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恨
夜色中, 天直门洞开,几匹骏马急速奔出,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再无踪迹。
谭祁眼睁睁的看着奚九挟持裴知行, 离开中京。他心中愤懑不已, 堵着一口气, 怎么也发泄不出来,最后死死踹了一脚车毂:“操!”
南疆战败, 一直在向南逃窜,大军早已离开中京。奚九和李慕云带着剩下的无影阁众人,要与大军汇合。
离开中京城并不是彻底安全, 要离开京畿地区,才能完全摆脱金吾卫的追捕。
几匹快马, 在经历一天一夜的疾驰后, 才到了京畿地区的边界线。众人都受了伤, 又遇上大雪封路, 只能随便找了个村庄休整。
冬日,天黑的极早,很快天色就暗了下去, 隐隐飘着雪花。
裴知行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有两个无影阁的人守在外面。
许是到了京畿边界,无影阁众人悬着的心逐渐放了下来,二人在外面小声的闲聊着。
一人瞥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低声道:“里面那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知道是不是生了病。白天给他灌了点白粥,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吃什么吐什么。”
“别死在路上了。”那人担心道。
另一人嗤道:“死了便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以为自己是金贵的世子爷?要我说,干脆将人杀了,免得拖累我们。”
“护法大人不是答应过大梁,出了中京就放过他吗?”一人道。
“人都在我们手里,是死是活,不还是由我们决定?”另一人凶狠道。他对裴知行恨的厉害,如果不是因为裴知行,南疆此次不会输的这么彻底。
“左护法大人还是太心软,给他吃给他喝,这么好的屋子给他住,直接丢柴房里得了!”
“还真是哈!”他旁边那人砸吧砸吧,品出味儿来,觉得左护法人对里面这位靖安侯府的世子确实不错。
“若是我,出了中京便将此人杀了,抛尸荒野。”
两人在外面嘀嘀咕咕的说着话,裴知行在里面听得不是很清楚。
农家的院子总是简陋,屋里就一张简易的木床,一床破了洞的薄被。所幸窗户纸是好的,寒风刮不进来,但还是冷的人打颤。
裴知行坐在床上,双手被粗绳紧紧缚住。
他麻木的坐着,身形单薄,低着头,垂目敛睫,不言不语,宛若一尊苍白的石像。
无影阁的人不喜他,屋内连油灯都没点,黑黢黢的一片。裴知行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以及偶尔夹杂在风中的,无影阁人的对话。
自他被挟持以后,奚九没来看过他一次。
一次也没有。
裴知行安静的过分,当着人质,没哭也没闹。你若是问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觉得冷,浸入骨髓,浸入灵魂的冷。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寒风涌了进来。
一室的黑暗。
奚九的脚步顿住,沉声问道:“怎么没给里面点灯?”
“因为属下见他不需要油灯,怕浪费”守在外面的两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奚九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冷声道:“滚。”
“是,是。”外面二人忙道,匆匆离开。
奚九进了屋,将房门紧闭,把寒风挡在外面。她走到桌边将油灯点燃,青灯如豆,昏黄的光将这件破败的屋子照亮。
随即,奚九看向坐在床边的清瘦身影,裴知行苍白着脸,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只是安静的盯着地面。
他旁边是一碗早已凉透的粥,粗瓷碗装着,没什么油水。
时间恍若凝滞。
奚九的脚步顿了一下,眼底神情复杂,半晌,她仍旧走到裴知行身旁。
“听他们说世子吃不下这些东西,这碗菜粥是刚做的,还热着。”奚九端着温热的粥食,放到裴知行床边的凳子上。
裴知行仍旧不说话。
奚九垂眼,看见裴知行被缚住的双手。这是无影阁人害怕裴知行逃跑,才把他绑起来。
奚九又弯腰,将绑的紧紧的粗绳解开。
裴知行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养着,哪里吃过这些苦。手腕因为长时间被绑着,被勒出一圈青紫红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奚九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疼吗?”奚九低声问道。
他们是逃生,身上也没有伤药,奚九轻抚着裴知行的手腕,动作真是放的缓之又缓,生怕把裴知行弄疼了。
可是裴知行不理她,连看她一眼都未曾。
“先吃饭吧。”奚九端着粥,准备喂他。
粗瓷做的勺子,盛着粥食,喂到裴知行的嘴边。许是长久没有进食,裴知行的唇色惨白,有些干燥起皮。
“啪——”
瓷碗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温热的粥被打翻在地,瓷片四溅,化作一地狼藉。
裴知行猛地抬眸,死死的盯着奚九,眼尾泛红,眼底翻涌着清晰的恨。他一字一顿道:“骗子。”
“何必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我看着恶心。”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奚九的动作顿在原地,手垂下,悄悄蜷缩着。昏暗的光落在她的面上,半明半暗,看不清她眼底情绪。
半晌,奚九轻声承认,声音低的听不出情绪:“是,我骗了你。”
裴知行的眼泪“啪嗒”一下就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他红着眼,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嘲讽道:“终于承认了。”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假的,我真是蠢,现在才发现。”
裴知行的心仿佛被撕扯成两半,一半难过的皱巴巴的缩起来,一半又翻涌着滔天的怨恨。
他真是恨死奚九了。
“我重新给世子端碗粥来。”奚九垂眼,她甚至不敢去看裴知行的眼泪,说完就转身欲走。
尽管奚九想过很多次,事情败露后裴知行的反应,但真到了这一天,奚九仍旧觉得无力招架。
“你给我站住!”
“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敢走?!”裴知行强撑着气势,尾音的轻颤却泄露出他的情绪。
奚九的脚步顿住,抿着唇,闭口不言,只留给裴知行一个沉默的背影。
外面的风似乎刮得更猛烈了,张牙舞爪的,不停拍打着窗户,仿佛要将这层薄薄的窗纸给击碎。而屋内,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你从什么时候潜伏到我身边的?”
“从静观寺开始的,是吗?”
裴知行看着奚九的背影,死死的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只有在奚九看不到的时候,他才露出一些脆弱,委屈又难过。
“是。”奚九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你就在骗我。”裴知行笑了一声,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他实在好看,就算是现在脸白如纸,哭起来仍旧带着一股脆弱易碎之感,就像被雨打湿的花。
“那你对我的感情,你说的那些喜欢,也都是假的?”裴知行还在逼问。
奚九没说话。
裴知行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奚九面前,咬牙切齿道:“你回答我!”
奚九抬眼,直直看向裴知行泛红的眼,轻声反问:“真的,或是假的,还重要吗?”
“已经回不去了。”
裴知行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奚九的话。
奚九不想再说什么,再多只是枉然
“明早我们便会离开京畿地区,世子可以继续呆在此处,等待金吾卫来接你。这户农家我已经打点妥当,他们会照顾你。”
“世子不想见到我,我等会儿派其他人送食物过来。”
奚九无心和裴知行纠缠。
她早已清楚,她和裴知行这段感情,注定是一段孽缘,她必须狠心将其斩断,不留半分余地。
临走时,奚九又想起一事,道了句:“在天直门,多谢世子相助。”
金吾卫和无影阁兵力悬殊,若不是裴知行帮她,以自己来当人质,奚九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出来,困死在金吾卫的包围之中都有可能。
奚九太了解裴知行,他随便一个动作,奚九都能明白其中深意。
言罢,奚九再没什么好说的,抬步欲走,侧身与裴知行擦肩而过。她没有丝毫停留,态度决绝的让裴知行心慌。
“你不准走!”
裴知行猛的拽住奚九,再一次拦在她的面前。他眼眶红的要命,穿着白衣,脸又苍白,真跟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一样。
“奚九,你什么意思?”裴知行声音颤抖着。
“回不去是什么意思?”
奚九的脚步被拦住,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复杂的情绪几经翻涌,最终归于平静。
“世子听不明白吗?”奚九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她面无表情的看向裴知行。
“回不去,就是恩断义绝的意思。”
“从此以后,你回靖安侯府,当你的高贵世子。我回南疆,过我的生活,你我二人天涯陌路,此生再不相见。”
“你敢!”
寂静的屋内,裴知行的情绪突然崩溃。
裴知行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连惨淡的脸色,都因为愤怒而变得涨红。
裴知行几乎是带着怨恨的看着奚九。
“奚九,你若是敢这么离开,我会恨你一辈子!”
奚九的人生如在迷雾中穿行,连她都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在何处。而裴知行,他天资聪颖,家世显赫,有光明坦荡的前途。
他再不应该和奚九纠缠在一起,奚九也再做不出那些骗他的事。
本就是奚九对不住他。
日后合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奚九垂着眼,喉咙就像被堵住一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直到看见裴知行的眼泪滴落,奚九的心如同被剜掉一块,血淋淋的。
她轻声道:“那你便恨我吧。”
奚九挣开了裴知行的手,从他身旁经过,往屋外走去。
裴知行站在原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轻笑从他齿间溢出,隐隐泄露出一丝偏执和病态。
他吸了吸鼻子,语气平静的有些诡异:“奚九,你不要我了,对吗?”
奚九开门的手顿住,没回头,她静默一瞬,仍旧将门打开,走了出去。
寒风一下子涌进屋内,将裴知行布满泪痕的脸吹的冰凉。
裴知行低声喃喃道:“好,我明白了。”
村里的房子破败,不隔音,两人激烈的争吵,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奚九出来以后,李慕云隔得远远的看着她。
待奚九走近,李慕云沉默半晌,问道:“你还好吧?”
奚九没回答,只道:“世子没吃饭,换个人,重新给他端一碗热的过去。”
李慕云颔首道:“行。”
奚九虽面色沉静,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情绪不好。
李慕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道:“裴知行他这么厉害,以后日子总是不会差的。就算没有你,他身边仍旧有数不清的人护着他。”
“你别担心。”李慕云道。
奚九垂着的眼睫颤了一下,良久,“嗯”了一声。
许是冬日寒冷,连李慕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他眺望着远山的轮廓,扯了扯嘴角道:“反而是我们,生死不知,前路未卜……”
他们要回到南疆,回到无影阁,那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地方。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死亡,还是别的?
李慕云不知道,奚九也不知道。
奚九已经不想再讲话,径直往自己屋里去。
李慕云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提醒道:“奚九,明日卯时,我们就得走了,别误事。”
“我清楚。”奚九回答。
奚九回了屋内,坐在床上,她也没点灯,就安静的呆在黑暗里。她的脑海里不断的浮现裴知行泛红的眼眶,以及滑落的眼泪。
奚九从袖中掏出一物,小小的一颗,冰凉坚硬。
是裴知行当时塞给她的红豆,本来是要拿绳子串起来的,但是奚九忙,一直没来的及,如今还是孤零零一颗豆子。
奚九沉默的摩挲着这颗红豆,良久,缓缓呼出心中一口郁气.
给裴知行送饭的人,这下不敢怠慢他。
他们算是知道了,左护法大人看重里面那位,哪怕是人质,也比他们这些无影阁的人吃得好,住的好。
“他真是命好,人都被抓了,还得小心翼翼的捧着供着。”有无影阁的人不忿道。
另一人忙呼他一掌,提醒道:“我说你小点声吧,别被护法大人听见了,到时候有你好果子吃。”
“知道知道,谁敢招惹世子爷啊。”那人不耐道。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便住了嘴,护着温热的食物,推开了裴知行的门。
才刚进屋内,二人神色一凛,屋内飘出一丝血腥气。
两人面色骤变,疾步进了屋里,就看到那清瘦的身影躺在床上。裴知行面色惨白,他的手腕无力的垂落在床边,猩红的血沿着苍白的手指滴落在地。
裴知行已经陷入昏迷——
作者有话说:哎[爆哭],我每次写虐,我都安慰自己,结局是HE。
估计下一章,这个情节结束,反正两章以内
第52章 第 52 章 私奔
裴知行其实没想过自杀, 也没想过自己会昏迷过去,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奚九说分开的时候太过决绝,她面无表情的挣开裴知行的手,态度冷漠的让裴知行害怕。时间仿佛被拉回到当年, 奚九要去边疆, 裴知行拦在她的马前不让她走, 奚九也是这样。
她说:“我不喜欢世子,对世子只有主仆之情, 还望世子见谅。”
她还说:“世子这般纠缠,令属下困扰。”
冷漠无情。
任凭裴知行在她面前红了眼眶,也丝毫不会心软。
裴知行那时候便知道, 奚九若是真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事,就绝不会更改。任凭裴知行发脾气、流眼泪、胡搅蛮缠, 也无济于事。
所以, 如今奚九要丢下他, 裴知行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 如何也找不到破解之法。
可是奚九不能不要他。
他从小就喜欢奚九,从小就跟她在一起相依为命,人生的半数时间都和奚九相伴。这么多年的岁月里, 他们什么事都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奚九怎么能不要他?
怎么可以不要他。
裴知行已经陷入了病态的偏执里,思绪滑入沉沉深渊,不断下坠,仿佛没有尽头。要怎么办?要怎么才能让奚九不丢下他,要怎么才能让奚九继续爱他。
要怎么办?
裴知行你得想想办法,她快不要你了裴知行。
裴知行眸子越发黑沉, 如幽潭深不见底,他缓缓盯着地上的碎瓷片,陷入沉思。他想,奚九最见不得他受伤,上元节那晚,他只是割伤了手指,奚九就心疼追了出来。
这么锋利的瓷片,肯定会见血。奚九见他受伤了,定然会心软。
心软,然后呢?
然后怎么办?
然后把性子软下来,别跟奚九吵架顶嘴。伏在她的怀里亲她,从眉眼,鼻尖,再到嘴唇,细细密密的亲吻。一定要把衣服敞开,把自己像礼物一样送到她手上。
毕竟这身皮肉,奚九是喜欢的,爱不释手的。
最后趁她舒服高兴的时候,撒娇,求她别丢下自己。说自己不在乎奚九多年的欺骗,说自己可以抛下中京的权势名利,同她一起去南疆。
裴知行脑子很混乱,思绪如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这样做。
于是裴知行割腕了。
只是他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太差
夜静得可怕,方才狂风大作,夹杂着雪,肆虐人间。如今全没了踪影,唯有渗人的静。
裴知行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床边是沾血的粗瓷片。他的面色白的如同山巅上的一捧雪,呼吸低不可闻。
无影阁的两人见此情景,吓得够呛,嘴里连声道:“完了完了,快去叫护法大人过来,快去!”
一人火急火燎去找奚九,另一人查看裴知行的情况。
奚九并没有躺下,在听到外面的急促的敲门声,立时察觉出不对,快步去开门,就看见给裴知行送饭的人神情慌乱。
还不等奚九询问,那人便焦急道:“护法大人,关着的那位,他,他割腕了!”
奚九面色骤然一变,她一句话没问,径直向裴知行的房间走了去。奚九浑身带着风雪的寒意,气势骇人,为裴知行检查伤势的人立刻给她让出位置。
奚九的目光触到那抹刺目的红,瞳孔一缩。
“我们给他送饭来,一推门进来,就看见他已经昏迷在床上。也没把他怎么的,一路上好吃好喝供着,谁能想到他性子这么烈,竟然会自杀。”
“但他就割个腕,没流多少血,应该是死不了的,护法不必”
无影阁人的恐是怕奚九责怪他们看管不力,絮絮叨叨的解释着,明里暗里的把责任推给裴知行,怪他性格极端。
奚九闭了闭眼,一股郁气直冲心头,她冷声道:“滚去叫郎中!”
“是,是!这就去。”两个无影阁人见她生气,匆匆离开。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奚九的有些不稳的呼吸声。
她站在一步之遥,凝着裴知行没有血色的脸。裴知行静悄悄的,仿佛睡着一般,眉眼都柔和了下来,远没有平时的张扬骄矜。
很好,为了逼她,割腕都用上了。
奚九面无表情的看着裴知行,整个人平静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湖面,底下暗藏着波涛汹涌,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若裴知行醒着,一定会被奚九的神情吓到。但裴知行如今昏迷着,苍白的如同易碎的瓷器,令人心软,对他说不出重话。
奚九心中的火,怎么也发不出来。
良久,她吐出一口郁气。
随即弯下腰,轻轻托着裴知行的手腕,将其平放在床上。先用干净的布帛缚住裴知行的伤口,为他止血,又将薄被紧紧裹住他的身子,以免他失温。
奚九沉着脸,一言不发,动作有条不紊,看不出一丝慌乱。
如果忽略她颤抖的指尖。
郎中半夜被人从被子里薅出来,张口就准备大喊救命,顺势被人用一锭银子堵住了嘴。用牙齿咬了咬,真的!
那是半点起床气也没有了,很快就跟着无影阁的人来到了院子里。
“郎中来了!”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几人快步进了屋内。
奚九起身让开,郎中将手中的药匣子往旁边一放,将裴知行手腕上的白布解开,只见白布已经浸染血迹,伤口更是血肉模糊。
令人心惊。
郎中皱紧眉头,给裴知行清理伤口,问道:“用什么伤的?”
“这个。”奚九指了指旁边的瓷片。
“幸好。”郎中给裴知行的手腕上药,包扎伤口,“这个粗瓷比较钝,割得不算太深,没伤到脉搏。”
将手腕上的伤口处理好,郎中又摸了裴知行的额头,替他另一只手把脉。
郎中眉头越皱越紧,面色越来越沉,道:“这位郎君几日经历了什么?身体怎会如此虚弱。”
屋内的人偷偷瞄了眼奚九,没说话。
奚九沉默道:“他怎么了?”
“这位郎君感染了风寒,身体一直未愈,拖到现在,难道你们不知?”郎中反问道,神情格外严肃,隐隐带着责问。
奚九沉默不言,她这段时间确实疏忽了裴知行,也不敢见他。
屋内的几人面面相觑,颇有点心虚。
郎中摸索着裴知行的脉搏,又道:“他粒米未进,元气亏虚,兼之情志怫逆,心绪动荡,这才昏迷过去。”
从中京城到这京畿地区边界,这一路上风雪兼程,条件恶劣,其实裴知行身体早就吃不消,生了病。他刚开始吃什么吐什么,无影阁的其他人还嫌他娇气事多。
尽管奚九一直吩咐了人照看裴知行,但因为无影阁人不喜他,再加上裴知行闷着不吭声,无影阁人就不管他。吃没吃饭,冻没冻病,这都无所谓,只要人没死就行。
谁能想到突然就自杀了。
“等会儿我开服药,煎了喂给他喝下,先将体内的风寒除去,至于什么时候醒,看他造化。”郎中叹息道。
奚九点头:“好。”
“还有。”郎中又嘱咐道
“他的手腕要好生将养着,伤处需每日上药,待到伤口结痂为止,这段时间勿碰生水。”
“如果不好好养着,日后手腕上会留疤,很难根治。”郎中提醒道。
“好。”奚九道。
郎中给奚九写了药方,在药匣里给裴知行开了副药,递给奚九,道:“拿去煎吧,等会给他喂一碗,看看效果。”
奚九接过,吩咐人将郎中送回去
夜色又恢复了平静,奚九给裴知行喂了药。她坐在床边,安静的注视着裴知行的脸。
昏黄烛光落在奚九的侧脸上,勾勒出她坚定的轮廓。奚九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波澜。
李慕云站在门外,神情难辨,似乎有话要说。见奚九弄好以后,才敲了敲门,奚九转头看向他。
“出来聊聊?”李慕云低声道。
奚九给裴知行掖了掖被子,随后站起身,往门外而去。
有奚九守着裴知行,便叫无影阁的人退下。乡野农家,没那么闲钱在院中点灯,因此四周皆是黢黑一片,空荡寂静。
二人站在檐下,沉默不言,同样身姿挺拔,气势凛然。
良久,李慕云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没有大碍。”奚九回答。
“那就好。”
“原以为裴知行性子骄矜高傲,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刚烈。”李慕云感慨。
李慕云对裴知行的情感复杂,他是嫉妒裴知行,甚至一度想过杀他。但看到裴知行从云端跌落谷底,为了奚九不惜割腕。
李慕云心中也不是滋味。
“你怎么想的,还走吗?”李慕云侧目看向奚九,问道。
奚九面上情绪不显,她借着窗户纸散发出的那点微光,看向院中积起的雪。好在风雪半夜停了,才到脚踝深,若是雪下到明日清晨,这赶路就更加艰难。
“为何不走。”
奚九的神情淡漠,语气平静:“我如今在大梁的身份已经暴露,回去也无甚用处,反而自找麻烦。”
李慕云怔愣一下,道:“可他还昏迷着,我以为你会放不下他。”
奚九道:“我们后面就跟着金吾卫,待我们一走,金吾卫便会接他回中京。中京多的是名医圣手,定然会给他更好的治疗。”
“不,我问的是你,你放不放得下裴知行。”
“你和他明日一别后,此生应该无法再相见,你舍得他?”李慕云看着奚九,神情复杂。
奚九抿着唇,向来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得以从这一点缝隙中窥见她压抑的内心。
夜似乎更沉了,阴云压的极低。
半晌,奚九轻声道:“我总要回南疆的,奚歌还在那里。”
她没有回答舍不舍得裴知行,只说自己一定会回去,李慕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都是深陷囹圄之人,总是比旁人更懂得彼此的心境。
李慕云沉思半刻,道:“若你实在舍不得裴知行,干脆将人绑回南疆,找处地方关起来。”
“裴知行此次虽害得南疆战败,为南疆所不容。但有你私下护着他,将人藏起来,阁主未必能够知晓此事。”
李慕云自私,他喜欢的东西定然是夺回手里,死死攥着。
奚九却摇摇头,她看着黑沉的夜,情绪有些淡:“裴知行跟你我不同,他未来必定要青云直上的。”
奚九和李慕云是无影阁控制的傀儡,身不由己,但裴知行不是。裴知行是靖安侯府的世子,家世显赫,自己又聪慧,在科举中大放异彩。
他只要稳稳当当走自己的路,日后定然是位极人臣,官居高位。
南疆是个穷凶极恶之地,奚九和李慕云陷进去都出不来,更何况裴知行。何必将人拽下来,让他也陷在淤泥里。
李慕云再也说不出话,与奚九站在檐下,在黑暗中沉默许久。
半晌,李慕云勾了勾唇,叹道:“罢了,裴知行终究命好。”
第二天,天气竟然出奇的好,透亮的阳光穿透寒冷的清晨,洒在大地上。极目远眺,天地间银装素裹,分为干净圣洁。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简陋的屋内,将破败的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裴知行仍旧昏迷着,双眸微阖,躺在床上。
冬日暖阳恰好落在他的眉宇之间,晕出一层浅金色的光边,柔和平静。
奚九坐在床边,执着裴知行的手,轻轻握着。
李慕云站在门外,他身后跟着的是整装待发的无影阁众人,院落里,骏马轻轻打着响鼻,呼出的气息很快凝结成白气。
“得走了,金吾卫快到了。”李慕云提醒道。
说罢,他和无影阁众人便出了院子:“我们在外面等你。”
脚步声逐渐离开,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奚九沉默的凝着裴知行的脸,半晌,抬手缓缓描摹着裴知行的眉眼。她动作轻之又轻,如柳叶拂过水面,惊不起一点波澜。
心跳变得缓慢,又沉又重,让奚九觉得窒闷。奚九紧抿着薄唇,眼中翻涌着许多的情绪,似乎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最后又被强制压了下去。
奚九低头,轻轻吻了吻裴知行的指尖。
必须得走了。
奚九起身,才刚转身,下一瞬,手却被人拉住。
很轻微的力度,甚至没有紧握,只是轻轻触碰到她的指尖,然后虚虚的握住。
只要奚九稍稍一振,便能摆脱。
可奚九却像被千钧之力给困住,定定的站在原地,怎么也没办法脱身。
裴知行微抬眼皮,注视着奚九的背影,他脸上竟然漾出一抹笑,柔和甜腻。却因为脸上毫无血色,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和突兀。
裴知行的声音又低又轻,他说:“奚九,我和你私奔吧。”
第53章 第 53 章 对不住
裴知行的泪盈满眼眶, 不堪重负,顺着眼尾缓缓滑落,最后消失在乌黑的青丝之中。可他仍旧笑着,唇角微微上扬, 眼底却是一片氤氲的红。
奚九的脊背挺直, 线条是硬的。奚九没转身, 可是她能从裴知行哽咽的嗓音中,听出来一些潮意。
他哭了。
裴知行的指尖又往上, 直到完整的贴合奚九的掌心,没有缝隙。他将奚九拉过来,奚九没有任何挣扎, 就像一根木头一样,顺着力道站在床边, 转过身看他。
裴知行直起身, 他抬手, 双臂攀住奚九的肩, 如菟丝花一般紧紧缠在奚九身上。他甚至霸道的把奚九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托着,抱着, 总之不准松开。
奚九知道裴知行还生着病,根本不敢用力推开他,裴知行也知道。他仗着奚九的纵容,仰着头去亲她,从修长的脖颈,再到柔软的唇。
“奚九,往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你别别丢下我好不好。”
裴知行哽咽着, 话都说不清,含含糊糊的。
“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我一定乖乖的。奚九,你不是喜欢那样吗,以后在床.上,我怎么都答应你,不会再让你停下来了。”
“奚九,奚九。”
“奚九,你带我走吧。我什么也不要,世子之位也不要。”
在裴知行的生命里,再没有什么,比奚九更重要。
裴知行的亲吻毫无章法,奚九还紧抿着唇不松开。裴知行边亲边哭,眼泪蹭到奚九的脸上,十足的折磨人。
屋外传来马蹄声和怒斥声,是中京的金吾卫到了,人数不多。静悄悄的屋内甚至能清晰听见外面谭祁和李慕云对骂声。
他们两个一见面就骂上,吵的天翻地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古到今,问候到祖宗十八代。
任凭外面再如何嘈杂,裴知行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沉溺被抛弃的恐慌中,无法自拔。
突然,奚九死死扣住裴知行的后颈,撬开他的唇舌。她变得很凶,舌尖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温热的呼吸洒在裴知行的皮肤上。
“奚九。”裴知行呐呐道。
他因为奚九的主动,整个人都愣住。
裴知行就像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囚犯,突然被宣告赦罪,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流着泪,张开唇,努力的迎合奚九。
两个人越吻越深,越吻越重,甚至裴知行都觉得痛。他喘不上气,眼前冒着白光,可裴知行却不愿让奚九停下来。
恍惚间,裴知行似乎听见了奚九的低语,她说:“世子,对不住。”
裴知行没听清楚,他张着红肿莹润的唇,微微睁开迷离的双眼,喘息道:“什,什么?”
奚九没说话,下一瞬,裴知行便感觉后颈一阵剧痛,人晕了过去
奚九推开门,整个沐浴在阳光之下,可阳光也无法照透她周身的晦暗。
因为奚九的出现,谭祁和李慕云的骂战顿时僵住。两人方才如骂街泼皮,全无世家子弟的风骨,双双觉得丢脸。
“走了。”奚九冷声道。
李慕云笑眯眯的对着谭祁道:“不跟你一般见识。”
谭祁的怒火又蹭的上来,他没料到无影阁人还逗留在在京畿地区,以为早就撇下裴知行走了。谭祁只恨没多带几个金吾卫来,杀了李慕云这厮。
无影阁众人纷纷上马。
雪原之上,几串马蹄印清晰地向前延伸,由近及远,逐渐变得浅淡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村庄被奚九抛在身后,与裴知行的许多许多,也如同泡沫一般逐渐破灭,消散。
奚九始终都面无表情,没有悲伤难过,什么也没有。连李慕云都偷偷瞧过她多次,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
无影阁众人必须绕过大梁的军队,与南疆的大军汇合。
如今南疆王重伤,身后又有大梁的军队死咬着不放,南疆大军正处在一个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唯有岜疆回去才能稳定军心,带领大军重回南疆。
他们比岜疆离开的晚,又因为大雪封路耽搁了一晚。想必岜疆和奚歌,早已到了南疆的军营里。
奚九和李慕云带着剩下的无影阁人一路往南下,日夜兼程,在第二日晌午时分,远远看到了南疆的驻扎之地。
李慕云遥遥望着夜色中南疆的旗帜,目光仿佛结了冰,他嗤道:“又回来了,这个鬼地方。”
李慕云实在厌恶南疆,厌恶无影阁。若非命被别人握在手里,谁愿意被当成傀儡,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身后的无影阁众人气氛也沉闷了下来。
奚九沉默道:“走吧。”
众人只得继续往前行进。
南疆的旗帜越来越近,近到能清晰看见上面金线钩织的仰天嘶鸣的玄鸟。
奚九默然看着,倏然,心脏处的绞痛猛地一窒,奚九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她差点坠下马去。
李慕云急忙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奚九却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与她共生已久的蛊虫正在消逝,它在痛苦的震颤。
奚歌。
是奚歌出事了!
奚歌被姐姐送出了天直门。
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奚九的手,但只是枉然。奚歌只能看着姐姐的挺直的背影,逐渐被人群淹没。
城门猛然紧闭。
“快走!”岜疆将奚歌拽上马,在黑夜中策马狂奔。
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歇,甚至连马都跑死了两匹,才堪堪远离中京,离南疆的队伍越来越近。
岜疆长相异于大梁之人,他五官深邃,骨相突出,尤其是一双眼眸,如幽绿深潭。大梁沿途都派有官兵捉拿岜疆,因此他们只能避开人群,走偏僻的小路。
甚至到了晚上,都在山林中找个避风的山洞休憩。
干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爆出几点火星。随即,橘红色的火苗稳稳地升起起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将两人摇曳的身影投在嶙峋的洞壁上。
岜疆沉着脸的往火堆里添枯枝,他瞥了一眼离他远远的,缩在角落里的人。
奚歌躺在干燥的枯草上,她侧着身子,蜷缩着,她睁着双眼,目光凝在山洞的一处,似乎在发呆,又似乎不是。
除了在奚九面前,奚歌哭的不能自已。至此之后,这一路上,岜疆再没见过奚歌流过泪。
她只是越发安静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岜疆将烤好的鱼肉撕下来,放在干净的树叶上,递给奚歌:“吃点东西,你这两天吃的太少了。”
奚歌闭上双眼,厌恶道:“不必。”
奚歌恨极了南疆人,对岜疆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岜疆盯着奚歌纤细的身影,忍了又忍,憋了很久的脾气终于爆发了。
他将撕好的鱼肉猛地砸在地上,上前掰住奚歌的肩膀,一把将人转过来,怒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可奚歌却用力挣开岜疆的手,似乎嫌弃极了:“你放开我!”
岜疆见她冰冷的神色,只觉心中酸涩至极。他咬牙切齿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是。”奚歌斩钉截铁道。
她挣开了岜疆的桎梏,神情越发冷漠:“所以,别碰我。”
奚歌离岜疆离得远远的,仿佛两人连陌生人也不如。火光落在两人身上,又将影子投在山洞中,他们连影子也隔得远远的,无法相交。
岜疆沉默的望着火堆,最终,是他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那你要如何才能不再厌恶我?”
“解了我和我姐姐身上的蛊,立刻放我们离开。”
“你能吗?”奚歌冷笑一声。
岜疆不能。
之前岜疆还答应奚九,此次事了之后,会将奚歌身上的蛊解开。但是南疆大败,无影阁人数锐减,阁主不可能放走奚九。
连答应了为奚歌解蛊一事,也大概率会反悔。
南疆会榨取奚九,李慕云,乃至无影阁中所有人的全部价值,直到死亡。
见岜疆沉默不言,奚歌便知道他没有这个能力。或许岜疆有,但他不会为了奚歌,做出损害南疆利益的事情。
奚歌嗤笑一声,继续闭上双眼。
“你为何不能安安稳稳的呆在南疆?”
寂静的山洞中,岜疆突然问道,他一直觉得困惑:“有你姐姐护着你,有我护着你,你在南疆就能过上闲适安逸的生活,你什么都不用去担心,什么都不用去管。”
岜疆始终不懂奚歌,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
奚歌猛地睁开眼,她坐起身,对着岜疆微微一笑,尽管有些憔悴,却仍旧难挡她的清丽秀气。奚歌总让人觉得柔弱文静,但她身上又有一股韧劲儿,像是扯不断的蒲苇。
奚歌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漆黑的眸子看向岜疆。火苗猛地窜高,火光在奚歌的眼底跳跃,亮的惊人。
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你豢养的金丝雀。”
“我姐姐,也不是为你们南疆冲锋陷阵的傀儡。”
岜疆沉默的看着奚歌,呼吸沉重。
奚歌却眉眼微扬,笑的格外温婉,只是她的眼底带着恨意。奚歌认真的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南疆。”
岜疆这时候才明白,奚歌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离开的南疆的决心。她只是隐忍着,在寻找机会而已
双生蛊。
命丝相缚,同生共死。一生便生,一死即死。只要其中一人死亡,三日之内,另一人必死无疑。
奚九感受到另一只蛊虫的生命力迅速消退,直至平息,仿佛彻底在这世间消逝。奚九和奚歌之间的感知断开,她完全感受不到奚歌的存在。
奚九的面色彻底变了。
“你怎么了?”李慕云还在旁边询问。
奚九却猛夹马肚,骏马嘶鸣一声,直冲冲往前疾驰而去,速度快似一道闪电,一下就把李慕云和其他无影阁人甩在身后。
“奚九!”
李慕云高声唤她,可奚九却完全不停。李慕云和其他无影阁人只能追了上去:“跟上她。”
奚九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方才剧烈的心绞痛仿佛只是一道幻觉,但奚九知道,不一样了,奚歌的感知消失了。
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可奚九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奚歌,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奚九驾马直接冲进了南疆驻扎的军营里,她手中提着刀,如凶神恶鬼一般,周身缠绕着腾腾杀气,让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奚歌呢?”奚九冷声问道。
“快!快拦住她!”南疆军营里的人见是奚九,瞬间警惕,兵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奚九团团围住。
南疆的军营里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心中都惶惶不安,军心涣散。见到奚九,神情更是复杂恐惧,拦着人不让进。
奚九坐在马上,刀尖直直对着一人的眼眸,她眉目阴沉,再次问道:“奚歌在哪里?”
无一人敢回答。
李慕云跟在奚九身后,冲进驻扎的大营,便看到如此奚九被人包围在中间。
“你们在做什么?!”李慕云闯了进去,他眼神凌厉,扫视周围,沉声道,“她是无影阁的左护法,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奚九和李慕云无论在南疆何处,所有人见了他们,都是毕恭毕敬的,还从没有人敢这样为难奚九。
人群中,有南疆兵卒高声道:“是阁主让我们杀了她!”
“什么?”李慕云错愕,阁主怎么可能杀奚九。
“她妹妹趁乱擅闯南疆王的营帐,偷取解药,毒杀南疆王。逃跑时撞见岜疆殿下,又重伤王储。最后被阁主所杀。”
“阁主命令我们,若是奚九回来,格杀勿论!”
李慕云还没反应过来,奚九眼中已经卷起狂风骤雨,她面色惨白如厉鬼。
奚九声音阴森森的,听得人不寒而栗:“你说奚歌死了?”
“是。”
有人本想回答,可是看到奚九黝黑渗人的眸子,又打了磕绊:“她被阁主斩斩于刀下。”
李慕云大脑彻底错乱,他怎么也想不到奚九的妹妹会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杀了南疆王,重伤王储,这是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奚九不敢,李慕云也不敢。
如果是别人身死,奚九或许还会质疑,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唯独在奚歌身上,奚九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她再也感知不到奚歌的存在。
奚九轻轻眨了眨眼,神情空洞麻木,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样。
奚歌死了,奚九也不能独活,区别只在于三日之后,才是奚九的死期。
奚歌活着的时候,奚九永远束手束脚,受无影阁的控制。奚九也甘愿如此,她只是想让自己活下来,想让妹妹活下来。
可奚歌死了。
那些被奚九强行压制的恨意,以极快的速度涌上奚九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如果三天之后就是忌日,奚九要拉着无影阁为她们姐妹二人陪葬!
猝不及防,奚九率先动了手。
“不想死就让开!”奚九目露凶光,她的刀风凛冽,带着千钧难当之势,竟然将南疆众人逼得后退一步。
“阁主吩咐,若是杀了奚九,重重有赏!”有南疆将领高声道。
“是!”众人沸腾道。
南疆的兵卒收到命令,如开闸的猛兽,立刻向奚九攻来。混乱的场面立时以无法遏制的趋势,蔓延开来。
瞬间,奚九叛变了无影阁,成为了南疆的敌人。
李慕云这时才反应过来,奚九正在谋反,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替奚九挡下了几波攻击。纯粹是下意识的本能,毕竟他们已经并肩作战过。
南疆的将领却怒斥道:“右护法,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也想要谋反!”
李慕云动作顿住,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说。
“驾!”
突然,骏马咫尺之间猛然发力,后蹄蹬地,身躯如强弓般绷紧、腾空。奚九紧握缰绳,身体前倾,骏马直接从南疆兵卒的头上越了过去。
骏马如离弦之箭,猛地冲了出去,直直朝着无影阁阁主的营帐疾驰。
“追!快追上她!”南疆将领厉声道。
风从奚九的耳边呼啸而过,扬起她束着的发。李慕云远远看着她的身影,竟然觉得意气风发。她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奔向自由。
不仅李慕云注视奚九,在场许多无影阁人,同样眼神复杂的注视着她。
奚九将这些全然抛在身后,她目光如炬,眼中没有怒意和痛苦,只有必死的决心。
这样受制于人,窝窝囊囊的的日子,奚九真的受够了!
在南疆的这些年,奚九越发沉默,越发克制。她把自己变成一根枯木,一抹暗影。
奚九想,这样的日子,是该结束了。她今日就算是死,也要痛痛快快的死!
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奚九没打任何招呼杀了进来。屋内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就等着奚九前来。
暗箭直冲奚九面门而来,奚九猛地侧身躲开。
“奚九,没想到你还真的敢谋反。”
无影阁阁主仍旧瘦骨嶙峋,黑袍曳地,脸上用冷硬的青铜面具遮住面容。他低声笑着,声音诡异又低沉。
“奚歌在哪里?”奚九冷声问道。
“死了。”无影阁阁主低笑,“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还是小看了你这个妹妹,没想到也是一个厉害角色,差点就让她逃走了。”无影阁阁主感叹道。
岜疆在南疆军营最混乱的时候回来的。
南疆战败,南疆王因为重伤陷入昏迷,连王储在中京也不知生死,军心动荡不已。而岜疆和奚歌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岜疆回来,挽狂澜于既倒。
奚歌这时才知道,南疆王昏迷。而她身上的蛊毒,解药只有南疆王和无影阁阁主手中才有。
奚歌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南疆这样混乱的时刻,以后不会再有。若等过两日南疆王醒来,想要拿到解药更是难上加难。
奚歌潜入了南疆王的营帐中。她偷到了岜疆的信令,在拿到解药,毒杀南疆王后,轻松离开。那毒药无色无味,就是死了也与常人无异。
只是没了呼吸,短时间看不出任何的区别。
在逃跑时奚歌遇到岜疆来寻她,岜疆还不知自己的父亲死了。
他只是压力有些大,想来看看奚歌。没想到奚歌那天竟然十分平和,没再对岜疆怒目而视。奚歌与他对坐,她只是安静坐着,连酒也不给岜疆斟。
但岜疆习惯了,他心中烦闷,自己倒酒喝。岜疆拿着杯子饮酒,仰头就要全部喝下。
奚歌一下子打翻岜疆手中的酒杯,她面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冷漠道:“不准喝我的酒。”
岜疆已经喝下半杯,却还是乖乖放下酒杯。哑着声音,气笑道:“本王喝你一杯酒都不行,怎么这般小气。”
奚歌凝着岜疆的深绿色的眼眸,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那时岜疆还不明白奚歌为何这样看他,那个眼神复杂,情感翻涌,让人难以看懂。许多年后,岜疆才明白,那是因为奚歌对他心软了。
奚歌第一次对他心软,也是最后一次。
岜疆毒发昏迷过去,奚歌火速拿着他的信令,骑着骏马离开了军营。
还是无影阁阁主临时找岜疆有要事相商,遍寻岜疆不到,最后在奚歌的帐子中找到了人。阁主大怒,立刻派人去找奚歌。
这才发现人早就逃走了。
若奚歌有奚九的能力,在这样周密的计划之下,她绝对能逃走。
“你的妹妹很聪明,可惜,武力差了一些。”无影阁阁主笑道。
“你若是要问她的尸体在哪里,还真说不清楚,许是被野兽分吃入腹了吧。毕竟她死在荒郊野外,无人替她收尸。”
刀锋破空,凶狠的杀意附在刀上,砍向无影阁的阁主,奚九眼中再没有任何温度,直接向无影阁阁主攻去。
无影阁阁主面前的人立时迎了上来,与奚九缠斗在一起。
他们都是无影阁中的佼佼者,虽然比奚九差些。但是几人群攻奚九,奚九竟然一时间脱不开身。
帐内刀剑争鸣,血雨腥风。
阁主仍旧稳坐在高位,他老神在在的看着奚九,道:“奚九,对于你的死亡,我感到惋惜。你知道,我向来是看重你的,但你命数将至。”
其实奚九的死是注定的,她就算今日侥幸活了下去,也逃不过三日后的毒发身亡。
“谁先死还不一定呢!”奚九咬牙,反手一刀,砍向身前的人。
无影阁阁主笑道:“确实,你武力高强,但那又如何。奚九,有时候猛虎未必敌得过群狼。”
“那再加上我呢?”帐外突然传来一道笑眯眯的声音。
李慕云挑开帘帐,提刀而立,站在门口。
无影阁阁主错愕的看着他,未曾想,李慕云身后,还有其他无影阁之人:“还有我们!”
声势浩大,听着声音,少说有几十个无影阁人。
“放肆,你们这是想造反?”无影阁阁主语气阴森低沉。
李慕云笑道:“对啊,你个老匹夫,这些年我早就看不惯你了!”
李慕云攻上去,杀气直逼无影阁阁主面门。无影阁阁主猛地将身边仆人拉来挡刀,鲜血噗嗤,溅到他的面具上。
无影阁阁主没有任何惧意,他甚至好心提醒道:“李慕云你莫要忘了,你身上还有蛊毒,解药在我手里。”
李慕云发狠道:“不外乎一死!”
“老子已经活够了,就算死,也要拉上你这个老匹夫!”
无影阁大乱,左右护法相继谋反,煽动着无影阁人揭竿起义。他们被压榨了太久,都是为了活命,为无影阁,为南疆赴汤蹈火。
早就受不了了!
偏偏祸不单行,大梁的军队找到了南疆的藏身之处,对他们发起了猛攻。一时间南疆兵败如山倒,只有少部分南疆的兵卒,护着昏迷的岜疆迅速撤退。
而无影阁的阁主,早就逃了。
第54章 第 54 章 结束
无影阁阁主被逼到悬崖之上。
奚九、李慕云还有其他的无影阁人, 与阁主的亲信奋力厮杀,逐渐将阁主和他手下的人包围起来,无路可逃。
万仞悬崖如被天神斧劈,断面陡峭得令人心惊。而在其脚下, 一条怒江如挣脱囚笼的巨龙, 奔腾咆哮, 激流狠狠撞在礁石上,瞬间粉身碎骨。
惊涛骇浪声如闷雷阵阵, 响彻山谷。
寡不敌众,无影阁阁主那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呈现出颓势。
其他人越发亢奋:“杀了阁主!杀了这个老匹夫!”
无影阁阁主却不再逃跑, 情况如此危急,他反而笑了出来:“你们不会当真以为, 我毫无办法。就凭你们, 能造得了反?”
“简直是异想天开。”
阁主从袖中掏出一个槐木盒子。
其他无影阁人或许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但是身为护法的奚九和李慕云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瞳孔一缩, 瞬间意识到不妙:“不好,他要催动蛊毒发作。”
在场,除了奚九体内中的双生蛊, 其余人皆为子母蛊。母蛊由无影阁阁主管理,母蛊可以随时催动蛊毒发作。
一旦蛊毒发作,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李慕云和奚九齐齐杀了上去,阁主已然将母蛊放了出来,咬破指腹,将鲜血滴在母蛊身上。只见母蛊在吸食了鲜血,身体膨胀。
李慕云甚至还没提刀砍人, 直直跪了下去。不止他,其他无影阁人,包括阁主亲信,都痛苦的蜷缩在地上,死死的捂住心脏的位置,哀嚎着。
阁主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些都是耗材。
蛊毒发作的时间很快,这种痛苦犹如万虫噬心,很快便有无影阁人心脏衰竭,七窍流血而亡。
奚九已经与无影阁阁主缠斗起来。
李慕云躺在地上,他的嘴角,眼睛已经溢出了鲜血。李慕云嘶哑道:“奚九,一定要杀了他!”
可无影阁的阁主并不是吃素的,他之所以会成为阁主,就是从上一届无影阁的选拔中,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
“奚九,我原想培养你为下一任无影阁阁主,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谋反。”无影阁阁主快如鬼魅,和奚九对手竟然能打个势均力敌。
无影阁从未有人见过他动手。
“这些年我对你委以重任,甚至破格放过你的妹妹。没想到你们姐妹二人,这般不识好歹,背叛无影阁,背叛南疆。”
奚九沉声道:“少废话,拿命来。”
她双手一拧刀柄,由下至上反撩而去,刀风嘶啸,直取对方胸腹。这一刀,奚九用了全力,有千军万马之势。
无影阁阁主急忙后撤,但刀刃却重重划过阁主面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瞬间四分五裂。
阁主苍老的面容显露于世,他身体虽未见佝偻之态,但那脸上的沟壑犹如树皮皱起。整个人干枯瘦削,如被吸干精血的僵尸。
诡异又渗人。
无影阁阁主,忙用衣袖挡住脸,神情惊惧,仿佛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鼠辈。
奚九嗤道:“还真是个老不死的东西。”
阁主震怒道:“奚九,你找死!”
无影阁阁主彻底动怒,他再不似方才的闲庭信步,他招式凶狠,皆是死手。奚九亦不落下风,抬刀格挡住阁主的剑,刀剑相撞发出铮鸣声。
阁主浑浊泛黄的眼睛望着奚九,突然笑了笑:“奚九,你还是太年轻,太过坦荡,要吃亏的。”
倏然,阁主袖中窜出一条黑蛇,猛地咬在奚九的脖颈之上。蛇毒注入奚九体内,就算奚九在无影阁锤炼出百毒不侵的体质,仍旧抵挡不住阁主的万毒蛇王。
奚九眼前一晕,手腕有些脱力,露出破绽。
阁主猛地施力,竟想硬生生将奚九砍成两半。
“奚九!”李慕云咬牙爬起来,猛地将奚九拽开。那刀,砍在了李慕云左肩上,刀锋因为撞到肩胛骨,发出“噌”一声。
阁主怒道:“多管闲事!”
他用力将刀抽了出来,直接砍在李慕云的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浇在奚九身上,让她清醒一瞬,她怔愣的看着李慕云。
李慕云身影一僵,往后退了一步,直直栽倒在地。
他浑身都是血,他笑了笑,嘴里也吐出大口的血。李慕云能感受到自己突然变得很冷,生命随着血液逐渐流出自己的身体。
“奚九,你你一定要杀杀了他。”李慕云的喉管被鲜血糊住,甚至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嗬嗬的喘着粗气。
他笑着,看着湛蓝天空,只觉得他这一生短暂的仿佛大梦一场。
看着李慕云的笑眼,奚九只愣了一瞬。她猛地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刀。却因为中了蛇毒,身体晃了晃。
“奚九,你还有能力报仇吗?认输吧。放你一马,不让你死的这么难看。”无影阁阁主站在一旁笑道,他的蛇就昂着头,吐着信子看着她,似乎也在嘲笑。
奚九周身的杀意犹如实质,她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死。”
“死!”奚九提着刀,拼尽全力,冲了过去。
风声在崖边呼啸,卷走兵刃相击的余音,天地间,惟剩两个打斗的身影。
奚九左肩被无影阁主的剑贯穿,鲜血浸透半臂,她的刀脱了手。奚九被阁主逼至崖边,碎石在脚下滚落深渊。
“奚九,姜还是老的辣。你和李慕云,还包括你那妹妹,你们就是南疆的走狗,当真以为能翻的了天,痴人说梦。”无影阁阁主冷笑道,他已然觉得胜券在握。
奚九沉默不言,她听着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简直要跳出胸腔。奚九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她猛地向前一步,任由刀锋穿透肩胛,同时右手寒光乍现,一柄短刃精准地没入无影阁阁主的心口,重重翻搅。
阁主瞳孔骤然收缩,吐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
“那今日,你便为他们殉葬。”奚九哑声道,死死拽着他,手臂青筋暴起。
“不,不!我不想死!”无影阁阁主大吼道。
两道身影坠入悬崖。
风声在奚九的耳畔呼啸,染血的衣袂在烈风中猎猎翻飞,她的面容苍白而平静,睁着眼,眼底映着天光。
脑中如走马灯闪现,最后一幕竟然是他们第一次做.爱结束的傍晚,奚九去给裴知行叫水洗漱。
那时候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奚九只能看清裴知行的轮廓。他那时候非常黏人,舍不得奚九,仰着脸,依恋的吻她。
裴知行说:“你快些回来,我想你。”
在刺耳的风声中,奚九缓缓闭上双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这一段写完了,后面不会再这么虐了。后面会轻松很多[狗头叼玫瑰]
大概就是
奚九一方面觉得:这人性子怎么这么怪,谁受得了他!一方面又觉得:长的确实好看,是我的菜,再忍忍。
世子这边一方面:我真的恨死她了,绝对不可能原谅她!一方面:她不记得我了,她身边又有了别人,偷偷哭
第55章 第 55 章 失忆
弹指太息, 浮云几何。
云州是一个没有四季的地方,因为地处南方,紧靠南疆。云州常年炎热潮湿,雨量丰沛。哪怕到了冬天, 也比其余州县热上许多。
相比于中京这些宽广的平原, 云州算不上一个好地方。
要到云州, 需要越过崇山峻岭。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瘴气重重, 危急四伏。更恐怖的,则是隐匿在山中的山贼草寇,烧杀劫掠, 无恶不作,令云州百姓苦不堪言。
在云州, 商队要想穿过崇山, 平稳的到达城镇, 往往要雇佣镖局的人随同。
没遇到草寇则万事大吉, 遇到了草寇,这些镖局的人能救命。
夏日的山林之中,空气是粘稠的, 饱含着草木蒸腾的水汽和泥土腐败的浓郁气息。
几十匹驮马沿着溪流,沉默的向前行进着。它们背上,满载的是云州独有的物产。肉桂、广藿香、巴戟天等,是云州独有的药材,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这是云州当地最大的药商。每年夏、冬两季,云州的药商会将处理好的药材,运到江南这些富庶之地。
“这鬼天气真是热,往年都没见有这么热。今年偏就这么怪, 真是喘口气都觉得费劲儿。”
商队最前头,三人开道。
商队的左右两侧,以及后面,都有镖局的人,总计约十来人。他们将整个商队牢牢护在中间,密不透风。
前面三人骑着骏马,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最中间的是个女人,身形高挑劲瘦。左右两侧则是两个健壮的男人,皮肤黝黑。
“就是啊,真不知要热到什么时候。”
“到了江南那些地方就要好些,至少比云州凉快。”
“江南不热?”
“也热,但没云州这么潮,云州跟蒸笼似的,把人闷在里面。”
“我还没见识过江南呢。”
“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嘞!你去了便知道。”
两个男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聊着闲话,走镖就是这样,来回一趟少说得有二十来天。大多在荒郊野岭,方圆十里看不到外人。
若是队伍里没人讲话,那就太沉闷了些。
“老大,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喝个水。我瞧着宋当家的也热的厉害。”男人侧目,看向中间的女人,询问道。
女人谨慎的扫了眼四周,又见日头确实大,颔首道:“行,穿过这片浅滩就休整。”
队伍听到要休息,兴奋起来,速度都快了些许。
经常走镖的人就有经验,如果遇到浅滩这种没有遮蔽的地方,一定要格外小心。因为河流两岸随时可能埋伏着山贼,趁机放暗箭。
到时两岸夹击,那真是跑都跑不了。
但是很幸运,他们这次平安度过。
到了一个阴凉地,队伍停下来休整。商队的人将骡马拴在树上,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拿着行囊中的干粮,就着水,吃着晌午饭。
最前头的那个女人也利落的翻身下马,她亲昵的抚了抚骏马的前额,将马牵到一个小水潭喝水,又拿出豆饼,喂给马儿。
随后才将马拴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奚九,给。”商队的宋当家给她递来一个干饽饽。
奚九接过,笑道:“谢了。”
宋当家全名宋景昭,是云州最大的药商。宋景昭父亲死的早,她小小年纪便继承家业,跟着家里的商队走南闯北。
如今已有数十年了。
而奚九则是永盛镖局的镖头。奚九是五年前才来到的云州,开了家镖局。再往前便没人知道她的身世了,她自己也不记得。
因为奚九是在河边,被人捡回去的。
宋景昭听说,她当时被冲到了岸边,整个人都浑身青紫,被山石撞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医馆的郎中看到她,皱着眉直摇头,说:“她伤的太重了,救不活的。”
“而且,你看她皮肤青紫,这是中了毒的征兆,毒性极烈,真要救很麻烦的,搞不好最后也是白忙活一场。”
“哎,那也得救来试试,还有口气在呢!”捡她回去的是个私塾教书的老先生,慈悲心肠。
“多年轻呐,实在可惜。”
郎中犹豫半晌,他也是心善,道:“罢了!那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救不活可怪不到我。”
“先解毒吧。”郎中道。
奚九的外伤倒还好,反而是蛇毒非常棘手。
万毒蛇王的毒,并不好解。但奚九体质特殊,再加上这郎中祖上是个山野游医,在蛇毒上还真有些本事,写了书传世于后人。
那郎中一边翻着古籍,一边煎药,给奚九灌下去。她状态时好时不好,有时候高烧不退,有时候又冰的吓人。
这样搞了半个月,有一天,人还真的醒了。
可人虽然醒了,却没了记忆,还呆呆傻傻的
问她是哪里人士,奚九摇摇头。问她家中几口人,奚九也摇摇头。问她为何受了如此重伤,奚九还是摇摇头。
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爹,她别是个傻子吧?”郎中的儿子插了一嘴。
郎中不耐烦的摆手,道:“去去去,给我温书去!若这次再考不中,你便回来给我继承医馆。”
郎中的儿子撇撇嘴,发愤图强道:“我才不要守着你的医馆,一辈子在云州,我要去当京官!”
随即,便被郎中轰了出去。
郎中和私塾的老先生看着奚九呆怔怔的模样,皆摇头叹息。
郎中低声道:“可能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还是把人送到官府吧,让衙门的人处理。”
但那老先生心中不忍。痴儿若是没人照顾,惨的很,谁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去。
老先生又问了句:“你姓甚名谁?”
这次,奚九却开了口。
她哑着声音,慢吞吞的回答:“奚九。”
“商队这次要在扬州停多久?”树荫下,奚九问道。
宋景昭热的脸红扑扑的,她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十来天,把货卖给扬州的几个药商便回来。”
“怎么,你想在扬州多呆几天?”宋景昭问道。
“用不了几天。”奚九随手捡了截地上的枯枝,在地上划着圈,“我只是听说,扬州来了个郎中是从宫里回来的御医,治疗脑疾颇有成效,想去拜访一下。”
“这样。”宋景昭明白过来,奚九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奚九走镖去过很多地方,也曾遍寻名医,但是都没人能治好她的病。
其实失忆也没什么,并不影响奚九在云州的生活。但她总是觉得不安心,好像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那我多停两天,陪你去看看。”宋景昭道。
镖局是被商队雇佣的,要随着商队的行程走。因此奚九的时间,全权看宋景昭的安排。
“会碍事吗?”奚九侧目看她,认真问道。
“两天时间能碍什么事儿,若是能把你的病治好,那才是意外之喜。”宋景昭笑着,无所谓道。
奚九微怔,抿唇道:“多谢。”
宋景昭嗔道:“奚九,你说这话就客套了,我们也是好几年的交情。”
七天后,商队的药材安然无恙的送到了扬州。宋景昭要跟商队的人出去谈生意,镖局的人就放了假,在扬州城吃喝玩乐。
镖局里大多都是年轻人,各个血气方刚,到了扬州便想着拉奚九去喝酒。扬州玩儿的太多,若是只待在客栈里,那就太过无趣。
奚九不经常喝酒,但是也不扫大家的兴。走镖的人,若是性格太沉闷,不仅跟下面的人合不来,在外面谈生意也吃不开。
往日沉疴尽数忘去,奚九醒来以后,性格变了很多,至少话变多了,也更爱笑。
扬州城比云州热闹太多,云州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而扬州,华灯初上,街上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一片。
这趟走镖中,有几个人是第一次来扬州,甚是新奇,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路上几人左顾右盼,还买了不少东西。
奚九也是第一次来,不过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安静的走在人群中。
街边有摊贩卖桂花糖糕,奚九脚步顿住。她垂眼看着白白的糖糕,上面撒了些桂花,卖相好看,令人食欲大开。
“客官,买点糖糕?”摊贩笑着问道。
奚九问:“这是夏天,你哪里来的桂花?”
那摊贩得意的跟奚九说:“去年在山上采的野蜂蜜,浸上桂花,能放许久嘞。”
“您尝尝,这桂花糖糕,是不是比其他做法好吃些,我淋了蜂蜜上去,更香甜。”摊贩切下一小角糖糕塞到奚九手里。
捏着软糯的糖糕,奚九微微愣了愣。脑海中似乎有东西很快的滑过,又什么都没抓住。
“老大,这糖糕不是小孩吃的吗?没见你爱吃这玩意儿啊。”
镖局中有人见奚九停了下来,跟过来看,发现奚九在买糖糕,都笑她,说这与她强硬的外表不符。
奚九也笑,颔首道:“还真吃不来这东西,甜的很。”
不过她还是买了些,分给镖局的其他几个没吃过的人,自己却一口没碰。
沿着扬州主街往前走,要拐几个弯,才能到扬州那个酒楼。这边靠近湖,湖中有几艘画舫在缓缓穿行。湖边垂柳拂水,晚风吹过,送来阵阵淡雅荷香。
远远都能听见湖中心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再配上这婉约的景色,实在是雅致。
“要是我有一日能坐在那舫上喝酒,那真是快活似神仙了!”镖局中有人憧憬道。
他旁边的人呼了他后脑勺一下,调侃道:“那上面坐着的都是些官老爷,你那个脑子,能考的中功名利禄,还用来走镖?”
“我想想也不行?”
“还是想个实际点的,比如说什么时候结亲。哎,听说你喜欢来福街卖豆腐那家的女儿?”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别不承认了,上次都看到你去约人家,人家没理。”
“放屁,她说下次!”
“哦~那你就是喜欢人家嘛。”
“”
几个人打闹成一团,边走边笑,不亦乐乎。奚九也笑,不过这种时刻,她一般不怎么说话。相较于镖局中的其他人,从小在云州长大,知根知底,彼此了解。
奚九的人生却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
在众人快要拐弯的时候,身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从众人身边驶过。金装玉裹,朱轮华毂,车盖上缀着的四角铜铃,发出悦耳的脆响。
几个人行注目礼,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还得扬州贵人多,在云州哪里能见到这么华美的马车。”
“就是啊,那车毂上装饰的是什么,金光闪闪的,莫不是黄金吧?!”有人震惊,怪叫道。
“有点像哎。”
“不怕被偷吗?”
“有权有势的人还怕被偷?”
“也是哈,太奢侈了。居然用金子,抠点下来发大财了。”
奚九在旁边听了半晌,忍了又忍,最后闭眼无奈道:“那是青铜。”
“哦。”众人尴尬,抬眼望天。
奚九远远的看着那辆马车,停在了湖边的一艘画舫面前。那是这片湖里,最为精美的画舫,雕梁画栋,流光溢彩,宛若浮动的水上仙阁。
在夜色中,这个场景颇为梦幻。
马车中有人下来,先是从里面出来个下人,他从快步绕到车后拿出脚凳,放在地上,随后恭敬的说了句什么。
半晌,里面才探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老大,走了!”
镖局的人早都拐了弯,没见到奚九跟上来,又退回来找她。一群人站在街角等她。
奚九立时清醒过来,收回自己的视线,道:“来了。”
她同镖局的人拐弯,走进另一条街,自然没看到身后从车内下来的清瘦身影。
第56章 第 56 章【修】 眼花
“世子, 我们到了。”
裴实站在马车下面,等着裴知行下来。半晌,里面才探出一只修长的手,随后才是那近乎苍白的面容。
裴知行脸上毫无血色, 唇色浅淡, 一双眸子黑暗分明, 漠然疏离。
裴实立刻抬手,恭敬的扶着人下来。
他虚虚扶着裴知行的手腕, 瘦削纤细,仿佛枯枝一折就断。裴实心中叹息,这些年, 靖安侯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便是奚九的叛敌。
奚九是靖安侯府的家臣,是老侯爷亲自把她送进的玄甲卫, 无形间助她深入大梁的军队, 为窃取大梁情报以及天直门叛逃提供便利。
尽管后面她人死了, 但对靖安侯府仍旧产生了不利的影响, 被朝中政敌拿捏着把柄。
其次便是,老侯爷裴铮病故。
一夕之间,侯府偌大家业沉甸甸的压在了裴知行的身上。裴知行是庶出, 裴铮在世时,靖安侯府旁支的那些叔伯不敢说什么。
裴铮死后,那些人便如豺狼虎豹扑向裴知行,拿他的身世大做文章,妄图撕下靖安侯府的肉。
最后,就是裴知行自己。
他身体越发不好,时常生病,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好。尤其是他的梦癔越发严重, 在睡着以后甚至有过自残的行为,惊醒后泪流满面,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裴实根本不敢离开他半步,生怕他一个人出事。
扬州城繁华,哪怕到了晚上亦是人声鼎沸,轿舆如云。
裴知行下了马车,路上行人皆好奇的张望过来,向他行注目礼。无他,宝马香车再配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形,哪怕看不见脸,亦能觉出此人不凡。
长街人流摩肩接踵,一眼望不到头,人潮的声浪裹挟着裴知行,但他宛若静默的旁观者。裴知行抬眸,往人群看去,全是陌生的面孔,素昧平生。
只一瞬,裴知行又收回自己的视线,往画舫走去。
裴知行才刚上画舫,就有扬州的知府从里面出来迎他,笑道:“裴大人,快里面请!谭大人正在里面等您。”
裴知行颔首,扬州的知府在他身侧,笑脸相迎。
掀开薄纱,里面暖香袭人,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宾客们倚在锦绣坐垫上,身旁皆有佳人添酒,吴侬软语交织一片。
谭祁看到裴知行到了,起身迎他。谭祁问道:“裴兄,怎么来的这样晚?”
“在收拾过几天去云州的行李。”裴知行淡淡道。
谭祁蹙眉:“不是说好在扬州多呆些时日再过去吗?何苦这么早过去。”
“无事。”裴知行垂着眼,不太想说话。
屋内这么多人看着,谭祁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道:“罢了,先用膳。”
舫内早就坐满了人,但是都没开宴。
只等裴知行到,才有仆人端着琳琅满目的菜肴上来,除了有正宗的淮扬菜,扬州知府还贴心的准备了些中京的菜系,担心两位从中京来的贵人吃不惯。
这次的宴席,主要是为谭祁接风洗尘。
谭祁和裴知行都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凭着科举入仕,至此便一直在中京。但为官不能一辈子在高阁之上,还得要有基层的实绩,才能服众。
因此,中京大批从科举中走出来的青年才俊,都被下放到大梁各地,包括裴知行和谭祁。
开宴时,扬州知府率先举着酒杯,对着裴知行和谭祁笑道:
“二位大人一路风尘,着实辛苦。下官略备薄宴,为此间最拿手的江南小菜与十年陈酿,特为大人洗尘。”
裴知行和谭祁亦举杯道:“知府大人客气。”
一番应酬的客套话后,才开始用膳,房间的气氛越发热络,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裴知行没什么胃口,但是他也不落人面子,尝了尝面前的菜,吃的慢条斯理。有扬州的官员向他敬酒,裴知行也象征性轻啜一口。
他如今,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全然没有几年前的傲气与骄矜,整个人越发安静沉默,像一个没有情绪的空心人。
酒过三巡,裴知行觉得里面闷,就起身出去。
他凭栏而立,感受着夏日微风拂过脸颊。扬州的风似乎都是婉约的,不似中京那般凛冽。画舫早已经缓缓到了湖中心,岸边的喧嚣变得模糊。
裴知行垂眸,视线凝在黝黑的湖面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竟然觉得深夜的湖水仿若流动的墨玉,幽深得看不见底,只倒映着破碎的、五官模糊的身影。
不像裴知行,更像是苍白的幽灵,在直直盯着他。
裴知行的呼吸变轻、变缓,变得低不可闻。
在这片纯粹的,诱人的虚无中,一跃而下,裴知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连同痛苦本身,都将被这温柔的黑暗彻底抹去。
跳下去。
跳下去,陪陪奚九。
“裴兄!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谭祁有些喝醉了,性子又变得欢脱,哥俩好的上来,搂住裴知行的肩,靠在画舫的栏杆上。
裴知行倏然清醒过来,叹了口气,眼前的幻境消失。湖面变得再普通不过,跳跃着画舫上的灯影。
“扬州的膳食吃不惯?我看你在里面没吃多少。”谭祁侧目看他,调侃道,“知府大人还私下问我,是不是饭菜哪里让你不满意。”
“没有。”裴知行道。
他就是单纯没胃口,这几年他一直这样,清瘦许多,甚至有些瘦骨嶙峋,哪里还有本分裴知行曾经矜贵的样子。
“好吧。”谭祁叹息一声,有些惆怅。
他远远看着岸边的人来人往,唉声叹气:“等你前往云州,你我二人估计一年半载都见不上一面了。”
裴知行没说话,凭栏远眺,眼底是无波无澜的死寂。
“裴兄,我真是不懂你。”谭祁突然站直身子,认真道。
“我们只是外放一两年便要回中京的,皇上都让你去姑苏,也是一个富庶地。但你偏不,你请旨去云州。”
“云州是个什么地方,紧靠着南疆,那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只有被贬谪的人才去那里!”
谭祁越说越有些气愤:“听说那里瘴气弥漫,遍地是猛禽毒兽,多少官员没熬到调回中京,病故异乡,你”
“死了也好。”裴知行平静道。
“死了,我便去找她讨个说法。”
谭祁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他看着裴知行瘦削的侧脸,微风浅浅拂过,吹动着裴知行的衣袂。有一瞬间,谭祁竟然觉得,裴知行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
谭祁立刻扬声道:“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不死的!”
“都跟你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是去悬崖下面找过嘛,你根本没找到她,怎么能确定她死了!”
谭祁现在回想当年的事情,都感到后怕。
那时他在京畿地区接到了裴知行,把人带了回去。没两天,朝中便收到前线传来的捷报,说此战大获全胜,打得南疆几十年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谭祁当时在朝上,听到念捷报的军士高声道:“南疆内部发生叛乱,左右护法谋反,南疆王身死,阁主身死,王储重伤。我军趁机重创南疆,南疆此战大捷!”
听到无影阁的左右护法时,朝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不少人看向前头的庆王殿下和靖安候。尤其是庆王殿下。
相较于奚九只是侯府的一个家臣,反而是庆王殿下的庶子李慕云谋反,更有噱头和争议。
自二人身份暴露,在朝堂上已经被讨论了好几天。但是庆王殿下稳坐不动,也就无人敢去她面前找不痛快。
朝堂中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众人都隐而不发。此时一愣头青问道:“那两个南疆护法如何了?”
朝堂中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军士高声道:“已死!”
谭祁当时心中重重一跳,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裴知行很快便得到了奚九身死的消息。谭祁去找他的时候,裴知行已经骑着马出城了。
裴知行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病也没好,天寒地冻的,竟然孤身一人闯到战场前线,太疯了!
靖安侯府的人和谭祁去找他,想劝他回来。但是裴知行一意孤行。
谭祁当时还记得裴知行的样子。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白的吓人,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被一瞬间抽干生机的枯败植物。
裴知行极其缓慢的说:“我不信。”
“我要去找她。”
谭祁知道,自己劝不住好友,但又害怕裴知行出事,只能一路跟着。
裴知行他们到的时候,大军早已撤退,留了些人在打扫战场。
地上挖了个深坑,尸体被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这些几乎都是南疆人。
地上隐约还能看到血迹,凝固成黑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很腥又臭。总之谭祁一到那边就皱着眉,捂着鼻子。
可裴知行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只往里面走着。
有将领见他们来,诚惶诚恐,道:“见过二位大人,不知二位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裴知行直接问道:“奚九呢?”
“奚九?”那位将领不太清楚是谁,他只是处理战场的后勤。
“就是无影阁的两位护法。”谭祁在旁边补充道。
“哦!”将领瞬间明白,“无影阁的两位护法已死,您二位随我这边请。”
将领带着裴知行和谭祁,去到单独一个地方,这里放着一个棺椁,还没封棺。因此裴知行和谭祁一眼就看到了李慕云。
他的双眼大睁,勾着唇,笑着,有些诡异,身上已经有了尸斑。
将领上手,将他的双眼阖上,道:“庆王殿下那边吩咐,让他入土为安,我们今日便准备为他下葬。”
李慕云的双眼闭上,没有方才的怪异,仿佛睡着了一般。
谭祁心中有些不好受,他和李慕云虽水火不容,但有一日他真的死了,谭祁仍旧觉得有些唏嘘。
气氛有些沉闷。
裴知行问道:“还有一人呢。”
他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端倪,那将领没听出任何不对。他道:“另外一位,听说是与无影阁的阁主一同坠崖身亡了。”
那将领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当时的围剿的兵卒说的。
“带我去。”裴知行道。
谭祁侧目看他一眼,深感裴知行现在的状态不对。可他们人已经到这里来了,谭祁还是想着让裴知行放下念想。
悬崖的地方离这边不远,他们骑马前去,一刻钟便到了。
还没走到悬崖边,就已经听到了波涛怒号,如千军万马过境,气势汹汹。
“当时,谋反的两位护法以及其他的无影阁人,追杀阁主及其亲信至崖边。”那将领翻身下马,带着谭祁和裴知行在崖边走动。
“就在这个地方,二位大人请看,还能看到他们留下的兵器。”
裴知行全程都很沉寂,没怎么说话。将领一直在给裴知行和谭祁介绍,事无巨细。
“据说,无影阁阁主催动了蛊毒,阁中所有人皆毒发,死状凄惨,除了左护法逃过一劫。”
“左护法与阁主缠斗,在阁主轻敌之际,拽着阁主坠入万丈悬崖。”将领又给裴知行和谭祁指,“这个就是那位左护法的刀,已经被砍了豁口,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
只见悬崖边上,孤零零地斜插着一柄刀,刀刃处已经有了裂痕。悬崖边狂风肆虐,这柄刀却始终屹立不倒。
“照我说,这些谋反的人倒是有血性,宁死也要反了这无影阁。”将领叹息一声,道,“虽是敌人,但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您说是吧?”
谭祁默默点了点头。
只需要一眼,裴知行便认出来这是奚九的刀。麻木空白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痕,裴知行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膛起伏着,心脏的跳动也变得越来越重,一声接着一声。裴知行的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听到沉重的心跳声。
始终沉默的裴知行缓缓走到崖边。
将领见状还提醒道:“大人,小心些,那边危险。”
谭祁上前拦住他,认真道:“裴兄别去,悬崖边危险。”
裴知行声线平直:“没事,我去替她将遗物收回来。”
若是留个东西做念想,倒合乎情理。
裴知行挣开了谭祁的手,他走到断刃旁,缓缓跪下,指尖抚摸过冰凉的刀柄,卷刃的刀身。裴知行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存的奚九的温度。
温暖,干燥,带着薄茧,是奚九的掌心才会有的触感。
裴知行勾了勾唇,眼泪倏忽滴下。很晶莹的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安静的,汹涌的落下。
“骗子,我恨死你了。”
“话还没说清楚,就敢死?”裴知行的声音低低的,又含糊,混在狂猎的风声中听不清晰。
但这些话是含着怨恨与痛苦的。
他真的恨死奚九了。
悬崖边的风总是很烈,从崖底咆哮上来,带着一股蛮力,吹得树木哗哗作响。
谭祁实在担心,唤了声:“裴兄,我们该走了。”
也不知裴知行有没有听到,谭祁便想上前把人拉回来,他是真有些心慌。
裴知行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脸上的泪。他温柔的抹去刀柄上残留的血迹,又拿自己的衣摆将奚九刀刃上的那些血迹细细擦拭干净。
直到刀刃能再度折射寒光。
这个场面实在是令人觉得怪异。
裴知行垂眼看着断刀,依恋的说:“奚九,别怕,我来陪你。”
谭祁见他起身,连刀都没拿还觉得奇怪,正准备要问。
下一瞬。
就见到裴知行站在悬崖边,一跃而下。
谭祁的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冲过去拦住裴知行的腰,将人拖回来,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那将领更是吓得懵圈,急忙上前,将裴知行制住。
谭祁气急败坏,怒吼道:“裴知行,你疯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为她殉情?!她骗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要为她殉情,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裴知行,她是骗子,她不爱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谭祁气急了,死死捏住裴知行的肩,咬牙切齿的说。
裴知行的躺在地上,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他喃喃道:“可是我想她。”
“我想她。”
谭祁千言万语堵在喉间,艰涩难言。
他就知道,裴知行向来理智冷静,唯独在奚九身上,就跟撞了邪似的,执拗的要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奚九只是坠崖,不代表真的死了。她武艺高强,许是被冲到了下游某处,人还活着也不一定!”谭祁违心道。
这万丈高崖摔下去,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但裴知行却因为这句话,眼底闪现微光。仿佛被重新注入了微薄的生命力,让他勉强的存活于世。
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知行去悬崖下找过很多次,也沿着河流去下游搜寻过,这一找就是五年。一句话,让裴知行撑了五年。
但五年时间太过漫长,裴知行就靠着这点念想活着。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裴知行却仍旧找不到奚九的身影。
有时候裴知行会想,或许她早就死了,一切只是他的妄念。裴知行又想,或许她只是藏身与世间的某个角落,不愿见他。
裴知行宁愿是后者。
裴知行宁愿奚九不爱他,也想她活着
“云州紧靠南疆,你去云州也是为了找她?”
画舫边,二人靠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裴知行“嗯”了一声。
谭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道:“事已至此,只能随你。”
“但是裴兄,云州这地儿天高皇帝远的,复杂程度远超其他州县,你自己也得多加小心。”
“我清楚。”裴知行颔首道。
两人都不说话,就吹着扬州的夏日晚风,安静的站在画舫边上,时间变得缓慢,悠长。
奚九他们一行人,喝了酒,吃了当地美食,准备回客栈。他们按照原路返回,不知为何,奚九的脑中总是浮现那双白皙的手。
在拐弯出来的时候,她又看向那辆马车停下的地方。
只见马车还远远的停留在原地,但是画舫早已划入湖心。
飘荡在湖心的画舫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未必能上去一次。
奚九驻足远眺,隐约能看见那栏杆边上站着两个身影,隔得太远太远,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奚九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这扬州城是不一样,比我们云州繁华多了,就是这菜我吃不来,甜腻腻的。”
“你那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你骂谁呢,你能吃的了细糠,你怎么狂灌茶?”
“喜欢品茶不行?”
“喝茶就喝茶,还品茶,你品的明白吗?”
镖局中,有人又吵闹起来,经常这样,奚九也习惯了,面色坦然。
走在奚九身边的人问道:“老大,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扬州?”
“大概十来天。”奚九回答,“怎么了?”
“我娘说过段时间鱼肥,带我出海去捕鱼,我就想着看什么时候能回去。”那人回答。
奚九道:“没了货物,我们回去的速度会快上很多。”
“明白。”
过了几天,宋景昭的生意谈完,奚九便和她一起去拜访了那位从中京回来的御医。
因为有御医这个名头,那医馆里排着队,人山人海,都是慕名前来看病的。
裴实也来给裴知行抓药,他主要是来抓些安神静心,滋补益气的药。裴知行身体不好,夜里又总是难以安眠,有时候得靠着药,才能勉强睡上觉。
那医馆里的人知他是靖安侯府的下人,就忙把他迎了进去,给他拿的都是最昂贵,疗效最好的药。
又恭敬的把人送出去。
宋景昭和奚九在外面排队,宋景昭和奚九悄声讲话,奚九附耳去听:“还是有权有势的好,还把人专门请进去。我们在这儿都快排一个时辰了,也没见给我们一口水喝。”
奚九笑了笑,问道:“你累了?要不你去那边树荫下歇着,凉快些。”
宋景昭本就是陪奚九来的,大热天的,奚九实在过意不去。
“没事。”宋景昭摇摇头。
两人说着话,奚九瞥了一眼从另一侧出来的裴实,全然陌生的面孔,没有放在心上。队伍很快排到了她们,奚九和宋景昭进了医馆。
医馆的小厮把裴实送上马车,恭敬道:“您慢走。”
裴实颔首:“多谢。”
扬州夏天炎热,裴实上了马车便撩起一侧的帘帐,以便凉风吹入。马车缓缓驶离医馆,裴实抬眼看着大排长龙的队伍。
不经意间,裴实余光扫过一个背影,高挑修长,只一瞬,那背影便进了医馆。
“真是热的眼花了。”裴实微怔道——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 57 章 娶他做小
与裴实的目光只是短暂相接, 他便转身离开。
宋景昭见奚九转头去,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奚九摇头道:“没。”
没过多久,就排到了她们。这个医馆规模相当大,分为前院和后院, 前院看诊, 后院住着些病患。
奚九她们进去的时候, 正听见那老御医在和自己的药童闲聊,说:“太医署的太医也不全给宫里的主子看病。”
“外面的大臣病了, 有时候我们也去看。”
“您老看过哪些大臣?”药童好奇问道。
老御医抚着花白的胡须,道:“就你刚才看见那个来拿药的,靖安侯府的世子爷。”
“不过如今倒不应该称他为世子了, 老侯爷仙逝后,世子已经袭承爵位, 该改口叫小侯爷了。”
“小侯爷?”药童问道, “他得了什么病?”
老御医叹气道:“心病, 难医的很哟!”
“什么药方都试过了, 几年也不见好,人瘦成那个样子,看着都心惊。”
见奚九和宋景昭进来, 老御医便止了话头,不再说些宫里的事。他看向二人,问道:“你们谁病了?”
宋景昭指了指奚九道:“她。”
老御医便让奚九坐下,又让她抬手:“我先为你诊个脉。”
奚九将手腕放到脉枕上,老御医便将三指按在她的脉搏之处,沉吟片刻:“脉象强健平稳,沉实有力,我瞧着没什么问题。”
“你来看何病?”老御医奇怪问道。
“我来看脑疾。”奚九道。
奚九解释道:“我几年前因为撞到山石, 往事尽忘。如今多年过去,仍旧忆不起丝毫以前的事情。”
“想来让您看看,能不能医治。”
老御医一边颔首,一边查看她头上的伤口,确实在后脑勺有疤痕,现在还能摸到凸起,外伤早已痊愈。
“这个治不了。”老御医说话直白,不拐弯抹角。
“撞到脑袋确实会有失忆的情况发生,但都是短时间的,很快便能想起来。”
老御医蹙着眉:“像你这般,几年了也记不起来的,怕是很难再恢复了。”
奚九抿着唇,没说话。
宋景昭在一旁,有些着急道:“那做针灸或者喝药有效果吗?”
“她是脑袋里面伤了,寻常的法子哪里管用,难不成把脑袋刨开?”老御医解释道,“治不了的。”
“若是不影响过日子,忘了便忘了,难得糊涂。”
两人从医馆里出来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
奚九垂着眼,沉默不言。
宋景昭转头看她,犹豫半晌,安慰道:“奚九,你别难过,这个郎中看不了,日后我们去找别的郎中。天下之大,总有能治这个病的人。”
奚九噗嗤一笑,道:“我没难过。”
她抬眼,远远看着扬州城的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从荷叶中探出来的荷花,层层叠叠开的恣意。
奚九勾着唇,长叹一口气,笑道:“或许那个郎中说得对,忘了便忘了,难得糊涂。”
刚醒来的时候,奚九有一段时间是极为迷茫的。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对这个世界更是全然陌生。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周围人是敌是友,这种极度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
让奚九觉得不安。
因此,这些年奚九在找回记忆这件事上,费了很多心力,但是命运似乎并不想让她如愿。
如今五年时间过去,奚九在云州逐渐站稳了脚。有了自己的镖局,有了朋友,与这个世界有了链接,她的迷茫和不安渐渐消失。
剩下的,只是一些执念。
“罢了,反正也不影响生活。”奚九道。
宋景昭认真的盯着她,问道:“你当真这样想?没有勉强?”
奚九道:“我还骗你不成。”
时间倏忽而过,奚九他们一行人启程离开扬州。
来时,骡马的背上装满了货,走时便轻松许多。宋景昭进了些扬州特有的药材带回云州,不过货不多,因此他们一行人走的极快。
无论是镖局还是商队,对于云州的地貌都极为熟悉,规避了很多风险,一路上还算是顺利。
离云州城还有一天的路程,眼看着黄昏将近,他们就准备找个地方修整。
“这又是哪个富人家被山贼劫走了,真倒霉。”
在赶路的途中,镖局的人看到了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树干上,草叶上都溅着血。地上倒是没见到尸体,想来是被山贼拖回去消声灭迹。
他们应该是被洗劫一空,连马车上坠这的铜铃,都被抢走了。
只剩下四个破了的车毂,还留在原地。
有镖局的人啐道:“这些山贼真是无法无天了,官府的人也不派兵剿灭。要说没人护着他们,我是不信的。”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谁动得了云州的官老爷,不把你抓进大牢都是好的了。”有人嗤道。
云州官府与山贼,官匪一家,蛇鼠一窝,早都不是新鲜事了,但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朝廷为何不派兵来把他们都端了?”
“天高皇帝远的,谁能管得了这里的事。云州是蛮夷之地,自然不会有高官愿意来这里治理。”
“唉,也是。”镖局中有人叹气。
奚九骑着马在前面,听着他们念叨,只提醒了一句:“说话注意些。”
“知道了,老大。”
这荒郊野外的,没有客栈,他们便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扎营,一群人很快便将火堆升了起来。
如今是夏日,天气炎热,宿在野外也不冷。但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云州山林里毒虫太多,若是被咬上一口,那可能要上西天。
所幸,救治过奚九的赵郎中给她一个驱虫的药方,将几味草药磨成粉混在一起,洒在周围,便能杜绝毒虫爬进来。
十分管用。
这些年,奚九走镖都随身带着。
夜很静,镖局和商队中的人累了一天,很快便收拾收拾找个地方和衣睡下,呼噜声四起。
火堆噼啪冒着火星,奚九要守夜,便坐在火堆面前,时不时往里面扔根枯枝。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平静又温和。
宋景昭挪到火堆面前,坐在奚九旁边。
奚九转头看她,问道:“睡不着?”
宋景昭摇摇头,有些低落。见她情绪不佳,奚九没有多问,只安静的坐在她的旁边,
宋景昭盯着跃动的火焰,低声道;“我父亲就是被山贼害死的。”
奚九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宋景昭又道:“他那时候押运货物回云州,被山贼杀害,钱款货物都被抢走,连运货的骡子都被这些山贼杀了吃。”
“可是这么多年,这群山贼仍旧逍遥法外。”
奚九沉默半晌,认真的问道:“你是想报仇?”
“我怎么报仇?我只是平民百姓。”宋景昭笑了下,有些苦涩和无奈。
据奚九所知,到云州的这一路上有好几个山寨,手里若是没有军队,还真挺难掰动的。
“真希望朝廷能派人来治治云州这些恶霸。”宋景昭气汹汹的往火堆里扔了根柴。
宋景昭没跟奚九聊多久,便睡意上涌,很快就靠在树上睡着了。
夜很深了,四周变得静悄悄的。
奚九站起身,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她没什么睡意,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想着傍晚那被打劫的马车。
以她的经验,那辆马车用料是极好的,上好的乌木构成的车架,车毂上还镶嵌着青铜,看着华贵无比。
这样的构造,她在扬州也见过。
就是那晚,从车上探出来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
但奚九又觉得,这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巧的事情。云州的深山老林中,偏偏出现了那位扬州的贵人,这简直天方夜谭。
便将这个想法按下心头。
奚九绕着驻扎的营地,巡逻一圈,确认安全以后才回去,找人交接,换下一个人守夜。
她靠着树干,阖上眼,正准备入睡。
便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从不远处的山上向他们奔来。
“我就说有大货吧!我白天就看到这一片有人经过!!”
大约有五六人,手中提着砍刀,各个横肉满面,凶神恶煞的向奚九他们的营地冲了过来。他们粗鲁的大笑,兴奋的像是撞见猎物的鬣狗。
这些都是山寨的山贼。
奚九倏然睁开双眼,眼神冷然。她握紧身旁的刀,缓缓站起身。
镖局和商队的人都被惊醒,所有人齐齐向奚九靠拢,宋景昭有些紧张,站在奚九身后。
“没事,小喽啰而已。”奚九安慰道。
镖局的人神情警惕,都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他们把商队的人牢牢护在中间。
山寨的几个山贼骑着马,将他们围住,惊讶道:“嚯!人还挺多的嘛!比前两天扬州来的那队人多。”
山寨里的人作威作福惯了,路过的百姓人多人少,都将其看做待宰的羔羊。哪怕山贼人少,他们也没有丝毫畏惧。
“老大,怎么动手?”镖局的人小声的跟她交谈。
奚九面无表情的勾唇,道:“我来就行。”
那山贼还在大声嚷嚷道:“赶快把钱交出来,饶你们一命!要是敢崩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
可奚九一群人纹丝不动,没有半分拿钱的意思。
为首的山贼怒道:“怎么?舍不得钱财?老子的刀,今天还没开张,正好拿一个人祭刀!”
他挥刀上前,正准备杀个人,给这群人树树威风。
未曾想夜里,寒光凛冽划过。
下一瞬,坐在马上的山贼便直直栽倒在地,颈上鲜血汩汩涌出,他的头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响声。
现场噤若寒蝉。
奚九面无表情的收回刀,平静道:“谁今天还要开张?”
奚九穿着一袭黑衣,身后的火焰窜的极高,在她身后熊熊燃烧着。有一瞬间,这些山贼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简直是阎罗转世!
“快跑,快跑!”他们被吓破了胆,一夹马腹就想逃跑。
奚九利落翻身上马,直接拦在他们面前,泛着寒意的刀尖指着他们:“慢着。”
“你们前两天抓的人是从扬州来的?”奚九突然问道。
山贼哆哆嗦嗦的说:“是。”
“他们一行多少人?”奚九又问。
山贼真是被奚九吓到了,方才张四的头滚下来,眼睛都还惊恐的睁着。这场面简直比噩梦还可怕,这个女人简直是魔鬼,她会杀人。
他们这个山寨在这边盘踞了快一年,还不知道云州竟然有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女人!
山贼声音抖的不行:“有五个,跑了一个,杀了三个,还剩一个在山寨里关着。”
“关在山寨里的那个人还活着吗?”奚九道。
“活活着。”
山贼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大当家说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要娶他做做小。”
夜色中,奚九的神情异常平静。她盯着他们,面上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却让人的后背不自觉的生出寒意。
“是吗?”
她问道,“什么时候?”
“明明天早上。”——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能见面了[狗头叼玫瑰]
第58章 第58章 你发什么疯
山寨的柴房是四面透风的, 夏日明月高悬于天穹,皎皎清辉,从柴房破烂的缝隙之间落下来,漾开银色涟漪。
一道身影侧躺在草堆上, 病骨支离, 身形清减如月下竹影。
裴知行苍白着脸, 双眼微阖,睫毛又长又密。
他应该是困在了梦魇里, 蹙着眉心,眼睫不断的颤动着,似乎梦见了极痛苦的事情, 却始终难以醒来。
裴知行这些年总是做梦。
梦到奚九。
有时候是些美好的梦,梦到他们在那个遗世独立的小山村, 梦到清晨醒来河上漂浮的白雾, 梦到他和奚九在夜色中亲吻。
那是裴知行最放松的一段时间, 他和奚九形影不离, 没有世俗偏见,没有突然暗杀,谁也不认识他们。
也是在那里, 奚九说喜欢他。
裴知行当时觉得幸福的头晕目眩,如今再梦到却觉得恍若隔世,那些幸福都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薄雾。
有时候裴知行也会梦到些不好的梦,比如天直门满地的鲜血,比如奚九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时冰冷的眉眼。
又或者,她离开前,说的那句:“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呢?
她也知道对不住他吗?
她明知对不住他, 明知在骗他伤害他,可她还是一意孤行。裴知行那样挽留她,他甚至连名利前途全都不要,求她带他走,但奚九仍是不愿。
欺骗他的那些年里,奚九对他可曾有过半点真心?
她说的那些喜欢是真的吗?她的那些拥抱亲吻,甚至与他在床上的情.事,是心甘情愿的吗?还是说只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装出来的。
回忆太过久远,裴知行也分辨不太清了。
今晚,裴知行又梦到了奚九。
梦到奚九站在悬崖边上,寒风猎猎吹拂着她黑色的衣摆,仿佛下一秒她便会乘风而去。奚九离悬崖太近太近,碎石从她脚底滚滚落下。
“奚九!”裴知行脸都吓白了,他急忙跑过去要拉她,却如幽魂一般穿过她的身体。
裴知行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才意识过来,他在做梦。
奚九浑身都是血,猩红的血沿着她的指尖不断往下滴落。她受了重伤,左肩被刺入一把剑。可奚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神情冰冷,面上没有任何的情绪,直直的看着无影阁的阁主。
无影阁的阁主大笑着,干枯的面容如树皮皱起。他似乎觉得胜券在握,已然将奚九看成一个死物。
裴知行气的双眼赤红,想上去杀了无影阁的阁主,可无论他如何愤怒,如何痛苦,都是枉然。他只是一抹幽魂,甚至没有人能够看到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奚九反败为胜,看着奚九死死拽着阁主坠落山崖。
风托起奚九的衣摆,坠下山崖的她像一只展翅的黑鹰。奚九的目光虚虚的落在裴知行身上,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只是裴知行的错觉。
“不!”裴知行大吼一声。
他连眼泪都来不及落下,便随着奚九一跃而下。
梦一下子就醒了。
裴知行猛然睁开双眼,月光清寂,还是这个昏暗的柴房,破烂得裴知行甚至能听见老鼠在房梁上吱吱乱叫的声音。
梦中含着的泪,这时候才无意识的从裴知行的眼眶滑落。
他面无表情的躺在草堆上,一头青丝散落,流转的月光勾勒出裴知行肩胛与脊骨的轮廓,瘦的让人心惊。
“谁允许你死的?”
夜深人静,裴知行的声音低的宛若气声,惊不起任何波澜。
他用那种冷漠的,甚至有些死寂的语气说:“你以为死了,就能甩开我,将往事一笔勾销?”
“做梦。”
“奚九,你就算是死了,我也要缠着你。”
裴知行的微微勾了勾唇,惨白的唇色让他看起来虚弱又憔悴。可他眼底的怨恨,却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令他的眉眼秾艳逼人。
他几乎是含着恨意,咬牙切齿的说:
“我什么都给你了,我的心,我的身体,你弃之如敝履!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把我当傻子一样戏弄,到头来想要一死了之?!不可能的,奚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夜色中的山寨早已陷入了寂静之中,大部分山贼都沉沉睡去。
裴知行的柴房外面专门有两个人守着他。
裴知行性子烈,大当家说磨磨他的性子,将人关在柴房里,不准给吃喝,饿他个几天,脾气就软下来了。
因此裴知行一直被关在柴房里。
但裴知行也沉得住气,没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还没吭声呢?”门外面有人问道。
“没,骨头硬的很。”
“骨头硬?打一顿骨头就不硬了!”柴房外,赵四粗鲁的嚷嚷着,想要推开柴门。
“大当家这么喜欢他,是他的福气,老子倒要瞧瞧是怎么个天仙模样!”
李五明显冷静点,按住他的手,劝道:“别!人关的好好的,到时候给放跑了。大当家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那顿板子。”
“他那病怏怏的样子跑得了吗?”赵四嗤笑一声,狂放道,“就是再给他十条腿,他也跑不出这个山寨!”
言罢,赵四瞥一眼身边的山贼,嗤道:“李五,这点就吓破了你的狗胆?”
“老子怕什么!”李五经不起激。
但他到底谨慎些,道:“你要看便看,我在外面守着。”
赵四丢下一句:“怂蛋。”,随即便走进了柴房。
李五在寨子里人微言轻,又是个胆子小的,守在外面没有半点挪动。明早是大当家的大喜之日,李五不想在自己手里出岔子。
他见赵四走进去,还提醒了一句:“你快点儿。”
赵四不耐烦的摆摆手。
夜色深且沉,连天上的月都被乌云遮住,一下子就变得阴森森的。这柴房里连油灯都没有,只有李五和赵四手中有个灯笼,方才被赵四提进去了。
李五看着外面黑黢黢的,觉得瘆得慌,搓了搓手臂,提醒道:“草,你小子还没看够?快出来了!”
可赵四却没说话,李五心中一紧,觉得有些不对。
刚想进去,便听到柴房里轻缓的脚步声,有个单薄修长的身影提着灯笼,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灯笼昏黄的光从下往上落在裴知行瘦削的脸上,在他的眼窝和颧骨投下阴影,让他的五官变得陌生又扭曲。
像鬼。
“赵四!”李五立时向裴知行身后看去,空荡荡的黑暗。
“死了。”裴知行淡淡道。
“什么?”
李五已经完全意识到不对了,立刻便想抓住裴知行:“你杀了人,想逃跑!”
“答错了。”裴知行道,“我不会逃跑。”
裴知行离他那样近,竟然真的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李五正觉着奇怪,突然,一支寒光从裴知行袖中射出,直冲李五而来!
李五身体猛地一顿,他僵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
“但我会杀了你。”裴知行冷漠道。
“你你。”寒光钉入李五的喉咙,将他未尽的话语与未来得及呼出的惨叫,一并死死堵回胸腔。李五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长袖掩住裴知行袖中的弩机,只剩下一支钢针了。
裴知行垂眼看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淡漠,他将灯笼一把扔进柴房的草垛之中。
夏日干燥炎热,山寨又几乎都是木头建成,火势起得很快,很快就变成熊熊大火,连片的烧了起来。
“走水了!快救火!走水了!!”先是瞭望台的人看到滚滚浓烟,嘶声裂肺的大吼道。
山寨里的人全部从睡梦中惊醒,被浓烟熏得喘不过气,他们急忙爬了起来:“快,快醒醒!起火了了!快跑!”
火势蔓延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再加上寨子建在高山之上缺少水源,根本无法扑灭大火,一时间火光照亮了半个山头。
所有山贼被黑烟熏得涕泗横流。
整个山寨已经葬身火海,所有的心血都没有了。
大当家面色阴狠扭曲,吼道:“从哪里起的火?!”
“大,大当家,是从柴房那个方向先起的火!”瞭望台的人急忙回答。
“柴房?!”大当家额头青筋直跳。
他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气急败坏道:“一定是那个畜生!是他放的火。他肯定逃了,给我追!!一定要杀了他!”
“是!”山贼气势汹汹的吼了出来。
几乎是倾巢而出。
这个夜,太过混乱,让人失去了冷静。
奚九上山的时候,就见到山上冲天的火光,心知出了大事。她面色一凛,足尖一蹬,身形快如鬼魅。
奚九是单枪匹马上山的。
镖局的人实在不理解奚九,都劝她:“老大,你与他素不相识,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他,不值当。”
“对啊老大!太危险了,还是别去了吧。”
连宋景昭也劝奚九:“奚九,你要实在担心他,我们就快点回云州报官,让官府来救他。我听那山贼方才的话,也不像是要杀那人的意思。”
如果按照理智来分析,宋景昭才是对的。
那人没有生命危险,等他们回了云州替那人报官,让官府来救他是最好的。奚九心里门儿清,她也不是什么滥发善心的大好人。
但奚九脑海中有个声音却一直在说,奚九,你要去救他,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这个声音充斥在奚九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如同魔音穿耳似的,霸道蛮横,甚至吵得奚九头疼不已。
奚九实在是没办法,心中也不安定。
“镖局的其他人,护送商队离开,我一个人上去看看。”奚九下定决心道。
镖局的人一下子就炸了,嚷道:“老大,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上去!”
“放心,我有分寸。”奚九平静道,提着刀往山上去了。
奚九穿行在山间,身姿敏捷矫健,速度快如闪电。这根本不是普通走镖人,能够拥有的身手。
她和追杀裴知行的山贼撞到了一起,约摸有十来人,招呼都不打就跟奚九动起手来。
奚九下手又快又狠,这些山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有好几人丧命,倒了下去。
大当家的已经气的失去了理智,裴知行几乎把他的心血一把火烧了干净!这个女人更是要杀他们的性命。
“你是来救那个畜生的吧!你是他的同伙!火是不是你们放的!快说!他藏到哪里去了!”大当家怒吼着,向奚九砍过来。
奚九心中重重一跳。
她突然意识到,那人根本没下山,他还在山寨里。
裴知行一把火烧了山寨,所有人都以为他逃跑了,山贼一窝蜂的往山下追,撞到了奚九,以为奚九是他的同伙,以为裴知行藏起来了。
但是奚九知道,她一路上来,根本没碰到人!
对的,裴知行并没有逃走。
他安静的站在山寨外面,看着火焰窜起来。
冲天的火焰在裴知行面前张牙舞爪,如凶禽猛兽一般,似乎要把裴知行拖进火场中,让他被火焰无情吞噬,消失殆尽。
炽烈的火光在裴知行漆黑的眼瞳中,扭曲、舞动,映出一片近乎病态的疯狂。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餍足的笑意,如同一个终于找到归宿的殉情者。
“奚九,我恨死你了。”
热浪扑面而来,灼痛了裴知行的皮肤。
他的眼睛就像被火光刺痛一般,突然落下泪来。裴知行哽咽道:“可是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奚九,等等我。”
“我来陪你。”
裴知行向前迈步,靴底碾过焦土,缓缓走近火场内。
山下,奚九快速移动着,空气被她的身形搅动,带起一阵风。剧烈的奔跑,让奚九甚至能感受到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
离山寨越来越近,冲天的大火近在眼前。
奚九闯进了火场中,搜寻着,她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如孤魂野鬼般往火焰深处走。
火海中,裴知行的头上,一根横梁轰然倒塌,溅起万千火星。
奚九心都停跳了一拍。
她几乎是用撞的,双臂像铁钳一样从后面死死箍住裴知行的腰,将人猛的扯了过来。房梁重重砸在两人面前,奚九一下子捂住裴知行的头,火星溅在了奚九的手背上。
“你疯了!你到底还要不要命!!”奚九大声吼道。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可裴知行却倏然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愣愣看着她,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凝着那双漆黑的,如同墨玉一般的眼眸。所有声音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漫长的,尖锐的耳鸣。
“我救你出去。”奚九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随时倒塌的房梁上,奚九护着裴知行快速从火场里出去。
裴知行面色空白,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开启,似乎想呼唤那个名字,却发不出任何音节。他艰难的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紧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突然,裴知行重重的咬在奚九的颈侧,牙齿深深的陷在皮肉里,直到鲜血溢出,裴知行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着。
奚九痛得“嘶”了一声,她皱着眉,直到两人完全出了火场,才扯开裴知行,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却发现怀里的人,早就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奚九:这人脾气怎么这么怪?
第59章 第 59 章【修】 他是谁
鲜血充斥口腔的时候, 有铁锈味,还有些咸。
裴知行用力咬在奚九的颈侧,晕过去时,他想, 这不是梦, 不是一醒来奚九就会化为云烟的梦。
清晨时分, 薄光穿透云层,洒向云州城的每个角落。云州城早上热闹, 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嬉笑声不断。
裴知行双眼微阖,躺在床上, 晨光如薄薄蝉翼,轻轻覆上他沉睡的侧脸。
他皮肤苍白细腻, 连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不似那晚从火场出来的时候, 脸上蹭着黑灰, 看起来脏兮兮的, 可怜巴巴的样子。
奚九将人带回来的时候,简单的给他擦了脸,收拾了一下。
从山寨里把人救回来起, 这人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如今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奚九晨光微亮时,就醒了。
她利落的翻身下床,穿好衣裳,洗漱一番。随后轻手轻脚的推开偏房的门,远远的看着床上的人,还昏迷着没醒。奚九便将门阖上,出门去了。
“奚九, 走镖回来啦?”
街上人流如织,络绎不绝,两边的小摊热气腾腾,坐满了人,大多都是出来吃早食的百姓。
一个相熟的小摊,开在镖局不远处,是个卖馎饦的大娘。将小剂子揪成面片,与肉汤煮在一起,盛起来,加点肉酱和烫熟的蔬菜,就是馎饦。
“嗯。”奚九颔首,走了过去,“大娘,来一碗馎饦。”
“好。”大娘笑眯眯的开锅下面片,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奚九撑着下巴,无所事事的看着街上的往来的行人。云州天气炎热潮湿,也就只有早上这会儿,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要凉快一些。
再等一个时辰,太阳高悬,那就热了。
“馎饦好了!现在烫,晾一会儿再吃。”大娘将粗瓷碗端到奚九的桌面前,嘱咐道。
奚九接过,笑道:“我晓得。”
“你走镖也是辛苦,我瞧你又黑了些。”大娘顺势坐到奚九桌前,与她闲聊。
奚九笑了笑,无所谓道:“晒的,冬天捂一捂就白回去了。”
大娘嗔她一眼,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瞧着镖局前两天就有人走动,但没看到你人。”
“昨天下午回来的,见天快黑了,便没去镖局。”奚九垂着眼,搅动着碗里的面片散热。
“这样啊。”大娘继续道,“赵郎中的儿子还来镖局找过你嘞,说让你给他从扬州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但没看到你人,他就回去了。”
奚九抬眼问道:“什么时候?”
“就昨天嘛,他见镖局有人,便过来找你。”大娘道。
奚九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大娘半掩着嘴,八卦道:“奚九,我瞧这赵郎中家的儿子挺黏你的嘛!”
“赵郎中一家不错的,云州人,知根知底的,又心善,当年还救过你。你和赵策”
大娘笑眯着眼,比了个亲亲我我的手势。
奚九莞尔一笑,道:“怎么可能,赵策比我小好几岁呢,他把我当姐姐。”
奚九今年二十又八,而赵策前段时间才刚办弱冠之礼,比奚九小了整整八岁。
“小好几岁怎么了,小几岁刚刚好嘞!年纪小性格单纯,模样也水灵的很,正正好嘞!”大娘嗔笑,以过来人的语气道。
奚九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巧又有路人过来买馎饦,大娘忙起身,道:“奚九你慢吃,我就不招待你了,先过去。”
“好。”奚九道。
奚九吃完早食,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扬声道:“大娘,我走了。”
大娘忙不过来,头也不回道:“行,下次再来!”
奚九起身往镖局走去。
云州有三家镖局,奚九的永盛镖局在里面不算最大的,规模中规中矩。她从五年前来到云州,伤好以后,创办了镖局,慢慢攒了些银子,在云州买了个一进的小院子,住到现在。
奚九的生活早已走上正轨,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镖局已经开了门,里面有人走动着。见奚九进来,皆神情一喜,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老大,你终于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可得去官府报官,去山上找你了。”
“就是啊,让你别一个人去,多让人担心啊!”
“下次必须带上我们。”
奚九勾唇道:“我有分寸的。”
当时事出紧急,奚九真的没想太多,就想着得赶快上山把人救下来。虽说这个行为莽撞了些,但只是对付几个山贼,于奚九而言,不算难事。
几个人一路往里面走,让奚九讲讲当晚的事,奚九就象征性说了些。但更深的细节,比如说那个男人纵火自杀,以及莫名奇妙咬她一口这事,奚九没说出来。
“他是哪里人?”镖局的人问道,“扬州的?”
“不清楚,人还没醒。”奚九摇头道。
“还没醒?这都一两天了,会不会赖上你啊老大。”
他们走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比较警惕:“老大,等他醒了,还是赶快把人送走吧。”
“非亲非故的,别真赖上你了,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奚九“嗯”了一声:“我知道。”
把人救回来已经仁至义尽,奚九是万万不可能养一个陌生人在家里的。
奚九平日闲暇时会守在镖局里,但走镖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便雇了一个人,长时间在店里看着。
今日她只是来镖局,给众人报个平安,等会儿还得回去。家里有个人昏迷不醒,奚九不可能丢下不管。
她想着这人若再醒不过来,就请赵郎中上门来看。
回去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这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夏日的微风拂过院落里的广玉兰树,送来阵阵幽香。
这个一进的小院子,有三个房间,一个正厅,两个卧房。奚九睡了一个,另一个偏房平日里都空着,如今住了裴知行。
奚九又推开偏房的门,她走进去,垂眼看着床上的人。
他还是一动不动,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青影。裴知行的眉眼精致,但因为脸颊过于瘦削,唇色过于浅淡,给人一种脆弱的,了无生气的感觉。
但不可否认,这人生的极美。
像易碎的瓷器,得小心翼翼的捧着,供着,生怕磕了碰了哪里,不是寻常人家养得起的。
奚九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又摸了摸颈侧被咬的伤口,这两天开始结疤了。
奚九到现在都觉得这个男人很怪。
怎么会有人,被救下来以后先咬人,还用了力气,有点疼。当时真把奚九搞懵了,以为自己得罪了他,没来及问话,人就晕过去了。
奚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出去,将门阖上
快到傍晚的时候,赵策从学堂回来,去奚九家里找她。
他来过奚九家里许多次,早就熟门熟路,平日里都是径直走进去。但这次奚九没让他进去,怕他嗓门大,吵到病中的裴知行。
赵策性格大大咧咧的,丝毫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就当真站在门外与她说话。
赵策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眼神清亮。他总是笑得毫无顾忌,露出一口白牙,充满着阳光与朝气。
不过依他爹赵郎中的意思便是,傻乐,没个正经。
奚九和赵家的关系,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她当时坠崖冲到下游,从河里被捞起来,送到赵郎中的医馆。赵郎中废了千辛万苦,才将奚九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那时候奚九失忆,从山崖上摔下来,血肉模糊的,看着令人心惊。身上受了重伤,在床上动弹不得,更不要说下地走路。
赵郎中让奚九住在医馆里,没收一分钱,给奚九治病。
外伤,内伤,通通治好。
她身上的伤,是许久以后才好的。到处都缠着白布,行动不便,看着跟木乃伊似的,颇为滑稽搞笑,又很心酸。那段时间一直是赵策的母亲何姨,在照顾奚九。
奚九很多次都觉得,自己太过劳烦赵郎中一家,痊愈以后,提过要搬出去。
赵策不肯,嚷嚷道:“你身上又没钱,在云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搬出去做什么!难不成让你住桥洞去?”
赵郎中也是同样的意思,建议奚九就在他们家住下。
奚九实在觉得叨扰,于心不安,便时常去赵郎中的医馆帮忙,打打下手。她动作麻利干脆,人又聪明,赵郎中还想着说收奚九做徒弟,把毕生所学传给他。
但后面奚九开了镖局,只能作罢。
到最后奚九买了院子,才从赵郎中家里搬出去,认真一算,在赵郎中家里竟然住了一年多的时间。
赵郎中一家对奚九恩重如山,说一句救命恩人都不为过。奚九对此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能对赵策越发纵容,几乎言听计从。
院子的门敞开着,赵策站在门口。
他亮晶晶的眼眸,急切的看向奚九,问道:“你答应去扬州给我带的话本呢,你买没?”
赵策知道这次奚九要去扬州,从好早就开始缠着奚九,千叮咛万嘱咐,让奚九一定要买他早就心痒痒想看的话本续集。
这话本在云州没有,只有扬州的书局内容最全。
奚九实在拗不过他,就答应下来。
“就买到这些。”奚九将手里的话本递给他,挺厚一沓。
赵策兴奋接过,立刻翻了翻,随后蹙眉问道:“不是还有一本将军和掌印的故事吗,怎么没买?”
“书局的老板说,那本续集还没写完,下月才出。”奚九回答。
“啊——”赵策脸上的笑一下子落了下去,撇着嘴,眉眼耷拉着,像失落的小狗,“还要等这么久。”
“你爹让你考功名,他若是知道我给你买这种杂书,肯定要怪我了。”奚九叹气,有点头疼。
赵策一股脑将话本塞进自己的书篮里,拿上面的四书五经遮住。
他眉眼一挑,拍胸脯保证道:“你不说我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你放心,如果真被我爹发现,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奚九被他逗笑。
赵策是个话痨,跟奚九聊最近他发生的趣事,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嘴都不带停的。奚九一般都安静的听着,偶尔应和他两句。
两人在外面说着话,谁都没注意到偏房的响动。
裴知行手指轻轻动了动,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模糊的屋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深夜的山寨,冲天的火光,她的声音,以及那双漆黑的,如墨玉般眼眸。
是她!
是奚九!
裴知行急忙往四周看去,空空荡荡的屋子,寂静一片,没有奚九的身影。裴知行一下子就慌了,仿佛呼吸被攫住。
裴知行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软得不听使唤。他额头冒着薄汗,艰难的从床上起来,一下子跌倒在地。
他必须找她!
裴知行的眼神是空的,却又燃烧着一种骇人的光。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神情又那般急切,让他看起来病态,又偏执。
裴知行跌跌撞撞的扑到门边。
门外天光涌来,刺得他下意识的眯起双眼。
女人的身形高挑修长,肩线平直而利落,自有一种坚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一层光晕,柔和温暖。
裴知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鼻尖发酸。他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奚九正在与身前的男子低声交谈着。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裴知行的目光渐渐的挪到那个男人身上。
赵策正笑着,眉眼舒展,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注视着奚九。他微微侧着头,比划着什么,手势轻快,在奚九面前手舞足蹈。
年轻又朝气蓬勃。
而奚九含着笑,温和的看着他。
“奚九,他是谁?”赵策无意间瞥到站在偏房门口的男人。
一袭白衣,单薄清瘦,脸白的吓人,直愣愣的看着他们,跟鬼似的。
奚九惊讶,意识到人醒了。
她忙转过身去,与裴知行四目相对。见他眼尾泛红,眼底翻涌着奚九看不明白的,破碎的情感。
奚九微微愣了一下。
赵策从奚九身后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裴知行。赵策的眼神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的看向一个陌生人。
“奚九,你家里什么时候住进了外人,我怎么不知道?”赵策问道,他的语气亲昵又自然。
奚九抬手,将他的脑袋按回去:“这个说来话长,我过几天告诉你。”
“好吧。”赵策乖乖点头。
奚九还要处理里面的男人,没空搭理赵策,便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跟赵伯说我过几天再去看他。”
赵策颔首,并没有纠缠,转身准备离开。
他又看了一眼偏房门口,空空如也,发现那个男人不知何时进了屋去——
作者有话说:一点修罗场,姐身边出现了更年轻的小男孩[狗头叼玫瑰]
第60章 第60章【修】 夫君
裴知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沉默着,随即转身离开。偏房的门静静的敞开着,似乎等待着他人的进入。
奚九送走了赵策,将院子里的门关上。
现在到了傍晚时分, 日头西斜, 漫天云霞铺满了半个天际, 橙黄粉紫,霞光锦簇。奚九的院子里也洒满了落日余晖, 将广玉兰的树影映在墙面上。
奚九站在偏房门外,脚步顿了一下,有点犹豫, 不知该不该进去。说实话,奚九一想起方才男人泛红的眼眶, 就心中发怵, 不知如何应对。
真是奇了怪, 奚九自己的院子, 她还犯了难。
静默半晌,奚九抿了抿唇,还是走了进去。一进去便见到那清癯的身影安静的坐在床边, 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奚九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良久,开口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裴知行垂着眼不说话。
奚九意识到,这个男人好像从来没开口说过话。如果是个哑巴没法交流,那有点难办,奚九皱了皱眉头。
奚九好心问道:“你会开口说话吗?不会就比划一下。”
裴知行低嗤一声:“你何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不是,谁装疯卖傻啊?
“在门口跟你讲话的男人是谁?”裴知行直接问道。
如果是不熟的人这样问, 真的很冒昧。
奚九皱眉道:“与你无关。”
裴知行的身体颤了一下,猛的抬起眼眸,红着眼眶看她。
奚九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漠的,不耐烦的语气跟裴知行说话,从来没有过。她向来对裴知行纵容,几乎不会反驳裴知行的话。
奚九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对自己不太友好,有些莫名其妙。从山贼手里救下他已经是多管闲事,她后面不想再惹麻烦。
奚九平静道:“你既然醒了,就离开这里,回自己家去吧。”
“你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联系官府,让他们送你回去。”
裴知行猛的抬眸,死死的盯着奚九,他唇齿轻颤,不敢置信道:“你你要赶我走?!”
“毕竟你我素不识,住在一起不太妥当。”奚九解释道。
可裴知行一下子站起身来,气得手都在抖,咬牙切齿道:“素不相识?”
“你说跟我素不相识?”
裴知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从小就跟着你,跟了你这么多年,什么都给你了,换来你一句素不相识!”
“奚九,你是不是有新的人了?”裴知行突然想起那个门口的年轻男人。
“跟他没关系。”奚九皱眉道,觉得话题有点偏。
可裴知行不依不饶:“如果不是因为你身边有了新人,你会开口赶我走?”
“你说,是不是刚才那个男人!你身边真是一点也不空着,没了我马上就有新人。”
“奚九,你还是人吗,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奚九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整个人都被骂懵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她实在想解释,但是面前这个男人脾气太大,奚九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裴知行难过的要命,他眼眶里含着泪,差一点就在奚九面前落下来。他情绪起伏太大,身体又不好,整个人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奚九都怕他气晕过去,一句刺激他的话也不敢说。
裴知行见奚九沉默不言,以为她是承认了,裴知行觉得自己的心被扯得稀巴烂,被狠狠摔在地上。
他勾唇,嘲讽的笑了笑:“差点忘了,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是我自取其辱。”
奚九就是个骗子。
裴知行不说话了,脸色苍白下去,跟雨打落的花似的,看着可怜极了,与刚才愤怒的样子截然不同,奚九一时间有些恍惚。
完全想不到,他人长这么好看,脾气这么厉害。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见裴知行平静些,奚九才开口,字句斟酌再斟酌,小心翼翼,生怕裴知行又骂她。
奚九问道:“我们认识?”
裴知行直直的盯着她,眼底的泪意还在闪烁,他终于从奚九这句话中觉察出些许端倪。
可裴知行仍旧没从方才的情绪里出来,他冷嗤道:“又在想怎么骗我,怎么把我甩开?”
裴知行说话实在带刺,奚九被他噎了一下。
她解释道:“没骗你,我是真的忘记了。”
奚九认真又耐心的跟裴知行解释了很多,关于她这些年的事情。奚九失忆多年,本以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想过就此作罢,在云州好好生活。
没想到裴知行的出现,倒是给了她一些转机。
裴知行沉默的听着,没说话。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绚丽耀眼的晚霞只有短短一瞬,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屋里也漆黑一片。奚九停了片刻,去将裴知行房间里的油灯点亮。
火星“嗤”一声,昏暗烛光将裴知行的影子映在简陋的墙面上。
说实话,裴知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在奚九这样一个小小的偏房里,真的是觉得亏待他。
“这五年的大致情况便是如此。”
奚九自觉已经将自己的情况介绍的差不多,十分有诚意,于是她问道:“所以,你我是什么关系?”
裴知行沉默了许久,抿着唇,白玉颜泛着冷意,不似凡尘俗人。
他抬眸,静静的看着奚九,道:“我是你的夫君。”
奚九:“?”
云州到了晚上的时候,太阳完全落下山,气温会降下去一些。这时候许多人都会出门纳凉,在外面逛一逛。
在广玉兰树下,奚九躺在摇椅中,吹着晚风,拿着个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别看她现在面色平静,一派淡然的样子,实则早已经大脑风暴,乱成一团了。
奚九还记得裴知行说是她夫君时,自己那个惊掉下巴的模样。她预设过许多与裴知行的关系,但唯独没往这方面想。
怎么看她和裴知行都不是一路人。
不说裴知行锦衣华服,奚九养不养得起。就说他这个脾性,这么凶,奚九实在不敢恭维。
自己能和他结为夫妻?
逗她的吧。
奚九当时人都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裴知行冷嘲热讽道:“怎么,你以为忘记了,就可以对我不负责?”
“没有不负责。”奚九冷静了一下,找回理智,“你怎么证明我和你是夫妻,毕竟我失忆了,不可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奚九甚至觉得夫妻这个词说出口都有些烫嘴。
裴知行面无表情道:“你左腰有颗痣。”
奚九:“确实。”
“那你说的也不一定”奚九还想要挣扎一下,她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谁也没办法接受,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夫君。在奚九眼里,面前这个男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漂亮些的陌生人,真的没什么感情。
裴知行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就生气了,红着眼眶骂她:“我身上哪里你没看过,你没摸过?你把我翻来覆去的弄,转头就要丢掉我!你混账!”
奚九真见不得裴知行流眼泪,立即道歉:“好好好,是我的错,你先别哭。”
奚九下意识想抬手给裴知行擦眼泪,但又觉得这个行为太冒犯,于是手垂在身侧没动。
她有些无奈道:“你在云州有住的地方吗?”
裴知行含着泪,撒谎道:“没有。”
“那你就在我家住下吧,只是有些简陋,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奚九最终妥协了。
裴知行的眼泪这才止住,他吸了吸鼻子。他察觉出奚九态度的软化,吩咐道:“我要沐浴。”
得,开始使唤上人了。
裴知行洗了很久的澡,奚九也没催一声就在外面等着。她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裴知行,有些尴尬,所以一个人在外面吹凉风还觉得自在些。
夜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于夜幕之中,皎皎清辉笼罩在云州城。不知何处的蛐蛐声,此起彼伏的叫着,让这静谧的夜多了一丝意趣。
身后的门被推开,奚九转过头去。
便看到裴知行穿着单薄的里衣,披散着一头青丝,走了出来。他逆着光走到院子里,薄薄的里衣透出他的腰线,柔韧纤细,不盈一握。
其实云州天气挺热,穿这么单薄,也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为何,奚九的目光落在裴知行身上,就像被烫到一般,马上又移开。她想起裴知行骂她,说什么她以前将人翻来覆去的弄
打住。
“洗完了?”奚九抬头望天,没话找话。
裴知行“嗯”了一声。
见他要过来,奚九“蹭”一下从躺椅里起身,离裴知行远远的:“那你在外面吹吹风,我去洗漱。”
奚九只给裴知行留下一个背影,似乎不想靠他太近。奚九的逃避真的太过明显,一眼就能看穿,她非常非常不适应裴知行的出现。
裴知行的脚步一下顿住,方才因水汽氤氲而泛红的脸,渐渐白了下去。
裴知行再一次意识到,奚九已经忘记了他。奚九不记得他,对他也没有感情,那些爱恨情仇在她身上,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奚九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裴知行缓缓坐在躺椅下,许久,抹了下自己的眼角
晚上睡觉的时候,奚九真的犯了难,尤其是裴知行定定的看着她。
奚九犹豫了许久,还是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分开睡,虽然你说我们是但说实话,我真的不太习惯身边躺着个陌生人。”
话一说出来,奚九就意识到不妥。如果他俩是真的,用“陌生人”这个词就有点太伤人心。
她忙看向裴知行,果然,裴知行白着脸,紧抿着唇,睫毛轻轻颤了颤。
奚九想说几句话找补找补。
但裴知行转身就走,冷冰冰丢下一句:“随你。”
偏房的门“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奚九愣了两秒,随后“啧”了一声,吐槽道:“这脾气。”
很难想象她以前怎么能受得了裴知行的性子。
不过,分开睡确实让奚九松了一口气。她真觉得这一天有点太魔幻,脑子乱糟糟的,跟一团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
奚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进了自己的屋子。
裴知行躺在床上,听着奚九房门关上的声音,院子里恢复了寂静。裴知行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没有了,他面无表情的流着眼泪,擦也不擦。
而另一边的奚九也睡不着,睁着双眼盯着黑暗,大脑放空。
她还是觉得今天的一切太过奇妙,像假的。
说实话,奚九对自身还是有些了解的。以她的性子,遇到裴知行这种,脾气大的矜贵少爷,奚九向来是避而远之的。
没道理,她会迎难而上,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虽然长相确实好看。
而且,裴知行没有告诉奚九,她为何会与他分开,又为何会坠崖。他有很多事瞒着她,奚九明白,但奚九问不出来。
所以裴知行的话,真实性有待商榷,奚九没有全信。
不过两人确实认识,甚至更亲密,毕竟左腰那地方,挺私密的,所以奚九还是把裴知行留了下来。
奚九这五年睡眠好了很多,许是没那么多事压在心头,不用随时面临着生离死别,奚九在云州这几年,可以睡上个整觉。
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了警惕之心。
当有人推开她的房门时,奚九在黑暗中猛然睁开双眼。她平稳呼吸,按兵不动,时刻观察着那个走向自己床边的瘦削身影。
裴知行呆呆木木的,像个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径直往奚九的床走去。
他今天受了刺激,又犯病了。
但奚九并不知道。
她在裴知行即将要掀开她的被子时,直接掐住他的喉咙,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奚九对裴知行没有怜惜之心,下手自然没轻没重。裴知行先是感觉喉咙剧痛,随后便是深沉的窒息,他的脸迅速涨红,艰难的喘着气。
裴知行下意识的挣扎,紧紧握着奚九的手腕。
奚九借着月光仔细看裴知行的脸,见他双眼没有焦距,似乎没有意识,他这是梦游?
犹豫两秒,奚九松开了他。
裴知行像破布一样狼狈,伏着奚九的床上喘着气。他一直没有讲话,屋里黑黢黢的,又安静,只能听到裴知行的喘息声。
本以为裴知行会离开。
没想到,过了许久裴知行缓过来,还是无意识的要掀开奚九的被子。
他钻进了奚九的床上,然后轻轻贴着她。裴知行只是小心翼翼的挨着,不像以前那般,要手脚相缠,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嵌在奚九的怀里。
奚九懵了一瞬,低声道:“这都没醒?”
好强大的睡眠质量。
奚九低头看着裴知行的睡颜,裴知行双眼微阖,温热的呼吸洒在奚九的皮肤上,一时间竟然有些岁月静好。
奚九静默半晌,仍旧起身下了床。
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合适,奚九心中还是守着分寸。
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咔哒”一声,门被轻轻阖上,这屋里只剩下裴知行侧躺在床上的身影。他似乎是睡着了,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许久许久,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奚九的枕上。黑暗的房间里,响起了极低极低的哽咽声
奚九这边岁月静好,而别的地方已经吵翻天了。
云州知府的官衙里,坐着好几个云州的官员。云州知府李司,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不断踱步,厉声道:“真是一群蠢货,巡抚大人也敢劫!”
“这次皇上派来的巡抚是裴知行,他不仅是御史中丞,还是靖安侯府的侯爷,这样一个贵重的人,那群蠢货也敢动!”
“若他真出了事,朝廷定会派人来彻查此事!别说是几个山头的山贼,就是十个百个,中京也能派兵铲除,包括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坐在下位的几个官员神色难看,这几天急得嘴上起泡:“知府大人,我们派人去山寨搜了,没看到人,只有几个山贼的尸体。”
“会不会……会不会这巡抚大人已经被烧死了?”有人支支吾吾道。
“闭嘴!”云州知府李司怒吼道,“就是你们都死了,裴知行也不能死!”
下面几个官员噤若寒蝉。
李司猛喘几口气,才稍微平息心中的怒气和急躁。他道:“那个巡抚大人的贴身仆人给我好好看着。在我们找到巡抚大人之前,不允许他往中京传信,绝不能让中京得知此事。”
“明白明白,下官一直将人软禁着。”——
作者有话说:大概同居一段时间,然后奚九发现,自己被骗了……也算是柿子以牙还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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