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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 轻些


    朝廷治疫的新药, 雷厉风行的分赴各州府。


    施药的消息,随着驿马的蹄声,商船的帆影,流民的口耳传遍天下。沉寂了数月的山河, 骤然爆发出震彻天际的欢腾。


    官府的人手持明黄幡旗, 高声宣读朝廷诏令:“凡染疫者, 无论贵贱,皆可免费领药;各州府设施药署, 五日之内,药达四方!”


    云州地处偏僻,消息本应滞后。可尽管这样偏远的地方, 中京的使臣仍旧在十日之内,将新研制的药材, 药方送达云州。


    这一路上风雨兼程, 快马加鞭, 连马都跑死三匹, 其中急迫可见而知。


    “药来了!救命的药来了!”


    “朝廷的新药来了!菩萨保佑,老天保佑,我们的命保住了!”


    当朝廷的驿马穿越崇山峻岭, 将新药送到云州城时,城内百姓一同涌向城门。


    城墙上,“分药救民” 的告示刚一贴出,便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官兵大声宣读着告示内容,每读一句,人群中便响起一阵欢呼。


    不少人喜极而泣,哽咽着, 相互拥抱着,城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云州的反应很快,紧锣密鼓的在城内设立多处施药点,加班加点的熬制新药。施药点排起了长龙,从街头蜿蜒至巷尾,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怀揣希冀的百姓。


    “清疫毒、活气血、续民命”


    新研制的药起效快,连服三日,便能高烧退去,恢复神智。若是感染瘟疫再严重些,则需要辅助针灸,疏通脉络中的热毒瘀滞。


    寒随一夜去,春还五更来。


    寒冷随着除夕夜的过去而消散,春天在五更时分悄然降临。往日晦暗已成云烟,云州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


    中京的使臣多次来拜访裴知行。


    他姓陈名留,如今在户部当值。他和裴知行是同一年的科举,只不过裴知行当时是状元,一甲及第。而陈留只是二甲的进士出身。


    魏霄飞引他前来的时候,陈留还以为走错了路。他眼看着越走越偏,四周的宅第也不再是高门大院,陈留狐疑道:“裴巡抚住这边?”


    魏霄飞颔首道:“是的。”


    陈留心中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跟着一起。


    在推开奚九的院门时,陈留还是觉得有些震惊。因为陈留曾经见过裴知行好多次,裴知行出门都是宝马香车,华贵非常,怎会住这么小的院子。


    “陈大人,您这边请吧。”魏霄飞领他进去。


    陈留在院门口顿了一下,谨慎措辞道:“裴巡抚居高位,却自奉简约,实乃我等之表率。”


    他和魏霄飞一起进去,只见书房的门被拉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挑修长的女人。她一身黑衣,肩线平直,腰身紧束,气质如一柄收鞘利刃,暗藏锋利。


    奚九沉默的跟他们颔首,从二人身边擦肩而过。


    陈留在官场沉浮多年,早已练就一双识人慧眼。他一眼便知这个女人,不可能是个简单人物。


    陈留转身看向那个挺直的背影,问道:“这位是?”


    魏霄飞也看向奚九,他都不太清楚世子和奚九的关系。在世子为奚九殉情之前,他都以为两人没关系。


    “她是云州一个镖局的老板。”魏霄飞只简单介绍,不过多说奚九和裴知行的事,他道,“陈大人里面请。”


    “难怪气场如此锋利,原来是习武之人。”陈留恍然,没再多问。


    两人往书房而去。


    裴知行在用了朝廷送来的药后,整整昏迷了三天,给众人吓得不行。奚九日日守在他的床前,直到他身上的高热褪去,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裴知行一醒来,稍微清醒些,便开始处理云州的公务。如今云州正处在群情激荡,万物复苏的阶段,绝不能掉以轻心,因此裴知行身上的担子很重。


    但他又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云州的官员只能把公务送过来。


    这个由偏房改的书房虽小,却五脏俱全,该有的笔墨纸砚都有的。那时候裴知行已经搬去奚九房里睡,又在云州找了个教书先生的活,经常要改学生课业。


    奚九索性把这个偏房改了,给裴知行做书房用。


    陈留一见到裴知行,便向他拱手行礼,恭敬道:“见过巡抚大人。”


    裴知行上前扶住陈留的双臂,道:“陈大人何须多礼。”


    裴知行也就只有在奚九面前骄纵,脾气大,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端方雅正,清贵冷峻的世家子。


    两人于书案前对坐。


    陈留看着裴知行书案上堆成山的公务,心中十分敬佩:“下官奉旨送药,所过州县,往往见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民生凋敝,触目惊心。然裴巡抚治下,竟能阖境安堵,市井井然,实出意料。”


    “如今看这书案上的公务,便知是大人督率有方。”


    裴知行摇头,谦逊道:“陈大人谬赞,这并非我之功劳,而是云州僚属用心,绅民协力。”


    “反而是大人不远万里送来疫药,救云州万民于水火。”裴知行微笑道。


    陈留连忙摆摆手,道:“巡抚大人抬举,下官只是送药的,充其量只能算是跑腿。要真说救万民于水火的,还得是淮阳知府带来的那位女子。”


    陈留说起奚歌,到现在都是赞叹不已:“那女子真是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若不是她,这场瘟疫还不知道要肆虐多久。”


    “如今中京到处都在传她的事迹,奈何此女身世神秘,竟无一人知道她从何处来。”


    裴知行问:“淮阳知府也不知晓?”


    陈留摇头道:“不知,听说是五年前流落至淮阳,再前面便不知了。”


    五年前?


    奚九从门外路过的身影顿住。


    “五年前”这三个字,对奚九而言太过敏感,让她很难不注意到。其实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奚九耳聪目明,将里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里面的两人全然没有发觉,他们聊了聊云州的近况,又说起中京的事。一番客套以后,陈留开口说了他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


    陈留收了脸上的笑,正色道:“此次下官来云州,除了送来疫药,还有一要事,需告知裴巡抚。”


    “何事?”裴知行问道。


    陈留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陛下有旨,召大人还于中京。”


    裴知行楞了一下,随后蹙起了眉:“陛下召我回京?”


    陈留颔首道:“正是。”


    “可我调来云州才半年,依据本朝律法,派下来的巡抚需得在驻地待上两年才能调回中京。且现在云州百废待兴,人手紧缺,陛下怎会在此时召我回京?”裴知行问道。


    裴知行眉目疏淡,面上倒是一派冷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陈留面带苦色道:“大人您在云州,有所不知啊。”


    “这一年里,北狄多次扰我朝边境,烦不胜烦。这次更是在瘟疫期间,趁我朝势弱,直接攻打边疆。如今边疆动乱,连失两城,伤亡惨重,陛下已派卫褚将军出征。”


    “老侯爷仙逝,大人便是靖安侯府的主子,十万边军皆为侯府旧部,于军情、军心您最为熟悉。陛下召大人回京,是为共商御敌之策。”


    大梁内有瘟疫横行,外有敌军攻城,实在是处在内忧外患的艰难之际。


    且这场瘟疫,让大梁元气大伤,不仅民间死伤无数,连军队也难以幸免。如今瘟疫还没有真正过去,北狄就恨不得趁着大梁弱势,生啖血肉,可见其狼子野心。


    听到陈留这般说,裴知行便知道回京一事板上钉钉,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陛下让我何时回去?”裴知行眸光沉黯。


    “尽快。”.


    两人在书房探讨许久,


    时间如指尖流沙,直到太阳西斜,陈留才从书房里出来。


    他一出来便看到那个站在广玉兰树下的女人。


    残阳如熔金,淌过广玉兰繁茂的枝叶,在青砖地上筛下斑驳的碎影。她站在树下,玄色劲装被夕阳镀上一层浅淡的暖光,可尽管如此,也依旧掩去不了女人周身的淡漠。


    哪怕时间隔得很短,再次见到奚九,陈留仍旧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她其实并不算存在感很强的人,沉敛低调,但只要注意到她,便很难忘记。


    陈留没想到奚九会在院子里,但是二人并不熟悉,贸然打招呼似乎有些唐突,陈留便礼貌微笑,准备离开,往院门而去。


    “敢问大人。”女人突然叫住他。


    陈留的脚步停下,转过身来,有些诧异的看向奚九。奚九与陈留对视,她平静无波的眼底藏着外人没有察觉的波涛汹涌。


    奚九语调克制冷静,她问道:“敢问大人,这次朝廷治疗瘟疫的药方,是太医院哪位大人研制的?”


    “原来是这事。”陈留微笑,他解释道,“这药不是太医院的大人研制的,是从民间找的人。”


    “民间何人?”奚九追问。


    陈留有些奇怪于奚九会对一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尽管如此,陈留还是客气回答:“她是从淮阳来的郎中。”


    “名叫奚歌。”


    ……


    裴知行前去中京,此生恐怕与云州再无交集。


    他原本的想法是,待他在云州任满,便上书向皇帝请辞,此后追随奚九浪迹天涯。可如今边关告急,皇帝急召其回京,裴知行想要脱身难上加难。


    他不想奚九回去,因为中京总有人能将她认出来,谋反乃杀头大罪。若不是奚九孤身一人,就她做的事,诛九族都不为过,裴知行无论如何也不想奚九以身犯险。


    但裴知行又离不开奚九。


    他本来也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外人看到裴知行清风霁月,端方雅致的贵人模样,那是因为有奚九在他身后护着。离开奚九,无异于抽掉了裴知行的主心骨。;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夜幕辽远,一轮孤月悬挂于天穹之上,洒下朦胧清辉。夜深人语静,连风也敛了声音,静得仿佛能听见广玉兰树抽嫩芽的声音。


    奚九站在院子里。


    方才裴知行说他要沐浴,奚九便在门外等着。


    如今云州虽到了春日,但夜晚到底是有些凉的。奚九是觉得裴知行大病初愈,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不适合这么晚洗浴。白日温度稍微高一些,不那么容易着凉。


    但裴知行性子倔,奚九劝不动他,就只能门外等着他洗完才能进去。


    她走到广玉兰树下,慵懒的躺着,抬眼看着夜幕。今夜月亮的光辉太盛,夜幕中一颗星子也无,倒显得弯月独挂,凄清寂寥。


    在奚九八岁之前,她一直是在边疆长大的。对于边疆的记忆,除了漫天黄沙,便是广袤璀璨的星空。


    边疆的夜是极为壮阔的。


    边疆不像中京,哪怕在深夜,街道两旁都点着灯笼,为夜晚照明。边疆只要到了夜晚,原野上便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置身于无穷无尽的、寂静的黑暗中,人类会不自觉的迷失方向,感到恐慌焦虑,但若在这时抬眼,便会震撼。


    边疆的星空肉眼看,格外近,那星子仿佛要坠下来,落到人的怀里。远野连天,穹窿如盖,星河浩浩荡荡铺展千顷草原,纵目所及,璀璨无垠。


    那时候,母亲会带着奚九和妹妹夜观天象。母亲常年在外走镖,有时夜里都在赶路,她教奚九和妹妹认识夜空中繁多的星官,又教她们依靠三垣二十八宿和北极星判断方向时节。


    母亲将她多年累积的经验,传授给自己的女儿。


    “最亮的一组星,排成勺状的是北斗,勺口两颗星连线延长,正对的便是北极星。”


    母亲指着天上的星宿,教两个女儿辨别。在夜里,奚九看不清母亲的模样,却能清晰听见她的声音,爽朗利落,透着股稳笃的劲儿。


    “北极星恒居北方,无论身在何处,辨清它,便知东西南北。”母亲道。


    奚歌扯着姐姐的袖子,问道:“若是我和姐姐在外头走散,要如何找到彼此呢?”


    奚九也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轻抚两人的头顶,笑道:“那便跟着北极星走。”


    “往北方走,往高处走,你们循着同一方向前行,总能在路上遇到。”


    两人似懂非懂的点头。


    奚九躺在躺椅上,静静的看着星空,思绪陷入久远的记忆之中。这些关于儿时的记忆,有父母妹妹的记忆,哪怕时隔多年,也依旧清晰的烙印在奚九的脑海中,不曾被抹去。


    直到裴知行洗浴结束,在屋里唤她,奚九收回心绪,起身往屋内走去。


    奚九推开门,屋内薄雾轻笼,水汽氤氲,扑面而来的热气中带着淡淡的冷香,萦绕在奚九的鼻尖,朦胧又暧昧。


    奚九的脚步顿了一下,任凭这水汽将她笼罩。她侧目看向裹在被子里的人,裴知行侧着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像是困极了,昏昏欲睡。


    奚九将门打开,散散水汽。


    可床上的人不依:“把门关上,冷。”


    奚九又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将门合上。这无甚大碍,水汽本来散的就快。


    她走到床边,垂眸看着裴知行被热水浸的泛红的脸颊。裴知行大病以后,面色总是苍白,如今倒多了些气色,看着白里透红。


    “困了?”奚九问道。


    裴知行“嗯”了一声。


    奚九便没再说什么,简单洗漱一下,躺回床上。


    奚九刚刚躺下,光滑的肌肤便贴了上来。


    没穿衣服。


    他才洗了澡,整个人暖融融的,皮肉温软细腻,宛若暖玉。裴知行整个人伏在奚九怀里,捧着奚九的脸,细密的亲吻着。


    奚九倒是面不改色,任裴知行亲吻,她的手顺势揽着裴知行的腰,轻轻摩挲着。


    奚九漫不经心的问:“刚刚不是说困了?现在瞧着挺有精神的。”


    裴知行不答,睫毛颤的厉害。


    “哦,又在撒谎。”奚九捏了捏裴知行的脸,勾唇道。


    “明知故问。”裴知行有些羞恼


    奚九轻笑一声,觉得裴知行可爱。


    裴知行的吻越发放肆,他亲吻着奚九的眉眼、双唇、脖颈,一路往下,他的吻是急促的,带着说不清的焦灼。似乎觉得衣服碍事,裴知行颤着手替奚九宽衣。


    奚九却握住裴知行的手,面色正经,不再纵容他:“你刚刚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受不了这些事,再过段时间。”


    可裴知行等不了。


    “不,就要现在。”裴知行倔强道。


    裴知行抬眸看她,眼尾泛着软红,氤氲含情,跟妖精似的,勾的人甘愿陷入沉沦:“奚九,你轻些就行。”——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4章,我准备一次性写完发出来。这样一章一章写太磨人了感觉。


    第82章 [锁] [此章节已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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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第 83 章 中京的疫情,原是……


    中京的疫情, 原是最为严重的,未曾想,竟然也是最先被控制住的。


    疫病无情肆虐,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在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瘟疫的恐惧之中时, 奚歌无异于上天派下来的救世神女。


    她横空出世, 没有任何身份,也不与任何人交好, 神秘清冷,令人忍不住去探究她的过往。


    中京这段时间,街坊酒肆, 无不在讨论着一个人的名字。


    奚歌。


    “听说皇上赐了她一座宅子,亭台楼阁俱全, 就在皇城外面, 到朱雀门走路一刻钟都不要。此等殊荣, 真是无人能及啊。”


    酒肆里几个人围聚在一桌,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朱雀门外?那岂不是比肩贵族!”众人震惊道。


    朱雀门外那一片,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住, 那边管控森严,平常百姓连进都进不去的。


    “那是自然!这次若不是她,整个大梁都要沦陷在瘟疫里,哪里还有什么贵族不贵族的,都是一捧黄土了!”


    “也是。”


    “听说皇帝还让她在太医院当女官,别看这官职不大,但那可是在皇帝身边。”


    有人感叹道:“真真是平步青云了,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在座其他人都颔首应和, 一时间众人都羡慕奚歌好命。


    “你们都看浅了!”一人拿着酒,老神在在道,“就看到些金银权势,这些都是表面东西。”


    他家里有人在朝中当官,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到底比普通百姓知道的多些。


    众人都看过去,好奇道:“皇帝还赏赐了她何物?”


    那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故作玄虚道:“这我可不说,反正是保命的玩意儿。”


    作为中京炙手可热的新人,奚歌简直家喻户晓。她一介孤女,没有复杂家世,如今又深受皇帝信任,自然成为朝堂中不同派系的拉拢对象。


    无数人都想与她结交,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而朝廷中最大的两个派系,便是皇女李明琅这边以谭家、靖安侯府为首的皇女党,和三皇子李明基那边,以国公爷为首的皇子党。


    两位是皇位的最佳人选,是姐弟也是劲敌。


    朝中的大臣已经隐隐分成两派。


    奈何奚歌这人油盐不进,她既不站队,也不结交权贵。每日深居简出,除了进宫,任何人的邀约都一律谢绝,谁的面子也不给。


    但这不影响有很多人盯着她的行踪


    奚歌过了宵禁许久,才从皇宫里出来。她这两个月都是如此,早出晚归。


    如今,中京的疫病虽然控制住,但并非彻底根治,仍旧有反扑的可能性,管控依然严格。而大梁感染疫病的人数不胜数,总有人的症状异常,用寻常的药效果不佳,需要特殊研究。


    因此奚歌实在忙碌。


    她坐在马车上,疲惫的靠在车璧,闭目养神,摇摇晃晃的往家里而去。


    皇帝虽然赏赐了她一座大宅,但奚歌没去住,仍旧住在小院里。奚歌不认为那座宅子属于她,因为她总有一日会离开中京。


    她这次冒着风险回来,一是为了拯救感染瘟疫的百姓,二便是为了寻找姐姐。


    母亲曾教过她和姐姐,若是姐妹二人走散,便跟着北极星走,往高处走。只要二人往同一个方向,又站在高处,总能看见彼此。


    如今她算是名满大梁,姐姐若是听过她的名字,肯定会来中京寻她。届时,她便跟着姐姐,离开中京。


    但是两个月过去,姐姐仍旧没有来寻她,奚歌的心情越发沉重。


    当时奚歌毒杀南疆王,重伤岜疆,她偷到了蛊毒的解药,这一切都很顺利!她原本都逃了出去,未曾想还是被南疆的人追上。


    奚歌深知以自己的能力想要逃脱他们的追捕简直天方夜谭,只能靠智取。她吃了假死的药,受伤以后没了呼吸,才骗过他们,勉强保住一命。


    奚歌受伤严重,被一农妇所救,后面辗转流落到淮阳,才得知姐姐坠崖身死。


    她逃跑前解了蛊,就是怕逃跑失败连累姐姐。


    双生蛊已解,奚歌再无法感知到姐姐的存在。但她不肯相信姐姐去世,也曾去寻过,但那已经是大海捞针,为时已晚。


    这次奚歌已经来到了中京,站在了这样高的位置,若姐姐仍旧没来寻她


    奚歌抛开自己脑中那些不好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


    夜阑人静,宵禁后的中京城陷入沉睡。朱雀大街褪去白日的喧嚣,沿街商铺的门板早已上闩,窗棂紧闭,空无一人。


    这样安静的深夜,只有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马蹄声,以及车轮滚动的轱辘声。哪怕繁华如中京,在宵禁以后,仍旧有说不出的寂静和空旷。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中段的僻静巷口,车夫道:“大人,马上便到了。”


    奚歌淡淡的“嗯”了一声。


    车夫是不理解为什么奚歌要住在这么偏远的小院子里。奚歌住的地方,离皇城隔了整个中京,每日奚歌上值下值,跑来跑去的,甚是麻烦,倒不如入住皇帝赏赐的那处大宅。


    但马夫只是心理这样想,倒不敢说出来。


    从朱雀大街往右边的巷弄转去,再行驶一段路,便能到住的地方。朱雀大街两侧都有灯笼,能够在夜里照明,但是巷子里没有,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需要马夫提着灯笼。


    这样的黑路,马夫总是走的提心吊胆。


    突然。


    从巷弄中冲出几名黑衣蒙面人,各个手持长刀,拦在马车面前,长刀直指马车。


    马夫惊惧道:“你们是何人?你们要干什么?!”


    但那黑衣人怎会回答他,为首之人低喝一声:“绑了车里的人!”


    奚歌就一辆青布马车,破旧的很,平日在市井行驶,外人连看都不看一眼的。而这群人,在此地蹲守,目标明确,明显是为奚歌而来的。


    奚歌心中一凛,没想到皇城脚下,还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劫人。


    她握紧袖中暗藏的毒针。


    “大胆,皇城脚下你们竟敢绑架朝廷官员!”马夫瑟瑟发抖,强撑着气势。


    “废话真多。”黑衣人狠厉一掌,马夫双眼一翻,软软的倒在地上。


    他们没有杀人的心思,只是将马夫一掌劈晕。


    马匹受到惊吓,仰着马蹄嘶鸣一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刺耳。黑衣人没有进马车,只是站在外面,有礼有节道:


    “国公爷几次三番邀请大人,都被大人给拒了,大人真是好大的面子。今儿个国公爷亲自派我等来接大人,大人若识趣,便随我们走一趟。”


    黑衣人这话说的虽然客气,但是话里话外都是在威胁奚歌。他语气中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佛被国公爷看中,实乃三生有幸的事情。


    下人如此,可见做主子的是个什么德性。


    马车里无人应答,一片死寂。


    黑衣人眼底闪过一丝狠意,他道:“既然大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恕在下冒犯了。”


    他一脚踹开车门,欲要将奚歌绑回去。


    猛然,一抹银光直冲黑衣人面门而来,这时一枚带毒的银针,黑衣人猛地刺身避开,但银针仍旧从黑衣人的脸颊擦过。


    可见,奚歌是冲着他的命来的。


    见一击不成,奚歌又准备射.出几根银针,黑衣人勃然大怒:“你在找死!”


    黑衣人破防,虚伪的面具粉碎,他粗暴地拽着奚歌的手腕,将她拖下车,奚歌死命挣扎着。


    这边的声响太大,在深夜里传到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不好,有人闹事!”刘校尉带着武卫营的人巡逻,察觉到不对,他面色一变,立刻往这边赶来。


    “给脸不要脸!国公爷派人来请你,你竟然敢伤人!”一群黑衣人将奚歌拉拽进黑巷里,准备将人掳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高挑修长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斜后方的屋顶掠下,猛地一脚将黑衣人踹在墙上,“砰——”一声,仿佛大地都轻微震颤一下。


    力度之大,可见一斑。


    其他黑衣人见势不对,立刻警惕的围了上来,他们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奚歌瑶惊愕抬头,就这巷外传来的微光,看清楚了她的眉眼。


    眉眼间比五年前更成熟,线条更显凌厉。那漆黑的眸子,那熟悉的轮廓,让奚歌心头猛地一震,湿意瞬间涌上眼眶。


    “姐姐?” 奚歌颤声开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是姐姐。


    她没有死。


    奚九将人一把拉至自己身后,冰冷的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看见这半路杀出来的女人,气急败坏道:“多管闲事!杀了她!”


    国公爷只让他们将奚歌绑回去,没说不可以杀其他人。为首的黑衣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如此侮辱,他心中一口老血,实在咽不下去!


    奚九动作刁钻狠厉,在黑夜里形如鬼魅,招招都带着杀意,跟中京大开大合的招式全然不同。这几位黑衣人是国公府养的暗卫,能力不俗,他们自然能看出奚九的不简单。


    几个黑衣人心中惊疑不定。


    此女是何人?


    几个黑衣人并非花拳绣腿,在奚九手中也能接上几招,但很快便节节败退。


    奚九目光冷冽如冰,她不准备留人性命。正要下死手时,巷子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一声暴喝:“谁人在宵禁后闹事!”


    巡逻的武卫营拿着刀剑,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国公府的黑衣人身负重伤,见大事不妙,不再与奚九缠斗,转身落荒而逃。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去。”奚九沉声道。


    她带着奚歌,脚尖一点,从房顶上翻了过去。


    刘校尉带着人疾步冲入巷子里,巷子里只剩下一个晕倒的马夫。他抬眼,看到两个女人远去的背影,再也追不上。


    其中一个女人身形高挑,平直的肩线,紧束的腰身,干净利落的线条,如一柄利刃。


    这身形,他似乎在何处见过


    “一群废物!”


    夜漏深沉,国公府深处的暗院透着压抑的死寂,唯有檐下悬着一盏鎏金宫灯,映得周遭的朱红廊柱、白玉栏杆都泛着冷寂的光泽。


    一老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负手立在正屋檐下,透着一股久经权术的沉凝。


    几名黑衣人匍匐在地,个个浑身是伤。他们头埋得极低,额角紧贴冰冷的青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国公爷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如同在看一堆无用的朽木。


    “本公养你们多年,不过是劫一个离宫的医官,还占尽了宵禁的天时,你们竟带不回来,还被人打得似丧家之犬!”


    国公爷声音苍老,语气间是化不开的狠戾,听的人后背发凉。


    黑衣人瑟瑟发抖,只得跪的更低。


    国公爷脸色越发阴沉,他这几日在朝中受的气不少。如今裴知行和谭祁回来,皇女李明琅一党犹如猛虎添翼,在朝堂上处处掣肘国公爷这边。


    三皇子式微,国公爷只是想拉拢奚歌,这个无论在民间还是在皇帝面前都极有分量的医官。


    就是这点小事,这些人都办不好!


    国公爷眼底的寒意愈发浓重,杀意尽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着你们有何用!”


    跪着的黑衣人身体身体猛地一颤,心中一凉,他们知晓国公爷要清理门户。


    为首的黑衣人立刻磕头求饶,惊惧道:“国公爷饶命!是那突然出现的女人坏了我们的大事!她身手刁钻,我们不敌才”


    可国公爷冷漠无情,没有丝毫动容。


    为首的黑衣人绞尽脑汁的为自己解释,他脑中灵光一闪,猝然抬起头来:“国公爷,那个女人是那医官的姐姐!”


    檐下的灯芯猛地一跳。


    “姐姐?”


    国公爷眉头紧皱:“奚歌不是一介孤女?”


    黑衣人见国公爷神情有变,立刻道:“千真万确,属下就是听见那医官这样叫的!”


    “而、而且,”那黑衣人咽咽口水,回忆起奚九的招式,“那个女人出手诡谲,不似我们大梁所学的招式。”


    黑衣人看了眼国公爷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她可能是外疆人。”


    夜色沉浓,如化不开的黑墨。昏黄的宫灯光线落在国公爷的脸上,半明半暗,如同他此刻变化不定的心思。


    良久,国公爷缓缓开口:“‘奚’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纵观多年,本公只认识一个姓‘奚’的人。”


    “五年前,靖安侯府出的那个叛徒,恰好也姓‘奚’,也是个女人,也是外疆人。”


    国公爷冷笑一声:“还真是巧了。”


    第84章 第 84 章 裴知行回到中京连……


    裴知行回到中京连着好几天, 都被急召进宫。


    这个时候,他已经和奚九分开。裴知行心中沉郁,但只能打起精神,整洁仪容后, 进宫面圣。


    马车往皇城行驶而去, 裴知行面无表情的坐在马车里。半年未回中京, 中京的变化并不大,建筑还是那些建筑, 只是人更加冷清了些,没有往昔热闹。


    他到御书房的时候,殿内已经坐了好些人, 都是朝廷重臣,国公爷也在里面。


    “参见陛下。”裴知行向皇帝恭敬行礼。


    李念慈道:“爱卿请起。”


    “谢陛下。”


    裴知行起身, 坐到谭祁身边。两人半年未见, 没曾想第一面竟然是在宫中。


    御书房内, 檀香袅袅, 却驱不散室内的压抑。李念慈凤眸微沉,看着案上那份染血军报,许多大臣都眉头紧锁, 裴知行和谭祁也垂眸,面色凝重。


    陆续又有几个大臣,进了御书房,直到人齐以后,李念慈才开口。


    “诸位爱卿,” 李念慈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边疆守将战死,朝廷派了卫褚出征,却仍旧无法抵挡北狄攻势。”


    “如今北狄铁骑距雁门关不足百里, 雁门若破,中京便直接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你们说说,该如何应对?”


    相较于紧挨大梁的其他国家,北狄可谓是大梁的心腹大患。二十年前,北狄就曾大举进攻边疆,当时的守将则是裴知行的父亲裴绍安。


    裴绍安抵御外敌入侵,战死沙场,大梁岌岌可危。是裴知行的祖父裴铮,老将披挂出征,力挽狂澜,救大梁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才换来了二十年的安生日子。


    而今,北狄又卷土重来。


    而裴铮已然仙逝。


    国公爷上前一步,缓声道:“陛下,臣以为,北狄此次来势汹汹,需派一位威望足够、用兵沉稳的大将前往。”


    “臣举荐镇北军副将赵庭,此人久经沙场,沉稳持重,颇有战功。”


    皇帝已经派了靖安侯府的卫褚出征,国公爷便要在军中插一位自己手中的人。


    谭祁立刻反驳道:“国公爷有所不知,这赵庭因为在去年平叛中伤了左腿,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如何能上阵杀敌?”


    “再加上赵庭在军中克扣军饷,被军中将士联名上诉,早已被大理寺查办,如今正在大牢里。此等贪污受贿之辈,如何能在军中服众。”


    国公爷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看了眼谭祁,眸光阴冷,缓缓退了下去。


    兵部尚书见状,上前说道:“陛下,老臣举荐武卫营指挥使吴越。”


    兵部尚书道:“吴越年轻力壮,武艺高强,麾下武卫营一万精兵,皆是精锐。若派他前往,定能速解雁门之围。”


    有人质疑道:“吴越虽勇,却无独当一面的领兵经验。他常年驻守京城,从未与北狄正面交锋,不知敌军战法。”


    李念慈颔首,认同此人说法:“北狄骑兵来去如风,诡计多端,需得有实战经验的大将前往,最好是在边疆待过的人。”


    “这恐怕有些难”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为难。


    要说在边疆驻守的军队,只有靖安侯府的玄甲卫,如今已经派了卫褚出战。


    众人不经又想起那位五年前叛变的靖安侯府的暗卫。


    听说那位是老侯爷裴铮当做接班人培养的,此人能力卓绝,骁勇善战,在边疆曾以几十人歼灭近千北狄骑兵,为此在边疆名声大噪。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寄予厚望的人,是个叛徒。


    众人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端坐着的裴知行,这位靖安侯府的新主人。而裴知行垂眸敛睫,一张白玉颜清冷疏离。


    众人商讨许久,最后都沉默下去,几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无合适人选可举荐。


    李念慈目光扫过殿内,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她深知,疫后朝堂人才凋零,当年能征善战的大将,或老或伤,如今竟到了无将可派的境地。


    最后是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站了出来,高声道:“陛下,雁门不可一日无守,老臣愿亲赴雁门御敌!”


    这位是兵部侍郎柳成业,如今已到古稀之年。


    众人心中震颤不已,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凶险,敌军兵强马壮,北狄将领年轻气盛,攻势如潮。而柳成业已到暮年,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怎忍心让其再上战场。


    李念慈心中挣扎许久,最后道:“朕盼将军早日凯旋。”


    裴知行和谭祁出了御书房,往承天门而去,裴知行一直垂着眼眸,沉默不言。


    谭祁转眼看他,问道:“裴兄,我听闻你在云州感染了疫病,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裴知行道。


    谭祁道:“那就好。”


    两个人情绪都不高,话也没几句,沉默的走在宫道上。


    谭祁叹了口气,满面愁容:“今年真是多事之秋,疫病还没过,又有外敌进攻,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北狄就是知道我朝瘟疫横行,正值民生凋敝之际,这才大举进攻。”裴知行道。


    “岂能如贼人所愿!”谭祁义愤填膺道。


    此时夕阳西斜,落日熔金,绚烂的晚霞洒在宫中红墙碧瓦之上,绚烂绮丽。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狭长,微风吹动着裴知行绯红官袍的下摆,衬得人越发修长清瘦。


    刚行至承天门内的御道转角,身后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着国公爷苍老的嗓音:“裴大人,请留步。”


    裴知行和谭祁脚步一顿,谭祁看向裴知行,低声问道;“他找你做甚?”


    裴知行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二人转过身去,裴知行和谭祁躬身行礼道:“国公爷。”


    国公爷负手上前,他虽然年老,但周身萦绕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听闻裴大人在云州抗疫,不幸染病,本公真是担忧不已,身体可大安了?”国公爷微微笑着,眼角的皱纹深刻如沟壑。


    裴知行沉稳道:“多谢国公爷挂怀,已大安。”


    国公爷笑道:“还得是你们年轻,身体好的快些。”


    裴知行没说话。


    谭祁在旁边默默看着,平日里靖安侯府和这位老国公爷是水火不容。老侯爷裴铮在世时就不喜欢这位国公爷,觉得此人心性阴沉,不能深交。


    谁能想要国公爷竟然主动关心裴知行,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国公爷又道:“还好那位奚医官,带来良药,将大梁的疫病根除,这才得以让陛下松了口气。”


    他突然走到裴知行身前,眼中带着探究,问道:“裴大人可认识这位奚医官?”


    裴知行抬眼,眸色沉静如潭:“国公爷此话何意?”


    国公爷定定的看着裴知行,几息之后,突然笑开:“无事。”


    “只是因为这位奚医官近来名声太盛,不少人想与她结交,本公以为靖安侯府也有此意,随口一问罢了。”


    裴知行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国公爷应当多关心国事,为陛下分忧,而非在官员私事上过多操心。”


    国公爷面色微变,他没想到裴知行还能将他一军。


    国公爷冷哼一声:“裴大人倒是好口才。”


    裴知行平静道:“多谢国公爷夸奖。”


    国公爷盯着裴知行看了半晌,见他始终神色如常,心中暗恨:“裴大人好自为之吧。”


    随即气得拂袖离开。


    谭祁看着国公爷佝偻的背影,皱眉道:“他今日这番试探是何意?”


    裴知行也望着国公爷的背影,眸色沉沉,他心中越发不安,紧抿着唇没说话——


    作者有话说:我以为4章能够结尾,但是写下来还差一点,后面日更到正文完结。


    第85章 第85章 裴知行回到靖安侯……


    裴知行回到靖安侯府时, 这时天还没黑。天上的余晖逐渐散去,夜色吞没整个中京,这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深沉的、静谧的靛蓝。


    “世子, 到了。”裴实轻声道。


    裴知行从梦中醒来, 他微微睁开双眼, 还有些恍惚。


    裴知行这段时间累极了,他许久没有回中京, 朝廷的公事要处理,靖安侯府的家事也要处理,书案上的卷轴垒起厚厚一沓。


    裴知行眼下都是淡淡的青黑, 哪怕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都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裴知行一个人的时候, 总是梦到奚九。


    其实他自从和奚九相遇以后, 他就极少想到奚九离开那五年的事情。


    人总是趋利避害, 或许记忆也是。裴知行甚至连做梦, 都只会梦到和奚九在一起那些开心的时光,而将痛苦全部屏蔽。


    裴知行刚来靖安侯府的时候,特别依赖奚九。


    那时候两个人年纪都小, 一下子从静观寺那样偏僻的地方,来到靖安侯府这个锦绣堆,就仿佛将两个小动物丢到陌生的地方,肯定吓得不行。


    总之裴知行特别不能适应。


    他们刚到靖安侯府时,也是在傍晚天快黑的时候,跟今日差不多。下人们带裴知行去他的院子里,裴知行紧紧牵着奚九的手,肩膀挨得极近。


    裴知行的院子很大, 可以说是整个靖安侯府最好的院子,连老侯爷裴铮也不能及。裴知行的寝卧有个外间,放着一张榻,裴知行便想让奚九和他住在一个屋。


    奚九睡床上,他睡榻上。


    可下人说,裴知行不能再和奚九睡在一个屋。


    裴知行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倔强道:“我不会跟奚九分开。”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为难道:“您是世子,她只是个下人。这身份天差地别,如何能住在一个屋里,这不成体统。”


    “奚九不是下人。”裴知行突然很生气。


    裴知行原本就不想回靖安侯府,现在更想离开。他拉着奚九的手就往府外走,下人还有侯府中的侍卫立刻拦住裴知行的路。


    他们不敢动裴知行一根汗毛,也不敢说他一句重话,只能道:“世子,您不能离开。”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


    在院门口的时候,奚九轻轻捏了捏裴知行的手心,劝道:“你别冲动,现在天都黑了,我们没地方住的。”


    奚九甚至颇为善解人意:“我住在别的地方没关系的,你别为我担心。”


    奚九那时特别好说话,对于要和裴知行分开,也没有任何异议。她根本不像裴知行那样执着于两个人要待在一起,奚九只想留在侯府里。


    裴知行从前还不能理解,只以为奚九是不喜欢自己,所以无所谓和自己分开,为此裴知行难过了很久。


    直到后面,奚九身份暴露,裴知行才知道。原来奚九让他回来,又劝他留下,只是因为她需要掩藏在侯府里,而裴知行是她的跳板。


    有下人通知了裴铮,说世子要离开。裴铮匆匆而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裴知行和奚九。


    裴铮高大健壮,站在裴知行和奚九面前,那气势如巍峨的高山一般,令人肃然起敬,又隐隐觉得危险。奚九将裴知行微微拉至身后,护在他的身前。


    裴知行那时候还没抽条,个子比奚九还低一些,人又清瘦,看着可怜巴巴的。反倒是奚九,看起来沉稳可靠的多,更像一个大人。


    裴铮看到他们的小动作,没说什么。


    裴铮看向裴知行,问道:“你要走?”


    “是。”裴知行坚定道。


    “你身上流着裴家的血,若你留在侯府,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你未来想要走向朝堂,平步青云,靖安侯府也能祝你一臂之力。”


    “裴知行,你想好了,是否要离开。”


    这并非引诱,裴峥只是客观的讲述这些事实。因为,所有脑子清醒的人,都会知道靖安侯府在大梁,拥有怎样的地位。


    于裴知行而言,这是一步登天。


    “但我不在乎这些。”裴知行拒绝道。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名利权势,也不想当什么世子。他小时候跟着奚九流浪,也觉得很安心。


    裴峥目光沉沉,眼底积蓄着怒意,他直接说:“那我便杀了她。”


    院门口瞬间鸦雀无声,安静的可怕,在场的下人都沉默的低下了头。


    “你是侯府的世子,别人不敢动你,但裴知行,她没有你那么好的身世。若是你再任性,我就会杀了她。”


    裴铮不愧是从战场中淬炼出来的将军,他的气场锋利如刀刃,让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又岂会被裴知行一个小辈拿捏。


    裴知行的脸色当即就白了。


    裴铮紧盯着裴知行,眼神锐利如鹰隼。可裴知行从小性子就倔,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祖孙俩就这样对峙着,剑拔弩张。


    众人心中直打鼓,在靖安侯府,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老侯爷裴峥。裴知行可以算是第一个,而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子,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竟然骨头这么硬。


    那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夜风微凉,拂起裴知行的衣角。裴知行穿的单薄,掌心冰凉,他紧紧的牵着奚九的手。裴知行当时甚至想,若是裴峥当真要杀奚九,他就跟裴峥拼命,在所不惜。


    裴知行还那么小的年纪,性子里那种病态的偏执,就存在着。


    在场面极为凝滞的时候,奚九开了口。


    “他方才说的只是气话,我们不会离开。”


    奚九说着妥协的话,眼神却平静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丝毫畏惧。奚九的肩头逾裴知行半肩,脊背挺直,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裴峥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奚九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审视,压迫感很强。半晌,裴峥道:“你倒是识时务。”


    奚九沉默不言。


    “裴知行,靖安侯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这世子之位,你不坐也得坐。”


    “不要再想着离开。”裴峥下了最后通牒,随即转身离开。


    他一走,压在众人身上那强大的威压逐渐消散,靖安侯府的下人悄悄松了口气。


    “世子,您随我们回去吧,如今夜深,该洗漱休息了。”靖安侯府的下人劝道。


    “奚九。”裴知行眼眶红红的看着奚九,眼中的不舍都快溢出来,谁看了不得心疼啊。


    奚九沉默道:“我有地方住的。”


    靖安侯府的下人也立刻道:“下人都住在偏院那边,都有位置睡觉的,世子您别担心。”


    最后裴知行跟着下人回了自己的院子,一步三回头。奚九站在院门外,静静的看着裴知行,灯笼昏暗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黑暗在奚九身后张牙舞爪,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全部吞噬。


    “别担心。”奚九认真道。


    后面发生了什么,裴知行有些记不清了。他在外人面前还绷着情绪,夜里一个人就偷偷掉眼泪。


    迷迷糊糊到半夜才睡过去,还总是醒,睡不踏实。后面裴知行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了奚九,他支起身子抱住她,整个人都依偎在她的怀里。


    奚九将被子给裴知行拢好,她一句话没说,只是轻轻拍他的后背。在黑沉的睡意和奚九的气息中,裴知行陷入熟睡。


    那是梦吗?时隔太久,裴知行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或许是梦。


    ……


    裴实替裴知行掀开车帘,裴知行侧身而出,踏着脚凳下了马车。侯府的下人见他回来,立刻提着灯笼,为他照明。


    靖安侯府还是如以往一般,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并没有因为裴知行离开半年而衰败。这样的深宅大院,和奚九在云州的小院,简直天壤之别。


    但裴知行总是怀念奚九的那个院子。那个院子完全属于奚九,院子里的所有物件,包括院子里那棵广玉兰树,包括树下的躺椅,都是奚九的。


    连住在里面的裴知行,也是奚九的。


    这让裴知行有一种莫大的安全感,好像将自己的所有,身体、灵魂,都交到奚九手上,被奚九稳稳托住。


    裴知行回了侯府便进了书房,他许久没有回来,侯府中的许多事情都需要他处理。


    灯影重重,伴着那个清瘦的身影,裴知行纤长的眼睫垂着,盯着手中的卷轴,好半天也不见翻,他的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定下来。


    裴知行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奚九了,奚九说在中京尽量别见面,她就当真没来找过裴知行。


    那日在驿站分开时,奚九上了裴知行的马车,扣住他的脖颈,与他亲在一起。


    裴知行仰着脸,如同献祭一般,将自己的唇送上去,整个人都贴在她的怀里。他当时已经在忍着情绪,被奚九亲一下,那些悲伤焦虑就如洪水决堤,要将他和奚九完全淹没。


    “奚九,别走。”裴知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只能紧紧的攥住奚九的衣角,仿佛抓住水面上最后一块浮木。


    但这仍旧不能阻止奚九的离开。


    奚九总是因为其他的、更重要的人或事,丢下裴知行。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如此。


    裴知行的心并不安定,他一直都很担心奚九,害怕她暴露身份。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裴知行的格外关注,他不断回想今日国公爷跟他的对话。


    国公府和靖安侯府一直是对立面,国公爷老奸巨猾,早就恨不得把靖安侯府拉下马。五年前靖安侯府受到牵连,裴峥和裴知行亲自去宫中请罪,国公爷在里面没少煽风点火,落井下石。


    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关心裴知行。


    “不对。”


    裴知行面色越发凝重,沉声道:“他定然发现了什么。”


    真相已经破土而出,裴知行猛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走:“裴实,快安排马车!”


    裴实被吓了一跳,犹疑一瞬:“世子,这已经天黑,您”


    “安排马车!”裴知行面色沉的能够滴水。


    “是。”


    裴知行坐在马车里,这么多日,裴知行都克制着,没去找过奚九一次。但今日,裴知行心中实在不安,连带着心脏都开始阵阵闷痛,喘不上气。


    他必须立刻见到奚九,确保她的安危,才能放下心来。


    世界被夜色所吞没,朱雀大街两旁的灯笼次第点燃,天上有回巢鸟雀飞过,路上的行人往家的方向赶去。


    所有人都在往家走,只有裴知行逆向着,往奚九而去。


    当裴知行到奚九院门前时,他推开门,整个院子都沉浸在夜色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显得格外空旷。


    裴知行的心越发慌张,简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喊奚九的名字,只能紧抿着唇,一间间的推开房门寻找。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但裴知行知道,没有奚九。


    奚九不在家里。


    “世子。”裴实跟在裴知行身后,他低声劝道,“许是奚九大人出去了,还没有归家,要不明日白天再来。”


    裴知行摇头,他苍白的脸色在夜色中都遮掩不住,他喃喃道:“不。”


    “去找那位医官。”裴知行当机立断。


    他转身就往门外走,马车从偏巷驶出,进入朱雀大街。马上要到中京宵禁,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一眼望到长街尽头,只有稀疏几个人。


    马车才刚刚汇入朱雀大街,恰撞进几句零散闲谈,是两个归家的行人,声音不高,却仍被车内的裴知行捕了去。


    “今儿你怎么回的这样晚?”一人问道。


    另一人叹气道:“别提了,前头那边官兵围得严严实实,不让人过,我只能绕远路回来,多走了两刻钟的路。”


    “啥事儿啊?”同行之人好奇道。


    那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听说藏了谋逆的要犯,好多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这下怕是插翅难逃了。”


    话音随晚风飘远,车帘微动,裴知行脸色惨白如纸。


    第86章 第 86 章 救命稻草


    黑暗悄然弥漫中京, 将万物无声笼罩。冲天的火光却又蛮横的撕开黑暗。人影幢幢,手持火把的府卫堵满巷口,如一道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不少路过的百姓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三五个人聚在外围张望。


    有人低声询问道:“里面这是怎么了?”


    他来的稍微晚些, 不知道里面出了何事。身边的人悄声回答他:“听说是在抓人。”


    “抓人?”


    那人眉头一皱, 疑惑道:“城南这一片住的全是平民百姓,小打小闹的, 怎会如此大动干戈,派这么多府卫来抓人。”


    身旁的人摇摇头,道:“我哪里知道哟, 也是来凑个热闹的。”


    “但我估计,应该是藏了个大人物, 哎哟这阵仗, 可真是吓人!”


    巷子外面堆积的人越来越多, 窸窸窣窣的, 议论声不断。


    开始有府卫过来赶人,面容冷肃,语气凶巴巴的:“国公爷缉拿罪犯,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马上宵禁,尔等速速离开!”


    有百姓住在这个巷子里,如今府卫将巷子堵住,连家都回不得了。他尝试着进去,两把冰冷的刀刃猛地横在他的面前。


    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作揖道:“官爷,官爷。”


    “草民的住所就在这青石巷,可否通融通融, 让草民进去。您看这马上就宵禁了,草民这也没个去处。”


    可府卫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冷漠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周围的百姓向他投去同情的眼神。


    府卫一直在赶人,再加上快要天黑宵禁,看热闹的百姓便纷纷散开,不再堵在巷子外面,很快青石巷外面便恢复了寂静。


    从青石巷口往里面延伸,最末处是一座小院。就是个普通的一进小院,院子不算大,甚至有些逼仄。


    这样逼仄的院子里,如今站满了人。府卫身穿甲胄,手举火把,火光映在甲胄之上,竟然泛着一丝冷意。


    他们将里面的女人团团围住,神情戒备的看着她。


    奚九身姿笔挺的站在院子中央,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带兵闯入的老者。


    老者头发花白,身体微微佝偻。许是相由心生,他的眉眼凶戾,透着阴沉和冷漠,与之对视,总给人一种被冰冷毒蛇缠上,头皮发麻的错觉。


    “奚九,前靖安侯府暗卫,南疆无影阁左护法。”


    黑夜里,国公爷口齿清晰的念出奚九的姓名,过往的身份。他面容阴沉的问道:“是你对吧,奚九,你还活着。”


    奚九没说话,沉默的看着他。


    “那想必是了。”国公爷微微咧嘴,看着颇为诡异,他阴冷的眼眸之下,藏着翻涌的兴奋。


    “真不可思议,死了五年的人竟然苟活着,还潜逃回了中京。当年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你为何没死?是不是有人放了你!”


    “是不是靖安侯府放了你的性命!”


    国公爷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犹如树皮皱起,浑浊的瞳孔亮的骇人。


    国公爷等这个机会太多年了,他一直在裴铮手中吃瘪,这么多年没赢过一次。


    五年前好不容易依靠奚九叛变,将了裴铮一军。原以为裴铮去世以后,靖安侯府会慢慢衰败,没想到裴知行也不是个善茬,硬是将这个偌大的门楣撑了起来。


    国公爷心里暗恨,他犹如鬣狗一般,死死咬在靖安侯府身后,只为寻找他们的错处。


    如今又被他抓住了把柄。


    “你被靖安侯府养大,他们舍不得杀你,于是偷偷将你放走,伪造你坠崖身亡的假象,蒙骗朝廷!蒙骗陛下!”


    “是不是!”国公爷大喝一声,逼问奚九。


    院子里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奚九定定的看着国公爷,半晌,冷笑一声:“老匹夫,为了拉靖安侯府下马,都开始胡编乱造了。”


    “你这般嫉妒靖安侯府,却又处处不如靖安侯府,快气死了吧。”奚九的笑意不达眼底,她漫不经心的看着国公爷涨红成猪肝色的脸。


    国公爷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恼羞成怒,喘着粗气道:“奚九,死到临头了还这样牙尖嘴利!”


    “你就只敢在本公面前耍嘴皮子功夫,本公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妹妹如今在本公手里,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分寸,休怪本公手下无情!”


    奚九脸上的笑迅速沉下去,只剩冷冽的沉郁。


    “奚歌在哪里?”


    国公爷见抓住了奚九的软肋,仰天大笑,倨傲道:“年轻人气势怎么弱了,你放才不是很狂?”


    “奚歌作为大梁医官,靠陛下恩赐,才得以平步青云。但她非但不感激,竟然胆大包天,窝藏谋反之人!”


    “本公已将她抓入大牢,择日问审。”


    国公爷没准备任何隐瞒,因为他断定,在这样重重的包围之下,就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死,更何况奚九一介凡人。


    奚九眼中杀意迸发,冰冷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国公爷。国公爷吓得内心一颤,但他好歹身居高位,气场上绝对不能输。


    “本公劝你不要负隅顽抗,别忘了奚歌还在我们手里。”


    空气沉甸甸的,似压着千钧重量,连烛芯爆出的细微噼啪声,都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动手!抓住反贼!”国公爷大手一挥,包围着奚九的府卫如恶狼般向她扑了过来。


    奚九微微勾唇,抬眸看着国公爷:“不自量力。”


    奚九身形陡然发难,足尖点地旋身,手肘撞开近身护卫的格挡,她动作极快,只剩残影。寒光一闪间,刀刃便抵在了国公爷的脖颈。


    “国公爷!!”众人骤见此景,俱是浑身一僵。


    为首的将领怒道:“放肆!此乃镇国公,你敢伤他分毫,满门抄斩都难赎其罪!”


    奚九抬眼,眼底凝着霜似的冷,声线压得极低,凉得刺骨:“动一下,我便割断他的喉咙。”


    国公爷到底老了,贪生怕死,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竟然吓得浑身发颤。


    被钳制的国公爷面色铁青,强压着惊惧,怒声斥道:“大胆反贼!竟敢挟持本公。你妹妹的命还握在本公手里,你若不放了我,奚歌也别想活下来!”


    奚九指尖用力,刀刃逼近,国公爷脖颈间已经溢出鲜血,她寒声道:“那就看看,到底谁先死。”


    “我再问你一遍,奚歌在哪里?”


    奚九并非心软之人,下手更是没留情面,喉间刃口泛着冷意,血丝越渗越明。国公爷意识到奚九真的会杀了他,冷汗砸落,终于有些怕了。


    国公爷声音止不住发虚:“在城、城西别院,被我派人看着,没伤分毫!”


    “让路。”奚九冷喝一声。


    府卫们投鼠忌器,只得狼狈退开,让出一条窄路,奚九刀刃贴在国公爷颈侧,拽着人踉跄前行。


    就在她快要走出院门时,巷陌尽头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巷子里的府卫如潮水般,纷纷褪开。


    黑夜里,忽然响起中气十足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


    那晚的火光,撕碎了中京的黑暗。


    这等阵仗,不是小事。


    很快,消息便如风一般,吹遍了中京的大街小巷。中京的茶坊酒肆,人山人海,热火朝天,都在讨论这件事。


    “五年前,那南疆叛贼早已坠入万丈悬崖,岂知今日,这人竟然死而复生!”


    “你这是在说笑吧,悬崖这般高,崖底波涛这般凶险,怎么会没死?”


    “千真万确!”一人高呼道。


    “就在昨夜,城南灯火通明,铁甲铿锵!陛下亲率金吾卫,一举擒获了五年前的南疆反贼。”


    不止民间为此争论不休,朝堂上下,更是一片哗然!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反贼身世。五年前,就是因为她的叛变,导致靖安侯府受到牵连。原本以为此间事了,没想到人竟然没事。


    那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可做,为何这反贼没死?既然没死,难道当坠崖是假的?若是没坠崖,又是谁放走了她?


    莫非靖安侯府包庇之嫌?


    一时间,靖安侯府成了众矢之的。


    谭祁第一时间得知了奚九被抓的事,紧赶慢赶,终于在承天门外,拦住了裴知行的马车。


    “停车!”谭祁大声道。


    靖安侯府的下人认识谭祁,见他带人拦在车前,不敢硬闯过去,一脸为难,马车缓缓停在了承天门外。谭祁满脸着急,见马车停了下来,疾步冲到车旁,掀开车帘,俯身进去。


    冷风卷着碎光涌入,入眼便是锦垫上端坐的身影,裴知行穿着绯红官服,玉带束腰,他的脸色苍白如瓷,唇瓣失了血色。


    谭祁见裴知行这一身装扮,心知完蛋:“裴兄,你这是要作何?”


    裴知行紧抿着唇,沉默不言。


    “你是不是要入宫,为奚九求情?”


    谭祁劝道:“裴兄,这次你可不能再犯傻。五年前你放过奚九,无人看出破绽,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是陛下亲自抓的人!奚九已经被关进诏狱,不是你能救得了的!”


    谭祁真是怕极了裴知行又做出傻事,五年前在天直门,众目睽睽之下,裴知行就敢冲过去,以身为质,放走了奚九。


    但这次事情比五年前更严重,皇帝亲率金吾卫把人抓走的,并且越过了大理寺,直接将人关进了宫中的诏狱。


    谁能从皇帝手里将人放走?


    裴知行垂着眼,唇线绷得死紧,全程缄默不语,任凭谭祁在旁苦口婆心的劝,口水都快说干了,裴知行半句回应也无。


    承天门两侧都有金吾卫把守,目光炯炯,神态威严。这里是官员上朝进出的地方,无事不能逗留,官员需得下车,步行入宫。


    裴知行倏然抬手,掀开车帘,俯身准备出去。谭祁大骇,一把抓住裴知行的手腕,将人扯回来。


    谭祁气急败坏道:“裴知行,你想找死是不是!”


    “她是谋反之人,你为她求情,你也想谋反?!”


    “如今朝廷上下流言蜚语传的满天飞,已经在说当年靖安侯府欺上罔下,放走了反贼,如今你去求情,岂不是坐实了这件事!”


    谭祁气的浑身颤抖,语气又沉又重,字字戳心,说话完全没留情面。他死死握住裴知行的手腕,不敢松开半点。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你也得为靖安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命着想,你想让他们都去送死?!”


    裴知行垂眸抬眸,定定的看着谭祁,眼底透出死寂。


    他平静道:“我已在族谱中除名。”


    话音落尽,马车内骤然死寂。


    “什么?!”谭祁震惊道。


    谭祁一下子站起来,头撞到车顶,却丝毫顾不得,他按着裴知行的肩:“裴知行你真是疯了!你疯了!!”


    在大梁,被宗族除名是极其严厉的一种惩罚。受罚者需跪在宗祠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自行断发,随后将名字从族谱中除去。


    被家族除名的人,生前孤苦无依,死后不得入祖坟,魂魄成为孤魂野鬼。


    “你为了她,生前名利权势都不要,死后连祖坟也入不得,裴知行你脑子清醒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谭祁不敢想,裴知行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太疯了。


    裴知行微微勾唇,道:“我知道。”


    “我就是知道,知道她生活一直过得艰难。她小时候四处流浪,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后又在南疆的胁迫下,为其卖命,连到了靖安侯府,也总是受伤。”


    “唯独在云州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还是因为坠崖失忆。”


    “太苦了,这日子。”


    裴知行嘴角是一抹极淡的笑,可他的面色是病态的苍白,透着冷意,衬得那笑容越发偏执破碎。


    裴知行垂下眼眸,轻声说:“我应该去陪陪她的。”


    裴知行不再犹豫,他挣开谭祁的手,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孤身一人走进承天门。


    谭祁喉中艰涩,千言万语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的看着裴知行离开的背影。


    绯红官服被风拂得轻扬,裴知行脊背挺得笔直,身影清癯单薄。他迈步决绝,不留任何退路,如飞蛾扑火般,去到奚九的身边。


    裴知行身影渐远渐淡,转瞬便隐没在宫阙深处,再也不见踪迹。


    ……


    裴知行从早上便跪在御书房门口,直到月上中天,也不曾离开。


    守在外面的太监心中不忍,走过去低声劝道:“裴大人,您还是回吧,陛下这会儿不见人。”


    裴知行道:“麻烦公公代我通传一声。”


    那太监眼里满是为难,道:“不是奴才不去通传,是陛下吩咐了。凡是为那反贼求情之人,一律不见。”


    “您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她是谋反的人,您和她扯上关系,不值当。”


    裴知行知道太监为难,不再请求他,继续跪在原地,沉默道:“那我便等着陛下出来。”


    太监见劝不动裴知行,只得转身离开。他叹息一声,暗道真是孽缘。


    晚上的时候,中京下了雨。如今在暮春时节,雨是淅淅沥沥的,淋在身上冰凉。


    乌发凌乱地贴在裴知行苍白的面颊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线滚落。衣裳被雨水彻底打湿,湿衣紧紧贴在裴知行的身上,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


    太监出来给他送伞,又劝道:“裴大人,陛下早已歇下。如今风大雨大,您还是回吧。”


    裴知行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夜雨初歇,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如碎金般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裴知行已经跪了一天一夜,晨光洒在他的肩头。御书房的朱红大门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划破寂静。


    裴知行抬眸看去,出来的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女官。


    裴知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的青石板上,弯腰,叩首,他气息奄奄,却强撑道:“罪臣裴知行,愿以残躯叩请圣颜。”


    女官仍道:“裴大人,您请回吧。”


    裴知行眼帘微微一颤,整个人如被抽去所有支撑,猛地软了下去,苍白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半点声音,黑暗将他吞噬


    “人怎么样了?”


    李念慈在御书房处理了一夜的政务,便顺势在御书房歇下。她张开双臂,仪态雍容,身后的几位宫女正在伺候她穿衣。


    贴身女官站在屏风外,恭敬道:“裴大人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晕了过去,已经将人送去了太医院。”


    “他骨头倒是硬。”李念慈不紧不慢道,“吩咐太医院好好医治,别落下了病根。”


    “是。”女官道。


    常服穿好,李念慈转过身,宫女为她束玉带,以整块和田羊脂玉雕琢为玉板,温润通透,玉板上皆浮雕五爪金龙,龙身盘绕祥云。


    李念慈又问:“她怎么样了?”


    女官知道,陛下说的“她”,是指诏狱里的反贼。


    女官道:“冷静沉着,不见一丝慌乱。从被抓进诏狱,到现在只说过一句话。”


    李念慈感兴趣,似笑非笑的问道:“什么话?”


    女官回忆道:“她说,她所做之事皆与靖安侯府无关。”


    李念慈哼笑一声:“她还算情有义,知道把靖安侯府摘出去。”


    “陛下也觉得靖安侯府欺上罔下,放了反贼一条生路?”女官想起最近外界沸沸扬扬的传言。


    李念慈却道:“裴老侯爷忠心耿耿,做不出这种事。”


    对于靖安侯府,无论是先皇,还是后面登基的李念慈,都是由衷的尊敬。老侯爷裴铮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柱石,教出来的孙子亦是钟灵毓秀,聪慧过人。


    李念慈穿好衣裳才从屏风里出来,语重心长道:“奚九此人,绝不可小觑。”


    “她能力卓绝,骁勇善战,如今边疆告急,被北狄打得节节败退。若奚九能为大梁所用,必将是一员猛将。”


    女官没想到李念慈竟然有这般大胆的想法,磕绊道:“可、可她是南疆反贼,若陛下将她放了,怎么能堵住朝廷上下悠悠众口。”


    朝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阳光穿透御书房的格窗,在地面、书架、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念慈坐在书案前,乌黑的发髻梳得规整,仅用一支嵌着东珠的赤金簪固定。她快到知天命之年,鬓角有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被阳光染成浅棕,非但不显苍老,反倒添了岁月沉淀的沉稳。


    此时御书房外传来恭敬的通传声。


    “陛下,太医院医官奚歌,持恩赐的丹书铁券,于宫门外求见。”


    李念慈没有半分讶异,她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贴身女官,笑道:“瞧,奚九的救命稻草来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里好激动,可能下一章完结,也可能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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