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佳人难再得 为她塑一尊永不堕落的金身……
顾清澄垂下眼, 任由金光在瞳仁里忽明忽灭。
她又何尝不能感受到事情的反常?但无论如何,她才是昊天的法相,昊天遗孤的典仪, 她理应到场。
但也就是现在, 她在京师大地之上, 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波动。
她闭上眼睛。
“侯君, 我们是否立刻进宫?”秦棋画有些犹豫。
顾清澄蹙着眉, 感受着波动的来源,未及应答, 秦棋画又在车外补充道:
“奉春公公来了。”
“侯君留步。”奉春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我们侯君奉旨入宫,为何不带路?”
“此次典仪, 非是在皇城之内。公主凤体不佳,不愿见外人, 特将位置改到了天令书院。”
见车内人不应答,奉春也不恼, 微笑道:“请吧。”。
“阿兄。”
琳琅有些吃力地提着繁复的裙摆,另一只手护着隆起的小腹,跟在顾明泽身后。
“来。”
顾明泽的手温热而潮湿, 将她冰凉的手指整个裹住,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幽暗潮湿的石阶向下。
四周的空气湿冷粘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土腥味。这是皇城内河河道的底部, 奉春命人抽干了河道,终于在地砖缝隙间发现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谁能想到, 这象征着龙脉的皇城地底,竟藏着如此庞大而压抑的迷宫。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潮湿阴冷,唯有顾明泽手中那盏宫灯, 散发着微弱的暖光。
“慢些。”顾明泽今日格外耐心,回身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朕不是说了吗?这路不好走,让你在那儿等着,朕背你下来。”
“不用的。”
琳琅面具下的脸颊微微泛红,眼底满是幸福的笑意,“只要能和阿兄在一起,去哪里都不累。”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他是她的阿兄,是这北霖的帝王,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嫌弃她毁容、不在意她过往,甚至愿意让她腹中骨肉做太子的男人。
“阿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琳琅好奇地看着四周错综复杂的岔路。
这地底如一个巨大迷宫,无数条甬道蜿蜒向黑暗深处,石壁上刻满了看不懂的星宿图腾,两人在里面转了许久,却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回荡。
“去……”顾明泽微微加重了握住她手的力道,“去龙脉的心脏。”
“心脏?”
“琳琅,你我都知道,北霖困顿已久。”
他牵着她,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朕想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能稳坐江山。”
提及孩子,琳琅苍白的面容泛起红晕,她下意识轻抚腹部:“阿兄定要让他做天下最尊贵的太子。”
顾明泽沉声道:“那琳琅听说过【神器】吗?”
琳琅抬起头,语气里压抑着惊讶:“阿兄的意思是……【神器】就在这里?”
她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听过那个传说,得神器者,可得天下。
“是。那是属于昊天血脉的东西。”
顾明泽停下脚步,侧过身,手中宫灯的微光打在他半明半暗的脸上。
“琳琅。”他忽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面具冰凉的边缘,“传说神器认主,若是找到了它,你是昊天唯一的血脉,它便是你的。”
顾明泽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最终停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有了它,你便能拥有无上的神力。到时候,这天下人都要跪在你脚下。”
“到了那时,你……还愿意做朕那个见不得光的妹妹吗?”
他说的话很轻,带着温柔的蛊惑,冰凉的指尖下,他能感受到琳琅的脉搏在颈项里无知地跳动着。
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轻易折断。
“琳琅不愿意。”
琳琅似乎未察觉到顾明泽指尖的寒意,她只是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将脸颊贴进顾明泽的掌心。
顾明泽的掌心微微一僵,挡住了这份依恋。
“不愿意?”
他有些犹豫。她腹中孕育的终究是他第一个孩子,可惜没来得及生下来。
若她已经生下了一个带有昊天血脉的婴儿,他也如今也不必对她的性命如此顾忌。
“琳琅都有了阿兄的孩子,为何还只让我做妹妹?”
“这神器既是昊天所赐,便是我的嫁妆。”
她有些委屈,“若助阿兄一统天下,为何,为何还不能名正言顺地娶我,让我做你的皇后?”
顾明泽怔住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蠢女人看了许久,确信了她眼中无半分对权力的野心:
原来,她要的只是这个。
她手里握着足以毁灭天下的力量,却只想用它来换一件嫁衣。
“……好。”
他微微侧掌,如爱抚般自她的脸颊滑下:“朕答应你。”
……
甬道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窄。
他们不知道走了许久,似乎已经走到了迷宫的深处,岔路口一个接一个,墙壁的砖石里渐渐出现了水声。
若是没有地图,哪怕是绝顶高手也会被困死在这些死胡同里。
“阿兄,我有些累了……”琳琅喘息着,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地底稀薄的空气让她胸口发闷,不得不扶着潮湿的墙壁稍作停顿,“还有多远?”
“快了。”顾明泽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让她休息的意思。
他借着摇曳的微光,凝视前方再度出现的三个岔路口,眉间拧出一道的刻痕。
该死。那密信只提及入口所在,却从未言明地下迷宫竟如此诡谲难辨?
“阿兄?”琳琅察觉到了他的焦躁,有些不安地凑近,“是不是……走错了?”
“闭嘴。”话一出口顾明泽便后悔了,他迅速收敛戾气,转身将她揽入怀中,“琳琅,你是昊天血脉,按理说,应该对这前朝留下的神迹,有自己的感应?”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却让琳琅无端打了个寒颤。
前方有三条路。左边有风声,右边有水声,中间死寂一片。
宫灯的光晕里,琳琅抬头,看见阿兄眼底翻涌的暗色,似乎比这地底迷宫更令人窒息。
“琳琅觉得呢?”他温柔地问。
琳琅看了看他,闭上眼睛,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良久,她颤声道:“走中间。”
两人跌跌撞撞地闯入那片死寂的黑暗。
“等拿到了神器,朕就给你修一座摘星楼,到时候你要天上的月亮,朕都给你……”
顾明泽的声音自她的发顶传来,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带着些无端的森意。
“都依阿兄的。”琳琅抿紧唇,握着他的手,试图驱散心中的恐惧。
似乎是赌对了。
就连顾明泽都能感觉到,越往里走,那股压迫感就越强,那种属于神器的召唤就越清晰。
神器一定就在前面。只要把她带过去,把她的血放干,不,不需要放干,只要能开启大阵,怎样都可以。
他安排了奉春在外头接应顾清澄,只待那个盾牌到位,什么大阵的反噬,都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顾明泽喉结滚动着,咽下近乎愉悦的战栗。
“阿兄,你看!”
忽然,琳琅惊喜地指着前方,“有光!”
顾明泽猛地抬头,只见前方幽暗的尽头,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亮光,伴随着巨大的的轰鸣声。
咚、咚、咚。
那是龙脉的心跳,是权力的召唤。
每一下,都敲击在顾明泽贪婪的心口上。
“终于到了。”顾明泽眼底瞬间爆发出狂热,他再也装不下去,猛地一拽琳琅,“走!”
“阿兄?你抓疼我了……”
琳琅惊呼一声,她本就身子沉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扯,脚下的青苔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顾明泽亦无防备,被琳琅直直地压倒在地,也就是这一瞬——
咻咻咻!
那原本死寂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了无数道破空声!
顾明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顶一凉,几缕黑发被整齐切断,在空中飞舞。
数十支泛着精钢长箭,擦着两人刚刚站立的位置,狠狠钉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上。
若是方才他们还是站着,此刻应该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死一般的寂静。
“阿兄……你没事吧?”琳琅吓坏了,慌乱地撑起笨重的身子想要查看顾明泽的情况,“对不起,是我太笨了,我不小心绊到了……”
顾明泽躺在湿冷的地上,被琳琅半压着,他瞪大眼睛,看着头顶那几支还在颤动的箭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后那粗重的喘息,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狂喜的笑意。
“笨?不,琳琅,你不笨!
“哈哈……哈哈哈哈!”
“阿兄?”琳琅被他的笑声吓住了,“你、你怎么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满脸泪痕的琳琅,看着她隆起的腹部。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不是她这一跤,如果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让她变得如此笨重……
他顾明泽,已经死了。
是她救了他。不,是她的昊天血脉救了他。
这是生死验证过的正确,连这必杀的机关,都在给他这个真龙让路。
“没事,朕没事。”
顾明泽猛地起身,一把扣住琳琅的后脑,狠狠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琳琅,你果然是朕的福星。”
……
“宗主。”
青龙使声音低沉:“属下用水声将他们引了过来,只是……
“那一跤摔得太巧,乱箭未能诛杀他们。”
“算他们命大。”玄武哂了一声,“不过也好。”
“万一这神器要活血呢,总归保险些。”
江岚站在地下湖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看着严阵以待的四人,长发遮住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主,他们快到了,我们该如何?”
众人屏息。自布局伊始,江岚料事如神,四长使早已心悦诚服。
“既然自诩真龙天子,自然该有些运道,若连这第一道门槛都过不来……
江岚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墓室大门,眼底泛着死水般的慈悲,“这乾坤阵,又该拿什么去填呢?”
“让他们进来吧。”
……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顾明泽搀扶着琳琅,跨过了最后一道石阶,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宫殿正中央,是一个寂静的地下湖,四周是空空荡荡的巨石,残留着居住过的痕迹。
而地宫的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大门。
石门上,昊天浮雕巍然垂目,神光凝固在石料中,悲悯地俯视着这空旷了千年的囚笼,和那走出甬道的渺小帝王。
顾明泽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门扉紧闭,却仿佛已在无声地向他展开怀抱。
如此轻易。
如此……确凿。
“就是这里……”
顾明泽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下意识向后回头,确认了身后无人跟来,才牵着琳琅加快了脚步。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南靖的大军还在边境,第一楼四长老被他以边境战事为名调离,禁军正恪尽职守地巡视着地上的皇宫与书院,无人会想到,他们的皇帝正置身于这片被遗忘的地底。
所有可能窥探此地的通路,皆已斩断。
而那传说中支撑昊天王朝立国的终极秘密,那搅动天下风云、令各方势力趋之若鹜的【神器】,此刻就如同一件被精心呈上的贡品,静静躺在他的面前——
赤裸,安静,唾手可得。
他甚至不需要战斗,不需要诡计,只需要……走过去。
只需再等片刻,待奉春将那个用来挡灾的盾牌顾清澄引来,再将琳琅这把钥匙的鲜血,滴入这神像的眉心。
想象着那扇巨门在眼前轰然洞开的景象,顾明泽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朕的造化,就在此处!”
他低声呢喃,嗓音里压抑着眩晕般的狂喜——
原来夺取这至高的力量,它只需要一点正确的信息,一点果敢的行动,再加上一点点……宿命的垂青。
想到那些自诩高贵的人曾为了神器浴血厮杀,殚精竭虑地谋划,最终却落在他这个草莽出身的外姓人手中。
他的心就生起了极大的自负与满足。
轻而易举。
如此简单。
在他抬脚向前的一刹那,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丝异样——
不对。
这局棋里,还有一个隐形的人。
那个送来密信,将神器方位与开启之法拱手相送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这世间怎会有人甘愿将这足以改天换地的秘密,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上他的御案?
起初他以为试一试也无妨。毕竟对他来说,身在皇城,近水楼台,哪怕是假的,试错也毫无成本。
可当这秘密被验证为真,当神器真的唾手可得的刹那,他才惊悚地意识到——
自己就这样带着唯一的钥匙,遣散了所有护卫,赤条条地站在了宝藏面前。
常年浸润棋局的本能让他猛地遏制住了走出去的那一步,却又无法甘心地退后离去。
毕竟……真的就差一步了。
“阿兄?”
琳琅抬起眼睛看他,语气里满是不解。
见顾明泽罕见地踌躇难决,宛如入定了般,她鼓起勇气,握紧了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传来,顾明泽头脑发飘,身体却被琳琅无意识地带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落下,神识归位。
他看着眼前这个牵着自己往前的昊天遗孤,再一次强行相信了命运。
是了。是天命,指引他走出了这至高无上的一步。
此后脚步愈发轻快,他就这样任她牵引着,朝石门稳步前行。
“好漂亮的湖。”琳琅并不知道身边的男人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天人交战,轻声赞叹着。
顾明泽闻言,鬼使神差地走到湖边。
借着手中宫灯微弱的暖光,他在这幽暗千年的水面上,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压抑到麻木的面容,却嵌着一双血丝满布,恐惧与喜悦交织的眼。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试图在那倒影中找回帝王的威仪。
直到——
在那幽暗的水面深处,他的倒影身后……惊悚至极地,浮现出了另一道影子。
那是一道素白修长的身影,如鬼魅,如神灵,正静静地悬在他身后,透过水面,悲悯而戏谑地凝视着他。
顾明泽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
他猛地回过头!
就在他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那座本该空无一人的巨石之上——
江步月不知何时已坐在那里。
依旧是那身素得不染尘埃的单衣,墨发披散,几乎与巨石的阴影融为一体。
此刻他正隔着幽暗的湖水俯视而来,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润,谦和,却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死气。
恍若这黑暗深渊中唯一的一抹月光。
四目相对。
地宫死寂,唯有地下湖深处,传来水珠坠落的声音。
嗒。
顾明泽咽了一口唾液。
嗒。
琳琅发出了惊惶的娇呼。
嗒。
顾明泽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反手将这唯一的钥匙拥入怀中,死死地盯着巨石上的男人,和他身后的。
四个黑衣人。
“原来是你?”
顾明泽突然笑了,紧绷的肩线反而松弛下来。
是那个曾在他龙椅下匍匐十五年的质子江步月啊。
“朕当是谁有这通天的手段,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设局。”
顾明泽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理着琳琅凌乱的鬓发,动作看似温柔,实则手指轻轻搭住了她的命门,将她半个身子悄无声息地悬在了地下湖边缘。
他抬起头,目光轻蔑地扫过高处那道白影:
“原来是朕养了十五年的一条狗。”
即便江步月如今披上了龙袍,成了南靖的新帝,在顾明泽眼里,他也依旧是那个在北霖皇宫里跪着讨生活的病秧子。
“江步月,朕很好奇。”
顾明泽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黑衣人,语气松快:
“那封密信是你送的?你身为南靖新君,不在前线与朕决一死战,反而孤身犯险,像只老鼠一样钻进这地底下……怎么,你也想来分一杯羹?”
“宗主。”白虎闻言,掌中长刀已出鞘半分,“何必与这狂徒多言。”
江岚闻言,只微微弯了弯眼睛,单手支颐,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琳琅隆起的小腹上,
“难怪陛下始终不愿让琳琅公主如期和亲。”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头的布料,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真诚的遗憾与嫌恶:
“原本以为是兄妹情深,却不想是监守自盗。
“连亲妹妹都不放过。顾明泽,你真是……不挑食啊。”
“你——!”琳琅面具下的脸瞬间惨白,面对昔日心尖上的白月光,所有的爱恨在这一刻化作羞愤欲绝。
她想要辩解,逃离那洞穿她灵魂的视线,可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更加瑟缩地躲进了顾明泽的怀里。
“为了母子皆在掌中的双重保障,如此悖逆人伦之事陛下都如此得心应手。”江步月轻轻摇头,“论起帝王心术的狠绝,朕确实不如你。”
“狠绝?”
顾明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不仅毫无羞耻之色,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搂紧了怀中颤抖的琳琅,手掌甚至刻意覆上她隆起的小腹,如炫耀一件杰作: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步月,你这种在淤泥里滚大的丧家之犬,又懂什么血统的尊卑?
“这是昊天的恩赐,只有最纯粹的血脉,才能开启这扇门!”
说罢,他话锋一转,目光阴鸷地盯着江岚:
“那封密信,果然是你送的。
“怎么,你也想要神器,却苦于没有昊天血脉开启,所以特意引朕前来,想做那个黄雀?”
“黄雀?”
江岚笑了,那笑容极淡,如春水映梨花,却凉意丛生。
“朕送陛下那张图,只是怕陛下迷路。”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尘埃,语气温吞。
“毕竟这地宫太冷清了,若没有陛下带着这把钥匙来,这出戏……又要如何开场呢?”
“想拿朕作棋子?你也配!”
“——废话真多!”
一声暴喝骤然打断了二人的机锋。
玄武早已失去了耐心,在他眼里,只要杀了顾明泽,抢走那个女人放血就行,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动手!”
玄武黑衣鼓荡,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瞬间越过石阶,带着必杀的雷霆之势直扑顾明泽!与此同时,朱雀等人亦从两侧包抄,意图瞬间制服顾明泽,夺下琳琅。
“来得好!”
顾明泽却半步未退,反而在这生死一瞬爆发出一声冷笑。
他根本不接招,却是猛地一转身,双手扣住琳琅的双肩,将她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狠狠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湖面!
“啊——!”
琳琅惊恐的尖叫声只发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咕噜噜——
冰冷刺骨的地下黑水瞬间没过了她的口鼻,顾明泽毫不留情地扣着她的后脑,将她的上半身狠狠按入死寂的湖中!
窒息、冰冷、剧痛,腹部的坠痛感让她几乎晕厥,泪水混着湖水流下,琳琅痛苦地挣扎着,双手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在触碰到顾明泽那只死死按在她后脑上的手时,又硬生生停住了。
阿兄是在用这种方式……逼退他们,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男人了……
只需他稍稍松手,她便会永远沉入这无底的黑暗。
她没得选。
再忍一忍……
她强忍着呛水的剧痛,不再挣扎,任由那黑水吞没她的呼吸。
“都给朕退后!!”
顾明泽单膝跪在岸边,一只手死死按着琳琅在水中起伏的头颅,他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盯着硬生生停在半空中的战神殿四长使,笑意凉薄:
“再往前一步,朕就让她立刻沉下去!
“钥匙若是没了,这乾坤阵,你们谁也别想开!”
此间忽然一片死寂。
四大长使的身形定住了,兵刃上的寒光距离顾明泽不过三寸。
他们是真的投鼠忌器,若是这唯一的钥匙真沉了底,这长久的谋划便成了空谈。
僵持之中,高处传来一声清浅的叹息。
“退下吧。”
江岚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百无聊赖地整了整衣袖:
“若是把唯一的钥匙弄坏了,这戏就没法唱了。”
四大长使令行禁止,瞬间收刀后撤,重新隐入黑暗。
顾明泽依旧死死地按着琳琅,目光冷傲地盯着上首的江岚。
——他并非没有退路。
算着时辰,顾清澄应该快到了。
如今她是琳琅的法相,只要拖得更久,等到顾清澄到位,非但能够启动大阵,更能将这碍眼的江步月一并除去。
“顾明泽,你也太粗鲁了。”
江岚蹙眉,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厌恶:“你好像,不是很在意公主的命呢。”
“唔……”
琳琅发出了窒息的求救,她的指尖本能地扣住了顾明泽的手。
“你在教朕做事?”顾明泽冷笑一声,手上一用力,像提一只落汤鸡般将琳琅从水里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琳琅趴在地上,浑身湿透,发髻散乱,狼狈地呕出肺里的积水。
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如刀割般疼痛。她颤抖着抬头,本能地想要抓住顾明泽的衣摆寻求慰藉,却发现那个男人甚至吝啬于投来一瞥。
“江步月,你也别得意。”
顾明泽看着江岚,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笃定的弧度:
“你以为你带了这几个高手,就能把朕困死在这里?”
他微微偏过头,仿佛在倾听甬道深处传来的风声,眼底闪烁着病态的期待:
“你算尽机关,却漏了最关键的一着。”
“你亲手写信告诉我,这乾坤阵的阵眼是七杀。”顾明泽盯着江岚,一字一顿地说道,
“七杀为盾,护佑遗孤。”
“你想让她来帮你,朕明白。”
顾明泽看着江岚骤然凝固的笑意,终于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可曾想过为何这些年,她从未寻过你
“顾清澄,她如今可是琳琅的法相啊……”
“只要琳琅在这里,她就会受到血脉的感召,不惜一切代价赶来阵中护驾。”
他笑得肆意而张狂:
“江步月,你的老相好就要来了。
“你说,等这把最锋利的剑到了,她到底是会听你这个旧情人的,还是会听从昊天血脉的召唤,先斩了你这乱臣贼子?”
嗒。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江岚原本修长的,敲击着膝头的手指,突兀地悬停在了半空。
作壁上观的笑意并未消失,那双沉静如死水的眸子里,却翻涌起令人心惊的黑色暗潮。
七杀为盾?阵眼?
这不是他知道的信息,更从未派人写过。
不对。
这局棋里,有人动了他的子。
他给顾明泽的信里,只写了神器的方位与开启之法,以此引诱贪婪的顾明泽入局。
他从未提过半句与她相关的事,因为在他的计划里,这是一场注定无人生还的死局。
这是他为北霖皇室、战神殿、第一楼,甚至是他自己选好的终焉之地。
唯独她不行。
那个人,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也要护其周全的人,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顾明泽此刻的笃定与猖狂……不似作伪。
除非……
除非有人,在他布下的棋局之外,又悄无声息地挪动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有人,用与他如出一辙的手段,将七杀镇阵的消息,送到了顾明泽手中。
看见江岚那张完美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顾明泽只当是被自己说中了痛处,心中的快意更甚。
“看来是被朕说中了?”顾明泽笑得肆意而张狂,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松开了对琳琅的钳制,全副身心都用来享受这一刻的碾压,
“江步月,你千算万算,算不到顾清澄才是这局棋真正的胜负手吧?”
“等她到了,朕会让她亲手剐了你!”
江岚没有说话。
那双常年淡漠的眼眸看着顾明泽,如看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振翅的虫豸。
若不将她牵扯进来,这局便是双王湮灭,地宫倾塌,干干净净。
她在烽火之外,或许会心痛,或许会流泪,但总能活下去,走向那条他为她铺好的,没有他却能逆转法相的,顾清澄的生路。
他要以所有觊觎她者之血,为她塑一尊永不堕落的金身。
可若她真的来了……
他如死水般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一刻,短暂的沉默。
“咳咳……咳……”
趴在湿冷石阶上的琳琅,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她浑身湿透,昂贵的宫裙像鱼皮一样裹在身上,发髻早已散乱,遮丑的面具在方才的挣扎中已不知所踪,露出了那只空洞的眼眶。
并没有人看她。
顾明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江步月,享受着这一刻在言语上压倒的快感,江步月则陷入了沉默,神情疏离,似乎在思考着某个比眼前局势更可怕的变数。
连那四个黑衣人,也遵照着指令,重新隐入石座的阴影里。
根本没有人。
这偌大的地宫里,没有人关心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琳琅公主。
此刻她浑身都在抖,不是冷,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荒谬。
被冷落了这么久,就算是再傻,她也终于看清了。
在他们眼里,她是钥匙,是容器,是那一滩开启神器的血。
而顾清澄,是盾,是剑,是能牵动所有人心神,决定棋局走向的胜负手。
多讽刺啊。
“……顾清澄。”
她视作救赎的阿兄,此刻正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另一个女人,而自己被拽上岸至今,他甚至不曾低头看一眼,问一句冷不冷。
反倒是那个不屑于动手的江步月,在顾明泽想要淹死自己的时候,皱着眉说了一句“你也太粗鲁了”。
“原来……你也只在乎顾清澄啊。”
琳琅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混着喉咙里的血腥气,轻如一阵风。
顾明泽正沉浸在即将反杀江步月的快意中,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琳琅没有回答,她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动作迟缓得像垂死的蝶。
冰冷的湖水还在从发梢滴落,每一滴都在嘲笑着她这一生的荒唐。
“阿兄,那我呢?”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认真地问,“我算什么呢?”
“我们的孩子,算什么呢?”
顾明泽蹙了蹙眉,终究是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别闹。”
琳琅宛若抓住救命稻草,双手如铁钳般握住了他披衣的手,近乎凶狠睁着双眼,用力地看着他。
一只完好的,带着希冀的,像刀,像火焰;一只残缺的,空洞可怖的,像虫,像黑洞。
这双割裂的眼睛死死锁住他。
“阿兄……”她声音颤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顾明泽从未被如此强烈而矛盾的眼神注视过。
那视线太过炽烈又太过空洞,像两把不同材质的刀,同时捅进他的眼底,让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生理上的不适。
“你……”他喉头一哽,竟真被这眼神震住,像是要说些什么。
也就在这一刻——
地宫的顶端忽然传来脚步声!
在那死寂的地底,这声音如同惊雷。
顾明泽猛地抬头!原本还停留在琳琅脸上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毫不留情地抽离,呼吸骤然急促!
是她!一定是她来了!
“顾清澄来了!”
顾明泽本能地甩开了琳琅的手,指向高处的江岚:“江步月,你的死期到了!”
几乎在同一刹那,石座上的江岚,也倏然抬起了眼。
那双总是掩在长睫下的眸子,清晰地映出穹顶落下的微尘。
在那脚步声传来的电光石火间,无人知晓他心中已掠过万千推算。
但最终,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因她可能到来而产生的剧烈波动,被强行压了下去,归于一片冰冷的了然。
微尘落下的节奏与数量,都不是她。
是第一楼。
是他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笺,他等待的最后一块碎片,第一楼。
不是她。
他唇角轻扬,勾起劫后余生的愉悦弧度。
这场死局,圆满了。
终于可以落子了。
……
两个男人都在仰望入口,都在等待那个能决定命运的人。
“顾清澄来了……”
而被甩在地上的琳琅,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两个势不两立的男人,在此刻,竟然因为同一个名字,展现出了令旁观者绝望的默契。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这一生,究竟算什么呢?
那时雷雨夜,他搂着她颤抖的身子,叹息着说她“傻琳琅”,她曾将这叹息当作无奈的宠溺,心中泛起隐秘的甜。
如今她才明白。
她是真的傻得可以。
她想起了昨夜,自己还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满心欢喜地绣着虎头鞋,以为这是她被爱的证明。
原来,这孩子也只是开启大门的一把备用钥匙,为了保住她这把钥匙,孩子的父亲刚才差点亲手将母亲溺毙在冷水里。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将自己献给了顾明泽,她以为那是救赎,是两颗孤寂灵魂的抱团取暖。
她甚至暗自窃喜,终于得到了顾清澄都得不到的怜爱,自以为赢了一局。
却不知,那不过是猎人为稳住猎物,随手抛下的诱饵罢了。
“呵……”
琳琅趴在地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眼眶隐隐作痛。
她这一生,都在努力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凤凰。
她才是昊天唯一的血脉,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存在。而顾清澄,不过是个被捡来挡灾的替身,是个低贱的假货。
为了这份证明,她学着那人的模样,以为只要夺了顾清澄的身份,坐上那个位置,世人就会看见真正的她。
可就连那场万人空巷的及笄大礼,用的都是顾清澄的生辰,而就在这无限风光之日,她永远失去了右眼。
到头来,分明她流着最纯净的神血,却活成了拙劣的赝品,而那个淌着凡人之血的顾清澄,反倒成了众生仰望的神祇。
到底谁才是真?谁才是假?
就在刚才,顾明泽还说过,她是他的福星,【神器】是她的嫁妆。
谎言。全是谎言。
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只要血是对的,人是死是活,是被溺死还是被吓死,根本无关紧要。
既然如此……
“我不……”
琳琅喃喃自语。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抛弃后的疯狂涌上心头。
“阿兄,”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唤道,“你忘了吗。”
“我才是……昊天遗孤!”
她的一只眼睛空洞如黑洞,另一只眼睛里,最后的一丝爱意彻底熄灭,化作了足以焚烧一切的疯狂。
在顾明泽愣怔的间隙,琳琅猛地一口咬在顾明泽的手腕上!
“嘶——!你疯了!”顾明泽吃痛,下意识松开了手。
下一瞬,那个身形笨重的女人,竟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顾明泽的手还停在原地,江岚和四长使的目光依旧落在穹顶。
就在这一间隙,琳琅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像个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昊天巨门!
……
脚下的路很长,长得就像她这荒唐的一生。
在这赴死般的眩晕中,无数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疯狂地在琳琅的脑海中炸开。
十五年宫女生涯,她被奶娘牵着走入宫闱的那一日。
顾清澄坐在小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分给她一半梨花糕。
可她才不屑什么梨花糕。
她只知道顾清澄是替身,而她才是要被保护的公主。
可娘说,躲在顾清澄身边,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于是那年春寒料峭,梨花糕滚落尘土。
顾清澄笑着牵起她的手:“我会保护你。”
柳絮飘起的那年,那个替身卷入了她命运的褶皱,从此正大光明地抢走了她的一生。
到今天,她才明白,她这被保护的一生,不过只因自己身上那把可笑的“钥匙”
钥匙。容器。道具。
既然我是钥匙。
既然我是这世上,唯一流着昊天血脉的遗孤。
那么——
这扇门何时开,为谁而开,甚至……开,还是不开——
就该由我说了算!
这一刻,湿滑的地面,沉重的衣裙,笨重的身体,都无法再阻挡她。
她是昊天遗孤!是千年传承唯一的血脉!是理应站在众生之巅的女皇!
她要那力量。
不是拱手让给贪婪的顾明泽,不是献给冷漠的江步月,更不是交给这世上任何一个将她视为无物的豺狼!
她要用这力量,为自己这被偷换、被践踏、被利用到骨髓里的荒唐一生——
做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
“琳琅!你敢!”
顾明泽大惊失色,目眦尽裂。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想要赶在门开之前拉住她。
“让她去。”
石座上的江岚,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凝望着那不顾一切的冲击,如同看着命运最后一块拼图归位,深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解脱般的微光。
“不必拦。”他轻声道,止住了四长使的动作。
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琳琅重重地撞上了那冰冷的巨门,她没有丝毫犹豫,颤抖的手指拔下发间那支顾明泽曾亲手为她簪上的金簪。
然后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像一只破茧重生的蝴蝶,带着满腔的怨恨与诅咒——
噗嗤!
金簪没入血肉,鲜血喷涌而出!
那带着绝望和怨毒的圣洁血液,像是滚烫的岩浆,淋在了昊天神像悲悯而冷漠的眉心上。
轰隆隆隆——!!!
与此同时,穹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有光,自上方破碎的入口中投落下来。
江岚抬头。那束天光,照亮了仓皇奔来的第一楼四长老——
谢问樵,他们终于赶到了。
谢问樵看着石门处那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看着被乾坤阵爆发出的气浪掀翻的顾明泽,颤声道:
“乾坤阵……被强行开启了?!”
江岚微微向后,放松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座上。
他衣袂胜雪,在光与影的边缘,如一尊准备赴死的玉像。
一个终于等到所有角色登台的观众,准备欣赏这出盛大而血腥的献祭。
“不必紧张。”
江岚冲着匆忙赶来的谢问樵,笑得优雅而残酷,“正合时宜。”
第207章 已识乾坤大 七杀照命。
随着地宫穹顶的光亮缓缓消失, 地宫再度合拢。
这一刻,第一楼四长老,战神殿四长使, 顾明泽, 昊天遗孤, 也包括他自己。
所有觊觎她的, 对她有威胁的人, 终于都到了这里。
江岚修长的眼睫垂落,凝视着亘古的地下湖。
那座湖的水幽深, 漆黑,如一块巨大的黑宝石。
无人知晓, 这块看似沉静安眠的地下湖之下,正暗涌着维系整个皇城命脉的水系。
这是顾明泽亲手种下的因果——他为了寻找暗室的入口, 派人抽干了所有内河的河渠,此刻那些被强行驱离的河水, 正如不甘的幽魂,沿着来时的路径,开始无声地逆流回溯。
水位在暗中疯长, 杀机在渊底沸腾。
待到湖水漫过地宫, 这里将重演十五年前南北大战的那场清洗——
将所有知晓神器秘密的人,法相的缔造者, 尽数埋葬于此。
双王湮灭,神器现世, 昊天一统,新帝既立。
待到这今日过去,所有人皆死于地宫,神器永葬于地底, 世间再无能掣肘她的人和事。
小七。
江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再无回应的名字,眼底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与贺珩终究不同。贺珩是生来赤诚的君子,以身殉道,为的是成全两难之境。
而他江岚,却是被她从阴暗淤泥中捧出的白雪,是她命中注定的共犯。
正因为是共犯,所以他懂她为何痛。
他不要成全,他要毁灭,要为她、为所有如她和他之人,创造一个不再需要这样痛苦的新世界。
从此天涯之大,她便能快意纵马,做回那个最骄傲的顾清澄。以她手中的兵力与才智,这天下,再无人配与她为敌。
这是他送给她的,至高无上的自由。
“轰——!”
那扇沾染了琳琅心头血的巨门,终于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一瞬间,贪婪的气息盖过了血腥味,也盖过了空气中那一丝越来越重的潮气。
琳琅满脸鲜血,粗大的指节却死死地抠着门缝,她背对着所有人,惊惶与傲慢交织着: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都不准靠近!”
可没有人听。
此时此刻,江岚身边的战神殿的四长使早已按捺不住,飞身向大门之前,直逼神器所在。
“保护神器!保护公主!”
第一楼的三位长老大喝一声,为了毕生的信仰与神器现世,瞬间护在琳琅身前,与四长使战作一团。
刀光剑影中,唯有谢问樵僵硬地愣在原地。
他盯着那道漆黑的门缝,似乎从那阴冷的风中嗅到了某种极为恐怖的气息:“不对……这乾坤阵不对……”
黑水缓慢上涨,漫过足底,却因混乱而无人在意。
而在这混乱之外,还有一个最为格格不入的身影。
顾明泽。
他如痴如醉地看着石门的方向,那扇大门发出的沉闷轰鸣,在他耳中如让灵魂都战栗的仙乐。
他想要扑过去,想要拥抱那无上的权力。可恨的是,第一楼与战神殿的人竟如天堑般横亘门前,连同那懦弱的琳琅,生生阻隔了他与那扇门的距离。
“滚开!都给朕滚开!”
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第一楼四长老,已然站在了琳琅身前,再无一人回应他的旨意。
他趴在地上,双腿似乎在方才的震荡中受了伤,他只能像条断脊的野狗一样向前爬行,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可还未爬出丈余,他便被交战双方爆发的罡风掀飞,重重砸在生满青苔的石壁上。
在一次又一次徒劳的挣扎后,他艰难转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江步月。
那个质子,那个丧家之犬,如今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静静地看着众人。
高高在上,事不关己。
这种悲悯与淡漠,比那道罡风更精准地刺痛了顾明泽。
顾明泽已经彻底可以确定,第一楼是他引来的,战神殿是他召至的,这场局,根本就是为他精心编织的罗网!
“江、步、月!”
一股暴虐的扭曲瞬间涌上了顾明泽的天灵盖。
他随手抓起一块尖锐的碎石,指尖触碰到地面时,此刻异样的湿滑与冰冷,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残躯迸发出最后的力量,他举着那石头,向着江步月的方向狠狠扑去!
江岚微微侧头,甚至没有正眼去看那只扑来的疯狗。
他的目光,只静静地落在湖面之上。
咕嘟。
一声气泡破裂的声响,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这是死神叩门的轻响。
湖水开始沸腾。
这一刻,原本平静如镜的地下黑水,猝然撕开了伪装,疯狂上涨。
漆黑的水面如贪婪的巨口,终于吞噬了三级石阶,卷着来自地底的寒气,向着这群为权力杀红眼的蝼蚁漫涌而来!
“水!涨水了!”
“怎么回事?”
“别管水!冲进去!神器就在里面!”
“保护公主!不能让昊天血脉断绝!
“杀了他们就能拿到神器!”
“跑,跑啊!”
“来不及了——!”
嘶吼、惨叫、刀剑入肉的闷响,贪婪与恐惧的咆哮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地宫最后的挽歌!
“真脏啊……”
江岚轻声呢喃着。
面对顾明泽扑来的动作,他不闪不避,只是愉悦而缓慢递阖上了双眼。
这无休无止的谋划,这满手洗不净的血腥,还有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
终于,可以停下了。
……
“铮——”
一道清越剑鸣划破死寂。
直直地击飞了顾明泽扑面而来的去势,将他整个人震飞出去。
下一秒,顾明泽的身体重重坠入水中。
而江岚那颗早已死寂的心脏,也在这一刻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猛地一跳。
一种久违的的熟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倏然睁眼。
在绝望的一片黑死之间,他看见了一抹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浅蓝。
像黎明时最澄澈的天空,像深海中最虚幻的微光。
是她。
那是只有他和她知道的裙子,竟被她穿来了此地,随着剑气翻飞,如黎明,如幻梦,撩拨着他赴死的决意。
一柄锋利的剑,擦着他的眉宇之前掠过,剑身静静停在他的眼前。
以剑身为镜,他在那寸许宽的冷光中,看见了自己怔然的眼,也看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竟见到了她,在他为自己选好的这座坟墓里。
“昊天法相顾清澄,护驾来迟。”
声音清冷如玉碎,顾清澄一身蓝色裙装,半张侧脸掩在雪白的绒毛领间,却掩不住她锋锐如刀的眉眼。
“顾清澄!你敢谋害朕,与那逆贼联手!”
落入水中的顾明泽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顾清澄却没看他,目光扫过四周飞速上涨的水位,下一瞬,手腕一转,那把刚刚救了江岚性命的七杀剑,竟毫不犹豫地冰冷地横在了江岚的脖颈之上!
“都住手!”
她就势单手扣住江岚的肩膀,将他作为肉盾挡在身前。
那双能洞穿一切虚妄的金眸,此刻也越过黑水,锁定在战神殿围攻中的琳琅身上。
江岚一动不动,垂着眼睫,任由锋利的剑刃切着脖颈的肌肤,冰冷如瓷。可这致命的触感,胜过最亲密之人指尖的流连,让他的眼里弥漫起黑雾般的喜悦。
她来了。
她穿着自己送的裙子。
她的剑悬在他颈上。
她在,碰触他。
她冰冷的指节贴着江岚的下颌,声音清冷:
“我奉昊天之命守护遗孤,尔等擅闯我第一楼禁地,若再敢上前一步——”
指节微微用力,让江岚体会到了温热的窒息,
“杀无赦!”
局势陡然扭转,战神殿四长使猝然回头。
“宗主!”
但这迟疑只存在了一瞬,四人交换了目光,似乎做出了某些放弃的决定。
水位不断上涨,已经没过众人腰身,还有几息,就会淹没此地。
顾明泽看着混乱的地宫,抱住一块乱石,几乎要笑出眼泪:“都这个时候,还想着抢神器!”
“死了好,一起死!全都去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诅咒——
哗啦——!
更汹涌的湖水终于咆哮着自湖底喷涌而出,排山倒海般压来。
“水!水上来了!”
众人骇然低头,水位以无法控制的势头上涨,要将他们淹没。
“快跑!闸开了!河水倒灌。”谢问樵一眼看透了玄机,脸色煞白,“水龙要把这里吞了!”
“往哪跑?!来不及了!”琳琅绝望地哭喊。
就在这一片慌乱的死局中,七道稚嫩的声音从顾清澄身后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爷爷!”
“爷爷我们来了!”
“跟我们跑!我们知道去路!”
——是七个知知,小脸脏污,眼睛却亮得像暗夜里的星星。
顾清澄被奉春引入书院之后,很快就感受到了地底的不同寻常。谁知第一楼正门蹊跷被封,这些常年生活在地宫的小丫头们便自告奋勇带起路来。
当年顾清澄被困地宫时,就见过这些孩子们如游鱼般在机关孔洞中穿梭,于旁人而言九死一生的地宫险路,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回家的小径,带她来第一楼自然轻车熟路。
谢问樵胡须一颤,看见七个长高了不少的小丫头,眼里泛起笑绝处逢生的感慨。
“顾姐姐,这些路太窄了,一次只能过一两个人!我们分开带路!”
知知们天性纯良,从七个不同的石缝中探出小脑袋,朝地上的人们使劲招手。
求生的本能瞬间击碎了所有贪婪与算计。战神殿与第一楼的高手们最先反应过来,内力爆发间激起丈许水花,拼命向最近的岩缝游去。
顾明泽更是在水中疯狂扑腾,状若癫狂地抓向一处洞口。
顾清澄眼光一寒,看着各怀鬼胎的众人,只留下一句警告:
“地宫中机关遍布,若伤害知知,便是自寻死路!”
轰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地宫彻底被吞没的的声音。巨大的水浪拍打在石壁上,带着穹顶巨石摇摇欲坠。
“走!”
巨石坠落的瞬间,顾清澄没有丝毫犹豫,扣着江岚的身体,用尽全力向身后那个她来时记忆最清晰的洞口扑去!
下一秒,巨石落下,严丝合缝地砸在了他们刚刚坠落的位置,堵住了他们出来的路,也吞没了所有光亮。
……
“砰!”
一片漆黑,连一丝光亮也看不见。
几声急促的呼吸之后,耳畔只能听见洞外沉闷激荡的水声。
江岚仰面受着,感受到怀中人顺着扑来的全部重量与冲击,疼痛却幸福到让他灵魂都战栗。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不真实。
太像是一场濒死前的幻梦,明明他已被她彻底遗忘,明明他已为自己和所有人写好了死局。
她却穿着那身只有他们知道含义的蓝裙,如神兵天降,斩破混沌,瞬息之间,救他两次。
他甚至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怕惊扰了这幻觉。
“你……”
许久,江岚喉结滚动着,沙哑地说出了第一个字。
在他能组织出任何言语之前,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忽然一轻。
顾清澄摸索着,似乎不适应这深不见底的黑暗,用力撑起身子。
然后,她的声音自他上方传来,很近,带着洞外水声也掩不住的清冷,直接劈开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
“你要娶我?”
所有的话都止在了唇畔。
顾清澄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澜:“为什么。”
今日重回地宫,她便见到顾明泽持着凶器向那白衣的南靖皇帝扑去。
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剑光如虹,已挡在他身前。
即便她的记忆正在逐渐复苏,她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控的时刻。
这不对。
在巨石落下后,与世界重联之前,她决定,必须将这件事,连同那婚书弄清楚。
“我……”
江岚声音嘶哑,被怀中人的温度灼烧着,仿佛捧着一块即将融化的炽热珍宝,说不出话来。
“什么声音?”
顾清澄侧着头,一缕微湿的青丝自江岚的锁骨前抚过,带起一阵细微到疼痛的战栗。
江岚绷紧了唇。
“……心跳。”他哑声答。
“我的。”
顿了一瞬,声音更低,几乎融进黑暗。
“还有你的。”
身上的重量轻了轻。
江岚能感觉到,她试图坐得更稳,验证这荒谬的答案。
下一刻,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顾清澄瞬间蹙起了眉,身体却诚实地没有挣开。
浸过水的手指潮湿而温热,带着旧日的伤痕,他引着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指尖下的跳动炽烈而蓬勃,烫得她指尖微颤。
“为什么。”
她几乎是触电般快速蜷缩了一下手指,想要撤回,却被那灼热的律动钉住。
于是无意识地低喃着,更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黑暗是她此刻最好的掩护。
在确认他看不见的时刻,她带着求证与否认的矛盾心绪,将另一只手悄悄抬起,迟疑地点在了自己的心口。
同样的位置。
同样的……
失序,蓬勃而滚烫。
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就要移开手,抹杀这不受控的罪证。
却没能快过黑暗中另一只手的感知。
他似乎比她更熟悉黑暗。
那只手带着微凉的水汽与不容置疑的力道,再度覆上了她试图逃离的手背,迫使她的手掌更紧密地贴住自己狂跳的心房。
肌肤隔着湿衣相贴,彼此感受到的两颗心跳都瞬间被放大。
他的心跳,与她的,两颗心在胸腔里轰鸣,共振。
无所遁形。
“你喜欢我。”
江岚的指尖强势穿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缠,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有着丝绒般的撩拨与轻颤。
不是疑问。
是陈述。
“听见了吗,顾清澄。”
他的呼吸灼热而近,一字一顿。
“你、喜、欢、我。”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她骤然僵硬的指节,与那隔着衣料与皮肉,几乎要撞碎他掌骨的、疯狂的心跳。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酸涩,瞬间席卷了顾清澄的全身。
洞外,规则而沉闷的水流冲刷声依旧,构成恒定的背景噪音。
而洞内,顾清澄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泡在了这不知名的酸涩潮水中,涨得发痛,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顾清澄。”
“为何要救我?”
江岚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在黑暗中一寸寸地剥开她意志的甲胄。
“为何这么多次,一次都不曾杀我?”
“为何不挣开?”
“现在——
“为何不杀我?”
“你!……”
江岚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语气变得急促,字字诛心,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
“因为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我没有!”
“顾清澄喜欢江步月!顾清澄心悦江步月!”
“我没有!!”
“……那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陡然软了下来,如缠绵入骨的春水。
顾清澄浑身一僵。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江步月喜欢顾清澄。”
“江岚爱小七。好爱……好爱小七。”
“我爱小七……”
“别说了……”
“我爱你。”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别说了!”
“你是南靖的皇帝,”她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现实的壁垒,声音却颤得不成样子,“我们……不曾见过。”
“不对,”他扣紧她的五指,“你牵过这只手。”
“也抱过这具身体。”他松开她一只手,拥着她贴紧自己的胸膛。
“你也……”江岚抱着她,靠着石壁微微坐直身体,在黑暗中准确地看着她的眼睛,“吻过我。”
“胡说。”
“顾清澄。”他的语气里带着夙愿得偿的愉悦,“你看。”
明明知道她看不见,他却仍执拗地逼近。
“你的身体,”他的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睫毛,“忘不了我。”
“胡……说……”
她的声音颤抖,尾音碎得得近乎呜咽。
她的唇如冻僵的蝶翼般在黑暗中簌簌轻颤,却再无力振翅而逃。
再也无法反驳,也无力反驳。
江岚缓缓地叹息了一声,阖上双眼。
俯下身,珍而重之地衔住了那对,他朝思暮想的蝶。
这一刻,顾清澄蓦地睁开双眼。
金光在她眼中汹涌地跳跃,似乎从未接触过如此柔软的接触。
一股奇异的暴戾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她反手握住了七杀剑,金光灼灼间,冰冷的剑刃已经对准了他的心口。
再一寸。
可那人的吻虔诚而沉溺,分明感觉到了她的杀意,却始终辗转反侧着,让她握剑的手握紧,松开,握紧,再松开。
好像有一些熟悉。熟悉的气息,触感,汹涌的爱意。
不可以。不对。这不对。
金光挣扎着在眼中融成一线,她的唇在他的吻中落败,指尖却用尽全力,最终,终于握紧。
剑锋抵上了他的胸膛。
暴戾的气息自她身体中生发出来,她不再犹豫,将手中剑锋用力一递——
穿透他的胸膛。穿透他的胸膛。穿透他的胸膛。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就能不痛苦了啊。
杀了他……
也就在这一刹那——
一点冰凉而温热的湿意落上了她的鼻梁。
……这是什么?
一滴。两滴。
每一滴,在这个吻里,都似乎落在了她狂跳不止的心尖上。
每落一次,握剑的手就颤一分。
剑身微微歪斜,折射出极其微弱的,她眸中的金光。
那一线金光里,恰好映着他闭着的双眸。
那人分明还在认真地吻着她,修长而颤抖的睫羽下,有虔诚而晶莹的液体,在一颗颗落下。
逝去的,像明珠,像生命,像她不断失去的记忆。
他的吻柔软,他的眼泪冰凉。
好像死在她的剑下,对他而言,是宛若永登极乐的一件事。
嘶。
好疼。胸口好疼。那颗跳动的心,忽然好疼。
有什么压抑在心底的记忆挣扎着破土而出。
江……岚……?
“咣当。”
七杀剑自她手中颓然坠落。
剑光消散之前,她看见了他骤然一颤的眼睫。
他……就是江岚吗?
“江,岚?”
她猛地抽离了他的唇,微喘着唤出了这个名字,吐息冰凉。
她清晰地感觉到,紧拥着她的男人,身体骤然一僵。
仿佛被这个名字,注入了某种毁天灭地又狂喜至极的力量。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他将她更狠更重地揉进自己怀里,仿佛要碾碎彼此的骨骼,融入彼此的血肉。
“我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狂喜的震颤,和近乎癫狂的确认。
“江岚……”
她被他吻得几近窒息,脑海里不断炸开一片片空白的光晕,身体却仿佛拥有了独立的记忆,本能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唤我。”
“江,岚。”
“再唤。”
“……江岚。”
他一把抱住她,将她按在石壁之上,落下的吻带着不顾一切的确定与欢愉。
“唤我,小七。”他吻着,诱哄着,哀求着。
“小七,小七。唤我。”
“江岚。”
“江岚……”
“江岚,江岚,江岚。”
她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只能一遍遍重复这个仿佛带有魔力的名字,每念一次,心底的悸动就深一寸。
她也从未如此被动而激烈地承受过一个吻。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肤下奔流的、颤抖的经脉和血管,连同着他炽热的呼吸,身体,几近窒息地霸占、掠夺着她。
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可她似乎……也不愿逃了。
所有接触着他的地方,嘴唇,指缝,心口,肌肤,终于都泛起一阵愉悦的酥麻。
那愉悦顺着血脉涌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脑海,一下下冲击着冰冷的灵台,将她所有冷冽的防备,绝对的控制,都浸泡得酥软,然后瓦解。
理智似乎还在负隅顽抗,可身体却已背叛了灵魂,在他近乎偏执的禁锢中,溃不成军。
她靠着墙壁,双手却不自觉地反手环住了他。
他的呼吸一颤,吻得更深。
终于,在窒息般的吻里,她恍惚着给出了回应。
黑暗在旋转,心跳在轰鸣。
他的吻,他的呼吸,他指尖的力量,他话语间不容置疑的断言……
他身畔她熟悉的清浅香气。
意识坠入名为江岚的深海。
她失去了反抗。
……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石壁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分崩离析。
江岚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顾清澄靠在石壁上,无声地喘息着。
气氛一时有一些微妙的黏腻。
江岚垂下眼,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庞捧在她的手上,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告别仪式,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小七。”
他依恋地蹭着她,哑声道:
“可以杀我了。”
那一瞬间的温存如潮水般退去。
江岚决绝地放开了她的手,俯身摸索到了地上那把冰冷的七杀剑。
然后,他握着剑柄,强硬地塞进了她的掌心,帮她握紧。
冰冷的剑柄,滚烫的掌心。残酷的对比。
“我知道,”他在黑暗中无力地笑了笑,语气里满是苦涩的宠溺,“你还是记不得我。”
“你不记得小七,也不记得江岚。你的脑子里乱得很,对不对?”
他探出手,拂过她额间乱发,帮她别至耳后。
“忘记了又想起,想起又忘记。”
“这样的顾清澄,很痛苦吧。”
少女握剑的手有着惯常的稳定和坚韧,他叹息着笑,将颈项送上她的剑刃。
“没关系,很快就不痛了。
“原本,我也是要赴死的。”
他微笑着,在她看不见的黑暗里,不再控制脸上病态的愉悦。
“我会让他们都去死。”
“第一楼,战神殿,神器,所有觊觎你的人,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顾清澄在黑暗中沉默不言。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和你说过,由你来同一乱世,是我最大的心愿。”
“待到双王湮灭,你成为这乱世的新帝,”他的语气憧憬而愉快,“顾清澄就回来了。”
“我江岚何其有幸,在这必死的一天。”
“死在你剑下,我很开心。”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满足的喟叹。
顾清澄始终沉默不言。
江岚也不再说话,只将生命与心跳,全然交付于她手中冰冷的剑锋,交付于这漫长而无声的黑暗。
黑暗如棺,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良久。
“我……”
顾清澄终于开口,声音涩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出不去。”
“我的来路不能回头,所以,我出不去。”
江岚的睫羽微微一颤。
“你,”顾清澄迟疑了一下,“带我出去。”
“为了求你带我出去。”
顾清澄缓缓收剑,指尖在黑暗中摸索。
随后,江岚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试探着靠近。
先是触到他下颌的弧度,继而抚上侧脸,指腹蹭过新生的胡茬,微微一滞,又继续向上,小心翼翼地掠过他温软湿润的唇,滑过高挺的鼻梁,最终停在眉骨与眼睫之间。
那片肌肤,也因她指尖的触碰,难以抑制地颤抖。
顾清澄似乎确认了什么,她撑着身后的石壁,缓缓地俯下身。
凭着方才指尖的记忆黑暗中对他气息的感知,准确无误地——
将唇瓣落在他眉间那片曾被指尖抚过的肌肤上。
一个短暂,生涩却分外清晰的吻。
江岚仰首承受着爱人的垂怜,甚至忘了呼吸。
“我也喜欢你。” 她的声音自他上方很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懵懂的笃定。
“我确实不认识什么小七,也不记得江岚。
“但是,既然婚书上的名字是我和你,既然我的身体认得你。”
她捧着他的脸,黑暗中,那双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仿佛望穿了他的魂灵:
“既然你是江步月,我是顾清澄。
“那么,现在的顾清澄,喜欢现在的江步月。”
“所以……”
江岚能想象到她狡黠的笑意。
“你带我出去,我们就成亲。”
……
江岚恍惚了一瞬。甚至连身处何地、今夕何夕都忘却了,只是怔怔地僵在黑暗里。
顾清澄站起身,指尖滑落,轻轻握住他的手。
“怎么,不喜欢我了吗?”
片刻静默后,她忽然低声道:
“你的心跳声,比我重很多哎。”
话音未落,江岚蓦地站起身,衣袂带起一阵风,如白鹤落羽,狂喜着将她再度揽入怀中。
“喜欢。”
他抚着她发髻边上的白羽和明珠,“……怎么不喜欢。”
顾清澄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也没挣扎,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既然喜欢,那便走吧。”
“不好。”江岚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语气却偏执,“这样,我送你走。”
“以前我们探过路,这条暗道通往地下河。黄涛在那里的暗河支了小船。你上船,顺水而下,就能活。”
顾清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那你呢?”
“我……”
“你不走?” 顾清澄的语气有些恼怒,似乎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难道你不想和我成亲了吗?”
江岚沉默下去,手臂却收得更紧。
“江岚。” 顾清澄感觉到了他在颤抖,忽然开口, “你是怕我出去以后,又记不得?”
这一次,江岚没有回避。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剖开自己的懦弱:
“我怕。”
“我不怕死。但我怕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但我站在你面前,你却又一次,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的痛楚,比千刀万剐更甚。
他再也承受不起下一次了。
“傻子。”
顾清澄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准地捧住了他的脸: “那就别离开我,我会记得的。”
江岚苦笑一声,手指扶着她的发丝,似是想寻个理由让她放弃,于是呢喃道: “那现在的顾清澄,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顾清澄想了想:“大约……半个时辰前吧。”
从她为他出剑,从她为了他心跳加速开始。
江岚轻吻着她的手指,低低地笑了:“你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喜欢上了我?”
“对啊。”
“那你呢?”顾清澄反问。
“我好像记得,你也不是第一次爱上我。”
“我……”
江岚的笑意止住了。
第一次爱上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倾城公主,他用了整整几年的筹谋与遥望。
第二次爱上她,她是跌入尘埃的小七,他用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
后来,她变成舒羽,变回青城侯……
每一次见她,她的身份都变一次,他对她的爱也就添一分。
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半天,或许仅仅是一眼。
总之,这世间的因果无论如何轮转,他总会反反复复,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而这一次,换她笑着对他说。
她爱上他,只要半个时辰。
“所以……” 江岚心思何等玲珑,瞬间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眼底泛起细碎的光亮,“你是说,你也可能,会反反复复地……再爱上我?
“是啊。”
顾清澄回答得理所当然。
“忘记了,就再爱一次好了。
“半个时辰不够,那就一个时辰,一天。”
“只要你在就好了。”
她抓紧了他的衣袖,认真地说道:
“可如果失去了你,我就没有机会爱你了。
“我想,我会很难受。
“那个拥有记忆的顾清澄,也会很难受。”
“也许,无论记得与否,我大抵……都是不想让你死的。”
她在黑暗中踮起脚尖,再次吻了吻他的唇角。
“如果我们成亲了,你就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想,我会每天都重新爱上你。”
“所以,江岚。
“为什么要怕呢?”
是啊。为什么要怕?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免的旨意,穿透了江岚那层层包裹的的悲剧枷锁,直抵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江岚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她的肩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这一生,算尽人心,算尽天下,却独独在这一件事上,蠢得不可救药。
他把她的爱当作风中残烛,拼命想要护住那最后一点光亮,却忘了……
她本就是烈阳,只要他在,太阳便会照常升起。
日复一日,永世不辍。
只要她与他同在,哪怕记忆化为灰烬,爱意也会在废墟上重生。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无声的轰鸣,和眼前人温热而坚定的呼吸。
“既然你要每天都爱上我……
“那我就不敢死了。
“我们要活着。顾清澄。
“我要看着你每天爱上我,一次,两次,千千万万次。
“哪怕你忘了,我也要缠着你,赖着你,直到你重新想起,直到我们白发苍苍,同穴而眠。”
顾清澄被他勒得骨头生疼,却笑弯了眼:“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轰隆——!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逆天改命的誓言,外部的巨石再次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冰冷的水汽已经漫过了脚踝,死亡的倒计时在耳边疯狂催促。
但这一次,江岚没有再闭眼等死。
他松开怀抱,与顾清澄的十指紧紧相缠。
“走。”
往日那个算无遗策的江岚又回来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筹谋,甚至带上了一丝恣意的傲气:
“既要明媒正娶,这区区地宫,怎配拦得住我和你?”
顾清澄也弯着嘴角笑。
“这地方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你怎么认路这么准?”
“我曾经盲过一阵子,那时候,还是你亲自来救的我。”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顾清澄笑意更深,“江岚,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的小七,天下第一厉害。”
……
“江岚,”顾清澄被他牵着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远处有隐隐约约的亮光,“我记得,地下湖的水位……原本没有这么高。”
“是顾明泽抽干了相连的内河,将水暂时蓄在了别处。” 江岚的声音平静无波,“我让黄涛提前做了准备,重调了水闸的机关。”
“所以内河连通地下湖,水闸一开……”顾清澄指尖微紧,“整个地宫都会被倒灌?”
江岚带她停在密道尽头:“不错。倒灌的水量足以彻底淹没地宫,届时,只有乘船才能从预设的出口离开。”
他指向黑暗中的一点微光:“黄涛在那里等着我们。”
顾清澄眼底,一丝鎏金色的流光缓缓浮起,又强行压下:“除了我们,其他人……都会死?”
“是。” 江岚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除了你我。”
顾清澄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江岚回头,眉眼温和。
“知知。” 她吐出两个字。
江岚眼神微凝,没有立刻接话。
“知知不能死。”顾清澄抬起头,眼底金光与黑暗中的微光交织,
“知知是为了给我带路,才冒险回到这里的。我记得她们。”
江岚沉默了一瞬,回头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和冷静。
“所以呢?”他问。
“她们在军令状上画了押,是我的死士。
“我的死士,不能死在这里。”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我可以杀顾明泽,杀战神殿,杀所有人。
“但我不能看着知知因为我而死。”
江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江岚,把水闸关了。”
她说。
他的眼眸清晰地映出她的固执与坚决,那是她不可退让的底线。
“如果现在调整水闸,阻止倒灌,” 他的声音低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确保她听清后果,“水位会迅速下降。地宫里的人……都不会死。”
“但昊天遗孤已经用血强行开启了神器之门。一旦阵法彻底稳定。
“无论最终是战神殿、第一楼,还是顾明泽得到神器,那股被引动的力量,都足以让此刻地宫里的所有人灰飞烟灭。”
他凝视着她,声音依然温柔:“包括你,和我。”
“可正是知知她们,” 顾清澄迎着他的目光,逻辑清晰,“我才能来到这里,才能找到你。”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上一句毫无逻辑却更动人的话
“也才能……在这半个时辰里,重新喜欢上你。
江岚那永远对旁人沉静冷酷的眼眸,终于泛起一丝波动。
“江岚,”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统帅的冷静与决断,“你先走。”
“我是昊天法相,与神器同源。他们即便得手,短时间内也需要我,不会伤害我。”
她试图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你是南靖皇帝,目标太显。现在就走,我留下,想办法带知知她们另寻生路”
江岚没有说话。
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带着安抚的从容,仿佛在部署一场寻常的战术撤离:
“别担心,答应你的事我都记得。
“你先出去等我,我保证,会去找你成亲。”
江岚低垂眼睫,目光落在她置于自己掌心的手上。
他的指尖微微收拢又松开,带着难以割舍的眷恋,终究还是一根根松开了手指。
她的手纤长有力,惯常握剑,她有要守护的人。
“小七。”他低下头,在她抽离前吻了吻她的指尖。
“好。”
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却不愿见她眉心蹙起半分。
“我答应你。”
江岚没再劝说,甚至未多问一句。
只是侧首望向黑暗中的孤舟,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很快,河道传来清脆的哨响,接着是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
顾清澄心头一松,刚要转身,却被他握住了掌心。
“但是我陪你一起。”
顾清澄怔了怔,却听见江岚继续说:“你摸黑走不惯,里面的路,我比你熟。”
她看着他眼底的暗涌,知他与她一样,是决定了就不会改变的人,终究没有抽出手。
“好。”她反手扣紧他的十指,“那便一起。”
两人转身,正欲重新踏入那幽深的甬道。
嗡——!
一道低沉如远古钟鸣的震颤自地底最深处炸开,这声音并非入耳,却如钢针般刺入了顾清澄的识海。
“唔!” 顾清澄闷哼一声,猛地捂住胸口,脚步踉跄。
江岚迅速扶住她摇晃的身躯:“怎么了?”
顾清澄没有回答,再次抬起头时,她眼中温软的眸光已被沸腾的金焰吞噬。
那被压抑已久的神光此刻如熔岩喷发,顷刻间占据了整个瞳仁。
轰隆隆——
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颤,这一次,不再是水流冲击的摇晃,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下沉感。
“不对……” 顾清澄死死盯着地宫深处的方向,神智已被金光彻底主宰, “不是水……是阵眼!乾坤大阵在逆转!”
“为何会逆转。”
“为何会逆转……”
她喃喃自语,掌心之中金光四溢,七杀剑嗡鸣着自动显现,剑身剧烈颤抖,仿佛感应到了地底深处那毁天灭地的共振。
“何谓逆转?”
顾清澄强压下眼底沸腾的金光,在识海剧痛与清明的夹缝中,语速极快地道出了真相:
“还记得白马令和止戈令背后的图案吗?那就是乾坤阵的阵图!
“谢问樵给我的《乾坤阵》残卷中,记载了这地底的第五阵——万象乾坤。”
“可它不仅仅是个阵法,它是整个京师皇城的骨架!”
顾清澄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
“相传乾坤阵为庇佑【神器】所设,坐落在皇城龙脉之下。顺行,则庇佑京师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但若有人试图违规开启神器,触动了核心禁制……
“乾坤阵便会立刻逆转。
“逆转不是关闭,而是自毁。
“它会瞬间抽干方圆百里的地脉灵气,让地基崩塌。届时,不仅是这地宫,就连上面的整个皇城、百万生灵,都会随着神器一起……被活埋于地下,永世长眠!”
天令书院与第一楼世代守护神器,正是为了杜绝此劫。
而此刻,脚下的震动愈发剧烈,如同地底的巨兽正在翻身,顾清澄感受着识海中那毁天灭地的波动,那是大阵即将崩塌的倒计时。
脚下的震动愈发剧烈,头顶不断有碎石落下,仿佛末日的倒计时。
“必须阻止乾坤阵逆转!”
这一次,她再无犹豫,化作一道决绝的蓝光,消失在了那通往地狱深处的黑暗之中……
当顾清澄提着七杀剑,在那地动山摇中冲回地宫主殿时,预想中没顶的洪水并没有出现。
原本足以淹没一切的洪流,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退去,水位从穹顶降至半腰,又迅速退至脚踝,只留下一地淤泥,以及那些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顾清澄脚步微滞,回望身后幽暗的来路。
那个男人竟真的为了给她让路,放过了这里所有的仇人。
“神器!别管水了!快抢神器!”
水才刚退,死神还在头顶徘徊,这群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人,却又扑向那扇禁忌之门。
“滚开!神器是战神殿的!”
“保护公主!谁敢动昊天血脉!”
刀剑相击的火花在昏暗中四溅,伴随着脚下愈发剧烈的地动山摇,显得格外荒诞。
“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头顶大块的碎石坠落,惊起一片惊呼。
“住手——统统住手!!”
谢问樵嘶哑的吼声,终于撕裂了地宫中的混战。
这位向来从容的老者,此刻披头散发跌坐在泥水中,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扇嗡鸣不止的巨门:
“错了……全错了!”
众人动作一滞,下意识看向他。
“神器根本没有打开!” 谢问樵指向那扇门缝里透出的黑色的光芒,“那是’死门‘!乾坤阵逆转后露出的死门!”
“我就说来时便觉不对……是乾坤阵!”
“乾坤阵逆转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众人的狂热。
“你说什么?” 满身泥污的顾明泽从人群中爬出来,“什么自毁?”
“地基在下沉!感觉不到吗,龙骨断了!”
谢问樵低声道,“这扇门后面现在不是神力,是毁灭皇城的机关。阵法一旦完全逆转,整个皇城连同这地宫,都要被活埋!!”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地宫。
“胡、胡言乱语!”顾明泽厉声道,“老匹夫,休想用这等耸人听闻的鬼话糊弄我们,独占神器!”
话音未落,他随手拔起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剑,直接向着那扇石门砍去!
“给朕开!!”
就在剑锋触碰到那石门的瞬间。
咔嚓,咔嚓,轰——
巨大的地宫中央瞬间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原本坚硬的石壁如豆腐般碎裂剥落,砸碎在众人脚边。
“真的,是真的……”
战神殿的青龙胆子最小,哐当一声丢了兵器,“地基在融化,我们都要死了……”
死亡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贪婪。
“谢老!谢老!”
聂蓝突然颤声高呼,“既是《乾坤阵》,您研习阵法数十载,定有破解之法!”
“没错!”顾明泽如梦初醒,厉声喝道,“谢问樵!你既识得逆转,必知如何中止!只要活命,朕什么都能给你!”
所有的目光,绝望的,恳求的,疯狂的,此刻全部落在这个白发散乱的老人身上。
“方法……或许还有一个。”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夫穷尽数十载心血,翻遍可能触及的禁忌古籍,无数次推演这乾坤阵的枢机,才隐隐窥见一线,或许能克制其彻底逆转的可能。”
地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一道新的裂缝在他不远处绽开,提醒着时间的紧迫。
他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在磨损自己的魂灵:
“乾坤大阵落成之日,天象示警,七杀星曜当空,主大破大立,杀伐护道。故而,此阵逆转之劫,需以七杀照命为引,方能截断。
“老朽半生戎马,在战场上恰好收养了七名七杀命格的孩子为徒。”
谢问樵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角落里那七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里,七个浑身湿透的小姑娘正挤在一起,她们刚刚才在洪水中拼命为大家引路,此刻身上还沾着救人时蹭上的淤泥。
红头绳的知知正在乖乖地给给其她几个妹妹擦拭头发,眼神清澈而茫然。
“我收养她们,授她们技艺,取名知知,是盼她们知书达理,哪怕身负凶命也能平安长大……”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但亦存了万一之想。若真有乾坤倒悬的一日,这天地,或许会需要他们身上那一点……”
他没能说下去。
“谢老的意思是?”熊震蓦然回头,望向那七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小身影,不自觉地做了个抹喉的手势,眼中满是惊骇。
谢问樵缓缓背过身去,脊背佝偻,没有否认。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解法!” 顾明泽眼中的恐惧瞬间消散,“谢老,既然是为了救这百万生灵,牺牲在所难免。”
他看着七个女童,此刻如看七个救命的物件: “不过是七个黄毛丫头!刚才带路算是她们立功,现在若是能救朕,朕追封她们做公主,世代享庙宇供奉!”
“这笔账,划算得很。”
“没错!牺牲七个人,救我们所有人,救整个皇城!天大的划算!”
“快!把她们抓过来!”
方才还对带领他们脱险的稚嫩小手千恩万谢的人群,此刻已换了一副面孔。
朱雀咬了咬牙,手中红绸如蛇窜出,直卷向角落。
也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足以贯穿日月的金色剑气,从黑暗的甬道中飞出!
“我看谁敢!”
第208章 犹怜草木青 斩尽乾坤。
那一剑, 自幽深的地宫中传来,映着盈盈的黑色水光,倒映出此间每一个人最真实的的眉眼。
紧锁的, 狂热的, 贪婪的, 绝望的。
无论是战神殿无所不能的四大长使, 还是第一楼德高望重的四长老, 抑或是北霖至高无上的皇帝,和万众瞩目的昊天遗孤——
在绝对的生与死面前, 都将目光落在了七个稚龄女童身上。
“爷爷。”
年纪较小的枝枝转过头,关心地问, “你冷不冷呀,枝枝去给您拿件干衣裳!”
谢问樵的胡须动了动, 未及说什么,那道红绸便在地宫剧烈的震颤中, 如血浪般朝女童们席卷而去。
“嗤——”
金色的剑光也就这样无情地劈开了那抹夺命的红色。
红绸被斩作数段,凋零在地。
朱雀猝然抬眸,看见了一身蓝衣的顾清澄飘然落下, 站在七个知知身前。
“顾清澄!”朱雀语气一凛, “你干什么?”
顾清澄垂下眼,看着最后一片红绸自剑锋落下, 淡声道:“如你所见。”
她反手持剑,剑光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金色的弧。她淡淡环顾着所有人, 吐息冰冷:
“我说,谁敢。”
四下寂静,唯有地底深处传来不绝的闷响,提醒着乾坤阵的躁动。
朱雀使脸色变了变, 握紧手中残余的红绸:“顾清澄,你这是要与天下人作对?”
“天下人?”
顾清澄薄唇轻启,七杀剑在她手中泛起肃杀的金光,挡着七个小小的身影。
“方才在洪水中,拼了命为你们引路的她们。难道不算天下人?
“那不一样!”朱雀使反驳道,“她们是乾坤阵的死士……
“既是死士,命就是拿来献祭的,为何不赴死!”
“因为我不允。”
顾清澄打断她,眼中金芒凝成一道竖线,“知知是我的死士。”
“既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带不走。”
“你——简直不可理喻!”
“顾清澄。”顾明泽深谙她脾性,面色阴沉,“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昊天法相,合该为昊天让路。
“朕命令你让开。”
顾清澄侧过脸,那双流淌着神性金光的眸子,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
“吾乃昊天之法相。”
“北霖的天子,”她剑锋一指,直逼顾明泽的眉心,“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
这一次,她彻底撕下了君臣的伪装。在这崩塌的地宫里,皇权于她如浮尘,眼中金芒不见半分敬畏,唯有神明俯瞰蝼蚁的漠然。
顾明泽脸色铁青。
“那我呢。”
一道虚弱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齐齐回过头去。
看见那个穿着华丽衣裙的女子捧着小腹,在聂蓝的搀扶下,吃力地推开人群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已经散乱,随意披散着,脸上的面具也已然脱落,一只眼深邃地睁着,另一只眼同样深邃地空着。
温婉的平静中藏着不敢直视的可怖。
“琳琅……”顾明泽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对!她是你的法相!快让这个疯女人让开!”
琳琅没有理会顾明泽。她推开聂蓝的手,一步步走到顾清澄面前。
“顾清澄。”
她唤她全名,声音温和,却带着来自血脉的压制力:“让开。”
随着这一声命令,顾清澄眼底的金芒剧烈沸腾,那是昊天血脉对法相的天生压制,是刻进神魂的臣服印记。
她的手指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有千万钧重力压在她的脊梁上。
唯有手中的七杀剑,依旧横在七个孩子面前。
锋锐,稳定。
很快,只有她脚下的地面,在这一瞬间无声无息生出了裂痕。
“不让。”
她替这副身躯扛下了血脉压制,却连声音都未曾颤抖半分。
“跪下。”
琳琅的声音轻柔如絮。
“不跪。”
眼中的金芒愈发炽烈,顾清澄的唇角渗出血丝,
“法相,也会忤逆主人么?”
琳琅徐徐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第一楼四大长老。
孟沉璧看着琳琅,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琳琅再看谢问樵,谢问樵亦摇头。
那是对法相服从意志的笃定与确认。
“大抵是她的意志力强于常人。”谢问樵补充道。
“能有多强?”
琳琅越走越近,越过了她一剑的领地。
“公主小心!”身后传来四长老的惊呼。
顾清澄眯着眼看她,神情漠然而悲悯,似乎她才是此间无上的神祇。
“我会,杀你。”
字字如冰,寸步不让
琳琅站在她眼前,此刻只有她与她二人,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顾清澄。”
琳琅喊她的名字,“为何不动?”
“难道你以为,到了这一步你还能赢我?”
她顿了顿:“看见了吗?”
“我是琳琅。
“琳琅公主,未来的女帝。
“我是浪费了你一生,抢走你心爱之人,现在仍要你低头的……你的主人。”
话语极尽尖锐,想要从顾清澄的脸上看到些情绪。
“哦。”
顾清澄挣扎着发出一个音节,但始终未曾低头。
这无视激怒了琳琅。
“你拼命争来的啊,本都是属于我的。
“你说,你该如何?”
……
“你羡慕我。”
顾清澄忽然开口。
琳琅神情一滞,血脉压制也微微波动:“……你说什么?”
“你想赢我,拼命想证明你比我强。”顾清澄费力地抬起眼皮,“这说明,你在羡慕我。”
“笑话!”琳琅下意识驳斥,“你是我的法相,我有什么可羡慕你的?!”
顾清澄认真地看着她:
“你羡慕我,即便到了这一步,依然有人愿意把命交给我。”
“你指的是你身后那七个黄毛丫头?”
“对。”
琳琅嗤笑一声:“我都分不清,究竟是她们蠢还是你蠢。”
顾清澄垂眸看她,剑锋映出两人倒影,“我执我剑,可护想护之人。她们信我,敬我,爱我。”
“你呢?”
琳琅笑意微凝。
“你就算披上龙袍,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把开启阵法的钥匙。”
“闭嘴。”琳琅的声音冷了下来。
“而我哪怕沦为你的法相,剑在我手,我便仍是我。”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停在琳琅腹间:
“或许你该感谢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正因他还未降生……
“你才有价值。”
“我让你闭嘴!”
方才的回忆历历在目——江岚的无视,顾明泽的利用,众人的冷眼旁观。这句话像一把盐,撒在了琳琅心底最溃烂的伤口上。
她极力维持的从容,也终于出现了裂痕。
琳琅盯着顾清澄,冷笑道:
“是啊。
“不过有一点不对。
“我不羡慕你,我是恨你。
“恨你明明生来一无所有,却吸着我的血,占着我的躯壳。
“我恨你明明臣服于我,却偏偏摆出这令人生厌的清高模样,装作活得比我还像个人!”
情绪如沸水冲破克制,她扬起手,带着积压十几年的怨愤与不甘,狠狠朝顾清澄掴去——
顾清澄没有躲。
却掌风袭至面前的刹那,望着那空洞的眼睛,轻声说:
“那如果……你也不是你呢?”
琳琅的手,僵在半空。
那股即将宣泄的怒火,被这句话硬生生地截断在喉咙里。
“什么意思?”
“还没想明白吗?”顾清澄微微前倾,在所有人看来,这仿佛是法相终于在主人面前低头臣服。
可只有琳琅能感觉到,七杀剑的剑刃,不动声色地向前送了一分。
“乾坤阵为何会逆转?
“而我又为何并不如你所愿的言听计从?
她的气息抚过琳琅的发丝,有如鬼魅。
唯有琳琅,感到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如坠冰窟。
“甚至……还能对你动了杀心?”
琳琅瞳孔骤缩——
她闻到了杀意。
真实的,冰冷的杀意。
她竭力维持着脸上最后的威仪,那只完好的眼睛仍盯着对方。
但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轰然坍塌。
怀疑的种子生根,蔓延。
她的骄傲,她的依仗,支撑她站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根基……在这一刻,出现了无声的裂痕。
“其实,早在三年前回宫的那一刻,我就察觉到了。”
“虽然法相之术让我渐渐遗忘了许多事,但有些本能骗不了人。
她抬起眼,金色眸子里映出琳琅微微晃动的身影:
“我似乎,并不如第一楼所言,必须对你言听计从。”
“你说谎!”琳琅颤声道,“如果有意识,你该恨极了我!”
“你在至真苑里的那些卑躬屈膝日子,不是你心甘情愿吗!”
“和公主在一起的日子吗?”顾清澄眼底泛出笑意,“自然是心甘情愿。
“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
“你似乎服侍过我很多年,我也不是第一次保护你。
“所以服侍你是报答,保护你是习惯。
“仅此而已。”
几句话,轻轻巧巧,为她们之间所有的纠葛与错位,画上了一个冷静的句号。
琳琅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刺客袭来时,这个人又一次挡在她身前。那一瞬间熟悉的安全感,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尚未生出嫌隙的时光——
第一次见面,梨花糕一人一半。
漫长的岁月里,她为顾清澄守夜,顾清澄为她拔剑。
再后来啊……她在她身边,遇见了那个白衣寂寥的质子。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羡慕她,忮忌她,乃至恨她。
直到今日,她看清了顾明泽嘴脸,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未喜欢过江步月,也从未喜欢过顾明泽。
她所谓的喜欢,或许仅仅因为……他们曾围绕着顾清澄。
为什么?
她说不清。也许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这种扭曲的情感。
又或许,只是因为顾清澄身上,有着她渴望却永远无法拥有的光芒。
她恨这束光照出了自己的不堪,却又本能地贪恋它带来的温暖与安全。
这荒谬至极的情感。到底对谁是忮忌,对谁是喜欢?
她不该恨她吗?
琳琅看着那柄剑,神情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所以,我怜悯你。”顾清澄轻声道。
“公主!您还在等什么。”远方传来熊震的声音,“大阵逆转未停!再不做决断,整个京城都要陪葬!”
琳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神已被对方完全牵制:
“顾清澄!速速让开!”
顾清澄只轻声道:“我怜悯你,所以我劝你到此为止。”
“因为我不会让步。”
“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我并不听命于你。”
剑刃微转,寒光流过她沉静的眉眼:
“而乾坤阵逆转的源头……
“或许,正在你自己身上。”
琳琅怔住,所有的辩驳都停在喉间。
“休得胡言乱语!”
“公主只需想清楚一件事。若你不是真的,他们会怎么对你?”
“会杀你吗?”
琳琅沉默。
“我不会。因为我会保着你,像过去千千万万次一样。”
琳琅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人的假设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那你……现在要怎样?”她语气僵硬而无助,“除了如谢问樵所言献祭她们,你还能如何做?”
顾清澄眼底的金芒微微一闪。
“公主信我吗?”
“信,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直到此时,顾清澄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
所有人的出现都不是巧合。
江岚若真欲在此了结对她的所有威胁,绝无可能将她引入局中。
可顾明泽却一反常态,火急火燎地召她前来了。
这超乎江岚的意料之外,而江岚看见她时的错愕也印证了这一点。
推动她来此的,必是局中的第三人。
那人是谁?目的何在?为何偏偏要她出现在此?他是否早已预见了乾坤阵的逆转?
七个知知是她带来的意外。
若没有这意外,那人原本打算如何破局?
一定还有另一个答案。
她看了一眼那扇散发着死气的石门,又看了一眼贪婪恐惧的众人。
那便,逼他出来。
……
地宫发出悲鸣,机关轰鸣的声音自地底远远传来。
“咔嚓”、“咔嚓”。
自石门至众人脚下的地底出现了无数条裂痕,生死危机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恐慌。
“谢问樵,本宫问你一件事。”琳琅的手搭在顾清澄的咽喉之上,以一个挟持的姿势回头问他,
“献祭那七个孩子,你有几成把握逆转乾坤阵?!”
她说的声音足够大,让七个小丫头听得清清楚楚。
“爷爷,什么是献祭呀?”
“是要把我们……喂给那个大洞吗?”
年纪最大的知知好像听明白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将妹妹们抱得更紧,警惕地望着那些聚焦过来的目光。
谢问樵背脊佝偻,避开孩子们的眼睛,嘶哑道:“七成。”
“七成?”
琳琅控制着顾清澄,厉声道,“若是她们死了,阵法依旧,我们岂不是还要一起陪葬?”
“本宫要十成!”
话音未落,更猛烈的一波震动袭来,大片碎石簌簌砸落,引得惊呼一片!
“谢老儿!”战神殿的青龙使焦躁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
“京城陷落,老朽岂敢妄言?”
“这乾坤阵自昊天立国便存,千百年来无人能参透其玄机。”
“就连《乾坤阵》第五阵残卷也只剩一句——’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谢问樵声音颤抖:“老夫参悟半生,也只窥得此阵与七杀同煞同源,需以至煞之气或命格为引……”
他抬手指向女童们:“故而……
“她们命格虽合,但毕竟年幼,压不住这煞气,所以只有七成!
“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顾清澄忽然开口:“谢长老,乾坤阵我师承于您,至今亦未悟玄机。
“可这第五阵的后半句,您为何视而不见?”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被琳琅的目光止住。
“为何不让她说?”战神殿四长使如惊弓之鸟,兵刃出鞘直指琳琅,“让她说完!”
琳琅似被震慑,愣怔地垂下了手。
“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顾清澄朗声道,“说明非但要七杀,亦要这王侯将相。”
她的目光掠过顾明泽和琳琅:“巧得很,此处不正有位天子,和一位未来女帝么?
“若要这十成的把握,诸位为何不把他们也填入那死门试试?”
“放肆!”顾明泽反驳道,“我们凭什么信的鬼话!”
琳琅亦是神色惨白,步步后退。
“既然谁都没有把握。”顾清澄冷声,“又为何笃信,牺牲几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便能逆转乾坤?
“大难临头,乾坤倒悬,诸位显贵宗门,不思携手共渡,反倒汲汲于寻觅最弱者充当祭品,这便是你们的’道‘吗?!”
“携手共渡?拿什么渡!”白虎使怒极反笑,“若有他法,谁会在此等死?!”
“谁说全无?”琳琅在顾清澄的授意下,忽然尖叫出声,“神器!”
“神器?!”
这两个字,瞬间让嘈杂的地宫静了一瞬。
“我曾托梦时见过!即便是乾坤阵逆转,阵眼必现神器,在这逆转中找到神器,就能改变一切!”
“诸位。”顾清澄看着死门,适时地补上了最后一把火,
“不如与我一道闯此死门,直抵阵眼,夺取那唯一能定乾坤的【神器】!”
“轰——!”
一根梁柱开始坍塌,地宫摇摇欲坠,也是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部分人心中残存的犹豫。
地宫内众人咽了口唾沫。
……眼前的昊天遗孤说的没错。
乾坤阵乃八卦循环之圆,顺行逆转,皆在周天之内,神器总该在这其中出现。
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闯入死门,九死一生……但那一生,或许意味着无上权柄!
如今生死关头,无论是否是遗孤,既然大阵已开,每个人都站在同一起跑线。
去,还是不去?
在坍塌声中,传来了不知是谁粗重的喘息声。
“富贵险中求……”
黑暗中,有人嘶吼了一声,划破紧绷空气的第一刀。
“那是神器……得神器者得天下!”
“反正留在这也是死,不如去拼一把!”
“冲啊!”
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原本畏缩不前的众人,此刻眼中迸射出狂热的光芒。
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越过那七个孩子,想冲向深处的石门。
眼见知知们暂时脱离被献祭的焦点,顾清澄心下稍安,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散去半分。
【神器】的诱饵已抛出,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可那个隐藏在暗处推动一切的人……为何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
终于,就在第一波人即将触碰到死门的瞬间——
“诸位,且慢。”
一个熟悉却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
推门的动作一滞,所有人愕然回望。
只见一直沉默如背景的第一楼长老孟沉璧,缓缓抬起了头
她佝偻的身子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一点点挺直,那双观音眉微微挑起,露出一双深邃平静的眼。
“老太婆,你要作甚?!”
青龙使不耐烦地呵斥,杀气腾腾。
孟沉璧恍若未闻,竟伸出手接起了一片抖落的尘灰:
“老身不才,却对乾坤阵有颇多研究。
“遗孤所言,听来壮烈,实则谬矣。”她缓缓开口,“死门就是死门。踏入其中,十死无生。”
人群躁动起来,惊疑不定。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顾清澄身上。
“欲止此阵,唯有依循古法。”孟沉璧的声音平和,“需七杀照命之人,以身祭阵,沟通星煞,方能逆转乾坤,拯救苍生。”
她顿了顿:“所谓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并非指需要额外的王侯将相去做祭品。”她的声音,在这慌乱的大阵中反而有着格格不入的平静,
“而是指……那献祭之人本身,便需身负王、侯、将、相之命格于一身,方有镇住乾坤的资格。”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
“而这样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唰——
她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落在了顾清澄身上。
“她,才是这世间至纯的七杀之命。”孟沉璧从容道。
“你们以为她只是青城侯?错了。”
她轻描淡写地揭开了的过往:
“四年前,令北霖朝野闻风丧胆的第一刺客七杀,便是她。
“本就身负杀业,正是不祥之命格。”
“而如今,她非但重新手握七杀,拜青城侯,更有将相之才。”
“王、侯、将、相……她已占其三。所欠者,无非一个’王‘名。”
她转过头,看着顾清澄,眼中满是慈悲与残忍:
“以她去祭阵,有九成九的概率,足以让这逆转的乾坤,重归安宁。”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只有地宫崩塌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为这场审判敲响的丧钟。
顾清澄死死盯着那个站在阴影中的小老太太。
耳边的轰鸣声似乎远去了,她只能听到这几句冰冷刺骨的话,眼里的金光翻涌着,久久不能平静。
这第三人……竟然是她?
可为什么?
剧烈的疼痛瞬间贯穿了顾清澄的识海,金光翻涌的同时,另一股被深埋的力量在她脑海深处疯狂跳跃,头痛欲裂,几欲作呕。
有什么东西……遗忘了。
“为何信你?”
朱雀并未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依旧蹙眉质疑,“连谢问樵都没有十成的把握,你一个学医的老太婆,凭什么让我们信你?”
“凭什么?”
孟沉璧的目光掠过朱雀,落在神色痛苦的顾清澄身上。
她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容有着令人心惊的妖冶与圣洁。
“明奴——”
一声轻唤,似叹非叹。
却像是一道定身咒,让黑暗中的顾明泽猛地身躯一震!
他从未想过,在这乾坤阵逆转的生死关头,舒念会当众喝破这令他蒙羞半生的名字!
“我是谁?”
孟沉璧声音极轻。
随着这句话,她身上那层暮气沉沉的伪装剥落,久违的神性如月华流淌。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缓缓抬起手,从容地揭下了脸上那张枯皱的人皮面具。
一寸,一寸。
随着面具的剥落,那个佝偻的小老太太消失了。
露出来的,是一张岁月未曾在其上留下半分痕迹的脸,皮肤洁白如玉,眉眼冷艳高贵,她脊背渐挺,衣袂无风自动,恍若一涉过时间长河的神祇。
那一刻,滚落的巨石都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忘记了乾坤阵逆转的危险,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
一个早该化作尘土的传说。
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底下,活生生地站了这么多年。
“明……明奴……”
在舒念的威压之下,北霖天子的双膝失去了骨头,跪在了碎石堆里。
他伏低身子,唤出了那个早已成为禁忌的名字:
“明奴……参见昊天之法相。
“舒念大人。”
……
“你是……”
顾清澄的世界骤然失声。
她看着眼前朗朗如皎月的女人。
这张脸,她从未在记忆里见过,却在过往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梦魇中,一次次重合。
识海中的金光剧烈震荡,所有疼痛都被更为汹涌的情绪淹没。
那眉眼,那轮廓,那周身萦绕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过了一息,又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生。
这张脸,比她刚刚爱上的江岚,更让她刻骨铭心,也更让她,痛彻心扉。
顾清澄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发出的声音:
“……我娘?”
……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某种禁忌的封印也彻底被撞碎。
顾清澄猛地捂住心口,原本璀璨的金瞳如琉璃乍破,化作漫天纷飞的碎芒。
记忆的洪流决堤而来,裹挟着冰冷的血腥气与滚烫的泪水,如洪水般灌入她的识海。
她看见漫天大雪里舞剑的背影,看见大火中死死抱着她的臂膀。
千万碎片里,那个女人始终高坐云端,眼神与今日如出一辙,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又见面了。
“顾清澄。”
声音重叠,时空错乱,击碎了她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与希冀——
原来她一直活着,这么多年,冷眼旁观着她从公主沦为杀手,从杀手变成罪奴,再从罪奴,一步步爬到今天。
她不敢想。
“……”
“为什么……”
顾清澄痛苦地缩起身子,那双眼睛却像生了根,钉在了舒念的身上。
十五年,直到这一刻,她以真身相见,竟也只是为了证明……牺牲自己的,确定性。
不敢想,不能想。
她的识海中,所有关于昊天的,法相的禁锢,在过往的记忆冲击里早已松动,而舒念此刻的出现,便是落下的最后一记重锤。
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金色的,银色的,血色的。
所有力量和记忆喷涌而出,撕扯,重构,如同千万把不同颜色的刀,同一时间插在了她身上。
她好痛,可即便痛到浑身痉挛,她仍旧固执地仰着头,泛红的双眼不肯移开分毫。
她在找,找一丝母亲的波动。
方才舒念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着……
那是她的母亲啊。
那个此刻站在高处,亲口宣判她死刑的人,竟然是她的母亲。
她从未这样轻易地败过。
不需要利刃与杀招,只要母亲的一句话,一个眼神。
七杀剑自指间滑落,砸入尘泥。膝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如断线傀儡般轰然倒地。
知知们惊慌失措地想上前搀扶,却被她周身紊乱的暴虐气息逼退,无法靠近半步。
顾清澄蜷缩在冰冷的废墟里,意识在昏迷边缘沉浮,在地宫崩塌的轰鸣中,就连坠落的碎石靠近她时都会化为齑粉。
舒念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那张与顾清澄有着五分相似的脸上,寻不见半分骨肉相连的痛惜。
她甚至没有为这惨烈景象蹙一下眉头,只是微微颦起眉心,如同审视一件不合格的造物。
“法相失格。”
审判自她唇间坠落。
周围的人群早已被这一幕惊得不敢呼吸,只听见那个神祇般的女人继续道:
“凡心未泯,六根不净。你心中杂念太重,早已因七情六欲坏了道心。”
“娘……”
“我疼……”
“别……丢下我……”
顾清澄早已听不清那些诛心之言,她被体内两套经脉逆行冲撞的剧痛,和那些冰冷的记忆碎片折磨得不成人样。她只是无意识地呢喃着,乞求着一个虚空的垂怜。
一旁的谢问樵看着这一幕,从未有过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熟悉她的身体状况,眼前的少女,分明正经历着第二次经脉寸断。
两套经脉,两次撕裂。
这不仅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更是彻底的毁灭。
经此一劫,这具身体、这一身修为,都将化为乌有,成为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
舒念垂眸,看着脚下蜷缩成一团的亲生女儿,语调极致的理智,如匠人在审视一块碎裂的玉胚,思考着它剩余的用途。
“既然承载不了昊天的神力,留着这具肉身也无用了。”
她抬起手,指尖指向那死气沉沉的死门,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去吧。”
“拿起剑,用你的血肉,去填了那阵眼。
她微微偏头,似是在对顾清澄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你作为我的女儿,对这众生最后的价值。”
……
随着舒念话音落下,一股金色的昊天之力自她指尖生出,强行笼罩了顾清澄。
那具在崩溃边缘的躯体,也就这股力量的操控下,握住剑,听从母亲着的命令,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向必死的阵眼蹒跚而去。
她周围的空气被狂暴逸散的真气搅得粉碎,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绞杀风暴。
那是两套经脉崩毁前的哀鸣,无论是谁,只要靠近这风暴中心半步,顷刻间便会被那失控的真气割裂。
没人敢动。无人能及。
“啪嗒。”
那颗发间明珠最先承受不住,在风暴中碎成晶莹的粉末。
她最爱的蓝裙开始片片剥落,像一只正在死去的蝴蝶。
多么讽刺啊。
这是她记忆最完整的时刻。
这是她终于见到母亲的时刻。
也是她穿着最漂亮的衣裳,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时刻。
地宫轰鸣,那个曾惊艳才绝的少女,如同燃尽的星辰,拖着毁灭的尾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孤独走向既定的终局。
一步。两步。
……
就在那只蝴蝶即将彻底碎裂在风中的刹那。
她的世界里,忽然下起了雪。
那雪意轻柔地飘落下来,不带一丝杀意,却隔绝了漫天的灰暗,也遮住了那刺眼的死门。
原本还有十步的死路,在第三步时,戛然而止。
漫天的轰鸣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世界变得像水底一样安静。
顾清澄茫然地停下脚步。
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雪一样的胸膛。鼻尖萦绕的,是她最熟悉的冷香。
是江岚。
他没走。
在所有人都无法靠近她的时候,就这样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如她的神明,以凡人之躯,替她截断了那不可一世的命运。
她周身肆虐的风刃早已割裂了他的衣袍,鲜血在他胜雪的白衣上晕开,宛如雪地里生长的红梅,触目惊心。
但他似乎毫无知觉,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是我。”
他低下头,用千疮百孔的后背,死死堵住了那扇通往毁灭的门。然后低下头,在这崩塌的世界中心,虔诚地,吻了吻她发顶的碎发。
“别怕。”
顾清澄全身的经脉都在炸裂,几乎是本能地蜷进他的怀里。
“疼……”
“我在。”
江岚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任由她如窒息之人渴求空气般汲取他的温度。
离她越近,肆虐的真气便越发凌厉,在他身上割出无数血痕。
可他始终没有松手。
他亲眼看到了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也亲眼见证了她如何凋零。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以血肉之躯,阻止她走向毁灭。
哪怕万剑穿心。哪怕神佛不渡。
此时,此地。我抱住你。
……
“就是你吧,毁了我的女儿。”
舒念淡淡启唇,眸中划过一丝厌倦,“真意外,你竟还活着。”
她注视着相拥的两人,眸中神性光辉流转:“你以为,凭你一具血肉之躯,便能违逆昊天法旨,扭转乾坤?
“凡人之爱,愚不可及。”
“娘……”
怀中人仍瑟缩颤抖,呓语不清。江岚低眉,语气轻缓:
“嘘,那只是幻相。”
他抬手掩住她的双耳,任由鲜血自周身流下,抬眸直视舒念,唇边浮起愉悦的笑意:
“既然逃不过一死,那不如让诸位,这京师的千万人,一同殉葬。”
“放肆!”
舒念眸光一冷:“大阵逆,众生死,你可担待得起?”
“与我何干。”
“与她又何干。”
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顾清澄径自坐向死门,就那样在死门边缘缓缓坐了下来。
他用身体堵住了死门的去路,另一只手,拾起了地上那柄光华略显黯淡的七杀剑,横置于膝上。
姿态随意,却决绝如渊。
“既然他不肯让开,那便一起杀!”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权势的敬畏,更何况,江岚不过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
“宗主……得罪了!”
不知名的刀剑,暗器,乃至包含杀意的剑气,向着二人袭来。
江岚无力招架,却也不必招架。
顾清澄周身肆虐的风刃自成结界,那些袭来的锋芒尚未近身,便被绞碎。
他低笑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既贪婪地享受着她带来的痛楚,又固执地做她最后一道屏障。
“呲——”
第一道刀光终于突破结界,在他肩头绽开血花。
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每次利刃入肉,那具清瘦的身躯都会震颤,可他始终沉默,唯有扣在她脑后的指节越收越紧。
鲜血不断从他新旧伤口中涌出,白衣早已染成刺目的赭红色,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渐重,唯有眼底那簇火光仍灼灼燃烧,死死守着一寸清明不肯溃散。
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落在顾清澄苍白的脸颊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那不是雪。
这滚烫的温度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进她的混沌神识。在剧痛的间隙里,她挣扎着撑开一线视线。
模糊的视线里,是江岚染血的下颌、紧抿的唇,和那双明明望着前方,却将全部余光都留给她的眼睛。
这个曾经清冷如谪仙的男人,此刻像是堕入血污的玉像,将剩余的温柔都留给了她,固执地不肯倒下。
“江……岚……”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骤然炸开——
他快要死了。
“我怀里……我怀里!”
绝境之中,记忆疯狂翻涌,顾清澄忽然想起,曾经谛听给过她一个瓷瓶,被她此番阴差阳错地带在身上。
“非生死之际,不得开启。”
这便是绝境了。
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江岚要死了,他不能死。
“你别死,我怀里,怀里有药。”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摸索出瓷瓶,指尖因剧痛而痉挛,药瓶几次险些坠落。
可她仍固执地、一寸寸地往他唇边递去。
“吃……吃了它……”她声音破碎,带着乞求。
江岚垂眸看她。
他看着怀中少女满是血污的脸,看着她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希冀。
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无论什么灵丹妙药都已无法逆转局势,但他终究是不忍心让她失望。
苦涩的药汁混着血腥味漫过舌尖,却在入喉刹那化作一缕温润生机,江岚的喉结滚动着,对这奇异的流入经脉的感觉尚未适应。
而更令他心尖震颤的,是药液里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气息。
这微妙的生机尚未流遍经脉——
“唰!”
一直静立的舒念骤然抬指!她等的,就是这心神牵动的一瞬!
指尖金光暴起,毫无征兆地朝顾清澄背心袭去!
这一击,是要将这只不听话的蝴蝶,彻底打入死门。
“小心!”
电光石火间,江岚对危险的感知压倒了一切。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将怀中人向侧旁推开!
那道原本要将顾清澄推入死门的一击,也就彻底落在了他身上。
借着这冲击力,顾清澄被他推开,踉跄后退,而他却无可挽回地倒向了死门的方向。
血雾炸开,瞬间染红了顾清澄惊恐的眼瞳。
“江岚——!!!”
顾清澄的嘶吼声撕裂了黑暗,她用尽全力向徐徐关闭的死门扑去!
她的指尖几乎触到他的衣袖,却在最后一刻——
对上了他决绝的眼神。
那个向来清冷的人,此刻眼底竟盛满温柔的歉意。
他手腕一翻,主动避开了她伸来的手,反而握住了那柄随他一同坠落的七杀剑。
那是她的剑,她的杀业。
黑色的风暴瞬间吞没了他染血的白衣。
他带着属于她的杀业,带着那把象征毁灭的剑,代替她,坠入了那无尽的深渊。
死门轰然关闭。
所有的攻势,也就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
风停了。
那扇吞噬了江岚的石门严丝合缝地轰然闭合,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顾清澄跪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凝固在虚空。
她的指尖抓了个空,掌心里残留的,只有空气中那一抹未散的血腥气,和那一点点极速冷却的余温。
没了。
那个说“我在”的人。
从此以后,不会在了。
天地间死寂如坟。
唯有乾坤阵仍在轰鸣,如同永远不知餍足的饕餮,吞噬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孽缘。”
头顶上方,传来舒念冷漠如霜的声音。
“为了一个凡人,坏了大事。”
她缓缓抬手,试图压制大阵,却发现那反噬之力重如泰山,连她的神光都在寸寸崩碎。
“死门已闭,生门未开。”
她睥睨众人,眼中尽是厌弃,“乾坤逆转之势已无法阻挡,这京师和地宫,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随着她的判词落下,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死亡的寒意从每个角落渗透上来。
顾明泽瘫坐在碎石中,再无半点帝王威仪,连第一楼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此刻脸上也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若你方才乖乖赴死,尚能保全众生。如今却要为那点可笑的情爱,拉着所有人陪葬!”
不知是谁的怨言,如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积压的恐惧,并将其催化成了扭曲的怨恨。
“是你……都是因为你!”
“早该把她扔进去!连那七个丫头一起!”
“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了!”
顾明泽的眼里忽然泛起炽烈的绝望:“顾清澄,你这个贱人。”
“朕杀了你!与其大家一起死,朕先杀了你这个祸害!”
他猛地抽出长刀,向着顾清澄的方向砍去。
顾清澄依旧低垂着头。
她的指尖还沾着江岚的血,对身后逼近的杀机恍若未觉,甚至连躲闪的意图都没有。
她的周身,依旧有风刃在叫嚣。但在无法逆转的死亡之下,顾明泽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在嘈杂的咒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顾明泽的动作猛地僵住,那一刀并没有刺入顾清澄的胸膛,因为他自己的喉咙,先一步被一只金簪狠狠贯穿。
鲜血喷涌而出,顾明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艰难地回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如纸,却只有一只眼的脸。
是琳琅。
她一手捧着微隆的小腹,另一只手却死死握着那根金簪的尾端,那只空洞的独眼,幽幽地,无声地盯着他。
“你……你……”顾明泽双目暴突,指着她,却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喜欢你喊她的名字。”
琳琅的声音在发抖,眼神却狠厉与凄凉:“都要死了,你就别再惦记她了。”
她猛地拔出金簪,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看着轰然倒下的顾明泽。
“……吵死了。”她喃喃着,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那道蓝色身影上,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看到她痛失所爱,她本该感到快意,可心头翻涌的,竟是同病相怜的苦涩。
在众人对顾清澄的咒骂声中,琳琅缓缓蹲下身,染血的裙摆铺开在地,像一朵凋零的花。
她望着顾明泽仍在抽搐的身体,毫不犹豫地举起金簪,刺入他的右眼之中——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地宫。
顾明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听见琳琅在他耳边,用他最喜欢的温柔,平和的声音低语道:
“原来你从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是因为嫌恶吗?”
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金簪,搅碎了那颗眼球,也搅碎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陛下,比起她,其实我更想亲手杀的……是您啊。”
……
顾明泽的死,在这天崩地裂之际,微不足道。
穹顶发出最后的哀鸣,巨大的裂缝如天神泣血的伤口,簌簌落下毁灭的尘埃。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人群爆发出比先前更疯狂的嘶吼。
“死绝了……都死绝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如同打开地狱的钥匙,无数双充血的眼睛,齐刷刷落在那道纹丝不动的蓝色身影上。
“顾清澄!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朱雀使状若疯癫地指着她:“你这个灾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就是因为她!若不是她贪生怕死,宗主怎么会跳下去!”
“把那废物拉回来!把这贱人扔进去!”
“杀了她!反正都要死了,杀了她泄愤!”
怨气冲天,比这地宫的寒风更冷,每一道目光都毫不留情,仿佛顾清澄才是这灭顶之灾的源头。
这一刻,除了七个知知和跪在顾明泽尸体边的琳琅,都一步步逼向了风暴中心的少女。
舒念居高临下地站着,看着地宫中丑陋而扭曲的众人,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
她垂眸凝视自己的腕间,轻声自语:“没办法了,为了你,只能强取【神器】了。”。
没办法了。
在千万种咒骂之中,顾清澄只听到了这四个字。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江岚鲜血的手,一种超越寻常的情绪在她的体内滋生。
七杀剑意,昊天之力,她的记忆,还有爱人的血。
没办法了。
可是为什么要骂她?
那些恶毒的诅咒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嗡————————!!!”
那一刻,仿佛有千万只恶鬼在尖啸,剧烈的耳鸣贯穿了她的脑海,视野被猩红的血色彻底覆盖,旋转,扭曲……
她想要嘶吼,想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想要抓住点什么来抵挡这灭顶的崩溃,可喉咙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什……么意思……”
顾清澄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抬起头。
那双曾经清透如琉璃的眼眸,此刻已被血色彻底侵蚀。
“什么叫没办法了?”
她仰首望向崩塌的地宫,翻涌的黑水,以及从四面八方围困而来的众人,木然开口:
“娘,是因为我才不能救世吗?”
舒念看着她,眉心微蹙。
“是我的错吗?”
“为什么都要杀我……”
“一定要牺牲我吗?”
“只有我,才是棋子吗?”
舒念没说话,只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那扇重新闭上的石门,宛如入定。
但顾清澄已然不需要答案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子,轻柔得诡异,如情人耳语,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娘,既然这阵法停不下来……”
她唤着,血红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既然大家都活不了……”
她缓慢滴站了起来,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手,随意捡起了一截树枝。
“那不如,就由我来帮大家,走完这一程。”
大家一起,干干净净地,毁灭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上的鲜血顺着树枝落下,在末端凝结成妖异的血珠。
“她经脉尽碎!剑也丢了!拿根破树枝胡言乱语什么?!”
玄武大喝一声:“让我先来!”
他魁梧的身形猛地前冲,手中长刀无花巧地朝着顾清澄当头劈下!刀风凌厉,卷起地上的碎石尘土,声势骇人!
这一刀,足以将精铁劈开,何况是血肉之躯?
“死吧——!!”
狂暴的刀风掀起顾清澄枯败的发丝,她身形摇晃,脚步虚浮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面对那横扫千军的刀锋,她只是轻轻抬起了手。
手里,捏着那根刚捡来的树枝。
“蠢货!竟敢用树枝挡我的刀!”玄武的话音未落,却见枯枝以诡异角度探出,轻飘飘点在刀面上。
嗤。
细微如落叶触地的声响。
顾清澄手腕微转,随意得像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画面也在这一刻定格。
玄武保持着高高跃起的姿势,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底却涌上无尽的恐惧。
“咔嚓。”
他引以为傲的刀势,竟被一根枯枝生生凝滞!
还未等他回神,她手中的树枝挑着刀锋,自下而上地挑过他的眉眼。
玄武的双眼依旧盯着顾清澄血色的双眸。
而他最后的意识,是看着自己的衣袍从中裂开,然后是眉心、鼻梁、下颌
他的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砰!”
他的尸体伴随着断裂的兵器重重砸落在地,鲜血瞬间炸开,溅了周围人一身。
快得令人窒息。
顾清澄垂眸,望着枯枝尖端那滴愈发暗沉的血珠。
“经脉断了又如何?”
她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天真而残忍的笑:
“说了要送你们。
“这第一步,是不是很简单?”
“疯……疯了!!”
“一起上!她只有一个人!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在恐惧的驱使下,众人一拥而上!
面对层层围困的攻势。
顾清澄动了。
她的经脉剧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她流逝的剑意,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既然经脉断了,那便以这天地为经脉。
既然手中无剑,那这万物皆可是剑。
她拖着那根枯枝,在那密不透风的杀阵中闲庭信步。
侧身,避开一把长剑,抬手,枯枝划出一道半圆。
“破。”
并没有浩大的声势,一道无形的涟漪荡开,冲在前面的两人,头颅却悄然滑落,切口平滑如镜。
“有意思。”
她低声呢喃,像是推演着什么阵法,手中枯枝随意一划,将朱雀的咽喉无情划断。
血雨漫天洒落,她在血雨中起舞。
她明明那么虚弱,可她手中的枯枝,却成了收割性命的死神镰刀。
“原来,这就是毁灭啊。”
她执着树枝,却好像悟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地宫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四根擎天巨柱轰然崩塌,隐约能听见地面传来的凄厉哭喊。
“娘。”顾清澄看着居高临下的舒念,“女儿这般行事,您满意吗?”
舒念看着她,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正在发生什么奇异的改变。
“我都知道了。”顾清澄站在倾颓的废墟间,望着不断坍塌的梁柱,轻声笑着,“母亲很爱我。”
“可是,我不愿意做棋子。
“哪怕是为了救世也不行。”
舒念眼底浮起同样的金芒,凝结出少女周身逐渐扭曲的气场。
她知道,没有九窍的七杀剑意,顾清澄在几种力量的冲击之下,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走火入魔的自我毁灭。
于是她心意已决,正要切开腕脉的刹那,一道微弱的哭声,穿透了地宫的崩塌与轰鸣——
“呜……爷爷……姐姐……知知、知知不想死……”
“顾姐姐。我要回家。
“顾姐姐,我再也不跟你出来玩了。”
“知知要回涪州……”
顾清澄握着枯枝的手一僵。
下一刻,穹顶巨石轰然砸向七个蜷缩的身影!
“啊——!!”
“顾姐姐……”
顾清澄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与戾气。
她根本就没有思考,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毁灭这个世界。
“吵死了。”
身体却快过意识,她向着那坠落而下的巨石,往上一撩!
太碍眼了。
“嗡——”
一道漆黑如墨的剑气如愤怒的黑龙,瞬间贯穿了那坠落的巨石,紧接着余势未消,狠狠斩向了苍穹之上那还在轰鸣的乾坤大阵!
咔嚓。
世界安静了。
舒念割脉的手僵在半空,她愕然抬头,看着那块巨石在知知她们头顶三寸处化为齑粉。
紧接着,那轰鸣的乾坤阵,也停滞了一刹那。
……
“停,停了?”
有人抬起头,在这短暂而珍贵的静默声中,人的话语变得清晰而明亮。
“停了……!??”
仿佛为了否认这荒诞的希望,下一刻,乾坤阵发出更加暴怒的轰鸣!整个地宫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狠狠揉捏!
“怎么还吵?”
顾清澄蓦地抬头,血红的眼底爆发出冰冷的亮光。
她纵身一跃,又是一道剑气自枯枝浮出,狠狠打在穹顶的乾坤阵之上!
这一剑,彻底撕裂地宫穹顶,露出那勾连天地的乾坤大阵真容。
“咔嚓——”
在这一记枯枝挥下的剑气中,骨架竟生生裂开了一道缝隙。
“疯了……她竟然在攻击大阵!”
谢问樵自血泊中抬起头,看见浑身浴血的顾清澄,声音发抖。
“轰——”
乾坤阵似被激怒,运转得愈发狂暴,轰鸣震入每个人的识海!
每一次机杼的呻吟,都会激起顾清澄兴奋到强烈的极致反叛,她像是个不知疲倦的疯子,一次次腾空而起,劈斩着每一根裸露的机关。
她悬浮在半空,长发被狂风卷得凌乱飞舞,她看着那依然在轰鸣,不断转动的的大阵,眼里的红光不减反增。
那是名为毁灭的兴奋。
“还没碎吗?”
她自言自语着,身形如电,再次纵身一跃!
这一次,她不再试探,而是整个人直直撞入了足以将凡人绞成齑粉的阵!
“她要寻思别带上我们!”
底下有人惊恐地尖叫。
顾清澄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视那那错综复杂的阵骨如蛛网。
那具经脉尽断的身体早已没了痛觉,唯有识海中那股毁灭的意蕴,随着每一次攻击而疯狂攀升。
“给我——开!”
她厉喝一声,手中枯枝横扫,带出一道吞噬光明的半月弧光。
轰——!
第一声爆鸣。东南角的乾坤巨柱应声崩塌,精密齿轮与玄妙机杼在剑气中灰飞烟灭,如尘埃般四散飘零。
“舒念大人!”
谢问樵匍匐在地:“阻止她啊!”
“她要拉所有人陪葬啊!”
地宫开始全面崩塌。
舒念站在原地,仰望着在穹顶与大阵厮杀的单薄身影,寂寥眸光中终于闪过一丝明悟。
她双手结印,一缕金色的剑气自她周身迸发,化作实质般的剑气穹顶,将倾颓的地宫生生托住。
与此同时,顾清澄反身又是一记重劈,枯枝明明没有重量,却在空中压出了沉闷的雷音。
轰——!
第二声爆鸣。大阵西北角的生克位被生生斩断,原本流转不息的阵势瞬间停滞,巨大的冲击波割裂皮肤,可顾清澄却在爆炸的中心低眉浅笑。
她像不知疲倦的伐木人,执拗地砍伐着这株名为“乾坤”的参天巨树。
“还没碎?”
她眼底的红光浓郁得快要滴出血来,每一个毛孔都想要渗出血珠。
那是身体承受不住毁灭的征兆,可她毫不在乎,她只想让这聒噪的世界彻底安静。
“那是真正的乾坤阵。”舒念看着脸色苍白的谢问樵,轻声道,“第五阵。”
“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此’镇‘,谓之毁灭。”
谢问樵神情一震,了然明悟:“这一阵的破解之法,是毁灭?”
“可……她如何毁灭?”
舒念蹙起眉,事情也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的七杀剑意还缺一窍,王侯将相亦缺一个’王‘。”
“若不能毁灭乾坤阵,便是她带着我们所有人,走向毁灭。”
谢问樵面如死灰。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她并非王,亦缺一窍剑意,该如何,能如何?
不过是见证一场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悲壮谢幕罢了。
第三剑挥出,顾清澄手中的枯枝终于受不了乾坤阵的巨力,应声而断。
鲜血自她唇间溢出,她垂下手,在无形之中冥冥虚握。
舒念撑起的金色天幕正在收缩。
顾清澄喘息着,血染的长发贴在苍白脸颊上,却始终不曾退后半步。
人,面对巨大的乾坤,渺小如尘。
可她毫无退意。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并无苍生,亦无救世。
唯有失去这世间唯一爱她之人的无尽哀恸,和想要毁灭这一切的暴戾欲望。
若强求她心怀这天下,那这天下,合该先容她一句:“我要他。”
可这天下,最终没有容下他和她。
濒临毁灭的刹那。
顾清澄怔怔地看着天幕,再也没有动作。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和鲜血都已流尽。
在这一片毁灭的轰鸣中,她的识海里却离奇地浮现出荒山之上的那个夜晚。那时夜风呜咽,爱人的怀抱清冷却温暖,他吻着她的额头,许下过再也不分开的承诺。
就算是刚刚,他们怎么说的?
他与她都不能死,他们出去就成亲。
明明说好了的。
明明所求不过执手偕老,却偏要受尽这天地磋磨,逼得他们以命相搏,落得生死两隔。
“江岚。”
她轻唤这个名字,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终于认了这荒唐结局。
毁灭的洪流即将倾盆而下。
顾清澄闭上双眼。
……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动,在万千轰鸣中突兀地响起。
极轻。
如最精妙的钥匙插入锁芯,又似断裂的因果在兜转一圈后,终于契合。
紧接着,那原本已经狂乱到无法挽回的大阵,竟然极其诡异地凝滞了。
狂涌的毁灭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掐断。
舒念抬起眼,指尖微微颤抖着。
只有她明白,那是从死门深处传来的声音——
七杀剑本就是乾坤阵的一部分,而那个深不见底的死门,本就是她预设中最后的阵眼。
在她的计划里,应该是顾清澄带着七杀剑跳下去,强行锁死大阵。
可如今,掉下去的是江岚。
为何,阵眼却依旧奏效了?
舒念望向那扇漆黑的死门,眼底第一次浮现出名为震动的波澜。
而顾清澄僵立在原地。
她感受到了一缕微弱的,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的剑意,顺着地脉的纹路,一点点攀上她的脚踝,最后温柔地缠绕在她的指尖。
银色的。
如月华般澄澈的。
七杀剑意。
带着属于江岚的气息。
如爱人的怀抱般,轻柔地落入她的识海。
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这一刻,顾清澄体内所有混乱的力量都在这一吻中归位了。
那道银色月华抚平了所有的暴戾,瞬息间将她分崩离析的经脉重新塑合。如清泉涤荡,原本互相排斥的两套力量,在这道气息下,温柔地融为一体。
舒念凝视着那道剑意,忽然想通了所有事——
谛听拿给顾清澄的,不是她用于压制昊天之力的梅花露,却是谛听曾经为舒念保留的一道七杀剑意。
因果流转,顾清澄在慌乱中,将这道剑意喂进了江岚口中。
江岚带走了这抹生机,在大阵深处,他用这道无主剑意重新掌控了七杀剑,并将它归还给了乾坤阵眼,强行截断了毁灭。
而他,又不知付出了何等代价,在这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将这缕剑意重新送了出来。
它回到了顾清澄体内。补上了她八窍剑意中,最后残缺的一窍。
如今,九窍通明。
而更重要的是……江岚是南靖的王,这缕剑气,也从此带上了“王”的命格。
如今,王、侯、将、相归位。
废墟中央,顾清澄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中再无血色的疯狂,也无金色的神性,唯有一片清冷无极、深邃如亘古星夜的银辉。
这一刻,苍生俯首,神魔辟易。
眼前的顾清澄,已然,无人能敌……
如废墟般的地宫一片死寂。
众人惊恐地仰望着少女。
她依旧满身血污,可在那银色月华的笼罩下,周身透露着惊心动魄的神性。
舒念看着那九窍通明的气象,素来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透出了复杂的情绪。
是欣慰?还是忌惮?
顾清澄仰首,望着幽深的乾坤阵,缓缓伸出手,虚虚一握。
原本已经碎裂在尘埃里的那根枯枝,竟在神辉中重塑,化作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
“清澄,回来。”
舒念缓缓收回手,语气欣慰,“枉我苦心布局,不枉江岚以命换命。如今大阵已停,你当随我……”
“随你去哪?”
顾清澄打断了她。
那声音如万古玄冰,震得残垣碎瓦簌簌坠落。
她垂眸看向高台上的母亲,那双九窍通明的眼中,银光流转,看破了这世间一切虚妄。
“去做你手中最锋利的剑?还是去做那个拯救苍生的神?”
顾清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该去取,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舒念声音极淡,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娘。”
顾清澄低眸,握着手中的树枝,抑或是长剑,再唤了她一声。
“现在,女儿有资格与您对话了吗?”
……
风停了。
七个知知在黑暗中探出头,琳琅瑟缩在角落,一只独眼努力地睁着。
满地鲜血中,只剩谢问樵苟延残喘,熊震靠在墙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中央的母女二人身上。
如一场跨越生死的见证。
舒念看着顾清澄,唇边的笑意清清浅浅,眼底却如古井无波……
“有很多问题?”
“对。”
“我舒念的女儿天资卓绝,想必早已参透这盘棋。
“既已证道,又何必执着于只言片语的答案?”
顾清澄手中的剑微微一震,银芒如月华倾泻。
“不,我要你亲口说。”
“傻孩子。”舒念忽然笑了。
“为了让你走到这里,我筹谋了整整三十年。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更爱你的母亲么?”
顾清澄也笑了,笑容悲戚:“什么是爱?”
舒念语气淡然:“什么是爱?”
“爱是把你推向深渊,让你学会爬上来,爱是斩断你所有的软肋,让你无坚不摧。”
她踏着满地尸骸缓步走下高台:
“你看,这世间庸庸碌碌,人人都困于爱恨贪嗔。他们活在污泥里,也终将烂在污泥里。
“顾明泽贪阵而亡,战神殿觊神器而灭。死得其所。
“而你不同。”
“我亲手为你设局,让你亲眼看着所有牵挂被一一斩断,待你踏着尸山血海登临绝顶,再无软肋时……
她嘴角扬起一抹病态的骄傲:“才能取得神器,成为神器真主,做这万里山河中,无懈可击的帝王。”
舒念看着她,洁白的裙摆掠过泥泞的众人:“清澄,这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难道不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爱吗?”
顾清澄听着,竟然也轻轻点了点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番母爱。
“最好的爱。”
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手中剑在那层银芒的包裹下,发出阵阵清越的低鸣,宛若回应。
“所以让我自幼习剑,为顾明泽卖命,修习七杀剑法——都是您授意?”
“是。”舒念眼角微弯,“真正的剑道,惟在生死之间方能磨砺。
“你看,你不是学得很好么?”
顾清澄唇角泛起苍白苦涩的弧度:“那顾明泽的背叛呢?”
“若是要生,为何要让我死?”
舒念淡淡道:“帝王心术你已参透,剑术亦臻化境。明奴那方寸王庭,还能给你什么?”
“唯有将你打入尘埃,你才能懂得,如何一步步爬回云端。”
“所以,”顾清澄淡淡道,“后来的林艳书,贺珩……”
“都是为娘为你精挑的踏脚石。”舒念眼中利益分明,““林氏富甲天下却根基虚浮,是以予你财权。”
“贺珩亦如是,若能为你所用,将带给你无上的兵权。”她点评道,“他优柔寡断,原就不配得你垂怜……你做得很好。”
“那您呢。”顾清澄淡然问道,“这一路上,就不怕我真出了意外?”
“怕?”舒念眼底泛起温柔的波光,“清澄,你可知这三十年来,为娘在你身边布下了多少暗棋?”
“从你执剑那日起,每一道致命杀机,都逃不过为娘的眼睛。
“难道……你就从未察觉?”
顾清澄垂下眼:“第一次我落入河道,您是孟沉璧。”
舒念微笑颔首。
“后来入第一楼,谢问樵初次为我灌注昊天之力时,湖边掠过的光点,是您。”
“不错。谢老对昊天忠诚至极,但你那时根基未稳,受不住昊天之力,为娘只好略施手段。”
“湖底深渊石棺中的七杀剑意。”
“是。”她目光温柔,“是娘留给你的。”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继续轻声道:“直到离开京城后,我才渐渐发觉,这一路走来,仿佛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处执棋。”
“原来那执棋人,是您。”
舒念轻笑:“若到那时才察觉,还是迟钝了些。”
顾清澄的语速越来越快:“舒羽的名字是您送到了黄涛手中。”
“是。”
“谛听也是您的人?”
舒念颔首。
“秦家村的’石浸归‘,引出的舒羽背后的秘密。”
“若你够机敏,”舒念眸光微敛,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就该明白,那是为娘给你准备的,撬开涪州兵权最好的钥匙。
“可你竟动了真情,险些葬身在那场山火之中。”
顾清澄苦笑着,所有线索在此拼合,意识到那时梦中母亲若隐若现的手,原来不是错觉。
于是后面的桩桩件件都不必再说,所有她解释不通的事,从天而降的线索,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亲近又陌生的母亲。
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自以为走出了精彩的一生,回过头才发现,身上的线从未断过。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崩溃前的颤抖:“您若想让我成为帝王,那为何……又要让我重新变成法相?”
“因为——”
舒念神色平静,眼底的温度却骤然冷了下来,仿佛看着一件次品,“你不听话了。”
顾清澄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何谓,不听话。”
“既已取得镇北王兵权,本应挥师北上,直取北霖。”舒念语气渐沉,“可你呢?”
顾清澄垂眸,没有反驳。
“为何划掉那条路?”
“为何抛下所有人,”舒念神情冰冷,“和那个叫江步月的男人,龟缩在荒山野岭的茅草屋中,做一对见不得光的亡命鸳鸯?”
每一字都似染了毒的箭矢,却再穿不透顾清澄筑起的心墙。
她想起泥泞中的拥吻,想起小院里煨热的鸡汤。
这些被母亲视如敝履的时光,却是她枯槁人生里,唯一鲜活过的证据。
于是母亲那居高临下又失望至极的审视目光中,她缓缓抬起了眼。
“因为我想。”
“因为顾清澄想。”
“愚蠢。”
舒念冷笑着:“原本让你改头换面,也便是为了斩断你与他的孽缘。未曾想,即便如此……他还是将你认了出来。
“生生坏了你本该孤身登顶的命途。”
“起初,我以为你待他不过如贺珩之流,逢场作戏,权宜之计。”她的声音冷而失望,“但后来,你开始一次次为他失控。”
“为他涉险皇宫,为他杀他的政敌,到最后,连自己的势力都不要,妄想和他厮守一生!”
“顾清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舒念的声音回荡在地宫,每一个字都像是审判,“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险些坏了大局。”
“你对得起为娘这三十年的心血与谋划吗?!
“你对得起昊天的使命吗?!
“对得起你体内……那本该主宰天地的血脉吗?!”
这一声怒斥,如滚滚惊雷,在地宫上方炸响,震得残存的碎石簌簌落下。
血脉。
这个词在地宫凝固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地宫中剩下的所有人,也包括琳琅,在这一刹那,震惊地抬起了头。
血脉?
顾清澄缓缓抬眸,那双九窍通明的眼睛里,原本决绝与悲愤的神色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茫然与错愕。
“什么血脉?这注定牺牲的法相的血脉吗?”
“愚蠢。”
舒念打断了她,眼底带着一丝对众生皆醉的嘲弄:“你不是早就察觉到了吗?”
“若你身边那宫女琳琅真的是昊天血脉,为何你身为法相不受她牵制?为何乾坤阵会因她逆转?”
“因为赝品,终究是赝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坐在地上的琳琅脸色骤变。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本能捧起微隆的小腹,拼命向后瑟缩着。
假的……竟然是假的……
她引以为傲的血脉,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笑话。
那她这一生从泥泞到云端,这一路的担惊受怕,算什么?
连带着被利用的,腹中的孩子,又算什么?
她仓皇抬头,想要寻找那些将她视作钥匙、或追杀或保护她的人。
然而,入目皆是尸骸。
顾明泽死了,战神殿的人死了,就连第一楼的长老,也已震惊到失去了神智。
她的颤抖,也在这一刻僵住了。
心头巨石轰然坠地,裹挟着无尽的失望与荒谬,令她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再无人要取她性命。
因为她已毫无价值。
巨大的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荒诞至极的庆幸。
她看着另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少女,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斥心间——幸好,方才听了她的话。
幸好……幸好刚才最后关头,她没有把事做绝,反而帮顾清澄杀了那个皇帝。
这点仅存的良知,竟成了她这辈子最对的一次押注。
而另一边。
“咳……咳咳……”
一阵破风箱般的咳嗽声,从谢问樵口中溢出。
这位第一楼德高望重的长老,此刻趴在血泊里,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舒念,颤声道:“不可能!”
他的手指指着顾清澄,质问道:“若她是遗孤,那你是谁?”
“我吗?”
舒念淡淡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昊天血脉啊。”
“一派胡言!”谢问樵猛地呕出一口黑血,声嘶力竭地否认,“当年之事第一楼查得清清楚楚!”
“最早的遗孤,也就是玲珑的母亲,为了固宠,用男孩换走了自己的女儿!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皇子是假的!被送出宫的那个女孩,才是真正的昊天血脉!”
“我们当年……分明找到了那个被送出宫的女孩!那就是玲珑!”
“找到了?”
舒念缓缓抬眸,声音凉薄如霜:“谢老,您知道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言是什么吗?”
“是当你们自以为窥探了的真相,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另一场低级骗局的开始。”
谢问樵怔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对,前半段的故事,你们查对了。”
“北霖动荡,我的生母——那位拥有昊天血脉的皇妃,为了坐稳皇位,嫌弃我是个女孩。
“也对,一个虚无缥缈的血脉,如何比得上一个能夺嫡的皇子实在呢?”
“说来也巧,她的法相在宫外,也恰好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胎。”
“所以,身为’神‘的母亲,做了最世俗的决定。
“她逼迫自己的法相交出了刚出生的儿子,把我扔给了法相抚养。”
“到这里,第一楼以为,只要找到法相带出来的那个女孩,就是找到了真正的昊天遗孤。对吗?”
谢问樵点头:“难道不是吗?玲珑就是……”
“呵。”舒念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他,
“你们啊,高高在上太久了,哪怕算尽天机,也算不懂市井小民肚子里的那点坏水。
“你们算漏了一个人——法相的丈夫。
“那是这世间最粗鄙,也最贪婪的男人。”
舒念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些,都是后来我杀他的时候,他亲口招认的——
“当年,法相抱着两个女婴回家。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们的亲生骨肉,玲珑。
“那个男人原本也不懂什么血脉。直到后来,你们第一楼的人找上门来。
“你们带着无尽的珍宝、秘籍,甚至还有对他这种蝼蚁的毕恭毕敬,说要寻贵人。”
谢问樵的呼吸几乎停滞,他似乎猜到了那个最荒谬的答案——
舒念嘴角的嘲讽愈发浓烈:“对,”
“面对泼天的富贵,他想的不是敬畏神明,而是——能不能让我也沾沾光?
“他手里有两个女婴。既然你们认定贵人在他家中,会给予无上的保护和资源……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享福,反而要便宜我这个外人呢?”
谢问樵垂下头,目光翻涌着。
“想明白了吗?”舒念残忍地补上了最后一刀,“多么简单,又多么完美的调包。
“第一楼自诩通晓天机,守护昊天,却抚养了一个马夫的女儿十几年。把所有的灵药、秘籍、守护都喂给了那个庸才。”
“而真正的昊天血脉……”
她指了指自己,“我舒念,天令书院大考,六门甲上,空前绝后。”
“被你们精挑细选引入楼中,成为了那个假货的’法相‘。”
在静默中,舒念垂下眼,笑道:
“我也曾被骗了。我以为我生来低贱。
“直到我为了给玲珑寻找兵器,误入这地宫,在乾坤阵的轰鸣中,却感到来自血脉的呼应。”
舒念手腕一翻,虽然手中无剑,却有剑意冲天而起:“我便从阵中取出一块陨铁,自学铸器,炼成了七杀剑,想要以此向你们证道。”
“可笑的是,哪怕我展露了无双的天赋,你们依然看不见!你们强行剥离了我的一身剑意,只为了把它灌注给那个废物玲珑,助她入宫复辟!”
“那个蠢货,顶着我的名头,拿着我的剑意,还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
舒念眼中杀意暴涨,声音森寒:
“她想做女皇,想走出皇宫,便求着让我顶替她做淑妃。她说她要出宫,去探索这天下之大
“也挺好,方便我杀了她。
“所以她死了。
“想要救她的孟沉璧,也被我顺手杀了。”
“从那以后,孟沉璧是我,玲珑是我,舒念……也是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彻底崩溃的谢问樵:
“现在,谢长老可听明白了?”
谢问樵张了张嘴,最后一点精气神亦随着真相的揭露彻底溃散。
他颓然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再也说不出话。
第一楼的骄傲,终究成了个笑话。
……
舒念不再看那形同废人的肉身一眼。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了顾清澄身上。
眼神里那层伪装的温情终于褪去,剩下的,只有冰冷的野心。
“是不是想问,既然我是遗孤,为何不自己登基,反而要费尽心机,把你炼成这把剑?”
顾清澄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说话。
“因为晚了。”
舒念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依然白皙的手掌,声音凉薄:
“当年第一楼为了成全那个赝品,强行从我体内剥夺了属于我的七杀剑意。”
“经脉已乱,根基已毁。”
“纵然我后来杀了玲珑,杀了孟沉璧,学会了医术,掌握了昊天之力……
“可这具被毁坏的躯壳,再也承载不了七杀剑意,更无法将这七杀剑,重新送回乾坤阵的阵眼。”
她的眼底金光暴涨:“我不甘心。”
“凭什么我是天命所归,却要身在泥泞?凭什么那些窃据高位的男人,却能随意摆布我的命运?”
“既然这具身体废了,那我便造一个新的。
“一个更完美、更强大、更无情的……我自己。”
舒念一步步走向顾清澄,就像看着自己耗费半生心血浇灌出来的花:
“所以我生下了你。
“我让你在顾明泽那个伪君子身边长大,让你看透男人的虚伪。
“我让你被追杀、被背叛、被利用,让你尝遍我当年受过的所有苦楚,磨炼你的心性。
“我让你习剑,让你杀人,让你在生死边缘一次次徘徊……
“我甚至默许你爱上那个江步月。
提到这个名字,舒念眼中一丝波澜:
“因为没有见过光明,就不懂得黑暗的美妙,没有体验过刻骨铭心的失去,又怎能太上忘情?”
“把他当做你的磨刀石,当做你成神路上最后一场磨难。”
“你看,如今的你,出鞘了。”
舒念终于走到了顾清澄面前,两人之间,仅隔着那柄流淌着银芒的长剑。
“清澄,你以为我在利用你?
“不。”
舒念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扭曲到了极致的笑容:
“我是在成全你。”
“三十年了……我把你从一块顽铁,千锤百炼,终于炼成了这把举世无双的剑。”
“现在,剑已成,道已证。”
她张开双臂,向着顾清澄发出了最后的邀请,声音充满了蛊:
“忘掉那个死人吧。那种凡俗的情爱,只会让你变钝。”
“来,把手给我。”
“为娘带你去杀光这世间所有愚钝之人。带你去取那把……连我都未能取得的,神器。”
……
顾清澄的心剧烈地颤抖着。
那种刻骨的寒意,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并未干涸的血迹。
这一刻,所有未解的谜题,都在这鲜血淋漓的真相面前,迎刃而解。
为什么她身中天不许却没有死?正因为身上流着昊天遗孤的血液,这血是毒药的源头,亦是这世间唯一的解药。
为什么她和舒念都沦为法相,却没有失去自我?因为法相的天职是服从遗孤,而她们本就是遗孤,便也是这具身体的主宰。
还有……江岚。
顾清澄想起那一日,她还试着苦苦寻求孟沉璧为江岚解契。
原来那日以法相为交换,换江岚解契的生路,舒念,也就是孟沉璧根本就没有履行。她等着江岚死,成为磨炼自己的最后一份祭品。
真正救了江岚的,是那天泥地里的一个吻,是她被咬破唇角时渡过去的那一口血,是她离开荒山前,留给他的那一小瓶心头血。
她用自己的命,在母亲的杀局里,硬生生为他抠出了一线生机。
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了洪流——
而那场十九年的南北大战,杀光所有知情人的南北大战,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那是舒念的清洗,她在用千万人的性命,织就这一场举世无双的大局。
最后,是顾明泽案头那两封催命的信。
一封来自江岚,另一封,来自舒念。
江岚想杀了所有人,哪怕背负万世骂名,也要掩埋秘密,只为了让她做回她自己。
舒念也想杀了所有人,哪怕血流成河,也要引爆秘密,只为了让她的女儿,出鞘。
……
“怎么,还不肯过来吗?”
舒念看着她,神情温和。
这场持续了三十年的局终于成型,铸就了眼前九窍通明,昊天之力加身的,一把名剑。
她的女儿。
顾清澄立在废墟中央。地宫残垣在她脚下碎裂,爱人的血迹尚未干涸。
她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那个神情温和的女人。
过了许久,顾清澄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如叹息。
“娘,这些年,您觉得累吗?”
舒念微笑:“为了你,何谈累?”
“您辛苦了。”
她抬起头,那双银色的眸子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攻击性:“可是……”
却字字诛心:
“您本不必如此劳心费力的。”
舒念眸光淡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顾清澄抬起头,目光清明。
“如果没有您,我本就能走到这一步。甚至,走得更好。”
舒念笑了:“没有我的筹谋,你早已死在乱世。”
“您不信我。”
顾清澄淡淡地笑着,“在您眼里,不修剪便会枝桠横生,不折断便不能顶天立地。
“您为了完成您手中那把完美的剑,日夜锤炼于我,一定很辛苦吧?”
舒念皱眉:“铸器之道自古如此,玉不琢不成器。”
“可是娘,”顾清澄打断了她,语气依然温柔,“琢玉的刀在您手里,流血的痛却在我身上。”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血,和那双布满剑茧的手:
“幼时我爱您,您离我而去。
“后来我信皇兄,您又让他们背弃我。
“再后来,我爱上了江岚,如今,您又让我眼睁睁地失去他。
“这些所谓的磨难,究竟意义何在?”
“可我所经受过的那些,皮开肉绽的痛,众叛亲离的苦,失去挚爱的绝望……您尝过半分吗?”
她微微偏头,眼中银辉流转,映出舒念逐渐冷硬的面容。
“您高居云端,看我于泥淖挣扎。待我脱身而出,您却道这是您的功绩。”
她笑意清浅,眼底却荒芜一片:““您怎能如此理所当然,将这些苦难结出的果实尽归己有?”
舒念脸上笑意渐渐凝固。
“又或者说……”顾清澄的声音轻得像风,“如果我没有练成这九窍通明,如果我真的死在了那些磨砺之中,娘,又会如何呢?”
“您还会把我,当成您的女儿吗?”
不等舒念回答,顾清澄便自己摇了摇头。
“您不会。”
“就像方才您毫不犹豫地判定我’法相失格‘一样。”
“可即便如此,您精心雕琢的我,终究还是失控了。”
她苦笑着,目光扫过这满目疮痍的地宫:
“您看,您所谓的算无遗策,不过是幸存者的侥幸罢了。”
“以您的计划,将我引入这场局中,仍生出了千千万万的变数。
“您算不到江岚愿为我赴死,也算不到那些蝼蚁为求生能迸发何等力量。
“您更算不到……”
顾清澄抬起手,掌心中那抹银色的剑意流转不息,那是江岚留给她最后的温柔,也是这世间最锋利的答案。
“您看,最终成就我的,恰是您最不屑的儿女情长。”
舒念不言,面色如霜。
“若不是谛听念着对您的旧情,替您保存了那道剑气,我又如何能得到这最后的机缘?
“若不是江岚爱我,不惜以身殉阵,替我补全了这最后的一窍,我又如何能站在这里?
“娘亲,您费尽心思要我太上忘情,要我成为另一个您。
“可最后救了我的,却是谛听的忠,是江岚的爱,是这世间您认为最无用的情意。”
顾清澄笑了笑,将那柄枯枝化成的剑握得更紧:“故而,我与您终究不同。
“您布尽天下棋局,却算不尽人心百转。
“可我,纵使棋局千变,却只赌那一颗心。”
舒念看着她,衣袂无风自动,眼神深不见底。
过了许久,她才淡淡道:“说完了?”
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听一个孩童任性的抱怨。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发泄完了,就该走了。
“待以血启生门,我带你取神器,送你登基。”
顾清澄看着那只手,却没有动。
她向后,退了半步。
“不必了。”
舒念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愿意。
顾清澄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我顾清澄,不愿意。”
舒念的神情终于变了,失望而震惊:“你九窍已通,大道已成!只要往前一步就是神器,就是众生俯首的女帝!
“你为了这一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如今竟说不愿意?!
“你是痴了,还是被那些红尘情爱迷了心窍?!”
“女儿再清醒不过。”
顾清澄眼底笑意更深,却也更凉。
“母亲,纵使您万般失望。
“我依然,爱着您。”
“但——”她缓缓摇头,目光决绝,“我绝不要,成为下一个您。”
“所以,这局棋……”
她五指微松,握紧手中枯枝,也握住了自己唯一的命运。
“我不下了。”
“你想去做什么?
这神器最后的钥匙,只有你我能开!”
顾清澄抬起头,目光掠过穹顶上那被强行中止,只剩残破一角的庞大阵图。
“娘,”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您要去取那神器,是不是还差最后一阵未破?是不是……正是这一角?”
舒念瞳孔微缩。
“正好,我还很烦。
“这所谓的乾坤之阵,我仍未参透。或许,本就不必参透。”
她抬手,枯枝平举,虽无锋刃,却如有无形之剑被她握在掌心。
“与其您费尽周章,归位大阵,再寻得神器方位,倒不如……让我帮您。”
“这一剑,当做女儿送您的最后一份礼。
“待我毁了这最后一角,破了这最后的阻碍,您可轻而易举,取您想要的神器。
“然后,放我离开。
“这天下,谁坐都一样。从此您君临八荒,如您所愿。”
“女儿不孝,亦软弱。所求不多——只求您看在这一剑的份上,替我护住地宫里那七个孩子。
“她们是我的死士,也只是孩子。
舒念下意识地问:“你要去哪?””
“我啊……
顾清澄望向那扇已经封闭的死门,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凝固的黑暗。
但她的眼中,却盛满了星光。
“去找他。”
……
话音未落。
在舒念不解而震惊的神情中,顾清澄向着与母亲截然相反的方向——
奔离!
飞跃!
“顾清澄——!!”
那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离开舒念的那一刹那,顾清澄于凌空转折,回眸。
最后一次,望向那个赋予她生命,也试图赋予她全部命运的女人。
眼底带着一丝终末的困惑,轻声留下了最后一句疑问,随风飘散:
“娘,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究竟是怎样的神器,才能比这鲜活的人间,更值得您去拥有?”
……
“你——!”
舒念伸出手想要去抓,可除了指尖的风,她什么也没抓住。
顾清澄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周身泛起剧烈的银辉,那不是剑气,那是她燃烧的生命。
她重新握住那根枯枝,将这一生所有的残存的血气、恨意、爱恋、连同那破碎不堪的灵魂,尽数灌注其中!
这一剑,不求生,只求死!
这一剑,斩乾坤,断因果!
这一剑,只求——
斩断!
了结!
自由!
“斩尽……
“乾坤。”
无匹的剑意悍然爆发,吞没了一切色彩与声响。
顾清澄的长发如曼珠沙华般散开,巨大的光圈在她身后亮起,像太阳,也像月亮,熠熠生辉,带着无尽的希望与悲恸,向穹顶斩去!
剑落。
“轰——————————!”
一道剧烈的白光。
如开辟鸿蒙的第一缕光,又似终结纪元的最后一声叹息。
爱恨,桎梏,皇权,神器,万千烦恼,三十年纠葛,皆归于这毁灭的一剑。
世界在无边的白光与轰鸣中,失序、破碎、归于混沌。
顾清澄闭上眼睛。
乾坤阵哀鸣着坍塌。
在轰鸣声里,她这一生如长剑归鞘,于凌冽的华光中,倒映出所有她走过的路,爱过的人,眷恋的天下:
满天云舒云卷,正值盛夏,涪州的田野里麦浪翻滚。
平阳女学的书声从涪州传到京城,少女的笑语穿过织机的韵律,飘向远方。
边境,牧民抬起头,吹着悠长的骨哨,羊群如草原上的云朵。
南靖,空荡的皇宫里敲起丧钟,一声声,敲打着黄昏。
更远的西域,满身风沙的林艳书靠在骆驼背上,似有所感地望向东方,她翻开泛黄的信纸,执笔在风中写下了一行行墨迹:
“史书万卷,不过帝王家谱。所谓人间,不过一草一木。
“何谓昊天?何谓天下?
“不过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笔尖一顿,她扬起一个被风沙磨砺却明亮的笑容,添上最后一句,墨迹飞扬:
“顾清澄,我快回来了!
“想不想我?”——
作者有话说:从周四开始出差去武汉,到周日下午才回来,写得匆忙,燃尽了,后面有时间慢慢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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