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公主的剑 > 200-205
    第201章 北方有佳人 顾清澄,你看。


    祈安元年, 冬夜。


    大雪纷飞,天地肃然。


    秦棋画将自己裹成了粽子,怀里抱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箩筐, 笑眯眯地走到顾清澄的房门边。


    “侯君。”她咽回了到了嘴边的那声顾姐姐, 细声细气道, “末将秦棋画, 有事求见。”


    得到了屋内一声清冷的应允, 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顾清澄此刻仍在提笔伏案,见秦棋画入内, 随手将纸笔归置一旁:“何事?”


    “知知们烤了自己种的地瓜,让我送来给您尝尝。”她放下筐, 如数家珍地向外掏着,“还有新炒的板栗, 刚蒸的包子。”


    “学生们都吃过了?”顾清澄声音有着标准的温和。


    “都有,大家都有份, 这才给您送的。”秦棋画语气依旧恭谨,直到将筐中热腾腾的吃食都摆出来,才露出筐底一封牛皮信封, “末将真正来送的, 是林姐姐的信。”


    顾清澄的目光在那牛皮信封上停留一瞬,方才伸手接过。


    她拆信的动作不疾不徐, 与往常无异,秦棋画垂手侍立, 目光却忍不住试图从那永远平静的脸上,读出些带着“人”气的波澜。


    信纸并非中原的宣纸,却是泛黄的羊皮纸,林艳书的字迹飞扬跋扈, 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少女骑在骆驼上欢笑的模样。


    顾清澄读着信笺上的落款,眉心微微一动。


    林艳书?


    她忽然惊觉,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泛起涟漪……她却抓不住对应的面容了。


    初回皇城时,往事尚还分明,而随着时间流逝,两年过去,那些过往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而今除却皇城、第一楼,与昊天相关的种种,和日日相对的平阳军众之外,那些久未谋面的故人面孔,竟都似隔了层雾霭,在她脑海中渐渐淡去了。


    “侯君,有什么不妥吗?”秦棋画眼巴巴地问,“林姐姐这西行一去好几年,可是头一回来信呢,我可想她得紧。”


    顾清澄眸中金光腾起,随即又沉下,借着秦棋画的话,似乎终于将一些记忆里碎片对上了号。


    她垂眸继续读信。


    林艳书在信中并未诉苦,只说这西行沿途诸国,金银珠玉见了不少,她随行货物中最抢手的,却并非那些精巧玩物,而是寻常的越罗、蜀锦,乃至结实的麻葛。


    “胡商为了我们的蜀锦,竟愿以良马相换。清澄,你可知在关外互市,铜钱沉重且易贬值,唯有绫罗绸缎,才是以此通行无阻的硬通货。”


    顾清澄的指尖停在信纸的中段,那里有一段林艳书愤懑的感慨:


    “我这一路走,一路看,才惊觉世道荒谬。史官手中的笔,从来只为开疆拓土的将军勒石记功,却从不问那支撑百万大军的钱粮究竟从何而来。


    “世人皆以为国库充盈全赖农耕之利,殊不知,这天下真正流通的金银,并非深山所出的死物,而是出自女子指尖的活计。自古国税租庸调,男耕之粟由于路途损耗,多留于乡野充作口粮,唯有女织之绢、布、绵,轻便且贵重,被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师,充盈天府。”①


    “可笑庙堂之上的相公们,一面将男耕女织奉为天道,一面视妇功为末业小道。他们不见,那购买战马的万匹丝绸,是何人熬瞎了双眼织就!


    “……这天下,一半在田垄,一半在织机,只是掌犁者有名姓,纺织者却只剩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字罢了。”


    顾清澄读罢,久久未语。


    她转头看向窗外,女学工坊的灯火彻夜未熄,轧轧机杼声穿透寒夜,竟似金戈铮鸣,撞进帝国最深的脉搏里。


    “林姐姐说什么了?”秦棋画好奇问道。


    “她说,乱世之中,金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唯有纺织,才是民生军国之资。”


    “谁能把这件事做得更快、更好、更多,谁就握住了真正的命脉。这不是妇人琐事,这是……


    她停顿了一下,找到一个确切的词:


    “立国之本。”


    秦棋画挠挠头,似懂非懂:“织娘确实辛苦,往年蚕月我娘总熬得满眼血丝。”


    她忽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林姐姐是说,要用心纺织,更要善待织娘!”


    说罢抱起箩筐疾步往外:“我再去给工坊的姐姐们多送些吃食去!”


    房门开合间,最后一盏灯也熄了。


    黑暗中,顾清澄独坐案前,眼中金光如熔岩翻涌。


    “林艳书……”


    这名字在唇齿间碾磨,信中的字字句句化作钝刀,一下下剐着她的识海。


    那些尘封的记忆正疯狂撞击桎梏,莫名的熟悉感想要破闸而出,却又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死死按回水底


    头痛欲裂。


    她不记得了。


    记忆像是一本被撕去了前半部的书,只停留在回到皇宫的那一日。再往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叩问:除了林艳书,究竟还遗落了什么?


    可明明武艺未减,学识犹在,这世间的道理她都明晰,天下大势亦在掌中。


    可唯独有一些应当与她血肉共生,刻骨铭心的东西,消失了。


    胸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正从那个空洞里,无声无息地流走。


    不……不能忘。


    被金光长久压抑的银色月华一下下冲击着识海,一瞬间头痛欲裂,她猛地挥袖扫落案上文书。


    宣纸如雪纷扬,最终覆在那张摊开的疆域舆图之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那张舆图上,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朱红的线条。


    这是……她画的?


    顾清澄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中还握着朱笔,笔尖在无意识地颤抖。


    她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在每一个意识模糊的深夜,她都在这地图上做着同一件事。


    勾画,涂抹,再勾画,再涂抹。


    好像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她也曾这样坐在案前,划去了一些路,为了给故人留一条生路,一笔一划,算尽了天机。


    心底涌起难以名状的钝痛,这分明是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是她誓要完成的事。


    而今却被记忆生生抹杀,连带着那个该与之同行的人一起,再寻不见了。


    这一刻,有什么熟悉的情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着,但金光如牢笼,将她识海里翻涌的情绪死死镇压。


    可她的本能,却让她紧紧地攥着那舆图,握着笔,一遍遍,下意识地,画着在她的脑海中不能形成具体名状的线条,与遗忘抢夺着最后一点真相。


    真相是什么?什么是真相?


    回忆,回忆在极度的痛苦中一寸寸推进,她的胸腔里翻涌起血气,可她却始终不肯后退,在脑海中挣扎地拼凑着——


    皇宫,皇宫之前是荒山。


    荒山,她好像在荒山上,她好像跪在泥泞里,那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见过第一楼的四长老,和他们说过什么。


    谢问樵说了什么?孟沉璧做了什么?


    “你若想救他,便只能……”


    救谁?她为什么要救?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再往前,模糊的画面中,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倒在血泊中,还有一枚染血的玉牌。


    那是谁?


    是谁?


    记忆呼之欲出。


    头好疼……


    就在这一刹那,识海深处的金光如海啸般扑来,如神降般吞没了这最后一点挣扎。


    金光重新在眸中升腾。


    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和翻涌的血气消失了。


    顾清澄缓缓垂眸,指尖按在眉心。


    黑暗中只余她压抑的呼吸声,和识海中摧毁一切的金色火焰……


    北霖皇宫,御书房。


    窗外大雪压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顾明泽捏着手中的信笺,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为何,最近他总有一种错觉,明明朝堂还在手中,青城侯也去了边境,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可在这平静的表象下,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正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比如眼前。


    信是舒念亲笔,字字清晰,却不容置疑:明年六月之前,送琳琅公主往南靖和亲,否则他的身份将被公之于众,跌落皇位,万劫不复。


    过去他从来不敢问,只敢顺从,因为他是假的,皇位是偷来的,他在舒念面前直不起腰。


    可如今,或许曾经那个寄人篱下的质子江步月给了他某种刺激,他竟忍不住开始深想——


    为什么?


    如果琳琅是昊天唯一的血脉,第一楼和法相如此费尽周折地守护了她整整十五年,为何要在此时,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出北霖?


    送去那个刚刚登基的江步月身边?


    难道在那个老虔婆眼里,即便他坐拥北霖江山十七载,也依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难道在她看来,只有那个江步月才更有能力征服天下,才配得上辅佐昊天遗孤完成复辟大业?


    凭什么?


    他江步月不过是个在别国做了十五年质子的丧家犬!而他,才是这北霖的天子!


    顾明泽松开手,任由那团被揉皱的信纸滚落在地,起身将其碾入尘埃,如将那份屈辱与质疑一同踏碎。


    自那日起,他面对琳琅时,眼底便多了一抹晦暗难明的深意。


    他不再只是那个威严却偶有温情的皇兄,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她提及那桩无法回避的婚事。


    ……


    这一年的冬,格外漫长。


    顾明泽屏退了左右,独坐于琳琅对面,炉火烧得极旺,却暖不了琳琅惨白的脸色。


    “不去……我不去!”


    琳琅跪坐在顾明泽脚边,泪水打湿了他明黄的衣摆,“皇兄明明知道他心里只有顾清澄!明明知道他在大婚之日给了我多大的羞辱!让我沦为笑柄……为何如今还要我嫁他?!”


    “并非阿兄逼你。”


    顾明泽垂眸看着她,神情痛楚而无奈。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生生停住,如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朕是兄长,却也是北霖的皇帝。”


    “战火连年,百姓流离,唯有和亲,才能换北境安宁。”他闭了闭眼,“琳琅,大局为重。”


    “我不要什么大局!”


    琳琅尖叫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恐惧,“我是公主!是昊天最后的血脉!凭什么要我自轻自贱,去讨好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我只想要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阿兄,你不是最疼琳琅了吗?你救救我……”


    顾明泽凝视着她泪痕斑驳的脸,眼底深处暗流涌动。


    他缓缓抬手,替她擦去泪水,动作温柔如怜惜,却又在指尖流连时,透出一丝危险的越界。


    “阿兄自然想救你,可……”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几分自嘲:


    “若你我并非这皇室兄妹,没有这血脉伦常的束缚,阿兄便是拼了这皇位不要,也定要将你留在身边,护你一世周全。”


    琳琅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茫然抬首,仿佛听不懂这一句话的分量。


    “阿兄……这是何意?”


    而顾明泽再未回头。


    他直起身,转身踏入风雪之中,背影孤寂而决绝,仿佛方才那句低语,不过是压抑至深时的失言。


    琳琅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想起——


    多年前宫宴前,皇兄曾亲口说过:


    “你我血脉,本非同源。”


    ……


    冬日渐深。


    宫墙之内暗流涌动,私语窃窃,皆道圣上为护公主免于和亲,忧思过度,竟至咳血伤身。


    琳琅日日去御书房侍疾。


    药香袅袅间,她看着那个为了她对抗全世界的男人,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心中的依赖逐渐发酵成了一种病态的执念。


    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抛弃了那个女人,站在自己这边。


    他成了她在这冰冷宫闱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带着温度的特别。


    而这种特别,又与那句“本非同源”的暗示交织发酵,孕育出某种危险而叛逆的情感。


    时间开始微妙地流动。


    宫墙内冬雪化了,春日繁花开过,又渐次凋零。


    在某个春末的深夜,雷雨交加,至真苑的宫女惊慌来报,公主被惊雷吓到,心神不宁。


    顾明泽冒雨前去,身上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却在看到她苍白惊惶的脸时,展开干燥温暖的龙纹内袍,轻轻披在了她单薄的肩头。


    那一夜,他在外殿坐了很久,直到雷声渐歇,里间始终安静,但他知道,她没睡。


    几日后。


    又是一个闷热的夜晚,顾明泽屏退了左右,独坐灯下批阅奏折。


    琳琅推门而入时,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纱衣,长发未绾,湿漉漉地贴在脸侧。


    “皇兄。”


    她颤声轻唤,缓步走近,眸中含着几分醉意,却又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顾明泽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琳琅?这么晚了,你怎么……”


    “我醉了。”


    琳琅打断他,却是她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雷雨太急,我一个人害怕。”


    “那你回去,朕去殿外守着……”


    她却打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握住着他的掌心,贴上自己心口:


    “阿兄,我们……并非同源血脉,是也不是?”


    轰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了顾明泽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与痛苦。


    “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也不是?”她仰着脸,泪光盈盈。


    他想要抽回手,声音颤抖:“琳琅,莫要胡闹,你会毁了你自己……”


    “我不在乎!”


    琳琅猛地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这个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既然不是兄妹,那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分开。


    既然他是凡人,那她这个“神”,便赐予他永恒的资格。


    “阿兄……我不嫁旁人。”


    她仰起头,颤抖着吻上了帝王冰凉的唇角,献祭般低语:


    “只要我成了你的人,你便再也不能把我送给旁人了,对不对?”


    顾明泽浑身僵硬。


    “那些面首,我一个也未碰过……”她贴着他的唇轻语,“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可好?”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似乎在极力克制。


    但在琳琅看不见的阴影里。


    他的眼底,缓缓浮起了一种猎物终于入网的、毛骨悚然的平静与餍足。


    良久。


    帝王伸出手,抚上她颤抖的脊背,声音沙哑而无奈,仿佛是被迫接受了这悖德的沉沦。


    “……傻琳琅。”


    他反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夜雨倾盆。


    面具在黑暗中滑落,琳琅在呜咽里闭上眼睛,眼角却渗出一滴满足的泪。


    心中的快意如野草疯长,甚至盖过了羞耻。


    顾清澄,你看。


    这个你拼了命守护的兄长,这个你即便捧出一颗真心、却终究被弃如敝履的男人。


    如今,他是我的了……


    这一夜的雨,洗刷着北霖宫廷的琉璃瓦,仿佛要将那些阴暗处滋长的罪孽涤荡干净。


    水汽弥漫,不分南北。


    相较于北霖皇宫那压抑燥热的权欲暗流,千里之外的南靖御帐,却是一片清冷与孤寂。


    帐外夜风呼啸,帐内却静得只闻灯花爆裂之声。


    新帝江岚只穿了一袭单薄的月白中衣,外罩龙纹氅衣,并未束发,黑发如墨般散落在肩头。


    他正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


    舆图上,北霖、南靖乃至西域诸国的疆界分明,两年来,他在这上面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关于边贸、河道、赋税……他用最短的时间,将南靖打造成了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


    他的面容在烛火下半明半暗,昔日为质时的清隽轮廓犹在,眉宇间却已沉淀下帝王独有的深沉莫测,与化不去的孤寂。


    “陛下。”


    玄武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外,隔着帘幕低声禀报:“太后娘娘命微臣来问,与北霖当年的婚约,陛下打算何时履行?”


    他说的是太后,可字句里掩去的,是战神殿的野心。


    遗孤的身份再尊贵,也终究是一个要婚配的女人。


    只要这婚约如期履行,【神器】便断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江岚听着,没有立刻回话。


    他看着舆图上那相隔咫尺的距离,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缓缓浮起了一丝极淡的波澜。


    “明日,备马。”


    江岚淡淡开口,声音清冷,“朕要过境。”


    “过境?”玄武使一惊,“陛下是要视察前线?可如今两军对垒,刀剑无眼……”


    “不。”


    江岚转过身。灯火映照下,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以金线封缄的婚书。


    “战事不急。”他语气平静,“既是北方有佳人,朕诚心求娶。这封婚书,由使者呈送是礼数,由朕亲自去送,便是诚意。”


    玄武使彻底愕然,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天子以身犯险,深入敌国边境?只为送一封婚书?


    这打破所有筹谋的举动近乎儿戏,可当他触及帝王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意时,所有谏言都哽在了喉间。


    细细思量,此举虽出人意料,却并无不妥,反倒让这桩联姻显得愈发郑重其事。


    “臣……遵旨。”玄武使深深垂下头,“只是,陛下欲往何处?北霖边境线漫长……”


    江岚已然回身,重新面向舆图,他提起朱笔,在代表边境的蜿蜒线条某处,轻轻圈了一个极小的圆。


    那里,是平阳军驻防的区域,也是青城侯的辕门所在。


    “去。”


    他放下朱笔,看着那个红圈,声音穿透了春夜的寒风:


    “把拜帖递过去。”


    “就说南靖天子,携重礼相赠。”他笑着,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是战是和,是接是拒,不妨当面说个分明。”


    ……


    祈安二年,春。


    北境的冰面才开始解冻,山间草色新绿,却掩不住肃杀的兵气。


    平阳军的中军大帐外,列阵森严。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二十余黑骑如墨线割裂春光,在辕门外齐齐勒马。


    尘烟散尽处,但见众骑拱卫着一人一骑。


    正是南靖新帝,江岚。


    他未着帝王冕服,仅一身利于远行的素色劲装,墨发以玉簪简单束起,几缕碎发被风吹拂,贴在清隽的侧颜上,虽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份久居上位的疏冷。


    辕门守将早已得报,按刀肃立,目光复杂地在这位不请自来的南靖天子与其随从之间逡巡。


    “来者止步!”


    守将厉喝一声,手中长枪一横,“此乃平阳军重地,无关人等……”


    “南靖国主亲临,”玄武使上前打断,声音平稳,“请通传青城侯。”


    “不得无礼。”


    一道清冷如碎玉的声音,自营帐内传来。


    辕门大开,营帐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没有多余的排场,顾清澄就那么走了出来。


    一身轻甲,未佩披风,整个人干净利落得像一把刚磨好的刀。


    她在马前十步站定,抬眼。


    四目相对。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弦,崩到了极致。


    “南靖国主?”


    顾清澄先开了口,她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生分到了极点:


    “外臣顾清澄,见过陛下。”——


    第202章 绝世而独立 “我也绝不会认错我的妻子……


    三年。


    九百多个日夜。


    这九百多天, 他在血腥的权谋与冰冷龙椅之上,靠着反复描摹重逢的场景,才将支离破碎的自己勉强拼凑完整。


    他设想过千万种可能——


    她或许会错愕, 震惊, 甚至是满眼恨意, 冷语讥诮, 或许……她有难言之隐, 他们之间仍有转圜。


    却从未料到,是今天这般平静的“无”。


    一句清清冷冷的“外臣”, 将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开。


    江岚勒住缰绳的手指轻轻一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瘦了。


    北境的风霜削尽她最后一丝柔软, 眉宇间的锋芒更胜当年。


    可那陌生而恭谨的姿态,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晨风依旧在吹, 门内的人依旧维持着一个恭谨的姿态。


    江岚终是微一点头,示意她免礼。


    垂眼下马时, 撞进那双他曾在黑暗中无数次吻过的眼睛。


    那双眼睛覆着一层极淡的金色,清澈见底,也空茫得彻底。


    她礼貌地看着他, 就像看辕门上任何一面令旗, 平静疏离,不带任何属于他们过去的情绪。


    他能读出来, 那双眼分明写着,她忘了。


    在他念念不忘的日日夜夜里, 她已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江岚淡淡地别开了眼,心里泛起一些自嘲。


    也对,他在期待什么?


    “青城侯,”他开口, 声音染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别来无恙。”


    “托陛下洪福。”顾清澄放下手,将眼中那抹困惑掩饰得滴水不漏。


    “陛下轻骑简从,亲涉险地,言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为宣战,是为议和,还是……”


    字字如冰,在他眼中寸寸砌成看不见冰墙。


    “为一个旧约。”


    江岚打断她,缓步走向她。


    她恪守礼数站在原地,他却径直跨过那道君臣该有的距离。


    他的影子覆下来,帝王的威压里裹挟着只有她能看懂的不甘与怒意。


    “如今两国陈兵对垒,耗费钱粮无数。朕今日来,是想问侯君——”他逼视着她,“这北霖的边境,侯君打算守到几时?”


    顾清澄眼底的金光微微闪烁,似乎对这冒犯的距离感到不适。


    片刻后,她侧身,让出一条道:


    “既然陛下是为两国苍生而来,那便请帐中一叙。”


    江岚看着漠然回退的她,眼里的阴翳浮起,又强硬地被按下。


    然后勾唇一笑,在众将士注视下,朝她指引的方向迈步而去。


    素白的衣袂掠过她的薄甲。


    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的脚步终究是微微一滞——


    “你当真……无话要说?”


    低哑的嗓音只够她一人听清,尾音咬着她的名姓:“顾清澄。”


    顾清澄侧脸看他背影,声色平静:“陛下的意思是?”


    清冷话音荡入所有人耳中,如一捧雪水,浇灭了最后一点余温。


    江岚的脚步停住了。


    他背对着她,颀长的身影在晨光中凝定如雕塑。


    这一瞬间,他耳畔万籁俱寂。


    三年前荒山上向心一剑的寒光,与他脑海中仅存的妄念,彻底重合。


    既然她能毫不迟疑地挥剑相向,既然她将过往抹杀得干干净净……


    他又何必,作茧自缚?


    她是青城侯,是北霖最锋利的刀,他是南靖的帝王,是棋盘对面的执棋人。


    他们之间,早该如此。


    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下一瞬,他又是那个高坐明堂,算无遗策的南靖帝王。


    温润如玉,却凉薄至极。


    他缓缓地转过身。


    “朕的意思是,”他不再看她,“朕改主意了。”


    “今日风急,恐非详谈之机。”


    说罢,他亦不等她回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坐骑。


    “回营。”


    他勒转马头,声音清晰落下。


    二十余黑骑应声而动,簇拥着他,如来时一般迅疾沉默,如来时一般割裂晨光,转眼便消失在辕门之外的风沙尽头。


    来得突兀,去得决绝。


    仿佛千里奔袭,只为求一个答案。


    而如今,结果已明。


    顾清澄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辕门外,许久未动。


    “侯君,”秦棋画凑上来,“那就是南靖的皇帝?”


    顾清澄微微颔首,秦棋画小声嘀咕道:“好生无礼。”


    “取我纸笔来。”顾清澄并未理会她,金瞳微敛,“许是我们招待不周,惹了圣怒。我修书致歉,你速送往南靖大营。”


    秦棋画抱着信笺出门时,终究是忍不住撇撇嘴:


    “侯君,您从前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目中无人?”


    顾清澄转身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们,见过?。


    “陛下。”


    夜色深沉,玄武使躬身立于帐外:“明日卯时便可拔营启程,不必在此多作停留。婚书已遣快马先行送往平阳军中辕门下,想必此刻已至。”


    他稍稍直起身,语气里透出不满的微末僭越:“那青城侯既如此无礼,晾她一夜也好,明日……”


    “跪下。”


    话音未落,帐内传来新帝冷冽的声音,那素来温润的声线此刻寒意彻骨。


    “谁准你擅作主张?”


    玄武使甚至未及反应,双膝已然触地,他跟随这位杀伐决断的新帝从政变到征战,两年有余,无往不胜,以至于他将无条件的臣服刻入骨髓。


    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之怒能凛冽至此。


    “臣以为,这遗孤的婚约,越早确定越好。”他硬着头皮维护着本能利益,“如此,两国休战,公主和亲,百害而无一利。”


    “你回去罢。”


    帐帘并未掀开,里面的人甚至没有走出来。


    玄武使一怔:“臣……”


    他意识到了什么,伏低身体颤声道:“陛下!臣誓死护卫陛下安危!”


    “明日,换白虎来。”


    江岚的声音轻若飘雪,却让玄武使如坠冰窟。


    旁人不知,他却明白,只将他调离御前,便是让他这两年形影不离的追随,尽数抹去。


    夜风无声无息,帐内却再无声音。


    玄武在门外跪了许久,终是踉跄着退下。


    “臣,遵旨。”


    御帐内灯火如豆,江岚的眼底墨色翻涌。


    他站在舆图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描摹过边境的山川河流。


    恍惚间,他想起的却是与她挤在陋室中对弈的光景,他们肩并着肩,在舆图上推演天下大势,那时晨光熹微,她眼里有光。


    而今日重逢,她眼中已寻不见半分破绽。


    他回想起荒山诀别时,她提着剑,他尚能从她眼中窥见一分挣扎和痛苦。


    那时她至少还想杀他——


    或许群敌环伺身不由己,或许另有隐情。


    这些,他都能明白,也愿意去明白。


    可今日重逢,她眼中连那一点杀意都已消散殆尽。


    江岚眼底最后一点微澜,也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婚书。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胸口的伤痕之上。


    战神殿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玄武是怕他犹豫反悔,才这般急切地将婚书连夜送出。


    可他生性冷情,从未,也从未想过要娶她之外的任何女子。


    那份他亲手写就的婚书,虽是按国礼制成,以金线火漆封缄,庄重华美。


    可无人得知,那薄薄的内页上,落的却是她的闺名——


    他本想着,若借此机会再见一面,将这些年所有未能言明的、亏欠的、挣扎的都一一说尽,再将这婚书亲手递到她掌心。


    那夜“再不分开”的承诺他始终记得,分别近三年,他殚精竭虑,踏过尸山血海,所求不过是以这万里江山为聘,亲手铺就一条再无风雨相摧的路,通向她身边。


    这家国天下、爱恨情仇,都无需她来背负。


    只要她肯点头,所有的路,他一个人都能跨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可今日,她看他的那一眼。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将他所有日日夜夜不曾宣之于口的念想,击得粉碎。


    也罢。


    阴翳在一寸寸淹没了江岚眼中最后的清明。


    她不是不在乎吗。


    那便如她所愿。


    像她这般忠于北霖的“纯臣”,必会恪守臣节,不会私拆这代表两国盟约的金漆婚书。


    她既已毫不在意,那便让她亲手将这份“和亲之约”,呈递给她所效忠的朝廷吧。


    至于那内页上截然不同的名字,那场只有他一人记得的长夜之约,连同他这些年所有的颠沛与孤注一掷……


    就都随着这份她永远不会打开的婚书,一同葬送。


    她那样的人,大抵是不会心痛的。


    江岚缓缓抬起眼,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面上再无波澜。


    温润而冰冷。


    ……


    “陛下。”有亲侍在帐外禀报,“青城侯的拜帖。”


    江岚神色微怔。


    本能地想拒收与她有关的一切消息。


    却终究,对着将熄的烛火,缓缓展开信笺。


    依旧是他熟悉的字迹,字体清隽,如那人眉眼。


    信中措辞陈情有礼而疏离,不过是些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帝王亲临,营帐简陋,初见陛下,不知礼节,恐有怠慢。


    言语寥寥,乏善可陈。一看就是草草写就,为全君臣礼节。


    倦意漫上心头,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将信笺递向跳动的火舌。


    烧了吧。连同这点可笑的,自作多情的怔忡,一起烧了干净。


    他的右手腕上,始终盘踞着一条红蛇的印记,但唯有他知道,血契已解,如今的印记,不过是那日用火舌烫出的伤疤。


    一字一句,火舌里挣扎,映得他的眉眼冷漠而疏离。


    直到目光定格在:初见。


    火焰跳动着,恰将这二字无情地吞噬。


    江岚蓦地起身,几乎是本能地用掌心将那火舌扑灭。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有一股比疼痛更尖锐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侥幸的战栗……自他的心底,颤抖着,挣扎着,叫嚣着,顺着血脉,一路逆流而上,瞬间洞穿了他的识海!


    他急促地摊开手掌,不顾灼烧的伤口,死死盯着那残存的纸片。


    “初见陛下,清澄惶恐。”


    不是再会,不是久违,甚至不是别来无恙。


    他们曾见过千千万万面,在四下无人时,又或是在万众瞩目时。


    若她是有意为之,以她素来的谨慎,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措辞错误。除非……


    除非在她现在的认知里,今日辕门外的那一面,真的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南靖国主”。


    “初见……怎么会是初见?”


    江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竟撞翻了案几上的笔架。


    墨汁泼洒,正如他此刻一片狼藉的心。


    他想起了今日她那双空茫的金色眼瞳,想起了她那种毫无破绽的疏离,想起了他说“别来无恙”时她一闪而过的疑惑。


    原来她不是无情。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所有的失望与不甘在这一瞬间化作了令人窒息的恐惧——


    如果她忘了,那这两年她与他陈兵边境,究竟在等待什么?


    如果她忘了……那现在这具躯壳里装着的,究竟是谁?


    他要见她。


    现在。立刻。


    不容耽搁。


    江岚骤然抬首,眼中阴翳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与决然。


    “送信的信使何在?”


    “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此信使行迹仓促,必有蹊跷。备马!”


    “陛下!夜色已深,边境险地,万万不可亲身涉险!有何指令,臣等万死不辞,定当……”


    “陛下!陛下三思啊!”


    “……”


    九百六十一个日夜。


    他数着日子等她回头,却从未想过,她可能早已,回不了头。


    在近侍的劝诫声中,马蹄声如泪雨,带着不顾一切的疯魔,向夜色中挥洒而去。


    ……


    他不是没有这样狂奔过。


    第一次,是在北境的雪山,寻遍虎符听闻舒羽死讯时,他冲破身份的枷锁,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心。


    而这一次,他只恨这马不够快,恨这夜色太长。


    最恨的,却是自己


    恨自己明明曾握紧过她的手,触到过她最柔软的内里,却仍会被猜忌蒙蔽,被自负裹挟。


    恨自己方才为何要用那所谓的帝王尊严,去试探一个正在消亡的灵魂,更恨自己用那纸婚书,去刺痛一颗早已装满他的心。


    他若是早一点看清……若是早一点……


    “驾——!”


    几十里不休的疾驰,战马终是力竭,在悲嘶中跪倒。


    江岚在黑暗中抬眼,终于看见了前方那个疾驰的身影。


    秦棋画,她身边的那个小斥候。他认得。


    他颤抖着将最后的水淋在马鬃上,踉跄起身,向那道身影奔去。


    ……


    今日回程不急,秦棋画未用全部脚力。


    在一路狂奔中,她察觉了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心弦绷紧收紧了。


    “什么人!”


    她在黑暗中驻足,反手摸出长刀,向浓黑的夜色中刺去。


    在黑夜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眉眼。


    惊得她险些将手中的刀掉落。


    “南靖……南靖皇帝?”


    秦棋画的声音变了调,长刀虽未收回,却僵在半空。


    眼前的男人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那一袭素衣被荆棘划破,沾满了泥泞与草屑,发髻散乱,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男人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像漏了风的风箱。那双惯常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焦灼。


    “带我回去。”


    江岚上前一步,全然不顾那指着自己咽喉的刀锋,声音沙哑如吞炭:


    “我要见她。”


    “……我要见她”


    “你疯了?!”秦棋画吓得后退半步,握刀的手都在抖,“这里是平阳军防区!你是敌国君主,与自投罗网何异……”


    她仓皇四顾,冷汗浸透后背。


    有埋伏,一定有埋伏。


    堂堂一国之君,弃马夜奔,只身闯入敌军腹地,就为了……追上她一个小小的斥候?


    “不必找了,就我一人。”江岚平定下语气,反手握住她的刀锋,抵在自己咽喉,“你若想,此刻便可取我性命,去换你的无上军功。”


    秦棋画哪里敢信,被他的疯魔吓到,转身弃刀便逃。


    “秦将军!”


    江岚在身后唤她。


    身后传来的呼唤让她脊背发凉,脚步愈发急促,只恨不能立刻远离这个疯魔之人。


    “求你。”


    风声中飘来的卑微语调,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放慢了步子。


    “……我求你。”


    这声不同寻常的哀求终于击碎她所有防备,让她战战兢兢地转身。


    “你……”


    见她缓缓转头,这位九五之尊,在荒野的寒风中,对着一个敌国的小将,缓缓弯下了脊梁:


    “那封婚书……有问题。”江岚眼中的疯狂已被哀求取代,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编织着蹩脚的理由:


    “条款有误,干系重大,必须立刻更改,否则会害了她,会害了北霖……”


    “什么婚书?你到底在说什么?”秦棋画只觉得荒谬,“有问题你明日再来便是!你是皇帝,哪有半夜三更……”


    “我求你。”


    这声哀求比前几声更为缓慢,却重若千钧,她眼睁睁看着这位君王的双膝,正一寸寸沉向冰冷的地面。


    秦棋画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懵了。


    “只有秦将军你,能带我去她身边。”


    他看着秦棋画,眼里的决绝在黑夜中亮得惊心动魄:


    “你就说我是你新收的马前卒,是你的亲卫,是个哑巴……是什么都行。”


    他一定要去见她,哪怕是用最卑微的方式。


    “秦将军,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或者带我进去,她就在那里,你随时可以看着我,若我有半分异动,你和她……都能立刻取我性命。”


    他顿了顿,气息不稳,却将最后的话说得清晰无比:


    “你检查,我手无寸铁,只求……见她一面。”


    秦棋画握着刀,僵立在荒野寒风中,看着白日高高在上的,如今跪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却目光如炬的帝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最终被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那句“会害了她”生生截断。


    这太疯狂了……她做不到自己决断,她应该禀报侯君。


    良久。


    她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你……起来。”她的声音干涩,“跟在我身后三步,不许抬头,不得出声。”


    江岚眼中那簇几乎要熄灭的光,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依言起身,拍去膝上尘土,沉默地站到她指定的位置,垂下头,将所有帝王的棱角尽数收敛。


    夜风呼啸,卷过茫茫荒野,吹向平阳军营亮着孤灯的帐中……


    中军大帐早已陷入黑暗,唯有内室一角,那盏如豆孤灯明灭不定。


    顾清澄未就寝,只卸了甲,一身黑衣,独自坐在案前。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闪着白日的情景,擦肩而过的衣角,转身时疏离的眼,和他那句几不可闻的低语。


    “你当真……无话要说?”


    “顾清澄。”


    她那时听见了,却不知如何作答。


    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她似乎是有答案的。


    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闭了闭眼,试图压下脑海里翻涌的不适,指尖却无意识地蜷起,抵住了冰冷的桌面。


    再睁眼时,眼底金光不受控制地流转起来,比平日更亮,也更乱。


    从前,见过?


    秦棋画的无心之语,像一颗种子,在识海的裂缝中疯狂生根。


    头好痛。


    几乎是下意识地,顾清澄将那桌面上的舆图摊开,指尖一遍遍抚摸着其上的朱笔勾勒的轨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那窒息的混沌中,抓住一线生机。


    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总觉得,好像距离真相更近了些。


    她紧紧地握住朱笔,强迫自己直视着舆图上的血红的痕迹——


    那上面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有无数被她亲手抹去的笔画,而另一条,她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


    她究竟是谁?


    她本该做什么?


    她遗忘了什么?


    那个重要的同路之人,究竟是谁?


    心念方起,如同触动了某个毁灭的开关!


    胸腔里瞬间翻涌起滚烫灼烈的血气,直冲喉头,金光流转,识海里的裂缝疯狂地撞击着,一下一下,痛不欲生。


    如刮骨疗毒,她却在这样的煎熬中固执地逆向推进记忆,要以血肉之躯撞开那扇尘封的记忆之门。


    她挣扎着想看清,那些被自己亲手抹去的轨迹,究竟指向何方?


    在那座荒山之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嗡——”


    识海中的轰鸣声愈发剧烈,顾清澄死死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却在混乱中,触到了案边那卷冰凉硬物。


    那是南靖使臣方才呈上的密函,牛皮纸包裹,她方才心神恍惚未曾细看。


    而这一刻,指尖触及封蜡,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顺着经脉直刺心脉。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它。


    别看。


    心底响起尖锐的警告。


    看了会死。


    可她的手却不受控制,颤抖着,缓缓挑开了那枚代表着两国盟约的封蜡。


    红。铺天盖地的红。


    如残阳,似朱砂,如心头的血。


    封皮滑落的刹那,四个端正墨字刺入眼底——


    和亲婚书。


    “啪。”


    金线火漆的婚书跌落在地。


    这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悲恸自胸腔冲上头颅,顾清澄猛地弯下腰,耳中嗡鸣如潮,眼线虚幻撕扯,失焦,聚焦。


    婚书。


    那人口中的旧约竟是婚书。


    南靖国主,与北霖公主的婚书。


    这两个字像是最恶毒的咒语,瞬间引爆了她体内所有混乱的力量!


    心脏处传来的不再是钝痛,却像是一只生着倒刺的铁手,生生探入她的胸膛,握住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然后——


    狠狠捏碎。


    痛。


    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黑色的衣衫。


    这种痛,比万箭穿心更甚,比凌迟处死更烈。它不来自于皮肉,却来自于灵魂深处那个空洞。


    为什么会这么痛?


    明明只是一封婚书,明明只是别国的皇帝要娶妻,与她何干?


    可泪水为何失控?


    为何想到他执笔在婚书上落下他人名姓,便觉……她的一部分,正在一寸寸悄然死去。


    她痛苦地低吟出声,指尖嵌入了那舆图之中,将那条模糊的生路,抓得支离破碎。


    “侯君!”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慌乱地掀开。


    秦棋画一身寒气冲了进来,一眼便看见了顾清澄痛不欲生的模样,以及地上的红色婚书。


    她大惊失色,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一脚将那婚书踢远:


    “别看!侯君别看!”


    顾清澄在这声惊呼中,艰难地抬起头。


    汗湿的乌发黏在颊边,脸色惨白如纸,眼底那一贯冷漠的金光此刻全然破碎,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令人心碎的赤红。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了秦棋画。


    以及——秦棋画身后那人。


    粗布衣衫,泥泞满身,他低着头,身形僵硬如石。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顾清澄的瞳孔剧烈收缩。


    明明那人低着头,明明那人衣衫褴褛,明明那人狼狈不堪。可就在看到他的一刹那,胸腔里那股足以致死的剧痛,竟然奇迹般地凝滞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本能——


    刻在骨血里的亲近。


    烙入灵魂里的危险。


    是他。


    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源头。


    “锵——!”


    寒光乍现。


    顾清澄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手腕一翻,七杀剑化作一道流光,带着无双的怒意,直直地指向了那个男人的咽喉!


    剑气激荡,激得那人额前的乱发飞扬,露出了一双布满血丝、同样盛满了痛楚的眼睛。


    秦棋画吓得魂飞魄散:“侯君不可——”


    “谁让你带他来的?”


    顾清澄的声音沙哑破碎,却冰冷至极。


    她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非是虚弱,却是用尽全部的意志,克制着想要拥抱,或是想要杀了眼前这个人的冲动。


    她死死盯着那人,一字一顿,如刀刮骨:


    “秦棋画,滚出去。”


    剑刃抵上喉结,沁出一线血珠:


    “你……留下。”。


    帐帘在身后慌乱地落下,隔绝了秦棋画离去的脚步声,也将这方寸天地,封锁成一座只属于两个人的孤岛。


    顾清澄握剑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想要质问。


    问他为何要来,问那封婚书算什么,问为何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便会痛得几欲碎裂。


    “南靖的皇帝?”


    她竭力维持青城侯的威仪,声音却轻若游丝,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你也,想死吗?”


    江岚没有说话。


    他未看抵在喉间的七杀剑,亦不管那一线正顺着脖颈流下的血痕。


    他只是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惨白的脸,和染血的唇角。


    他知道,她已不记得他了。


    遗忘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告别。


    剑锋只需再进一寸,便可轻易贯穿他的咽喉。


    可他浑不在意。


    就这般贪婪又哀切地凝望她,仿佛能得此一瞬的注目,纵死亦甘之如饴。


    顾清澄握剑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剑尖抵着帝王的喉结,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终结这场乱世的纷争。


    可她的手在抖。


    仿佛这把剑有千钧之重,又仿佛眼前这个人,是她用尽毕生力气也无法斩断的劫。


    “为何要来。”


    “既已离去,为何还要来?”


    夜风穿过帐隙,吹动灯焰。


    在明灭的光影里,在剑与血的僵持中,江岚干涸地开口。


    “……小七。”


    “我想你了。”


    这声呼唤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穿透九百余个日夜的尘埃,沉沉坠入她耳中。


    那一触即发的杀意,也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奇异地凝滞了。


    空气不再流动,时间被拉长,扭曲。


    顾清澄眉心微动,眼底闪过一丝陌生的恍惚。


    小七?


    那是谁?是他在透过自己,呼唤那个让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来见的故人吗?


    “你认错人了。”


    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试图斩断这荒谬的牵扯。


    可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江岚忽然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新旧伤痕的手,没有碰剑,却是对着她的脸,在半空中极缓慢地描摹了一个轮廓。


    一个虚空而圆满的弧度,恰好框住她苍白的脸。


    “没认错。”


    江岚隔着一剑之距的虚空,深深地望进她破碎的金色眼瞳,声音沙哑而笃定:


    “就算你忘了自己是谁……”


    “我也绝不会认错我的妻子。”


    那两个字像是一阵凉风,吹入顾清澄彻底混乱的识海之中。


    一根羽毛,足以压垮不堪重负的泰山。


    那些被封印的爱恨,压抑了许久的血气,在这一撩拨之下,如洪流般涌上胸腔。


    剧痛轰然决堤。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洒而出。


    顾清澄眼底的金光瞬间溃散,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如折翼之鸟般向后坠落。


    “清澄!”


    所有的执念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改了口,纵身接住了她。


    怀抱带着风雪的寒意,怀中人熟悉得令人落泪。


    江岚单膝跪地,将她牢牢圈进臂弯,下颌抵着她汗湿的额发,冰冷地相贴着。


    他抱得那样紧,似乎只要松手,她就会化作烟尘消散。


    颤抖再难掩饰。


    他嘶哑的嗓音里裹着失而复得的惶然,更多的,却是看她受苦的剜心之痛:


    “对不起……清澄……对不起。”


    悔恨、惊惧、怜惜……


    所有情绪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低下头,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角,一寸寸贴近她。


    没有丝毫情欲,唯有跨越身份、时光与遗忘的确认。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混着滚烫的湿意,落在她颤动的睫羽之间。


    “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说:吐血码字中


    第203章 一顾倾人城 明知棋局千变,仍想赌一颗……


    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唇畔的血痕, 那双素来冷峻的眼眸,此刻竟也泛起微潮。


    他原以为,他合该先夺回南靖的皇位, 再剑指北霖, 如此便能护她周全, 也再无人敢将他们分离。


    却忘记了她的战场比他的更凶险, 他却拖到今日才来到她身边。


    他不敢想她遭受了什么。


    而与她遭受的一切相比, 他所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苦难?


    她的呼吸清浅,安静地窝在他怀里, 像是累极了。


    江岚不敢再出声,亦不敢放手, 就这样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就如过去的许多次一样。


    将她抱起, 才发觉怀中人的身躯竟已轻如一片羽毛。


    她的肩那么薄,是如何扛下了那么多爱恨, 在被剥夺记忆的绝望中一日日苟活?


    他忧心她的状况,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脉搏,竟再无经脉断绝之相, 反倒沉稳有力, 一下一下,如淤塞已久的泉眼终得疏通。


    所幸……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侯君——!”


    帐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一直在帐外焦灼徘徊的秦棋画,终究是按捺不住闯了进来。


    却看见那个一身素衣的南靖帝王, 正以一个极度亲密的姿态抱着她,额抵着额,十指交错,分明是久别重逢的模样。


    那把凛冽无双的七杀剑, 此刻安静躺在地上,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秦棋画见此情景,意识到自己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事,脸色蓦地烧起。


    不对,南靖皇帝……和她的侯君……


    他们……!!??


    一时间脑子无法处理过载的信息,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小秦将军,辛苦你取些安神汤来。”江岚回首看她,面上早已无方才的焦灼之相,反倒如静水明月,虽满身尘灰,却令她莫名心安。


    “她方才呕出淤血,现已无碍,许是太久未曾好好歇息了。”


    “啊,啊好。”


    秦棋画愣神应下,就这么恍恍惚惚地退出了营帐。


    走出好几步她才猛地惊觉,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听从了这个捡来的南靖皇帝的差遣,


    但是……


    她回想起方才那一幕——侯君在他怀里,神情安稳舒展,确是她在侯君脸上从未见过的宁静。


    可是,这姿态……


    天爷啊!这和通通通通敌叛国有什么分别!!!


    秦棋画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用了半息的时间,决定将她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死也不让外人知晓。


    待她捧着汤药入帐时,江岚已将人安放在了床上,仔细掖好被角,手指依然与她紧紧相扣。


    烛火明明灭灭地洒在他侧脸上,如一尊沉默温柔的守护神像。


    秦棋画看着这一幕,原本到了嘴边的驱逐令,硬生生软了几分。


    “你……该走了。”


    她压低声音,别开眼睛,维持着作为北霖将领的立场,“若是被人撞见南靖皇帝在此,侯君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知晓。”江岚声音温和,“总归,多谢小秦将军。”


    秦棋画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与侯君……究竟是何关系?”


    她看着江岚坦然的神色,眼中满是替自家侯君的不平:


    “外界都传你要迎娶琳琅公主,南靖的大军又压在边境……你若真心悦她,为何要这般逼她?”


    “若你只是与她逢场作戏,”秦棋画语气严肃,“我平阳军绝不答应!”


    江岚见她真心相护的神色,眼底浮起一抹慰意。


    “我从未想过逼她。”


    他目光落在跌落的婚书上,轻声道,“小秦将军若有疑虑,不妨亲自展开一观。”


    秦棋画犹豫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捡起那封金线封缄的文书。


    当她看见婚书内页,那赫然写着的“顾清澄”三字时,呼吸猛地一滞。


    她猝然回头,正对上江岚含笑却笃定的眼。


    “你当真是疯了!”秦棋画终于放下了戒心,“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震荡?”


    “更何况,你是南靖的皇帝,她是北霖的侯君……”


    “那又如何?”


    江岚淡淡接过了话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榻上的人。


    “他人如何想,并不重要。”


    他替顾清澄掖好被角,神色淡然,如天经地义:


    “我本就是她的。


    “这一点,谁也改不了。”


    秦棋画被他这股理所当然的劲儿堵得哑口无言。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觉得传言中那个冰冷无情的南靖新帝,似乎并无那般可憎。


    至少,他看侯君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可是……”秦棋画皱起眉,“侯君从未提起过你。甚至今日见你,她也……”


    也像是完全不认识一样。


    江岚眸光微黯。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秦棋画轻声问道:


    “小秦将军,这两年你常伴她左右。


    “你可曾发觉……你家侯君,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是何意?”


    “换言之,”江岚沉吟着,“她可曾遗忘了某些重要往事?”


    闻言,秦棋画心头猛地一跳。


    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如流水般在脑海中展开。


    是了,她早就反反复复地察觉着,那个会弯着眼睛笑的顾姐姐虽看似归来了,却从未真正回来过。


    如今存在他们眼前的,是那个孤独而正确的青城侯,永远精准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期待,做出无比正确的反应。


    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一个战争机器,或是一尊神像。


    但秦棋画从来都不敢深想,更不敢问。


    如今被江岚一语道破,她只觉背脊发凉,所有的异常都找到了严丝合缝的解释。


    难道……她是真的忘记了吗?


    念及此,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小秦将军也发觉了?”


    秦棋画沉默不语,但那微微发颤的唇线,恍惚的眼神,早已道尽一切。


    “她并非生来无情。


    “大抵是病了。”


    江岚转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心心念念的病颜之上。


    秦棋画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帝王凝视侯君的眼神,心中百转千回,难言的自责几乎要将她淹没。


    竟是这样……


    可笑自己朝夕相伴这么久,竟从未看透分毫。


    最知她冷暖的,竟是眼前这敌国的君王。


    江岚眸色微沉,声音里揉进几分恳求:


    “容我再陪她一炷香的时间。”


    他收拢掌心,将那只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将人从神坛上拽回人间。


    “……我明白了。”


    秦棋画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眼底的泪意。


    “我去帐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她看了一眼江岚,低声道:


    “晚些时候……我送你出去。”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身后的二人。


    帐内重归寂静。


    ……


    江岚缓缓起身,将她的剑捡起,小心翼翼拭净了,放在她手边。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侥幸。


    哪怕她的记忆失去了,身体却还是忘不了他——


    那柄从不离身的七杀剑,唯有在他身侧时,才能离手,此刻她呼吸绵长,睡颜竟比执剑时更显安宁。


    他凝视着她的安静的睫羽,忍不住俯下身,想触碰她清冷的轮廓。


    却又在近在咫尺时戛然而止。


    好怕。


    好怕她突然醒来,用她眼中的陌生,搅碎他这偷来的重逢。


    他就这样凝视着她,呼吸极轻,不敢惊动她分毫。


    ……


    良久。


    他的目光滑向她的桌案。


    在他进来前,她便伏在那里,似是正承受着某种煎熬。


    桌上有一副舆图。


    他本不该窥探军机,可其上面目模糊的抓痕,却刺痛了他的双眼。


    究竟是什么……值得她耗尽心血,痛到如此失控?


    江岚无声地掌起将熄的灯盏,俯身细看。


    灯火晕开的瞬间,他的呼吸凝滞了。


    这哪里是舆图?分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天人交战。


    千千万万笔朱红线条交错纵横,有的笔触锋利如刀,有的却颤抖凌乱,仿佛是理智与本能在殊死搏斗。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两条路线。


    第一条,笔触清晰果决,应是早期神智尚明时所绘,那是一条标准的北伐征伐路线:自边境起兵,连破数州,锋芒直指北霖皇城。


    这与当年贺千山谋逆的路径几乎重合。


    它是最快的路,也是最血腥的路。然而这条清晰的坦途之上,却横亘着无数道深深的刻痕,有刚刚画就时划去的,有些则是后来反复添加的。画下,否定,再画下,再狠狠划去,朱砂层层覆盖,可见绘制者在无数个日夜中,在与这条注定的路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对抗。


    而另一条路……


    江岚的视线凝住了。


    那是一条他从未在任何兵书上见过的路。


    它弃了宽阔官道,从边境迂回至青峰山,转道陵州,穿越雪山密林,完全绕开所有军事重镇与关隘,最终如涓涓细流,无声汇向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


    天令书院。


    这条路线显然被反反复复地描摹过,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


    江岚看着那路线,眉心微蹙。


    这分明不是一条常规的行军路线,优点却是能绕过所有关隘,直通……书院?


    他沉沉地看着书院。


    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回,他想起了几年前的大婚之上,他们浑身湿透,并肩从皇城地下的暗河密道死里逃生,而那条绝密通道的出口,正是天令书院第一楼之下。


    这是一条只有他和她才知道的路。


    也是一条能绕过皇城铜墙铁壁般的防线,兵不血刃,直插心脏的生门。


    他也想起,在荒山的小屋里,她曾与他并肩坐在旧舆图前,曾红着眼眶对他说:


    “江岚,我想复仇,想要解脱,想要自由,日日夜夜都想。


    “可贺珩的死让我明白,如果只是杀戮,牺牲的便不止是他一人……


    她还说:“如果这天下不容你我,我便为我们找一条路。一条不必牺牲所有人,也能抵达终点的路。”


    “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


    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那是她在记忆尚存时,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承诺。


    江岚怔怔地看着那条路。


    原来如此。


    那日她匆匆下山为他护法,归来后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爱过谁。


    可这九百多个日夜,她仍一次次无意识地描摹着这条路。


    她忘了他是谁,却始终记得,欠他一条生路。


    他一直以为她在防备他,却不知她早在这十面埋伏的绝境里,将唯一一把直通心脏的钥匙,藏在了此处。


    只是……没来得及能亲手交给他。


    “救他……我答应你……”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梦呓。他蓦地回眸,只见榻上人似乎陷在梦魇之中,眉心紧蹙,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只要救他……我答应……”


    救他。答应你。


    那几个破碎的字眼,像是一道指引,瞬间补上了他脑海中的最后一环。


    向来智多近妖的他,什么都明白了——


    救谁?救身负血契必死无疑的他。


    答应谁?答应能解血契的第一楼孟沉璧。


    真相如一把利刃,鲜血淋漓地剖开在他眼前。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遗忘?又怎会有轻易可解的血契?


    原来,她将自己化作了那个代价。


    江岚一遍遍摩挲着她的笔画,手指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日荒山绝境,第一楼重兵围攻之下,她分明可以抽身而退,从此天高海阔,挥师北上,了无牵挂。


    可她偏偏转身回头。以她肉身和精神的不自由,换他一条不被血契捆绑的生路。


    她在赌。


    赌他能勘破这生死棋局,赌他终会救她于水火。天下权柄她要,心上之人她也要。


    这场豪赌,求的不过是一个近乎痴妄的两全。


    明知棋局千变,仍想赌一颗心。


    这一刻,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舆图上,将那凄厉笔画晕成一朵边缘温柔的红梅。


    他明白了。


    她从未背弃誓言,在生死抉择的关口,她永远选择将自己推入深渊,为他辟出一条生路。


    哪怕记忆全失,沦为棋子,她依然靠本能,将这足以逆转一切的答案刻在图上,静候他的到来。


    可他却在权谋算计中迟疑,在骄傲与怨恨里徘徊,生生蹉跎了九百多个日夜。


    “咚咚。”


    窗外传来细微的敲击声,是秦棋画在催促他离开。


    江岚闭了闭眼,终于从舆图前起身,回到她身旁。


    沉睡中的人似乎感知到他的气息,紧蹙的眉终于舒展。


    他垂眸凝视着她,目光克制却又贪婪,最终,指尖轻轻挑起她枕边的一缕发丝。


    那缕乌发微凉,顺滑地缠绕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黑与白,在昏黄的烛火下形成了极致的色差。


    江岚垂首,僭越地将自己的一缕发与之交缠,结成一束。


    而后,闭目,俯身。


    一个吻,轻轻落在结发之上。


    虔诚到近乎卑微。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思念,是认罪,亦是誓约。


    倘若遗忘能让你少一分痛楚——


    若你只能记得青城侯,那便做你的青城侯。


    至于江岚,至于小七,至于那些沾着血与誓言的过往……


    就由他一人记得,一人背负,直至生命尽头……


    几日后。


    “陛下,属下已经查清真相。”


    御书房内,黄涛向江岚递上了一封信函:“那日荒山中,第一楼提及的’法相‘,便是如今的七姑娘。”


    “法相?”


    黄涛压低声音:“据查,法相乃上古秘术所造,专为昊天效命。如今七姑娘体内那股霸道内力,正是传说中的’昊天之力‘。”他顿了顿,“此力能令人修为在短时间内暴增数倍,但……”


    江岚眸光一暗,眼前浮现荒山之上,顾清澄斩向战神殿那道金色剑光。


    “继续说。”


    “但会如春蚕食叶般重塑经脉,逐渐吞尽人的神智记忆。待经脉重塑完成,将彻底变为昊天傀儡,再不可逆。”


    难怪在荒山之时,她眼中尚有挣扎痛楚,那是残存的记忆在抗争。


    而后,一日复一日,与他有关的过往被寸寸侵蚀。她只能凭着本能,在舆图上反复描摹,生怕遗落任何痕迹。


    直到重逢那日,记忆几乎褪尽。她看他的眼神,只剩陌生。


    “可有解法?”


    黄涛神情凝重:“属下遍查古籍,重塑之期……是定数,九百九十九日。”


    “在其彻底沦为傀儡前,唯有两法可破。”


    “其一,若有同源却性质相悖的强大力量持续压制,或可两两相抵。”他抬眼,谨慎观察着帝王的神色,“七姑娘所修的七杀剑意,至阴至纯,本是绝佳之选。只是……”


    “只是什么?”


    “七杀剑意须达’九窍通明‘之境,方能与昊天之力持久相抗。当年她下山时,距此境尚差一线,如今时过境迁,又遭侵蚀……不知剑意还余几成。”


    “其二,”黄涛深吸一口气,郑重跪地:


    “复辟昊天。”


    “那昊天之力,实则是昊天先祖的一缕帝王之气。故唯有真正执掌天下的帝王……方能压制这千年帝王威势。”


    “双王湮灭,神器现世,昊天一统,新帝既立,方能逆转法相。


    “但此法,仍须在法相大成之前完成。”


    江岚阖眼:“距离荒山那一日,过去多久了?”


    黄涛声音发颤:“……九百六十九日。”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也就是说……”江岚望向窗外层层山色,声音沙哑。


    “留给朕的时间,只剩最后三十日。”。


    月光如水。


    顾清澄正对着月光擦剑。


    剑光在她的清冷的轮廓线上投下一道冷弧,映着她锋锐的眉眼。


    今日她亲自去剿灭了边境的乱军,剑光过处,所向披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股霸道的内力,较之昨日又浑厚了几分。


    她垂下眼,七杀剑在她手中挽了一个剑花。


    只是,她蹙眉凝视着剑身,随着内力暴涨,她的七杀剑却愈发难以驾驭。


    往日人剑合一的默契正逐渐消逝,剑锋与她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更令她警觉的是……


    这几日来,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以她素来敏锐的感知,竟也参不透其中玄机。


    最令她恼怒的,却是南靖那位混账皇帝派人送来的婚书——


    其心可诛,其谋不轨。竟敢在那婚书内页,清清楚楚地写下她顾清澄的闺名。


    若教当今陛下知晓,定会治她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偏偏此时,北霖皇室又频频催促,命她出面与南靖商议琳琅公主和亲事宜。


    可再三递去的拜帖皆石沉大海。


    那用心险恶的南靖国主只来了那么一遭,便再也不愿露面,与她说个分明。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庆幸。


    这庆幸来得毫无缘由,让她愈发烦躁。


    就在她试图压下这丝莫名情绪,准备回营时——


    “报——”


    一名亲卫几乎是连滚爬进辕门,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赤羽,是象征着最高级别军情的信筒。


    “侯君!八百里加急!南靖……南靖大军动了!”


    顾清澄一步踏前,劈手夺过军报。


    “何处?兵力多少?主将何人?!”


    所有纷乱思绪被尽数压入心底,只剩纯粹的统帅本能。


    斥候急促道:“边境全线!至少十万精锐!先锋已拔营越线,中军帅旗是金纹龙旗!是南靖皇帝……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师出何名?”


    “说,婚书已下,诚意已足。然北霖轻慢,迟迟不予回复,既有悔婚背盟之意……”斥候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那南靖便只能兵戈相见,亲自迎回他们的皇后。”


    “……”


    咔嚓一声。顾清澄手中的军报竹筒,被生生捏碎。


    婚书已下?北霖毁约?


    顾清澄的脑海有刹那的空白,随即被冰冷的愤怒席卷。


    那封写着“顾清澄”的荒唐婚书,就是他所谓的婚书已下?


    疯子。简直是个疯子!


    北霖朝廷一直催她商议的是琳琅公主的和亲,可他那封荒唐的婚书里,写的却是她顾清澄的名字!


    这封婚书若是拿出来,她就是通敌,若是不拿出来,她就是导致两国开战的祸首。


    他竟然敢拿婚约当儿戏,将她架在战火上烤?


    顾清澄凝望南方浓墨般的夜色,仿佛能透过无尽的黑暗,看到那个高坐龙辇,温润凉薄的男人。


    恍惚间,那面容竟与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抹去的身影渐渐重叠。


    这场因和亲而起的战事,如今唯有她知悉其中蹊跷,却偏偏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


    内外交困,杀机四伏。


    暮色渐沉,她缓缓抬眸,眼底那片近日越发失控的金色光芒,在渐暗的天色中亮得惊心。


    她的命令,一字一顿:


    “备战。”——


    作者有话说:删删写写,来晚了


    第204章 再顾倾人国 “这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


    北霖。云山之巅。


    山有接天之高, 顶部竟有一处铁炉,随风飘来淡淡的烟尘和“叮叮”的金石敲击之声。


    素白衣衫的女子手握玄铁钳,从炉中夹出一柄通红的剑胚, 眉目静定, 分明是出尘之姿, 与这粗犷的铁炉格格不入, 手法却行云流水, 不见丝毫阻滞。


    “呲——”


    剑胚被没入冰水之中,白雾翻涌,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谛听未披黑袍,口中依旧衔着草茎, 看着眼前女子熟练的手法,漫不经心道:“如何?”


    素衣女子将剑胚放入铁砧之上, 执小锤轻击。


    叮。


    叮。


    每一击都落在毫厘不差的位置,火星迸溅间, 那柄剑渐渐显露出森然的锋芒。


    谛听挑了挑眉,似对这般情景习以为常。


    “咔。”


    就在剑成刹那,一声极轻的脆响。


    剑身再度应声而断。


    素衣女子凝视着拦腰而断的剑, 素来沉静的眉宇里, 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阿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谛听试图宽慰, “七杀剑本就是世间孤品,何必……”


    他伸出手, 想拍拍她的肩。


    这个并不算亲密的动作却似乎冒犯了眼前女子。


    “是不是我藏了太久,连你都忘了,我才是第一楼三百年来,无人能及的铸器师。”


    她看着谛听, 语气淡漠,下颌微微扬起。


    “我是舒念,不是那个死了十几年的孟沉璧。”


    “阿念。”谛听看着她眼底升腾的金光,“十年磨一剑,你又何必强求?”


    舒念不看他,俯首看向苍茫群山之下,巍峨的北霖皇城。


    “你是不是背着我去见过她?”她忽然问。


    谛听一怔:“我……”


    谛听还未开口,那柄断剑便已被她拈在指尖,向着他的眉心指去。


    “那又如何。”断剑停在他眉心,冰凉,带着些金石的余温,谛听沉下眉目,看着眼中金光升腾的舒念,“难道你真的甘心她成就法相?”


    “所以,是你将我的梅花露赠予了她?”


    “她是活生生的人。”谛听看着她的眼睛,两指轻轻拨开剑刃,“舒念,为何不愿意帮自己的女儿?”


    他疑问的神情认真,舒念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正因她是我的女儿,法相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金光翻涌间,她随手将断剑掷入山谷,神情冷傲。


    “而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谈论爱?


    “这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谛听还想再说些什么,舒念却缓缓抬起手。


    掌心金光流转,对着风云变幻的人间,似在拨弄无数无形的命运丝线。


    “你看,起风了。”。


    “宗主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战神殿四长使在御书房中,看着江岚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呼吸急促。


    “【神器】的地图朕已取得。”江岚眼帘微垂,指尖轻点图纸。


    地图上,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一眼看去,似乎和某些星系阵法相关。


    “可是宗主,婚书已下。”朱雀迟疑道,“我们为何不等那琳琅公主嫁来,兵不血刃地拿到钥匙,却要大动干戈,此时先发?”


    “你可知此图所指何处?”


    饶是精通机关术的青龙也不得不摇头:“乾,坤,生门,死门,水脉与龙骨……看似像是乾坤八卦。可属下从未见过。”


    “朕见过。”江岚吐字如冰,“在北霖皇城之下。”


    白虎骤然抬头:“宗主又如何得知?”


    江岚的唇角勾起一抹淡薄的笑意:“这纹路,白马令存其半,止戈令藏其半。”


    这两个玉令如何合二为一,他没说,只继续道:


    “当年朕从皇城逃生时,曾亲眼见过这座大阵。”


    玄武站在后方,声音阴沉:“即便如此,那北霖皇城之下,又岂是我等能轻易踏足之地?”


    朱雀反驳道:“可那北霖皇帝始终不接婚书。”


    “宗主既已出兵,想来已有万全之策。”


    江岚声音极淡:“只需在阵中守株待兔,他自会亲手将遗孤送来。”


    玄武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纵使宗主用兵如神,可那北霖的平阳军亦是神勇之师,即便取胜,恐也是惨胜。”


    “待到杀入北霖皇城之时,又不知要耗去几度春秋。”


    “这十万大军。”江岚轻笑,“不过是为牵制平阳军主力。”


    “那……”


    玄武使心潮澎湃。


    江岚抬眸,看了看窗外的月色。


    朱雀使会意,将瓷瓶放在桌案之上:“宗主,这是下月的解药。”


    他这才执起朱笔,在舆图上划下一道殷红痕迹:


    “朕另有一条路可走。”


    “只是此路不宜大军行进,需诸位随我同行。”


    ……


    月色凄凉,江岚缓缓转身。


    身后,战神殿四长使匍匐于地,胸中激荡难平。


    唯有江岚,在众人看不见的阴影里,越走越深。


    众人退去,御书房重归寂静。


    江岚走到窗前,看着那一轮清冷的残月,伸手拿起桌上那瓶被朱雀视为恩赐的解药。


    啪。


    手指轻碾,瓷瓶化作齑粉,散落在地。


    血契早已解开,这群蠢货却还以为捏着他的命脉,做着操控帝王的春秋大梦。


    真是无趣。


    他沉沉地阖上眼睑。


    所有的声响、谋划、野心,都在这一刻褪去。耳边只剩下血液流淌的声音,冰冷,缓慢,渐渐开始凝固。


    ——双王湮灭,神器现世,昊天一统,新帝既立,方能逆转法相。


    古籍上的判词在他脑中反复碾过。


    双王湮灭。


    世人都在想方设法避开那灭字,去争那个立字。


    江岚的唇角却勾起一抹餍足的笑意。


    多好的谶语。


    简直是为他和顾清澄量身定做的结局。


    既然唯有集天下气运于一人的新帝,才能压制她体内那霸道的昊天之力,将她从法相的吞噬中拉回来。


    那他便成全她。


    他要布一个前所未有的死局,把那个贪婪怯懦的北霖皇帝骗进来,把那个自以为是的第一楼骗进来,把这群阴毒的战神殿长使骗进来。


    都进来。


    当然,还有他自己。


    大家一起死在那个乾坤阵里,用所有人的血,去填平她成皇的道路。


    他不在乎谁生谁死,不在乎南靖或北霖,不在乎圣殿或高楼。


    天下?苍生?


    那是她醒来后才需要考量的东西。


    仅剩三十日,他已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所有计划都须推倒重来。


    要快,要铤而走险。


    在他心里,万顷山河的重量,抵不过她指尖一缕将散未散的温度。


    他只要他的小七回来。


    他记得她在他怀中惊醒的模样,泪水是烫的,呓语是凉的,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不得解脱”。


    那时他不懂。他以为自由是权力的赠品,他爬上最高的位置,便能摘下来给她。


    直到他真的步步登高,却看见她在身后一寸寸失去记忆,变成一尊冰冷的神像。


    千里迢迢再见,当他撞进她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瞳时,他终于懂了她口中的“解脱”,究竟是什么。


    她是替身,是公主的剑,剑刃由他人开锋,仇敌由他人选定,生来只为成全,一旦价值耗尽,便合该被无声折断。


    可她偏偏活了下来。


    活得那样艰难,以至于她千辛万苦在站上及笄大典,要的第一个恩典,竟只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顾清澄。


    他唇齿间碾磨着她的名字,竟在苦涩残酷的记忆里品出了一丝令他心颤的,可爱。


    这么可爱的人,骨子里却刻满了自毁的本能,在她的认知里,死局的最优解,永远是以肉身入局,搏得一线生机。


    他明白,那是她生存的方式。她不敢贪恋温暖,一次次对他浅尝辄止便本能地抽离。


    若是他靠得太近,她宁愿将他打晕,也要只身离去。


    可当他陷入绝境,她却毫不犹豫地用了最惨烈的方式——


    以灵魂为祭品,以遗忘为代价,换他一条生路。


    哪怕,代价是忘了自己的名字。


    江岚闭上眼,于心中无声反反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


    他终于明白,她渴望的解脱从来无关权势。


    她要的,从来都是她自己。


    能容她不必在梦中握剑,不必在醒时算计,能于春日折花,于冬雪安眠。


    一个,只属于顾清澄的世界。


    “只要能有那样的世界……”


    江岚低语着,将最后的一丝眷恋,连同他的自我,一点点封入心底最深处的冰原。


    “有没有我,都可以。”


    最后一缕光熄灭,他的眼底只剩下温柔的死寂……


    “这谣言从何而起?”


    北霖皇帝顾明泽面色阴沉,在殿内无意识地焦躁踱步。


    “回陛下,奴才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始终未查出幕后之人。”


    奉春哆嗦着:“况且民间那些闲言碎语……未必就是在指如今的皇室啊!”


    “啪!”一只名贵的青瓷茶盏摔得粉碎。


    奉春顿时噤声,再不敢说话。


    近日京城暗流涌动,关于皇室“抱错婴儿”、“狸猫换太子”的流言甚嚣尘上,直指皇室血脉不纯。


    “一派胡言!”


    帝王拂乱桌上奏章,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想也不用想,那谣言背后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舒念那个贱人,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他,时间到了。


    五月的风已带暑气,按约定,六月之前必须将琳琅嫁出去。


    但。


    他正想着,脚步已经无意识到了至真苑。


    贴身的太医正提着药箱小心翼翼地走出殿门,看见他过来,躬身行礼:“见过陛下。”


    见天子面色不虞,太医只当他忧心胞妹,遂宽慰道:


    “公主胎像安稳,实乃有福之人。”


    顾明泽的耳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一股扭曲的满足感在他心中滋生着,待到太医退下,他看见殿内探出一张戴着面具的笑脸。


    “阿兄,过来!”


    琳琅捧着小腹,那只完好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顾明泽唇角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她腹间。


    太医说胎儿尚不足五月,而六月婚嫁之期已近在咫尺。


    他早命奉春暗查民间早育之法,纵是强行催生,也需胎儿足八月方可。


    显然,来不及了。


    再者,即便如今风气开放,南靖也断不会迎娶一个身怀六甲的公主。


    殿门在身后沉沉闭合,琳琅挥退宫人,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温柔而虔诚地吻上他的唇角。


    顾明泽的思绪被打断,被她冰凉的面具硌到鼻尖,忍不住向后退了半寸。


    琳琅一怔,却见帝王已反手扣住她的下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吻下。


    唇舌交缠间,顾明泽睁开眼,看着那只近在咫尺的,紧闭的眼睛,心中想的却是——


    若是真的没办法,能不能在民间找个代嫁之人?只要身形相似,再将她的眼睛挖去一只,便算得体了吧?


    ……


    直到夜色深沉,顾明泽才以批阅奏折为由,离开了至真苑。


    身上带着阴暗的旖旎气息,深一脚,浅一脚,正如他浮沉的心情。


    待回到御书房,烛火摇曳间,赫然发现案头静静躺着两封未启的信函。


    “陛下,边境来的信笺。”奉春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迟疑,“您方才不在时送到的,没有落款,许是青城侯的手笔?”


    “当然,如今边境战事……许有疏漏也情有可原。”


    待众人退尽,他挑开信笺的手指在灯下泛着青白,两封信,两种截然不同的笔势——


    皆非顾清澄手书。


    第一封信,字迹狂草,透着一股森然鬼气:


    【神器之秘有二。其一,地图藏于南靖皇城龙椅之下,今已破译:神器便在北霖皇城之下,乾坤阵中。】


    【其二,开启神器只需一把钥匙:昊天遗孤之血。】


    顾明泽握着信的手一抖。


    那半封他始终未能读完的秘密,如今这句“地图藏于南靖皇城龙椅之下”,竟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而这其中的内容……


    神器……乾坤阵……遗孤之血?


    这难得的秘密,竟直接被送入他手中?


    这其中是否有诈?


    思绪浮沉间,他想起了这些年遇到的所有困境,似乎都有了解释。


    舒念……是了,舒念一直逼他送走琳琅。


    原来不是为了那桩可笑的婚约,而是因为她早知道,琳琅,就是那把钥匙。


    她想把钥匙送到南靖手中?还是……想独吞神器?


    他急促地喘息着,颤抖着手拆开第二封信:


    【乾坤大阵凶险,开启之时必有反噬,当以七杀镇之,方可保全。】


    七杀……顾清澄?


    顾明泽猛地跌坐在龙椅上,死死盯着这两封信。


    是谁送来的?战神殿?还是第一楼里不满舒念的叛徒?


    冷汗顺着顾明泽的脊背滑下,可随之升起的,却是一股灼热而狂喜的贪婪。


    太巧了。


    太巧了。


    太巧了,就像一个陷阱。


    但,信中的信息过于隐秘,过于致命,也过于合理。


    这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死死咬住了他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


    它解释了一切:南靖为何疯了一样求娶公主,甚至挥师北上,舒念为何步步紧逼,他自己又为何走投无路。


    原来如此。


    何必再将“钥匙”送给敌人?


    何不自己握着钥匙,亲自去开启那足以主宰天下的力量?


    可写信的人是谁?


    到底是真是假?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条路闪闪发光地铺在了他眼前。


    它危险,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仿佛专为他这般穷途末路又野心勃勃的赌徒,设下的最后赌局。


    他是离乾坤阵最近之人——琳琅对他倾心相付,顾清澄任他差遣。


    随时,随地,他都能一试。


    试了,就算不成,又能如何?


    顾明泽慢慢直起脊背,眸中最后一丝迟疑,终被野心的烈焰焚烧殆尽。


    没有神器,他就是舒念掌中的傀儡,是随时可被替换的赝品。


    可若有了神器呢?


    传说神器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只要拿到它,他就可以杀了舒念那个知晓他底细的疯女人,就可以灭了南靖的大军,就可以彻底摆脱这傀儡般的命运!


    琳琅是钥匙……顾清澄是盾牌……


    顾明泽的眼中缓缓浮现出一抹癫狂的笑意。


    多好啊。


    江步月想挥师北上,顾清澄想拥兵自重,那他就把顾清澄召回来,让她去镇压阵法,然后他带着琳琅去开启神器。


    既然地图藏于南靖龙椅之下,想必江步月也已洞悉神器之秘,这才急欲北上。


    可他江步月再快,又岂能快过这近水楼台?


    与其让顾清澄在边境徒耗兵力,不如抢在江步月抵达前,先令七杀归位,夺取神器。


    等神器到手,他便先诛顾清澄,再灭了南靖,最后,再除了舒念。


    届时,这天下还有谁敢质疑他的血脉?


    “奉春!”


    顾明泽霍然起身,将那两封信丢入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他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拟旨。”


    “不管用什么理由,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要把青城侯给朕召回京城!”——


    作者有话说:建议囤文,我还在大删大改。[爆哭]


    估计16-19号正文完结。


    第205章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死生未敢相忘。……


    顾清澄反反复复地做着奇怪的梦。


    梦里, 有一个白衣长发的男人,始终坐在她的床畔,安静地看着她。


    她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如山岚般凄清的眼神, 偶尔掠过肌肤的冰凉与柔软, 是他的指尖, 又或许, 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奇怪的是,她不抗拒。甚至有时, 她能从他的触碰里,感受到灵魂的同频战栗。


    可是, 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这样持续了多少天, 这一日,她终于看见眼前的雾色变得稀薄, 远远地,她拨开云雾,似乎终于要看清那眉眼。


    梦中雾霭沉沉, 白衣男人的眸光在黑暗里泛着朦胧的水汽。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 撩开他额前的黑发。


    一寸,一寸。


    随着他轻颤的睫羽, 千万个记忆的光影撞碎重叠——


    暗河拥吻的水流、春光中交缠的十指、密室里的喘息、还有荒山冷风里那双悲伤欲绝的眼睛……


    光怪陆离的碎片轰然回卷,最终汇聚成一张她见过的面容。


    那分明是……几日前她在辕门外初见的, 南靖新帝的脸!


    “……!”


    顾清澄猛地睁开双眼,冷汗浸湿了衣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盯着帐顶,指节死死嵌入被褥。


    金光如火焰般在她眼中明灭, 灵魂深处的战栗尚未平息,与冰冷的现实撞击在一起。


    此刻正值战时,南靖新帝江步月御驾亲征,战事焦灼,血流满地。


    她却荒唐至极地梦见了与她沙场相见的那个人。


    “侯君!您怎么了?”


    秦棋画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却被顾清澄冰冷的双眼震慑在原地。


    “本侯做了个梦……,”她的目光深而澈,语气平静却似掩着风暴,“那天夜里,你是不是把南靖的皇帝带进过我的大帐?”


    秦棋画脸色一白。


    她看着顾清澄平静无波的眼神,本想跪地请罪,却忽地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


    “难道侯君觉得,那是梦吗?”


    “你想说什么?”顾清澄缓缓坐起身,周身气压极低。


    “是,确有此事。”秦棋画硬着头皮迎上去,“末将确实引他来过。”


    暴戾的金光一闪而过:“你身为平阳军斥候,却勾结敌国皇帝?”


    “我没有勾结!”秦棋画深吸一口气,“是诱敌之计!可那夜……是侯君您自己,放过了他!”


    顾清澄素来平静的眼神抖动了一霎。


    秦棋画抓住了这一霎,一口气说了下去:“末将还想问您,您是平阳军的主帅,以您的身手,那日您早该杀了他!可您为什么没有?”


    顾清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的金光却在剧烈地翻腾。


    “还有那婚书!”秦棋画急切地扑向桌案,将那封缄的婚书打开,想要展开其上的名字。


    “你放肆!”


    她指尖一颤,一束金色的剑气将秦棋画手中之物击落。


    秦棋画跌坐在地的刹那,那卷顾清澄只扫了一眼,被被遮掩极深的婚书,也就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二人之间。


    金粉红纸,墨色淋漓——


    「天地为媒,风月为证。


    南靖江氏男步月,谨具寸心,求聘北霖顾氏女清澄。


    识卿于青萍微末,长恨明珠蒙尘,十五载颠沛流离,死生未敢相忘。


    幸得与卿携手,红尘百转,始见云开月明。


    今以万里江山为聘,惟愿明珠还于掌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一缕青丝自耳畔垂落至眼前。


    聚焦了视线,也挡住了秦棋画仓皇的目光。


    这一瞬,顾清澄眼底的金光溃不成军。


    “都是、证据……”


    秦棋画如梦方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多么僭越,跪坐在地上,慌乱着要将这散落的婚书收起。


    “不必了。”


    一只修长的手越过了她慌乱的动作,轻轻将那婚书拾起。


    “你看过了?”


    秦棋画点头如捣蒜,将那日经历一字不落地回忆了出来。


    见顾清澄神情平静,她试探着问:“您当真……不记得了?”


    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或许您忘记的,不止他一人?”


    顾清澄低头坐在床畔,那双好看的眉毛轻轻蹙了起来。


    婚书就放在她膝上,她垂着眼,指尖抚过那些与时光相关的字眼。


    秦棋画抬头探去,眼前人抚着婚书的模样,似乎添了几分记忆中的柔软。


    长久的沉默。


    良久,顾清澄轻声说:“说说你知道的吧。”


    这便算是默许了。


    秦棋画轻声松了一口气:“您还记不记得,您身边除了我,还有谁?”


    “可还记得林姐姐?还有平阳女学?


    “还有恩公……贺珩,他已经不在了。


    “还有这千千万万的平阳军将士。


    “至于南靖的皇帝……我,我也不甚清楚。


    “您有些记得,有些却忘了?有些今日见了,明日便又记不起?”


    “我,我去唤知知来,让她给您医治!”


    顾清澄一遍遍无意识地抚摸着婚书,眼里的金光挣扎着闪耀,却罕见地没有阻拦秦棋画的动作。


    这一刻,她好像真真实实地窥见了她灵魂中伤口的轮廓。


    ……


    夜色深沉,已近子时,顾清澄的营帐里却坐满了人。


    秦棋画,楚小小,杜盼,七个知知,有几个从京城跟来的女学学生,还有从阳城瘟疫逃难投奔的少女。


    每个人,都代表着一段回忆。


    “侯君,您看。”


    一名女学生大着胆子挽起衣袖,露出小臂上一枚赤色的弯月印记,紧接着,帐中所有女子相视一笑,纷纷挽袖。


    一时间,烛光下亮起了数十弯红月,宛如平阳女学不灭的薪火。


    “平阳军的前身是平阳女学。那时候,是您和林姐姐给了我们这个印记。”


    那女学生红着眼眶,声音清脆:“您说过,此为身份之证。凡女学学子,踏入此门,便不必向世俗低头,于天地之间,自有一方庇护。”


    顾清澄垂眸,看着自己小臂上那抹同样的痕迹,指尖轻轻抚过,触感微热真实。


    “顾清澄,你和我说过,这世上弱肉强食之时,无人问过对错。”楚小小挑着眉看她,“你登上了高位,可不能忘了给我爹平反。”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爷爷了。”只只瞪着眼,“酥羽姐姐还说要带我们去见爷爷的!”


    “你们的爷爷是谢问樵?”


    七个小丫头点着头,几年来,她们已经长高了不少,隐隐有了少女的模样。


    “林姐姐啊,林姐姐可有钱了,您帮她当上了家主,她说她的钱都给您用!”


    “还有我!当年望川江上,我杜盼可是与您和如意公子并肩作战的!”


    帐内突然一静,秦棋画轻声道:“如意公子?他就是贺珩,他曾仰慕侯君,可惜他……战死沙场了。”


    ……


    短暂的沉默后,又有人强打精神岔开了话题,如此七嘴八舌地过了许久,记得的,不记得的,有时说到兴起时,女孩子们还会相互取笑。


    顾清澄坐在人群中央,依旧没有说话。但她眼底那原本如冰封般的金光,在这人间烟火的烘烤下,竟开始一点点融化,露出了原本柔软湿润的黑色瞳仁。


    她感觉到了。手腕上诊脉的温度,记忆里蜜饯的甜香,算盘的脆响,还眼前那些明明盛满了对战乱的忧患,却依然对她毫无保留信赖的眼睛。


    这些聒噪琐碎的凡俗念头,与宏大冰冷的神性叙事格格不入。


    却偏偏让她生出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原来,这就是“顾清澄”的人生,红尘滚滚,一路繁花似锦。


    她看着满帐的姑娘,目光最终落回膝盖上那封婚书上,指尖抚过“青萍微末”四个字。


    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刻找到了锚点。


    识卿于青萍微末。


    这些姑娘是她的青萍,而那个写下这封婚书的男人,是她还是青萍时,唯一拂过她的那阵风。


    ……


    “唉……”


    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知知终于收回了按在顾清澄脉搏上的手。


    她耷拉着脑袋,额头抵着药箱,声音闷闷的:


    “好像……真的没办法呢。”


    “脉象乱得像团麻,书上都没写过,你们谁见过这样的失忆症吗?”


    剩下的六个只只一齐摇头,像六个泄了气的小皮球。


    “就算今天记起来了,也没用的。”知知吸了吸鼻子,绝望地看向秦棋画,“她体内那股力量太霸道了,就像潮水一样。


    “我们在沙滩上写好的字,明天潮水一涨,就又什么都没了。”


    秦棋画的心沉到了谷底。


    顾清澄将婚书收好放在一旁,试探着摸了摸知知的脑袋。


    知知咧开嘴,朝她勉强地笑了笑。


    “没关系。”她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都去睡吧。”


    帐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我知道了!”


    秦棋画忽地一拍大腿站起来,目光灼灼:“潮水把字冲走了,那我们就再写一遍!”


    众人愕然抬头。


    “侯君,不,顾姐姐。”


    秦棋画冲到顾清澄身前,单膝跪地,仰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忘了又怎么样?


    “若是明天忘记了,那就明天再让您想起来!”


    “顾姐姐,您欠我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秦棋画目光灼灼,“所以往后,您去哪我们就跟到哪。


    “您每天看见我们,每天都会想起来。


    “您忘一次,我们就讲一次。您忘一千次,我们就讲一千零一次。


    “只要我们都在,只要平阳军还在!


    “这世上,就没人能抹掉’顾清澄‘这三个字。”


    “对!”杜盼上前拍了拍秦棋画的肩头,“我们更不许自己,从您的记忆里消失半分!”


    “没错!就该这样!”


    “治不好就治不好,愚公尚能移山,我们就用最笨的法子一遍遍来!”


    神力可以抹去记忆,但我们,可以无数次地重新把记忆填回去。


    这一刻,那即将吞噬顾清澄的金色潮水,似乎真的退却了几分。


    “不行,口说无凭。”


    秦棋画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聪明的一天。


    她蹭地一下起身,取来了纸笔:“我们来立个军令状吧!”


    顾清澄怔了怔:“什么?”


    秦棋画一边咬牙磨墨,一边将笔递给楚小小:“楚姐姐,你来写,万一她明天又不记得了,这就是我们的免死金牌!”


    众人一听,顿觉有理,若明天醒来的又是高高在上的青城侯,她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愚公移山?


    定要抓住今日这个契机,向未来的每一日的青城侯宣战。


    “写什么?”


    “就写:兹许特权,无论顾清澄记忆如何、性情如何,吾等皆为顾清澄之死士,既为死士,可近身相随,也当随时为她赴死,万死不辞。”


    “再加一条!署名于此卷者,永不可被驱逐!”杜盼在一旁大声补充,“还要写,如果忘了,就要听我们的话!”


    大家七嘴八舌地补充着,谈笑间已坦然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于度外。


    不等顾清澄点头,一张荒唐的军令状已铺陈在她眼前:


    「顾清澄认可且承诺:见此卷如见本心。凡署名于此卷者,皆为顾清澄之死士,上述诸人,许长随左右,许强行进谏之特权。死士当以命相护,直至身死魂消。


    若有违逆,天人共弃」


    “画押!”秦棋画甚至没等印泥,直接咬破指尖,重重按下一枚鲜红的指印。


    “还有我们!我们也要画押!”


    我也来!”“我也按!”


    不过须臾,那张黄纸上便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指印。


    它们簇拥着顾清澄的名字,霸道地将那个名字圈在人间。


    顾清澄看着这张特殊的军令状,眸中最后一点金芒渐渐消融,化作温柔的暗涌。


    她试图抹去她们关于生死的描述,却被众人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许改。”


    “顾清澄,”楚小小轻笑着,“我们的命,我们自己说了算。”


    她看着她们不容商量的脸,良久,终于垂眸,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印。


    一个属于主帅的,终结一切争论的印记。


    这张泛黄的军令状,与那华贵的婚书一起,被她小心收好。


    一页是风月同天的归途,一页是血肉相连的锚点。


    从此,纵使沧海倒悬,万劫加身,她也终是有了牵绊,再也沉没不得了……


    “青城侯几时入京?”


    顾明泽双目微闭,手中握着边境的战报,心中焦灼。


    “回陛下,青城侯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奉春小心翼翼,“边关战事正急,主帅确难轻离。”


    “如果朕非要寻个理由呢?”顾明泽转着指尖的瓷杯。


    “陛下,如今是战时……”奉春刚想反驳,便对上了帝王阴沉如水的眼睛。


    “陛下若定要召还,不如这样,以公主备亲为由,递国书给南靖陈情,暂缓战事,再以昊天遗孤的名义,召唤青城侯回来护法祝礼。”


    “可这般行事,岂非向南靖低头?”顾明泽沉吟,“更何况琳琅现在……”


    “既然陛下要的只是她回来,那其余的代价,便算不得代价。”


    殿内静了半晌。


    “也好,”顾明泽淡声回忆道,“朕记得,原先她便是和亲侍卫遴选的胜者。”


    “是。”奉春低头,“另外,奴才派人寻到了您说的密道入口。”


    “哦?”


    “陛下,您跟我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


    距离顾清澄的九九归一之期,只剩最后十天。


    命运的棋盘上,所有棋子终于落定,指向终局。


    ……


    云山之巅。


    那终年长燃的铸剑炉,终于在今日熄灭了。


    最后一缕青烟被寒风扯碎,舒念站在悬崖边,俯瞰着脚下那座被乌云笼罩的皇城。


    “风急了。”


    她随手将最后一柄残剑掷入深渊。


    “我们该下山了。”


    舒念拍了拍衣角的尘灰,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


    “第一楼四长老何在?”顾明泽走在去至真苑的路上。


    “回陛下,已按照您吩咐调往边境。”


    顾明泽满意地勾起唇角,没了第一楼的看管,神器的钥匙和地图近在咫尺。


    这一次,他是庄家。


    他推开殿门,看见琳琅正坐在窗边绣花,面具未遮的唇角弯着日渐明媚的弧度,她小腹的隆起已无法忽视,如一枚饱含秘密的果实。


    “阿兄?”见到来人,那着面具的脸抬起来,露出全然信赖的笑容。


    “琳琅。”顾明泽牵起她的手,声音温和。


    “今日风光正好。”他摩挲着她的指节,柔声道,“朕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好去处。”


    ……


    天令书院,地下百尺。


    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巨大的地下湖静水无波,黑得像一块凝固的墨玉,倒映着头顶幽暗的长明灯。


    战神殿的四位长使手按兵刃,周身紧绷,警惕着黑暗中可能射出的冷箭。


    唯有一人,闲庭信步。


    江岚一身素衣胜雪,与昏暗地宫格格不入,他并未束冠,长发随意披散,火光映照下,眉目依然温润如谪仙,不见半分戾气。


    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湖水,神情专注而宁静。


    “宗主,”朱雀看着眼前紧闭的石门,“我们这一路,是否走得太容易了些?”


    一路并无关卡阻拦,即便是到了书院,也无人察觉他们的踪迹,顺利得让人心里发毛。


    江岚停下脚步,回过头,见战神殿四人如临大敌,他不由轻轻一笑。


    那笑容如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众人的不安。


    “容易?”


    他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答案:“这条路啊,顾清澄曾与朕一同走过。”


    朱雀闻言,心神稍定,当年确有此事,顾清澄将他从皇城救出,走的便是这个方位。


    “那这之后当如何做?”


    江岚将目光落回湖水,仿佛在与湖水中某些往事对视。


    “自然是等。”


    ……


    “侯君,明日就到京城了。”


    望川驿前,夕阳将江水染成瑟瑟的红。秦棋画正指挥着众人将马车赶入驿馆,一行人忙得热火朝天,唯有顾清澄静静立于檐下。


    此番归来,北霖朝堂再提“止戈”之议,欲遣公主和亲,青城侯奉诏而归,以宗室身份备礼入贺,兼理和亲诸事。


    故而,这一次回京,她只带了三百亲卫,多是女兵,来自阳城最早的先锋营。


    “慢点,别扰了侯君!


    “披风呢?江边风大,别让侯君吹着了!”


    秦棋画正指挥众人将马车赶入驿馆,一行人忙活得不可开交。


    顾清澄安静地站着,任由她们折腾。她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素净柔软的棉袍,青丝用玉簪松松绾起,远远望去,竟似未出阁的世家小姐,眉目间还透着几分被精心娇养的慵懒意味。


    可只有离她最近的人才知道,那具看似单薄的身体里,正奔涌着足以移山填海的恐怖力量。


    体内的昊天之力愈发霸道,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金色巨兽,时刻想要冲破禁锢,但奇怪的是,近日却反复地温顺下来。


    只因它被一层层琐碎而温暖的琐事安抚着。无论是秦棋画,还是杜盼,又或是知知等人,日日夜夜轮流守着她,如在沙滩上写字一般,日夜修补着她零散的记忆。


    忘了便提醒,周而复始,不曾厌倦,硬是把那冰冷的金色,宠溺出了温吞的人气。


    直至夜里。


    顾清澄静坐于榻前,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


    “这是去哪儿?”秦棋画小碎步在后跟着,却见顾清澄熟门熟路地在望川驿走着,直到临江的一间上房。


    “咳咳。”


    秦棋画率先推开门,被门内的灰尘呛得不行,“这什么地方,很久没住过人了。”


    顾清澄却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屋内的陈设与浮沉的灰烬,径直走向了窗边。


    江月年年只相似,窗畔的望川江亘古无声地流淌着。


    在窗边,放着一把落灰的锦瑟。


    顾清澄记得,这把瑟曾被细心地呵护着,如今绿松石的孔雀已经蒙尘,云纹与丝弦黯淡无光,再也看不见月华流转的光彩。


    二十五弦寂寞,犹待故人归。


    顾清澄垂下眼帘,眼底那原本淡漠的金光,在触及这把瑟时,泛起了一丝极浅的波澜。


    她伸出手,指尖悬于弦上,却终未落下。


    “这是?”秦棋画凑过来。


    顾清澄凝视着那把瑟,无意识地轻语出声:“这似乎,是我的东西。”


    秦棋画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旧物可会唤起您的记忆?”


    如今的顾清澄十分温和,她点点头。


    秦棋画毫不犹豫地将那瑟抱起:“既然是您的旧物,自然要带回去!”


    “等等。”顾清澄忽地开口。


    在秦棋画疑惑的注视下,她取出一方素白丝帕,俯身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瑟上的灰尘。


    那动作慢条斯理,神情专注而温和,一弦一柱,如思华年


    待那只孔雀重新露出碧色的光泽,顾清澄才直起身,将那方染灰的帕子收好。


    “带上吧。”她轻声道。


    “是!”秦棋画立刻小心将锦瑟抱起,生怕磕碰了半分。


    “车马都备好了,软垫也铺了三层,绝不会颠着。”秦棋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这次入京,杜盼把一应物件都打点妥帖了,楚姐姐也去礼部递了文书,您只管安安稳稳地坐着……”


    稍顿,又补道:“待会儿我与楚姐姐帮您归置旧物,再预备入宫的装束。”


    她转过头,看着顾清澄那张在月光下安静的侧脸,小小的少女眼中流露出超乎身份的疼惜。


    顾清澄回望着她,眼底浮现出极淡的笑意。


    “好。”


    ……


    “侯君,这根簪子,是贺珩送您的,可要戴上?


    “这身黑衣虽为您常服,但属下觉得,明日典仪不合适。”


    楚小小莞尔轻语:“嗯,咱们清澄合该穿得漂亮些。”


    “可顾姐姐似乎没有这样的衣裳。”秦棋画挠挠头,“明日我跑快些,去城里买一件如何?”


    楚小小摇摇头:“市井衣裳终究流于俗艳,衬不出清澄的气度。”


    “哎呀。”秦棋画瘫坐在地上,“那怎么办?”


    楚小小苦笑:“清澄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穿那些华服。”


    “有的。”顾清澄坐在床边,凝视着那锦瑟,感受着丝丝缕缕的记忆破土而出。


    “有?”秦棋画腾地跃起。


    “我有个朱漆描金箱子,可曾带来?”


    “自然带着!”秦棋画连连点头,“那可是您的贴身物件,从不敢擅动。”


    “打开吧。”


    秦棋画手脚麻利地翻出一个不算大的箱笼,“咔哒”一声,锁扣弹开。


    一抹清透的天水澄蓝,毫无预兆地流淌出来,瞬间点亮了昏暗的屋室。


    “哇……”


    秦棋画和楚小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身极为罕见的浅蓝色裙装,由微绒的软烟罗织就,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纯白如雪的银狐毛,如初雪般纯净。


    裙裾并没有繁复的拖尾,恰到小腿处,配着一双精致的鹿皮小既,显女儿家的灵秀,又透着将门独有的英气。


    更令人惊叹的是那支并排放置的簪子。明珠为骨,白羽作饰,流光溢彩,清冷出尘。


    秦棋画眼眸晶亮,轻轻抚过只觉手感温软如玉:


    “顾姐姐,这也太好看了!您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件宝贝?”


    “不记得了。”


    她轻声说道,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我很喜欢,就收着了。”


    叮。


    随着衣衫被拿起,一个并不起眼的青瓷小瓶从箱角滚落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什么?”秦棋画好奇道。


    “不知。


    “既然放在一起,想来也是要紧的东西。”


    顾清澄握住瓷瓶时,忽觉识海内的另一股力量微弱地呼应着,在秦棋画滔滔不绝的夸赞中,她无意识地将瓷瓶贴身放入怀中。


    ……


    “该歇息了。”


    过了许久,顾清澄轻声道……


    次日天明。


    当顾清澄换上那身蓝裙,簪上明珠白羽,遥望京师时,那座巍峨的城池已近在咫尺。


    微风吹动她领口的银狐毛,衬得那张脸清冷绝尘,她少了几分凛冽的杀气,如矜贵归家的贵女。


    只是,眼前的景象,与她想象中的盛况大相径庭。


    按理说,喜事将临,城门处合该是十里红妆,车水马龙,喧嚣鼎沸。


    可此刻,人人脸上麻木不仁,各自匆匆而过,竟似无人知晓皇城里的动静,更无人前来相迎。


    顾清澄掀开车帘,金色的眸光落在那朱红的皇城城门之上。


    “侯君……”秦棋画勒马靠近,手按上了刀柄,“这不对劲。”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