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惊慌失措
这段时间, 奚九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馆看望赵策。
她的院子又恢复了寂静和空荡,亦如这五年每个寻常的一天。
云州的秋季很短暂,或许只是经历一个夜晚,气温便会骤降, 过渡到冬天。
院子里的那颗广玉兰的树叶开始泛黄, 不是如银杏那般整棵树都变得金灿灿, 广玉兰泛黄的树叶是点缀在其他深绿的叶片中的。
枯叶掉在院子里,躺椅上也有好些, 因为奚九忙,一直没有时间清扫。
奚九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出门,关门时, 她又看了一眼这个分外安静的院子,沉默半晌, 随后将门锁上, 转身离开。
从奚九的院里, 走到赵郎中的医馆, 有一段距离,白天的云州街上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一路上, 皆是奚九熟悉的面孔。
迎面有与奚九相熟的邻居看到奚九,笑着问她:“奚九,怎么好长一段时间没瞧见裴郎君跟你一块儿了?平日里你俩都是形影不离的。”
奚九温声道:“他有事出远门了。”
旁边另一位阿婆道:“我听家里小娃娃说,裴郎君已经不在学堂教书了呀?”
奚九颔首道:“对的,他已经请辞。”
“哎呀,小娃娃舍不得嘞,闷闷不乐好几天了。裴郎君教的那样好,何时能回来?”
奚九摇头笑道:“我也不知。”
云州一众官员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再加上派人在周围戒严,因此少有人知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
两位阿婆跟奚九闲聊,她们又问奚九,是要去赵郎中家里吗,奚九点头。
“赵策如今情况好些了吧,能说话吃东西了吗?”
奚九颔首道:“可以说话,只能吃些清淡的。”
阿婆感叹道:“那就好,都能吃东西了,那应该是没有大碍了。他遭此劫难,日后定然顺风顺水,再无坎坷。”
几个人聊了几句,奚九还有事,便跟二位告辞,先行离开了。
赵郎中家的医馆,前面的院子用来看病诊脉,后面的院子大,一部分是给伤患住的,另一部分则是赵郎中一家自己居住。
奚九到时,赵策正在后院替他爹收晒好的草药,奚九忙上前接过,道:“我来拿吧。”
她将簸箕端回屋檐下,赵策就跟在她的身后,嘟囔道:“我是伤了嗓子,又不是伤了手脚,怎么啥事儿也不让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好歹是口齿清晰的。
奚九没说什么,很快便将院里的草药收好放起来,赵策也在旁边搭把手。
弄好以后,赵策给奚九倒了杯温茶,奚九接过:“多谢。”
赵策抿唇道:“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我没有客气。”
奚九笑着,平和的看向赵策:“嗓子好些了吗?上次我给你的响声破笛丸吃了有没有效果?”
响声破笛丸是奚九专门去外地给赵策求的良药,十分昂贵,花了很多银子,但这也无法弥补赵策受到的伤害。
“嗓子好多了,那个药吃了有效果。”赵策道。
奚九点头:“那就好。”
两人都坐在檐下的木椅上,一言不发的看着院子里的草木,不知要说些什么。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奚九和赵策都没聊过裴知行的事。
赵策不说,奚九也没问。
大多数时候,奚九都关注着赵策的病情。他当时嗓子伤的严重,完全没办法说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五六日,渐渐能够发出些声音,现在基本说话无碍。
赵策是个憋不住事儿的,他踌躇许久,还是问道:“你知道裴知行的事了?”
“哪件事?”奚九微笑,只是笑容很淡,“他骗我的事吗?”
赵策看了一眼奚九,见她面色正常,才缓缓点头。
奚九自然的说:“你醒那天晚上便知道了。云州的官员通过那两个歹徒的口供,查到了他的下落,一切都真相大白。”
“你把他赶走了?”赵策问道。
奚九垂着眼,没说话。
她又想起那晚裴知行被她关在门外,泪流满面的样子。
云州知府脑子灵活,看裴知行和奚九情况不对,为避人耳目,立刻就把所有人都遣走了,只留下裴实守着裴知行。
裴知行当时的情绪已经有些崩溃,就很像奚九与他初见时,那种惊惧仓皇的样子。他想去牵奚九的手,但奚九抱着双臂,一副冷漠拒绝的模样,裴知行就只能攥着她的衣角。
裴知行流着泪,用很讨好的语气问奚九:“是不是我死了,给赵策赔罪,你就会原谅我。”
裴实在一旁,惊惶道:“世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可裴知行只是直直的盯着奚九,一错不错,眼泪流的特别凶。
奚九没看裴知行,她平静道:“你要死就死在外面,别死在我面前。”
这话实在是太过冷漠,太过无情。
自那以后,奚九再也没见过裴知行,直到现在,广玉兰的落叶在树下的躺椅上积了薄薄一层。
见奚九沉默,赵策便知道,裴知行已经从奚九家里离开了。
这其实是赵策一直想看到的结果,他原本想的便是揭发裴知行的谎言,并把他赶走。未曾想,阴差阳错,还真是这个结果。
但赵策并没有很开心,因为奚九不开心,尽管她总是不露声色。
赵策犹豫道:“其实,当时是我威胁他,要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所以他才应激”
“赵策,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错。”
奚九看向赵策,她的眼眸漆黑,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幽深,反而如墨玉一般剔透,温和。她极为认真的说:“你无需为他解释,我知晓他性子执拗,这次险些犯下大错,合该受些教训的。”
赵策只能闭上嘴。
两人在院子坐了会儿,奚九便起身,准备去镖局看一趟。
离开时,奚九看向赵策,诚恳道:“多谢你没将此事告诉赵伯跟何姨,否则我也无脸再见二老。”
赵伯跟何姨到现在都还以为赵策是被两个歹徒绑的,赵策从醒来以后没提过一句裴知行。裴知行到底是奚九的人,他犯了错,奚九也脱不了干系。
“没事。”赵策道。
他看着奚九离开的背影,寒风吹拂她的衣角,颇有些孤傲清绝之感。赵策这才惊觉,原来这段时间,奚九瘦了些。
赵策心中涩闷,一时间竟不知道,闹到这个地步,是对还是错。
……
奚九这段时间总是出去,极少待在家里。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镖局,镖局有间偏房,是平日里用来休息的。有时候奚九甚至就在镖局囫囵睡下,哪怕并没有太过繁忙。
她的状态不对,镖局里的人自然看得出来,但也无人敢置喙,或者劝她什么。毕竟那日救下赵策,镖局里的人都在,再加上他们消息灵通,得知新上任的巡抚大人似乎姓裴。
众人隐隐猜到些什么。
镖局接了个大活,这次的地方去的远,来回两趟竟然要花去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距离远,货物多,因此这趟报酬也相当丰厚。
奚九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更没有其他牵绊,很快便带着队伍出发,离开云州。
才见丹枫染秋色,忽惊朔雪唤冬声。
时间悄然而逝,一月过去,隆冬已至,天气越发寒冷。北地早都下起了鹅毛大雪,满目洁白。但是往南走,雪逐渐消融,到了云州连雪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云州虽也降温,但相比北方,还是温暖许多。
奚九离开云州已经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奔波在外,极少想到裴知行,大多时候情绪都平静,无波无澜。
但也不是完全没想,有时候睡觉,裴知行哭哭啼啼的来她梦里,奚九也没办法阻止。
遥遥看到云州城门,镖局众人紧绷的心都松懈下来,闲聊着八卦。
“这次押镖,怎地一路走出去,碰到好些咳嗽的人,瞧着都身体挺健壮的,不像是会生病的样子,真是奇怪。”镖局一人道。
“少见多怪。”另一人淡定道。
“这换季就是这样,容易感染风寒。况且别的地儿比云州冷多了,北风呼呼的吹,想来也是被冻病的。”
“确实风大,吹得人头疼,不戴毡帽根本不行,出不了门。”
“还是咱们云州好,暖和。”
几人没聊多久,便走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烟火气十足,全是来往的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两侧站着手持长缨枪的将士,各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镖局的人进去,还被人拦下,要检查。
守城门的将领走上前来,对着奚九爽朗笑道:“你们这个队伍人多,又驮着货,为了城内安全,进城前需要例行检查。若无碍就放行,无需担心。”
奚九颔首道:“我们明白的。”
奚九停下来,整个镖局和商队的队伍都停了下来,配合检查,守城的官兵挨个查看,见只是普通货物,便抬手放行。
直到顺利通过城门,镖局的人才奇怪道:“何时进城都这么严格了?往日不都直接抬手放行吗。”
“我瞧着那守城门的将领是个陌生的,是不是换了一批人?”
“好像是,那将领我没见过,看起来不像是云州人,应该是从别处调过来的。”
云州的管理一直很松散,守城门的官兵更是吃闲饭的,每天就开关城门,象征性的在城门口站着,其实不管事,更不可能和今日一般精神抖擞。
平日镖局的人去回云州,都是直接放行的。
云州人都开玩笑,说还好打仗打不到云州,否则以云州的水平,一天估计都撑不过。
才一个月没回来,云州竟然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多的改变。城里的管理更有序,不像以前那般乱糟糟的,街上巡逻的官兵更多,皆目光炯炯。
这些变化,在云州生活多年的人,一眼便能察觉。
进了城,镖局和商队的人便分开行驶,奚九回了镖局把东西放下,马匹拴好,才回家休整。
一个月在外奔波,风尘仆仆,到底有些累。奚九回去洗漱,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
奚九不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得过且过,家里一直都是空空的。是从裴知行来以后,这个院子才开始有了人气。
裴知行这个人娇气,在奚九面前尤甚。
奚九家里啥都没有,裴知行哪里能过这种苦日子。他喜欢为家里添置物品,奚九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钱就行,随裴知行折腾,从不过问。
裴知行一走,家里这些小玩意儿好像也变得灰扑扑的。
奚九沾到床就睡着了,睡个昏天黑地,再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
日头西沉,橙光染透天际。夕阳透过窗,在墙上映下雕花的影子,整个屋子都陷在昏黄的朦胧之中。
奚九沉默的躺在床上,她睁着双眼,默默的看着床帐上的花纹。这一瞬间,她觉的这个院子里安静极了,静得她都能听见院外的车马声,人声。
若裴知行在,绝不可能会这么安静。
一定会从灶房里传来,乱糟糟的锅碗瓢盆的声音。
奚九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在床上多呆,直接穿好衣物起身。一个月没回来,院子里已经没眼看,尤其是那棵玉兰树下面,树叶落了满地,奚九只能认命的开始清扫这些落叶。
她吭哧吭哧干了半天,把院子收拾出来,又将屋里蒙了尘的物件擦了一遍,终于看起来顺眼了很多。
最后一缕霞光的余晖消散,天光暗了下去,世界仿佛浸在黛蓝之中,光与影失去了清晰的界限,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微光。
院门被敲响,有人来找奚九。
奚九直起腰,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将院门打开,入目便是赵策那张开朗的笑脸。他手中提了个食盒,从里面飘出饭菜的香味。
“我娘听说你今日回来,肯定没精力做饭,烧了菜让我给你送过来。”赵策笑道。
“那感情好,今晚能尝到何姨的手艺。”奚九没有客气,顺手接过。
她道:“替我跟何姨和赵伯问声好,说我过两日再去看他们。”
赵策乖乖点头道:“好。”
奚九又问道:“你嗓子好些了吗?我这次出去,给你带了些润喉的药丸回来。”
“哎,早都好了八百年,你真的没必要这样。”赵策摆手道。
奚九真的非常关注赵策的喉咙,生怕赵策出现一丁点问题,总是给赵策买药,多贵都买。这超乎了寻常的关心,连赵策的爹娘都没有奚九的细致。
一部分原因是出自奚九对赵策的关心。
更多的还是,奚九在给裴知行兜底,毕竟是自己的人犯了错,奚九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奚九把药给了赵策,又送他出门。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家家户户也早早的在门口早已挂上了灯笼。
“不用送!”赵策佯装怒意道,“奚九你再这么客气,我真的会生气了。”
奚九被他逗笑:“好,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两人说着话,皆没注意到街上那辆缓缓停下的马车。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隐在车厢的暗影里,默默的看着院门口有说有笑的两人。裴知行面无表情的看着,连眼泪落下来了都不知道。
裴实在旁边看着,心里实在不好受,劝道:“世子我们还是回吧。”
裴知行没说话,一动不动的坐着。离开奚九,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裴知行就瘦的有些脱相,连平日的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
奚九在跟赵策说话,余光瞥到了街上停着的马车。
猝不及防的,奚九与那双红肿的眼眸对视,裴知行愣愣的看着她,有些呆,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来不及掩藏,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车帘猛地被放下。
视线被切断。
那辆马车动了,从奚九和赵策面前快速驶过,只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72章 第 72 章 撒谎精
裴知行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将车帘放下, 车帷隐秘的晃动,就像裴知行不安动荡的心绪。裴知行怔怔的垂着眼,脸色难看至极。
裴实见状不好,立刻道:“回府。”
马夫一扬马鞭, 车毂碾过青石板, 马车向长街尽头驶去。
赵策随着奚九的视线看过去, 只看到一辆驶过的马车,看不出什么。赵策疑惑问道:“怎么了?”
奚九淡淡收回视线, 道:“没事。”
赵策遂不再多问。
送走赵策以后,奚九回了院里。
许是下午补了觉,奚九晚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躺不住, 便穿好衣物起身。
尽管云州暖和, 但夜里仍旧有些冷的。如今夜深, 推开门, 屋外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些刺疼。奚九安静的站在檐下,抬眼看着天上的星河。
今晚没有月亮,墨色天幕上, 碎银般的星子无声密布,铺满整个天际。星子或明或暗,疏密有致。它们无声闪烁,似遥远天穹的呼吸。
人极为安静的深夜,总是会思考很多,心中思绪如繁杂乱麻。
奚九想起自己刚醒来那段时间,很多次想要找回从前的记忆。
没有人能够接受空白的人生。
她刚开始心态很平稳,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失忆, 过一段时间便会好起来。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她便知道,自己可能找不回记忆了。
救下裴知行时,奚九是没有撒谎的,她说对裴知行没有记忆,那便是真的没有记忆。她完全忘记了裴知行,看到他时会觉得很陌生。
但奚九还是把裴知行留了下来。
赵策说的挺对,明明裴知行浑身都是蹊跷,但奚九就是当做没看见。奚九不见得完全相信裴知行说的话,但她从不去仔细深究裴知行那漏洞百出的谎言。
究其根本,心跳声是做不得假的。
奚九看到裴知行的第一眼,她的心跳声是做不得假的。
裴知行就这样突如其来的,甚至有些强势的闯进奚九平静无趣的生活里。裴知行闹脾气也好,偏执也好,总归是鲜活的,极富有生命力的。
奚九想要把他留下。
奚九看着漫天的繁星,缓缓叹了口气,只觉心中郁气难舒。她又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意从脚心往上蔓延,奚九转身了回了屋里。
……
自从新的巡抚大人上任,云州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首先便是整顿了云州公务,处理了很大一批不干实事,光领俸禄的人。
云州只是一个小州县,职能部门却繁多,直逼扬州这样富庶大城。一些人食民之禄,怠民之事,将这些冗余裁掉,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不仅为云州节省了很大一笔支出,还给了云州剩下的官员敲响警钟。
第二便是,从玄甲卫调兵,剿灭了盘踞在云州城外的山贼。
云州城内的官兵都是知府李司的人,对裴知行阳奉阴违。裴知行刚上任的第一天,便从玄甲卫调了一万兵力过来。
为首的将领,是裴铮部下的人,对裴知行自然是无有不应。
裴知行根本没心情跟知府李司打官腔,他对李司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云州山匪,荼毒地方已久,为民生之巨害,本官必定犁庭扫穴,将其尽株根绝。”
这句话很直接,让云州知府面色一变。
裴知行是中京派来的大臣,家世背景显赫,得知他被山贼劫走的那一刻,李司便明白,这些山贼,他保不住。尽管李司心中颇有不舍,毕竟山贼每年都会给自己上供银钱,但在仕途面前,这些山贼只能舍去。
“大人说的对,下官也对城外的山贼深恶痛绝,早就想把他们彻底根除。如今巡抚大人大人愿意为民除害,实乃云州一大幸事!”李司谄媚道。
裴知行定定的看着他,眼眸冰冷幽深,将李司看得汗毛竖起。
许久,裴知行才开口:“你最好如此,若这些山贼除不尽,你这知府也莫要当了。”
李司讪讪笑道:“是,下官定当全力以赴,剿灭山匪。”
裴知行手段雷霆,云州的山匪没了李司的庇护,在玄甲卫面前犹如以卵击石。云州城外不断有山寨被攻破,城内外百姓拍手叫好。
这可以算云州近两年最大的喜事。
今日,又有官兵从城外剿匪回来,后面的牛车里拉回来的,皆是山贼这些年烧杀劫掠所得的不义之财。
长街之上人头攒动,茶坊酒肆,街边巷口,无人不在谈论此事。
“做得好!总算是有人来为百姓出了口恶气!”人群中不知何处,有人高呼一声。
立刻便有不少人应和道:“做得好!”
沿街的百姓都在城门口不少百姓都来看热闹,人潮拥挤,主街两侧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百姓各个神采飞扬,话语间雀跃不已。
“早该派兵剿灭了,天知道我这些年出个云州,每次都战战兢兢,生怕撞上那山匪!”
“谁不是啊!一个人根本不敢出去。”
有人啐道:“这些山匪真是作恶多端,前年,我家那片便有一户人家,被山匪所害,家破人亡,最后只剩下一个三岁小儿,可怜的嘞!”
旁边人心疼问道:“那孩子如何了?”
那人回答:“听说是被远房亲戚接走,不在云州了。”
“那就好。”
“不说你那边了,就说那个宋掌柜,十几年前,她爹不就是被山贼所杀!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哎呀!那个滋味真难说,还好宋掌柜争气,药材生意越做越大。”
“宋掌柜她们家确实”有人叹道,“好在是挺过来了。”
说起这山贼做的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几天几夜也吐不完。
百姓或许并不能清楚的知道,具体是谁整治了云州的官场,又是谁派兵剿灭的山匪。他们不知道朝廷派了巡抚大臣下来,也不知道裴知行的名姓,更看不见裴知行深夜伏案处理公务的身影。
但这都无所谓的。
百姓能直观看到裴知行做出的成果。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书房里的昏黄烛火是这沉浓夜色里唯一的色彩。窗纸上剪出一个清癯的侧影,他正坐在书案面前,垂首处理着手中的公文。
裴实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房的门,手中端着刚温好的参汤,将那碗热气搁在桌角。
裴实低声劝道:“世子,如今三更天已过,该歇息了。”
裴知行却恍若未闻,他随口道:“你去睡吧,不用在旁边伺候。”
“世子郎中叮嘱过……”裴实还想再劝。
裴知行抬眸,凉凉的瞥了他一眼。
裴实便不敢再劝了,只道:“您病着一直没好,这参汤还温着,趁热喝为好。”
裴知行“嗯”了一声。
裴实又看了一眼裴知行,心中叹息一声,轻轻退出了书房。
屋内灯影重重,与寂静的身影为伴。
裴知行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他低眉垂眼,看着在书案上摊开的公文,看得久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墨字在晃动的光晕里糊成一片。
自上次在院门口撞到奚九和赵策谈笑,裴知行又许久、许久没有见到奚九了。
刚被奚九赶出来那段时间,裴知行生了大病。
他情绪崩溃惊惧,反映到身体上就是上吐下泻,到后面直接高烧不退。给云州知府吓了一大跳,连夜让唤郎中来看。
但无论喝再多的药,裴知行的高热就是好不了,总是反复。
他那段时间都昏昏沉沉的,总以为自己还在奚九的身边,但是迷糊醒来,又发现只是梦。裴知行当时脸都烧红了,嘴唇干涩,他总是看着门外,一错不错的看着。
裴实给他喂药,裴知行抬眸看他,涩声问道:“奚九呢?”
裴实回答不上来。
可裴知行似乎是烧糊涂了,忘记了他和奚九的决裂。裴知行执拗的问:“奚九什么时候来看我?”
裴实将泛着苦意的药汁喂给他,哄道:“很快。”
“小的这就派人去唤她来看您。”
裴知行靠在床头,就这样等啊等,从日挂中天,等到月上枝头,等到连发着高热的脑子都变得清醒,奚九仍旧没有来。
可裴知行仍旧看着门外。
直到窗外夜色暗沉,裴实轻轻推开房门,裴知行的眼睫颤了颤,连呼吸都停滞一瞬。
裴实面色复杂的站在门口,踌躇着,裴实不知要如何开口。裴知行看着他的身后,空无一人,便什么都知道了。
裴实缓缓走到床边,支支吾吾道:“世子,奚九说她事忙,过段时日再来看您。”
其实奚九不是这样说的,奚九当时站在镖局门口,听着裴实说了一大堆,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直到最后,裴实请求她去看一眼,奚九平静道:“他病了,与我何干?”
但是这话,裴实是不敢当着裴知行说的,害怕他受不了。
裴实又找补了一句:“奚九得知您病了,特别着急,但她今日实在走不开,嘱咐我,让您好生养病,早日康复。”
裴知行静静的看着裴实,裴实心虚,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他。
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烛芯噼啪的轻响。许久,裴知行垂下眼,他的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裴知行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是么。”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知行气若游丝,语气轻的仿佛要消散在夜里。
“世子。”裴实喉头哽咽。
裴知行已经闭上了双眼,他背过身去,身形清瘦如枯枝横斜。裴知行轻声道:“出去。”
云州有四五家镖局,几个掌事的都互相熟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聚在吃个饭。主要是为了共享各条走镖线上的关隘险口,给彼此提个醒,若下次哪家镖局遇到了,能避开些。
他们大多都聚在悦府楼,在二楼开个雅间。
饭桌上总是离不开酒,奚九在里面年纪最小,自然被灌酒灌得多。但她也不推辞,谁来敬酒都微笑着喝下。
其他镖局的掌事夸她:“酒量不错嘛,奚九。连吴老板都被你喝趴了,他可是在云州号称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
奚九笑道:“这次运气好。”
“哎!年轻人就是谦虚,什么运气好,喝得过吴老板,这是实力!”有人豪气万千道。
“来,奚九,我也敬你一杯。”
奚九欣然端着酒杯,与人碰了一下。
奚九并非是一个沉默木讷的人,她能游刃有余的应付各类人。只是在以前,奚九只需要守在裴知行的身边,只需要应付他就行了。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不知谁拍案笑嚷了一句:“干喝无趣,何不叫个唱曲儿的来助兴!”
立刻有人应和,小二熟门熟路地召来了酒楼里弹琵琶的伶人。那抱着半旧琵琶的清秀男子行了一礼,便在角落坐下,指尖一拨,淙淙乐声便流淌而出。
小二欲将门阖上,一人嚷嚷道:“如此仙乐,我们独享岂不可惜,就将门敞开着,让众人都听听。”
“好的,各位客官。”小二笑道。
奚九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乐声。她有些醉了,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只不过比其他几位喝得面红耳赤的要好上很多。
门扉半开,流泻一室暖光与清音。裴知行本无意驻足,却在掠过那门口的刹那,目光骤然凝住。
因为裴知行停下脚步,云州的一众官员豪绅都自觉停下来脚步。
知府李司试探问道:“大人若是觉得此曲甚妙,下官便将人请到咱们屋里去。”
裴知行的目光落在奚九平和的侧脸上,裴知行眼底的情绪险些憋不住。
他克制的收回自己的视线,拒绝道:“不用。”
随即离开。
镖局的几位掌事喝得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了。奚九给几个人分别开了上房,让小二把人扶进去。
小二见奚九也有些醉意,要来搀扶她,奚九摆手道:“不必。”
她确实有些醉了,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醉了的奚九难得的有些畅快,心中沉积许久的郁气,也仿佛瞬间消散。她慢吞吞的走回家里,推开房门,仰面躺在床上,感受着昏沉的醉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刻钟还是半炷香,奚九也理不清。
奚九感受道有人进来,她迷蒙的睁开双眼,入目便是那清瘦的身影。
裴知行的声音低低,似乎害怕惊扰到奚九,他轻声细语的说:“奚九,脱了衣服,盖着被子睡,不然会着凉。”
随即,裴知行蹲下身,想要为奚九脱鞋。
奚九一把将人拽上来,裴知行没站稳,摔倒在奚九身上。奚九翻个身,把人按在身下。
裴知行脸白的吓人,仓皇的撇开脸,不敢去看奚九。他甚至害怕的整个人都在细密的抖,长睫颤动如振翅蝶翼。
奚九捏着裴知行的下巴,逼迫他转过头来,裴知行红着眼看她。
奚九面无表情的盯着裴知行,淡淡道:“不听话的撒谎精。”
第73章 第 73 章 讨厌你
裴知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奚九的眉眼。
或许在奚九和裴知行的相处中, 众人只能看到裴知行的骄纵任性,觉得奚九在包容他。但少有人知,在两人的相处中,奚九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裴知行只在奚九的纵容里张牙舞爪、肆意妄为。只要没踩到奚九的底线, 奚九对他从不干涉, 任性也好, 发脾气也罢,奚九都不甚在意。
若是奚九不再纵容他, 那裴知行就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扫地出门。
一如现在。
裴知行已经很克制的,让自己不要再出现在奚九的面前, 因为奚九说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
只是有时候, 裴知行实在是情绪绷不住的时候, 他会坐马车绕远路, 从奚九门前经过, 偷偷掀开车帘往院子里看去。
就像那次,他看到了奚九和赵策亲密的站一起。
裴知行当时都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手脚冰凉, 心沉沉的往下坠。可即便如此痛苦,裴知行仍旧能感受到灵魂深处升起的欢愉。
只是离奚九近一些,只是远远的望着她,裴知行那干涸到甚至开裂的灵魂,都能受到滋养。
可奚九看着他的眼神冰冷,裴知行的脸色惨淡下去。
云州的隆冬已至,尽管气候并没有太过寒冷,但云州人仍旧有入冬庆祝的习俗。知府李司设的宴, 邀裴知行赴宴。
于是裴知行再一次见到奚九。
他知道她喝醉了,所以大着胆子跟着她回家。但裴知行其实没想过别的,他只是想在奚九身边偷偷待一会儿。
只一会儿。
可奚九还是发现了他,她又要赶他走吗?
裴知行的眼眶红了。
屋里寂静,窗外偶尔传来一声遥远的鸟鸣,或者是风呼啸而过,非但没打破这寂静,让屋子里显得更安静了。
床上是交叠的身影,奚九静静的盯着裴知行。
半晌,她冷声嗤道:“犯错了还敢哭?”
裴知行静默无声的流着泪,晶莹的、大颗的眼泪顺着眼尾滑落。
裴知行仿佛刚刚化形的脆弱精怪,在奚九冷漠的眼神下无所适从。他难堪的偏过脸去,又被奚九捏住下巴转过来。
“不是胆子大得很,无法无天吗?这时候又装起可怜来了?”
奚九喝醉,说话口无遮拦,语气格外的锐利伤人。裴知行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奚九,却只能看到她冷肃的,面无表情的脸。
裴知行更悲伤了,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憋着声音,哽咽道:“别看我。”
他挣扎着要从奚九身下逃出来,奚九摁住裴知行的肩。平直的肩,薄薄一片,甚至有些硌手,但奚九无暇关注这些。
她一把拽开裴知行的手,将裴知行的手腕交叠着,摁在头上方:“别看你?有胆子做坏事,没胆子见人。”
裴知行根本没力气逃脱奚九的掌控,他还生着病,身体虚弱的很。
他垂着眼,眼睫濡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奚九看他这倔驴样就来气,冷声道:“说话!”
“说说什么。”裴知行含着泪,颤声道,“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我现在就走。”
“不会再来碍着你的眼。”
奚九真是酒都要被裴知行气醒了,她嘲讽道:“现在走?那你眼巴巴跟着回来干什么?”
“犯贱?”
裴知行的身体猛地僵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奚九。裴知行从来都是被奚九高高捧在手心里,哪里用过这样的话骂过他。
眼泪承载了裴知行的难过,颤巍巍的从眼眶里掉出来。他死死咬着下唇,拼了命的闹着,要把手腕从奚九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裴知行难堪到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对我就是犯贱!我明知你厌恶我,还恬不知耻的跟回来!这样可以吗?奚九,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裴知行的哭的眼皮红红的,鼻子也被堵住了,声音很闷。
“你放开我。”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了。”
奚九垂眼,盯着裴知行的眼泪。或许是喝了酒,又或许是奚九这段时间积蓄太多的郁气,她感受着身体内不受控制的,翻涌的情绪。
“你最好是别出现在我面前。”奚九声音冷的像北地的寒冰。
她抬起裴知行的下巴,用力堵住了他的唇,将他那些自嘲的话也尽数封缄。
裴知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在奚九这个粗暴的亲吻中决堤。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是憋不住,怎么就这么难过。
“讨厌你,奚九,我讨厌你。”
裴知行几乎是哭着启唇,任凭奚九侵入他的唇齿,掠夺他的呼吸,与他纠缠在一起。裴知行的泪又涩又咸,弥漫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奚九终于松开他的手腕,可裴知行不再挣扎,不再推拒,而是整个人贴上去,紧紧的攥住奚九的衣襟:“奚九,别放开我。”
仿佛奚九是裴知行溺水中唯一的浮木。
衣衫是如何滑落的,裴知行也记不清了。
“抱我,奚九。”裴知行含着泪意。
只是肌肤触碰到冰冷的空气,裴知行瑟缩一下,觉得冷,他抬手想要抱住奚九。
可奚九只是冷漠的扶着他的腰,让他翻过身去,冷漠道:“跪好。”
裴知行不喜欢这样,他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只被身后一双手控制着。他又想像以前那样,撒娇,随后不讲理的靠在奚九怀里。
奚九这次按住了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当她进去的时候,裴知行脸埋在被子里,难受的喘了一声。两个人分开了太久,以前用的玉.势有点胀,裴知行不适应。
“奚九,奚九。”裴知行低低的哼着,像是难受,但又没让她停。
裴知行瘦了许多,他这段时间心情差劲,又总生病,原本匀称的身材,都变得消瘦。
奚九有些情动,她的目光流连在裴知行身上,他的后背光滑如缎,接着是紧致柔韧的腰,盈盈一握,视线划过腰肢最纤细处,再往下便是……
奚九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她闭了闭眼,遮掩眼底的情.欲。
日头西斜,夜幕渐渐拢了下来,屋里开始变得昏暗,只能依靠外面的天光,看清里面的人影。
云州今日的风很大,刮过薄薄的窗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样大的声音,淹没了屋内男人低软的呜咽声。
裴知行的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他的双眼微睁,只感觉白光在眼前炸开。裴知行脸颊酡红,眉心微蹙,不受控制的露出半截柔软舌尖。
他有些跪不住,往前爬,想要逃脱女人带给他的欢愉和痛苦。可奚九直接把人拽了回来,她平静制止:“别动。”
“呃……”有些东西似乎进的更深,裴知行抖的厉害,腰一下子塌了下去。
裴知行艰难的直起身,扭过头去亲吻奚九,含糊道:“奚九,别不要。”
“你不就喜欢这样?”奚九说归说,动作没停
“唔。”裴知行颤抖,含泪道:“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奚九漫不经心的问。
“抱我,我要你抱我。”
奚九松开他,将东西取出来,裴知行立刻得寸进尺的伸着白皙的双臂,要来抱她,想要整个人融进她的怀里。
可奚九却抵住裴知行的肩,平静问道:“我们俩什么关系,我应该抱你?”
裴知行皮肤薄,稍微力气大些,身上就到处都是奚九留下的红痕。他看着奚九,可怜极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既然你骗了我,那我再问你一次,我当初为什么坠落山崖?”
裴知行摇头,抿唇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奚九的的眼神冷了下去,“那我独自去中京,找回我的记忆。”
裴知行一下子就着急了,他握住奚九的手,着急道:“你不能回中京。”
“为什么?”奚九反问。
可裴知行死死的闭着唇,怎么也不说。
奚九沉默的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是我犯了大错被追杀,才坠入悬崖的,对吗?”
“不是!”裴知行立刻反驳道。
奚九抿着唇,又问:“是我曾经对不起你,伤害了你,对吗?”
从自己身受重伤跌入悬崖,再到和裴知行相遇,他哭着骂自己是骗子,真相仿佛昭然若揭,只差最后揭开那层薄纱。
裴知行的脸白了下来,可他仍旧摇头:“不是,你没有对不起我。”
“奚九,我想好了,等我从云州回去,我就辞去官职。我可以跟着你去任何地方,或者你还想待在云州也可以。”
“以前的事情,忘了便忘了。只要以后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够了。”裴知行哽咽道。
裴知行宁愿不要权势名利,孑然一身,也不想奚九再回到曾经的险境。
奚九目光沉沉的看着裴知行:“我不需要你为我放弃这些。”
裴知行本来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人,被接回去就娇生惯养,合该一辈子这样高高在上的。
奚九再不想说什么,她冷着脸起身,将衣服穿好,转身就准备离开。
裴知行还浑身赤.裸.着,他一下子变得惶恐不安,想要去拉住奚九的手。可奚九离开的太决绝,裴知行只留住一捧空气。
“收拾干净,自己回去。”奚九丢下一句。
裴知行呆滞的坐在床上,任寒意浸透骨髓
最近云州城内发热的人很多,咳嗽着来医馆拿药。赵郎中忙的脚不沾地,连奚九和赵策也来帮忙,天天在医馆里,跟陀螺似的,转得头晕。
医馆里排着长龙,等着赵郎中捡药。四下里响起一片闷闷的咳嗽声,像是被什么厚布捂着嘴。生着病,没人心情能好,医馆里氛围沉重。
一个女人怀中抱着孩子,看着才三四岁大,发着高热,蔫蔫的靠在母亲怀里。
“这么小的孩子,怎地也感染了风寒?”旁边的阿婆问道。
女人脸上皱着眉,唉声叹气道:“不知道嘛,都没怎么出过门的,在家穿得也厚,哪里能想到烧的这么厉害。”
“许是家里有人也染上了风寒,传给了小孩子。”
“还真是,前段时间他爹也是病了。但他年轻力壮的,说躺几天便好,一直在家呢现在。”
“他爹是做什么的?”阿婆问道。
女人回答:“在城里搬货的。”
“那应该是前段时间降温,搬货出汗又多,一冷一热的感染了风寒吧。”阿婆道。
“想来是的。”
赵郎中在前面诊脉,奚九和赵策在后面捡药。
“奚九,桂枝在哪里?”赵策问道。
奚九正在低头装药,顺手把侧后方的抽屉拉开:“这里。”
“细辛呢?”
“这儿。”
“干姜?”
奚九已经不说话,默默拉开。
奚九还没从赵家搬出去以前,经常来医馆帮忙,对捡药很熟悉。后来是开了镖局以后,才来的次数少些,偶尔有空,也会来帮帮忙。
赵策是不想行医,一直在考学。他头都转大了,扶额崩溃:“咋这么多人生病?”
奚九也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异常,今年冬天明显去往年感染风寒的人多上许多。
过了些时日。
云州已经有人因为感染风寒去世。
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本就卧病在床数月,身体虚弱,后又在冬日感染了风寒去世。因此这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那户人家举办了丧葬宴,宴请了从远方而来吊唁的宾客。
从门口走过,能听见那户人家敲锣打鼓的丧乐,以及夹杂在丧乐中亲人悲痛的哭声。
“这是谁去世了?”
“吴老爷子嘛,听说早上起来去看他,才发现昨天晚上人走了。”
“哎哟,多大年纪了?”
“七十几,快八十了吧。”
“那是喜丧啊,这把子岁数算是高龄了。”
从门口路过的两个行人,低声交谈着,从奚九身旁经过。奚九从医馆回去的时候,远远看着。
云州这几日天气不好,天空灰蒙蒙的,没下雨,只是阴翳。那户人家门口高高挂着白幡,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飘在空中的白幡像无声的幽灵,又像脱离躯体的魂魄。
奚九收回视线,往家里走去。
除了医馆的人觉得异常,消息更为灵通的官员们也迅速察觉不对。
裴知行处理公文,他不仅管着云州,还有云州下属的其他县。他们报上来的公文中,都有提到患病的人增多,药材不够的事,申请能调些药材过去。
包括,云州以外,其他地方,扬州,中京这些更繁华的地方,更为严重些。但目前的症状只有感染风寒,因此所有人都呈现出乐观的心态。
裴知行眉头紧皱,看着那短短几行字,陷入沉思。
第74章 第 74 章 不得好死
云州感染风寒而死的人已经有好几起。
症状几乎一致, 最开始的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引饮。后面又高烧不退, 精神萎靡, 最后咳血, 惊悸抽搐,意识模糊, 直至死亡。
这段时间,道长做法事都跑不过来,经常上午半场在张三家, 下午半场在李四家。云州四处都能听唢呐尖锐刺耳的悲鸣声,如泣如诉, 若是隔得远听岔了, 竟恍惚觉得像是肝肠寸断的哭喊。
只有夜很深的时候, 云州才终于恢复了寂静。毕竟来守灵的道长也是肉体凡胎, 需要休息的,不能没日没夜的念咒。
云州过久了太多安稳的生活,上至官府, 下至百姓,都没有意识到一场恐怖的风暴已经悄然笼罩云州。唯有机敏的人,从中嗅出了一些不安的味道。
奚九又在医馆捡药。
如今天冷,北地都下着大雪,少有商队会在这时候出去,一般都等着开春,天气暖和些再去贸易。因此奚九闲下来,就去医馆帮忙。医馆忙的脚不沾地, 恨不得把人掰成两份来用,奚九有时候很晚才能回去休息。
今日她回去的也晚。
烛影摇红,空堂寂寂,只有到了夜晚,医馆才会有片刻寂静。烛光将药柜和诊案的影子拉长,医馆内弥漫着药草的淡淡的清苦香气。
奚九跟赵策一起理明天要用的药材,而赵郎中独坐案前,面色严肃的翻阅着手中泛黄卷边的古籍,按着古籍不断调配药方。
“我瞧着天色也晚了,奚九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行。”赵策道。
奚九往屋外看了一眼。
外面黑沉沉的,还刮着风。云州的天气仍旧不好,连着好几日都是阴天,没见到一点太阳,到了晚上更是冷,潮湿的阴冷仿佛要刺进人们的骨头里。
如今确实有些晚了。
奚九没有推辞,放下手中的东西,跟赵郎中打了声招呼:“赵伯,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再来。”
赵郎中颔首道:“嗯,路上注意安全。”
他的心神已经全部投入到书籍之中,眼睛盯着书中的文字,半分都没有挪动。
奚九笑道:“好。”
奚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往医馆外面走去。
才刚踏出门,站在牌匾下,就看见有几人骑着马,往医馆而来。这几人气场十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奚九的眼神变得十分犀利,站在医馆门口不再动了。
魏霄飞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走到医馆门口,问道:“请问赵郎中在吗?”
奚九道:“何事?”
“巡抚大人要请云州的郎中去一趟衙门。”魏霄飞解释道。
奚九没说话,审视的眼神看着他们。
如今天色已晚,再加上山雨欲来,来了几个陌生人就要把人带走,没人能够放下心来。
魏霄飞就是裴知行从玄甲卫中调过来的将领,他不是侯府暗卫,又一直驻守在外,没见过奚九本人。只不过,他听过奚九的名字,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实在太过久远。
因此魏霄飞并没有将眼前的女人,和曾将搅动中京风云的逆贼联系在一起。
医馆里的人听见声响,赵策一家纷纷走出来。
何姨见这几位人高马大,身形健硕,心中有些惊惶。赵郎中站在何姨面前,镇定的问道:“敢问几位阁下深夜到访,可谓何事?”
魏霄飞脾气还算好,又解释了一遍:“是巡抚大人想要问您一些事,邀云州的郎中去衙门一趟。郎中无需担忧,问完话就把各位送回来。”
“巡抚大人?”赵策一惊。
赵策早已知道了裴知行的身份,自从出了上次那档子事后,赵策再也没见过裴知行。他倒是听到过裴知行做的事,知道前段时间云州山匪被剿,是裴知行出的手。
只不过,赵策心中还是有些怕裴知行,觉得此人心狠手辣。
“爹,还是别去了。”赵策小声道,不想让他爹去,怕裴知行要加害赵郎中。
何姨心中也不放心,道:“各位大人,如今天色已晚,有何事不若明日早上再说。”
“此事耽误不得,必须得今夜就去。”魏霄飞沉声道。
他们此行就不是来跟人商量的,是得了命令,必须将人带回去的。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只是魏霄飞脾气好,先礼后兵罢了。
医馆门口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魏霄飞身后的几个人,皆翻身下马,眼神锐利的看过来。
赵郎中拍了拍何姨僵硬的手,他直白问道:“巡抚大人召草民前去,可是因为疫病之事?”
城内如今还处在一片祥和之中,再加上如今冬日,感染风寒的人本来就多,众人没当回事儿。但是赵郎中身为医者,早已察觉其中的不对劲,他忧心忡忡,本就有报官的想法。
如今倒是巡抚大人棋先一步。
魏霄飞没想到赵郎中如此警觉,他只能颔首道:“正是为了此事。”
“巡抚大人不欲引起城中百姓恐慌,才深夜劳烦郎中去衙门一趟。”魏霄飞解释道。
他们俩人讨论着,徒留赵策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面色有点难崩。
他拉了拉奚九的袖子,悄声问道:“我爹说的什么疫病?”
奚九平静道:“就是你心中想的那个。”
赵策年纪小,从小过的平安顺遂,没经历过什么事儿。一下告知他,城内有瘟疫,他吓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听说是跟城中疫病有关,赵郎中没有犹豫,道:“行,我现在跟各位大人一同去衙门。”
“老赵!”何姨一下拽住赵郎中的手,心慌意乱。
赵郎中又拍了拍何姨的手,安抚道:“没事,只是去一趟衙门,又不是闯鬼门关。”
奚九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着,直到这时,她才开口:“我陪赵伯去。”
奚九总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仿佛有她在身边,就总能安心些。
赵策脑子一热,也道:“爹,我也跟你一起去。”
何姨掐了一把赵策:“你去干什么,别给你爹和奚九添乱。”
魏霄飞有些为难,毕竟疫病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别引起恐慌。但他也能理解赵郎中一家,便道:“那让这位姑娘陪同一起去吧。”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青石铺就的长街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几匹骏马奔驰而去,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衙门后堂,如今灯火通明,四处都点着灯,驱散了夜晚所有的阴影。梁上“明镜高悬”的乌木牌匾在烛光的映照下光华流转。但这过分的明亮并没有让在座的人心中放松,反而越发焦灼起来。
堂下坐着的三四位郎中,皆是云州有名有姓,颇有威望的大医馆的掌事人。他们偷偷的去打量那位静坐在上首的人。
裴知行扶额,指尖抵住额头缓慢按揉着。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疲惫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从整治云州的军务,再到调兵剿灭山匪,连着两个月连轴转,累的人都瘦了不少,如今又遇上疫病,更是费心费力。
裴知行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
唯有那次偷偷跟着奚九回家,在床上实在是做的狠了,回来腰酸腿软,勉强睡了一天熟觉。只是后面两人不欢而散,奚九也没再找他,似乎那天的情事只是风花雪月一场。
裴知行坐在上方沉默不言,下面的人更是面面相觑,无人敢说话。这衙门后堂,就呈现出一种灯火通明的寂静,鸦雀无声,众人都煎熬的坐着,心中惶惶不已。
清脆的马蹄声在衙门外面响起,随后便是脚步声,众人皆抬头往门外看去,见到是熟悉的赵郎中。
魏霄飞进来,恭敬道:“大人,赵郎中到了。”
裴知行淡淡的“嗯”了一声,他无甚情绪的抬眸看去。随即目光一怔,呆呆的看着堂下那个高挑的身影。
裴知行已经很久没有跟奚九见面了。
奚九并没有跟裴知行对视,跟在赵郎中的身后,找了个位置安安稳稳的坐下。
奚九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情绪淡然。反而是赵郎中心中惊疑不定,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从中京来的巡抚大人竟然是裴知行。
难怪许久都没见到他,也没听奚九提他。
原来其中另有隐情。
赵郎中侧目看了一眼奚九,可奚九面不改色,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裴知行紧抿着唇,见奚九并不看他,裴知行心中酸涩不已,失落的收回自己的目光。
此次除了有几位盛名在外的郎中,还有云州的核心官员。除了裴知行坐在上位,其余人,包括知府李司,和魏霄飞都坐在下面。所有人心中都大概清楚是关于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此病凶险,才更加慌乱。
夜更深了,外面是浓重的黑暗,如伺机潜伏的庞然大物,时刻准备着将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吞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裴知行身上,他端坐于上,并未刻意挺直腰背,却自然的流露出一脉清贵高华的风流。
“诸位郎中行医多年,想必已经发现近段时间,城内患病者众多,皆高热难退,咯血而死。以诸位郎中来看,可是瘟疫? ”裴知行开门见山的问道。
堂下的人面色各异,皆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低声谈论着。其实大家心里清楚,但无一人敢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此时,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裴知行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无人回答。
修长的手指弯起,轻叩桌面。
夜里,很轻的声响,但是堂下的窃窃私语瞬间安静下来。
裴知行平淡的视线扫视堂下众人,一时间屋内噤若寒蝉。半晌,裴知行开口,冷声道:“是,或不是?”
一名老者颤巍巍的起身:“大人,老朽行医五十年,此症确实像像疫病。”
衙门后堂的烛火,一直燃到后半夜,直到外面公鸡打鸣,才堪堪熄灭。
裴知行出去以后,众人才纷纷站起身来。
奚九全程都没有说话,她很安静,将自己隐在角落里,垂着眼眸听着众人的商讨。
自然也没有抬眼看过裴知行。
临走时,裴知行又看了一眼奚九,见她还是沉默,一副陌生人的样子。裴知行的脸好像更白了几分,他从奚九面前经过,黯然离去。
等奚九回到家的时候,天光微明。今天应是个好天气,街上弥漫着雾气,街上行人不多,人影绰绰在薄雾中看不清晰。街道两旁已经有摊支了起来,大多都是卖早食的,但奚九没有胃口,径直回了家。
她简单洗漱以后,准备补个觉,毕竟熬了一个通宵。
掀开被子,看到那个躺在里侧的清瘦身影时,奚九的动作顿了顿。
其实这很像五年前,奚九刚从边疆回来的时候,那时候她明确拒绝了裴知行的喜欢,两人的关系正处在僵局。裴知行也像现在这样,偷偷的跑到奚九的床上,背过身去不敢看她。
这习惯五年了也没改。
只不过奚九记不得那些事了。
裴知行咬着下唇,闭着双眼,攥着手下的被子,但就是不转过身去。
云州冬日的早上还是有些凉,裴知行穿着薄薄的里衣,寒气沿着掀开的被子钻了进去。裴知行冷的轻颤了一下,又僵硬的一动不动。
奚九将被子丢了回去,寒气被隔绝在外。
她沉默的看着裴知行的背影,衣领与发根之间,那段后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出来。皮肤是冷的苍白,能清晰地看见底下几节椎骨的轻微凸起,脆弱,瘦削。
身边这么多人照顾着,还把自己养成这个样子,奚九的脸冷了下去。
裴知行的心被紧紧捏住,他知道奚九没有走,但她也没碰他。
其实裴知行摸不清奚九的态度,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吗?可是他们上次已经做过了,奚九那天也很喜欢,否则不会任裴知行怎么求饶也不松开他。
但奚九后面又没再找他,很久都没有。
裴知行也不知道他们这算是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算。
裴知行的心乱的不得了,再加上这段时间身体的极度疲累,整个人都处在紧绷着的,透支的状态,就像是被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崩断。
所以当裴知行感受到奚九温热的体温时,他几乎是立刻就贴了上去。
细密的吻落在奚九的下巴、唇角,慢慢的才是双唇。
很轻的吻,只在唇瓣间辗转厮磨,含着奚九的下唇,濡湿着,吸吮着。他的呼吸洒在奚九的肌肤上,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她的怀里。
浅淡的冷香,丝丝缕缕的钻入奚九的鼻腔,那是裴知行身上独有的味道。
裴知行的身体慢慢往下滑,隐入薄被之中。
他的吻越发往下,从奚九的颈侧,到薄肩,再到腰腹,直到更下面
奚九一把将人拽了上来。
被子里太闷,裴知行呼吸不上来,脸都有些憋红了,他一下接触到空气,猛喘了口气。
外面天光大亮,晨光穿过薄雾,洒进了屋里,将屋内也照得亮堂堂的。
奚九垂眼看着裴知行,他的脸色苍白,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倦意,连眼下都是淡淡的青黑,可见这段时间他的状态有多差。
裴知行勾着唇,勉强的笑着,声音却放的又轻又软:“奚九,你喜欢这样吗?以后我这样帮你好不好。他们都这样做,说很舒服的。”
奚九盯着他一言不发,裴知行的脸上的笑又渐渐落了下去,目光闪躲着,变得不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只低声哀求:“奚九,你别赶我走。”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你不累?”奚九的声线平直,没什么起伏。
裴知行愣愣的抬眼,熬得都有些发红的眼眸直直的看着奚九,好像听不懂奚九在说什么。
奚九抬手捂住裴知行的眼眸,裴知行眼睫轻颤,扫在奚九的掌心。
“睡觉。”奚九沉默道
大梁境内疫情的爆发是猝不及防的。
不止中京,连扬州,金陵这些繁荣富庶的地方都已经沦陷,如今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反而是云州这边的偏僻小城,被波及的慢了一些。云州处在崇山峻岭之中,交通不便,信息也不够发达。
尽管裴知行一开始察觉出异常,将这边的情况上报中京,可是迟迟等不到中京的消息传回来。
但裴知行并没有干等着,他先是将城外的寺庙腾空,将患病的人进行统一隔离。裴知行为了不引起民众的恐慌,在张榜的公告中,不言“瘟疫”,只称冬日“时气流行”。
公告中写到,所有自愿去城外治病的人,皆有医者免费医治,并且每日官府会布施粥饭。云州人又信佛光驱邪这一套,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尽管不少人心中有些许疑虑,但云州百姓安稳日子过多了,没意识到这病是瘟疫。
因此城里的疫病短暂控制过一段时间。
一边处理城内的事情,一边又派人去其他地方打探。直到扬州那边,收到谭祁送来的信,知道扬州甚至其他地方的情况更为严重。
如今中京自身难保,哪里还能管的上云州这个偏远小城。得不到朝廷的任何支持,而城内瘟疫传播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将感染之人一个个的运出城外太慢。
裴知行当机立断封锁了患病最严重的城南地区。
在城南修建安济坊,统一安置病患。其余病人家属因其接触过多,有潜在危险,在家静默观察。云州已然乱了套,人心惶惶,不少人连夜逃了出去。
裴知行让魏霄飞在城门口守着,竟然抓到了三分之二的云州官员,而最先带头跑的,则是知府李司。他带着几房美妾,又收拾了七箱金银细软,趁着深夜众人熟睡之时,悄无声息的潜逃出去。
深夜的城门口,火把噼啪作响,将青石路面照得晃如白昼。
守城官兵手持长矛严阵以待,各个神情锐利,面色冷肃,而围在中间的则是穿着常服的李司。
“李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清冷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官兵自动分开一条路。裴知行缓步走来,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恍惚间,竟然像是从地狱来的阎罗王。
李司脸色煞白,强自镇定:“巡,巡抚大人……下官只是出城探亲……”
“探亲?”裴知行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淡淡的扫过他身后的行囊,“在云州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知府大人连夜回去探亲?”
魏霄飞气势汹汹的走到李司身后,一把掀开木箱的盖子,里面的金银细软在火光之下流转着璀璨的光辉。云州被疫病肆虐,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李司身为知府搜刮民脂民膏多年,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
裴知行挑起木箱中的一条珍珠链,颗颗圆润饱满,衬得裴知行的指尖越发粉白。裴知行冷哼一声:“知府大人贪的不少,多年来,与山贼蛇鼠一窝,还真给你供奉了不少好东西。”
李司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巡抚大人明鉴!下官、下官冤枉,下官绝没有做出这些事来!”
李司竟然想要伸手抓住裴知行的衣摆,向他求饶,裴知行的面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垂眼,面无表情道:“食民之禄,担民之忧。知府大人享受百姓多年俸禄,如今怕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下官没忘,下官没忘!下官这就回去抗疫,势要将百姓从疫病中解救出来。”李司抖如筛糠,涕泪横流。
可裴知行眼中没有半分怜悯,他今日必须要杀鸡儆猴,镇住那些官员蠢蠢欲动的心。裴知行身后的魏霄飞手持利剑,剑锋在火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缓缓走向李司。
见裴知行冷漠无情,没有丝毫心软。李司眼中狠光一闪,他突然暴起,从袖中抽出匕首向裴知行刺去。
李司目眦欲裂,字字淬毒:“裴知行你面对瘟疫不怕死,你大义凛然。那你就等着,终有一日,你也会染上这瘟疫,所有人都离你而去!你日日咯血,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裴知行,你不得好死!!”
下一瞬,魏霄飞手中剑光一闪。
李司的脖颈喷涌出鲜血,血溅的很远,甚至有几滴溅到了裴知行的脸上。猩红的血,在裴知行白皙的脸上格外刺眼,裴知行不耐的闭了闭眼,又睁开。
恶毒的诅咒在似乎还在深夜里回荡,连手持火把的官兵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瘟疫”二字本身就带着不祥的寒气。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裴知行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也仅是一瞬。
他声音冷冽如寒泉:“若是哪个云州的官员还想逃走,就是李司今日的下场。”
李司在地上抽搐着,“嗬嗬”的喘着粗气,他死死的瞪着裴知行的背影,嘶哑道:“裴知行,你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来迟了[可怜]
第75章 第 75 章 记忆
云州的疫情越发严重, 每日送到安济坊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恐怖的蔓延速度,甚至连军中都有人不幸中招。
城南的安济坊已经住不下这么多人,整片城南都腾空,用来安置病患。
偶尔在夜很深的时候, 会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痛哭声。这样悲痛的哭喊, 非常突兀的出现在深夜里, 含着无处发泄的苦难。
裴知行这段时间,总会在夜晚惊醒。
裴知行不仅要管云州, 云州下面的知县也要管。
他承受的压力太大,每做出的一个决定,都关乎着百姓的性命, 而显得格外沉重。再加上和奚九的关系处在僵局,裴知行白日里还能强撑着处理各种事, 到了晚上就总也睡不好。
他被噩梦吓醒, 会下意识的往旁边贴过去, 感受到一片冰凉后, 裴知行才清醒,原来自己已经不在奚九的身边。
裴实见他的状态实在太差,害怕瘟疫还没结束, 裴知行先倒了。于是在私下里,背着裴知行,偷偷去找过奚九。
尽管奚九和以前的区别很大,裴实还是从世子的反应看出来,奚九就是奚九,只不过奚九不记得世子了。裴实既为世子开心,奚九还活着。裴实又为世子难过,奚九忘记了过往的一切。
从最开始得知瘟疫的恐慌, 云州的百姓如今已然冷静下来,自发的开始对抗疫情。
云州的人手不够,便有云州百姓自告奋勇的前去帮忙。他们不会诊脉,那煎药,照顾病患,这些基础的活总能做的。镖局的人各个年轻力壮,负责给城南的家家户户送粮食,送木炭这些。
竟然让云州在高压下,达到了微弱的平衡。
奚九忙到傍晚才回去,还没走到门口,便看到有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她眼神好,远远的便认出来,这个人是裴知行身边的小厮。
裴实面对奚九总有些局促,奚九没说什么,将院门打开:“进来吧。”
直到现在,裴实才真正的打量这个院子。这个院子太小,一眼就能将格局全部看清,裴知行就在这个院子里跟着奚九过了好几个月。
云州的冬日阴沉,时常刮风,云州冬日的寒风虽不如北地那般冷冽肃杀,却带着阴寒的潮意,湿润的、寒冷的吹在所有人的身上。
“喝点热茶。”奚九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裴实。
裴实受宠若惊的接过:“多谢。”
奚九坐在檐下,看着院子上空沉沉的乌云,问道:“找我有何事?”
裴实支支吾吾的跟奚九说了很多裴知行的事,奚九都情绪很淡,也没答应会去看望裴知行。说到最后,裴实都有些泄气,认为奚九已经完全不喜欢世子了。
五年前奚九对世子的感情就不纯粹,五年后她失忆了,又还剩多少呢?
裴实离开时,奚九叫住了他。
暮色四合,四周一片寂静。奚九立在檐下,屋檐的阴影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大半的身形笼在暗处。奚九一袭黑衣,腰身紧束,利落的线条让她像一柄收鞘的利刃。
这般冷漠锋利的模样。
恍然间,裴实竟然觉得是五年前的奚九站在那里。
奚九眼神平静,问道:“我以前和裴知行是什么关系?”
裴实表情瞬间变得很怪,他为难的看着奚九。裴知行明确命令过,不能告诉奚九五年前的事。更何况,裴实是知道奚九五年前做过什么的,哪里敢把那些事说出来。
可裴实又想到裴知行如今的样子,他心一横,干脆道:“五年前,您是世子的暗卫。”
说完,裴实便再也不敢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云州发生暴乱,是恐惧之下必然的结果。
城南患病的人挟持了郎中,威胁官兵把栅栏打开,将所有人放出去。
赵策本来是来给赵郎中打下手的,他是见不得他爹这么辛苦,才克服恐惧来的,这才来了两天,城南就发生了暴乱。
刚送来的一批感染的人,有好几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坚称自己没病,不肯就医,拿着刀抵在了郎中的脖颈上,让官兵把栅栏打开。
很不幸赵策就是其中一个,被逮了当人质。
“官府把我们关着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畜生,我们没病!”栅栏内,一个人壮年男子怒吼道,他奋力的撞着栅栏。
“巡抚大人有令,凡是高热三日不退之人,都必须隔离,这是为了其他百姓的安全。”魏霄飞手握刀柄,站在队伍最前方。
“其他百姓?那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有人发出一声爆呵。
那人拿刀抵着赵策的脖子,情绪又激动,骂的脸红脖子粗,手上的力气也没松一点,赵策的脖颈已经沁出一条血线。
赵策都有点想闭眼升天了,别看他现在很平静的样子,其实已经吓得腿软了。
“大哥大哥。”赵策拍了拍壮汉的粗胳膊,小声求饶,“抓错人了,我不是官府的人。”
谁料那壮汉根本不听,他一只手死死箍住赵策的肩,一只手握着匕首,怒不可遏道:“官府就是想让我们死!巴不得我们全部死在里面,他们好一了百了!”
“喂,你要勒死我啊!”赵策被箍得喘不上气,翻了个白眼,彻底没招了。
“一群狗官,我跟你们拼了!”
“今日若是不放我们出去,就把这些郎中都杀了!谁也别想活!”
原本只有几个人闹,可云州就像被一直压制的火山,谁丢了一个引子下去,岩浆一下子就爆发了。城南许多人都围了上来。
裴知行前脚才跟米行的掌事谈完开仓放粮的事,不让云州百姓陷入饥饿。后脚就听到城南发生暴乱,急匆匆的赶来。
裴知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他掀开车帘往外面看去。
外面早已群情激奋,争吵的面红耳赤,甚至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动手破坏栅栏。若是人能看见怨气,那么城南的上空一定是被黑沉沉的冲天怨气所笼罩着。
裴实被这个场面吓得不行,他连声劝道:“世子,我们还是别去了,太危险,就让官兵去镇压。”
裴知行沉默着没说话。
“世子。”
裴实想继续劝,但裴知行已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栅栏里的百姓看到马车里坐着的人下来,更是愤怒不已,他们大吼着:“狗官!”
“狗官!”
城南的百姓简直怒火冲天,恐慌和怨气被发酵到了顶点。
“狗官!你把我们封在这里,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
“你就是想让我们等死!”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撕心裂肺的吼着,仿佛裴知行做了天大的错事。
但其实,从始至终,裴知行都在努力的控制这场瘟疫。他修建隔离的安济坊,组织郎中救治病人,又开仓放粮避免饥荒。裴知行已经做出了他能做的所有努力。
但是天灾非人力所能及。
裴知行身姿笔挺站在栅栏前,没有一丝惧意,他沉声道:“ 把人放了。”
“做梦!今日不把老子放了,老子就杀了他!”壮汉狞声道。
裴知行站在原地没动,他不可能把这些染病的人放出来。也不可能看着他们把郎中杀了,云州的人手已经十分紧缺。
两方对峙着。
赵策从没有哪一刻,看到裴知行有那么激动,他简直热泪盈眶,随即又被逼得更近的冰冷刀刃,把眼泪吓了回去。
奚九赶来的时候,就看到的是裴知行和众人对峙的场面。
“你们最好将人放了。”裴知行面色沉静,直白道,“我不可能放你们出去。”
众人原以为裴知行会说一些安抚人心的面子话,谁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喧嚣的人群都滞了一瞬,现场充斥着诡异的寂静。
“那你就是想我们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对!你就是想逼死我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人群哗然。
“把郎中杀了,把粥棚砸了,这就是你们给自己找的活路?”
裴知行开口,他的声音清冽,穿透嘈杂的怨怼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冷漠的眼神看向最中间那个闹事的人
“说我要逼死你们?”裴知行冷笑一声。
“若真要逼死你们,干脆让你们自生自灭,过不了几日就清净了。何必每日耗费钱粮药材,还赌上大夫和官兵的性命。”
云州没几个人见过这个巡抚大人,都以为他是李司那流的酒囊饭袋,又或者是从中京来花拳绣腿,如今时局动荡,自然对他不满。
裴知行一边说话,吸引了所有人注意,魏霄飞那边已经派人潜进去,准备救人。
裴知行又用怀柔政策:“我知道诸位面临天灾,感到恐慌惊惧,但诸位可以放心。我裴知行在此立誓,只要还有一个人有口气,官府的治疗就绝不会停!”
人群中,开始有百姓动容。
他们也只是对瘟疫感到害怕,又看不到前路,才这般激进,本性是不坏的。
魏霄飞的人已经靠近那几个壮汉,裴知行微微点头,人群中突然就冒出来了一群官兵,将方才几位闹事的壮汉摁住。
赵策一朝被人解救,捂着脖子一直咳,被官兵拖了出去。
其他几位郎中也成功解救。
方才那几位闹事的大汉挣扎着,一人面色狰狞,骂道:“你竟然敢戏耍老子!”
眼看着城南众人又闹了起来。
裴知行目光锐利,语气斩钉截铁:“本官方才的话,说到做到。”
魏霄飞站裴知行身旁低声道:“大人,这几个闹事的人如何处理?”
以魏霄飞的意思便是,直接将闹事的人杀了,本来他们就患了病,煽动能力又如此强,永绝后患是最妥当的
但裴知行只道:“找个地方关起来,照常医治。”
裴知行已无心再此地停留,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裴知行转身离开
百姓因为裴知行方才的举动,起了逆反心理,朝裴知行的背影扔东西,地上的树枝,石子。一边扔,一边骂:“狗官!”
裴知行沉默不言,再不辩驳。
“狗官,去死!”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一人。
他明显是个练家子,身形利落,速度极快,守在裴知行身边的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那人提刀向裴知行砍去,刀刃凛冽,寒风惊起裴知行耳边的发。
“世子!”裴实大惊失色。
千钧一发之际,奚九将人猛地拽开,推到一边。
“离远点。”奚九冷声道。
她手中没有武器,赤手空拳的跟人缠斗,很吃亏。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这点劣势也不算什么。
奚九很快把人制服,缚住手,摁在地上。
“狗”那人挣扎着,还想破口大骂,奚九一掌将人劈晕。
奚九面无表情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魏霄飞被奚九的身手惊得目瞪口呆,他都不知道云州竟然卧虎藏龙。
奚九站起身,垂眼看着地上的人,吩咐道:“把人带走。”
魏霄飞下意识道:“是。”
她背对着百姓,因此没有注意到混杂在喧嚣声中投掷而来的石头。
这种只带着怒气,没有任何预兆和杀意的攻击,就跟扔烂菜叶一般,被奚九忽略。
“砰”一声闷响。
奚九的后脑感受到闷痛。
她的动作一滞,并不是头破血流的剧痛,更像是一根沉眠的弦,被猝然拨动。
奚九垂眼看着地面,眼前划过的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破碎的浮光掠影。没有任何逻辑,没有前因后果,莫名其妙的就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又快速的滑走,再也抓不住。
奚九晃了晃头,眼前只剩下了蒙尘的青石板。
“奚九!”裴知行失态的向她奔来。
裴知行站在奚九面前,抬手去摸她的后脑,慌乱道:“受伤了没,我去给你叫郎中来。”
奚九抬眼,直直的看着裴知行,一错不错。
裴知行急得眼眶泛红,一直问她疼不疼。眼前的裴知行,与五年前拦在她的马前,说要跟她一起去边疆的,红着眼的裴知行逐渐重合。
变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没事,不疼。”奚九轻声道。
第76章 第 76 章 黎明前夕
夜半时分, 万籁俱寂。
奚九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屋里早就熄了灯,黑夜里,她的呼吸均匀绵长, 平静的仿佛陷入睡熟。
一刻钟以后, 奚九不耐烦的睁开眼, 面无表情的看着黑暗,长长的叹了口气。
自从那次, 奚九被砸中头,她的脑子就总是出现一些无厘头的画面。
很短的画面,大多都是关于裴知行。
裴知行看向她时, 那高傲的又含着羞意的眼神。裴知行与她擦肩而过时,被风吹起的衣角。甚至还有更出格的, 裴知行在床.上赤裸的, 白皙修长的身体。
那是五年前的裴知行, 很青涩, 眼角眉梢都是傲气与骄纵。跟现在这般安静的,脆弱的样子有些出入。
奚九也不想满脑子都是裴知行,显得她好像很馋他。
但是那些画面就像是不受控制的彩色泡泡, 在奚九脑海中浮动,又转瞬间破灭。这些小片段,没什么规律,也没什么逻辑,甚至串不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奚九,她和裴知行之间,那些不言而喻的隐秘关系。
奚九都想问问五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当的暗卫, 保护主人保护到床.上去了,这难道不荒唐吗?
真的不会受罚吗?
以奚九现在的为人处世,很难理解以前自己的行为。但她转念又想到裴知行在床.上那个勾人的劲儿,觉得那时候没克制住好像也情有可原。
“别想了,睡觉。”
黑暗中,女人的嗓音平静,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
晨光初透,石板街泛着青灰色。薄雾中灯笼昏黄,檐角铁马偶尔叮咚,整座城还在将醒未醒之间。
奚九利落的翻身起床,简单洗漱一下便推开门。
只见长街寂静,空无一人。往日这时,在街道两旁早已支好了摊,大声吆喝起来,满是热气腾腾的烟火气,而今却空荡荡的,再无当时的繁华盛景,奚九心中唏嘘不已。
她独自走到城南那边。
城南那片因为被封锁,现在鲜有人往那边走动,其他人都避着那块儿走。哪怕是白天,城南也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不见几个人。
奚九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好些人。里面有镖局的人,还有其他的城内百姓,大多都是身体强健,年轻力壮之人。
天已经亮了起来,晨光熹微,穿透薄雾,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镖局的人看到奚九,笑着跟她打招呼:“老大,今天来的晚了些。”
“嗯。”奚九敷衍的点点头,没说自己半夜睡不着的事,她问道,“魏将领到了吗?”
“还没,他们去米行调米过来,今天可能晚一会儿。”镖局的人说。
“好。”奚九道。
城南这一片,感染人数众多。
云州有五万人,城南感染的人就超一万人,安济坊装不下这么多人,只有病危的百姓才在送到安济坊,其他病症轻的百姓都住在自己家里。
一万多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仅凭官府的人,就要管理好整个城南,还是太困难。因此云州官府在民间征兆志愿百姓,前来协助。
如今军民一条心,众志成城。
百姓们等了一会儿,从长街尽头看到押粮而来的官兵,约莫有百来号人,为首那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是魏霄飞。
到了地方后,魏霄飞翻身下马,走在众人中间。
“诸位听我说。”魏霄飞一发号施令,四周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还是根据黄册上统计的户口数分发粮食。每户大口每日给米五合,小口三合。每经过一户,都要重新统计每户人家的人数。”
“听明白了吗?”
“明白。”
“好。”魏霄飞颔首道,“诸位来领取罩衣和药巾。”
有一辆车上,全部是放好的是罩衣和药巾,供每位进入城南的人使用,无论是郎中、官兵、或者是自愿来帮忙的百姓。
这些罩衣和药巾在穿过以后会用滚水煮过,再用苍术、艾叶、降真香等药材阴燃产生的烟,进行全方位的熏蒸。
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隔绝疫病的感染。
但最有效的还是与患病之人拉开距离,不要直接接触。
所有人都领到了自己的东西,穿上罩衣,覆上面巾,三人一组,全副武装的扛着米粟往城南而去。
魏霄飞这次跟奚九一路。
自从上次见识到奚九的功夫以后,魏霄飞便一直对奚九这个人非常感兴趣。魏霄飞对武术痴迷,很多次都想与奚九攀谈,但是总也找不到机会。
这次他算是厚着脸皮来的。
奚九倒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沉默认真的做着手中的工作。魏霄飞始终找不到话头,只是一个劲儿的瞅她。那眼神实在是太显眼,让奚九想装看不见都不可能。
奚九无奈问道:“魏将领是有何事?”
魏霄飞摆摆手,尬笑道:“没什么大事。”
“就是上次城南暴乱,见姑娘身手不凡,招式精妙,想问姑娘师承何处?”
奚九何止是招式精妙,她根本就是出手狠辣,招招毙命。若不是奚九对那人没有杀心,魏霄飞敢保证,那人过不了奚九手中一招。
魏霄飞好奇的看向奚九。
“跟着我母亲学的。”奚九面不改色道。
其实奚九都没记起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她脑子里确实多了一些东西,但也只是一点,而且都是关于裴知行的乱七八糟的事。
魏霄飞惊讶,他还以为奚九是哪位隐世高人门下的弟子,才会如此低调。魏霄飞感叹道;“伯母还真是身手高强,改日定要去拜访一番。”
“她也在云州?”魏霄飞道。
奚九摇头:“不在。”
魏霄飞失落道:“那只有以后再说了。”
三人在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将米粟挨个放在每户人家院门前的斗里。
弄到一半,魏霄飞又想到一件事,他问道:“哎,我和你见过这么多次,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奚九眼底微光闪烁,她平静道:“我叫奚九。”
“奚九?!”魏霄飞震惊不已,面色大变。
他眉头紧皱,神情复杂的看着奚九,再次问了一遍;“你说你叫奚九?”
魏霄飞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好奇,里面混杂着明显的审视和试探。很明显,魏霄飞知道奚九的事情,或者说是五年前奚九的事情。
二人之间的氛围一瞬间变得极为奇怪。
奚九没有丝毫慌乱:“嗯,我叫奚九。”
“哪个奚九?”
“奚山有嘉木的奚,对酒当歌的酒。”
魏霄飞恍然道:“原来是这个‘酒’字。”
空气中隐隐的剑拔弩张瞬间消失殆尽。
魏霄飞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笑道:“原来你叫奚酒。”
奚九瞥眼看他,若无其事的问他:“魏将领方才为何这副表情,莫非您还认识与我同名同姓之人?”
魏霄飞暗嘲自己乱想,他笑着解释道:“我还真知道一个奚九,姓氏与你相同,只是这名不太一样,所以有些震惊。”
“这样啊。”奚九眼睫低垂,将眼中情绪尽数敛去,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反而是魏霄飞来了兴趣,兴致勃勃的跟奚九说着话。
他道:“我方才真是想岔了,你是云州人,她是中京人,这隔着十万八千里呢,怎么都不可能是一个人的。”
“而且那个奚九早都死了。”
“怎么死的?”奚九淡淡问道。
“听说是坠崖死的,但那时候我在边疆,也不是特别清楚。”魏霄飞道。
他说起奚九就叹息不已,语气中颇为不解: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在军中都听过她的名字。”
“你不知道,她在侯府呆了多年,又深受老侯爷的赏识,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真不知她怎么想的,为何要叛离侯府,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甚至因为她,连侯府都受到了牵连。”
奚九沉默着没说话,盯着一处虚无的空气,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的手垂在身侧,在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蜷缩着。
一时间,空气有些沉重。
“哎!算了算了!”魏霄飞又笑着岔开话题:“我们不说她,反正都过去了。”
“而且,你也不是她。”
官府每隔五日,会给城南的百姓送一次粮食。
裴知行答应过,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百姓,也是说到做到的。如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官府的人送粮,送药材。若是严重了,就送到安济坊,让郎中医治。
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将门敞开。每次官府的人都会敲院门,大吼一声:“送粮来了。”
里面的人若是听见,便站在院子里应一声。
家里几口人早已登记在册,官府的人会根据黄册上的记录,将对应的米放在院门口。如果这户人家有人离世,需告知官府,重新记录。
魏霄飞三令五申的提醒过,城南的百姓,不能在送粮的时候走到院门口来,必须隔上十尺以上的距离。
这也是为了保护官府的人。
众人都能理解。
将米粟倒进院门口的斗里,待官府的人走后,院子里的人才能出来取东西。但也只能走到院子门口,不能聚集在街上。
三人走到又一家院子门口,这家倒是奇怪,紧闭着院门,门口也没有放置装米粟的斗。
魏霄飞敲着院门,大声道:“送粮来了。”
但院子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奚九和魏霄飞双双看向另一位拿着黄册的人。
“我看看。”那人低头翻着手中黄册,片刻道,“这户人家原本有五口人,现在只剩一人。”
三人的神情微变。
这样的情况,在这段时间他们经常看到,甚至全家都因为感染瘟疫离世的都有。这是天灾,没人能够阻止,但是要说心中一点不难受,那肯定是假的。
魏霄飞又敲了敲紧闭院门,大声道:“送粮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拿着黄册那人低声道:“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太过直接,听着总觉得有些残忍。
魏霄飞不死心,再次敲响院门:“里面有人吗?送粮来了!”
仍旧无人应答,唯有冬日寒风刮着大门两侧早已褪色的春联,尽显凄清之色。
奚九沉默半晌,道:“将这户人家记录一下,交给净疫军来处理。”
他们只是来送粮的,主要任务是按时分发给每户人家粮食。有人死在家里,这事不归他们管,有专门的净疫军来处理尸体。
静疫军的速度很快,这边才报上去,下午他们便会到。因此奚九一行人,便不准备再停留,继续往前按户分粮。
正当他们要离开之时,面前的院门一下子被拉开。
老人抱着破败的斗,站在院门口。骨瘦如柴,脸颊深深的凹下去,脸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浑浊的眼珠深陷其中,直直的看着奚九三人。
他感染了瘟疫,很严重。
“送粮的来了?给我五合粮就行了,我就一口人。”老人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黏稠的痰音,字句间是生命被消耗殆尽的无力。
他出现的猝不及防,将三个人惊了一跳。
“你怎么没声啊。”魏霄飞懵了一瞬。
他们完全没有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任何脚步声,一点也没有。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人,他一直站在门后没有应声。
奚九离得院门口最近,直接跟人打了个照面。奚九瞳孔皱缩,她反应很快,当即就往后退,避开这个老人。
三人都以为这个老人是无心之失。
可老人一下子丢开手中的斗,枯柴般的手大张,猛地上前来抓奚九的药巾。奚九自然不可能让他抓住,她侧身躲开,风微微拂过她的脸。
魏霄飞魂都吓飞了,磕绊道:“你你干什么!”
三个人跟点燃的炮仗似的,瞬间退的老远。他们紧靠着背后的墙,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突然发疯的老头。
魏霄飞这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老东西,你干什么!你这是在祸害官府的人!”
那老人站在院子门口,他瘦的仿佛能被折断的枯枝。
“反正我也要死了,你们杀了我又如何。”老人声音嘶哑,气息微弱。
“你们在撒谎,这瘟疫根本根本不会过去,官府发的药也医治不好,我全家人都感染瘟疫而死,都死了!”
“你们不是说要救人吗?为什么官府的人救不了他们!”老人喘着粗气,恶狠狠的说,他怨毒的看着他们三人。
老人站在院子门口,三人没一个敢过去,两方阵营对峙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寒意,不仅是冬日纯粹的冷,更混杂着草药焚烧后残留的苦涩,还有说不出的腐败气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良久,老人悲怆喃喃道,疯子一般:“是天要亡大梁,是老天爷要收走他们,是老天爷要收走我。”
他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宛若快要燃尽的白烛。
老人缓慢转身,他连米都不要,蹒跚着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他走的很慢,短短几步,就好像是走完了他的一生。
似乎走累了,他颤颤巍巍的站在院子中央,半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气绝而亡。
门外的三个人慢慢走过去,站在院子门口。他们远远的看着断了气的老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像被堵住一般,有些闷痛。
拿着黄册的人低声道:“魏将领,这该如何是好?”
魏霄飞的怒气已经散了,他叹息道:“让净疫军过来处理。”
“是。”
这只是个小插曲,他们接下来还要继续分发粮食。只是因为方才经历了死亡,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压抑。
三人继续沿着长街向前走着。
魏霄飞侧目看向奚九,关切问道:“你没事吧?他有抓到你的药巾吗?”
奚九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魏霄飞心有余悸
大梁境内,疫情已然到了水深火热之地步。
多地都向朝廷发去公文,希望能得到有效的药,能够控制住病情。
云州这边,裴知行花重金让城内的郎中不断研制新的药方,但凡是有点效果的,都有奖赏。不仅如此,还派人去外面求药,能治病的都带回来。
这些药,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感染后病发的时间,为百姓争取了生命。但是这并不能彻底根除瘟疫,也不能阻止疫情蔓延的时间。
再加上自那次城南暴乱以后,云州安生了不少。纵观整个大梁,云州都是疫病控制的极好的州县。
可以说,云州只差一副药,可以彻底根治瘟疫的神药。
云州的冬日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还有几日就要到除夕。若在太平年月,此时早已是另一番光景。家家户户都开始备年货,街头巷尾都是孩子穿着新衣追逐笑闹的身影。
但在今年,所有的欢庆戛然而止。
云州陷入了死寂,宛若空城。
或许局外人知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但是身处在黑暗中的人,是不清楚何时才会天明的。
裴知行又在伏案处理公务,外面天气阴沉,尽管在白天,书房里还要点着灯,才能勉强看清公文上的小字。
裴知行不太适应云州的冬天。
在中京这时候,早已经白雪茫茫,屋子里也早早的燃起地龙。但云州没有这个习惯,云州不下雪,冬日只是湿冷,阴湿的冷意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无法摆脱。
但裴知行没有提过这件事,众人也没注意到。
书房的门被推开,裴知行头也没抬:“何事?”
魏霄飞走了进来,他管理着城中的军队,许多事情都要给裴知行汇报。
“大人,这是昨日的疫簿。全城新增病患三百二十七人,死者五十八,较前几日降低了一些。”
裴知行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是换了新的药方?”
“是的,城内的赵郎中改善了药方,有些用处。”
“好。”裴知行颔首道,“过段时日,进行奖赏。”
“药商放出来的那批金银花、黄连,都分发到城南的各户了,但也是杯水车薪,药材仍旧空缺。”魏霄飞道。
裴知行平静道:“我会跟云州的药商谈这件事。”
魏霄飞继续恭敬的汇报着城内的事。外面又在刮风,风声沉滞,仿佛带着呜咽的低吼。不知是哪处的窗户没关严实,屋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晃动。
事情差不多,魏霄飞便准备出去。
临走时他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有些踌躇的看着裴知行,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裴知行抬眸,眼神清淡。
魏霄飞犹豫半晌道:“永盛镖局的那个老板这几日高热不退,她主动说要去城南,但城南没有空房,属下便擅自应允她在自己家中隔离了。”
灯芯“嗤”的一声跳动。
裴知行眼神空洞,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涩声问道:“你说谁?”
魏霄飞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永盛镖局的老板。”
寒风呼啸,屋内亮光“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赶在最后写完了!!!!!
后面两个人就要在一起了,我好开心,我感觉可能不到十章就能完结了[好运莲莲][狗头叼玫瑰]
第77章 第 77 章 我来陪你
魏霄飞跟裴知行讲了奚九的事情, 裴知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魏霄飞现在还能记得裴知行当时的样子,他似乎不太认识奚九,显得有些冷淡。魏霄飞便又给他解释了一遍:“是永盛镖局的老板。”
“他们老板带着不少永盛镖局的人,来城南协助官府办公。无论是分粮食, 还是在安济坊打下手, 都干活麻利积极, 帮了我们不少忙。”
“何况,她也是在分发粮食的时候感染的。”
魏霄飞在裴知行面前说奚九的好话, 希望裴知行能网开一面。
当魏霄飞得知奚九染病时,顿时感到一阵后怕。他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看到那个老头离奚九很近, 猛的伸手去拽奚九的药巾。当时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奚九反应很快的躲开了。
可即便反应如此之快, 奚九仍旧被感染。
如今没有药能够真正医治瘟疫, 只要感染上便是死路一条, 魏霄飞心中说不出的唏嘘和伤感。
裴知行听完魏霄飞的解释, 沉默半晌,冷静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魏霄飞道:“那奚酒的事情?”
“城南住不下, 便让她住在自己家里,另派人送药去就行。”裴知行道。
“是。”
后面的几天,裴知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他的案头总是堆满公文,夜深人静时,书房的灯总亮至三更,裴知行有条不紊的处理云州的大小事务。
裴知行实在是冷静的过分,仿佛奚九感染瘟疫,于他而言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但裴实知道, 不是的。
裴实太了解世子对奚九的感情,世子绝不可能如他表面那般平和。
裴实心都慌得不得了,怕裴知行做傻事,但看到裴知行如此冷静,裴实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奚九的事情。
“世子,不若早些歇下吧,现在估摸三更天了。”裴实低声劝道。
书房里,灯影重重,裴知行提笔写着东西,裴实在旁边替他磨墨。屋里安静极了,唯有笔尖触纸的“沙沙”声。
昏黄的烛火映在裴知行的脸上,显得他的脸愈发惨白,他的唇色浅淡,没有一丝血色。这恍然令人觉得,患病的应该是裴知行才对。
裴知行没有说话,仍旧不断的蘸墨写字。
裴实好歹是裴知行贴身照顾的小厮,从小耳濡目染下,要说识文断字方面,比普通人家供着读书的还要厉害些。
他看着裴知行写的东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几乎都是关于云州疫病方面的。
云州疫病的感染情况,哪些地方严重,哪里地方稍轻。云州如今治疗的药方,用了什么药材,会有什么效果。云州最重要的物资,米粟和药材,分别是多少钱购入。云州怎么安排城防,避免暴乱。
还有云州下面州县的情况。
太多太多,裴知行甚至一张纸写不下,要另起一张。
裴实越看越心惊,他磨墨的手一下停住,惊慌道:“世子,您这是何意?”
“您为何、为何”裴实的话哽在喉间,如何也说不出来他心中的猜想。
裴知行淡声道:“磨墨。”
他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确切来说也不是平静,更像是紧绷着,在正常运行和崩溃的临界点,形成的微妙平衡。
一直到窗外天光微明,屋内的烛燃烧到最后,裴知行提笔写下了最后一个字。
他长久的端坐在书案前,身形僵硬的仿若石像。裴知行静静的看着笔下密密麻麻的字,眼底没有一丝涟漪,只剩下深不见底,不容转圜的坚定。
裴知行不断召见云州官员,去他的书房谈事。这段时间他面见了很多人,都是在云州有身份地位,又肯为百姓干实事的官员。
他事无巨细的交待着,仿佛在处理自己的后事
人在即将生病之前是有预感的。
自从那日遇见那个病死的老人以后,奚九便再也没出过门。
其实她覆在脸上的药巾并没有被拽落,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但她仍旧跟镖局的人说:“我要在家里呆几日,记得把我的名字从名册上划去。”
每个自愿参与帮忙的百姓,都会记录在一个名册上,每隔三日官府会发一些银钱,作为奖赏。钱虽不多,却很能调动民众的积极性。
镖局的人不清楚她发生了什么,疑惑问道:“老大,后面几日是都不来吗?”
奚九道:“嗯,有点累,想休息几天。”
镖局的人还笑她,说她终于知道累了,不然真成铁打的了。
奚九微微勾唇,没说话。
奚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休息,从这个瘟疫有一点苗头,她就一直连轴转的忙。先是在赵郎中的医馆里帮忙,后来又带着镖局的人协助官府。
一下子空下来,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奚九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这个她已经住了五个年头的院子,是她当时用自己的所有积蓄买的房子。尽管后面奚九在云州站稳了脚跟,也有了富余的钱,但她仍旧没有换掉这个院子。
这个小院,是在云州唯一属于她的东西,是她与云州最深的羁绊。
奚九平静的呆在这个院子里,等待着命运给她的最终回答。
冬日悄然走到最后,马上临近除夕,云州城四处都是死气沉沉。如今天黑的早,窗外的夜色浓厚如黑墨,奚九早早的回到床上休息。
原本以为,她肯定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没想到出奇的,奚九竟然睡得很好。她一夜无梦,睡了个整觉,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没亮。
寅时,最接近黎明的时间阶段。这个时候,整个云州城还沉在墨色之中,但东方天际已裂开一道极细的缝,不是光,是比墨色稍淡的青黛。
奚九是第一次睡醒以后,没有立即起身。
她就漫无目的的躺着,睁眼看着外面的天光逐渐亮了起来,屋子里的黑暗一点点被驱散。奚九侧过身,面对着墙,她将被子扯上来,蒙住头,眼前又变成一片漆黑。
无意中,奚九碰到了一截温凉的物什。
奚九神情微怔,将东西拿出来,举在眼前,静静的看着。
屋内是朦胧的光亮,让奚九能够勉强看清这是支素净的玉簪。羊脂白玉做成的簪子,成色极好,通体莹白如凝脂,无一丝杂色,在微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奚九在外办事,经常是磕磕碰碰的,穿衣打扮上都是以简洁利落为主。她倒是不在乎容貌这些,也对美丽而脆弱的东西敬而远之。
这样贵的簪子,只能是裴知行的。
也不知道是哪次落下的,奚九记不清了。
裴知行在家里留下的痕迹太多,到现在奚九的衣柜里还有他的衣物。他被奚九从山寨里救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到了云州后,裴知行的衣裳都是奚九给他买的。
月白的,竹青的,都是些浅色的料子。裴知行人长得白,穿浅色衬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而且裴知行穿的料子还得软,太粗的布料,他穿了总是磨得皮肤发红。
奚九独来独往惯了,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养个人在家里挺费钱的。
要很努力赚钱才能养得起裴知行。
后来,那些衣裳裴知行没来拿走,奚九也没扔,就干干净净的放着。
奚九将簪子放好,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起身洗漱,打起精神来。
在家里呆到第三天的时候,奚九开始头疼,随后发起了高烧。这些症状都和感染瘟疫极像,头疼脑热,高烧不退,最后咯血而亡。
奚九这段时间见到过太多太多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她太清楚这个发病的流程,所以当身体出现了一点异常时,奚九就敏锐的察觉出来。
一直悬而未决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产生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这一刻奚九竟然没有恐慌和害怕,而是一种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的平静空茫。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安心等待死亡即可。
或许早已经历过一次死亡,奚九对生死看的很淡。
在奚九失忆的这许多年里,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没有锚点的,总是得过且过。她没有来时路,也没有归处,就像是在海面上漂浮的一叶扁舟,可以被风浪高高抛起,也可以坠入海洋深渊。
唯有想起裴知行泛红的眼眸,奚九心中起了一些波澜。
瘟疫在她的身体里肆虐,毫不留情。
奚九总是反复高热,久久不退,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她的体温上升,连呼吸都变得灼热无比。现实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滚烫的呼吸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
她的灵魂好像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又好像被挣扎着扯回肉身。身体里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对抗,这种撕扯的,混沌的痛意,让她的大脑极度活跃,甚至嗡嗡作响。
这又不太像普通人感染瘟疫的症状,但是奚九已经无力再关心这些。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越发清晰,越发鲜活。
是边疆的漫天黄沙,每次疯玩以后,回去头发里都是沙子。
是外敌入侵时,父母保护着她和妹妹的高大身躯。
是沿着南疆血雀台不断滴落的血。
是裴知行跪在神佛面前求签的清癯背影。
是傍晚时分,他们躲着所有人,在马车里偷偷接吻。
是从悬崖一跃而下时,在她耳边呼啸的狂风。
奚九不知道自己烧了多久,或者她其实昏迷后又醒了过来。
她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画面,无数破碎的画面、被遗忘的声音、褪色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奚九感到自己的头颅像一个即将被撑裂的容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所以当奚九的房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她整个人是懵的。
院门外是一声惊惧的高呼:“世子,别去,那是瘟疫!”
“巡抚大人!”
院子外面站了很多人,裴实,魏霄飞,还有云州的官员,这个院子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恐怖的瘟疫让所有人不敢踏进去一步。
他们惊恐的看着裴知行孤身进入奚九的院子。
他的步伐是那样决绝,没有丝毫的畏惧,宛若乳燕投林般,终于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巢。
奚九头疼的快要炸开,她缓缓转头,看向那个站在房门口的清瘦修长身影。
模糊间,裴知行的身影和五年前逐渐重合,音容笑貌越发清晰。
奚九还剩一点理智,她的嗓子刺痛,厉声道:“出去!”
可裴知行在奚九面前放肆惯了,又怎么会听她的话。他疾步扑到奚九的床边,紧紧的,用尽全力的抱住她。
“奚九。”
裴知行毫无章法的吻着奚九的唇,泪水滚落,灼烫着奚九的肌肤,他喃喃道:“这次我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有点太爱了,我说他俩。奚九心软,世子更是无敌恋爱脑
第78章 第78章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奚九是知道裴知行的性子很疯。
五年前在天直门, 他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至性命前途于不顾,一意孤行的来到她的身边。五年后,性格里的执拗还是一点没改。
甚至更决绝。
他就没给奚九一点的反应时间, 一脚把门踹开就进来了。就是这个肆意妄为的劲儿, 跟五年前是一模一样
奚九这个时候头疼欲裂, 又发着烧,勉强剩一点理智, 知道自己生着病,怕感染裴知行,让他出去。
裴知行可管不了这么多, 他从得知奚九感染,就已经在绷着情绪了, 处理好后事才来的。如今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奚九的话, 抱着她就开始乱七八糟的亲。
边亲边掉眼泪。
“奚九, 这次我来陪你。”裴知行真是难过的要命。
奚九被裴知行的眼泪烫的不知所措。她愣了一瞬, 又赶快偏开脸,她甚至顾不上自己脑中翻涌的回忆。
奚九直接将裴知行推开:“你不要命了,赶快出去!”
奚九没想到裴知行会来, 她知晓裴知行性格偏执,本就没准备告诉他这件事。更何况他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都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若真治不好,奚九想,安安静静的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裴知行这人,总是浓墨重彩的出现, 强势的闯入奚九的世界,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奚九头疼,说话也没注重语气,声音大了些,听起来像是在凶裴知行。
裴知行的吻落空,又被奚九很凶的说,就跟把火引子丢进炮仗里,一下子就炸了。
他眼含泪意,恶狠狠的看着奚九:“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想像五年前那样,坠崖死了才让我知道!”
“不是。”奚九心虚道。
“不是?奚九,你就是这样想的!”
裴知行气势惊人,他蹭一下站起来,红着眼瞪着奚九。裴知行的情绪已经铺天盖地,无法克制,他声线颤抖着:
“奚九,你从来都是这样,你做任何决定,你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
“五年前,你说离开就离开,我那样求你!我我恨不得脱光了在你面前,你也不愿意带着我。你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解脱了,那我呢?”
“我怎么办?”裴知行咬牙切齿道。
或许是压抑了五年的委屈彻底爆发,也或许是裴知行一心求死,破罐子破摔,总之他现在气场强的可怕。
裴知行脸都憋的泛红,眼泪跟珠子似的,不断从眼眶里坠下来。他越说越气,语速越来越快,可以说是怒发冲冠,这锋芒连奚九都避之不及。
“谭祁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找了你整整五年!我找了你那么久,你一见面就要赶我走,你说失忆了,你忘记了,你全忘了!”
“你竟然敢忘?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你竟然敢忘?!”
“奚九,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奚九艰难抬眼,看着裴知行站在床前火冒三丈的模样,她现在是一句也不敢说他。
每次奚九发火,稍微严厉一点说他,裴知行将发一个比奚九更大的火,把奚九怼得哑口无言。最主要的是,也确实是五年前,奚九亏欠了裴知行。
所以每次奚九都有理变没理了。
裴知行话一吼完,抬手就开始脱衣服。奚九不留神,他衣服就脱得只剩薄薄的里衣了。
奚九整个人都懵了。
见他还要抬手,将唯一的衣服脱掉。奚九一下子直起身,握住裴知行的手,气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还嫌你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裴知行红着眼道:“上我。”
奚九:“……”
奚九真觉得自己的病都快要被裴知行吓好了。
“把衣服穿上。”奚九咬牙道。
尽管裴知行此举跳脱,令人匪夷所思,但奚九还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浅浅的亲吻,不足以让他感染,所以想更深的和奚九链接。
他一直都很疯。
“这是疫病。”奚九道。
她实在头疼,没力气骂他:“这不是儿戏,你会死的,知不知道。”
“我不怕死。”裴知行倔强道。
“奚九,我不怕死。”
裴知行紧抿着唇,眼尾泛红,他定定的看着奚九,字字清晰:“若是黄泉路,我陪你一起走。”
“奚九,你休想再丢下我。”
云州竟然难得的放了晴,日光透过窗棂,恰好勾勒出裴知行清瘦的身影。
奚九侧头看他,太亮,反而看不清裴知行的面容,只一个轮廓。肩胛的线条,柔韧的腰身,还有那双映着天光的眼睛
裴知行的气散了,穿着单薄的里衣,躺到奚九身边,靠在她的怀里。
他细密的亲吻奚九,很轻的吻,不带任何情.欲,仿若柳稍拂过水面,裴知行喃喃道:“奚九,你别赶我走。”
窗外有鸟鸣,远远地,衬得室内愈发安静。奚九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又快又重。
她闭了闭眼,心里叹了口气
裴知行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最主要是奚九也赶不走他,她发着烧,实在没力气。
裴知行还没有发病的症状,他完全接手了奚九的生活起居。大概就是每天给奚九煎药,给奚九做饭,时刻关注奚九的情况。
除了第一天,裴知行情绪跌宕起伏,在奚九面前闹了一顿。后面几日,他都表现的格外冷静。
奚九反复高热,总是陷入昏睡。每次她醒来的时候,都能看到裴知行强撑着一双眼,发神的看着她,他眼睛熬得发红,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样子。
“醒了?”见奚九醒来,裴知行立刻回过神来。
他抬手拭了拭奚九的额头:“热度降下来,没那么烫了。”
“醒了正好喝药,才煎好一会儿,凉了些。”裴知行端起小几上的药碗,触手升温,是裴知行在奚九昏睡时去煎的药。
“现在喝药性最好。”裴知行拿着瓷勺准备喂奚九。
说实话,裴知行就没照顾过人,更没给人煎过药。他在侯府锦衣玉食的长大,衣食住行都有下人安排,还有奚九处处护着他。
裴知行没吃过什么苦。
他前两天煎药控制不住火候,总是煎糊。煎糊的药不能用,裴知行又全部倒掉,重新煎药,不厌其烦。
奚九微微蹙眉,她看着裴知行眼下的青黑,突然问道:“你昨晚没休息?”
奚九醒时,外面才刚刚天色微明,天都还没亮透。恐怕才卯时初,裴知行就已经把药煎好了,这药少说也得煎一个时辰。
那裴知行只会起得更早。
裴知行怔了一瞬,垂着眼睫,神色怏怏道:“休息了的。”
奚九自然不信,还想再问。裴知行就把药喂到她嘴边,想要堵住她的话:“你生着病就少管我的事,快些喝药。”
这药是真的苦,奚九每次喝都觉得自己味觉要失灵好长一段时间,一勺一勺的喂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奚九接过裴知行手中的碗,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随后一口闷下。
那个药里面有一味安眠的药材,喝了药奚九总是昏昏欲睡。
她当时没太注意到裴知行的情况,是后面有一次,奚九无意间在深夜里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裴知行整夜整夜的不睡觉。
四更人语寂,山月出林尖。如今夜深,万籁俱寂,唯有偶尔传来更夫梆子声,犬吠或夜鸟低鸣,转瞬又归沉寂。
奚九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湿意,裴知行很安静的贴在奚九的怀里,脸埋在奚九的颈侧,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又轻又缓。
如果不是源源不断的温热,打湿了奚九的衣衫,或许没人知道他在深夜里落泪。
“怎么了?”深夜里,奚九的嗓音有些刚睡醒的哑,温和平缓。
“怎么哭了?”
奚九抬手,摸了摸裴知行的脸,果然满是泪痕,脸冰冰凉凉的。
可裴知行却一句话也不说,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奚九知道他没睡着,见他沉默不言,仅存的那点睡意都散了。她撑着身子去看裴知行,只是夜里总也看不清晰,奚九便想着下床去把灯点燃。
见奚九要走,立刻裴知行攥住她的衣角,慌乱道:“奚九,你去哪?”
这下是不装睡了。
奚九低声道:“我去把灯点燃。”
“就一会儿。”奚九安慰道。
灯芯挑亮,昏黄光晕漫出,油花轻轻跳动,光影在墙面、窗纸上摇曳,忽明忽暗间添了几分灵动。
裴知行的眼眸被泪沁润,清凌凌的,直直的看着奚九。
裴知行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形细长而雅致,眼尾微微上翘。他的眼睛很亮,黑白分明,与人对视时,总是眸光盈盈。
无论是裴知行发脾气,还是装可怜,奚九看到这双眼眸,气也消了。
奚九才刚躺下,裴知行的双臂又攀上她的肩,如藤蔓一般与她纠缠在一起。奚九还是有些不习惯,她怕感染裴知行,就总想跟他隔开点距离。
但裴知行是完全不怕这些,第一天就亲了她,后面更是每天在她怀里睡觉,生怕自己染不上病,不能和奚九一起死,把奚九想要赶走他的心彻底掐灭。
奚九任凭裴知行抱着她,又轻声问道;“为什么哭?”
他白日里表现的那么平静,看不出一点异常,奚九以为他什么都不怕的。
“我没哭。”裴知行闷着声音,摇头不肯说。他的发丝蹭到奚九的下巴,有些痒痒的。
“那我的衣衫怎么湿了?”奚九故作不知。
裴知行紧抿着唇没说话。
奚九直起身,垂眼盯着裴知行。每次奚九认真的,甚至说严厉的看着裴知行,裴知行就没法含混过关。他只能和奚九对视,很快又眼眶发红,败下阵来。
奚九一见他含着泪,就手足无措:“到底怎么了?是你身体不舒服了吗?”
她抬手给裴知行擦眼泪,才发现他这次没哭,只是在眼眶里含着。
奚九担心裴知行发病,着急道:“身体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还是有些发烧?”
“……不是。”裴知行的呼吸有些乱。
“我看到你咳血了。”
他说的是前天早上,奚九醒来时的事情。
当时裴知行在外面给奚九煎药,奚九醒来的时候旁边没人。她就是突然感觉喉咙很痒,控制不住的想要咳嗽,于是捂住唇,咳了几下。掌心有些湿黏,奚九垂眼,未曾想是猩红的血。
奚九怔愣一瞬。
她当即就想下床,把手上的血擦干净,担心裴知行看见。
又碰巧裴知行这时候进来,他的目光瞬间凝在那抹刺目的猩红上,哪怕奚九立刻把手往身后藏。但裴知行当时并没有悲伤,或者更多的情绪。
他面不改色的把药端过来:“喝药。”
“哦,好。”奚九也有些不自然。
她手上都是血,不可能擦在被子上,更没法抬手端碗。裴知行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紧抿着唇道:“我喂你。”
他后面全程都没跟奚九说话,也没看奚九,待奚九一喝完药,就端着碗起身出去,走的又急又快。
“就因为这件事,夜里偷偷哭?”奚九有些哭笑不得,垂眼看着他,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可裴知行觉得这是天大的事,他脸色苍白,艰涩道:“奚九,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啊?”奚九呆滞一下,有点懵。
见裴知行的神情格外认真,奚九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很难过。
“你发病的速度很快,症状也比其他人严重,为什么那些药你吃了没有效果?一点也没办法延缓你的病情,你都已经在咳血了”
裴知行要很努力的克制住自己喉间的哽咽,才能完整的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奚九发病的速度比所有人都快,简直像按了加速键。其他人感染,在吃药的情况下,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奚九才十天不到,就开始咳血。
裴知行真的越说越难过,他当时看到那抹血迹,心都快碎了。但他不愿在奚九面前哭丧着脸,显得特别不吉利,只能强忍着自己的情绪。
夜深人静憋不住了,哭也只能默默哭,害怕把奚九吵醒。
有时候裴知行深夜惊醒,会用食指去试探奚九的鼻息,就怕奚九哪一次睡着以后再也醒不来。
奚九的胸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颤,她总是因为裴知行,心脏悸动。
夜阑人静,虚室无人语,残烛摇影,静得能听见窗外广玉兰树北风吹过时的“窣窣”轻响。
奚九轻声逗他:“你不是说你不怕死?”
“可是我不想看到你死。”裴知行执拗道。
裴知行执意来陪奚九,一是担心她病得严重,无人照料。第二便是,存了心想要随她一起离开。
可若真看到奚九在眼前死去,裴知行也没办法接受。
“奚九,我想你活得久一点。”
夜静更深,满室阒然。裴知行凑上来亲吻奚九,舔舐着她的唇,又含着吸吮。可奚九不启唇,裴知行就怎么也进不去,他气的用犬齿磨奚九的下唇。
奚九“嘶”了一声,眼底的欲望加深:“又咬人。”
她扣住裴知行的后脑,尖撬开他的齿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掠夺着,仿佛要将裴知行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
裴知行的手紧紧攥着奚九的衣襟,指节泛白,呼吸被她吞噬,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奚九贴近。
在喘息的间隙,裴知行含糊不清道:“奚九,你不能丢下我。”
“好。”——
作者有话说:以后再也不敢说大话了,joker[小丑]
第79章 第 79 章【修】 疫病
大梁境内疫情越发严重, 越是繁华富庶的地方,越是白骨森森,哀鸿遍野。如今家家户户闭门闭户,也挡不住疫病的侵袭。
反而是云州这个地处偏僻, 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州县, 按照裴知行留下的手稿执行, 维持了脆弱的平衡。
中京瘟疫横行,人心惶惶, 朝堂上更是焦头烂额。官员也是肉体凡胎,自然也会担心感染瘟疫。但是朝廷政务不能废,大梁更不能停摆。
在四年前, 先皇去世,如今登上帝位的是先皇嫡长女, 庆王殿下李念慈, 也就是李明琅的母亲。
疫病严重, 李念慈只能将每日一次的上朝, 改为三日上朝一次,并且限制参会的人员,只留一些核心官员。她免除大梁的徭役和赋税, 开仓放粮,提供药物和棺木。不断让太医院改进药方,同时也在民间征集良方。
但凡能够配出能够治疗瘟疫的药方的人,加官进爵,赏金万两,并赏赐丹书铁券一枚。
此举确实让民间不少人进献药方,但都无法彻底根治瘟疫。
因此,整个大梁的朝堂都处在极度高压的情况, 每日来汇报疫病的官员皆小心翼翼,措辞谨慎。
文华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殿中仅留宰辅、太医院院判数人,地上铺着晒干的艾草,空气里弥漫着药味与压抑。
“民间药方呢?太医院校验后的方子呢?”
李念慈坐在上方,她指尖捏着一份疫区奏报,紧皱着眉头看着,尽管她姿态雍容,仍旧从话语中透露出怒意。
“让你们日夜熬制,分发疫区,为何死伤还在翻倍?!”
太医院的人“扑通”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陛下恕罪!臣等已按方子改良,分发各州府…… 可、可瘟疫实在厉害,民间献上来的药方根本起不到效果。”
“是微臣无能。”
殿内的空气仿佛更沉了几分。
“无能?”李念慈缓缓起身,她凤眼微眯,锐利逼人,扫视下方跪着的人,“百姓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在危难时刻说‘无能’的?”
众人皆跪伏在地,惶恐道:“陛下恕罪。”
“杀了你们有何用!”李念慈猛地将手中的奏报砸在御案上。
纸张散落一地,其中一张飘到官员脚边,上面 “某县一日死三百余口” 的朱批,刺得人眼睛生疼。
“起不到效果就继续找!朕要的是药方!是能让百姓活下来的法子!不是每日听你们说死伤多少的数字!”
“是是,微臣这就去寻访验方。”太医院的人瑟瑟发抖道。
殿内一片寂静,压抑沉默。烛火跳动,映着地上散落的奏报,还有众人低垂的头颅
在连续高热几天之后,奚九的体温终于降下来。
她从南疆的万毒窟出来,体质特殊,非常人所能及。身体里的两股力量在争斗,一方占据上风以后,高热褪去,逐渐平息稳定。
原本被砸到后脑,奚九就已经有了记忆复苏的前兆。后又感染瘟疫,在反复的高烧,意识昏沉的情况下,她的记忆恢复了大半。
至少,她记起了自己是从南疆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奚九意识到,自己或许不会死了。
但裴知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在云州一直连轴转的处理公务,几乎没有停歇,后面奚九感染,裴知行又担惊受怕许久。裴知行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因为要照顾奚九,身体也强撑着。
现在奚九稳定一些,裴知行便病来如山倒。
奚九早上醒来的时候,久违的,裴知行还躺在她的身边。要知道,他这几日要照顾奚九,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给她煎药,奚九每次睁眼,身侧都是空荡荡的。
因此在感受到身侧裴知行温热的体温时,奚九稍微顿了一下。
裴知行睡觉不算特别乖巧,他从小到大,睡着以后都喜欢往奚九的怀里挤。不管两人是吵架还是冷战,裴知行离奚九多远,反正睡着以后,他都会像过冬的小动物,不断靠近温暖。
那些隔阂消弭殆尽。
奚九极少会推开裴知行,她当时是裴知行的暗卫,做不出把主人赶走的事。再加上裴知行睡着以后,安安静静的,脾气也没那么大了。
只不过奚九会比裴知行起的早些,避免了两人面对面的尴尬。
裴知行离奚九很近,近到奚九甚至能感受他灼热的呼吸。
奚九心中一紧,立时清醒。
“好烫。”奚九低声道,她抬手摸了摸裴知行的额头,果然很烫。
裴知行烧的脸颊两侧泛着酡红,嘴唇干燥起皮,他双眼紧闭,长睫颤动,睡得很不安稳,但还知道往奚九的怀里贴。
奚九立即起身,想要用湿布给他降温。
“奚九。”
还没掀开被子,裴知行就被惊醒,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喉咙刺痛,嗓音也是哑的:“你要去哪里?”
大概意思,就是不让走。
奚九侧身搂住裴知行,手自然覆在他单薄的后背,顺着脊背线条慢慢安抚:“属下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世子。”
裴知行意识昏沉,整个人如同烈火焚身,根本没意识到奚九对他称谓的变化。
“睡觉吧,世子。”奚九的声音很轻,平缓又温和。
“嗯。”裴知行含糊道,在奚九的轻抚中,意识昏愦,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见裴知行睡熟以后,奚九轻轻松开他,又用被子给他掖好。奚九去打了水,将软布浸湿,捏干水,覆在裴知行的额头上。
裴知行高热,身体本就难受,感受到额头的凉意后,如天降甘霖,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奚九安静的坐在床前,垂眼看着裴知行因为高热而泛红的脸,心中沉沉如坠着块大石。
冬日寒风呜咽,每一声都透着刺骨的冷意。风不停的刮过窗纸,窸窣作响,室内安静到极致,反而衬得室外的风声格外清晰。
离除夕越发近了。
奚九坐在床前,沉默半晌,直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现在是巳时,本应该是上午天光最好的时候,但是因为云州天气阴沉,导致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总给人凄清萧瑟之感。
奚九站在院门口,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推开过院门,推开的一瞬间竟然恍若隔日。
院子门口站了两个官兵,是魏霄飞留下的人。裴知行好歹是中京派下来的巡抚,就算是一意孤行感染了瘟疫,那死了也要有人给他收尸的。
那两个官兵已经守了好些时日,每日会把吃食和药材放在院子的墙角,然后又出去,不会和裴知行正面接触。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里面有人出来,给吓了一跳。两人立刻退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奚九。
“你你作何出来?”官兵紧张道。
他们有些怕,但不敢直接斥责奚九,染着病就别出来,毕竟这个女人和巡抚大人关系匪浅。
奚九吩咐道:“你们去叫云州研制药方的郎中过来,我有新的药方要跟他们探讨。”
两个官兵都有些警惕,但奚九面色不似在开玩笑,两个官兵对视一眼,目光挣扎,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
“你在屋里待着,我们会向上禀报。”其中一位官兵松口。
“一刻钟以后,我要见到他们。”奚九敲定时间。
她在南疆,身居高位久了,说话自然而然有些强硬,并且奚九气场冷冽,总会让不熟悉的人感到畏惧。
“是。”两个官兵下意识道。
奚九先回了室内,她取下裴知行额头上的湿布,掌心轻贴他的额头。
“低了些。”屋里,奚九的声音轻轻的,担心惊扰到裴知行。
刚醒的时候,裴知行浑身烫的不得了,他脑子都有点烧懵了,现在温度稍微降了些下来。奚九又将帕子打湿,重新放在裴知行的额头。
奚九在床前守了他一会儿。
其实她没干什么,就是安静的看着裴知行。
说实话,奚九现在脑子也很混乱,总是会跳出来五年前裴知行的样子,记忆混杂着,如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又看着面前这个五年后的裴知行,觉得熟悉又陌生,这个感觉十分微妙复杂。
院子外面传来响动,只见来了三个郎中,还有魏霄飞,全副武装的站在院子门口,不敢进来。奚九起身出去,又把门阖上,才走过去。
他们见奚九走过来,明显神色有些惊恐。面对瘟疫,到底还是怕的,但听到可以有根治瘟疫的药方,又克服恐惧过来。
奚九站在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就不动了,没有真正走到他们面前,隔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奚九开门见山道:“我想让你们研究,我的血对治疗瘟疫是否有效。”
“如你们所见,我活下来了。”
众人怔愣不已,这时几个人才发现奚九气色饱满,眉眼沉静,体态舒展,丝毫没有患病的人身上那种憔悴病弱之感。
如果用更直接的形容,那便是奚九身上没有死气。
所有感染瘟疫的人,他们的生命力就仿佛被一点点抽离,变得萎靡空洞,浑身充斥着将死之人的衰朽之气。
三个郎中半信半疑的看着奚九,一人道:“我们先去商讨一番。”
“嗯。”奚九颔首。
院子里石桌,云州夏天的时候屋里闷,家家户户都会将饭菜搬到外面来吃,还能吹点夜风。奚九坐在石凳上,安静的等候。
三个郎中外加魏霄飞在墙角激烈讨论着。
云州感染了万万人,还没见有人感染以后能够活下来的。他们不确定奚九这是真的治好了瘟疫,还是回光返照。
魏霄飞不管郎中说什么,他都只坚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让奚酒试,若是真的有用,那我家大人岂不是有救了。”
最后几人还是选择一试。
其中一个资历最深的郎中靠近奚九,给她把脉。
老郎中眉头紧皱,沉思片刻道:“脉象沉稳有力,节律规整,一息四至,起落分明,没有丝毫浮散或沉弱之感,还真是身体大好的脉象。”
老郎中看向奚九,感叹道:“你这体质还真是奇怪,感染瘟疫竟能不死。”
奚九沉默不言,她没有向外人说过自己在南疆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说。
几人听见老郎中此言,脸上都面露喜色,他们仿佛已经看到瘟疫被攻克后的民间沸腾的盛况。若真能根治瘟疫,那真是救世天神下凡了
魏霄飞道:“奚酒,或许你的血真有用处。”
奚九垂眼,平静道:“但愿。”
奚九在掌心划了一刀,滴了半碗血。尽管她面不改色,也没有明显的不适,但是看者仍旧有些忧虑。
其中一个郎中低声咕哝:“若只有她的血能够救万民,这样放血,岂不是得把一个人放干不可。”
另一人道:“放干都不够吧。”
他俩声音不大,但院子里实在寂静,所以众人都听到了他俩的蛐蛐。
老郎中瞪过去:“你俩闭嘴。”
若牺牲她一个,不说救活万民,就是能救活一百个人,都足以令人趋之若鹜。面对死亡,人性总是扭曲,难以直视。
几人看向奚九,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奚九倒没什么情绪,血够了以后,撒了些金疮药止血,用白布简单包扎。
老郎中道:“我们会拿去调配药方,若你的血真有效果,会派人及时告知你。”
“好。”奚九颔首。
言罢,几人便离开,院门又被关上。
奚九去屋里看了下裴知行,见人还睡着,便去灶房随便做些吃的,还给裴知行熬了粥。
灶房的火升了起来,火焰在灶膛里升腾,在冬日带来灼热和旺盛的生命力。奚九垂眼,她神情很淡,火光映在奚九漆黑的眼眸里,光芒流转,如同剔透墨玉。
直到现在,独自一人时,奚九才开始梳理自己脑子里的回忆。
往昔岁月,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那是奚九整整二十三年的记忆,直到她一跃而下坠入山崖,一切戛然而止。
奚九终于明白,为什么裴知行宁愿欺骗自己,宁愿抛弃前途,也执意不肯告诉她真相,更不愿让她回到中京。
原来她还真是犯了杀头大罪。
奚九根本,根本不能回到中京,回去便是死路一条。没有哪一个帝王,能够放过谋反之人。
奚九的目光凝在跳动的火焰之上,许久,叹了口气。
她自己是随便吃了点,给裴知行熬的粥却精细,营养均衡。正准备端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卧房里焦急的声音。
裴知行烧得头晕眼花,挣扎着下床,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奚九!”他嗓音嘶哑,惶恐不安。
奚九神色一凛,端着粥,快步回去。刚一推开门,就看者裴知行穿着单薄的衣物,路都走不稳,要出来找她。
奚九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知行,她一边放好手中的粥,一边把裴知行拉回去:“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
“奚九。”裴知行愣愣的看者奚九,眼眶泛红。
“去床上躺着。”奚九把人带回床上,又拿被子裹住他,直到一点风也透不进去。
“奚九。”裴知行还是呐呐的唤她。
“嗯。”奚九回应。
“奚九。”
“怎么了?”奚九看向裴知行仍旧带着惊惧的双眼。
裴知行一下从被中探出双臂,扑到奚九怀里。裴知行哽咽道:“奚九,我以为以为你死了。”
天知道,裴知行醒来时没看到奚九,以为自己高烧这段时间,奚九感染瘟疫去世了。裴知行实在是脑子烧糊涂了,想法总是跳脱,令奚九哭笑不得。
奚九轻抚裴知行的后背,低声打趣他:“世子,为何总是想到我死,不是让我活的久些吗?”
“因为。”裴知行正在思考怎么回答。
他突然从奚九的怀里出来,直直的盯着奚九:“你为什么叫我世子,你恢复记忆了?”
奚九神情未变:“我听见你身边的小厮这样叫你。”
裴知行病中脑子转不动,慢吞吞道:“哦。”
“记不得最好。”
裴知行是不希望奚九能够记起过往,虽然他跟奚九吵架时,总因为奚九忘记他而委屈。但是这点委屈,在奚九那些痛苦的记忆面前,不算什么。
奚九没说什么,她问道:“饿了吗?我给你煮了粥。”
裴知行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现在头晕眼花,关节很疼。但这是奚九煮的,裴知行又轻轻点头:“我吃。”
奚九将粥端来,喂给裴知行。
裴知行高烧退了,脸上变成了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耷拉着眉眼,看着可怜极了。
他勉强吃了几口,最后实在想吐,摇头道:“吃不下了。”
“好。”奚九并不勉强裴知行,他说吃不下,奚九便将粥放在一旁。
裴知行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奚九,他不经意间扫到奚九裹着白布的手。裴知行神色一变,着急道:“奚九,你的手怎么了?”
奚九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口道:“切菜时不小心划到了手。”
她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裴知行便没再怀疑。他拉过奚九的手,轻轻吻了吻奚九包扎的伤口,这个动作说不出的缱绻依恋。
奚九垂眼,看到的是裴知行轻颤的长睫,以及高挺的鼻梁。
裴知行体弱,不像奚九感染了疫病还能撑着。裴知行现在哪里都不舒服,头疼脑热,关节处跟用针扎似的刺痛,才醒一会儿,便精神不济。
“睡觉吧。”奚九摸了摸裴知行的脸。
“你呢?”裴知行抬眸看她,问道。
“我陪你。”奚九道
裴知行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
他和奚九的发病还不太一样,奚九发病是摧枯拉朽的,就像是身体里的两股力量在争夺主权,在烧到人体的极限以后,恢复平稳。
而裴知行则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被蚕食生命。
最开始裴知行还能吃一点东西,后面什么都吃不下,每次都含着眼泪摇头。他身体难受的厉害,连话也不想说,神情怏怏的。
裴知行就像一朵被雨打落在地上的花,逐渐开始枯败。
奚九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去问过很多次,问郎中药方是是否有进展
郎中都说,还在观察病患的状况,需要一点时间。又过了几天后,那个老郎中独自来找奚九。
他的神情失落,遗憾道:“你的血对治疗疫病没有太大的作用。”
奚九神情错愕:“一点用也没有?”
“也不是一点用没有。”
老郎中解释道:“确实可以延缓发病死亡的时间,但是这个效果微乎其微。除非日日用你的血供养着,或许有点用,但也只能延缓,救不活的。”
“难道要拿你半条命,去换一个人多活几天?那就太不值当了。”
奚九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老郎中安慰她:“你有啥不开心的,你的血没效果,还能避免无妄之灾嘞!”
奚九无心回答。
后面老郎中怎么离开的,奚九也不知道。她在外面的寒风中,站了许久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概妹妹能出来了
第80章 第80章 民女奚歌
奚九给裴知行喂药, 他总是抵触,不愿喝。
“觉得苦?”奚九问道。
她将裴知行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裴实送了蜜饯过来,喝了药吃一颗便不苦了。”
“不是。”裴知行摇摇头, 虚弱道, “有点腥。”
奚九给裴知行煎的药, 总是带着涩苦和一种说不出的血腥气。每次裴知行喝下去以后,都压不住那种想吐的感觉, 久而久之,他就不愿意喝了,怎么哄都不行。
“这是新开的药方, 治疗疫病效果极佳,喝了很快就能病好。”奚九耐心哄他。
“不。”裴知行紧抿着唇, 看着可怜巴巴的, 仿佛跟逼他喝毒药一样。
“别任性。”奚九道。
她沉默的跟裴知行对视, 眼神平静, 但裴知行知道,奚九有些生气。
或许在病中,裴知行要娇气些, 脾气也倔一点。他知道,每当自己生病,奚九就对他格外纵容,不舍得对他说重话。
“我不想喝。”裴知行闭着眼不看奚九,跟鸵鸟心态一样。
奚九坐在床边,目光沉沉,看着紧闭着眼的裴知行。
裴知行的精神越来越差,总是病怏怏的, 哪里都不舒服。身体也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跟纸一样,薄薄的一片,看着令人心惊。
他就像易碎的陶瓷,有时奚九将裴知行抱在怀里,甚至不敢太用力。这样的变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奚九,裴知行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消逝。
但奚九无能为力。
奚九的心情极差,脸色冷了下去,下颌线绷得笔直。她端过一旁的药碗,仰头含了一口,牢牢的扣住裴知行的后颈,附身堵住了他的嘴。
“呜”裴知行闷哼一声,手抵在奚九的肩上,挣扎着偏头。
奚九却捏住他的下巴,强硬的抵开他的齿关。涩苦的,带着血腥气的药汁顺着两人交缠的唇舌渡入,裴知行喘不过气,喉结被迫滚动,将药汁咽下去大半。
奚九确实顺着裴知行,大多数时候更是言听计从,但不代表她真拿裴知行没办法。
直到裴知行将药咽得差不多,奚九才松开他的唇。裴知行呼吸不过来,脸都憋得泛红,唇瓣更是红肿水润。
奚九冷着脸一句话没说,也没看他,端着药碗径直出去。
“奚九。”裴知行哑着声音唤她,奚九也没搭理。
深夜屋内,一盏油灯燃着昏黄微光。油灯摇曳,在墙壁投下淡淡的影子,油芯偶尔轻轻噼啪一声,衬得周遭更静。
奚九闭着双眼,平躺着,不偏不倚,端正的睡姿。
裴知行躺在奚九的身旁,他强撑着昏沉的意识,直直的看着奚九,眼底满是仓皇不安。
奚九已经一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奚九。”深夜里,裴知行的声音又低又轻。
奚九没有回应。
“你睡着了吗?奚九。”裴知行又唤她,只是这次气息有些不稳。
奚九仍旧安安静静的闭着眼。
她平面躺着,双手放在腹部,这个姿势带着拒绝的意味,不接受任何人的靠近。但在此之前,裴知行都是紧贴在奚九怀里睡觉的。
裴知行的鼻子已经有些发酸,但他强忍着,他试探着靠近,缓缓的贴着奚九的手臂。
裴知行才刚刚碰到奚九的衣角,原本睡着的女人却侧了个身,与裴知行拉开半臂的距离,背对着他。裴知行僵在原地,呆滞的看着奚九的背影。
冬日.本就寒冷,尤其是在深夜,温度还要更低一些。奚九侧过身,寒风便顺着两人之间的缝隙钻进来,冷的裴知行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在感受到奚九的刻意的疏远以后,裴知行忍了又忍的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掉了下来。
“奚九。”
“奚九,我”裴知行才刚刚开口,就哽咽的说不出来话。
他本来就生着病,已经很难受了,又被奚九这样冷落,更是控制不住情绪,裴知行难过的要死,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唇齿轻颤着。
“我不是任性,是那个药太腥了,我我有些反胃。我知道你煎了很久的药,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一定把药全部喝完,行吗?”
“奚九,你别生我的气,你别生我的气。”
裴知行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真是眼泪都快把枕头打湿了,但尽管如此,裴知行仍旧不敢去靠近奚九,害怕奚九更加疏远他。
奚九背对着裴知行,缓缓睁开双眼,她根本没睡着,视线虚虚的盯着地面,耳边是裴知行含着泪,断断续续的声音。
奚九并没有立刻转过身去拥抱他,因为她现在的情绪糟糕至极。
脑海中的声音在不断问她:“你当真生裴知行的气吗?”
其实并不是。
奚九并不见得对裴知行不喝药这件事上有多生气,裴知行在她面前更任性的事情都做过,喝药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奚九只是害怕,是的,她害怕。
她害怕看到裴知行逐渐萎靡的精神,消瘦的身体,逝去的生命。
所以她竭尽全力的救他,老郎中说要一直用血供养着,也只能延续几天。这话跟救命稻草一般,被奚九牢牢握在手心里。
奚九在裴知行的药中加自己的血,效果微乎其微也没关系,她已经走投无路。但裴知行身体不舒服,就不愿意喝,怎么哄也不行。
这就像一个引子,将奚九长久的,积压的情绪点燃。
屋内烛火闪烁,一点微光在黑暗中挣扎,勉强驱散些许浓重的夜色。
深夜的屋子静得只剩下裴知行的哽咽声,他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可怜极了。
“过来。”女人的声线平直,极为克制。
奚九转过身去,裴知行几乎是一下子,就抱住奚九,脸贴在她的颈侧。
“奚九,你别生我我的气,以后我都喝药,你别生气。”裴知行眼睫濡湿,断断续续的说着。
“没生你的气。”奚九亲吻着裴知行的泪湿的脸庞。
她的吻那样温柔,如春风拂过,带着无尽的缱绻。奚九低声跟裴知行道歉:“别哭,是我不好,我没控制住情绪,让你难过了。”
“你要是觉得腥,喝不下去,以后我就不用这个药方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奚九道。
“是我不好。”
奚九从来都纵容裴知行。
烛光下,两人拥抱着,身体完全贴合,没有一点空隙。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更显缠绵悱恻。
裴知行的精神不济,很快便昏睡过去,脸上还挂着泪痕。奚九下床,拿温热的湿帕给他擦脸,直到干干净净的,才搂着人睡过去
裴知行在几次咳血过后,陷入昏迷。
这是瘟疫的正常流程,先是关节疼痛,后面高热不退,最后咳血昏迷。
他第一次咳血的时候,正在喝药。自从上次他说药很腥,喝不下去以后,奚九便不再强迫他喝那些药,裴知行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的药里面有奚九的血。
云州研制的药方已经改良过很多版本,治疗瘟疫有一些作用,这些药虽然苦,但裴知行能勉强咽下去。
但裴知行身体太弱。
当时刚喝完药,奚九将碗收好。裴知行喉咙痒,拿着软帕捂着唇咳嗽,帕子被血浸湿,透出了红色,反而是坐在裴知行面前的奚九率先察觉。
那抹猩红是极刺眼的,刺得奚九的眼睛发疼。
许是发现了奚九面色的改变,裴知行垂眼看看向手中的软帕,才发现是血。裴知行眼睫颤了颤,抿了抿唇,没说话。
屋内瞬间安静的出奇,陷入奇怪的凝滞。
是奚九先开的口,她的神情冷静,仿佛裴知行咳血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问道:“喉咙疼吗?”
裴知行摇摇头:“不疼。”
“好。”奚九颔首。
裴知行的唇苍白浅淡,却又沾染着细碎的暗红血迹,像是褪了色的胭脂,反倒增添了几分艳丽。
奚九拿了干净的帕子,将裴知行唇上的血迹拭去。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呼吸交缠,裴知行睁着双眼看她。
奚九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瞳仁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眼尾平直收住,没有多余的弧度,眉下阴影浅淡,衬得眼底愈发沉敛。
这双眼,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总是沉默的注视着裴知行。而裴知行也完全习惯,将自己置身于奚九的视线之中。
他并不觉得这是束缚。
直到裴知行唇上的血擦干净,奚九才收回自己的手。她见裴知行盯着自己看,问道:“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知行一下子回过神来:“没,没有。”
“嗯。”奚九拿走裴知行手中脏了的软帕,又去给他端了碗温水来,“先漱漱口。”
“好。”裴知行接过清水。
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咳血的这件事,就这样风轻云淡的揭过。但是疫病并不会因为人主观上的逃避,而减轻一分,裴知行的状态是越来越差的。
在裴知行少有的清醒的时候,他靠在奚九的怀里,冷不丁道:“奚九,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忘记我。”
奚九当时正在轻抚裴知行的发,裴知行哪里都是好看的,连一头青丝也柔顺光滑,冰冰凉凉。
奚九的动作顿了一下,又面不改色的问道:“要全部忘记吗?”
全部忘记,就是要将裴知行所有的存在痕迹,都从奚九的人生中抹去。
裴知行的呼吸一下子就变了,他抿着唇,艰涩道:“嗯,最好全部忘记。”
“你知道的,我骗了你。”
“其实,我和你五年前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否则你怎么会身受重伤,坠崖离去。所以你忘记我也没有关系的,本来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你没必要为我难过。”
裴知行还不知道奚九恢复了记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所以不想让奚九沉溺在悲伤中。
奚九抬起他的下巴,让裴知行看着自己,裴知行避无可避,只能跟奚九对视。奚九的眼神是那样冷淡,好像看不出一丝伤感。
她问道:“忘记你了,可以和别人在一起吗?”
裴知行的身体一下僵住。
但奚九并没有停下来,她一一列举:
“和别人成婚,洞房花烛,像现在一样把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亲吻他,抚摸他的发丝,还有。”
奚九停顿一下,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裴知行:“我可以和他在床上用我们做过的姿势吗?”
裴知行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毫无血色。他心痛如刀绞,奚九每说一个字,裴知行的心就要破碎一块,到最后竟然千疮百孔。
奚九说的那些话,不断的浮现在裴知行的脑海里。裴知行仿佛真的看见奚九在他死后,和另一个男人携手相伴一生,他们那般幸福美满,恩爱甜蜜。
但那本来是他的位置!
裴知行的双眼赤红,他死死的咬住下唇,恨声道:“你敢!”
他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很倔强的没有落下来。裴知行的胸膛起伏着,呼吸粗重,他几乎是含着恨意的看着奚九,威胁道:“奚九,你若是敢这样做,我就”
“你就怎么样?”奚九平静道。
“是你让我忘记你的。”
奚九没有一丝不舍,她可以说是冷漠的说出这些话。
“若你真的死了,我会放下这里的一切离开,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会遇见新的人,如果合适,会和他成婚。我不可能一辈子记住你,也不会难过。”
“如你所愿,裴知行。”
奚九只是把裴知行说的话,重复一遍,裴知行就有些受不了。
裴知行红着眼扑过去,带着哽咽的吻堵住奚九的唇,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奚九的颈侧,烫得她心头一紧。
奚九没有推开裴知行,她几乎是叹息的,将裴知行拥入怀中。
“不许这样,奚九,你不许这样对我。”裴知行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真的太难过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
“你更不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尽管裴知行希望奚九幸福,但奚九真的别的男人相伴余生,裴知行又完全无法接受。这很矛盾别扭,但裴知行在奚九面前,确实是这样霸道,蛮不讲理的人。
“所以活下去好吗?”奚九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藏得很深的惶恐不安。
“等你病好了,我们便成婚。”
瘟疫肆虐,大梁境内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国家人数锐减,所有人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偏偏在这时,紧临着大梁的北狄,虎视眈眈,开始大规模的入侵大梁边疆,没有丝毫顾忌。
文华殿内的香烛早已燃尽最后一丝余温,沉郁的气息如同殿外连日不散的阴云,压得满朝文武躬身垂首,连呼吸都不敢稍重。
“京郊及三州府瘟疫愈发猖獗,短短三日,染病者已增至三千七百余人,死者逾五百。”
“北狄铁骑三万余众昨日突破雁门关,烧杀劫掠,已攻陷两座边城,守将战死,急需支援。”
李念慈端坐上首,手中拿着两份奏报,垂着眼眸,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官员们的心上,不怒自威。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众爱卿觉得,此难关该如何解决。”
李念慈凤眸锐利,她的视线如同实质,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身上,将百官的头压的弯了下去。
大殿内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来回话。
“咚”的一声,李念慈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摔在龙案上,明黄色的龙纹袖摆扫落了案边的青瓷茶杯,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陛下息怒!”殿内众人吓得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朕养你们这帮文武,是让你们守土安民的!如今内有疫魔食人,外有胡虏叩关,你们除了请罪,还会做什么?”李念慈怒不可遏。
“让太医院找的民间药方,为何这么久了还是不见一个水花!”
太医院院判心如死灰,花白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抖动,颤颤巍巍道:“回禀陛下,陛下,臣等已加派十二路使臣,连偏远州县的土方子都没放过,可……”
“可就是没找到治病良方?!”李念慈凤眸中瞬间迸出凌厉的火光,
“……是,求陛下恕罪。”太医院院判觉得今日自己这项上人头可能不保,神情灰败。
从发现瘟疫,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用的药也都用了,但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肆虐的速度。到了后面,民间甚至在传,这就是天降神罚,是老天爷降罪大梁。
所有人都在瘟疫的阴影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念慈的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百官,凤眸里的怒火渐渐被一层疲惫覆盖。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百官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高声通报的声音:“启禀陛下!淮阳知府求见,称有女子携治疫神药,已至宫门外!”
“神药?”李念慈猛地转过身。
殿内文武百官也一下子炸开锅,纷纷抬起头来,窸窸窣窣的交谈着,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快!快宣他们进来!”李念慈厉声道。
片刻后,一名女子跟着淮阳知府走进殿内。
她青灰罗裙垂地,纤瘦的肩背绷得极直,像株经霜的细柳,看似弱不禁风,却透着股疏离的硬气。
只见那女子双膝跪地,双手伏地,额头轻触地面,她嗓音清冷道:“民女奚歌,拜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必须要给我姐姐妹妹一个正当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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