬眼看他,只垂着睫羽,小声道:“三爷,我先走了。”
陆承濂不太情愿。
然而顾希言却不待他言语,转身,快步踏上前方那处小桥,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陆承濂兀自站在桥下,在清凉的花香中,站了好一会,倒有些怅然若失。
一直到有一片梨花落在他脚下时,他突然开口:“阿磨勒。”
阿磨勒无声地落在他旁边,偷偷瞥了一眼他脸上似有若无的印迹:“爷。”
陆承濂:“那日的砚台,你扔在何处?”
第24章 找砚台,找砚台
第24章寻砚台
阿磨勒听陆承濂问起砚台, 忙道:“砚台?阿磨勒扔了。”
陆承濂:“扔了?扔在何处?”
阿磨勒:“爷,阿磨勒扔了砚台,扔得很远很远, 再也找不到,爷要放心。”
陆承濂看着阿磨勒那一副我做事你放心的样子,她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他太阳穴直抽抽,勉强忍耐下来:“到底扔在何处?”
阿磨勒便翘头看湖边,指了指对岸:“那里,湖边。”
陆承濂, 望向那个方向, 却见湖水荡漾,有飞鸟轻盈地掠过湖面,而湖对面是一丛丛的芦苇。
他当即命道:“带路。”
阿磨勒困惑地看着陆承濂:“爷?”
她刚才自然听到了,听到主人和六奶奶说话, 两个人一会哭, 一会笑, 爷还挨了一巴掌。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匆忙离开后, 顾希言那颗心才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 跳得胸口发疼, 面上更是阵阵滚烫。
这滋味于她,竟是前所未有。
及笄那年, 她也曾经和叶尔巽在寺庙相会, 彼此其实都有些情意,可那时候身边自有长辈跟随, 凡事小心谨慎又羞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便是后来一起踏青, 也有族中嫂子姐妹并闺阁好友相伴,以至于心无波澜。
待到后来嫁给陆承渊,自然也曾经脸红心跳,但是都不像今天这样。
古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或许就是这种偷偷摸摸似有若无,欲说还休反复揣摩的滋味,才最是撩人?
她思来想去,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细细揣摩回忆着,心口便酥酥痒痒的,恨不得用手揉一揉,搓一搓。
再想起他对自己漏出的口风,说要帮衬着自己侄子进学堂,他那沉沉哑哑的语气,烫得她身子发软,也让她心中格外熨帖。
他必是听到自己和二太太说的话,当时虽故作不理,其实暗暗地想帮衬自己。
这种情意,这种用心,怎不让人心神荡漾。
就在这时,她突听到外面说笑声,原来是周庆家的送来新鲜果子。
顾希言只能硬生生地收敛心神,略整理衣容,出去谢了周庆家的,好在周庆家的没看出什么端倪。
周庆家的离开后,秋桑将提篮放在案上,检查过,却发现果子上有些许的瑕疵。
她不高兴地道:“送往各房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偏咱们得的是人家挑剩的!”
顾希言:“早该习惯了。”
秋桑叹了声,拎着果子去洗了。
顾希言偎依在窗前往外看,隔着院墙恰看到周庆家的背影,她一身绫罗,穿金戴银的,如今远远便能看到,那手腕上的金镯子在日头底下发着光。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顾希言应该司空见惯了的,不过此时看着,却觉讽刺。
其实她盼着得的体面,别说其他姑娘媳妇,就是国公府中一个管事之妻,只怕也轻易有,而自己竟这么没有眼界,些许好处便哄得自己心花怒放。
想到这里,顾希言到底稍微平静下来,荡漾的心神归位了,开始平静地回想着今日那男人的言语。
这男人明明把砚台丢了,他竟不肯承认,还说会仔细留着,一直留着。
顾希言轻哼:“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都丢了,还留什么留!”
她在房中走来走去,思忖一番,之后陡然想起什么,她翻箱倒柜,拿出那绿石砚台,又唤来秋桑,嘱咐说:“你拿着这个,去白马路的书市,找一家老字号……就那家漱石斋吧,把这砚台寄售了。”
秋桑摸不到头脑:“不是说要好好留着吗,怎么突然要卖?”
顾希言:“自然是有人要买了,我是诸葛亮,早算清这路数了,就等着有人入我彀中!”
秋桑疑惑地看着顾希言。
顾希言将那盒子塞给秋桑:“去吧,放在铺子里寄卖,别让人知道,悄没声的。”
秋桑:“要价多少银子?”
顾希言想了想,最后一狠心:“二百两!”
秋桑吓了一跳:“二百两?”
顾希言:“对,人心难测,男人真心原不是银钱可以衡量的,但若是连二百两都换不来,那以后便什么都不必提了。”
这绿石砚台不是什么罕见至宝,若平日留意着,也能搜罗那么几块,但一时之间,若想找到和这个大小年月都相似的,也是不易。
秋桑心里依然存着疑惑,不过还是道:“行,那我赶明儿借着买针线的功夫,设法去一趟白马路。”
一时秋桑出去了,顾希言又唤来小丫鬟萍儿来,这萍儿年纪小,上次被她指桑骂槐一番受了委屈,她也曾安抚过。
如今萍儿突然被叫进来,倒是有些懵懂:“奶奶是有什么吩咐?”
顾希言:“如今有一桩事,我要交代给你,只交待给你,你可记得留心帮我办了。”
萍儿听这话,便郑重起来,忙道:“奶奶,有什么事,你吩咐便是。”
顾希言便道:“你每日做活时,记得多往外走动,去咱后花园湖边,留心看着,若是那里有什么人寻什么物件,你便尽快告诉我知道。”
萍儿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连忙应了。
顾希言赏了萍儿一百钱,萍儿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待萍儿出去,顾希言沉吟间,突然一个好笑。
这男人还不曾娶妻,却使得好手段,很会变着法儿勾搭人,把她勾得五迷三道的。
倒也奇了,以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偏来招惹她这寡妇?
莫非是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还是说,因了是他亲堂弟的遗孀,他便更觉滋味?
顾希言好生一番揣摩,最后想着,随他怎么想,反正她先卖砚台!
**********
晚间时候,顾希言从老太太那里请安回来,便见孟书荟来了。
因这入学堂一事还未曾敲定,顾希言便不和孟书荟说,免得她空欢喜。
谁知孟书荟和她说起十两银子的活,顾希言不敢置信:“一幅画竟然要十两银子这么多?”
她一个月的月钱也就是五两啊!
孟书荟:“我初时也不敢信,再三问过了,对方已付了二两定金,你瞧瞧。”
她将手帕递给顾希言,里面是二两银子:“我自然也有顾虑,想着你终究身份不同往日,若说从前画些寻常物件倒也罢了,可如今这十两银子的大买卖,主顾必是富贵人家,京城里高门大户盘根错节的,万一那主顾恰与国公府有往来,走漏了风声可怎么好?”
顾希言却并不犹豫,当机立断:“接!”
她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多银子的活,我为什么不接呢,哪有把钱往外推的事儿?”
至于日后会不会泄露,横竖不过一幅画,她又不必日日作画示人,谁能断定出自她手?即便事发,抵死不认便是。
再说,天下哪有这般巧事!
孟书荟便拿出一张笺子,上头细细列了要求,顾希言仔细看了一番,这画倒也不难。
她信心倍增,笑着道:“嫂嫂,你放心便是,这十两银子我赚定了。”
孟书荟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笑道:“最初见你时,只觉你虽一身绫罗,但死气沉沉的,像是熬了十年八年的样子,如今看你添了几分生气,倒是让我想起你闺阁时候了。”
她家这小姑子,未曾出阁时可是一个顽皮的。
顾希言也笑:“人活着总该有个主心骨,有个盼头,我熬在国公府中,一潭死水,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活着,如今得了这活,想着能挣银子,倒是有干劲了。”
孟书荟:“那敢情好,你且慢慢干着,我平时也多留心着,若是有好活,就包揽下来。”
顾希言:“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待孟书荟走了后,顾希言又细细研究了一番那画,她既收了人家十两银子的厚酬,少不得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务求尽善尽美,于是接连几日,除却晨昏定省等不得已的应酬,顾希言足不出户,只终日埋头于房中潜心作画,她每每对纸沉思,必得构思精巧方才落笔,点染描摹间更是精益求精,断不肯辜负了东家这十两银子。
这其间,萍儿也得了消息,说是看到三爷时常走动于湖边,随行的还有一小丫鬟,黑纱蒙面,看不真切。
顾希言听了这事,倒是意料之中,并没什么惊讶的,可秋桑听了,却几乎跳将起来。
她好笑道:“怕不是那阿磨勒,黑不溜丢的,还知道拿个黑纱遮住!当时飞毛腿一般,把咱们砚台扔了,这会儿倒知道来寻了,真真活该!”
顾希言笑:“不必理会,且让他们慢慢寻吧。”
秋桑口中虽应着,心下到底不甘,退下来后,也没敢和顾希言说,便寻了个捡花枝的由头,跑去湖边,才到湖边,便远远望见七八个小厮在岸上忙碌,湖心中还漾着两三叶小舟。
她隐在树后,悄悄地瞧着动静。
只见那两只小舟上,有人拿着网子打捞,还有一个长竹竿的正在湖中查探搜罗,至于湖边那七八个小厮,正拿了探棍和木叉,在湖边芦苇丛中拨弄翻查,可怜那片芦苇,看样子都被翻找了好几遍!
秋桑越发好笑,他们可白费功夫吧!
她这么想着,趁人不注意,就要抽身离开,谁知一个转身,便见眼前立着一人。
一看之下,只见一身墨绿衣裙,却是不见头脸的,秋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尖叫出声。
她捂着嘴巴,惊恐地望着那人,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那人是有头脸的,只是面孔太过黝黑,站在阴影中,浑然一体,乍一看,倒仿佛没有头脸一般。
如今细看,确实是个人,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只是太黑了。
她经过这一场惊吓,浑身脱力,几乎瘫在那里:“你,你是不是阿磨勒?”
若是她,那就更可恨了!冤家路窄啊!
阿磨勒瞪着秋桑,也是满脸不高兴,她指控地道:“秋桑,偷砚台!是不是?”
偷砚台?
秋桑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谁偷砚台?”
她几乎跳起来:“你竟然知道我名字,你认识我?果然,你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上次是不是你挟持我?”
阿磨勒没想到秋桑这么凶,她又不敢打她,只好很悲愤、很大声地道:“你偷砚台,还我砚台!”
秋桑气得要命,她拉扯着阿磨勒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红口白牙诬赖好人,谁偷你砚台了!”
秋桑嘴皮子溜,阿磨勒嘴笨,说不过,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只是一再重复:“偷砚台,偷砚台!”
就在这时,便听到一声:“阿磨勒,住手!”
阿磨勒听这声音,忙缩回去,可秋桑却毫无顾忌,推搡着阿磨勒:“你说,你说,凭什么说我偷东西!”
阿磨勒不敢还手,心虚地看着陆承濂。
她力气很大,只要稍微用力,十个秋桑都飞了,可她不敢。
在国公府中,不能打人。
陆承濂大踏步走来,分开二人,忙问秋桑:“可有什么不妥?”
秋桑猛地看到陆承濂,自是害怕,连忙回道:“三爷,奴婢并无不妥。”
她看了看阿磨勒,黑脸上已经有一道血痕,似乎是自己抓的?
她心虚,道:“三爷,不是奴婢要伤人,实在是她血口喷人,说奴婢偷东西,奴婢怎么会偷人东西?”
陆承濂听得“偷”这个字,太阳穴再次抽搐了下,很有些头疼地看向阿磨勒。
阿磨勒如鹌鹑一般缩着脖子,垂着手脚,小心翼翼地立着。
陆承濂对阿磨勒很无奈,阿磨勒力大无穷,身形敏捷,于女子中不可多得,可她办的事,实在是让人无法形容。
因为这砚台,他已经再三逼问过,奈何阿磨勒只能茫然苦恼地挠着脑袋,说不出所以然来。
此时他看着她脸上的血痕,再一次强调道:“以后不许随意诬赖他人。”
阿磨勒:“是。”
陆承濂:“回去吧,记得包扎伤口。”
阿磨勒应命离开,临走前还不甘心地瞪了秋桑一眼。
秋桑不甘示弱,回瞪。
两个丫鬟的眼神打得难舍难分。
陆承濂挑眉,再次警告:“阿磨勒。”
阿磨勒一慌,赶紧跑远了,秋桑也连忙回身,郑重地拜谢了陆承濂。
她恭敬地道:“还望三爷明鉴,是她血口喷人,若是三爷不信,大可以和我们奶奶当面对峙。”
陆承濂单手负于身后,打量着秋桑,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不信你,你这么急做什么?”
秋桑一愣,之后低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意义的话。
她想,她确实有点心虚了。
陆承濂笑了笑:“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
他抬手摸了摸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随后给了秋桑:“适才确实是她冤枉委屈了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零碎银子拿去买糖吃吧。”
秋桑见此,自然吃惊,这锭银子足足十两吧!
她惊喜万分,连忙谢过,感恩戴德。
陆承濂:“这几日,学堂一事也有了眉目,不出几日,自有官学人等上门登记造册,回去知会你家奶奶,教她宽心便是。”
秋桑听闻,越发喜欢,连忙再次谢过,这才告辞,高高兴兴回去。
陆承濂站在那里,看着秋桑背影,沉吟了好一会,才吩咐身后的随从:“去白马街道书市上寻一寻吧,若是遇到上等绿石砚,便买下来。”
随从忙应道:“是。”
陆承濂又补充一句:“对方无论开什么价,都认了吧。”——
作者有话说:大家之前以为这是巧取豪夺文?
不——
请看文案这里,“意志不坚定年轻贪色被诱惑了”
这是小寡妇被勾搭的故事,既然是被勾搭,自然是攻心为主。
三爷追求高,先要心,身不身的不要紧(bushi)
专栏有一些完结文哈,没看过的可以试试,比如今年完结的《媚妾为后》听说特别好看,曹雪芹都说好看,兰陵笑笑生也大呼过瘾,他们俩联袂推荐。
第25章 二百两银子
第25章进官学
秋桑回去, 把自己所见一五一十说给顾希言,倒是惹得顾希言捧腹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秋桑和阿磨勒算是杠上了, 两个丫鬟打架,反倒要陆承濂从中调停,最后还给了秋桑十两银子的赏钱!
秋桑自然不敢私藏,这么一大块银子呢,要交给顾希言,顾希言让她收着。
其实她约莫明白陆承濂的想法, 十两银子随手打赏了, 他这是收买人心的意思。
至于官学一事,顾希言倒是放心,她明白陆承濂这人的性子,应是有了十足把握, 才让秋桑和自己这么说, 自己且听着好消息就是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 秋桑跑了一趟白马路, 得了大好消息, 说是那砚台被人买走了, 对方连价都没还,痛快地扔下一排二十个银锭子, 足足二百两纹银。
二百两纹银, 掌柜从中抽了一成的利,最后顾希言得一百八十两。
待到十八个白亮的银锭子到手, 顾希言喜欢得摆弄半晌。
当时为了这砚台,可是懊恼得很,足足五十两打了水漂, 谁舍得,如今可倒好,赚回来一百三十两!
她盘算了一番,自己的体己钱眼看都要二百两了,也是好大一笔。
她要慢慢攒,继续攒,攒更多银子。
就在这日晨间,她才从老太太那里请安回来,她嫂子孟书荟来了。
孟书荟见到顾希言,忙问:“那学堂一事,可是你出的力?”
顾希言:“怎么,有着落了?”
孟书荟眉梢带喜,笑着道:“是了,昨日官学的人突然来家里,说可以登记造册,准备进学堂了,铭儿和静儿都能进!”
顾希言:“是吗?静儿也能?”
她毕竟膝下无子女,也不懂外面世道,不知道京师学堂还有女弟子。
孟书荟:“所以我才说,皇恩浩荡,这京师到底和咱们老家的学堂不一样。”
她细细和顾希言说起来,原来大昭朝弘庆帝提出“蒙童”一说,要让寻常百姓诵读儒家经书、朝廷律令,要让他们懂礼义,知纲纪,自弘庆年间以来,朝廷大力兴修社学官学,不但招收男童,竟也有专门招收女童的学堂。
只是穷乡僻壤或者寻常地方官学,官学供不上,并没有专门的女先生,可这京师就不一样了,宫中放出来的女官做先生的比比皆是,倒是可以教授女弟子了。
孟书荟提起这个,满足得很:“这京师官学的掌塾,可都是官府特意挑选的饱学贤能之士,管教严格,学风严明,我们也是因祸得福,才能进了这样的官学。”
顾希言感慨连连:“两个孩子能进官学,以后咱们好好供着孩子读书,若他们学有所成,那也不枉你我辛苦一场。”
孟书荟自然赞同,又问起顾希言,是怎么和府中说的,怎么就轻易疏通了关节。
顾希言不敢给孟书荟说实话,只好道:“左不过递一句话罢了,原算不得什么,官场上盘根错节的,我也说不清,反正能进官学就好了。”
孟书荟却生了疑虑:“谁帮你说的话?”
她不太信,不信对她拒之门外的国公府,竟愿意帮她儿女入官学,这里面必有一番缘由。
顾希言躲开了孟书荟的视线:“在府中托了人。”
孟书荟神情顿了顿,试探着道:“陆三爷?”
顾希言有些心虚:“是,他经手办的,别人也未必有这人脉。”
孟书荟便沉默了。
顾希言隐隐感觉,孟书荟可能猜到一些什么,不过她也没法直言。
半晌,孟书荟道:“其实孩子去哪个学堂并不要紧,希言,你不必——”
顾希言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嫂嫂,你想多了,我既能求人,便知道该如何还这人情,凡事我心里自有盘算,你放心便是。”
事情走到这一步,好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牵扯着她,她没办法斩断,也不愿意孟书荟因此不安。
孟书荟见她这样,低头半晌不言,之后也就不问了。
学堂一事既敲定了,事情自然顺遂起来,孟书荟很快登记造册,将一切办理妥当,准备入学。
因内外消息不便,顾希言也不知道具体,不过约莫明白,入官学种种规矩,繁琐麻烦,而且最初入学时,还需要交白蜡、手帕、龙挂香等物。
白蜡倒是好办,家里正好有现成的,还是迎彤给的,如今且拿出来,至于白帕,顾希言翻箱倒柜的,从自己嫁妆中所剩无几的物件中找出一沓白手帕,又使了钱,请孙嬷嬷帮着购置龙挂香。
谁知外面香铺子竟然断货了,说是根本买不到。
孙嬷嬷回道:“这会儿,各处举子都来京师了,这里面不乏富家子弟,恰前几日龙抬头,赶上过节,要送礼的,要自用的,全都要买,倒是把龙挂香买光了,若是要等下一批,估计得南方的货船到了才能有。”
这龙挂香是风雅之物,读书人案头必用,也会彼此赠送龙挂香,算是个节礼,只是顾希言没想到,这物竟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
她难免有些犯急,若是自己弄不到,孟书荟更弄不到,这怎么办?
固然可以不准备,但孩子还小,去官学,别人都送了,唯独自家两个孩子没送,就怕那先生轻看了孩子。
孙嬷嬷见她急,便道:“我倒是听说,二少奶奶素日喜欢摆弄这些香,或许家里有多余的,奶奶去问问?”
顾希言听着,犹豫了下。
二少奶奶出身书香门第,比她年长六七岁,自己嫁过来时,二少奶奶正忙于照应儿女,她和二少奶奶搭不上话,往日并不亲近。
如今贸然上门,找人借香,只怕唐突了。
她也想过要不要求助陆承濂,但又觉得,凡事总求着他,也不合适吧。
张口求人,一次还好,两次三次的,没个尽头,人家又不是自己亲爹亲娘,哪能处处求处处要。
她想来想去,到底去了二少奶奶那里,厚颜提了,说出去后,心里是有些忐忑的,想着别人若是拒绝该如何,她应该怎么表现得自然大方,不至于让人过意不去。
好在二少奶奶并没多说什么,便吩咐丫鬟去取了一包。
好大一包,而且一看就比外面的更好,是高门大户彼此赠送的雅物。
顾希言有些不好意思:“这物贵重得很,倒是让二嫂破费了。”
二少奶奶:“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我知道你是忙于娘家侄子侄女的进学一事,这是深明大义、积德行善的仁义之举,我能略尽一分心,也是我的造化。”
她笑道:“况且我人微言轻,你的事我原帮不上什么,这龙挂香我手头有现成的,你只管拿去使,哪里值当说什么谢?咱们妯娌一场的情分,难道还抵不过这几盘香不成?”
一席话说得顾希言心头滚热,眼圈都有些红了。
两个人又叙了几句闲话,顾希言告辞,匆忙往回走,走着间,心里却想,国公府四世而居,人口繁赜,各人有各人的品性,慢慢地处着,也都还不错。
待行至院中回廊僻静处,恰见陆承濂迎面过来。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
待走近了,顾希言垂眸敛衽,轻声道了万福。
陆承濂略侧着额,细细端详她。
顾希言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怕有什么人经过瞧见,便低声嗔道:“干嘛这么瞧人?”
陆承濂:“眼睛怎么红了?”
顾希言待要随口支应过去,陆承濂先声夺人:“风吹沙子进眼睛了?”
顾希言愣了下,她的话被他说了。
她哭笑不得,只能说了实话:“适才过去二嫂那里,拿了点东西,二嫂实在厚道,倒是教人心里发热。”
陆承濂扫了眼她身后的秋桑,那丫头正板板正正地望着天际出神,臂弯里紧紧搂着个青布包裹,里面显然便是龙挂香。
他收回视线,淡淡地道:“缺了什么,说一声便是,何必向旁人张这个口?”
顾希言微怔,他这话里的亲疏之意,细细品味,倒是暧昧至极。
什么是“旁人”,他就不是“旁人”了?
陆承濂又开口道:“前日你赠的那方砚台,确是上品。”
顾希言一听这话,多少有些心虚,悄悄睨了他一眼,低声道:“足足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陆承濂:“二百两?不是五十两吗?”
顾希言咬唇,软软地道:“如今涨价了,不成么?”
陆承濂挑眉:“才这几天功夫,就涨价了?”
顾希言听他还要细细追问,便理直气壮起来:“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个时气,六月的韭黄,贱得丢在地上都没人捡,到了秋后冬至,只怕一把也要几十文钱呢!”
她看着远处已经绿油油的柳枝:“你看,柳枝都绿了,砚台也该涨价了!”
她竟有这么多歪理,陆承濂莞尔,轻笑出声:“你所言极是,如今熏风渐暖,长日宜人,上等洮河绿石砚,染就这一堤翠色,应景应时,也确实该涨价了。”
顾希言面上微红,想着他竟还能把讹银子的事说得这么风雅。
她抿唇一笑:“算你识货,既如此,你便承了这二百两的人情吧。”
说完,一扭身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陆承濂站在原处,只见清风拂起她的裙裾,那裙裾婀娜,恰如一抹烟云。
他看着她的背影,回想着她刚才那一抹笑。
她笑得俏皮又得意,一看便是沾了大便宜。
半晌,他自己也低眉笑了。
**************
顾希言回到自己房中,想起陆承濂那语气,便觉面上发烫。
他或许知道了什么,但也不说破罢了。
他把自己送的砚台丢了,可为此赔出二百两,让自己倒赚一百三十两,自己这口气也平顺了。
其实顾希言也知道,二百两对这个男人来说不算什么,随便一个酒钱都要这个数,但那又如何,花天酒地的爷们多的是,可谁会平白无故让她讹了这么一笔银子呢,也得男人愿意出钱啊!
她再次摩挲着自己那体己钱,心情大好,傍晚时,又把这龙挂香,连同白蜡和白锦帕,一并交给孙嬷嬷,请她转交给孟书荟,孟书荟自是感动,连忙操持着孩子进学一事。
顾希言至此,总算略松了口气,嫂子安顿下了,且有了些许营生,孩子也进学了,就这么按部就班地供着,这日子总算可以稳妥了。
至于外面接的那幅画,顾希言已经用柳炭勾勒出了大致轮廓,又用墨线描绘过,便和孟书荟提了一声,想着要不要给主顾先看看这幅画,若是有什么不妥,也好修改。
孟书荟连忙去问了,对方却回复说,不必看了,只要符合最初列的那些要求,其它一切随心便是。
顾希言听了这话,想着那更得好好画,才不辜负这托付。
恰如今她也没别的心事,便越发潜心作画,先慢慢勾摹出粉本来,再拓印在白绢上,之后再慢慢勾勒就是了。
**********
这日晌午时分,陆承濂恰好休沐,又见后院春意明媚,便陪着瑞庆公主在湖边散步,母子二人悠闲走着,少不得说些家常闲话。
瑞庆公主:“前儿进宫,我正遇见南宣郡王家的那姑娘,我瞧着生得相貌不俗,端庄秀丽,性情也很是温婉可人。”
陆承濂一听这话,便提议道:“母亲既喜欢,不若收为义女,岂不是也一桩美谈?”
瑞庆公主顿时气得瞪他:“胡说些什么!”
她想想,还是不甘心,甩开儿子的手,不要儿子扶着了。
陆承濂跟上去,劝道:“母亲息怒。”
瑞庆公主:“你也老大不小了,心里总该有个成算,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你眼高于顶,挑来捡去的,到底要如何?”
陆承濂:“儿子不是也才二十有三,年纪轻轻的,着什么急?”
瑞庆公主:“你都已经二十有三,奔三的人了。”
陆承濂:“……”
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他略沉吟了下,到底是道:“儿子曾发愿,必要寻一可心可意的女子为伴,要万里挑一的绝色。可不知为何,这两年相看的闺秀,美则美矣,在儿子瞧来,总觉平平,并不能可了儿子心意。”
瑞庆公主好笑:“你眼高于顶,非要天上的仙女来配你不成!想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娶康蕙郡主,我都已经禀了你皇外祖母,你皇舅舅也要为你做主赐婚,结果可倒好,才几日功夫,你突然反口不认,把你皇外祖母气得——”
陆承濂听这话,神情微顿了下,不曾辩解,更不曾反驳什么。
此时两个人已行至亭边,这几天暖和起来,柳枝越发显出嫩绿,湖边风尾草开始疯长,各样颜色的野花也点缀其中。
陆承濂望着湖面掠过的燕子,却想起那一年的春日。
似乎也是熏梅染柳的时节,他年方弱冠,皇太后要他相看,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她。
她抿唇一笑间的羞涩,让这无边春意都为之黯然。
他以为那是前来府中拜访的康蕙郡主,皇太后为他安排的。
想到这里,陆承濂艰涩地收回视线,在心里一个冷笑。
就是这么荒谬的误会,阴差阳错,他不假思索地推拒了这所谓的“报恩姻缘”,才让这桩婚事落到陆承渊头上。
待一切已成定局,他依然可以抢,可以要,毕竟只是京外不起眼的小官之女罢了,他若想要,怎么会争不过陆承渊。
最不济,他可以找疼爱他的皇外祖母,可以找皇舅舅,发誓非她不娶,可以闹着要,怎么都能要到。
可当时的他太骄傲了,一面之缘的心动还不足以让他就此俯首弯腰。
偏此时,他听得瑞庆公主问:“那个小丫鬟是哪家的,倒是勤快。”
陆承濂看过去,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蹲在湖边,端了一盆水,看样子是要洗砚台。
他记得这丫鬟叫萍儿,是顾希言房中的。
他自然不说。
一旁女侍忙回话:“回殿下,是三房六奶奶跟前的丫鬟,前儿五奶奶和六奶奶来请安时,便是她随侍的,是以奴婢有些印象。”
瑞庆公主有些意外,轻“哦”了声:“这渊六媳妇虽是小户出身,倒也有几分雅趣,很通些文墨,只可惜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身边连个血脉都没有。”
也因为这个,她对这侄媳倒是多几分怜悯,偶尔间也帮衬一把。
陆承濂闻言,岔开话头,说起即将清明,又提起今岁太后千秋贺礼之事,母子二人边说闲话,边往前走。
待走出一段,陆承濂略侧首,视线淡淡掠过那小丫鬟萍儿。
小丫鬟已经洗过砚台,端了那盆水,倒在旁边沟渠中。
陆承濂心想,她必是忙着,闷头苦画,以至于大好春光,连出门都不曾。
不过清明时节就要到了,她也该出来了,踏青,扫墓——
作者有话说:哦豁,为陆承渊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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