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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甜吗


    朱雀大街场面混乱, 沿途倒了一地的人,有几个被马匹踩踏过去,伤得极为严重,护城的禁军很快赶来。


    见里面竟然有靖安侯府的人, 禁军首领忙上前来, 诚惶诚恐的问道:“裴世子, 您可有伤到何处,需要下官为您请大夫来查看吗?”


    因为摔在地上, 裴知行头发有些凌乱,雪白的大氅也染上了脏污,但这依旧无损他清冷的气质


    “我没事。”裴知行道。


    他看向那辆华贵的马车, 能用三匹骏马拉车的人,在中京极为少见, 身份必定显贵。又看向站在马车旁面色着急, 叽里咕噜说着外语的马夫。


    裴知行问道:“那位是哪国的使臣?”


    禁军首领早已叫了大夫过来, 如今正将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禁军首领回答:“这位是西羌前来的使臣, 是西羌王的胞弟,姜邑王爷。”


    此次前来的外邦使臣有五位,有三位是异域国邦, 南疆,西羌,北戎,另两位则是靠近大梁的国邦。


    裴知行颔首,表示清楚。


    因为朱雀大街实在太堵,护城的禁军前来疏散人群,道路很快就通了。


    后面由奚九和卫褚守在马车的两侧,护送裴知行回府。


    奚九和卫褚回府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见老侯爷裴铮。


    他们去了京郊军营以后, 回来的时间极少,这次回来才发现裴铮又老了很多,虽然还有那股坚毅的气魄,但是身体明显大不如前。


    “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日后府中的一切,都会交给世子掌管,包括你们。”


    裴铮坐在乌木书案面前,抬手写字,没写几个字,便咳嗽起来。他已经年迈,脸上纹路如树皮皱起。


    奚九和卫褚闻言,立马单膝跪在地上,沉声道:“侯爷必能松鹤长春,福寿绵长。”


    裴铮笑了笑,叹气道:“你们这些话也只是宽慰老夫罢了。人生在世,谁也逃脱不了一个生老病死,老夫看得开。”


    面对生死,裴铮还算坦荡。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老年又丧子,惟剩一个庶出的孙子撑着门楣。裴知行虽聪慧过人,才思敏捷,但偏偏靖安侯府是武官世家。


    裴铮放心不下多年的基业,只能从府中培养出人来,顶上去。


    所幸有几个争气的。


    “日后,你们需得尽心尽力辅佐世子。知行他聪明,不是昏聩之人,日后定然有一番作为。唯独在感情一事上”


    裴铮的话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下方的奚九身上,带着不着痕迹的审视。这个从一开始就跟在裴知行身边的人,有时候连裴铮都看不透她。


    她就像一团雾气,捉摸不透。


    偏偏裴知行一颗心就扑在她身上,半点看不见别人。


    室内因为裴铮的停顿而变得寂静,卫褚和奚九皆单膝跪地,垂首敛目,不发一言。


    良久,裴铮叹息一声,道:“唯独在感情一事上,世子有些偏执。若是日后发生变故,你们需得在旁阻止,莫让他做了糊涂事。”


    “当然,若他与一位善良贤淑的女子成婚,相敬如宾,就再好不过。”裴铮又笑道,虽然知道这很渺茫,但裴铮仍旧有些感慨。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他成婚,活到抱重孙。”


    奚九和卫褚从裴铮的书房出来的时候,才到未时。


    外面亮堂堂的,虽然在冬日,但天气却十分晴朗,天空湛蓝,一碧如洗。靖安侯府四处都堆着雪,阳光洒落在雪上,便觉得格外洁白。


    今日休假,见过侯爷以后,剩下的时间便由自己支配。


    “我请你出去吃一顿?”卫褚看向奚九,大方道。


    他们这段时间确实忙的很,没有什么放松的时间。如今好不容易休假,可不得出去吃顿好的。


    奚九摇摇头,道:“谢了,不过我应该没空。”


    卫褚本来想问,但想到她买的桂花糖糕,明白过来。在岔路口,两人不同路。卫褚潇洒挥手道:“那你休假开心,我走了。”


    奚九道:“好。”.


    裴知行知道奚九去了老侯爷的书房,就先回了行云轩。


    “今日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歇着吧。”裴知行将身上弄脏的那身大氅脱下来递给裴实。


    大氅里面是一袭青衫,衬得他嫩生生的。他本来年岁就不大,前两年才刚过弱冠之礼,正值容貌最好的时候。


    屋内有地龙,很温暖,就单穿着锦衣也不冷。


    裴实接过大氅,没反应过来,问道:“世子还未用晌午膳食,身边怎能没人伺候。”


    达官显贵用膳,往往身边都会有好几人伺候,布菜的,端水的。裴知行还算是节俭,身边只有裴实一个人。


    “不用,我不饿。”裴知行拒绝道,“连院里的洒扫下人都去歇着吧,当今日休假。”


    见裴知行心意已决,裴实也不再多说,只道:“世子要是有事,尽管叫小的便是。”


    “嗯。”裴知行已经有些心不在焉。


    待裴实退出去后,院里的下人也相继离去,裴知行的行云轩便安静下来。


    中京到了冬日,便有许多鸟雀,它们在树枝上,雪地里,叫声清脆悦耳,但裴知行已经听不到这些。


    他坐在软榻上,发着呆,又似乎是紧张。屋内地龙烧的旺,他觉得有些闷,于是推开窗,想要透透气,然后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裴知行猛地把窗拉上,他倏然站起身,想要出门。但是走了两步,又退回书案。


    于是奚九进来时,就看到裴知行端坐在书案面前,垂首看着手中的书,一副端正雅致 ,矜贵的世家子模样。


    奚九顿了一瞬,还是踏了进去,将门合上,免得冷风吹进来。奚九将怀中的油纸包放到一旁的桌上,走到裴知行的书案前。


    “世子在处理公务?”奚九问道。


    裴知行“嗯”了一声,他垂着眼睫,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但嘴上还在说:“是御史台需要整理的卷宗。”


    “好。”奚九颔首,便不再说话了。


    她安静的呆在屋内,没有打扰裴知行。裴知行捏着手中的扉页,半天也没翻一页。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板上,书案上,照得屋内明亮通透。裴知行坐在光里,朦胧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宁静平和。


    奚九垂眼看他,见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泄露出他并不如平静表面的心绪。奚九微微勾唇,觉得世子装模作样的拿乔也挺可爱的。


    她道:“既然世子有事要忙,属下就不过多打扰了。”


    “你敢!”话音才刚刚落下,裴知行就抬眼,生气的瞪她。


    才发现奚九眼眸微弯的站在原地,没有一丝要走的迹象。她轻笑一声,走到裴知行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裴知行几乎是立刻抬手勾住了奚九的后颈,将整个人送了上去。他启唇和奚九深深的吻在一起,唇齿纠缠,相濡以沫。


    他本就是在奚九面前拿乔,不想在奚九面前落了下风,如今奚九先主动亲的他,裴知行自然就不端着了。


    自初雪裴知行来过京郊军营以后,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奚九也想他。亲吻这种事情食髓知味,刚开始奚九还克制,后面就觉得没必要为难自己。


    毕竟世子实在勾人。


    座椅上亲不舒服,硌得慌,裴知行轻哼了一声,奚九便把人带到软榻上,压在身下。


    “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亲吻的空隙,裴知行抬眼看她。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潋滟的看着她,让人心痒。奚九低头亲了亲裴知行的眼睫,温声道:“想了。”


    每次奚九很直白的承认自己的心意,裴知行就会脸红,很害羞的样子,但明明这话是裴知行自己要问的。


    “奚九,我也想你,每天都想。”裴知行凑上去,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奚九。


    奚九被他吻得,感觉跟那羽毛尖尖扫过心脏一样,又酥又麻。她抬手摸了摸裴知行的脸,裴知行乖顺的在奚九掌心轻蹭,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她。


    真是乱人道心。


    奚九低头亲他,吻得越来越凶,裴知行有些难受,但他却不想推开奚九。与奚九在一起,简直幸福的头晕目眩,那些分别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


    裴知行眼角溢出生理性的眼泪,最后没入乌发之中。他吸了吸鼻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亲着亲着,裴知行拉着奚九的手,往自己身上引。他冷不丁来一句:“这里没有别人,屋里也不冷,你可以再多一点。”


    奚九有点懵,问道:“什么再多一点?”


    “就是那个……”裴知行脸上泛着绯红,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空气安静了一瞬。


    奚九看着裴知行飘忽的眼神,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奚九还没说话,裴知行就乱七八糟的推开她,羞耻道:“算……算了,成婚以后再说。”


    两个人很多事情都做过,但最关键那一步始终没有进行。奚九克制,裴知行便没提。


    裴知行保守,始终觉得这种事要成婚以后才能做。方才他是被亲晕了,脑子不清醒,乱说的。


    他完全陷在了自己的羞耻当中,没有注意到奚九听见“成婚”二字时晦暗的神情。她眨了眨眼,又将眼底的情绪敛去。


    方才暧昧如拉丝般的氛围在悄然之中冷却下来,奚九将裴知行有些敞开的衣服拢好,白皙的锁骨隐藏在衣领之下。


    ……


    奚九临走之时,才想起自己给裴知行买的桂花糖糕。打开那油纸,里面的桂花糖糕已经凉了,远没有刚出炉时候的软糯香甜,又冷又腻。


    见裴知行要吃,奚九将油纸包拿回来,道:“凉了,不好吃的。”


    “给我。”裴知行命令道。


    他一摆出世子的架势,奚九就极少拒绝他。见奚九还是不动,裴知行便从她手里将桂花糖糕夺回来


    “你买给我的,就是我的东西了,好不好吃只能我说了算。”裴知行在奚九面前总是霸道。


    ……或者恃宠而骄更确切些吧。


    他咬了一口桂花糖糕,冷了的糖糕确实有点难嚼,蜂蜜凝固有些甜腻。


    其实裴知行现在已经很少吃甜食了,桂花糖糕也只是他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在流浪,看到有人卖,裴知行就眼巴巴的看着。他想吃,他也不说,奚九走在前面自然没有发现。


    他衣衫褴褛,一看就是难民,没钱。摊贩老板不喜他,大声斥道:“哪里来的乞儿,没钱买就滚远点,别挡着我做生意!”


    奚九这才回头,看见裴知行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奚九上前,牵住他的手,随后看向老板,问道:“你这糖糕多少钱?”


    “五文钱一两。”老板看着他们,鄙夷道,“五文钱,你拿的出来吗?”


    其实奚九拿的出来。


    她浑身上下刚好五文钱,揣在身上一直没动,她不知还要流浪多久,这钱要以备不时之需。全部用来买糖糕,太过奢侈。


    老板不耐烦的看着他们,那种眼神犹如实质,带着鄙夷和不屑,沉甸甸的压在奚九身上。


    “买不起就走远点。”老板嗤道。


    裴知行在下面拉了拉奚九的手,轻声道:“我不想吃这个,走吧。”


    裴知行小时候特别安静,啥事儿都闷在心里,再配上他那张好看的脸,就显得人特别委屈可怜,让奚九不自觉心软。


    “谁说我们买不起。”奚九将五文钱拍在摊子上,气势惊人,道,“来一两。”


    她这也算是冲冠一怒,意气用事了。


    不过奚九也不后悔,钱花了就花了,总有办法再挣回来的。


    见这两个乞儿还真有钱,摊贩老板面色有些尴尬,替自己找补道:“有钱还不知道早点拿出来。”


    他切了一块糖糕给奚九,奚九接过糖糕牵着裴知行就走,丢下一句:“狗眼看人低。”


    那时候奚九的可比现在真性情多了。


    摊贩老板脸刷一下就黑了下去,滑稽的很.


    桂花糖糕虽然冷了,但也还好,裴知行坐着慢慢的吃。奚九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眼中是裴知行看不太懂的神情。


    裴知行突然眼眸转动,勾唇一笑,他将奚九拉过来,奚九配合着他弯腰,裴知行仰头亲了奚九一下,又松开她,退回去,笑着问:“甜吗?”


    奚九愣了一下,抿唇感受到一丝蜂蜜的甜和桂花的香。她看向裴知行盛着笑意的眼眸,沉默道:“嗯。”


    ————————————


    奚九只休假了一天,便要开始在中京巡逻。他们吃住都在武卫营,所以奚九不怎么回靖安侯府。


    离皇帝的寿辰越近,巡逻的密度就越大。中京城简直十步便有一队人在巡逻,森严到不像是在过寿辰,而像是在战时戒备。


    她上值的时候,时不时会看见那位西羌的王爷,不过他不怎么出来,只能看到他那华贵的马车。


    “天天上值,天天都能看见这位西羌王爷。你说他老在中京闲逛干嘛,中京城再大,也被他逛得七七八八了吧。”


    在又一次,这位西羌王爷的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奚九手中的将士小声吐槽了一句。


    奚九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贵人的事不可多加置喙。”


    在中京,到处都是人,随口一句,便会被有心人记住,遭来祸患。


    那将士被奚九锐利的眼神吓的缩了缩脖子,怂道:“是。”


    终于有一次,在奚九下值,独自回武卫营的时候,见到了这位西羌的王爷。


    西羌人的长相与大梁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西羌只是个小国,因为紧邻着大梁在文化习俗中有些混同。这位西羌的王爷有些病弱,浑身萦绕着病气,衣裳穿在他身上略显空荡,撑不起来。


    他守在奚九下值的路上,是一个隐秘的拐角,独自一人等着她。


    姜邑看着奚九,开门见山道:“我见过你,你是南疆人。”——


    作者有话说:改了一下这位男配的名字,觉得四个字有点出戏。


    第42章 第 42 章 想你


    日影西斜, 落日熔金。


    小巷里人迹罕至,少有走动,青石板上的雪堆了薄薄一层。余晖落在积雪的巷陌,落在青砖墙上, 将整个小巷都笼罩在金色之中, 宁静深远。


    但于奚九而言, 她无心欣赏。


    奚九看着姜邑,语气平直, 无甚情绪:“阁下认错人了。”


    言罢,她便径直从姜邑身边经过,没有停留。二人擦肩而过, 奚九走入小巷深处。


    可姜邑却似乎并不想这么快与她结束对话,他转身, 看着奚九笔挺的背影, 开口道:“九年前, 你跟着南疆王来过西羌, 在狩猎场,我见过你。”


    奚九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夕阳勾勒出她修长高挑的轮廓。


    “举行的狩猎比赛中,南疆派了你出来,你杀了狩猎场中最凶猛的花豹,全场哗然,但你其实受了很重的伤。”


    “你甚至没有力气去领头彩,是一根西羌的鹰笛。”


    姜邑逐渐向她走近,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窣声响。两人的距离拉进, 连影子都重叠了一部分。


    “是你,对吗?”姜邑轻声问道。


    奚九垂着眼,她看着地面的白雪。如果这是一个普通人,奚九会杀了他。但他是西羌的王爷,是前来祝寿的使臣,奚九不能动手。


    良久她才转过身来,微笑道:“阁下认错人了,我是大梁人,没有去过西羌,更没见过西羌的鹰笛。”


    姜邑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总给人一种气弱的感觉,他静静的看着奚九。


    半晌,姜邑沉默道:“兄长拒绝和南疆结盟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没想到你来了大梁,成为了大梁校尉。”


    当年南疆王亲自来西羌商谈联盟之事。南疆地处偏僻,瘴气横生,环境极差,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


    他们想要搬离南疆,去往更丰饶的土地,于是看中了大梁。但是南疆兵力薄弱,虽然有巫蛊毒术在身,可操纵疫病肆虐,但想要攻打大梁仍旧在异想天开。


    于是南疆便想连同西羌,一起攻打大梁。


    当时与南疆王一同前去的,便有无影阁的人,包括奚九。可惜西羌王只想守住偏安一隅,不愿发动战争,于是拒绝了南疆王。


    因此,姜邑曾和奚九有过一面之缘。


    “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向外人透露你的身份。今日来见你,只是想要确认,是不是你。”


    姜邑的语气可谓是真挚,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可奚九只是勾唇,平和道:“我不知道阁下在说什么。”


    她不想多说什么,于是拱手行了个礼,道:“阁下既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奚九转身继续往小巷里走去,这条小巷离武卫营近,只是里面特别绕,不熟悉的人会走岔。


    姜邑没再说话,他直直的看着奚九远去的背影,高挑挺拔,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她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瘦弱,好像随时都会死在猛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奚九极少会想到自己在南疆,在无影阁的事情,也极少思考未来。


    她是一个很平静的人,在无影阁的许多年,让她的情绪已经日趋内敛,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夜深人静,她躺在武卫营简易的木床上,盖着薄薄一层被子,睁眼看着黑暗中的帐顶。


    与这位西羌王爷的见面,让奚九难得的,想到了在南疆的事情。


    在到南疆的时候,或者更确切的说,在血雀台上的时候,奚九都认为自己和妹妹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那位无影阁的阁主说:“你要想救你妹妹,自然可以,但是你得从血雀台活着下来。”


    当时的奚九只以为,能从血雀台活着下来,自己和妹妹就能活下来。正如他们所说,她活下来,妹妹就能活下来,她死了,妹妹就会死。


    她和妹妹同生共死。


    后来她才知道,和妹妹同生共死,并不只是在血雀台,而在余生。


    从血雀台上下来以后,奚九和妹妹在无影阁短暂经历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她当时受伤太重,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反复发烧,很多天以后才醒过来。


    醒来时就看到妹妹趴在她的床边,眼睛都哭肿了。奚九只是稍微一动,奚歌便惊醒,还没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姐姐。”奚歌哽咽道。


    奚九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想着安慰她:“别哭啊奚歌,你姐这不是没死嘛。”


    她脸色惨白的吓人,嘴唇干涩,笑得比哭还难看,奚歌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但奚歌很快就擦掉眼中的泪,振作道:“姐姐,我去给你端温水来。”


    奚歌出去以后,屋内就只剩下奚九一个人。她抬眼看向四周,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仍是一个简陋的房子,但基本的桌椅是有的,连床也结实。


    这已经是奚九这段日子里住过最好的房子。


    奚歌端了水来,温热的,她用勺子小心的喂奚九喝水。


    奚歌在家里最小,但却十分懂事。她并不是那种娇气的小姑娘,就像她在无影阁的地牢中呆了这么久,从没有哭过。


    温水润过喉咙,奚九才觉得喉咙中的浓烈的血腥气少了些。她看向妹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奚歌将碗放在一边,道:“姐姐,我们还在无影阁里。”


    自奚九从血雀台下来后,无影阁的人就把奚九和奚歌单独丢到一个院落里,除了刚开始有医师为奚九处理伤口,后面便只剩下了每日在院门口送饭的人。


    奚九伤得严重,连走动都很困难,每日卧床,奚歌便照顾她。


    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奚九曾想过带奚歌偷溜出去,但是院外守卫森严,才刚刚推开院落门,就有黑衣人提刀拦住她们。有一次两人在夜里都逃出了院子,但无影阁阴森的出奇,一直在鬼打转,后面又被黑衣人捉了回去。


    这次她们被带到阁主面前。


    到现在,奚九也不知道无影阁的阁主真正的长相,他穿着黑色曳地的长袍,脸上带着由冷硬玄铁制成的面具,瘦骨崚峋,黑袍穿在他的身上,宛若穿在空荡荡的骨架上。


    他坐在上方,一条黑色小蛇沿着他苍白消瘦的手指,没入黑袍深处。他目光沉沉,看向下面的两人。


    “看样子你是恢复了,底子不错,还以为你会昏迷更长的时间。”阁主笑道。他的笑声很闷,就像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


    奚九没有说话,默默的将奚歌拉到自己身后,警惕的看着上面的人。


    阁主站起身,从台阶上缓缓而下,看向奚九道:“放心,我不会杀你,毕竟你如此出众,死了岂不可惜。”


    奚九依然没开口,反而是身后的奚歌强装镇定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和姐姐?”


    “放了你们?”无影阁阁主仿若听到笑话一般,低声笑了起来。空荡的房间内,回响着着他怪异的笑声,听的人心里发慌。


    “进了无影阁,从没有人能够安然无恙的出去,要么死,要么成为无影阁的人。”


    “哦,对了,蛇窟知道吗?死了的人都会被拖进蛇窟里,被蛇吞吃入腹,死无葬身之地。”无影阁主阴森森道。


    他袖中的黑蛇从他的脖颈钻出,盘绕在无影阁阁主的肩上,昂着头,吐着信子,直直的看着奚歌。蛇窟简直是奚歌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的手开始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奚九紧紧的握住妹妹的手,温暖有力。奚九道:“我们想活下来。”


    无影阁阁主夸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很聪明,我也很欣赏你,但你并不是一个容易掌控的人。”


    “你不畏惧死亡,用一般的蛊毒没办法控制你。需要真正能够牵绊住你的人,我看你的妹妹就不错。”


    奚九的目光一凛,死死的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无影阁阁主阴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盘踞在二人身上,良久,他缓缓一笑,吩咐道:“把东西拿过来。”


    奚九可不管他要拿什么东西,与奚歌默契对视一眼,就疯狂的往外面跑。


    “拦住她们。”阁主吩咐道。


    就像猫捉老鼠一般,无影阁的阁主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们逃跑。黑衣人层层叠叠的涌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奚九一直紧紧的握住妹妹的手。


    她夺过一人的刀,便朝着一个方向攻了过去,气势骇人。


    无影阁的阁主沉默的看着,见奚九如此冷静坚韧,甚至笑了出来,叹道:“没看走眼,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可是要想从无影阁逃出去,难如登天。


    奚九和妹妹最后还是被押了回去,无影阁阁主走到她的面前道:“你确实很难掌控,但我并不想杀你。和你的妹妹吃了它,我便放了你们。”


    无影阁阁主从槐木盒中拿出两枚黑色药丸,但这并不像药丸,奚九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黑色在动。


    奚九和奚歌死死闭着双唇,药丸仍旧被灌了下去。


    黑色的药丸顺着喉咙,进入二人的身体,那一刹那,奚九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迅疾而杂乱,感觉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这已经不单单有自己的心跳,还有一个陌生的心跳,在自己的胸腔跳动,彼此寻找节奏,最后重叠成一个心跳。


    这种感觉简直荒诞又怪异。


    “你给我们吃了什么?”奚九额头青筋直跳,咬牙问道。


    无影阁阁主低笑,道:“双生蛊。”


    “命丝相缚,同生共死。一生便生,一死即死。这是南疆最难炼出的蛊虫,只有一对,用在了你们姐妹二人身上。”


    “奚九,无影阁控制不住你,但能控制你的妹妹。你不要想着能够逃脱,好好为南疆卖命,王上不会亏待你。”


    黑暗中,奚九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双生蛊,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在三日之内定会暴毙而亡。


    若只是双生蛊,奚九还能假意顺从,待无影阁放松警惕后,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可是无影阁见过太多人了,又怎么会想不到这点。


    阁主还给奚歌喂了另外一种蛊毒,需三月吃一次解药,连护法手中的母蛊也解不了毒,只有南疆王和阁主手中才有解药。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解开的僵局。


    至此,南疆再也不担心奚九会逃脱他们的掌控。奚九不怕死,但她绝不会牵连奚歌,同样的,奚歌亦是如此。


    抽调来中京的玄甲卫都住在武卫营,但武卫营的营房不够住,还是临时搭了一些棚子,供玄甲卫居住。


    因为是临时搭建的,因此冬日里四面透风。


    奚九已经彻底睡不着了,她掀开薄被,穿好外衣,往外面走去。实话说,在中京,少有人是奚九的对手,在玄甲卫里她也隐藏着实力。


    仅凭城内巡逻的禁军,根本无法发现她的身影。


    奚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侯府,她只是心中艰涩,难以排解,下意识想去到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冬日的夜,黑沉沉的,宛若浓墨一般难以晕染开来。奚九如夜猫一般敏捷,躲开了侯府所有的暗卫,轻轻跳落到裴知行的院子里。


    整个院落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冬日本就冷,都睡得早些,裴知行的寝卧也熄了灯。唯有奚九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安静的呆着。


    她甚至拂了拂栏杆上的雪,随意的靠着廊柱坐了下去,就这样默默的看着脚下的积雪。冬日的夜格外寒冷,这种寒意会顺着脚底往四肢百骸而去。


    皎洁月光洒落在院内,让裴知行的院落显得格外宁静平和。但奚九坐在阴影里,连朦胧月光也不会落在她的身上。


    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中。


    在寂静夜色中,烛光透过窗户,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洒下一处昏黄。裴知行的寝卧突然亮起了灯,奚九怔了一瞬,抬眼去看。


    她没说话,也没起身,就静静的看着黑夜中的这一抹昏黄。


    半晌,灯又灭了,暖意消失了。


    许是世子起来喝水,或是别的,现在又睡下去了,奚九心想。她其实没想在这里待太久,也不想吵醒裴知行。


    明日还要上值,奚九坐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吱呀”一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裴知行的房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


    是裴知行。


    奚九离开的动作顿住,静静的看着裴知行。


    裴知行散着一头青丝,穿着一条雪白大氅,安静的往外面走去。


    奚九就坐在他院门口的连廊下面,裴知行要出院落,定然能看见她的。奚九便站起身,走到了月光之下。


    冷月清辉静静流淌。


    下一秒,裴知行便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原本还清冷的容颜,如一幅清冷的工笔水墨,忽被点上了秾丽的艳色,鲜活起来。


    “更深夜重,世子要去哪里?”奚九缓缓走到裴知行面前,将他的大氅仔细系紧,轻声问道。


    裴知行语气上扬,不可置信道:“奚九,你怎么回来了,你这段时间不是要上值么?”


    奚九这段时间很忙,日日都要巡逻,根本没时间回来的。裴知行也理解,因为他每天也要去御史台处理公务。


    奚九轻轻碰了碰裴知行的唇,直白道:“想世子了,所以回来看看。”


    外面很冷,裴知行里面穿着的是薄薄单衣,外面披了件大氅,根本没办法抵挡寒意。奚九吻了一下裴知行,便揽着人往屋里去。


    裴知行还懵懵的,不知道是被奚九的直白的想念惊到,还是被她的亲吻惊到,总之就是很呆,下意识的跟着奚九往回走。


    奚九将人带回屋内,将屋内的灯点燃,温暖烛光将二人笼罩其中,暧昧又静谧。


    奚九又道:“世子还没回答我,半夜要出去做什么,怎么穿的这么少?”


    “”裴知行抿紧唇,耳尖泛红,欲盖弥彰道,“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出来随便逛逛。”


    裴知行怎么可能跟奚九说,自己很想她的时候会失眠,睡不着,然后偷偷去她以前在偏院的房间睡觉。


    只要能稍微感受到奚九的气息,裴知行就会觉得安心一些。很多年他都是这样的,只是他不会跟奚九说。


    这也太丢世子的脸面了。


    裴知行突然倒打一耙,找到了一点底气:“你不也睡不着,在外面乱逛吗?”


    “半夜不睡觉,还还到我的院子里来,谁允许你擅闯我的院子的!”


    啊,世子的脸又红了。


    奚九勾唇,轻笑一声,吻了下裴知行的唇,道:“嗯,是属下的错。”——


    作者有话说:多谈会儿恋爱,后面就没得谈了[抱抱](不要开这种死亡幽默啊喂!)


    第43章 第 43 章 鹰笛


    姜邑后面又来找过奚九。


    他有时候会在奚九下值, 从武卫营外面经过。他人虽然不出现,可是那辆华贵的马车却十分显眼。


    一两次在外面也就当路过,次数多了,就让人觉得生疑。


    这番, 奚九和卫褚才刚从外面巡逻回来, 远远的, 人还未走到武卫营,又看见西羌那辆高大的马车。


    这次他不再只是路过, 而是停在了武卫营的门口。


    “这位西羌的王爷,最近总能看到。”卫褚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奚九沉默着没说话, 眼神一暗。


    他们还没走到武卫营,护城的禁军首领, 就忙从里面出来, 迎接姜邑。姜邑从马车内躬身出来, 禁军首领恭敬道::“下官拜见王爷。”


    “有劳贵官。”姜邑颔首道。


    禁军首领站在姜邑身侧, 问道:“不知王爷来武卫营所谓何事?”


    姜邑微微笑了笑:“本王前段时间马发病,在朱雀大街狂奔,幸得两位校尉出手相助, 制止了祸患的酿成,今天本王是特地来感谢二位校尉的。”


    禁军首领知道那天的事,忙道:“哦!王爷说的想必是奚九和卫褚二人。”


    “王爷里面请吧,他们二位在城中巡逻,想必过会儿便下值了。”


    随后姜邑便随着禁军首领进了武卫营。


    因为奚九和卫褚隔得远,所以禁军首领和姜邑没有看到他们二人。


    “怎么进去了?”卫褚惊讶道,“不知这位西羌来的王爷来武卫营有何贵干。”


    “不知道。”奚九默默开口。


    姜邑和禁军首领才刚坐下,倒了杯茶, 就听见外面的禁军汇报,说奚九和卫褚回来了。


    禁军首领忙吩咐道:“快让两位校尉进来,就说西羌的姜邑王爷有事找他们。”


    “是。”


    不过一会儿,奚九和卫褚就进了这厅内。


    二人心中虽满腹疑虑,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两人向姜邑和和禁军首领拱手行礼。


    禁军首领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不知两位大人找我们有何事?”卫褚问道。


    姜邑眼眸平和,先是看了眼奚九,见她面无表情,姜邑眼底有一丝失落。但在众人面前,姜邑还是维持了面上的笑意,他道:“前段时间本王的马发狂,幸得两位校尉相助,不甚感激。”


    “王爷无需挂怀,这是我们二人应做的。我与奚九二人,本就应该维护百姓安危,一点小事,不足挂齿。”卫褚正色道。


    “话虽如此,但毕竟是救了本王,本王这里有两位谢礼,欲送给二位校尉。”姜邑含笑道。


    言罢,姜邑身边的下人,便端来一个木匣,在奚九和卫褚二人面前打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支西羌鹰笛。骨质莹白,笛身细长,三孔清简,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柄匕首寒刃流辉,金鞘嵌宝,贵不可言。


    都是西羌的东西,尤其是那支鹰笛,是由苍鹰的腿骨所制。但苍鹰盘旋天际,死后落在苍茫大地上,要寻得完整的腿骨,可遇而不可求。


    奚九微微抬眼,看向木匣中的鹰笛,眨了眨眼,没说话。


    姜邑站起身道:“这是我送给二人的谢礼,聊表心意,还望二位收下。”


    卫褚在侯府见过不少奇珍异宝,自然知晓这谢礼的贵重,忙拒绝道:“这谢礼如此贵重,下官愧不敢当。”


    “相比本王的性命,这些东西不算贵重。若不是你们,或许本王早已命丧当场。”姜邑道。


    奚九和卫褚忙道:“殿下言重了。”


    姜邑坚持,最后东西还是送了出去。


    奚九垂眼,看着手中的鹰笛,不愧是当年在狩猎场的头彩,触手升温,温润如玉。


    但奚九并不会吹笛子。


    可惜。


    姜邑没在武卫营多呆,东西送出去后便准备离开。临走时他看了一眼奚九,那眼神平和,但奚九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离开以后,奚九去了那条小巷,姜邑等在原地。


    “这就是当年那支鹰笛,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姜邑含笑道。


    许是病弱,姜邑笑起来也缠绕着病气,仿佛快要衰败的花。这和裴知行不同,裴知行如青竹,挺拔俊秀。


    奚九沉默抬眼,突然问道:“这支鹰笛为何会在王爷手中,被随时带在身边。”


    鹰笛在当年能被拿出来当头彩,可见十分珍贵。按理来说,没人领,便会一直珍藏在西羌的国库里。


    姜邑微怔,有些慌乱道:“我看这支鹰笛好看,便让王兄赠与了我。”


    “但王爷方才说物归原主。”奚九又道。


    在姜邑看来,这支鹰笛本就应该是奚九的东西,可奚九没去领,姜邑便让王兄给了他。他还记的王兄当时颇为诧异,道:“我怎么不知你还会吹鹰笛?”


    是的,姜邑根本就不会吹鹰笛。


    但这是奚九的东西,哪怕她没去领,但在姜邑看来这仍是她的东西。


    所以他要了过来。


    奚九的声线平直,没什么情绪,她说:“下官不会吹鹰笛,也不喜欢吹鹰笛,还请王爷见谅,将礼物收回去。”


    姜邑面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他怎么会听不懂奚九话中的意思。


    “我只是”姜邑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是什么?


    只是在狩猎场,这么多人里面,一下子就注意到她。


    只是见她当时如自己一般瘦弱,以为她定然会丧命于此,没想到她很顽强的活了下来。


    她坚韧如野草一般,生生不息,无论置身于多困难的境地都能化险为夷。她不仅活了下来,她还超越了西羌人,猎杀了最凶猛的花豹,获得了头彩。


    姜邑到现在还能记得,她浑身是血的从那头花豹身下出来,艰难站立在狩猎场的中央,全场爆发出的惊呼。


    喜欢上她,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惜,她回了南疆,后面再也不得见。


    姜邑以为他们有缘无分。


    但上天又奇迹般的,让他再次遇见她。于是心动,想要靠近,想要同她一起回西羌。


    这些话,姜邑在奚九面前,一句也说不出来。


    “东西送你了,就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随你怎么处置。”姜邑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忙忙的出了小巷,头也不回,生怕奚九又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奚九看着姜邑慌乱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小巷中,才收回视线,缓缓走出小巷


    谭祁和裴知行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


    上次见还是在秋天,奚九去了京郊的军营。


    那时候,裴知行和谭祁一起被请进宫里,这事办得极为隐秘,是宫中皇帝身边的太监亲自来接的人。谭祁到了御书房,才发现裴知行也在。


    自奉天圣坛过后,民间便一直疯传,圣上早已暗杀身亡。


    但事实并不如此。


    圣上只是病入膏肓,已无多少岁月。圣上甚至已经无力下床,朝中事务只得由庆王殿下代为处理。


    但皇帝放心不下一件事。


    “诸位爱卿觉得,这奉天圣坛的黑衣刺客,与谁有关?”


    御书房内满架典籍,万卷书山围御座,静默中蕴藏着乾坤。老皇帝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穿着龙袍坐在御座之上。


    下面则坐着好几个大臣全是朝廷重臣,国之柱石,其中便有裴铮。裴知行和谭祁年纪轻,资历浅,只能坐在最后面。


    大理寺卿起身拱手道:“微臣将奉天圣坛的黑衣刺客尸首带回了大理寺,扒开他们的覆面,发现黑衣刺客大多是大梁人,少部分为异域人,依微臣来看,应是有人勾结了外敌。”


    奉天圣坛兹事体大,已经不是裴知行和谭祁这两个五品官能管的,这早已由上面的人接手。


    “勾结外敌这事,早先便推断出的,朕要知道的是,是谁勾结的外敌?这外敌又是谁?”皇帝目光锐利,声音年迈深沉,哪怕病重,亦压迫感十足。


    兵部尚书起身,拱手道:“如今朝中能够拥兵的除几位守在边疆的元帅,还有便是”


    大梁疆域辽阔,沿着边境线,无论是北方的大漠,还是东方的大海,亦或是南方的蛮夷之地,这些地方都需要有将士驻守。


    因此驻守在边疆的几位的元帅手中,定然是有兵权的。


    但不止他们,兵部尚书犹豫了半晌,不知要如何开口。


    “还有谁?”皇帝冷声道。


    “还有两位远在在封地的王爷,肃恭王,恒武王,手中也有兵。”兵部尚书一溜烟的将自己的话说完。


    拥有自己封地的王爷,手中有自己的亲兵。


    肃恭王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幼便于圣上关系极好,封地离中京挺近。


    而恒武王,是先帝宠妃,高贵妃的儿子。在先帝去世后,高贵妃殉情,恒武王则去往封地。


    如今已有二十余年。


    裴铮坐在下方,听见这两个名字时,心中沉沉一跳,他不着痕迹的抬眼看了眼圣上,又极快的垂下眼。


    裴铮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让人难以捉摸。


    “爱卿是觉得,朕的两位王弟有谋反的嫌疑?”老皇帝问,语气高深莫测。


    那方才进言的兵部尚书,腿一软,跪在地上忙道:“微臣不敢置喙两位王爷。”


    老皇帝沉默注视着下方跪着的兵部尚书,许久都没说话。御书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


    良久,老皇帝才开口,意味深长道:“爱卿所言,不无可能。”


    此话一出,兵部尚书、以及殿中坐下的几位大臣皆面色愕然的看向坐在上方的皇帝,兵部尚书吓得头已经磕在了地上,唯独裴铮还尚算平静。


    什么叫不无可能?


    圣上也怀疑二位王爷?


    “但这谋反者,具体是朕的哪位王弟,勾结的又是哪个外敌,诸位爱卿可知?”皇帝又道,沉沉目光扫视下方。


    谭祁从进来这里,便觉得呼吸困难。他是听过他爹在私下提起过,圣上怀疑有人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但没想到这样的机密,连他也能参与进来。


    他现在心里惶恐的很啊!


    在御书房里低垂着眼一句话也不敢说。


    “谭祁,裴知行,你们二人早就在查细作,你们来说说,这外敌与细作可有关联?”


    皇帝突然看向后面两位年轻的臣子,这两位都是皇帝看中的新臣。


    之前把细作的事交由二人去查,本以为是个不痛不痒的案子,未曾想后面奉天圣坛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细作这点小事,已然不足为重。


    谭祁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心中正在想措辞,没想到裴知行先站起了身。谭祁向裴知行投去感激的一眼,心道:裴兄,够讲义气!


    裴知行起身,正色道:“微臣以为,隐藏在大梁的细作与奉天圣坛勾结的外敌为同一批人。”


    “微臣曾在水部司郎中宋闻身上发现有一枚玉,上面勾勒出仰天嘶鸣的玄鸟。后又在奉天圣坛的黑衣刺客中,发现了同样的图腾,因此怀疑二者隶属同一个组织。”


    谭祁又接了句:“且微臣在这水部司郎中身上中有一种奇怪的蛊毒,许是用来控制他们的。”


    “蛊毒?”皇帝感兴趣了。


    蛊毒世间罕见,大梁人更是闻所未闻,连当时的大夫都说是第一次见。因此在坐的大臣,包括皇帝都是第一次听闻蛊毒。


    皇帝追问道:“哪里来的蛊毒?”


    “南疆。”谭祁回答。


    从御书房出来时,谭祁身上都是汗,御书房内气氛太压抑,谭祁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出了皇城,谭祁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裴兄,我要和你坐一起。”谭祁忙跟在裴知行屁股后面,要上靖安侯府的马车。


    裴知行斜他一眼,道:“我要回府。”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谭祁立马道。


    裴知行:“随你。”


    谭祁看了看四周,没看到奚九,随口问了句:“跟着你的暗卫呢?”


    裴知行那时候正因为奚九经常不回来,而与她赌着气,淡淡道:“去京郊军营了。”


    “哦。”谭祁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她当暗卫,天天跟在裴兄身旁,实在屈才。”


    这话没说到裴知行心坎上,尤其是裴知行才和奚九在一起不久,正是最舍不得她的时候。


    于是裴知行不想讲话了。


    坐到马车上,平稳的驶离,离朱雀门越来越远,谭祁才算是理清楚了圣上的意图。


    “那圣上的意思就是,要查出是哪个王爷勾结了南疆,欲图谋反。但是皇室相残,说到底不光彩,圣上便想着秘密把这事情解决了。”谭祁皱眉沉思道。


    “圣上年迈,总有一天要驾鹤西去,须得为庆王殿下摆平后路。”裴知行道。


    谭祁道:“哪个王爷暂且不提,就说想要秘而不发的将人办了,也得要让王爷入京才能动手,否则出兵攻打,岂不是天下人都知道了。”


    “过几个月圣上的寿辰到了,在封地的王爷和外邦使臣都得入京。”裴知行闭眼,漫不经心道。


    “但他们做了这样的事,还敢来中京?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谭祁震惊道。


    “你以为民间为什么疯传圣上已死?”裴知行睁眼,懒懒的瞥了谭祁一眼。


    谭祁抚掌,回过味儿来:“消息是宫里放出来的,是为了引他们上钩,圣上想来个瓮中捉鳖!”


    奉天圣坛后,皇帝始终不露面,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凶手犯下案后,总要探个究竟,才能心安


    随着皇上寿辰的临近,中京的守备越发森严,从京郊军营里抽调了五千玄甲卫入京。


    外人或许不知为何,但是裴知行和谭祁心里门清。


    到了冬天本就冷,谭祁便邀请裴知行去风满楼吃饭。谭祁道:“他们新出了菜品,听说还有点意思,不若一起去。”


    裴知行不太想去,他冬日里本来就不爱出门,但谭祁已经没脸没皮的上了靖安侯府的马车,裴知行又不能把人给轰下去。


    谭祁就当他默认了。


    裴知行的马车挺气派的,他冬日里怕冷,马车里自然是绒毯裹暖,貂裘盈香,温暖的很。


    “裴兄,你日子过得比我舒坦多了,我爹是断然不允许我如此铺张的。”谭祁感叹道。


    谭家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就算再怎么宠溺这个小儿子,也不会让他如此浪费。但裴知行就不一样了,他是靖安侯府的独苗苗,裴铮自然什么都紧着他用。


    裴知行靠在车厢上没说话,有点困。


    马车走着走着,谭祁就发现有些不对,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疑惑道:“裴兄,这不是往风满楼的路啊?”


    裴知行随意道:“会从武卫营经过。”


    “那你这不是走远路了吗?”谭祁实在不理解,回头看向裴知行。


    但见裴知行用手轻轻挑开车帘望向外面,眼中有了些期待,不再似方才懒洋洋的模样。谭祁脑子里的那根筋突然就搭上了。


    “不是我说,裴兄你不会天天绕远路,就为了能看一眼人家吧?或许还看不到。”谭祁扶额,无力吐槽。


    “嫌远你可以下车。”裴知行道。


    谭祁一噎,真对恋爱脑没招了。


    两人经过武卫营,这边因为有重兵把守,没有百姓在这边支摊,于是街上便空旷许多。谭祁看向不远处的巷口停着华贵的马车,有一人身形慌乱,从巷口出来,上了马车。


    谭祁疑惑道:“那不是那位西羌王爷的马车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前段时间朱雀大街的事情,谭祁也多少知晓些,对这个安静病弱的西羌王爷稍微了解一些。


    “哦。”裴知行抬眼看去,淡淡道。


    他对什么西羌王爷不感兴趣。


    姜邑的马车快速驶离巷口,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半晌,巷口又出现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一袭黑衣,手中拿着一支鹰笛。


    谭祁惊讶道:“裴兄,你那暗卫怎么也”


    他看向裴知行,下一瞬话便说不出来了。只见裴知行脸瞬间沉了下去,目光死死钉着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剧情线我会稍微写的简略一些,大家能看明白就行。


    第44章 第 44 章 我挺羡慕他的


    裴知行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在谭祁和外人面前,裴知行只是变了变脸色,并没有下车去质问奚九。


    但是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比如说奚九下值后, 忙里偷闲的夜晚。


    裴知行就要一五一十的问个清楚。


    月色中天, 夜色融融。


    裴知行的屋里早早的熄了灯, 因为皎月,连黑暗也变得朦胧, 隐约能看见软榻上交叠的身影。


    若是只看身影,或许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但听见黑暗中唇齿交缠的啧啧水声, 以及急促的呼吸声时,便明白了些。


    奚九漫不经心的半靠在软榻上, 手放在裴知行的腰上, 顺着那截劲瘦柔韧的腰线轻抚。而裴知行跨坐在奚九的身上, 白皙修长的脖颈低垂, 捧着奚九的脸,低头与她亲吻。


    在亲吻中,裴知行并不总在下位。相反, 很多时候他挺强势,如现在这般,跨坐在奚九身上,高她一个头,低头亲她。


    这很符合他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世子身份。


    而奚九总是纵容,她完全无所谓这些,好整以暇的看着裴知行努力又笨拙的勾她, 觉得甚是可爱。


    亲吻的间隙,裴知行想起了自己还有正事要说,他轻喘着,松开了奚九的唇:“我有话要问你。”


    奚九抬眼,就着朦胧月色,看着裴知行因为接吻而红肿莹润的唇。她下意识抬手,替裴知行拭去唇上的水色,自然道:“嗯,你说。”


    奚九的指尖轻轻的摩挲着裴知行的唇,漫不经心的样子。裴知行有些脸红,恼怒道:“你这样我还怎么问话!”


    裴知行张口咬了一下奚九的指尖,很轻的力度,跟小猫崽咬人似的。


    奚九轻笑一声:“世子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还发脾气咬人。”


    她没收回手,指尖被温热的口腔含着,这个动作隐隐有些涩.情。不经意间,奚九触到裴知行的舌,湿润柔软,如一尾游鱼。


    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有点超出两人之间的相处距离了。


    许是夜色催发欲望滋生,空气似乎变得粘稠,缓慢的流动着,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奚九暗暗呼出一口气,准备将手指从裴知行的口中抽出时,裴知行舔了舔奚九的指尖,又慢慢的吮吸着,温热的口腔包裹着指尖,柔嫩的舌与粗粝的指腹相触。


    裴知行垂下眼,不敢看奚九,睫毛颤动的厉害。


    奚九眼中的神情暗下去,欲色翻涌着。她猛地抽回手,稍稍将裴知行推开一些。


    空气终于流动起来。


    “世子不是还要问话吗?”奚九声音有点哑。


    “啊对,我还要问话,对,问话。”裴知行磕磕绊绊道。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裴知行的脸红的要命。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忙从奚九身上起身,端端正正的在一旁坐好。


    昏暗的夜色中,两个身影稍微分开了些,屋内暧昧缠绵的气氛终于消退。


    待到心跳平息,裴知行才开口:“那日我和谭祁从武卫营外经过,看到了你和那位西羌的亲王分别从巷子里出来。”


    “你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


    在奚九面前,裴知行总是很直接,除了闹脾气的时候。两人认识了太久,陪伴了太久,几乎占据了彼此生命里的半数时间。


    这让裴知行全身心的信赖奚九。


    奚九垂眼,撒起谎来面色自然:“就上次在朱雀大街,与这位西羌的亲王有过一面之缘。”


    “我看你手中拿了一支鹰笛。”裴知行又道。


    “对,是这位亲王送的谢礼。”奚九解释,她又添了一句,“卫褚也有,是把匕首。”


    说明不是特地送给奚九的。


    裴知行语气微微上扬,带了点脾气:“那为什么你和他要在巷子里单独说话?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非得私下里说。”


    他对奚九占有欲很强,不喜奚九和别的男人走太近。


    奚九自然不可能跟裴知行说姜邑喜欢自己,裴知行得跟她闹翻天不可。她半真半假道,“那位亲王将我错认成了一位故人,所以才私下来询问我。”


    “认成谁了?”裴知行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一个西羌人,哪里能认识大梁的故人?”


    裴知行这架势,奚九真是应付不过来。


    她沉默了半晌,选择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裴知行闷哼一声,羞恼,抬手要推开她,奚九握住他的手腕,将其反剪在身后。


    这个姿态不由让裴知行向前倾,仿佛将整个人送到奚九面前,如礼物一般。


    奚九的舌长驱直入,挑开裴知行的唇齿,这可比裴知行软绵绵的亲吻要强势霸道的多。很快裴知行就因为缺氧,呼吸不过来,大脑空白。


    哪里还能想到方才的问题。


    趁着亲吻间隙,奚九在裴知行耳边轻声道:“那是别人的私事,属下没有多加过问。”


    “世子也不想看到我对别人感兴趣吧。”


    温热的呼吸洒在裴知行的耳侧,裴知行的耳尖泛着薄红,他骄横道:“原谅你这一次,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你和陌生男子在一起,绝不轻饶。”


    “好,属下多谢世子开恩。”奚九笑道,顺势吻了吻裴知行白玉似的耳垂


    夜笼长街,唯那一处楼阁,是撕破沉寂的亮色。


    檐下悬着一串串朱红纱灯,光晕氤氲。还未走近,先有声浪扑面。丝竹管弦之声与佳人的娇笑混作一团,如一张温软的网,将过路人的脚步绊住。


    一抹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醉月楼的后巷。


    醉月楼作为中京数一数二的风月之所,曾经多次和万花楼对打,争当中京第一,如今也分不出个胜负。


    如果说万花楼不闻艳曲,只听古琴,颇得文人雅士的追捧。那醉月楼则以声色犬马,艳舞酣歌闻名。


    醉月楼内佳人小倌放浪成性,夜夜笙歌,吸引天南海北之人前来猎奇。再加上醉月楼下方设有地下赌场,但凡走进去,不赌个昏天黑地出不来。


    因此这醉月楼被称为名副其实的销金窟,但无人知晓醉月楼背后的主人是南疆,由右护法影刹君管理。


    这里也是无影阁的情报机构,以及高层联络的据点。


    “左护法大人。”守在门口的黑衣人见到奚九的语气恭敬道。


    奚九颔首,径直往里走去。门口的黑衣人在她身前,为奚九引路,隔着半步远的距离。


    “王储殿下到了吗?”奚九问道。


    黑衣人忙道:“岜疆殿下到了有一刻钟。”


    “其他人呢?”奚九又问。


    “右护法大人和另外几位大人都到了。”黑衣人回答。


    那只剩下了奚九。


    奚九不再询问,黑衣人亦沉默闭嘴,带着奚九往前走。


    醉月楼的前院是纸醉金迷的风月之所,一墙之隔的后院则安静无声,戒备森严。从后院可以通往前院,但是前院之人却如何也找不到后院的入口。


    有专人在看守,非无影阁人不得入。


    到了一处院落,黑衣人停下脚步,为奚九推开房门,随即守在外面。里面是南疆王储和无影阁的高层,一个小小的黑衣杀手没有资格进去。


    奚九踏入门内。


    屋内阶级分明,坐在首位的是岜疆,右下方是李慕云,再下面则是无影阁的几位堂主。李慕云对面的座椅空着,那是左护法无相君的位置。


    奚九一进来,众人纷纷看向她,岜疆还未发话,李慕云就率先开了口。


    “无相君真是让人好等,连岜疆殿下都要等着您。”李慕云笑眯眯的看着奚九,嘴里却是一番阴阳。


    奚九并不接话,她走到岜疆的身前,单膝跪地,平静道:“拜见王储殿下。”


    “无需多礼。”岜疆抬抬手道。


    “谢殿下。”奚九站起身,往左侧的位置坐下。


    待奚九坐好以后,李慕云看向对面的奚九,笑着问道:“听闻是无相君如今在玄甲卫任职,此次南疆的队伍,亦是无相君护送回的中京?看样子这靖安侯府还真是信任无相君,。”


    奚九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淡淡道:“与你无关。”


    李慕云微微一笑,道:“大家同为无影阁中人,我也只是关心关心无相君,没有打探的意思。”


    “不需要右护法的关心。”奚九道。


    “哈哈,无相君还真是冷漠无情呢。”李慕云勾唇,温柔道。


    奚九没搭话。


    堂中其他人听着二人的唇枪舌战,皆面面相觑。阁中早有传闻道,无影阁内的两个护法关系不好,现在看来确实是早有不和,相看两厌。


    还是岜疆出来打圆场,道:“诸位肃静。”


    王储都发了话,众人皆整衣端肃,连李慕云都收了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面色严肃起来。


    “此次召集大家前来,事发突然,不知诸位可有隐藏好行踪?”岜疆谨慎问道。


    众人皆颔首道:“殿下放心。”


    其实潜伏在中京的无影阁众人,若无必要,极少联络。


    这不仅是保护了自己,也是保护了组织。甚至很多无影阁的密探除了上下线人较为熟悉,其他的一概不知。


    像这样两大护法以及四大堂主全部集齐的情况十分少见。也只有南疆王储的到来,才能有如此殊荣。


    “之前传了信给两位护法,父皇与恒武王手下大将早已率兵前往中京,欲在寿辰当日攻打中京。”


    半年前得知大梁皇帝病重,欲趁着奉天圣坛进行暗杀。未曾想不仅皇帝没有死,还打草惊蛇,让潜伏在大梁的无影阁众人再不敢动作,多年心血化成泡影。


    后皇帝又迟迟不现身,不知身死。这场寿诞明知是设的鸿门宴,但南疆还是来了。


    一是为了探查大梁皇帝是否身死,二则是选择背水一战,主动出击。城里有埋伏多年的无影阁细作接应,城外有大兵压境,里应外合,拿下中京。


    “多年筹谋,就为这最后一战,若此战赢了,我们便能划分大梁土地,不必龟缩在南疆那弹丸之地!”


    离皇帝寿辰只有十日。


    “那寿辰前面这段时间呢?”堂中有人问道。


    “按兵不动。”岜疆回复。


    醉月楼里的商讨从月上中天到天色微明,大战在即,事关生死实在马虎不得。


    结束时众人都面色沉沉,眉头紧锁,屋内气氛凝重得让心脏不住的往下坠。


    几位堂主先行离开,李慕云也站起了身,他看了眼奚九,发现奚九坐在原地不动,没有离开的迹象。


    “无相君不走,是还有何事要说?”李慕云笑着问道。


    奚九没说话。


    见奚九态度冷淡,李慕云笑了笑,转身出去。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奚九和岜疆。岜疆知道奚九是奚歌的姐姐,也知道奚九和奚歌在无影阁的经历。


    但是岜疆无权置喙什么,因为无影阁所做的决定,皆是在守卫南疆王室的利益。因此,尽管他喜欢奚歌,他可以违抗父亲把奚歌带来见奚九。


    但也只在这些小恩小惠上。


    更多的,例如放弃奚九这把利刃,这些违背南疆王室利益的行为,岜疆不会做。


    很讽刺,也很现实。


    “左护法有何事要说?”岜疆正色问道。


    奚九开门见山道:“阁主曾答应我,此次事了以后,将奚歌身上的蛊毒解了。”


    奚歌身上有两种蛊,第一是和奚九的双生蛊,第二则是无影阁三月一解的蛊毒。这两种蛊种在奚歌身上,都是为了控制奚九。


    双生蛊无需解药,也不会毒发。它更像是将两人绑在一起的绳索,让自己无时无刻感受到对方的状态。


    这其实无所谓。


    但是另外一种蛊毒则十分痛苦,必须要服用解药,否则会在毒发时生不如死,痛苦万分。这也是无影阁常用来控制阁中人的手段。


    有时候奚九会自责愧疚,是否是自己的原因,才导致的妹妹需要承受这些。如果奚九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或许奚歌会更顺遂一些。


    但其实对于当时的她们来说,实在无路可走。


    “这话算数吗?”奚九问,“给奚歌解药。”


    她直直的看着岜疆,让人很难在她这种沉默的眼神中撒谎,因为奚九仿佛可以看透任何谎言。


    岜疆一时语塞,其实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数,无影阁阁主行事阴险,半路变卦也不是没有过。


    不过岜疆神色坚决道:“届时,我会让父亲将解药给她的,护法可以放心。”


    “在无影阁的十余年,舍生忘死,鞠躬尽瘁,已经能展现出我的诚意,你们不必再用奚歌来牵制我。”


    “殿下若是当真喜欢奚歌,便多为她想想,她身子向来不好,承受不住那些痛苦。”


    奚九极少说出这样有些求人的话,一时间岜疆也无言以对。岜疆的心终究比南疆王和无影阁阁主柔软一些,尤其是他还喜欢奚歌。


    适当示弱,也是一种策略。


    言罢,奚九便离开了醉月楼。


    出醉月楼时,天光破晓,旭日东升,晨光落在奚九的脸上,让她面无情绪的脸都有了一丝暖意,显得整个人温和许多。


    才刚出了后巷,便看到街道边站着的身影。


    太阳虽然才刚刚升起,但是街上早都有了人。四处支着摊子,卖早点,例如馄饨、羊肉羹、汤饼的。


    这边不在朱雀大街,只在坊间随意的街道上。街道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寒气与炊烟交织,充满着热腾腾的烟火气,在寒冷冬日中抚慰人心。


    见奚九从后院中出来,李慕云转身看她。


    他这次倒没再穿青衣,而是靛蓝色的锦袍。他人本身就不是清瘦类型的,练武之人,身形十分挺拔,暗一些的颜色衬得人更沉稳。


    “如今天色尚早,还不到奚校尉上值的时候,不若慕云请奚校尉喝碗羊肉羹?”李慕云笑眯眯的看着奚九,看着可温和一人。


    奚九冷眼看他,没说话。


    李慕云噗嗤一笑,道:“奚校尉不必对我的敌意如此之大,我们都是一路人。”


    李慕云带着奚九到一个街边的小摊坐下。这种街边小摊都是平民百姓吃的,像李慕云这种高门显贵哪里会来吃这些。


    但李慕云颇为自然,还不忘给奚九推荐:“他们家我经常吃,羊肉羹用料实诚,羊肉也新鲜,得淋上醋,保准更香。”


    奚九在吃食上完全不在乎,也不会注意哪家更好吃这些。


    “你找我有何事?”奚九直接问道。


    李慕云闻言一愣,旋即笑开:“没有事就不能请奚校尉吗?我们好歹算作同僚,共事过多年。”


    如果无影阁的护法之间也算做同僚的话,那两人确实共事多年。


    奚九平静的看着他。


    “客官,您二位的羊肉羹来嘞!二位记得趁热喝,这冬天凉的快。”此时摊贩老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羊肉羹,快步走来,放到了他们的桌上。


    有些怪异的气氛,被这两碗羊肉羹打断。


    粗陶碗乘着羹汤,浓白汤汁氤氲着羊肉暖香,炖烂的羊肉化作缕缕丝絮,沉浮其间。麦香与肉香缠绵升腾,缀以翠色芫荽。


    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


    两人沉默的吃着,与这热闹的早市格格不入。


    其实奚九和李慕云并不熟,或者说,奚九和无影阁的人都不太熟。在李慕云成为右护法之前,甚至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更别提认识这个人。


    因此,奚九和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奚九喝着面前的羊肉羹,入口爽滑,确实挺好喝的。她是个话不多的人,也很习惯这种安静的氛围,所以没打算开口。


    “我挺嫉妒裴知行的。”


    在奚九喝到半碗羊肉羹时,李慕云开了口。他这次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笑意,全然没有之前的歇斯底里。


    “你已经说过了。”奚九淡淡道,她没兴趣听。


    李慕云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不想。”奚九回答。


    但李慕云这人脸皮极厚,他笑道:“我最嫉妒的就是谭祁和裴知行这样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无论什么都唾手可得,毫不费力。那样轻松的样子,实在让人憎恶。”


    “尤其是裴知行,他本应该和我是一个下场的。”


    “若是裴知行遇到了无影阁,他甚至都不如我,早就被拖到蛇窟去喂了蛇。”


    李慕云笑着说出这些话,尽管嘴上说着怨恨,但语气十分平和。


    裴知行和李慕云的身世太相近了,同为不被喜爱的庶子,但两人的人生走向却完全不同。李慕云经历太多苦难,在无影阁几经身死。到了中京更是因为不被承认身份,暗地里遭人耻笑。


    若一直身陷苦难也就罢了,可偏偏身边有个对照组,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李慕云,你的人生有多糟糕。


    这很难不让李慕云产生愤愤不平。


    奚九却抬眼看他,道:“裴知行很聪慧,没你想的那么弱,他到了无影阁,未必死路一条。”


    “哈哈。”李慕云笑出了声,调侃了句,“你还真是偏爱他,半点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也确实,他很聪慧,知道牢牢抓住你。”李慕云颔首,煞有其事道。


    在裴知行的一生中,奚九为他承担了太多。不仅保护他的安危,还承载了他的情感,她就如裴知行的守护神一般,托举着他。


    李慕云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羊肉羹,热气散的很快。他随意道:“你不应该和裴知行在一起,这个行为不太理智,也不太像你。”


    当初无影阁将奚九送到裴知行身边,就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南疆甚至比裴铮先找到裴知行,成功将奚九安插到裴知行身边。


    只是因为裴知行是裴铮的孙子。


    当个暗卫也就行了,方便窃取情报。可一旦动了心,这事就变得复杂难办起来。


    “这段感情,只会成为你的软肋,给人以把柄。”李慕云道。


    “我知道。”奚九不置可否。


    她自己也明白,但是当时人都亲了,想要退回原来的身份更不可能。而且奚九确实喜欢他,也是没克制住。


    “他应该会恨你吧,毕竟他如此爱你。”李慕云叹道。


    “也许。”奚九垂眼,眼底神色不明。


    “但是奚九,别心软,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两人又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沉默起来。


    因为在冬天,羊肉羹很快就冷了下来。冰冷的羊肉羹又膻又腻,奚九的胃口差到极致,一口也吃不下去。


    但其实奚九从不挑食的。


    “我先告辞了。”奚九利落的站起身,将几枚铜板放到桌上,只有她的一份。她真是很冷淡的人,一点也不愿欠人情。


    但她对裴知行又是那样的不同。


    李慕云定定的看着桌上的铜板,半晌,抬眼看她。李慕云突然笑道:“奚九,我真挺羡慕裴知行的。”


    “因为他有你。”——


    作者有话说:oh no我正在找情节点,想来个分手前感情升华,但是感觉都快打起来了


    第45章 第45章 你在干什么?


    人潮涌动的早市, 奚九沉默一瞬,没回话,转身离开。


    李慕云看着奚九的背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柄入鞘的剑。一袭墨色衣衫, 融入熙攘的人潮中, 悄然弥散。


    李慕云长久的凝视着人潮,哪怕那个身影再无迹可寻。良久, 他才收回自己的视线,垂眼看着桌上的几枚铜钱,叹息一声


    中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平民百姓察觉不到中京压抑森严的氛围, 也看不到笼罩在中京上空的层层乌云。他们只知晓,皇上寿辰即将到来, 又是一年举国同欢的日子。


    但是有心之人便一定能觉察出不对, 开始警觉。


    奚九下值回来以后, 天色早已黑沉, 四周一片寂静。


    之前他们巡逻,时间没有如今这般紧张,申时末便会轮换, 那时候天色还早,而这几天要到月上中天才能下值。


    奚九是校尉,有单独的一间房,虽然漏风,但不必去挤大通铺,已然不错。巡逻队伍进入武卫营门口便原地解散,奚九和手下的人不同路。


    刚站到房门口,还没推开门, 奚九的脚步就顿住,神情莫测。


    有两道呼吸,很陌生。


    奚九缓缓抬眼,看着紧闭的门扉,半晌,面不改色的推开了房门。


    姜邑听到推门声,立刻转头看去。下一瞬,一声破空轻响,暗器的寒茫直逼姜邑面门而来。


    那暗器来得太快、太刁,姜邑完全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姜邑身边的亲兵,面色大变,猛地将人扯过来,暗器从姜邑侧脸划过,最后没入屋内的墙壁上。


    空气霎时冷凝。


    奚九站在门口,目光沉沉,看着屋内的两人,道:“西羌的行事之道便是不请自来?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放肆,你竟敢伤西羌亲王!”姜邑的亲兵大怒,欲与她争执。


    奚九面无表情道:“没杀了你们,都是我手下留情。”


    “你!”亲兵被气得面红耳赤。


    “你先出去守着。”姜邑突然吩咐道。


    姜邑本就病弱,被方才的暗器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如今面色惨白,额头冒出冷汗。


    “王爷,她”


    “出去。”姜邑沉声道。


    姜邑的亲兵警惕的看着奚九,半晌才憋屈道:“是。”


    待姜邑的亲兵出去后,这屋内便只剩下了奚九和姜邑,屋内一瞬间寂静无声。


    奚九沉默的看了眼姜邑,这才缓缓走到屋内,语气辨不出喜怒:“王爷有何事,不能当众说,要擅闯我的寝卧?”


    姜邑脸还白着,他看向奚九,知道她在生气,忙致歉,温和有礼道:“我托人联系过你两次,但你都没有回复,迫于无奈才来武卫营找你。实在冒昧,还望你能见谅。”


    奚九没说话,姜邑也有些局促。


    空气静默。


    半晌,奚九才开口:“王爷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见奚九松了口,姜邑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他问道:“半年前,大梁皇帝在奉天圣坛遭受暗杀,此事你知晓的吧?”


    奚九说话滴水不漏:“此事中京人人皆知。”


    姜邑道:“如今中京戒备森严,你在武卫营感受最深,想来也是与半年前的暗杀有关。”


    “我已经隐约听到风声,皇帝要对南疆的人下手。”平明百姓不知情,但姜邑这个位置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奚九眼眸微闪,事不关己一般:“是吗?下官未曾听闻这些。”


    姜邑顿住,感受到奚九的疏离,神情黯淡了一瞬。


    但他又很快释然,道:“我不知晓你为何会离开南疆,来到大梁。但我想,你必定有你的难处。”


    “可是奚九,此次的事情不同以往,中京即将大乱,你不要再参与进去了。”


    “太过危险。”


    当年奚九随着南疆王来到西羌,那么危险的狩猎场,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地方,南疆王派了奚九去。


    说明他们根本没把她的命当命。


    而这次南疆和大梁之间的斗争,稍微细想一下,便能明白奚九深处的位置,那她是否也是最先冲在前面的?最先丧命的?


    姜邑不敢想。


    奚九垂着眼眸,缄默不语,神情看不出一丝端倪,连姜邑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屋内越发静。


    “多谢王爷的好意,但这是我的事,与王爷无关。”奚九道。


    “王爷好好呆在同会馆,莫要掺和进来,就算中京再怎么乱,王爷也不会有大碍。”


    这事归根结底是大梁和恒武王与南疆的事情,跟西羌无关。两边就算动起手来,也会顾及到西羌王,不会伤害姜邑。


    见奚九油盐不进,姜邑有些着急,连平日里的风度都有些顾不上了:“我是担心你!”


    奚九神情微怔,默默抬眼看着姜邑。


    “我才不管中京乱不乱,这些和我没有关系,但是奚九,我担心你!我不想看到你如当年在狩猎场一般,被推到最前面去。”


    “南疆,或者大梁,他们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姜邑越说越愤怒,或者还夹杂着心疼,总之,已经没有温和的气质。


    他看着奚九,认真道:“奚九,你来我的身边吧。只要你不参与进去,他们顾及西羌的面子,不会伤你。”


    奚九和姜邑在那晚最后说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姜邑从武卫营出来后,神情就极为难看。


    看来两个人并没有聊妥。


    眼看离皇帝寿辰越近,中京的气氛就越是奇怪。


    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可所有人又隐忍不发,最后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与平静,宛若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刻。


    一切都在照常运行,武卫营巡逻,文武百官上值,宫内宫外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寿诞,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的处理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任何改变。


    谭祁和裴知行还是要处理朝中公务,感觉上面派下来的公务更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久都没休息了。


    整个中京都处在高压的情况。


    两人下值,沿着承天门街往朱雀门走。


    谭祁面色疲惫,唉声叹气道:“如今真是人心惶惶,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得,什么都做不得,憋得人心里难受。”


    裴知行抿着唇没说话,他面色有些发白。不知为何,裴知行这几天总是心绪不宁,时常半夜惊醒,已经许多天都没睡好了。


    做的梦大多都是关于奚九,一些是两个人以前流浪的事,也有后面两人长大后的事。


    可是梦境总也不圆满,梦到奚九不喜欢他,总是离他远远的,冰冷的看着他。她不会抱他,也不会亲他,奚九似乎对他没有了任何爱意。


    这么快就不喜欢了吗?


    裴知行总是从梦中惊醒,才意识到是梦。


    他很想见到奚九,但两人都十分忙碌。


    见裴知行沉默了一路,谭祁侧目看他,问道:“裴兄,你怎么都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


    裴知行垂眼,侧脸白皙清隽,眉目疏淡,带着倦意:“没睡好。”


    谭祁丧丧道:“我也好多天没睡好了,实在难以入眠。”


    说实话,这段时间在中京,估计没几个人能够安然入睡。


    “圣上命令你我二人去办这事,虽是为了提拔我们,但我瞧那南疆和恒武王也不是吃素的,不像是会被束手就擒的人。”谭祁在裴知行身边压低声音说着。


    前段时间,皇上把秘密处理南疆和恒武王的事情交给了谭祁和裴知行去办。其实朝中比他们二人官职高的大臣比比皆是,但皇上此举是为了提拔新臣。


    裴知行怏怏道:“有宫中的金吾卫和城中禁军一起去,他们势单力薄,翻不出浪来。”


    “这你就怕了?堂堂大理寺丞,就这点胆子。”裴知行瞥了一眼谭祁。


    “我没怕!”谭祁急道。


    “我是觉得奇怪,他们难道不知这是场鸿门宴,就是为了请君入瓮,难道他们没有后招?”谭祁皱眉道。


    “有后招也来不及了。”裴知行淡淡道。


    承天门街不是说话的地儿,两人低声聊了两句便住了口,往外面走去。


    不远处,迎面而来一辆马车,看着华贵非常,谭祁和裴知行都抬眼看去,马车与二人擦肩而过,往皇宫而去。


    “又是那位西羌的亲王。”谭祁远远的看着马车的背影。


    他好奇道:“寿诞这日还未到,外邦使臣皆无需入宫朝见。他这时进宫是为啥?”


    裴知行遥遥看着:“不清楚。”


    谭祁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低声问裴知行:“你问你那暗卫了吗?为何两人会从巷子里出来。”


    裴知行回答:“奚九说,那位西羌亲王认错了人,所以才私下询问她。”


    “这也能认错人?”谭祁眉心微蹙,觉得理由有点牵强。


    但这是裴知行和奚九的私事,谭祁不好多说什么。他只道:“那这位西羌的亲王眼神不太好。”


    裴知行没说什么


    中京的消息传的很快,尤其是在上层的达官显贵之间。


    第二日,西羌亲王入宫之事便传遍中京,


    裴知行在御史台上值,昨晚他又做了噩梦,醒来心悸了许久,早上去上值时,面色愈加苍白。连御史台的同僚都关切询问他,可需要休息一天。


    裴知行摇头道:“不用。”


    几人穿着朝服,往御史台而去。御史台有人轮宿,负责应对紧急事物,处理紧急奏报,到白日里换值的人来了,他们才能离开。


    当裴知行一行人路过都厅时,已经有好些人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事,众人面色各异。


    隐约能听见西羌,赐婚等等,离得远了,裴知行也没听清在讲什么。


    裴知行对他们围在一起的事不感兴趣,径直往自己厅院而去。因为没睡好,他现在心情极差,气压也低。


    御史台的官员知他家世显贵,也不敢随意来触他的霉头。


    “那圣上召他进去了吗?”有人八卦道。


    轮宿的官员颔首道:“自然召他进去了,毕竟是外邦使臣。”


    有人惊讶道:“皇上同意了?”


    轮宿的人摇摇头道:“具体同意没有不清楚,反正没听说昨晚让拟圣旨。”


    “那就是还没下定论嘛。”有人道。


    “应该是。”轮宿的官员道。


    “赐婚定然是正妻之礼吧。”


    “对的,真不知这西羌亲王怎么想的。中京遍地是高门贵女,怎会想到求娶这一位”


    “家世相差太多。”


    “是啊,从未听说过有这人。”围在一起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几人还在感叹,浑然不知身后站有一人。


    听到西羌亲王,罕见的,裴知行的心脏重重一跳。裴知行的脚步顿住,侧目往那一群人看去。


    “诸位在说什么?”


    裴知行清冽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如冬日冷泉,带着丝丝凉意。几人一惊,忙转头看去,只见裴知行平静的站在他们的身后。


    “中丞大人。”几位御史台官员忙向他行礼。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裴知行面色清冷,直直的看着他们。


    “额,是昨日宫里的事”轮宿的官员支支吾吾,有些无措。他错以为是裴知行不喜他在办公之地,谈论其他事情。


    “什么事?”裴知行语气越发平静。


    轮宿的官员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见裴知行不怒不喜,一张白玉颜泛着寒意。


    轮宿的官员心中叫苦不迭,又不得不说:“昨日西羌亲王进宫,求见皇上,让皇上为他赐婚。”


    都厅内安静一瞬。


    裴知行愣住,眉心微蹙,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直勾勾的看着人,轻声问道:“赐婚?”


    “是的。”轮宿的官员点点头。


    不知为何,裴知行的心越跳越快,急促到胸腔都有些闷痛。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下一秒便会消散:“和谁?”


    轮宿的官员挠挠头,道:“具体是谁不清楚,反正不是大梁的贵女。下官听宫里人说,亲王求娶的是京郊军营的一名校尉。”


    “姓”一个校尉的名字,轮宿的官员实在记不起来。


    他身旁,昨夜和他一起值夜的人悄声提醒道:“姓奚。”


    “哦对对对!”轮宿的官员一下子想起来,“她姓奚,奚校尉。”


    ……


    裴知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御史台,他坐在马车里,面色惨白如纸,手却在不停的轻颤,怎么也没办法控制住。


    他垂着眼眸,连视线都没有归处,漂泊无依。裴知行现在没有丝毫情绪,大脑空白,悲伤愤怒都没有,茫茫然像身处荒原。


    他只想要立刻,马上见到奚九。


    车厢内,裴知行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很轻的,不断的重复着,有些神经质:“别慌,别慌,先见到奚九。”


    对,先见到奚九。


    裴知行慌乱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他先去武卫营找了奚九。


    可禁军首领说:“奚九今日不在武卫营。”


    “她不在?”裴知行一怔。


    禁军首领忙解释道:“她向我告了假的,今日不来上值。”


    “裴世子找她有何事?可先告诉下官,待奚九回来后,我会告知她。”


    裴知行沉默半晌,摇摇头:“没。”


    他转身上了马车。


    不安和恐慌已经将裴知行淹没,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裴知行死死的掐住自己颤抖的手:“没事,裴知行,见到奚九就好了,见到她就好了。”


    车外,靖安侯府的车夫问道:“世子,我们还要去哪里?”


    车内人沉声道:“同会馆。”


    同会馆是外邦使臣居住之地,有宫中的金吾卫把守着,寻常百姓不得进入。就算是官员,也需要查看印信,有公事才能进入。


    这是为了保护外邦使臣的安全。


    不过,这些在奚九面前,皆可视作无物。


    她身形矫健敏捷,速度极快,如狸猫一般,避开了所有的金吾卫以及使臣亲兵,径直进到了姜邑所住的房间。


    屋内,姜邑披散这一头青丝,穿着单薄的衣衫,衬得人纤瘦修长。这衣衫太薄,竟隐隐透露出苍白肤色。


    他看向屋内悄无声息出现的人,两人都没开口。


    奚九沉默的看着他,面色如冰:“为什么擅作主张,让皇上赐婚?”


    “我只是想帮你!”姜邑慌张解释道。


    “只要你我身上有婚约,只要你不参与这些,你就不会有……”


    “我说过我不需要!”奚九打断他。


    奚九实在不想再维持那些表面的礼节。


    “我不需要你的好心,更不需要你擅作主张替我筹谋。”


    姜邑的行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奚九原本只需要安静等待寿诞那日,与外面的大军里应外合,起兵造反即可。


    可赐婚,把奚九置身于更多人的视线下。


    “我那晚便说过,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天涯路人。”奚九沉默道。


    “奚九……”姜邑呐呐道。


    姜邑心碎万分,他缓缓走到奚九面前,含着泪意看向她,唇齿轻颤:“可是我不想与你天涯路人。”


    “命运让我再次遇见你,我不想看你身陷囹圄,不想看你卷进漩涡。我想带你回西羌,我想让你平安顺遂。”


    姜邑的眼泪落下,单薄的身子靠近奚九,额头轻轻抵着奚九的肩:“奚九,我喜欢你。”


    房门“砰——”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门栓断裂,外面的寒气涌进屋内。


    外面传来凌乱脚步声,有人惊呼:“裴世子,万万不可!”


    但已经于事无补。


    一群人拥挤的站在门外,众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声。


    裴知行站在门口,脸上血色褪去,死死的看着屋内亲昵靠在一起的身影。他极力克制住濒临失控的情绪,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竟然连心脏都不再跳动,


    良久,裴知行嗓音颤抖,一字一顿道:“奚九,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一点修罗场


    第46章 第 46 章 可以吗


    裴知行眸光寒冷, 径直踏入房间内,二话不说,门一甩,大门“砰”的关上, 简直震天响, 差点撞上了外面人的鼻子。


    众人:“”


    外人低声嘟囔道:“……好凶的脾气。”


    原本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还想看场好戏,没想到碰一鼻子灰。怎么记得裴世子是因为性格清冷, 天资聪颖而名贯中京。


    和传闻咋不一样


    外人的目光全部被隔绝,屋里一下子静得吓人。


    裴知行站在门口,没上前, 就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那个紧依着奚九的人。


    眸中含着泪光, 欲落未落。穿着单薄的里衫, 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以及紧紧依在奚九身侧的, 楚楚可怜的姿态。


    如果再看不出来什么, 那裴知行就太蠢了。


    贱人。


    裴知行几乎是怒火中烧,气的咬牙切齿。愤怒让他的眸子亮的惊人,跟燃着两蔟小火苗似的。原本清冷的眉眼, 染上秾丽的红。


    实在漂亮。


    “奚九,裴世子他……”姜邑懵道。


    从裴知行破门而入,姜邑整个人就有点懵圈。姜邑确实调查了奚九很多事,知道她在靖安侯府当暗卫,后面才去到京郊军营当的校尉。


    只是他不知道奚九和裴知行的关系,只以为二人是主仆。


    下属谈个恋爱,他裴知行也要管?


    裴知行哪里能听得姜邑在那里柔声细气的唤奚九的名字,勾引人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现在还要装可怜无辜?


    这完全踩在了裴知行的雷区。


    原本因为赐婚的消息,裴知行陷入了慌张无措中。但在看到奚九和这个贱人亲密相依那一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怒气上涌。


    他上前,一拳就要打在姜邑脸上。


    奚九突然抬手,钳住他的手腕,裴知行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奚九,你竟然敢拦我!”裴知行不可置信的看着奚九,眼眶泛红,难过的要命。


    旋即他又突然笑了出来,嘲讽似的:“我不就是给他一拳么,怎么,这你心疼了?”


    “不是。”奚九否认道。


    姜邑毕竟是西羌的亲王,一拳下去,事情非同小可。


    奚九将裴知行的手拿下来,顺势握在手心里,安抚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赐婚的事情没说清楚回哪里去?!”裴知行一把甩开奚九的手。


    裴知行生气,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我还不知二位何时情深至此,已经到了需要圣上赐婚的程度。”


    裴知行的脾气克制了又克制,不至于让自己像一个疯子似的,在姜邑面前失了风度,落了下风。


    他转头看向姜邑,双手抱臂,嗤笑一声道:“姜王爷也就前段时间才来的中京,与奚九才认识几天,王爷就情根深种,要让皇上为您赐婚。”


    “王爷的感情未免来的太快,太廉价了些。”


    姜邑下意识的看了眼奚九,看样子裴知行并不知道奚九的身世。


    奚九隐瞒,姜邑便没说漏嘴,他只道:“这是我和奚九的事,与世子无关。”


    “与我无关?”裴知行扯了扯唇角,似乎听到了笑话。


    猝不及防的,裴知行转头,吻上了奚九的唇,带着不容抗拒。但和以往的缱绻不同,裴知行用尖利的犬齿,抵住奚九的下唇,骤然加深力道。


    鲜血在二人的唇齿间弥漫。


    一阵刺痛袭来,奚九微微蹙眉,却纵容着没推开他。反倒是裴知行立刻退开来,没有陷在亲吻中。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你们”姜邑面色怔松,呆滞的看着二人,完全没反应过来。


    裴知行好整以暇的看着姜邑,他本就皮肤白皙,如今唇上沾着鲜血,血腥又透着极致的艳丽,勾人的妖精似的。


    裴知行薄唇微勾,挑衅似的开口:“还与我无关吗?”


    姜邑沉默不言,如鲠在喉,神情变得极为难看。


    临走时,裴知行轻飘飘的丢下一句:“劝王爷莫要做插足别人感情的”


    “贱人。”


    裴知行放了狠话,便转身离开,徒留姜邑僵在原地。裴知行脸上的笑立刻落了下去,眉眼沉沉,含着冰霜。


    变脸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门“刷”一下被拉开,外面趴在门上偷听的人,动作还没来的及收回,颇为滑稽的立在原地,有人还因为惯性摔倒在地,四仰八叉。


    裴知行冷眼看着他们。


    “哈哈,我们只是路过,什么也没听见,一点也没听见。”几人面面相觑,挠挠头,尴尬的笑了几声。


    见裴知行面如冷玉,整个人散发着寒意,几人笑了下,又笑不出来了,闭上了嘴。


    “滚开。”裴知行冷声道。


    “啊,抱歉抱歉抱歉!”几人才意识到裴知行要出去,急忙将门让开,“世子您请,您请!”


    裴知行头也不回的离开,连眼神都没分半分给别人,也包括身后的奚九


    回到靖安侯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出裴知行的心情糟糕,他沉着脸,一言不发。


    众人皆避开他,院子里一片寂静。


    奚九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有些头疼,思考着等会儿要如何跟他解释。


    才刚一进屋,奚九便被裴知行按在门上,用力亲她。


    奚九下意识的抬手轻抚他的腰,裴知行却立马斥道:“别碰我!”


    好凶。


    两个人亲到了软塌上,奚九半靠着,裴知行直接跨坐在奚九身上,低头看她,眼中含着恨意与怨气,他咬牙切齿道:“他碰你哪里了?”


    奚九抬眼看他,眼眸漆黑如墨玉一般。两人目光交缠,奚九还没说话,裴知行眼眶就红了。


    就像是憋了很久的难过,在外面忍了又忍,在两个人独自相处时,才红了眼。


    裴知行一把捂住奚九的眼睛:“不准看我!”


    奚九的眼前陷入黑暗,又以为缝隙透出微光,她轻轻眨了眨眼,睫毛扫过裴知行的掌心。


    “好。”奚九听话的闭上了眼。


    “他是不是碰你这了?”裴知行执拗道。


    裴知行实在太恨,看见奚九和别人亲密无间时,他大脑都空白一瞬,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沿着四肢百骸蔓延。


    他从小就和奚九在一起。


    从小就在一起!


    他们相依为命,彼此依靠,一路上经历过多少坎坷才走到现在,这中间从没有过别人!


    可为什么偏偏就有人,想要勾引她!抢走她!


    裴知行实在太恨!


    不等奚九回答,裴知行直接扯开奚九的衣领,露出她修长的脖颈。裴知行看似很凶,手却一直颤。


    裴知行一口咬上去,埋首在奚九的颈侧,整个人都伏在她的怀里。


    颈间一阵刺痛,奚九的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当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肌肤上时,奚九怔愣的睁开双眼。


    他连哭都憋着,没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眼泪却跟流不尽似的,烫的奚九有些不知所措。


    奚九抬手,轻抚裴知行的脊背,顺着他的脊柱缓缓往下,一下下顺着,动作轻的像是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好了,别哭。”奚九轻声安慰道。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他就靠过来一下,我甚至都没抱他。就算世子不进来,我也会推开他的。”


    外面天光大亮,软塌靠在窗边,冬日阳光洒落,将两人温柔包裹。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奚九解释的嗓音温和又平稳。


    “怎么就把世子气成这样。”奚九低声道,带着一丝纵容和亲昵。


    裴知行猛地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眼尾泛红,眼中含着泪,湿淋淋的。


    他强撑着气势,死死的咬着下唇,恨声道:“你是不是变心了!”


    “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姜邑,你背着我偷偷去见他!你们一定见过很多次,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喜欢你,甚至找圣上给你们赐婚!”


    裴知行语气咄咄逼人,他越说越恨,气的整个人都在轻颤。


    奚九都不知道他脑回路怎么转的,立马否认道:“没有变心,也没有偷偷见过他很多次,就见过两次,世子都知道的。”


    就两次,小巷里一次,同会馆一次,两次都被裴知行撞见,哪里就成了裴知行口中的很多次。


    奚九真的冤枉。


    “骗子。”裴知行直直的盯着奚九的眼睛,涩声道。


    裴知行不是感觉不出来奚九这段时间的烦乱和冷淡,尽管奚九藏得很好,但裴知行实在太了解她。


    有时候裴知行会很惶恐,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接吻,或者撒娇,这些温情小意,裴知行都试过,可是奚九还是有心事。


    是什么呢?


    是不太喜欢他了,腻了,烦了,想着要怎么甩开他吗?


    “骗子。”裴知行又重复了一遍。


    奚九所有的解释哽在喉间,“骗子”这两个字,如枷锁般,牢牢的束缚着她,其实也没错,她确实是骗子。


    裴知行早晚要恨她,早一点晚一点好像也没太多差别。


    奚九沉默下来,不再解释。


    可裴知行的眼泪却滑落下来,声音止不住的轻颤,嘴角勉强勾着笑:“怎么不说了?你不是没变心吗?”


    “其实你不用藏着掖着,就算你说不喜欢我了,也没事,我们好聚好散。我不会在祖父面前说什么,也不会阻碍你的前程。我裴知行不是那么下贱的人,也不会缠着你,奚九,你可以直说的,没必要骗我。”


    裴知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字字清晰。这些话冰冷的裴知行都有些陌生,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说出这些狠话。


    但裴知行立刻就后悔了,他不想的,他一点也不想跟奚九决裂。


    他哭的实在可怜,又很倔强,跟被雨打湿的花似的,狼狈极了。连带着奚九的心,也被他哭的又酸又涩。


    奚九震惊于裴知行何时有过这些想法,竟然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他在奚九的面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矜贵的,就算偶尔主动些,都会脸泛红霞。


    这真的太不像裴知行了。


    奚九沉默了几秒,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她抬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痕,静静的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厌烦和不耐。


    奚九轻声说:“没有不喜欢世子。”


    “世子明知道的,属下只喜欢过你。可能属下这段时间太过忙碌,忽略了世子的感受,才让世子产生这些不安,还望世子见谅。”


    奚九轻声细语的跟裴知行赔罪,哄着他,又亲吻他脸上的泪痕,简直把所有的耐心都给了他。


    明知再过几日会发生什么,奚九在这一刻还是心软,不愿见他难过。


    她是真的喜欢裴知行。


    就像被从淹没头顶的冰湖中被人猛地拽了起来,裴知行重重的抽噎了一声,随后扑倒奚九的怀里,死死的抱着她,他哽咽着唤她:“奚九,奚九。”


    “我刚刚说的是气话,你不许听!”裴知行难过的要命,但语气还是骄纵。


    奚九顺势抱着他,轻笑一声:“好。”


    两人拥抱着,紧密无间,亲昵又自然,时间变得静谧温馨。


    良久,奚九开口解释道:“皇上没有赐婚。”


    这是姜邑告诉她的,皇上虽召见了姜邑,但是没看中奚九的家世。皇上心中有合适的贵女人选,但是姜邑拒绝了。


    因此这是没成。


    “嗯。”裴知行头埋在奚九的肩上,声音闷闷的。


    “可是我当时害怕。”裴知行抬头看向奚九。


    他眼尾哭的湿漉漉的,很勾人,奚九趁裴知行说话时,轻轻的吻了下他的眼眸。


    裴知行乖顺的闭着眼睛,任奚九亲吻他。裴知行气消了以后,总是很听话,很乖,让人心软。


    “害怕什么?”奚九明知故问道。


    裴知行回答:“我怕你真的和别人成婚了,那我怎么办呢?”


    “那世子怎么办?”奚九笑着问。


    裴知行抿唇,沉默半晌,语出惊人道:“我去你的府里,当你的宠侍。”


    大梁虽是一夫一妻制,但是男人可以纳妾,女人自然也可以有宠侍。区别只在于,在家里谁的地位更高。


    但裴知行是靖安侯府的世子,家世显贵,出去给一个女人当宠侍,实在是骇人听闻,这在中京得引起轩然大波。


    “我每天占着你,就算他是你的正夫,你也不能去他的房里。”裴知行继续说着,全然不管自己说的话多逆天。


    奚九真被他可爱到了,亲了他一下,笑道:“好。”


    裴知行还跨坐在奚九的身上,他低头和奚九亲吻着。


    剧烈争吵后的亲吻,总带着难以言喻的情愫,就像是紧绷过后的放纵,更容易使人沉溺于欲.望的漩涡,难以自拔。


    亲着亲着,一切都变了味道。


    欲.望掺杂在空气里,不断向外扩散着,这使空气变得更加粘稠,让人呼吸不上来,从而脸红心跳。


    裴知行的衣服不知何时松了,奚九的手抚着裴知行的腰,顺着缝隙潜入,触碰到那细腻温软的肌肤。


    裴知行下意识缩了一下。


    奚九抬眼看着裴知行,眼眸深邃黝黑,仿佛要把人整个吸进去。她哑声道:“世子,可以吗?”


    裴知行脸上早已满脸红晕,双眼迷离,因为亲吻,唇又红又肿。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但外面天光大亮,透过窗纸,屋内一切都亮晃晃的。


    这是白日宣淫。


    裴知行又羞耻起来,耳根红透,声音跟挤出来似的:“去床上。”


    奚九将人抱到床上,这是奚九第一次以里面的视角,看这张床。身下是柔软的云锦被,抬眼是月白的床幔垂落,严丝缝合,将床上的光景遮掩得影影绰绰。


    裴知行的眼紧紧的闭着,感受着奚九的亲吻,落在自己柔软的唇上,平直的肩上,以及劲瘦的腰腹上。


    他的肌肤随着奚九的亲吻变得滚烫,灼热。


    眼见着亲吻越发往下,裴知行一把拉住她,喘息道:“别,不用了。”


    “好。”奚九很少违背裴知行的话。


    她又上来,亲吻着裴知行的唇,裴知行抬手勾住她的后颈,急促的呼吸声充斥着幽闭的帐缦之内。


    奚九睁眼看着裴知行,他一头青丝铺在床上,脸上因为情.潮而变得红润。双眼紧闭,睫毛轻颤着,看着有些艳。


    裴知行身材很好,匀称修长,更难的是皮肤很薄,轻轻碰一下就留下痕迹。


    奚九抚摸着,有些爱不释手。渐渐的,手开始往下,一点点,越来越深。


    裴知行的脸埋在奚九的颈侧,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奚九的动作顿住,道:“世子难受?”


    “有点撑。”裴知行哼了一声,眼前白光乍现。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不痛,但是有点胀,麻麻的,让人忍不住缩起来,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可是腰被紧紧桎梏着,根本逃脱不开。


    裴知行喘了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奚九听着裴知行在自己耳边哼哼唧唧,眼眸暗了暗,没忍住,下手重了点。


    不知为何,裴知行特别想哭,眼泪根本控制不住,顺着眼尾落下来,奚九被他哭的手足无措。


    “很痛吗?抱歉,是属下没控制住力道,伤了世子。”裴知行本来就娇贵,奚九以为裴知行受不住,忙想着收回手。


    “不是,奚九。”裴知行仰着脸,去亲吻奚九,咸涩的泪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不是的,不是这个。”


    或许是才经历了赐婚的风波,裴知行心绪动荡,他总是隐隐不安,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情绪没办法控制,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尤其是在现在,全身心的依赖着奚九的时候,裴知行就很想落泪。


    他含着泪,命令道:“奚九,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奚九的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眼睫,眼底情绪翻涌着,又被强制压下去。奚九克制的吻了一下裴知行的唇,低声道:“我尽量。”——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47章 第47章 我想你


    裴知行是第一次。


    紧张又不适应, 不是喊疼,就是说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握着奚九的手不让动, 稍微动一下就泪涟涟的样子, 娇气的厉害。


    奚九因为对裴知行怀有愧疚, 自然是对他千般纵容,万般将就。几乎是裴知行稍微有一点不舒服, 就会停下来关注他的情况,害怕伤到他。


    哪怕自己没尽兴,奚九也克制着。


    但说实话, 奚九没什么经验,她身边就裴知行一个人, 几乎对男人的了解都来自于裴知行, 因此奚九也不太搞得懂男人的心思。


    比如, 在这种时候, 男人让你停,不代表是真的要你停。


    刚开始的时候,才刚进去, 裴知行就眼泪直掉,奚九以为是他痛,当下便说:“算了,以后世子准备好再说。”


    可是裴知行拽着人,伏在她怀里亲她,强势的说:“你不准走!”


    奚九眼神都暗了下去,又被裴知行拉进了帐缦内。


    奚九毕竟怜惜裴知行,知他是第一次, 动作已经很轻了。但偏偏裴知行敏感的要命,眼泪跟不要钱的一样流,奚九真是举步维艰。


    但世子的心思跟那海底针似的。


    奚九动,他说难受。奚九不动,他更是要骂人。


    裴知行觉得自己快到了,眼前泛着白光,灵魂像飘在天上。他紧紧闭着双眼,喘着气,胡言乱语的说着一些话,自己也听不清是什么。


    恍惚间,裴知行似乎听到奚九轻声问道:“世子真的不要了吗?”


    并且,她是真的停了下来。


    “呜”裴知行难耐的喘了口气。


    快.感因为奚九的停滞而中断,飘飘然的灵魂被猛地拽入凡间,身体陷入了极致的空虚中,这样不上不下的感觉,让裴知行不自觉溢出生理性眼泪。


    他睁开含着春.情的双眸,水汪汪瞪着奚九,礼义廉耻全部抛在脑后,气急败坏道:“每次都停,你到底行不行?!”


    奚九:“?”


    能力遭到质疑。


    她后知后觉,原来世子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帐幔低垂,如云叠雾积,将内里光景遮得欲语还休。


    一只手探出帐内,手指瘦削而修长,隐约可见净白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的血管。此时,这只手无声垂落着,正随着晃动的节奏无力地微蜷。


    似是碰到哪里,有些痛,帐内传出一声低.吟,仿佛从齿关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奚九,奚九,真的别,不要了。”


    晃动的帐缦并没有停歇,帐内传出来一道女声,沉稳平和:“世子可以的。”


    她完全不停,甚至托着裴知行的腰,让两人肌肤相贴。


    “混账东西!我我让你停下来。”裴知行颤声骂她,他侧着脸喘着气,眼尾泛红,脸上汗津津的,汗顺着腰腹往下滑落。


    奚九却低头轻了轻裴知行汗湿的脸,浑不在意的哄他:“世子好乖,再坚持一下。”


    随后直起身,抬起裴知行的腿,带茧的手指陷在雪白细腻的皮肉中。帷幔晃动,带着隐秘的节奏。


    她的动作更沉更重,裴知行受不了,身体不断发颤,他仰着头,如引颈就戮的天鹅。


    半晌。


    “呃……”裴知行猛的哭喘一声。


    稠白的珍珠便泄了出来,落在裴知行的腹部,奚九垂眼看着,一时竟不知是裴知行的肤色更白,还是那东西更白。


    帐内春情暖欲,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奚九那天告了假,因此没有回武卫营。两人从天光大亮,到日头西斜,就没从床上下来过。


    裴知行黏人,白皙修长的手攀着奚九的肩,如菟丝花一般,死死的缠绕在她身上。奚九稍微挪开他的手,裴知行就要生气。


    然后开始说这里不舒服,那里痛,怪奚九下手太重。


    看着他脖颈上的青紫红痕,奚九知道,掩在下面的还有更多。难得的,奚九有点心虚,道:“哪里不舒服?属下给世子揉揉。”


    可穿上衣裳的裴知行莫名又找回了羞耻心,红着脸斥她:“那里怎么揉!登徒子。”


    奚九:“”


    她真没别的意思。


    见外面暮色四合,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暗了下去。帐内充斥着糜烂腥甜的气味,简直让人脸红心跳。


    再躺下去,真的有些晚了。


    奚九刚起身,裴知行急忙问她:“你去哪里?”


    “我去给世子叫些水,洗漱一下。”奚九回答,又看了眼床上,道,“顺便把被褥也一起换了。”


    锦被上有些地方被裴知行淋湿了,晚上没法盖。


    裴知行脸“腾”一下就烧起来,耳根都红透了,清醒过来,他勉强记起来,自己方才是怎么歪缠着奚九,一副浪荡模样。


    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哦,你,你去。”裴知行磕磕绊绊道。


    奚九穿好衣服起身,掀开帐缦,天色果然晚了。


    因为是临时回来的,屋里还没来的及烧地龙,冷空气涌入了帐缦内,将帐中热气带走,冷得裴知行瑟缩一下。


    奚九将干净的被子给裴知行掖好,道:“世子先躺着,别着凉。”


    她在这场情事中,对裴知行可谓是体贴至极,幸福的裴知行有些头晕目眩。


    天色太晚,屋里没开灯,有些黑,裴知行看不太清奚九的神情,只能看见她高挑的轮廓身形。见奚九要出去了,裴知行莫名有些心慌,从被中探出手,拉住奚九。


    “奚九。”裴知行着急唤她。


    不知是天太冷,还是奚九穿的太少,裴知行觉得奚九的手有些凉。


    裴知行就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一抬手,一截如玉般手臂便露了出来。奚九怕他着凉,将裴知行的手放回被子里。


    “世子,怎么了?”奚九温声问道。


    其实裴知行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心慌,不想让她走。奚九也没催他,就安静的看着他。


    良久,裴知行才涩声道:“你快些回来。”


    奚九闻言,笑了声:“世子怎么这么黏人,属下只是出去叫个水,很近。”


    可裴知行这次没有脸红,他探起身,凑上去亲了一下奚九,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带任何情.欲。他依恋道:“你快些回来,我想你。”


    人还没走,就开始想念了。


    跟羽毛尖轻扫心脏,奚九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因为裴知行变得酥酥麻麻的。


    明明是极温馨的场面,但是很突然的,奚九的心底却涌上一股苦涩的情绪,让心变得皱皱巴巴,怎么也抚不平。


    她想,这样美好的时光,这辈子,只有这一天。日后与裴知行天各一方,此生恐怕再难相见。


    裴知行性子这么傲,断然不能接受别人的背叛。他会恨她,或许连带着这一天,两人亲密的情.事,也一并恨了起来。


    奚九,这是你的报应,是你应得的。


    谁让你骗了他。


    奚九沉默的看着裴知行,心绪百转千回,眸底是很多裴知行看不明白的情绪。奚九莫名问道:“属下可以亲您吗?”


    裴知行几乎毫不犹豫,抬起手臂勾住奚九的后颈,送上了自己的吻。奚九搂住裴知行的腰,将人托起来,紧紧贴在一起。


    昏暗的屋内,只剩下交缠的喘息声与“啧啧”水声


    待两人收拾好以后,天早已黑透。


    奚九没办法留在侯府里,中京事忙,今天的空闲都是紧巴巴才挤出来的,只请了半日去同会馆,原本中午就得回去。


    谁知道裴知行闯了进来,又哭又骂,最后闹到床上,把奚九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搭进去了。晚上是断然不能留下的,必须得回武卫营了。


    裴知行舍不得她,亦步亦趋的跟着奚九到了侯府的偏门,这里的护卫都被裴实支走了,空无一人。


    晚上风有点大,实在太冷,裴知行原本沐浴过后红润的脸色,都被寒风刮的苍白。


    “世子回去歇着吧,现在天色太晚了。”奚九劝道。


    裴知行裹着大氅,单薄的站在寒风中,看着真是可怜极了。裴知行紧紧的贴在奚九身边,不愿跟她分开。


    裴知行突然道:“要不我去武卫营陪你睡,天亮我再赶去上值。”


    先不说武卫营里到处都是人,靖安侯府的世子莫名其妙出现在那里多让人震惊。就说奚九住的那个地方,床窄被薄,四面漏风,裴知行这矜贵的身子,估计得生病。


    “不必,那里条件太差,不适合世子去住。况且属下今夜得去巡逻,晚上回不去的。”奚九拒绝。


    可裴知行还是舍不得她,倔强的抿着唇,拉着奚九的袖子,不让走。奚九实在心软,低头亲了亲他的唇,安慰道:“过几日便回来看世子,好不好?”


    “不好。”裴知行赌气道。


    几日的时间太长,裴知行甚至觉得,从天黑到天明的夜晚都太过漫长,他是连半刻钟都不愿离开奚九。


    奚九知道裴知行是在耍性子,他只是有些不舍,但他不会真的阻碍奚九做事。奚九又亲了亲裴知行的唇:“回去吧,晚上风大,世子容易着凉。”


    “你就是想赶我走,片刻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负心女!”


    裴知行心中郁郁,顺势咬了一口奚九,用犬齿厮磨着奚九的下唇,有些刺痛。但奚九觉得无所谓,发点小脾气而已。


    奚九低低的笑了出来,她摸了摸裴知行有些冰凉的脸,光滑细腻:“原来属下在世子心中是负心女?”


    “你就是!让你停你也不停,我浑身到处都疼,都怪你!”裴知行这话既像责备,又像撒娇,语气软绵绵的,骂人都没什么力道。


    他又气道:“现在你还要走,睡过就把我丢下,负心女!”


    完全就是恃宠而骄啊。


    奚九实在是觉得他可爱,心都化了,将人拽到避风的墙角,四周黑黢黢的,连灯笼也没有,也没有外人,一片寂静。


    奚九深深地吻住裴知行,挑开他的齿关,探入他的口腔,含着舌尖,与他唇齿相依,濡湿着。


    许久奚九才松开他,哑声道:“真得走了。”


    黑暗中,裴知行突然拉住奚九的手,嘱咐道:“奚九,这几日中京有大事发生,你在武卫营需得注意安全,莫要逞强出头。”


    裴知行并不是一个功利心很强的人,他并不奢求奚九能挣得功名利禄,配得上他的身世。


    他只希望奚九平安。


    奚九眸光微动,道:“好。”


    ……


    奚九只在京城里巡逻,同会馆那边的事务不归武卫营管,全权由宫里的金吾卫把守着。


    随着中京的戒备愈发森严,无论从各处传来的线索都是,需得尽快动手,不能再拖了。为此岜疆找过恒武王多此,希望可以提前动手。


    可是恒武王此人野心虽大,却胆小如鼠。哪怕他们的兵早已潜伏在中京外,恒武王仍旧心中惴惴不安,推拒道:“再等等,皇帝在寿诞这日的戒备心最弱,此时攻其不备,更能拿下中京,”


    恒武王这边不动手,南疆也只能隐忍不发。


    随着皇帝寿诞的临近,大战一触即发。


    五日,四日,三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战的爆发,一定会发生在中京城内。


    可是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在寿诞的前一天夜晚,埋伏中京城外的赵武王以及南疆的军队,遭到袭击。


    驻守在京郊军营的玄甲卫以及从雍州调来的十万大军,将谋反的军队前后夹击,打的溃不成军。


    中京的同会馆,更是被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所有的外邦使臣,无论是谁,皆插翅难飞。


    原来皇帝一直按耐不动,不仅仅是为了请君入瓮,更是为了等待调兵。如果只是为了杀赵武王和岜疆,在他们入城当天,甚至在来的路上就能秘密杀掉。


    但是,这并不能将其连根拔出,要想彻底断绝他们谋反的路,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日,只有将他们手中的兵全部歼灭。


    而这一切的一切,皆是由裴知行献上的计策——


    作者有话说:将剧情提上日程。


    第48章 第 48 章 大战


    寿诞前夕, 中京城内宵禁,落了锁。


    这本是常事,冬日天黑的早些,酉时初, 天将将暗了下来, 中京城便关了城门, 落了锁,要到第二日的五更天, 才将城门打开。


    这也无形之间,将中京城与外界隔离开,成为一座孤岛。


    外界的消息传不进来, 中京的消息也传不出去。


    夜色暗沉,风雪交加, 原本是百姓陷入深眠的时间, 却在深夜, 突然响起如闷雷般震耳的脚步声, 让人从美梦中惊醒。


    “怪哉,这乌漆嘛黑的,哪里来的声响?大晚上没个消停, 真是吵得人头疼。”有人被吵醒,面色不悦,揉着惺忪睡眼下床来看。


    才刚一推开院门,这人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灯笼“啪”的摔落在地。


    只见街道上火光冲天,将士们手中持着武器,目光如炬,面色森森。寂静长街, 无一人说话,只有如闷雷般低沉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不止如此,若人能如鸟一般俯瞰,便会惊觉,这中京四处都把守着武卫营的禁兵,如铜墙铁壁般,没有任何缺口。


    中京已有几十年未曾经历过战乱,就是十几年前北狄入侵大梁,江山动荡,但都未曾打到中京来。


    因此中京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那人心中大骇,抬手捂住嘴,震惊道:“老天爷,这是发生了何事啊?看这架势,莫不是要打仗了?”


    没有百姓愿意看到战争到来,因为战争带来的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许是军队肃杀的气场,让人心中惊惧。那人忙将自己灯笼里的蜡烛吹灭,一下子,这院落里就变成了黑黢黢一片,看不清晰。


    在黑暗中,沉闷的脚步声愈加清晰,逐渐开始跟跳动的心脏同频。那人就躲在门后,隔着门的缝隙小心翼翼的往外面看去,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寂静长街,俱是穿着玄衣盔甲的将士,红袍滚边,长戟向天。


    这是只有金吾卫的装扮。


    本以为只有一支金吾卫,未曾想,队伍的中间,还保护着一辆华贵马车,马车四周都守有将士。


    靖安侯府的旗帜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只是车帘紧闭,让人看不清里面坐着何人。


    暗处的人心中一惊,靖安侯府,那便只有两人。


    老侯爷和世子。


    正当暗中的百姓沉思此人会是谁,一道冰冷彻骨的眼神扫了过来,守在马车周围的护卫发现了他,惊得暗中的百姓,连忙将院门紧闭。


    “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那人心中不住祈祷,什么也不敢再看,急步往里屋而去。


    中京百姓如沉默的鹌鹑,尽管心中惊疑不定,料想中京定然有大事发生,却无一人敢出来探查。


    冬夜里的中京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隐隐有大战一触即发之感。


    百姓噤若寒蝉,但是同会馆的外邦使臣此时却勃然大怒。


    同会馆,已然被金吾卫层层包围。


    “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囚禁我们!我们是来贺寿的外邦使臣!!”夜里,有人大吼道。


    外邦使臣前来祝贺时都带有亲兵,这些亲兵皆实力强悍,不容小觑。他们早在金吾卫还没到达时,就根据远远的火光和脚步声察觉出不对。


    几乎是立刻,整个同会馆的人都醒了,戒备起来。


    而此时,早先驻守同会馆的金吾卫,已经把守了各个出口。若站在同会馆二楼往下看,会发现楼下皆是密密麻麻的金吾卫,站满长街。


    火光烈烈,映在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如张牙舞爪的凶兽。


    姜邑的亲兵率先与金吾卫发生冲突,他们想要护送姜邑出去,却发现往日畅通无阻的同会馆,如今被人死死控制着。


    亲兵立刻拔刀相向,院落里充斥着利刃出鞘的嗡鸣声,西羌的刀刃寒光凛冽,对着大梁的金吾卫。


    姜邑站在同会馆门口,厉声问道:“你们这是何意?莫非想要软禁本王!”


    姜邑虽在奚九面前温文尔雅,但毕竟是西羌亲王,身居高位养出来的气势,自是不会弱。


    尽管被刀剑指着,金吾卫的将领仍旧不慌不忙。他向姜邑恭敬拱手道:“使臣莫慌,今夜之事并非针对西羌众人,使臣去屋内好好歇着,夜里最好莫要出门。”


    “本王是大梁皇帝邀请前来祝贺的客人,你们却将本王软禁在此,滚开!本王要面见大梁皇帝!”姜邑立即道,他目光沉沉,面色冷淡。


    金吾卫的将领又拱了拱手,道:“是皇上下令,今夜谁也不能离开同会馆,并非末将擅作主张。”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今夜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外邦使节,皆不能出去。


    姜邑沉声道:“若本王执意要出去呢?”


    金吾卫将领为难道:“那末将只能秉公办事,还望使臣见谅。”


    两方均拔刀相向,仿佛下一秒便会有人血溅当场,同会馆内气氛凝滞的吓人。


    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长街尽头驶来一辆马车。金吾卫纷纷站列两侧,供马车经过。


    姜邑看着缓缓停在同会馆门口的马车,方才还不通人情的金吾卫将领,此时就神情殷切,忙站到马车门口迎接。


    “裴世子,您来了。”金吾卫将领站在马车外面,恭敬道。


    车门开启,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旋即,便是清瘦的身形。裴知行从容步下,站直后,身形挺拔如修竹。


    这不就是前几天,对姜邑冷嘲热讽的世子殿下吗?


    姜邑站在原地,道:“裴世子不给本王一个解释?”


    裴知行面色清冷,又成了矜贵的世家子,全然没有那日破门而入的凶悍,他道:“这是大梁之事,与西羌无关,明日便会放了诸位,还请见谅。”


    “那裴世子为何而来?”姜邑突然问道。


    裴知行不言。


    姜邑却勾唇,莞尔道:“南疆?”


    两人站在夜色中,火把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忽明忽灭,显得有些可怖。


    姜邑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他笑道:“可惜裴世子晚来一步,南疆众人早就离开了同会馆。”


    裴知行面色微变。


    站在裴知行身后的金吾卫将领更是惊愕不已,他急忙道:“不可能!末将日夜守着,绝不可能有南疆的人出去。”


    “上去看看便知。”姜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裴知行冷声道:“去看。”


    “是,是!”金吾卫将领慌了神,忙带着人冲上了二楼。


    同会馆二楼,门窗紧闭,安静异常。金吾卫将领心中直打鼓,终于觉察出不对,太安静了,这么久了,竟无一人出来过问。


    他猛地踹开其中一间房,这是南疆王储岜疆的房间。


    只见屋内亮着灯,空无一人。


    “人呢?!”金吾卫将领面色骤变,他疾步进入房间内。


    只见地上躺着几个金吾卫,衣衫被剥了干静,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早已断了气。


    南疆的王储以及他身边的人,易容成金吾卫的样子,在将领眼皮子底下悄然离开。


    见同会馆二楼久没有动静,裴知行便知道,南疆的人跑了。


    此次的围剿,分成两个战场。


    城外由玄甲卫,以及从雍州调来的十万大军,对潜伏在中京外郊的谋反军队进行夹击。城内,则由金吾卫、武卫营两支军队,抓捕恒武王及南疆众人。


    裴知行和谭祁兵分两路,谭祁和李明琅负责抓捕恒武王,而裴知行则接手南疆众人。


    紧闭的城门,切断了城内城外的联络,岜疆何时得到的消息?


    姜邑微笑着,他病弱,连笑起来都显得苍白,他道:“裴世子还不去追吗?再晚些,恐怕他们都要出城门了。”


    裴知行直直的盯着姜邑:“你知道些什么?”


    姜邑嘴角微弯,柔弱的面容下隐藏着嫉恨。裴知行高高在上,仗着奚九那点纵容和喜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那天他多嚣张啊。


    殊不知,他裴知行才是那个真正的小丑。


    姜邑心中觉得畅快,他看向裴知行的眼神中充满着怜悯和不屑。


    他笑道:“裴世子,听说你是状元出身,文采斐然,可知你们大梁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有些关系看似圆满,其实早已在崩塌边缘。”


    裴知行离开了同会馆。


    在金吾卫层层把守下,还能让人逃走,金吾卫将领内心惶惶不安,站在马车外手足无措。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世子,如今我们要如何是好?”


    裴知行没回答,一时间,空气有些凝滞。


    这种平静是极为吓人的,让人汗毛竖起。若裴知行真要动怒,这位疏忽职守的将领当场就会被革了职,扔到牢狱里。


    良久,马车里的人才开口,嗓音清冷,冷冽如寒玉。


    “吩咐下去,在中京的每个城门处都增派兵力,要提防南疆的人擅闯城门。”


    金吾卫将领心中提起的大石头,轰然落地。他神情一松,忙道:“是,末将这就去办。”


    裴知行又道:“派人在中京搜查,挨家挨户的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是。”


    言罢,裴知行又沉默下来,他端坐在车内,面色发白,微微垂着双眼,纤长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


    没有缘由的,裴知行莫名有些心慌,就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的攥着,不痛,却有些滞涩,沉闷。


    一口郁气堵在裴知行的心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裴知行突然道:“你吩咐人去趟武卫营,打听个人。”


    “武卫营?”金吾卫将领有些惊讶。武卫营在这次任务中起辅助作用,不负责抓捕反贼,只负责在中京各个角落警戒。


    金吾卫将领问道:“世子要打听谁?”


    “奚九。”裴知行道。


    他又添了句,“不要打扰到她,就打听她今日有没有上值即可。”


    很莫名其妙的,裴知行想念奚九。这样的情绪来的迅猛,如潮水一般,淹没裴知行的理智。


    他甚至想现在就去找她,让她拥抱他,亲吻他,他想死死缠在她的身上,不愿与她分别,哪怕天塌下来,他也在奚九的怀里。


    但这并不现实。


    裴知行只能让人打听她的消息,抚平慌乱的心。


    尽管金吾卫将领不知裴知行是何意,却仍旧拱手道:“是,末将这就吩咐人去办。”


    “去天直门。”裴知行吩咐道。


    “是。”


    今夜,连往日热闹的花街,都沉寂下来。


    醉月楼内,气氛陷入空前的焦灼和压抑。在醉月楼后院,原本潜伏在中京各处的无影阁人,皆一袭黑衣,来到了醉月楼。


    估摸着,有三十几人。


    “两位护法来了吗?”岜疆坐在上首,沉声问道。


    岜疆穿着金吾卫的服饰,面上进行了易容,将他深邃的轮廓遮掩住,乍一看还真像大梁人。


    “还没来。”堂中有人回答。


    岜疆呼出口郁气,站起身在堂中踱步,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也停不下来。


    众人又沉寂起来,但心绪显然并不如表面平静,人人都眉头紧锁,神情凝重。想来他们已经知道城外潜伏的军队遭受袭击一事。


    奚歌亦安静坐在下方,她穿着粗布衣,脸上涂了黑灰。她本就娇小,易容成同会馆的奴仆,从厨房后门逃出来的。


    相较于其他人的焦急,奚歌反而面色沉静,垂着眼眸沉思着。


    一炷香还没到,就听见外面有人压低声音道:“见过二位护法大人。”


    屋内众人神情激动,齐齐往门口看去。


    下一瞬,门外便进来两人。


    二人皆一袭黑衣,用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眸。他们身形挺拔,杀气凌冽,令人不敢靠近。这两人便是奚九和李慕云。


    奚歌立即起身,快步走到奚九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


    奚九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没事,姐姐会送你出去的。”


    奚歌却没说话。


    岜疆看到二人前来,面上的焦灼再也忍不住,他急声问道:“父王那边如何?”


    奚九立刻回答:“南疆死伤惨重,南疆王重伤,如今是阁主在带着众人撤退。恒武王的嫡长子战死,次子生死不明,只能知道这些。”


    奚九在玄甲卫中有线人,即使她人被调到了武卫营,对城外的情况依旧了如指掌。也是奚九提前得知了消息,通知的岜疆,让其提前离开。


    听到南疆王重伤,岜疆的神情立时委顿下去。他一生都在父亲威严的笼罩下,知晓父亲重伤,马上就慌了神。


    屋内的其他人面色也极为难看,有些慌乱。


    “殿下,您必须立刻离开中京。我们来时,金吾卫已经在挨家挨户的搜人,耽误不得。”李慕云严肃道。


    他和奚九来醉月楼时,裴知行已经带着金吾卫在搜查了。


    岜疆也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立刻振作精神,问道:“城门那边办妥了吗?”


    奚九冷静道:“天直门那边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殿下可从天直门离开。”


    中京城除了最大的永定门,还有五个角门。这些角门不是用来百姓出行的,而是用来运漕粮或是运煤等等。


    奚九在中京多年,在玄甲卫,在武卫营都安插有自己的人。天直门把守的士兵,全部替换成了奚九手下的人。


    “好。”岜疆抚掌,肃然道,“今夜便离开中京。”


    南疆此次遭受重创,安插在中京的无影阁众人亦是举步维艰,会护送着岜疆一同离开大梁。


    奚九亦然。


    醉月楼众人整装待发,等待着丑时三刻,便准备离开。


    奚歌跟在奚九身边,她一直都很安静,出乎意料的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


    奚九低声问她:“怎么了?”


    奚歌只是摇摇头,道:“没事。”


    丑时三刻,尽管中京已然戒备森严,但在奚九和李慕云的运作下,这一路还算是通畅。


    他们都换上了武卫营的服饰,乔装打扮了一番,在夜色中不仔细看,瞧不出与普通禁军有什么不同。


    奚九骑着马,昏暗的长街中,南疆的队伍跟在她的身后。


    有其他武卫营的队伍看到她,皆向她点头致意:“奚校尉。”


    奚九“嗯”了一声,并不与人攀谈。


    武卫营的人都知道她性子冷,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两支队伍擦肩而过。


    领头的校尉路过了奚九,看到她身边有个粗布衣的女人,脸上粘着灰,和众人不同。那校尉停了下来,转身叫住了即将离开的奚九。


    “奚校尉且慢。”校尉道。


    南疆的队伍停了下来,站在中间的岜疆心脏重重一跳,紧握住手中的刀柄不放。众人的心高高提起,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一时间,空气有些僵持。


    奚九平静转身,问道:“刘校尉有何事?”


    刘校尉皱眉,看着那娇小的女人,问道:“这位是谁?瞧着不像是武卫营的人。”


    武卫营虽男女兵卒皆有,但无一不是高大健壮之人,瘦小病弱的人无法通过武卫营的选拔。


    奚九侧目,瞥了一眼奚歌,面色自然道:“她是我在巡逻路上碰到的孤女,听她说是从人牙子手中跑出来的,在街上游荡,我巡逻结束后会带回武卫营审问。”


    天直门和武卫营都在西北方向,所以南疆队伍行进的方向,也是武卫营的方向。


    刘校尉颔首道:“原来如此,奚校尉做事确实严谨,我等敬佩不已。”


    中京也有乞儿,没有住处,晚上缩在巷子里,刘校尉巡逻都看到好些。但他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没管过。


    奚九面色坦然道:“特殊时期,需得谨慎一些,马虎不得。刘校尉若无事,那在下就继续巡逻了。”


    “奚校尉先走吧。”刘校尉不再询问。


    南疆众人心中松了口气,又跟在奚九身后往天直门而去。


    越往天直门走,这边的人越少。到最后,长街上竟然空无一人,只有南疆的队伍沉默又迅速的向前行进着。


    时间变得特别难熬,每一秒似乎都变得无比漫长。每个人都克制着,连呼吸都压抑到极致,只剩下了沉重的脚步声和越发激烈的心跳声。


    直到天直门远远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希望仿佛近在眼前。


    “站住!”


    黑夜中,火光逐渐逼近,一道冷硬的声音传来,随后便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黑夜中愈发清晰。


    来者是金吾卫的人,一数,竟然身后有百来个金吾卫,人数上远远超过了南疆的队伍。


    这些都是裴知行方才吩咐,增派过来的兵力。


    与守城的武卫营不同,宫里的金吾卫往往家境显赫,总是高高在上,仰着头,眼神睥睨,他们最是瞧不起普通的兵卒。


    南疆的队伍又被迫停了下来。


    为首的金吾卫骑着马过来,至奚九身旁。他上下打量着奚九,疑问道:“你是武卫营的人?”


    “是。”奚九拱手道。


    “为何这天直门附近只有你这一支队伍巡逻?其他人呢?”金吾卫问道。


    “末将不知。”奚九道。


    “不知?同是武卫营人,其他和你巡逻的队伍,你能不知?”那金吾卫皱眉,有些不悦。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奚九。


    见奚九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他又看向奚九身后的队伍,高高在上道:“你,把头抬起来。”


    火焰“噼啪”一声,火星溅出。


    长街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金吾卫坐在马上,不由分说的用长刀挑起一个人的下巴,这个动作,十足的傲慢。锋利的刀尖紧紧贴着皮肤,让人不寒而栗。


    火光落入眸底,竟恍惚觉得,这人的眼眸像一汪深绿的潭水,看不见底。


    深绿?


    金吾卫眸色倏紧,道:“你是……”南疆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道血线从金吾卫的脖颈喷涌而出,下一瞬,那金吾卫的尸体直直坠下马去,砸在地上。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奚九利落的收回短刃,疾声道:“快跑!!”


    上百个金吾卫立刻冲上来与南疆的队伍厮杀起来,他们将南疆团团围住。以少胜多,奚九不是没有过先例。


    她如利刃的刀尖,勇猛无敌,强势的撕开了金吾卫的包围圈,让南疆的人得以逃脱。


    但大梁的金吾卫并不是酒囊饭袋,他们在第一时间放出信号,又拼命拖住南疆的脚步。


    焰火在中京的西北角高高升起,“砰——”绽放在黑沉的天幕之上,绚烂又短暂。任何人抬头,都能看到这枚夜空中的焰火。


    一时间,中京如煮沸的水,从死寂中沸腾起来。


    千军万马,往天直门赶来。


    而最先到达的,自然是早已前往天直门的裴知行。


    第49章 第 49 章 大战2


    在沉寂的深夜, 这枚短暂的焰火,是大战的信号。


    裴知行坐在马车上,心中咯噔一下,他猛地掀开车帘, 往天上看去。绚烂的焰火已经匆匆落幕, 只剩下最后一点光亮坠入夜色。


    他面色一凛, 冷声道:“快去天直门!”


    “是!”


    兵卒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天直门涌去。


    奚九和李慕云生生的撕开金吾卫的包围圈,其他人则护着岜疆和奚歌艰难的向前行进着。


    青石板上全是血迹, 分不清是南疆人还是大梁人的。粘稠猩红的血迹,因为在黑夜看得并不清晰,只有火光掠过时, 能勉强看个大概。


    场面混乱无比,怒吼声和刀剑碰撞的铮鸣声响彻天际。


    金吾卫并不全是蠢人, 知道最前面的奚九和李慕云不好对付, 于是改变策略, 主攻后方薄弱处。


    “杀了最中间的两个人, 他们才是南疆使臣!”金吾卫中,有人大吼一声,如惊雷炸裂, 金吾卫齐齐攻向中间的岜疆和奚歌。


    “杀了他们!”一时间群情激奋。


    无影阁的人虽厉害,但敌众我寡,后方在猛攻之下,有人倒了下去。奚九心中担心妹妹,立时便退了下来,想把奚歌护在身旁。


    岜疆一直护着奚歌,连被人砍了一刀,仍然死扛着没吭一声, 血沿着手臂往下滴落。


    有金吾卫趁岜疆杀敌的间隙,从侧后方拖走了奚歌。


    “奚歌!”


    “奚歌!”


    奚九和岜疆大惊,面色骤变。


    奚九目眦欲裂,足尖一蹬,飞身上前,欲救下妹妹。但隔着厮杀的人群,奚九慢了一步,只见那人高举屠刀,向奚歌重重砍去。


    那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漫长,刀刃砍下,如慢动作一般展现在奚九面前。


    奚九的呼吸凝滞。


    但鲜血并没有从奚歌的脖颈中挥洒出来,奚歌愤然拧身,竟然直面敌人,那屠刀向她迎面而来,连金吾卫看见奚歌那清丽的脸庞都心中一怔。


    奚歌眼中透露着狠意,手中的白沫猛然一撒,全部洒在了金吾卫的脸上。


    尤其是眼睛里被蒙了一层。


    几乎是瞬间,金吾卫用双手猛地捂住双眼,惨叫一声。


    “啊,啊!!我的眼睛,痛!贱人!你撒了什么!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他手中的刀砸在地上,面色狰狞,双眼剧痛,眼前一片黑暗,金吾卫蜷缩在地上打滚,只有奚歌知道,他的眼睛瞎了。


    刀刃差点砸在奚歌身上,她面色镇静,立刻矮身躲开。奚九顺势上前,一刀斩断了那人的脖颈,干净利落。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姐姐。”奚歌拉着奚九的手站起身。


    奚九现在心还砰砰直跳,她急声问道:“没事吧?”


    奚歌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没有。”


    岜疆的脚步倏然顿住,看着这一幕,怔愣。奚歌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她被护在奚九的羽翼下,岜疆竟然从不知道奚歌会用毒。


    她在无影阁眼皮子底下学的毒术,目的是什么?


    岜疆不敢细想。


    在此时,岜疆才恍然觉得,奚九和奚歌身体中流淌的是同样的血液,她们是亲姐妹。


    姐姐是个狠角色,妹妹又怎会简单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天直门出去。


    方才金吾卫放的信号,所有人都看见了。时间越往后,杀来的人会越多,现在已经敌众我寡,若是再拖一会儿,那便走不掉了。


    奚九心中越发沉郁。


    她知道,裴知行和谭祁经手了这次的抓捕,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直到现在,奚九还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裴知行。一想到裴知行的眼泪,奚九就心里发麻。她想,就这样离开,再也不见,许是最好的。


    给彼此留最后一些体面。


    情绪沉沉的压在她的心头,导致奚九下手越发狠戾,如转世的煞神一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金吾卫被她的气势骇住,拦在她的前方,一时竟不敢动作。


    “奚九,这边!”李慕云高呼。


    奚九转眼看去,李慕云护着岜疆已经快到了城门口。奚九一把拽住奚歌的手,将人送了过去。


    此时长街尽头,马蹄声震耳欲聋,连大地都在轻微颤抖着,举目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军队,往天直门驰骋而来,昏暗的长街瞬间被火光照耀得亮如白昼。


    是援军到了。


    金吾卫神情一振,大吼一声:“援兵到了,今日杀了南疆狗贼!”


    “快堵城门,快堵城门,别让人跑了!快!!”


    金吾卫齐刷刷的向城门涌来,他们如髭狗一般,死死咬在南疆人身后,对其围追堵截,恨不得将其就地诛杀。


    南疆众人脸色越发难看,眼中透露出绝望,心知今日是逃不掉了。


    城门开了一条缝隙,仅供一两人通过。


    奚九将奚歌一把推向岜疆,冷声道:“殿下快带她走,我去拦住他们!”


    要想全部逃生,已然成为泡影。如今,无影阁众人的职责便是拖住金吾卫,让岜疆能够逃脱。


    “姐姐!”奚歌急的声音嘶哑,她伸手要去抓奚九,却只能抓住一捧空气。


    “奚歌,你别担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奚九脸上沾满鲜血,唯有一双眼眸亮的惊人,她摸着自己的心脏,勾唇道:“你能感受到它。”


    “姐姐,不,姐姐!我要和你一起,我可以帮你,我能帮你!我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会用毒,我”奚歌语无伦次,她哽咽着,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奚歌始终记得血雀台那一幕。


    奚九浴血厮杀着,几次险些死在上面,而奚歌眼泪流尽了,也毫无办法。这几乎成为了奚歌心中的业障,她再不愿,不愿让姐姐一人去面对所有。


    “奚歌。”奚九莞尔,笑起来跟幼时一样爽朗,“太危险了,让姐姐去。”


    “快走!”岜疆看了眼长街涌来的兵卒,死死的拽着奚歌,把人往城门口拉。


    “姐姐,姐姐!”奚歌尖声道。


    “好好活着奚歌,我们还会再见。”


    奚九已经转身,脊背挺直如利刃,撑一身嶙峋傲骨,她锋利,宁折不弯,隐现铮铮之势。


    奚九与无影阁众人直面厮杀的长街。


    城门轰然紧闭。


    金吾卫将无影阁众人团团围住


    长街的厮杀仿佛一瞬间停滞下来,变得死寂。


    寒冷的冬夜,开始刮起了风雪,风卷着血腥气,充斥在每个人的鼻腔中。长街怎会如此的静,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静,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粗重。


    无影阁已经不剩多少人,粗略估计,只有十余人。而对面的金吾卫却有成百上千人,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没有尽头。


    没有人动作,气氛如拉满的弓弦,绷得死紧,却引而不发。


    李慕云站在奚九的身旁,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喉咙里含着血,手抖的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都到了这种紧急的情况,李慕云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低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没了往日的温和:“看样子,真要跟无相君死在一块儿了,也好,黄泉路上有人陪,不然一个人走还真是孤单。”


    奚九瞥他一眼,冷漠道:“你要死随便,但我不会死。”


    李慕云勾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抬手无所谓的抹去:“无相君还真是不近人情,连与我做个伴也不肯。”


    奚九沉默,不再搭理他。


    李慕云又笑,看向金吾卫的眼神逐渐冷冽:“那我也不想死了,还没活够呢。”


    金吾卫的人已经将无影阁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任凭这无影阁有通天的本领,今晚也是插翅难逃。


    “南疆狗贼,劝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若你们乖乖束手就擒,尚能留你们个全尸!”金吾卫的将领面色凝重,皱着眉高声放话。


    李慕云嗤笑一声,哑声道:“人都死了,留个全尸有什么用,能还魂吗?”


    “要不我给你留个全尸。”


    “你!”金吾卫的将领被他一噎,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李慕云的手颤着。


    “死到临头,还如此牙尖嘴利,好,今夜我便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这位金吾卫的将领常年在宫里走动,而李慕云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从没进过宫,因此他对李慕云算不上熟悉,只在宫外的私宴上,远远见过几次。


    再加上无影阁众人脸上沾血,伤痕累累,实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因此没认出他来。


    “和他废什么口舌。”一道嗓音传来,在静夜中如寒玉敲击。


    奚九的眼眸倏然一紧,她抿着唇,沉默的看向长街尽头。李慕云侧目看了她一眼,难得的没有调侃她。


    夜色如墨,长街之上,一辆玄黑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蹄声清脆,丝毫不为周遭的惨烈所动。


    金吾卫纷纷让道,马车向前,随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似乎是里面的人嫌弃血腥气太重,金吾卫的将领忙上前候着。


    奚九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去。奚九的心太沉,太重,直直的往下坠,怎么也触不到底。


    车帘并未掀起,里面的人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南疆王储抓到了吗?”


    “没没有。”金吾卫将领支支吾吾道。


    “没有?”车里的人不悦。


    金吾卫将领更紧张了,他看见焰火,先裴知行一步赶过来,就是想要抓住人将功赎罪的,没曾想人直接跑了。


    “末将到的时候,南疆王储已经出了城门。料想他跑不远,末将马上追出去,一定将南疆王储拿下!”金吾卫将领着急保证道。


    “废物!”


    车内,裴知行的心情愈发烦躁。


    今夜真是诸事不利,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却不知这南疆王储哪里得到先机,竟然让他跑了。


    朝廷里还有细作。


    裴知行缓缓呼出一口郁气。


    他的这种焦躁还混杂着心慌,总是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这种感觉仿若把人放到火焰上炙烤,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那剩下的是什么人?”裴知行不耐问道。


    金吾卫将领回答:“都是些南疆的小喽啰。”


    “杀了。”


    夜里,裴知行的声线冷冽而淡漠,轻飘飘一句,便是人命 。


    “是!”金吾卫将领正色道。


    车外的厮杀声惨烈,刀剑相击的刺耳锐响,利刃入肉的噗嗤声以及痛苦的惨叫,这些都令裴知行厌烦,倦怠。


    他实在太心慌了,这种说不上缘由的心慌,让裴知行心情十分差劲。


    有无影阁人向裴知行的马车冲来,怒吼道:“我要杀了你!”


    下一秒,便被几个金吾卫用长戟洞穿。


    裴知行的马车离得远,又被金吾卫护着,鲜血自然溅不到他的身上,但是浓厚的血腥气却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闭了闭眼,又不耐烦的睁开。


    寒风刮过,掀起了车帘一角,裴知行的目光无意望了出去,外面已是人间炼狱。


    刀光剑影织成的死亡之网,飞溅的鲜血在火光中划出弧线,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断肢残骸,人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下。


    裴知行冷漠的看着。


    一道高挑的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裴知行的视线中,她的动作狠辣干脆,身影如鬼魅般迅疾。


    这道身影裴知行太熟悉,太熟悉,甚至几天之前,她还抱着他在床上缠绵。


    裴知行愣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四肢冰冷僵硬,连指尖都无法移动。


    奚九利落抽刀,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她擦也不擦,一脚踹开面前的人。喘息的空隙,奚九下意识抬眼,看向那紧闭的马车。


    就与那双错愕的眼眸四目相对。


    第50章 第 50 章 疯


    在裴知行印象中, 奚九从没有欺骗过自己。


    无论裴知行问什么,奚九都会认真回答,有些问题奚九实在不想说,便会沉默, 但都不会欺骗裴知行。


    她是个性格有些闷的人。


    所以裴知行几乎是全身心的依赖着奚九,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株藤蔓, 攀附在奚九这棵大树身上,获取一些生机。


    如果离开了奚九, 裴知行会彻底失去养分,最后枯萎,死亡。


    就像与奚九分别的那几年, 裴知行在静观寺,越发沉默自闭, 他不爱说话, 也不喜欢和人交际, 整个人苍白着, 宛若无所依的游魂。


    裴知行以为奚九丢下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在静观寺待了好几年,差点就真的要剃发修行,皈依佛门。


    他是被和尚捡回的静观寺, 听说那会儿裴知行病的快要死了,发着高烧昏迷了过去,孤零零的躺在破庙里,身边空无一人。


    若是不管不顾,这个小儿活不过一夜。


    佛家人慈悲为怀,看到此情此景,最终还是把人捡了回去。


    裴知行醒来时,才刚刚退热, 整个人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淡的与肤色融合在一起。他那时候又瘦又小,跟没断奶的猫崽似的,生了病,可怜巴巴的。


    只不过他年纪虽小,但这脾气却固执的很。


    裴知行睁开眼,忙看向四周。没见到奚九,神情立刻就变了,他掀开被子,翻身就要下床。


    “哎!你要去哪里,师父说了你病没好,现在不能下床!”静观寺的小沙弥,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师父带回来的小乞儿要下床去,忙着急去阻止他。


    裴知行哑声道:“我要回去。”


    “你要回哪里去?师父说你是孤儿。”小沙弥疑惑道。


    “我不是孤儿。”裴知行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小沙弥还是不懂他:“可是你当时倒在破庙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不是孤儿是什么?”


    “有人。”裴知行从嘴里憋出两个字。


    “谁?”小沙弥又问道。


    直到这时裴知行才恍然,自己连奚九的名字都不知道,两人走了一路,竟然从未问过对方的名字。


    裴知行沉默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眉眼耷拉着,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神情有些仓皇无措。


    小沙弥年纪也小,看不懂人的脸色,说话直接的很,他道:“那你病了,她为什么不陪在你的身边,而是选择离开你?”


    裴知行抿着唇没说话。


    小沙弥思考一瞬,道:“许是她不要你了,嫌你病了麻烦,所以才把你丢下。”


    这话实在过于刺耳,裴知行的眼眸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像清澈的湖面起了雾。他眼眶泛红,倔强道:“不可能!”


    “她不可能丢下我。”


    “怎么不可能。”小沙弥皱眉,说出的话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逃难路上,病死的人到处都是,你没看到吗?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你也是。”


    你也是被抛弃的人。


    裴知行的眼泪倏忽落下,他猛地垂下头,大颗的泪便砸在地上,他嗓音轻颤,道:“不可能。”


    裴知行实在倔强,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下山去那破庙找过两三回。每次都是师父和小沙弥陪他去的,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回寺里的路上,小沙弥一直在劝他:“都跟你说了,她早就走了,你又何苦念着她。”


    裴知行静静的没说话,他白着小脸,因为生病整个人瘦了一圈,脚步都有些飘,跟孤魂野鬼似的。


    小沙弥这段时间跟裴知行熟悉一些,安慰他:“她是你命中的劫数,你看过了这一劫,你的病就好了,别难过。”


    裴知行郁郁寡欢道:“她不是劫数,她是好人。”


    小沙弥:“好吧。”


    尽管如此,裴知行还是真切的难过了许多年,他应该是有些怨的,怨奚九丢下他。但他又觉得,怪不了奚九,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直到再一次相遇,奚九倒在了裴知行回寺庙必经的那条山路上。


    那时候裴知行全然没想过,奚九为何,就这么碰巧的倒在他回去的山路上。这是天意,还是有所图谋。


    裴知行从未想过。


    他只是问奚九,当年是否真的抛下他。


    裴知行安静看着奚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澄澈,又隐隐带着委屈和偏执,让人面对他实在说不出谎话。


    奚九认真的跟他解释,没想过抛下他,是见他重病,去医馆为裴知行求药了。她直白说:“你生着病,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裴知行似乎被这句话安慰,乖乖道:“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裴知行又问奚九,这几年在做什么。


    奚九顿了一下,面色自然的撒谎:“跟着镖局走镖。”


    裴知行点点头,后面便再没问过。


    原以为裴知行还会再纠缠,奚九早早想好了理由。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的翻了篇,轻易的连奚九都觉得有些惊讶,


    裴知行实在是,太过信任奚九


    裴知行也不清楚他是怎么下的马车,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周遭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连寒夜里的风似乎都静止了下来。


    夜色中的长街,只剩下了他和奚九。


    裴知行毫无征兆的下了马车,刚踩到地时,他腿一软,差点跌了一跤。这把身边的金吾卫吓了一跳,忙想着过来扶他:“世子。”


    可裴知行却拂开他们的手,竟然直直的,往厮杀的长街走去。


    里面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稍不注意便会要了命,裴知行这样尊贵的人怎能进去!若是他有个好歹,这群金吾卫都没法交差。


    他们忙拦住裴知行,劝道:“世子,您千万别过去,里面的南疆人太过凶狠,会伤到您的。”


    可裴知行仿佛听不见别人说话,目光怔怔,执意要进去。裴知行冷声道:“滚开。”


    “世子!”金吾卫既不敢违抗裴知行的命令,又不敢真的放裴知行过去,一时间进退两难。


    “世子,里面的南疆人很快便能歼灭,不若您再等一会儿,待平息之后再进去。”


    “世子,夜里风大,您回马车上”歇一会儿。


    金吾卫的话还没说完,裴知行一把抽出金吾卫的刀,寒冷的刀刃贴在金吾卫的颈侧。如今正直寒冬腊月,冷硬的铁器接触到人的皮肤,如冰一般,令人战栗。


    裴知行面色惨白,如坠入地狱的厉鬼,他薄唇微启:“我再说一次,滚开。”


    金吾卫脸色难看至极,再不敢劝他,道:“是。”


    长街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青石板被凝固的血迹覆盖,原本是猩红的血,很快就变成暗色,似铁锈一般。


    地上四处都是散落的肢体,裴知行似乎踢到了什么,手,还是腿?他没细看。他磕磕绊绊的往那个高挑的身影靠近。


    裴知行身形单薄清癯,又穿着一袭白衣,披着大氅。行动间,寒风刮起他的衣角,如一只翩跹的白鸟,干净圣洁,在脏乱的血泊中仓皇失措,迷失了方向。


    无人敢拦裴知行。


    长街尽头,马蹄声如闷雷阵阵,撕碎寂静黑夜。是谭祁率着其余的兵卒赶来。


    “谭大人。”金吾卫向谭祁拱手行礼道。


    谭祁“嗯”了一声。


    他这边才将恒武王压入大牢,就看到天上的焰火,便知道裴知行这边出了事,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不远处,南疆众人被团团围住,如做困兽之斗。


    不期然的,谭祁看间一道白色身影,跌跌撞撞的往内圈而去,谭祁皱眉问道:“那人是谁?为何放他闯进去,坏了事怎么办。”


    金吾卫沉默了一瞬,道:“是裴世子。”


    谭祁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靖安侯府的裴世子。”金吾卫再次回答。


    谭祁懵住,万万没想到里面是裴知行。随后他震怒,发火道:“一群蠢货,你们放他进去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救出来。”


    里面刀光血影,裴知行去就是送死!


    “是裴世子执意要进去,末将拦不住。”金吾卫闷声道,有些委屈。


    谭祁心中重重一跳,他和裴知行多年相交。他知道裴知行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唯独在一种情况,裴知行的心绪会受到影响。


    谭祁看向不远处的南疆人,渐渐的,觉察出不对。


    他心中骇然,那两人不就是奚九和李慕云?


    ……


    越靠近天直门,里面已经杀的红了眼。


    无影阁的人是块硬骨头,武功高强不说,似乎还不怕死,跟大梁的金吾卫硬碰硬,金吾卫还捞不到好处。


    奚九和李慕云在天直门逗留的够久了。


    他们的本意是为岜疆的逃跑拖延时间,并不是真的想要跟金吾卫血拼,也不想死在这里。


    再者,奚九也不能死。


    李慕云与奚九身上俱都鲜血淋漓,里衣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的落下来,简直像两个血人。两人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对方,这是极度信任的表现。


    这个时候,他们二人才是统一战线的人。


    “这金吾卫还真是难缠,跟蝗虫似的,怎么也杀不尽。”李慕云喘着粗气,狠厉道。


    “我们怎么出去,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奚九没说话,下一瞬,刀利落的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他们已经被包围,无影阁人数锐减,根本没办法突破金吾卫的层层封锁。情况越发焦灼,空气的血腥气更浓了,已经到了有些刺鼻的程度,令人作呕。


    越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奚九越是平静,让人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硬碰硬走不掉,只能另辟蹊径。


    正当无影阁众人走投无路之时,长街之上,包围着无影阁的金吾卫如退潮般散开,留出一条路。


    众人惊愕不已。


    只见那头,清癯的身影站立着,裴知行面色苍白,眼眶却泛红,视线死死的盯着奚九。


    奚九的动作瞬间僵滞,她张了张嘴,喉咙却紧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街的厮杀停了下来,四下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可怕。方才还充斥着的兵刃相击声,喊杀声,仿佛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一口吞噬了。


    有裴知行在,金吾卫那边不敢动手,只警惕的看着南疆的人。


    “奚九。”裴知行嗫嚅着,声音低不可闻。


    两人隔得远,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夜风并没有将裴知行这声低低的,充满依恋的呼唤,送到奚九的耳边。


    裴知行一步一步的向奚九靠近。


    没有任何犹豫的,走向她。


    金吾卫这边的人吓得半死,忙去拽他的手,惊到:“世子,别去,危险!”


    可裴知行却甩开他们的手,奔向奚九,以决绝的姿态。


    谭祁人都快吓晕了,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的看着,若裴知行站在奚九这边,他就是通敌叛国,那可是死罪。


    太疯了!


    谭祁慌乱道:“快!快拦住他,决不能让他过去!”


    金吾卫的人还来不及动手,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无影阁一人,突然暴起,提刀砍向裴知行。


    谭祁吓得肝胆俱裂:“裴兄!”


    金吾卫的人瞬间抽刀,但来不及了,屠刀已然到了裴知行的胸前,凌冽的寒风甚至惊起裴知行的耳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利刃迅疾如闪电,斜斜挑了过来,直接将那人的刀打翻在地。


    奚九猛地将裴知行拽到自己身边。


    “奚九。”裴知行怔愣道。


    他踉跄一下,还没站直,下一瞬就感受到寒冷的刀刃,贴着他跳动的脉搏,再进一寸,便会割断脆弱的血管,命丧当场。


    “把城门打开,放我们出去,否则我杀了他。”


    奚九的声音冷漠,是那种没有任何情绪的,不近人情的冷漠。她挟持着裴知行,刀抵在他的脖子上,视线锐利,直直看向谭祁。


    这样狠心的姿态,靖安侯府的世子绝不可能和南疆有通敌的可能。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裴知行的脸还是刷一下,就白了。


    寒意从心脏沿着血管侵入四肢百骸,甚至冷得裴知行轻微的颤抖。中京的冬天为什么这么冷,奚九贴在他颈侧的刀刃为何会这么冷,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冻结。


    裴知行脑袋嗡嗡的响,什么也听不清,可是奚九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他的耳朵里。


    她说,她要杀了他。


    奚九要杀他。


    另一边,谭祁勃然大怒,脸色涨红:“奚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裴知行,你这是叛主!裴兄这么多年对你从未有任何薄待!你竟然敢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这是狼心狗肺!”


    奚九面无表情的谈判,丝毫不被谭祁的怒骂影响:“将城门打开,再给我十匹马。”


    谭祁真快被气撅过去,他怒道:“绝不可能,我今日必不会放过你们这群反贼!”


    谭祁仍旧不信奚九能狠得下心伤害裴知行,他们两人多年的感情,谭祁都是看在眼里的。奚九对裴知行的爱护,做不得假。


    如果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行,那我现在便杀了他。”奚九将刀抵得更近,甚至裴知行白皙的脖颈,隐隐出现红痕。


    脖颈的位置,太脆弱了。


    裴知行的眼泪倏然滴落在奚九的手背上,温热的泪,在冬夜很快就散了热度,奚九的动作几不可闻的僵硬一瞬,又稍稍将刀刃移开了些。


    “慢着!”谭祁看的心惊肉跳,额头青筋直蹦。


    “奚九,没想到你真是个狠心之人。这许多年,想必都在做戏吧,亏得裴兄一颗真心对你,不如喂狗!”


    奚九沉默着没说话。


    谭祁不可能看着裴知行死,他咬牙切齿道:“我放你们走,你将裴兄放下。”


    “不行。”奚九拒绝,“金吾卫不能跟着我们,待我们出了中京,自然会放过他。”


    “奚九,你不要得寸进尺!”谭祁怒道。


    奚九没说话,暗夜死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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