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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沉沦(二)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


    时间失了刻度, 满月已至中天,一片银辉无垠。


    顾清澄终于喘息着抽离,唇上胭脂色靡丽, 洇着水光。


    江岚抬手, 指腹拭去她唇畔的血迹, 那双从来清冷自持的眼里, 此刻如晦暗难明的漩涡, 要将她寸寸吞噬。


    她没有躲,却是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借着月光,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凄艳的红纹。


    药汁入腹,那条将要破皮而出的毒蛇, 终于停止了蔓延,颜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几分, 乖顺地退回了腕间。


    赌赢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顾清澄整个人软了下来, 额头重重抵在他的锁骨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隔着半湿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原本冰冷的躯体, 正在逐渐回暖、发烫。


    “苦吗?”


    她闷在他怀里, 声音微哑,嘴唇无意间擦过他的锁骨。


    江岚抬起那只没被她扣住的手, 抚着她的背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绕着她的发丝, 动作里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贪恋。


    “苦。”


    他诚实地回答,胸腔随着声音微微震动,贴着她的耳廓。


    “比我这辈子喝过的药都苦。”


    语气里藏着几分讨要。


    顾清澄轻哼一声,却没有起身, 用膝盖抵着他的腰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时的江岚,长发如墨般铺散开来,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襟零散着,胸前苍白冷玉般的肌肤上沾着几点泥污。


    那双平日里冰冷禁欲的眸子,正蕴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尾被她吻得泛红。


    他就这样,用最直白的目光,毫无遮掩地,定定地看着她。


    如一尊被她亲手拽入泥潭的神像,沾满红尘的印记,等待着她的垂怜。


    顾清澄的喉咙忽然有些发干。


    她伸出手,指腹蛮横地抹过他湿润的唇角,将那点残留的药汁晕开,染上他苍白的唇色。


    “活该。”


    她恶狠狠道,眼神却无法控制地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


    “这是罚你。”


    手指顺着轮廓一路向下,指尖带着未净的沙砾,落在两人在杏花林拥吻时,他胸口上留下的剑伤边缘,摩挲着。


    “罚你擅作主张,罚你装模作样。


    “罚你让我找了这么久。”


    她恶意地把玩着,全然没注意到江岚的眸色愈来愈深。


    “小七。”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危险的颗粒感。


    “嗯?”


    那只缠绕在发丝间的手缓缓下移,按住她的后腰。


    顾清澄动作一僵,想要抵抗,可那只手却骤然用力,将她再度压向自己,直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还有什么罚?”


    他反握住她的手,鼻尖几乎抵上她的。


    顾清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看着里面翻涌着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黑色漩涡。


    也看见了那双眼里,倒映出的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散尽,更焦渴的本能已然破土疯长。


    “嗡”的一声,她的头皮有些发麻。


    江岚却松开了指尖,将她唇边那一点属于她的水光和血渍,慢条斯理地抹在了自己的唇上。


    明明已经吻到近乎窒息,可顾清澄仍从他的动作里,读出一丝无声的索求。


    她开始头脑发晕。


    鬼使神差地,她低头,在那滚动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口。


    “嘶……”


    江岚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原本克制的手掌深深地按住了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干嘛……”


    下一秒,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


    江岚不知哪来的力气,倏然起身,将她拦腰抱起,离开自己的腰身,脱离了泥泞的地面。


    月光圣洁无暇,落在爱人狡黠的牙尖,她眉眼弯弯,带着恶作剧的得逞。


    “顾清澄。”江岚哑着声音,直呼其名,“跟我回去。”


    “你怕了。”


    顾清澄眯着眼睛笑,青丝在风中随着他的动作荡啊荡。


    “江岚,你在害怕。”


    江岚紧抿着唇不作回应,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着,肌肤上仍残留着微妙的麻痒与凉意,挥之不去。


    怎能不怕?


    他从未想过,她会寻到这里。


    更未想过……会被她这样浓烈地爱着。


    这样好的小七,是他心尖上的明珠,是他掌心易化的雪。


    教他如何,舍得伤她分毫?


    江岚按下眼底的暗色,俯下身,珍重地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圣人甘愿满身泥污,只为抱紧她涉过浊世深渊……


    “我让黄涛备了热水,你先去沐浴。”


    他竟就这么抱着她走了许久的山路,始终不肯松手,好像她才是今夜命若游丝的那个。


    看见她眼中藏着这几日的疑问,江岚声音温和:“你在山间徘徊数日,黄涛便是得了眼疾,也该看见你的踪迹。”


    他将她在床边放下,反手将门合上,听见她说:“所以,世外桃源都是假的。


    “根本就没有卖花娘,也没有成衣店,所有人都是假的。”


    他回过身,看见她安静坐在简陋的真实里,反倒生出了一种不明所以的踏实感。


    “嗯,是假的。”他承认了。


    “当年为质过境时遇暴雪,我与黄涛迷途至此,人迹罕至。


    “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他顿了顿,“那时我想,我们聚少离多,合该补偿你些好时光。”


    见她不言,江岚垂下眼睫:“这里……委屈你了。


    “暂且在此休养两日,我让黄涛送你出山。”


    顾清澄别开眼睛,却看见干净简陋的床角来不及掩藏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晚些我换了被褥,你睡这儿……”他介意这清苦的生活被她撞破,话音里压着的不知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抱我。”她说。


    江岚的尾音戛然而止。


    “站这么远干什么?”顾清澄抬起眼,眼底含愠,“我冷。”


    他终是无奈地走近,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这一次,他的动作里带着几分迟疑,连怀抱都显得格外克制。


    “这里确实简陋。”她靠在他肩头,语气平静,“你也确实骗了我。”


    感觉到他身体微僵,她伸手轻抚他颈侧:“不过方才已经罚过了。”


    指尖冰凉,贴着他的呼吸,重新带起了方才的酥痒与凉意。


    “江岚。”顾清澄正色唤着他,眼底铅华尽褪,唯余一片澄明,直直望入他眼底深处,


    “我跑这么远的路,不是为讨两日温存,再被你亲手送离的。”


    见江岚沉吟不语,顾清澄挑起眉,指尖已经探向他的衣襟。


    “……不可。”


    江岚呼吸微乱,反手按住了她的爪子。


    “小七。”他声音微沉,试图去拿旁边的干净衣物,“莫要胡闹,先去沐浴。”


    顾清澄任他握着,不挣不拒,抬眸间,看见江岚神色端肃如临大敌,偏生一抹薄红耳后漫至颈侧,心头那股郁气忽然就散了。


    她懂他的固执。


    哪怕身陷泥沼,也坚持为她留出一份干净的天地。


    “好。”


    她终于乖顺收手,慢条斯理拢好衣襟:“既然殿下嫌弃这身泥,小七便去洗干净。”


    “你明知我并非此意。”江岚的眼里添了几分无奈。


    “那便转身。”


    江岚微微一怔,随即听话地背过身去,面对着那堵斑驳的土墙,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在面壁思过的玉像。


    身后窸窣声起。


    腰封坠地,外袍滑落,中衣委顿,木门薄如纸,不多时便传来淅沥水声。


    每一声都似落在琴弦的指尖,在他绷紧的神经上细细碾过。


    江岚垂下眼,将所有的旖旎尽数压下,那双惯常在暗处搅动风云的手,此刻握着火钳,将炭火拨得旺了些。


    ……


    水声渐歇。


    当顾清澄绞着湿发出来时,屋内的暖意氤氲,驱散了几分寒意。


    那张狭窄的木床上,被褥已然新换过,她披着中衣,任江岚替她擦干头发,才自行去沐浴。


    ……


    山里的夜,真的很冷,饶是起了火盆,也抵不住寒气顺着破旧的窗缝往里钻。


    被褥冰凉,顾清澄缩在被窝里,看见木门再度被推开。


    江岚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素衣单薄,脸色有些病气的白,却透出几分洗尽铅华的清贵。


    他看见缩在床角的顾清澄探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脚步顿了顿。


    “睡吧。”


    江岚吹熄了灯火。


    浓墨般的夜色顷刻吞没方寸天地,连同那些未能道破的微妙心绪一并掩去。


    顾清澄听见木椅发出细微吱响,知他已斜倚在侧。


    “江岚。”她轻声唤。


    “嗯?”


    “上来。”


    江岚淡声道:“床榻狭小,我在此处将就即可。”


    话音未落,却觉指尖一凉,竟是顾清澄赤着脚落地,于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我冷。”


    短短二字,却让炭盆里炸开的火星都黯然失色。


    江岚于昏暗中撞上她灼灼目光,那些坚持的心防,便在这二字间溃不成军。


    他将她再度打横抱起。


    悉索声中,床铺微微下陷,他躺在了外侧,身体僵硬,刻意和她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可下一刻,温热柔软的身子便贴了过来。


    顾清澄在黑暗中摸索着,如寻暖的猫儿般钻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


    “……小七。”江岚浑身绷紧,悬在空中的手进退维谷。


    “别动。”


    她含混地呢喃,手臂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将他又抱得紧了些,“好冷。”


    江岚在黑暗中苦笑。


    明明她的体温比他高,却偏要喊冷。


    可这拙劣的借口,却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悬了良久的手臂终是缓缓收拢,带着万分珍重将她圈入怀中。


    他从不愿让她看见这些,那些不堪的过往,隐忍的退让,阴暗的算计。


    她合该在属于她的青云之道上,而不是现在这样,和他一起,蜷在这连住所都算不上的地方。


    他试过了,可她什么都没说,却用自己的动作,将所有的话都说了。


    于是被窝里的寒意,终于在两人的相拥中渐渐消散。


    那暖意混着苦涩的药香,糅杂她发间未散的皂角气息。


    不甜,甚至带着几分废墟里特有的清苦,却比世上任何温暖都更令人心安。


    “小七。”


    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发丝,轻声唤,“是我不好。”


    顾清澄自他怀中抬起脸,那双猫儿般的眼睛亮得惊人,褪去了所有娇嗔与旖旎:


    “江岚,我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


    “好。”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动了动唇,眼底翻涌起她看不见的阴翳。


    她与他都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好”字,却会让他们将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与全世界为敌。


    可当她都敢孤注一掷,他又怎能不奉陪到底?


    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在这一室的清苦与温暖中,许下了他此生最简短,也珍重的诺言:


    “再也不会了。”


    第192章 沉沦(三) “先前的桩桩件件,我都……


    日上三竿。


    屋外的风呜咽了一夜, 到晨间终于停了,剩下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窗棂, 在地上的泥泞里投下几块光斑。


    江岚倚在床上, 素衣宽松, 露出半截冷白的腕骨, 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 看得心不在焉。


    只因怀中还躺着熟睡的小七,她枕着他的右臂, 窝在他怀里,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开, 遮住了往日锋锐的下颌线条,她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 呼吸绵长,全然不似平日的警觉。


    这哪是什么猫儿, 分明是收起利爪的黑豹,只在最信任的人身边,才会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的娇态。


    江岚垂下眼睛, 在她白皙面上的那点绯红停留许久。


    指尖悬在半空, 似要触碰,又似犹疑。


    终究抵不住诱惑, 他抬手欲抚——


    却在触及脸上绒毛的前一刻,对上一双蓦然睁开的, 黑曜石般的眼眸。


    冷光乍现,没有惺忪的睡意和娇憨,只有纯粹而锐利的寒芒。


    那是杀手的本能。


    江岚指尖微滞,不着痕迹地别开眼睛。


    然而, 仅仅只是一瞬,顾清澄眯了眯眼,看清了身边人时,那双眼里的寒冰便咔嚓一下碎了个干净。


    她不言不语,只是重新闭上眼,主动将脸往前一送。


    用那抹绯红在江岚悬空的,未及收回的手指上重重地,依恋地蹭了一下。


    像是一只刚刚龇出了獠牙,却又在爱人手心里软化下来的野兽。


    “早……”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手臂收紧,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江岚悬着的手指终于落下,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她面上的红晕。


    他别开眼,望向窗外那片荒芜的景色,却掩不住耳后那抹薄红。


    “……早。”


    “在看什么?”


    顾清澄自他掌心抬起眼睛,看着江岚手上的书卷:“医书?”


    “嗯。”江岚也不遮掩,“我让黄涛寻了些关于血契的记录。”


    顾清澄闻言,目光顺着他的掌心看去,那红痕已然消退了不少,但始终在腕间凝成一条蛇的形状:“有眉目了?”


    江岚也不避讳:“有些头绪。”


    他低下头,血契与遗孤之血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说到孟沉璧时,他神色坦然,未加半分遮掩。


    顾清澄蹙起眉:“她与你母亲认识,去过南靖?”


    江岚嗓音低沉:“渡厄阎罗名扬天下,请来治病自是合情合理。”


    顾清澄想了想,补充道:“也对,她能解天不许,说不定也解得开这血契。”


    “天不许?”江岚手中书页一顿,“她能解天不许?”


    见他反应如此,顾清澄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与他细说过这段往事。于是将如何身中剧毒,如何被孟沉璧所救,一一道来。


    江岚沉吟道:“那你可知,这天不许为何价值千金,却又见血封喉?”


    “孟沉璧曾提过,似乎与南靖毒玉和某种毒草有关……”


    “正是毒玉。”


    江岚合上书卷,眸色转深:“确切地说,天不许并非寻常毒药,而是药渣。”


    顾清澄一怔:“什么?”


    “世人只知天不许是剧毒,却不知它原本是战神殿试图复制’昊天血脉‘的失败品。”


    江岚看着她,语气平静却透着残酷:“南靖毒玉实为齐光玉的一种,它们以昊天血脉的心头血为引,试图将那霸道的血脉之力封存其中,再植入死士体内。”


    “若能与血脉相融,则大事可成。若排异相斥,便是经脉寸断。”


    顾清澄听得心惊:“所以,那些死士……”


    “无一成功,皆是经脉寸断而亡。”江岚淡淡道,“这所谓天不许,便是毒玉的粉末与毒草制成。它杀人的方式并非中毒,却是让服用者的经脉因相斥而崩裂。


    “凡人窃天之力,天理不容。故名,天不许。”


    顾清澄闻言,思绪渐深,睡意全消:“这么说来,孟沉璧当年能救我,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既然同出一源,或许她……”


    “小七。”


    江岚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他合上手中的书卷,随手丢在一旁,他倾身向前,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紧蹙的眉间。


    “别想了。”


    他的声音有些慵懒,透着一股少见的任性,“好容易偷来这半日清闲,莫要再论这恼人之事。”


    “可……”


    顾清澄的睫羽在他掌心颤抖着:“若是不解,下月你又要……”


    “已遣人去寻了。”他答得漫不经心,沙哑声线里透着一丝温柔的无所谓,“而且。”


    他顿了顿:“就算没有解药,也无妨。”


    “江岚!”


    顾清澄猛地拍开他的手,乌发随着起身的动作披散在肩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岚望着她灼灼的眸光,唇瓣微动,并未直接回答,却是忽然偏过头,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那咳声是肺腑深处挣出,每一声都震得他的肩膀微微发抖,却偏又压抑得近乎沉默。


    顾清澄满腔的诘问瞬间卡在喉间。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手掌收拢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素白衣袍下包裹的,是一具几乎快要燃尽的躯体。


    “怎么样?”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是血契发作了?还是旧伤?”


    江岚勉强止住咳声,抬眸望她,却避开了所有关乎生死的问题,只是借着她的搀扶,将人重新按回自己肩头。


    顾清澄抿了抿唇,终是缓缓卸了力道,顺从地偎进那片温热。


    “饿不饿?”他闷声问,气息拂过她的颈侧。


    顾清澄一怔。


    “黄涛猎了只山鸡,炖了汤。”他继续说着,倦意里带着些得意,“昨日我尝过了,味道尚可。”


    他稍稍退开,看着她依旧紧绷的脸,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陪我用些,可好?”


    所有关于生死、解药的沉重话题,都在这一刻,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在了一碗鸡汤之外。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余一个病人与爱人最朴素的渴求——


    要她陪着,要好生用膳,要将她从那个复杂的世界,强行拉回这个深秋的清晨。


    “……好。”她终是应道。


    江岚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牵起她的手,指尖冰凉。


    “汤要凉了。”。


    两人携手出了房门。


    所谓的院子,不过是一片被枯草和碎石围起来的空地,一个土灶,一张桌子。


    桌是缺角的木桌,碗是粗粝的陶碗。


    桌上那一锅山鸡汤撇去了浮油,澄黄透亮,冒着袅袅热气,是这灰败荒村里唯一的亮色。


    顾清澄端起碗,抿了一口。


    有些烫,盐放多了,带着一股未除尽的土腥气。


    “如何?”


    江岚没动筷,单手支颐,侧头看着她,眼底噙着一点细碎的笑意。


    “咸了。”


    顾清澄实话实说,却又低头喝了一大口,热气熏红了她的眼尾。


    “黄涛的手艺,确实不敢恭维。”


    江岚轻笑一声,自己也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喝着,“但也算难得,毕竟……”


    “七姑娘这话可不中听!”


    正说着,一声不满的嘀咕从土灶后传来。


    顾清澄抬眼,看见黄涛自土灶后探出脑袋,面上沾着灶灰:“虽比不得你侯府的厨子,我与千缕可是熬了整宿呢!”


    “千缕?”顾清澄放下碗,眼中透着讶色。


    黄涛的脸憨厚地红了起来:“是、是啊。”


    江岚将碗放下,温和道:“后来你没走多久,他便与千缕结亲了。”


    “结亲?”顾清澄怔了一瞬,随即眼底浮现真切的暖意,“这丫头,竟也未曾知会我一声。”


    “哪能啊!”黄涛急得直摆手,“这不是,这不是赶上乱世嘛,再说,您不告而别……”


    江岚接过话头:“我让他们在山脚安居,置办了三亩薄田,一处小院。”


    顾清澄眼角微弯,笑意真切:“那是好事,倒是我错过了喜宴,实在可惜。


    “她还好吗?”


    黄涛挠了挠头,提起自家媳妇,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憨傻与知足:“好,好着呢。


    “千缕那丫头闲不住,在院子里养了一群胖鸭子,说是要腌咸鸭蛋,让我下回亲自送给你们吃。”


    “她若是知道七姑娘来了,定然高兴坏了!”


    顾清澄听着,心里像被羽毛抚过,眼前已经浮现了千缕咧着嘴喂鸭子的模样。


    原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意外为他们谋得一方安稳。


    有人在等,有家可回。


    真好啊。


    她微微出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江岚身上。


    “七姑娘,”黄涛极有眼色地站起身,“这汤差不多了,我出去砍些柴!”


    说完,他便识趣地退到院外,把这方寸之地留给了他们。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偶尔响起的风声,和勺子碰到碗壁的轻响。


    “江岚。”顾清澄唤他。


    “嗯?”


    他应得自然,顺手执起帕子,替她拭去唇边的汤渍。


    “我想要你,陪我久一点。”


    江岚指尖微滞,帕子停留在她唇角。


    他望进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映着天光,也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先前的桩桩件件,我都不喜欢。”


    她眉心蹙起细痕,字字真切。


    风好像在这一刻停了。


    江岚看着她,唇动了动,若是换作以前,他或许会劝她,说些不必担心的漂亮混账话。


    可此刻。


    破败荒村里,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所有精心编织的理由,都显得无力。


    他缓缓收回手,将那块沾了汤渍的帕子轻轻放在一旁。


    “好,依你。”


    声音低哑:“其实,黄涛这次回来,并非空手。”


    他望进她眼底,缓缓道:“他带回了一些……’遗孤之血‘。”——


    作者有话说:日常一章,周末愉快。


    周一会进剧情,也开始进入本书最后的事件团。


    第193章 沉沦(四) “孽障。”


    这三日, 两人皆闭门不出,灯火却总是亮到深夜。


    黄涛不时送来纸笔,舆图与各方线报。北霖国都仍旧在焦灼地等待青城侯北上, 而南靖的宗亲澧王近来异常活跃, 暗流涌动间, 大有将朝堂重新洗盘之势。


    偏生这对壁人浑若不觉, 或相对而弈, 或就着舆图推演时局,亲近处自有一分恰到好处的克制, 窗外风雨如晦,竟似与他们全然不相干。


    “你要将血炼化在毒玉中, 来饲养这血契?”顾清澄看着他腕间黯淡的红蛇,“这与炼制’天不许‘有什么区别?


    “我不愿你冒这个险。”


    江岚神色沉静:“黄涛早已安排妥当。”


    “小七, ”他抚过舆图上两人交叠的细密笔迹,“我想陪着你。”


    顾清澄看着他如玉的指尖:“还有一月之期, 我自会去寻孟沉璧”


    “来不及了。”江岚温声道,“你已在我这里耽搁太久。


    “他们会注意到你。”


    “江岚。”顾清澄拧着眉头,“你没有天不许的解药了。”


    江岚低垂眼眸, 红蛇印记安静盘踞着:“你不必忧心, 饮血的是它,而非我。”


    见顾清澄还要说什么, 江岚柔声截断:“小七,我尚有一事相托。”


    “毒玉解契, 需黄涛在场。”他目光沉静,“他通晓其中关窍。”


    “那日望你替他下山,为我护法。”


    他的脸苍白到近乎透明,顾清澄望着他, 嘴唇动了动。


    江岚的神色沉静如悲悯:“若是想陪着你,便不能困在这里一辈子。”


    他修长的手指静静按在舆图的两国疆界之上,指节嶙峋。


    这素来是一双野心勃勃的手,搅弄风云,追逐权力,最擅以人心为弈。


    这双手曾倔强地从泥泞中挣出性命,而后在御书房里拈起白玉棋,于高处从容落子。


    而今却困守于此,病骨支离。


    这一刻,顾清澄想,若易地而处,她也会作同样的选择。


    于是她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指尖:“好。”


    指节用力握紧:“我陪你赌。”


    江岚的指尖在她掌心轻颤,笑意温柔:“多谢小七。”


    ……


    那一夜,江岚的吻不再如往日般温柔试探,却如孤注一掷般,辗转她的唇瓣,好似将她的所有气息嵌入身体中。


    顾清澄仰头承受着那个吻,指尖深深陷入他背后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灼热,心跳却如将倾之危楼,一下、一下地战栗。


    他的唇辗转而下,带着末日般的凉意:“小七,我有没有与你说过,【神器】的秘密?”


    呼吸贴在她耳畔,江岚抚着她的背,将母后严守半生的秘辛和盘托出。


    顾清澄微微撤开寸许:“另一半在我手中,你就不怕?”


    江岚继续垂首,凉意落在她锁骨:“为何要怕?”


    他的眸光里翻起墨色的暗涌:“小七,如果【神器】能让你亲手终结这乱世——


    喘息间,他抬眼看她:“那才是我要的结局。”


    顾清澄心中一跳:“为什么?”


    江岚沉沉地与她对视着,却没说话。


    良久,他下头,吻再次落下,带着初雪般的寒意,一寸寸漫过她的颈侧。


    衣衫在黑暗中微微凌乱,他的手停留在她腰侧,收紧之后又放开。


    夜色沁凉。


    顾清澄望进他咫尺之间的眼眸,终是没有再问,将他拥得再紧些——


    连同他的秘密、他的野心、他孤注一掷的交付。


    她不在乎。


    也不愿去想明日之后的结局。


    她仰头,轻轻啄了下他的唇:“这样就好。”


    “江岚,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他的喉结滚动着,说的话像一把刺向自己的尖刀。


    “等我能陪你久一些。”


    未尽的话语消融在彼此的呼吸间,方才升温的空气又渐渐冷却。


    顾清澄怔了怔,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唇。


    待到理智回笼,江岚撑起身,垂眸替她拢好衣衫。


    月光描摹着他低垂的侧脸,苍白手指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时,她仍凝视着他的轮廓,久久未言。


    “明天见。”他说……


    第二天,江岚睁开眼睛时,床畔薄衾已凉,枕边人早已不知去向。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她昨夜睡过的痕迹上。


    门外,传来黄涛沉稳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金属轻撞的细响。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已经是黄涛来解血契的日子,


    ……


    黄涛抱着器皿的手微微发沉,方才与七姑娘的对谈仍在心头盘桓。


    她交予他两样东西,并拜托他保密。


    第一样,是一个瓷瓶。


    瓶中盛着她的血。


    “我中过两次天不许。”


    顾清澄当着他的面,抽出七杀剑,剑锋斜斜地划过手腕。


    鲜血顺着她的腕间落入瓷盏:“及笄那日,第二道天不许未能取我性命,想必是孟沉璧在我身上用了什么秘法。”


    待最后一滴血落尽,她将瓷瓶轻轻推至他面前:


    “若他遇险,或可一试。”


    第二样,是一个素白信封。


    “战神殿的朱雀在附近不远。”


    她向他说了来龙去脉,再将这信封放到他怀中。


    “倘若此番血契终不得解,务必保住他性命。


    “到万不得已时,将此物交与他。他自有办法,让战神殿给他下月解药。”


    黄涛犹豫道:“那你呢?”


    他素来敏锐,这字字句句,分明像在交代后事。


    顾清澄笑了笑,打消了他的顾虑:“我既应了为他护法,便上不得山。”


    她轻拍他肩头,“这牵挂,只能托付与你。”


    “去吧,不必忧心。”。


    巳时。


    山上。


    黄涛叩开了江岚的门,将门掩好,荒山空余鸟鸣风响,一片寂静。


    “殿下,时辰已至。”


    黄涛将手中的冰鉴放下,从其中取出一枚带着雾气的齐光玉。


    玉色如霜,冷冽沁骨,其间透着胭脂般嫣红的血液,是花蕊,蛇信,琼浆,或是剧毒的毒药。


    “开始罢。”


    山下。


    顾清澄衣袖微拢,微微阖上双眸,山风拂过她的袖口,无人得见她袖中藏着的七杀剑,已悄然滑出三寸寒光。


    她的敏锐异于常人,今日寅时未尽,她便已听见三十里外,马蹄踏碎枯叶的声响。


    不是三两散骑,至少是百人精锐,正疾驰而来。


    “咔嚓。”


    一片枯枝被踩断。


    顾清澄缓缓转过了身。


    ……


    午时。


    江岚睁开了眼。


    黄涛拈起雪亮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划开了江岚右腕上的皮肉。刀锋没入嫣红,蛰伏的艳蛇被惊醒,血色骤然明灭,化作一抹诡艳的红。


    “您……”黄涛凝视着那艳蛇,镊着齐光玉的手有些颤抖。


    “按下去。”


    短促的吐息声里,寒玉触上伤口——


    “滋啦——”


    一阵轻烟冒起,仿佛冰与火的碰撞。


    接触的刹那,玉中血丝如活物游出,而江岚手腕上的红纹却愈发凄艳,如饿极了的恶鬼终于寻得食物,竟反客为主地绞缠吞噬。


    这一刻,江岚猛地仰起头,如鹤唳般长久地吐息着。


    炽痛如千百根烧红的银针,顺着血脉游走撕咬,每过一寸便炸开新的痛楚,冷汗浸透素白中衣,贴在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那不是刀割之痛。


    而是两股力量在他经脉中厮杀,将血肉之躯化作战场,经络寸寸哀鸣,似要生生撕裂。


    与此同时,山下。


    七杀剑在顾清澄的掌心翻了一个漂亮的银花。


    “噗呲,噗呲,噗呲。”


    她的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剑刃抚过敌人颈项时,只有刀刃划破皮肉的脆响,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剑刃如活过来的月光,在她指尖流转。


    来人多少,她懒得细数。只专注剑锋划过肌肤时的微妙触感,先白,后红,她总在那一抹血色浮现前抽离划向下一块皮肉,免得污了衣袖。


    一名黑衣人自恃勇力,猛地欺近,试图空手夺白刃。她微一蹙眉,将剑刃略一下滑,轻巧地挑开其手腕筋脉,足尖一点,将这笨拙躯体推开。


    未及收势,剑光已如流动的水银,泻向下一个方位。


    一剑封喉,反手刺穿第二个人的心脉,侧身让过劈来的刀锋,剑尖顺势点破第三人眉心。


    脚步不停,剑势不绝。


    顾清澄低眼,在瞬息间轻轻弹去剑上血污,心念如电转。


    到底有多少人?


    来的是什么人?


    ……


    山上。


    江岚身形猛然一晃,单膝砸在地上。


    那条血契如恶鬼缠身,在他体内疯狂冲撞,要撕裂他的神智。苍白肌肤下青筋暴起,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声地呼吸着,喉结剧烈滚动,不肯泄出一丝示弱的呻吟。


    “咳——”


    一口黑血喷溅而出,在素白衣襟上洇开刺目的暗痕。


    齐光玉依旧如跗骨之蛆,腕间那条红蛇与它僵持不下。他剧烈地喘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如有碎玻璃在肺腑间搅动。


    “殿下!”


    黄涛踉跄着扑上前,颤抖的手指撬开江岚的牙关,将备好的止痛药灌入,碗边缘磕碰齿列发出脆响,却淹没在对方沉重的喘息中。


    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黄涛陡然僵住——


    江岚的瞳孔已然涣散,对耳畔的呼唤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痛苦完全占据。


    难道……赌错了?


    黄涛心中一颤,喉头发紧,不由得机械地转头,目光落在另一个瓷瓶之上。


    ……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


    顾清澄觉得手腕很酸,她微微振腕,将最后一滴血渍甩落,在密林中抬起一双眼来。


    敌人仍从暗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如潮水般无穷无尽。


    她忽然改了剑路。


    不再追求那优雅的一剑封喉,转而化作最原始的杀伐。


    格刀、刺肋、肘击,动作简练粗暴,招招致命。


    杀戮成了本能。


    她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械,在人群中重复着挥剑、格挡、闪避的动作。


    脚下的尸体越堆越高,那眼中没有了最初的清冷,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凶光。


    “究竟还有多少?”


    她轻蹙眉头,声音里透着不耐。


    刹那间,四周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那些黑影,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攻势。


    密林陷入死寂,唯余血珠自剑尖滴落的声响。


    碎叶声起。


    一个披着大氅的身影,自林深处缓步而出。


    “孽障。”


    第194章 沉沦(完) 不可逆转的蜕变。


    顾清澄蓦然回首。


    枯叶簌簌飘落间, 另一道身影自林间缓步而出。


    她身形微转,身后又现一人。


    短短瞬息,所有黑衣人后撤, 只余东南西北四方, 四道身影如封似闭。


    顾清澄缓缓握紧了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中间的每一个人, 都是不世出的高手。


    再抬头, 满地的枯叶骤然腾空而起,在空中凝成一把巨剑, 挟着万钧之势向她压来。


    顾清澄心中一凛!


    下一刻,她握剑的手突然凝滞, 那熟悉的迟滞感……


    无锋之阵!


    她顺势将腰后压,落叶之剑斜斜地擦着她的鼻尖掠过, 微一稳住身形,反手掐出剑诀, 掌心风暴骤起,如蛛丝般的气息如天罗地网般逆卷而上,缠绕住那柄枯叶巨剑。


    角力。绞杀。


    “轰!”


    为首的那人轻抬了下手指, 巨剑便灰飞烟灭。


    顾清澄抓住时机, 七杀剑如月华般欺上,却在抬手之时, 发现周身空气如灌铅般沉重,竟是那人无锋之阵的气流, 将她死死禁锢,再难移动分毫。


    她抿了抿唇,心中终于想起了一个名字。


    那人终于自黑暗中走来,取下帽兜, 露出了花白的头发——


    谢问樵。


    “丫头有几分胆色,把老头儿骗得团团转。”


    他枯瘦的指节微微转着,无锋之阵的气机如活物般在他指间流转,将顾清澄周身的禁锢又收紧三分。


    “学得很快,老头儿在你这个年纪时,连最简单的锥形阵都参不透呢。”


    他捋着胡须笑:“不愧是舒念的女儿。”


    顾清澄垂着指尖,所有的回忆如潮水般漫上——


    当初以舒羽之身入第一楼,被谢问樵控制,险些成为法相。后来毁了一身昊天之力的经脉后,才得了乾坤阵法。


    再后来,“舒羽”死在了阳城,她以真名真身行走世间,自然也忘了昔日的谢问樵。


    如今他年逾古稀,本该避世养老,却突然寻到此处,只有一种解释。


    谢问樵,已识破她便是当初的舒羽。


    舒羽,是他作为第一楼长老,本应苦心栽培的法相。


    ……


    顾清澄对谢问樵挤出了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谢问樵吹了吹胡子,冷哼道:“拿了我的乾坤阵,却躲着第一楼。”


    “丫头该打!”


    顾清澄不敢大意。除却乾坤阵法外,她的七杀剑已臻八窍之境。此刻第二经脉中月光流转,剑气在指尖震颤,随时准备斩断禁锢,破阵而出。


    “谢老爷子,你这把年纪就别折腾了。”


    顾清澄侧首,看见另一个黑衣人取下帽兜:“让我来领教一下,继任法相的七杀剑。”


    那是一名女子,发髻高挽,一双丹凤眼吊起,举手抬足间却带着老派的剑意。


    “那便拜托聂蓝长老了。”谢问樵拂袖退后半步,“若为个丫头,也要四人并上,传出去确是有损第一楼威名。”


    聂蓝?


    顾清澄眸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


    她记得谢问樵和她说过,聂蓝是第一楼教授武艺的长老。


    铸器。演兵。岐黄。武艺。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已将场中四位黑衣人尽收眼底。


    那也意味着……


    顾清澄恍若未闻,目光掠过谢问樵与聂蓝,径直定在远处那个低眉垂首的黑衣人身上。


    “我错了。”


    顾清澄认真道。


    谢问樵白眉一扬。


    “所以别打我。”她凝视着谢问樵的脸,语气恳切,“我确有难言之隐,若是非要打我的话——


    “能不能……换个宽厚些的。”


    说罢她转身,对着那黑衣人展颜一笑:


    “好久不见。


    “孟长老。”。


    时间回到几日前。


    顾明泽坐在龙椅之上,面色沉如水。


    “青城侯还未上京?”


    奉春身子一颤,慌忙俯首:“回陛下,老奴自阳城返京后不出三日,青城侯便已启程”


    “侯君仪仗确已行至望川渡,老奴亲眼所见。”


    “可曾见到她本人?”


    奉春伏得更低:“这……


    “老奴只远远瞧见仪仗中的剪影,四周亲卫森严。”


    话音未落,顾明泽的指节轻敲着桌案,声音愈寒:“替朕传信浊水庭。”


    ……


    今夜的御书房内,竟未点一盏宫灯。


    秋风穿堂而过,带着将尽未尽的寒意,卷起案头几页奏折,簌簌作响。


    “哗啦。”


    声响如白鹤穿林,御书房西窗的窗掠过一片影子,然后悄然合上。


    顾明泽起身:“终于等到您了。”


    “明奴?”


    舒念一身月白,翩然落座于那张独属于皇帝的龙椅之上。


    “明奴无能。”顾明泽俯身跪地,“如今贺千山已伏诛,我已按照您的指示,让顾清澄接手定远军。”


    “只是……”顾明泽略一抬眼,看着她素白的衣角,“顾清澄不服管教,如今抗旨拒不入京。”


    “若是长此以往,”他顿了顿,“恐再生祸端。”


    舒念垂眼,轻轻抚上他发顶:“哦?”


    “有什么祸端?”


    顾明泽喉间微紧:“她如今手握重兵……”


    “明奴是想说,”舒念倦怠道,“她割据一方,会危及你的江山?”


    “是……”


    舒念轻笑出声,温婉端庄的面容闪过一丝讥诮:“你的……江山?小明奴?”


    顾明泽脸色微变,俯首更低:“明奴失言。”


    “昊天的,公主的,”舒念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总归,不是你的。”


    “待事成之后,我自会为你择一处好归宿。”她语气轻柔,“你,可明白?”


    “明奴明白。”顾明泽被迫仰视着她,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阴翳。


    “说吧,什么事?”


    顾明泽从喉间挤出声音:“顾清澄……必须回京。”


    舒念眼睛微眯。


    “其一,她手握重兵,暗中勾结南靖,若不处置,必成北霖大患。”


    “其二,贺千山的秘密,多半已落入她手。”


    他强撑着一口气继续道:“不论如何,她虽在望川渡摆出驻守之态,实则行踪飘忽。这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明是包藏祸心。”


    舒念指尖缓缓松开他的下颌:“你待如何?”


    顾明泽抬头看她,缓缓向后退了半步,再度叩首:“明奴恳请——


    “将顾清澄化为法相,永侍公主身侧。”


    他将头埋得更低,语速渐急:“明奴愚钝,难测她百变机心。而今公主大婚在即,历次和亲失利,无不有她的手笔。”


    “她存心阻挠昊天大业,明奴竭力周旋仍难以掌控,唯望您——


    “将其亲手化作法相,方可制其祸心。”


    他一口气说完,脊背已经沁出冷汗,微微喘息着,仍不敢抬头看她。


    毕竟上一次,他提出将她变成法相的时候,舒念指尖的昊天之力几乎要了他的命。


    见舒念沉吟不言,顾明泽声音愈发急促:“明奴绝无二心!只是明奴觉得,既然成了法相便能控制她的心智,那么……


    “您在朝堂内替……公主筹谋,她在外执掌兵权,庇佑北霖边疆。将她这等桀骜之人,变成如您一般的法相,于昊天大业,于公主安危,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嗓音微哑,字字恳切,仿佛要将这道理凿进她心里。


    舒念低眼,凝视着他。


    顾明泽脊背绷紧,硬生生迎上那道视线。


    滴漏声声,时间凝滞


    良久,舒念笑了笑,掌心再度抚过他发顶:


    “好啊。”


    顾明泽呼吸一滞,还未及反应,便听得她轻声道:


    “先前非是本座推诿,只是……”


    “只是什么?”


    “单凭我一人,未必制得住她。”


    顾明泽声音压低:“无妨,第一楼诸位长老,此刻已在宫中候命。”


    舒念看着他,眼里泛起金光:“看来明奴早有筹谋。


    “是不信我?”


    顾明泽喉头发紧:“明奴不敢,四长老在场,方得万无一失。”


    “更防她……”他喉结滚动着,“窥见您法相真身。”


    舒念笑了,那笑凉薄,残忍,竟让顾明泽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你怕她认出,我就是她那个死了的娘?”


    “不、不是……”顾明泽惊恐地低下头,语无伦次。


    眼前这个女人看似圣洁温柔,可她非但玩弄皇家血脉,更甘心将亲生骨肉置于死地,拱手送作他人手中利刃。


    所求的,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昊天复辟。


    无情至极,冰冷至极。


    舒念轻笑着,指尖微动,在顾明泽惊恐的目光中,她自怀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迎着烛光细细贴合。


    “如此,不就好了。”


    再抬眼时,眼前的舒念已然变成了一个老嬷嬷。


    银丝挽成低垂圆髻,眼皮耷拉如枯叶,面容却淡泊慈悲,似古画中的观音。


    分明是浊水庭中的孟沉璧。


    顾明泽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微微俯首,沉声道:“其实,明奴还有一事不解。”


    “说。”


    “听说她死的那段时日,您在浊水庭里,养过一个罪奴……”


    已然是孟沉璧的舒念观音眉细挑,声线却平和如常:“你疑我救了她?”


    “……明奴不敢。”顾明泽颤声道,“只是她为何秽土转生,明奴心中始终不明。”


    “你该问问你自己。”孟沉璧垂眸,“那死士赵三娘,不是你的人么?”


    顾明泽脸色瞬间惨白。


    “至于你说的那罪奴,本是害了急病来求药。公主亲自见过,更亲自将她烧成了灰。”


    她抬起眼,观音般慈祥的面容上,一双眸子却锐利如刀:


    “明奴,还有疑虑吗?


    “是对老身,还是对公主?”


    “……明奴不敢。”。


    山林间的风声越来越急,漫天飞舞的枯叶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遮蔽,整片天地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昏沉。


    江岚吸进一口浊气,剧烈咳嗽起来,原本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凝聚了焦点。


    “殿下!”黄涛急忙上前搀扶,“您撑过来了!”


    江岚艰难地撑起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狰狞的红纹确实淡去了不少,但依旧像一道烙印盘踞在肌肤之下,经脉间虽不再有撕裂般的剧痛,却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着,滞涩难行。


    “还不够……”他声音沙哑,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黄涛脸上的喜色微微一凝。


    就在这时,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江岚的心脏。


    他蓦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彻底暗沉下来的山林。


    ……


    风声如泣。


    那片山林除却浓郁的血腥气,便是一片浓郁的黑暗。


    混沌中,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悬于无形牢笼,恍若琥珀中凝固的飞蛾。顾清澄双目紧闭,被无数透明气流缠绕,静静悬在半空。


    而一束金色的光,是唯一的光源,自孟沉璧的掌心,缓缓注入她的眉心。


    那些镌刻在废弃经脉中的沉眠墨痕,正被悄然唤醒,如春藤蔓延,一寸寸修复着早已寸断的脉络。


    金色的光辉在经脉里冲刷,竟盖过了另一套经脉中夺目的银光,两色光芒在血脉中交织缠斗,映得她肌肤下流光隐现。


    痛苦是唯一的锚点。


    在这片混沌的痛楚深处,她总是清明的眸底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金光,时而璀璨如星火,时而微弱似萤辉。


    一道金色微光倔强地亮起,像是沉沦者望见的最后一缕天光,它漂浮在黑暗深处,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散发着不属于凡尘的神性光辉。


    这光芒,标记着一个灵魂正在经历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蜕变。


    顾清澄紧闭双眼,感受着某种冰冷的存在正蚕食她的意识,她的坚守如沙堡般在海浪中崩塌,每一粒“自我”都在剥离,向着无尽的深渊——


    沉沦。


    第195章 长恨(一) 你要杀我。


    不知过了多久。


    江岚平息着呼吸, 却突然捂住心口,只觉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穿透他的胸膛。


    “殿下?!”黄涛惊呼。


    江岚没有回答,却始终盯着山下黑暗的山林, 一种绝望的不安如尖锐的冰山, 自他的心湖里割裂, 崩塌。


    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他必须去找到她。


    现在。


    他骤然起身, 任由鲜血如红雨般洒落在素白衣袂之上, 却已踉跄着推开门,抬头看见晦暗的天光, 俯瞰整座荒山。


    “血契尚未解尽!”黄涛慌乱着拿起丝帕,捂住他手腕上的鲜血。


    天光沉寂, 云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自上而下, 要将一切都吞噬而尽。


    “不等了。”


    江岚目光森冷,声音似从极寒深处传来。


    “殿下。”


    黄涛心跳如鼓, 劝阻的话刚到嘴边,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突然爬上脊背。


    他的手比意识更快,已本能地反手握住刀柄:“……遵命。”


    风声呼啸, 黄涛闭着眼, 在风声之下听见了更为隐秘的,脚步声。


    不对劲。


    不止是一个人。


    他蓦然睁开眼, 意识到有人找到了他们的住所。


    可这里隐蔽至极,本不该有外人知晓。


    此刻却有人……正在逼近。


    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


    “殿下, 快走!”黄涛抓住江岚的手臂,压低声音,“来者不善,属下护您从后山撤离!”


    “不行。”江岚的指节握住门框, 目光沉沉,“她还没回来。”


    “殿下!”黄涛急得几乎要跪下,“七姑娘武功高强,定能自保!可您如今身负重伤,若落入敌手……”


    江岚却纹丝未动:“走不掉,不如等她。”


    黄涛眼眶发红,涩声道:“若是那些人冲着她来的呢?”


    “那便一道受着。”


    江岚语声极淡,仍如平素从容,可那双素来算无遗策的眼,此刻却凝着冰冷的执拗。


    黄涛看了看江岚,终究是退回屋内,动作利落地为江岚重新包扎好伤口。


    风声呜咽,两人静立庭中,等待着山下人上来。


    直到那暗色里浮现一抹熟悉的红,正是顾清澄的发带。


    那抹红色在山风中翻飞,鲜活,刺目,是这灰败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是七姑娘!”


    黄涛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他一边回头冲江岚喊着,一边兴奋地向院门走去,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埋怨:“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要把我们吓死了!”


    江岚泛白的指节也微微松了松,血色渐回。


    他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眼里凝着的冰霜,亦如春水初融般化了。


    是她。


    他还活着,她也回来了,那么这些苦难便都值得。


    “小七。”


    他轻唤一声,嗓音喑哑,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手臂微微抬起,维持了一个等待的姿态。


    他想,他大抵是熬过了这一关。


    这样,他便能抱紧她,往后他会有很多很多时间,陪她共谋这天下。


    然而。


    就在那抹红色即将扑入他怀抱的刹那。


    她停下了。


    停在了距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江岚那满含笑意的眼眸,微微一滞。


    风还在吹,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种奇异的空蒙,如清晨湖面升起的金色薄雾,很美,却隔绝了一切。


    黄涛犹自不觉,欢喜地迎上前:“七姑娘,您没事太好了!殿下他……”


    “殿下可还好?”她径直打断黄涛,声音清冷得不似往日。


    黄涛愣住,下意识答道:“殿下他刚……”


    “无碍了。”江岚打断黄涛,目光始终描摹着顾清澄的眉眼,“你呢?”


    他看着她,试图在里面找到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或是一丝见到他的波动。


    “我也很好。”她答,然后沉默了一下,又补充道,“既然此间事了,殿下随我回去罢。”


    “回何处?”黄涛困惑抬首。


    顾清澄刚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


    江岚垂眸拭去唇边殷红,再抬眼时,眼底已浮起那抹她最熟悉的,带着无奈的笑意:


    “小七,过来。”


    黄涛了然噤声,生怕打扰他们,默默退至一旁。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那只素来落子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邀她回到身旁。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江岚几乎以为一切如常,他要赢了。


    可她最终没有动。


    江岚的指尖忽然有些凉。


    在他手指落的刹那,顾清澄微微侧过身,露出了身后无声出现的北霖轻骑。


    黄涛的瞳孔骇然骤缩!


    那些轻骑一身黑衣,不知何时自密林中出现,悄无声息,像幽灵般等候在黑暗里,无声地将此处合围!


    数不清的兵马沉默列陈,已然是明目张胆的答案。


    弩箭与兵甲映出寒光,映照在院中人的脸上。


    “七姑娘!你……”


    黄涛的佩刀仓皇出鞘,这个使了半辈子刀的男人,此刻握刀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们是来抓你的,对吧?”


    “你来,”黄涛颤着声,语气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咱们一起杀出去……”


    顾清澄回首望向身后的北霖铁骑,神色平静如初,眼底却浮动着难以言说的悲悯。


    然后,她转回头,看向江岚的方向。


    看着他苍白的脸、垂落的手,目光最终落在那座他们曾短暂相依的小屋上。


    “太子殿下,”她轻声道,“梦该醒了。”


    寥寥四字,轻若鸿羽,却如四枚钢钉,将这几日的温存钉死在过往里。


    黄涛愣在原地,脸上最后勉强维持的笑意终于衰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惊惧。


    “七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莫再唤我七姑娘。”顾清澄转身看他,眼里泛起淡薄的金光。


    “吾乃北霖青城侯,顾清澄。”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刀,垂下眼,青丝垂落间,七杀剑默然出鞘。


    剑风起,吹过林梢,卷起漫天枯叶。


    她眼底金色的薄雾隔绝了黄涛的惊惧,也隔绝了另一个人的目光。


    江岚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一尘不染的衣袂,那双再无波澜的眼眸,和她身后那片代表着杀戮与权力的兵马。


    他唇角牵起一丝笑。


    那笑意很浅,却透着洞悉一切的清醒,教人心头一颤。


    “殿下!不可!”黄涛横刀挡在他身前,眼眶已红。


    江岚却只是缓缓拨开身前刀刃,拖着那具油尽灯枯的身躯,一步,一步,踏下石阶。


    最终停在她三步之外。


    顾清澄静立不语,眸中无悲无喜。


    “小七,”他唤她,目光缓缓扫过她身后,“好多人啊。”


    顾清澄眉心微动,不说话,只是将七杀剑抱在怀中。


    “都是你请来取我性命的?”他噙着笑,低头看她,恍如在聊一场寻常话剧。


    “我说了,结束了。”她眉头拧得更紧,脚下不自觉退了半步,“别叫我小七。”


    “好,不叫。”他从善如流,目光锁住那双曾经盈满他的眼睛,“你这几日来,就是为了今日?”


    “对。”顾清澄的回答简短而冷冽。


    剑柄在她掌心发烫,她和他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她在等他的耐心耗尽,等他足够清醒,认清现实。


    “这样啊。”江岚目光微变,似要将她看穿。


    他抬起手,慢缓缓抚平袖口的褶皱,指尖冰冷而坚定。


    顾清澄熟悉这动作——他做过千百遍,在朝堂上,在筹谋中,在每次杀伐决断之前。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上他的肩头,又无声飘落。


    此刻的他,已然没有半分重伤之人的颓唐,分明是那个南靖朝堂上谈笑间定生死的太子,江步月。


    顾清澄唇角微勾,静候他的质问,攻讦,甚至是崩溃。


    “为了布这个局,引战神殿入瓮,又引我卸下防备。”江岚笑道,“侯君确实……用心良苦。”


    “兵不厌诈。”


    顾清澄冷冷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愧疚,“怪只怪殿下,动了不该动的情,信了不该信的人。”


    “是啊。”


    江岚低下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渍,又看了看她纤尘不染的衣摆,忽而淡淡道,


    “那清澄这几日,过得开心吗?”


    顾清澄一怔。


    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跳脱了她所有预设,直刺她心底最不设防的缝隙。


    恰在此时,江岚往前迈了一步,不是反抗,只是像往常无数次那样,自然地靠近她。


    这过分熟悉的气息,记忆里千万个画面本能地苏醒。


    那几日?开心?


    她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咀嚼什么陌生的词汇,眼底的金雾剧烈翻涌。


    那几日……在废墟里相拥取暖,在晨光中画地为牢,在绝望中抵死缠绵。


    她周身的冰冷气息出现了一丝裂隙,心底有个声音仿佛在疯狂叫嚣着——


    开心啊,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可眼底的金光流转,瞬间将这抹软弱绞杀殆尽。


    “逢场作戏罢了。”


    她抬眸,声线平稳得如同死水,“戏终人散,何必入戏?”


    “是么。”


    江岚低应,竟无半分失望,仿佛早知如此。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竟澄澈如镜,清晰映出她冷若冰霜的面容。


    “可我……很开心。”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蜜糖,又像咽下的碎玻璃,


    “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


    顾清澄的心口蓦地一缩——


    她不明白,为何区区几句话,能让那颗本该早已麻木的心脏,传来真真切切的剧痛。


    “够了!”


    她厉声打断,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凌迟般的对话,手中的七杀剑递出,剑尖直指他的咽喉,以此来掩饰那一瞬的动摇。


    “南靖太子江步月,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你全尸。”


    剑气森寒,割断了他颈侧的一缕发丝。


    江岚却没有停。


    他迎着那锋锐的剑气,又向前迈了半步。


    “你……”顾清澄忽然觉得握剑的手不稳。


    “你要杀我。”


    他看着她,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今晚的月色。


    “既是做戏,总该有个结局。”


    江岚微微笑着,慢慢抬起手。


    不是反抗,亦非求饶,那只被血契缠绕的,布满伤痕的右手,轻轻握住了抵在喉间的七杀剑。


    利刃瞬间割破掌心,鲜血涌出,沿着剑身蜿蜒而下,浸染了她雪亮的剑锋,也烫到了她的眼睛。


    “别动。”


    察觉到顾清澄本能地想要收剑,他反而收紧手指,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温柔的强硬。


    他牵引着她的剑,一点点,从喉咙向下移去。


    剑锋划过锁骨,划过染血的衣襟,最终停在了他的左胸。


    那里,有一道早已结痂的的旧伤。


    旧伤未愈,又添新红。


    “在这里。”


    他看着她,眼神清明得可怕,仿佛看穿了那层金光背后,那个正在流泪的灵魂。


    “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从来都在你手里。


    “只要你想要,我随时可以给。”


    江岚向前倾身,让剑尖刺破衣衫,抵住肌肤,他凝视她颤抖的瞳孔,轻声质问:


    “若是想杀我,相伴朝暮,你有无数次机会。若是想抓我,这一路山高水长,何必等到现在?”


    “哪怕是如今,杀我易如反掌……”


    他低眼,看着那剑芒,温声道:


    “小七,你的手,为什么在抖?”


    这一句,如惊雷炸响!


    顾清澄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底那原本冷酷的淡金之色,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退让,要将她看穿。


    两股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让她头痛欲裂,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竟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她看着眼前这个哪怕死在剑下,依然用那种包容一切的目光看着她的男人。


    “我……”


    她唇瓣颤抖,眼中那层非人的金芒,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江岚眼底浮现出一丝慰意,准备伸手去触碰她的刹那——


    “痴儿,还不醒悟!”


    一声苍老沉浑的冷喝,如同惊雷自身后炸响!


    紧接着,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袭来!


    并非射向江岚,却是一枚细小的金色的佛珠,精准地打在顾清澄的后心要穴之上!——


    作者有话说:最纯爱的那一年,死在你剑下也心甘情愿。


    写得有些慢,原谅我,越来越难写了,已经到了300个字就要发发疯的地步。[化了]


    第196章 长恨(二) 这样的命,他不喜欢。……


    所有光影在这一击中被绞杀, 扭转,坍缩,化作深不见底的漩涡。


    顾清澄眼中的光闪了闪, 长睫垂落, 再抬眼时, 眼里已是更加寂静的冰层。


    她再次握紧了剑, 目光微垂, 落在江岚仍握着剑刃的那只手上。


    “你别这样。”顾清澄蹙眉,淡声道, “我不打算杀你。”


    江岚的睫羽一颤,眼底浮起一丝微弱的光。


    “你伤得太重, 押送会很麻烦。”


    她唇瓣轻启,说得话却比秋风更冷。


    “你……欺人太甚!”


    黄涛再也按捺不住, 刀锋直指顾清澄,“殿下待你如何, 你心里清楚!如今你——”


    “顾清澄!你究竟有没有心?!”


    面对黄涛的控诉,顾清澄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她手腕一抖,七杀剑挑开黄涛的刀锋, 发出一声清脆的冷响。


    “他是南靖太子。”


    她慢条斯理地收剑, 语气漠然,“于北霖而言, 活着的太子,比死人更有价值。”


    “……好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 打断了这场不对等的争执。


    江岚抬起了手,缓缓拭去指尖的血痕。


    他没有去看黄涛,也没有再看顾清澄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只是怀中取出一方素帕,不疾不徐地擦拭着指尖, 动作优雅从容,仿佛置身于东宫的御书房,而非这满地狼藉的荒村。


    再抬眼时,那个会在她面前流露脆弱的江岚消失了


    四面楚歌之下,唯有南靖太子江步月负手而立。


    眉眼清冷,姿态矜贵,襟前那道尚在渗血的伤口,有如权柄最惊艳的印记。


    “青城侯所言极是”


    他将染血的素帕随手丢弃,唇边噙着一抹储君独有的疏离笑意:


    “成王败寇。孤既落败,自当任凭处置。”


    “君乃北霖之王侯,孤是南靖之储君。”他看着她,目光平静如水,“家国面前,本无私情。侯君公事公办,理所应当。”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向前迈出一步——


    并非走向她,而是径直朝北霖将士行去,却在错身之际蓦然回首,予她最后一眼:


    “他日若有缘沙场相见,望侯君亦能如今日这般……公私分明。”


    顾清澄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金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刺痛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带走。”


    她转身,冷冷下令。


    “殿下……”黄涛的刀尖垂落在地上,喘息声粗重而凌乱。


    他双目赤红,看着北霖士兵如潮水般合围,将他和江岚困在中央,这个素来洒脱不羁的汉子,此刻哑着嗓音,用只有顾清澄能听见的声音恳求:


    “念在旧情分上,黄涛斗胆相求一事。”


    “待会儿押解时,可否绕道而行?”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莫让千缕瞧见我这副模样。”


    顾清澄歪头看着他,压下了心中那丝可疑的刺痛,略一颔首:“准了。”


    她收剑后退,就在北霖士兵准备上前的瞬间——


    “且慢。”


    那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骑如破浪般散开,从山林后走出四位身着第一楼服饰的长老。


    众人齐齐回头。


    为首的正是方才弹出那枚佛珠的谢问樵。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那双浑浊却清明的眼睛凝视着顾清澄,审视着她的神情。


    “青城侯深明大义,擒拿敌国太子以卫社稷,老朽佩服。”


    顾清澄并未行晚辈礼,只是微微颔首,神色不卑不亢,“人已拿下,不知几位长老还有何指教?”


    谢问樵并未立刻发难,他缓步向前,目光越过重重兵戈,最终落在被围困的江岚身上。


    “侯君好手段。”谢问樵叹息一声,赞许道,“这位南靖太子,智计无双,手段通天。我北霖多少将士折在他手里,连先前的定远军都未能奈何他分毫。


    “今日侯君能将其生擒,实乃国之大幸。”


    顾清澄神色不动:“既为国之大幸,本侯自当将其押解回京,由陛下圣裁”


    “不可。”


    一道女声突然插入,顾清澄侧目,只见聂蓝缓步上前:


    “侯君明鉴,非是我等信不过您,只是此人太过危险。即便身负重伤,但只要他还是战神殿宗主一日,南靖就绝不会就此罢休。”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纵虎在侧,亦恐伤人。”


    谢问樵接过话头,语重心长道:“侯君,你是北霖的守护神,当知家国重任,这押解回京路途遥远,变数太多。


    “战神殿的手段,你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只要他还有一丝翻盘的可能,这路上便是血雨腥风。”


    顾清澄握着剑,眼底的金光微微流转,似乎在权衡利弊。


    “所以,”她冷冷开口,“长老的意思是,就地格杀?”


    “非也。”


    谢问樵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


    “陛下有旨,要活口。但这活口,也分很多种。”


    他看着顾清澄,像是在教导一个极其有天赋的后辈:


    “为北霖安宁计,为免途中无谓牺牲,我们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俘虏”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有些稀薄。


    江岚站在原地,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己的命运,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他们谈论的,不过今夜寻常月色。


    “更何况……”聂蓝补充道,“方才侯君应允侍卫绕道而行,又怎知那条路上没有埋伏?”


    顾清澄眸光微闪,聂蓝字字说埋伏,实则字字皆是不信她,担忧她如过去一般,再度脱离掌控,与江岚合谋脱身。


    “聂长老意下如何?”顾清澄认真问。


    聂蓝看着远处抚着伤口的江岚,一字一句道:“废了他。”


    “他身中剧毒,已然不可逆转。”顾清澄蹙眉,陈述事实。


    “不够。”聂蓝从怀中掏出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


    “挑断手脚筋脉,让他彻底沦为废人,方可永绝后患。”


    顾清澄眼底的金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她凝望着那把匕首,眼睫轻颤,久久没有伸手。


    “侯君在犹豫什么?”一直未曾开口的孟沉璧,忽然轻声试探道。


    顾清澄没有回答,像是被那道金光驱使着,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的刀柄。


    “顾清澄!!”


    一声怒吼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黄涛目眦欲裂,盯着那把匕首:“你要废了殿下?”


    他踉跄起身,横刀拦在白衣染血的江岚身前,刀刃映着通红的眼眶:“除非从老子尸身上踏过去!”


    “侯君可知殿下为你吃过多少苦?”


    “若非为了你,他本该高居东宫。”黄涛哽咽着,“如今却为你一退再退……”


    “你可以抓他,可以杀他……但你不该辱他!”


    面对黄涛的控诉,顾清澄始终沉默不言,眼底金光流转,冷漠如神像。


    黄涛看着她这副模样,终是绝望地闭了闭眼,流下一滴浊泪:


    “好。好一个青城侯。”


    刀风骤起。


    却未攻向任何人,而是决绝地割下一角衣袍:


    “顾清澄,望川渡上我欠你一命。”


    袍角被随手甩落在泥泞之中:“今日,就此两清。”


    割袍断义。


    顾清澄看着地上那块残布,指尖微蜷。


    始终置身事外的孟沉璧忽然眯了眯眼,似乎对这场闹剧失去了耐心。


    她轻笑一声,径直向前走去:“侯君既下不了手清理杂碎,老身便代劳了。顺便……”


    她看了一眼被护在身后的江岚:“验一验他身上,是否真有剧毒。”


    在僵持中,孟沉璧如闲庭信步般走向两人,面对黄涛挥来的刀锋,她只是笑着轻轻吹了口气,一缕无色无味的粉末散开。


    “当啷。”


    长刀落地,黄涛身子一软,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颓然跪倒在一旁。


    江岚一言不发,在那粉末散开的瞬间,他用尽力气,将黄涛向后一扯:


    “到我身后去。”


    即便命悬一线,他依然保持着护住身边人的本能。


    在顾清澄依旧在聂蓝的注视下握着匕首的时候,孟沉璧已经从江岚身边转了一圈,走回长老身边。


    “侯君这般迟疑……”孟沉璧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顾清澄,“莫非是,心有不忍?”


    聂蓝并未作声,只将匕首又往前送了寸许,冰冷的刀柄彻底陷入顾清澄掌心。


    “为了北霖,也为了侯君的清誉。”


    谢问樵的声音平静而残酷,带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请侯君……做个了断。”


    这一刻,千万双北霖轻骑的眼睛,第一楼长老的审视,江岚深不见底的眼眸,黄涛绝望的眼神,都落在了顾清澄的那双手上。


    金光翻涌间,法相的神情安静而悲悯。


    “非是迟疑。”顾清澄淡声道,唇角勾起一抹笑,“却是在看这匕首。”


    她垂下眼,七杀剑落入掌心:“你这把太钝,动手时难免狼狈。”


    “可我不喜欢太难看。”


    此言既出,场中几位长老紧绷的神色竟明显舒缓。


    谢问樵捋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泛起洞悉的笑意。


    原来并非心软,而是……不屑。


    眼底最后那一丝疑虑,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七杀剑在她掌心翻出雪亮的剑花,金光在眼中粲然流转,恍若神佛垂目。


    孟沉璧与谢问樵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默许了这番结局。


    顾清澄执剑向前。


    裙裾拂过沾露的泥土,不染纤尘。


    七杀剑在她手中泛着秋霜般的寒芒,每近一步,剑锋便凛冽一分。


    江岚依旧倚在门框旁,望着她执剑而来,目光却没有落在那凛冽的剑锋上,却是阅读宿命般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事。


    那个前几日还在他怀中如猫儿般温顺的女子,如今垂着眼,提着剑,要一根根,挑断他的经脉。


    原来幸福真的稍纵即逝。


    像他们这样注定毕生颠沛流离的人,不过是偷来了几日的安稳。


    竟真的,要用一生来还。


    这样的命,他不喜欢。


    万籁俱寂。


    北霖轻骑屏住呼吸,第一楼长老冷眼旁观,连黄涛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骄傲的白鹤,终将在今日折翼于泥潭。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肌肤的瞬间——


    江岚忽然抬眸。


    那双总是深沉如夜的眼眸里,此刻清明如破晓的天光。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指尖轻推,不偏不倚,迎上了那不可一世的剑锋。


    “叮。”


    一声脆响,荡开了沉沉的死气。


    “青城侯。”


    他声音很轻,却让顾清澄的剑骤然凝滞在半空。


    “可还认得此物?”——


    作者有话说:这里不会持续太久了,虐得我自己都难以下笔[捂脸笑哭]


    下周一这个情节过去,我会推快节奏。


    第197章 长恨(完) 活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染血的掌心里, 安安静静地卧着一块玉。


    玉色温润,沾上了斑驳的血渍,在这肃杀之气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顾清澄的剑锋, 就定在这玉上的“止戈”二字之上寸许。


    “止戈令。”


    她控住剑锋, 金光于眼底升腾, 淡声念出了这令牌的名字。


    “止戈令出, 不动干戈。”江岚于尘土中望着她的眼睛, “第一楼……不会不认这规矩吧?”


    “青城侯,”谢问樵在身后沉声道, “这止戈令怎会在他手中?”


    起初,谢问樵于第一楼将止戈令赠予顾清澄, 而后江岚与她在密室求生,临别之际, 二人互换了止戈令与白马令作为信物。


    如今,这无心之举, 在刀锋相向的生死关头,意外留出了一线转机。


    “不记得了。”顾清澄平静道,冷漠地看着江岚, “还我。”


    她居高临下地俯身, 代替了剑锋的,是她的那只手。


    江岚看着那只手, 恍惚间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宫墙外,她伸手带他离开的那日雨, 胭脂铺前他拉她起身的那场火。这世间兜兜转转,无数次擦肩而过才得以两心相印,而如今却又回到初见时的疏离。


    会难过吗?


    不。


    江岚眼底划过局外人的清醒。


    活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


    “好。”他疏离地笑了笑, 冰凉的指尖栖在她掌心,“青城侯既然收了这止戈令,便该守这止戈之约。”


    “本该如此。”她与他的掌心相贴了一刹那,将那块带有体温的令牌敛入自己怀中。


    然后头也不回,收剑离开。


    “退兵。”


    这两个字一出,谢问樵的眼中精光暴涨。


    “青城侯!”谢问樵沉声上前,拦住去路,“你这是何意?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即便有止戈令……”


    “谢长老。”顾清澄声音清冷如霜,“第一楼止戈令,承昊天之道,止息干戈。”


    “可是,”聂蓝沉吟,“此人危险,与旁人不同……”


    “正因他危险,才显我第一楼守约之重。”顾清澄冷声打断,“四位长老应该比我明白,第一楼立下的规矩,自然由第一楼恪守。”


    她环顾众人:“吾乃昊天之法相,代行昊天之意志,维护北霖,维护昊天之纲常。


    “止戈令既现,便不可再伤他分毫。这是规矩。”


    顾清澄最后看向地上的江岚,眼神依旧漠然,如视一份已了结的卷宗。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


    谢问樵凝视着她怀中那枚玉令,终是缓缓垂下了手。


    他比她更明白,百年铁律,他谢问樵一人,确实破不得。


    “如此。”孟沉璧打破了僵局,“我等便按照青城侯所言,留其性命,押解入京。”


    “他已身负重伤,有老身在侧,插翅难飞。”


    四长老略一沉吟,最终将目光落在顾清澄身上:“侯君意下如何?”


    顾清澄于袖中握着剑柄,声音平淡无波:“如此甚好。”


    话音方落,她便翻身上马,示意近卫上前,不再看院中二人,径自山下的方向而去。


    第一楼四长老见大事已成,尘埃落定,气氛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舒羽这丫头。”谢问樵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和孟沉璧随口道,“不过是一年的光景,便闯到了如此高位。”


    “她这等天资,纵是当年的舒念,怕也难望其项背。”


    孟沉璧的观音眉挑了挑:“老身倒是不这么看。”


    “舒念在她这个年纪,七杀剑法已臻九窍。”


    谢问樵斜睨她一眼:“那不是你将她的经脉封了?”


    “她那时身中奇毒,我若不封其经脉,”孟沉璧反驳,“这一身血脉都要尽废。”


    聂蓝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还有一点,才是她与舒念最大的不同。


    “……她更像个’人‘。”


    “此为何意?”


    聂蓝描述着,眼前却浮现起方才山下的场景——


    别人看不分明,她却臻于剑道,顾清澄与孟沉璧林中交手不过片刻,剑锋两度分明已划破对方衣袖,却始终未伤其分毫。


    甚至到最后,她心甘情愿走入谢问樵的无锋之阵时,眼角竟挂着未干的泪痕。


    聂蓝从未见过,杀人如麻的七杀剑主人竟会如此轻易落泪。


    “这才是最危险的。她会痛,会有软肋,还会犹豫。”聂蓝回头看向孟沉璧,意有所指,“当年的舒念,为了证道法相,可是亲手斩断了尘缘。可她……”


    “她太贪了。”


    孟沉璧闻言,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被划破的袖口,“所以她尚不足够,你们却偏要推她上法相之位。”


    “要知道,一个杀人兵器,不该如此迟疑。”


    始终沉默的炼器长老熊震开口道:“第一楼别无他选。”


    “舒念已死,公主身份今已暴露,前日更有南靖刺客进宫,险些得手。”


    “眼下局势危如累卵。若不立法相,谁能护公主周全?”他顿了顿,“谁又能安心放她把守重兵,镇守国门?”


    谢问樵点头:“既有瑕疵,那便修补瑕疵。况且如今看来,昊天之力已压制她体内七杀剑意,融合得恰如其分。”


    “孟长老还有疑虑?”


    孟沉璧摇摇头,正要开口,熊震先思忖道:“战神殿近来动作频频,我怀疑上一次刺杀便是他们的手笔。”


    他话音未落,四处忽然刮起一阵飓风。


    “什么人?”


    聂蓝将匕首握紧,抬头向上看去。


    忽见此间遮云蔽日——


    刹那间,数架苍鹰状木鸢破空而来,精妙的翼膜舒展着,在空中划出锐利弧线。


    这些战争木鸢虽体量不大,却胜在铺天盖地,翅膀边缘闪烁着金属色的刃口,在阳光下折射出森冷杀机。


    “无锋之阵,起!”


    谢问樵双手结印,气流瞬间凝滞,然而那木鸢竟在阵中灵巧转向,巧妙地借助风势避开了气流的阻滞。


    “机关术?”孟沉璧眯起眼,“是战神殿的人?”


    熊震一眼便看出端倪:“是青龙使的木鸢,专为破阵而来。”


    顾清澄已然策马回返,轻声道:


    “我来。”


    下一刻,她瞳中金光暴起,自马上飞身而下,反手拔剑时,金色剑气如天河倒悬,铺天盖地斩向那遮天蔽日的木鸢群。


    剑光过处,精钢打造的机关鸢翼纷纷断折,漫天木屑如雨散开。


    谢问樵看着这没头没尾的一招,忽然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不好!”


    然而,正如他所言,破碎的木鸢并未坠落,反而在半空炸开数团浓烈的烟雾,瞬间将整片山林笼罩在灰白的瘴气之中。


    就在视野受阻、气机紊乱的这一刹那,一道红色的身影撕开烟雾,精准地落在了江岚身侧。


    竟是寻觅江岚多日而不得的朱雀使。


    “休走!”


    聂蓝反应极快,匕首如电,直刺朱雀后心。


    “且慢!”


    朱雀并未躲闪,甚至没有回头,手中红绸裹着江岚急速后撤。


    “诸位长老,当真要为个废人……与战神殿不死不休?


    “南靖太子江步月,私调兵马,损毁神兵,已是我战神殿的头号叛徒。”


    她语速极快:


    “今日我等前来,并非救驾,而是清理门户。”


    聂蓝面色铁青:“留下他!”


    “那可不行。”


    朱雀笑得花枝乱颤,眼底却是一片精明:


    “我战神殿的狗,就算要打死,也得由主人亲手了结。”


    “若让外人处置了,战神殿的面子,往哪儿搁?”


    此时顾清澄单膝跪地,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初次催动昊天剑气,让她那套长久受损的经脉,此刻如烈火灼烧。


    孟沉璧与谢问樵对视一眼,同时上前为她渡气调息。


    熊震则铁掌一横,挡在三人身前:“想带人走,先过老夫这关!”


    朱雀笑了,将江岚护在身后,娇笑道:“这就是第一楼的待客之道?”


    “可惜,由不得你们了。”


    话音未落,她轻吹口哨。


    远方传来轰鸣,一直巨大的木鸢自天际而来,其上正是青龙使。


    朱雀红绸飞扬,携着江岚翩然跃上鸢背,借着气流的反冲之力,载着三人迅速拔高,没入苍茫云海之中。


    烟尘渐散。


    荒村已是一片狼藉,那座破败的木屋此刻已尽数塌陷,再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聂蓝提剑欲追,却被谢问樵拦下。


    “穷寇莫追。”


    谢问樵看着天际消失的黑点,面色沉沉:“那木鸢上装有自毁的火器,逼急了,他们或敢同归于尽。”


    熊震怒极,铁拳狠狠砸向身旁古树:“难道就这么放虎归山?”


    “无妨。”


    孟沉璧将指尖重新点上顾清澄的眉心,确认法相金光流转如常。


    她神情淡漠,仿佛刚才的惊变与她毫无关系。


    “那江步月身中剧毒,且气息涣散,就算救回去,也不过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


    “此行既已得法相,又何必徒生事端?”


    她抬起头,看向京城的方向,掩下了眼底的金光,沉声道:“眼下要紧的是救治青城侯。她原本的经脉就孱弱不堪,如今初次接引昊天之力,更有溃散之危,必须即刻下山调养。”


    “若再延误……怕是真要经脉尽毁,再无用处了。”


    “那他如何处置?”聂蓝目光落在苟延残喘的黄涛身上。


    “他方才中了我的毒。”孟沉璧的目光掠过顾清澄苍白的脸,“没时间耽搁了,让他在此自生自灭罢。”


    聂蓝略一点头:“那便即刻动身。”。


    木鸢的滑行距离并不远,不过多久便轰然落地。


    江岚一言不发,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宗主。”朱雀轻盈跃下,裙裾翻飞间已换上明媚笑靥,她伸手去搀江岚,“委屈您了,属下扶您上车。”


    江岚抬眼看她,却不动声色地退了半寸。


    第198章 孤注 历史是被抱错的小男孩。……


    “朱雀救主心切, 方才言行冒犯。”朱雀使盈盈拜下,“还望宗主宽宥。”


    江岚却没看她,敛袖上车时, 才垂眼问道:“她让你来的?”


    “朱雀不明白。”朱雀使眼波流转间又迅速低眉, “为寻宗主下落……我与青龙二人踏遍了边境群山。”


    车帘将垂未垂之际, 江岚回首淡淡看了她一眼:“辛苦了。”


    “不苦。”朱雀使笑靥如花, “幸而朱雀来得及时, 差点让第一楼那些老匹夫得逞!”


    “我久居此间,不问外事。”江岚的声音隔着帘布传来, “你方才和他们说的那些事,句句属实?”


    朱雀使的笑容僵在脸上。


    “绝非如此。”她稳住声音道, “战神殿上下从未放弃宗主,这些时日, 一直在寻找您。”


    “至于朝中,那澧王趁您沉寂之际, 不仅结党营私,更对您的旧部赶尽杀绝,甚至散播您兵败身亡的谣言, 属实……可恨得紧!”


    她顿了顿, 红唇轻颤:“宗主行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此番与青城侯相、相见,想必已然取回了那【神器】另半密辛……”


    气氛有些微妙。


    她与青龙使对视了一眼, 静默无言。


    良久,帘中传来了淡淡的一声“嗯”。


    朱雀使无声地长吁一口气,这才跳上车辕:“您先歇息,咱们这就启程回宫。”


    车轮碾过官道, 无休止的轱辘声丈量着离别的距离,这一路孤寂而漫长。


    江岚倚在黑暗中,却始终未曾阖眼。


    那双眼里过去有过清风朗月,子夜冻湖,如今只剩下沉郁到窒息的墨色。


    修长指节尖,一纸素白信封徐徐翻转——


    那日顾清澄下山时,曾转交给黄涛两物,一是瓷瓶,二即此信。


    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车厢宽敞而安静,江岚吹开火折,挑亮一盏灯。


    信上只有一句话。


    他凝视了许久,然后将信重新装好,对着火舌,慢慢地点亮一角。


    火焰无声而明亮,由一点金红渐次蔓延成线。


    待到这火线烧至信封的一半,他毫不犹豫地将右腕抬起,将血契烙印处重重压上火舌。


    令人牙酸的“嗤”刚一声响起,便被他压得更紧,碾作一片死寂。


    江岚闭上眼,生生咽下血契伤口处和火舌相触的剧痛,另一只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攥住了剩下半张信笺。


    整个过程压抑至极,自始至终,车厢内只闻烛芯轻爆,没有任何惊动朱雀与青龙的声响。


    过了许久,车内重归黑暗。


    朱雀使轻轻挑开车帘,看见车内人已倚着窗微闭双目,呼吸均匀,半张脸在窗透出的微光里半明半昧,衣袖微微垂落,安宁沉静,如画中人。


    ……


    南靖东宫。


    战神殿四长使静立案前,玄武使站得最前,朱雀青龙使靠后,白虎使倚在一旁。


    “宗主。”玄武使声音沙哑,“我等久候于此,还请宗主示下。”


    “那另外半份密辛,究竟是何?”


    江岚笑了笑,只是低眉撩开了袖口——


    右手腕上,一块狰狞的伤疤盖住了艳蛇,隐约看得出曾经的形状,皮肉翻卷处刀痕交错,新伤覆着旧伤,竟无一处完好。


    “朱雀。”玄武使看见那伤痕,神情微动,“下月的解药,还不呈予宗主?。”


    待到瓷瓶呈上,江岚轻推指尖,自袖中递出一封信。


    “这……怎么只剩半封。”玄武使看着信尾烧焦的痕迹,迟疑道。


    江岚的眼神冷漠平静:“只剩一半了。


    “当时情形,朱雀使和青龙使最是清楚。”


    朱雀使忽被提及,肩头一颤道:“啊、是,那时北霖铁骑将整座山头围得水泄不通。”


    “既然是她给的消息,又怎会……”玄武使说到一半,又生生截住了话头,他双手托起,脊背弯成恭敬的弧度,“恳请宗主,允属下细观。”


    江岚的指尖按在那半封信上。


    玄武使的双手依旧停在空中。


    白虎使和青龙使的目光落在信笺上,呼吸凝重。


    他们手中已然握有最后【神器】的一半秘密,而这封信中,是另一半。


    即便残缺不全,这仍是世间仅存的关键,一旦揭开,这殿中几人,便是这世上离【神器】最近之人。


    白虎使在一旁遥遥开口:“宗主,您当真……不曾看过?”


    江岚闻言,指尖回退,信笺向后退了一寸。


    “孤若看过,”江岚淡然道,“又何须隐瞒?”


    他说着,目光落在桌案的解药之上。


    “白虎使,”玄武使沉吟着蹙眉,“宗主所言极是。事关【神器】,战神殿上下当同心协力,宗主既然给了,又何来藏私一说?”


    他说着,手向前探了些许。


    江岚似是有些倦了,衣袖轻拂,那半封信笺便轻飘飘落在玄武使掌中。


    玄武使屏息,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拆开信笺,只见其上一排墨字:


    「神器的地图,藏于南靖皇……」


    余下字句皆焚于火中,恰如被人扼住咽喉,戛然而止。


    殿内落针可闻。


    烛火摇曳,映着众人晦暗不明的神色,一时无人多言。


    玄武使的眉宇间,喜忧参半。


    喜,在于地图藏在南靖。


    忧,全系于这未尽的“皇”字。


    皇宫?皇城?抑或是……这南靖山河的每一寸?


    可若要无声无息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翻遍此地,除非——


    他喉结重重一沉,不自觉地看向江岚的方向。


    问鼎皇位。


    江岚神色淡淡的,没看他们,只是从容将桌上的瓷瓶接过,饮尽了。


    入口辛辣,却偏偏让他的舌尖想起另一种甜。


    温软的,缠绵的,恍若隔世的。


    他的眼里翻涌起暗色,将那软弱的回忆压下。


    再回眸时,战神殿四长使已伏跪于地。


    “吾等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玄武将信笺握在手中,心却跳得极快——


    这位年轻的宗主,竟真将他们带到了离【神器】的触手可及之处。


    而他本就是太子之身,与北霖的遗孤又有婚约。


    不过两步之遥。


    只要助他登上皇位,再迎那遗孤入宫……


    【神器】终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顾清澄觉得头痛欲裂。


    记忆再次定格在了那场幼年的大火中。


    “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在大火里,她一遍遍向前回溯着,那份触感真实而窒息。


    母妃冰冷的臂弯如铁箍般禁锢着她,那份至死不休的母爱,将她幼小的身躯牢牢锁在怀中,任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得。


    一片混沌间,她记忆里母妃的脸忽然就失去了具体的容貌。


    ……如果自己不是公主,那她还是母亲吗?


    这个念头如地壳坍塌,让她从记忆的火场中直坠而下,坠向无光的深渊。


    “救、救命!”


    顾清澄蓦然睁眼,一张衰老悲悯的脸映入眼帘。


    是个老嬷嬷,银丝挽成低垂圆髻,眼皮耷拉如枯叶,面容却淡泊似古画中慈悲的观音。


    一切如轮回般熟悉。


    孟沉璧。


    而下一刻,她的眼里浮现了迷蒙的金光,将原本漆黑的眸光尽数吞没。


    “孟长老。”她沙哑着嗓音,“我这是怎么了?”


    孟沉璧以温水擦拭着她龟裂的唇,挑眉道:“谢问樵那老儿,害人颇深!”


    “若非他当初以昊天之力强行灌注于你体中,又怎会致你血脉冲撞,险些溃散!”


    “小老太太胡说!”正说着,一张眉须皆白的脸探进车内,“若不是我认出舒羽丫头,第一楼又如何能找到她!”


    “我不叫舒羽。”顾清澄蹙眉道,“我叫顾清澄。”


    “顾氏皇族有什么可稀罕的!”谢问樵拉了帘子进来,“当初也不过是昊天治下的臣属罢了,你倒把这姓氏当个宝?”


    “这是我娘取的!”顾清澄本能反驳。


    孟沉璧正在喂水的手一颤。


    “确实,”她不动声色地逝去水痕,“顾氏皇族不值一提。”


    “说到顾氏皇族,”谢问樵反倒来了兴致,“若是【神器】当真现世,我等扶遗孤重登大位……”


    “你说这顾氏皇族,该当如何处置啊?”


    孟沉璧白了他一眼:“自是护驾有功,论功行赏,过去如何,如今就该如何。”


    一谈起宫中秘辛,聂蓝也忍不住插话:“顾氏执掌北霖江山几百年,岂会甘心俯首称臣?”


    此刻的顾清澄双眸金芒流转,法相庄严,众人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依旧当着她的面,将这宫闱秘事摊开来说。


    熊震轻哂一声:“我看不会,倒不如……”


    他伸了伸脖子,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抹杀的动作。


    孟沉璧闻言,瞬间收敛了笑意,板起脸道:“昊天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岂能用这等龌龊手段!”


    聂蓝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反倒凑近了身子:“龌龊手段?我看未必。”


    “你们可知,我听坊间传言,如今的北霖皇帝,早就不是顾氏的血脉了!”


    孟沉璧细眉一挑:“此话怎讲?”


    “听闻当年太子甫出生便夭折,皇后娘娘连夜派人从民间抱了个小男孩,养在膝下……”


    “竟有这等事?”孟沉璧听得认真。


    顾清澄也神色端穆。


    “这数百年来,如此偷天换日之事怕是不止一桩。”熊震冷笑一声,“谁知这顾氏血脉,如今还剩下几分真?


    “说来也可笑,这所谓史册,不过是个被抱错的小男孩罢了。”


    “如此说来,倒不必再顾忌了。”聂蓝声音清冷,回眸看了顾清澄一眼,“有青城侯执掌兵权,我等天令书院学子布局朝堂,待遗孤登基之时,法相大人自会辅佐。


    “顾氏再如何负隅顽抗,江山易主,亦不过翻掌之间。”


    谢问樵捋着胡须沉吟道:“当今之计,还是先寻得【神器】才是。”


    聂蓝忽地想起了什么,看向顾清澄道:“听闻青城侯手中,藏着贺千山留下的半份密辛?”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顾清澄神色淡然,与她对视片刻。


    “那是自然。”她笑了,眼中带着虔诚,“事关昊天复辟,我又岂敢隐瞒。”


    见车内四人神色各异,顾清澄声音清越:“只是这密辛之事,理当先呈遗孤过目才是。”——


    作者有话说:估计这里过度1-3章,看我写的速度,就会进入结局的大章。


    和第二卷 一样,我估计在十章左右,会肥一些,到时候我大概率会隔日更。


    第199章 如烟 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


    十月。


    顾清澄再一次踏入了这座熟悉的皇城。


    雕栏玉砌应犹在, 指尖抚过此间的一草一木,恍若隔世。


    她一身薄甲,长发高高束起, 奉春在前, 引她走过一座座高门, 直到最后一扇朱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


    “青城侯, 陛下在书房等您。”


    转身时, 奉春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袖间,“面圣之时, 还请卸下兵刃。”


    “本侯明白。”顾清澄展袖示之,神情平静。


    ……


    御书房还是和从前一样, 案牍堆叠如旧,朱批奏折散落案头, 顾明泽一袭明黄龙袍,正在俯首批阅。


    “见过陛下。”


    清冷的声音响起时, 顾明泽的笔尖停滞了一瞬。


    上一次在这里见她,她如夜枭般独坐西窗,以七杀剑抵在他喉间, 那般针锋相对, 为的,却是一个男人的性命。


    她什么都好, 就是心太软。


    只要没有心,便是一把……


    再趁手不过的刀。


    帝王缓缓转过头来。


    阶下, 顾清澄敛容沉静,始终维持着行礼的姿态,等待着帝王开口。


    “起身吧。”


    “谢陛下。”


    依旧是听过千百遍的声线,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服从与恭谨。


    这一刻, 顾明泽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


    悲悯,平静,含着金色的薄雾。


    再无一丝锋芒。


    顾明泽的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慰意。


    分明都是法相,眼前这个顾清澄却不像她母亲那般倨傲,反倒对他毕恭毕敬。


    “臣此去千里追缉南京太子江步月,可惜未能得手,请陛下……恕臣无能。”


    顾明泽虚抬了抬手:“念在你剿灭贺千山有功,此事便作罢了。”


    他心知她与江步月渊源颇深,但此刻望见她眼底那抹金色光华,竟也信了三分


    毕竟她的母亲能够为了保护琳琅的性命,牺牲自己的孩子。


    而她顾清澄,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念及此,他沉声开口道:“贺千山已伏诛,朕听闻坊间传言,那【神器】之中,一半秘密流落于你手。”


    顾清澄闻言,平静道:“确有此事。”


    她说着,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笺——


    赫然是当初贺珩留给她的那封,封面上画着一只小虎。


    顾明泽看着那信封,未料这等机密竟唾手可得,胸口微微发紧。


    却在看清时愣怔了一瞬:“为何只有半封?”


    “臣有罪,那日高台变故丛生,故而……只夺得半封。”顾清澄低头陈情。


    顾明泽并未过多追究,示意她呈上来。


    “陛下恕罪,”她将信笺向后退了半尺,“此信,需先呈遗孤过目。”


    顾明泽眉头微微一皱,但转瞬即逝。


    他看着低眉顺眼的顾清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也好。”


    他拂袖起身,语气微妙地温和:“你也有些日子没回至真苑了。琳琅……很是挂念你。”


    ……


    庭院深深深几许。


    至真苑的朱漆宫门在顾清澄面前缓缓开启。


    庭院依旧,那株她与琳琅亲手栽种的梅树却已枯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娇艳的牡丹。


    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甜得发腻,廊下挂满了金丝楠木的鸟笼,珍禽在这个精致的牢笼里叽叽喳喳,吵闹不堪。


    这里不再是那个以至真为名,用以磨砺心志的居所,却如一个极力想要填满的金丝笼。


    琳琅坐在主位上,依旧戴着那副精致的捕梦网面具,低头把玩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如意。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


    “皇兄……”


    她声音柔软,起身的动作仪态万方,满头的金叶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雨般的脆响。


    直到她的目光掠过顾明泽,落在后方那道身影上——


    那细碎的脆响,骤然凌乱。


    她的指尖在颤。


    此刻,顾清澄亦停下脚步,站在庭院中央。


    她看着这个昔日的侍女,看着这满院庸俗的繁华,眼底的金光微微流转。


    这里曾是她的家,但如今,她才是来拜访的那个。


    太多往事,记不清了,也不愿再记起。


    “皇兄。”琳琅没有失态,温声向前。


    “这……便是青城侯?”


    她撑着公主的体面,下意识地向顾明泽身边靠去,如主人豢养的猫。


    顾明泽很满意她的反应。


    他反手握住琳琅冰凉的手,指腹安抚地摩挲着:


    “你们初次相见,朕为你引荐。


    “这是青城侯,如今已是昊天法相,特来向你呈递【神器】密信。”


    琳琅抬头,在顾明泽的安抚下,硬着头皮向下看去——


    来人一身薄甲,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身量……熟悉。


    她曾在铜镜前反复揣摩过她的神态,身量,甚至是,容貌。


    今日,初次相见。


    琳琅慢慢抿了抿唇,在顾明泽灼灼的目光中,抬起眼来。


    顾清澄那双泛着淡金色的眸子,亦平静地注视着琳琅。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与这一方天地浑然一体,而那双眼,却仿佛穿透了这身华服与面具,直直落在琳琅的灵魂深处。


    琳琅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般站着,看那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如今明明自己在上,她却觉得,自己仍似当年那个需要仰望的婢子。


    这滋味,当真令人生厌。


    明明她才是正主,遗孤,为什么在这个替身面前,却像个窃取荣光的赝品?


    即便成了无情无欲的法相,这人周身的气度竟丝毫不变。


    她绝不能……输给她。


    “青城侯。”


    琳琅开口,声音比预想中更干涩些,她刻意放缓语速,试图找回掌控感:


    “既为法相,见到孤为何不跪?”


    顾清澄微微抬眸。


    金雾在眼底无声流转,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甲胄未卸,不便全礼。更何况……


    “法相只跪昊天。”


    琳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她本能地要端起公主威仪呵斥这僭越之人,可对上那双不含情绪的金眸,心底竟无端生出“动怒即认输”的挫败感。


    “罢了。”


    她缓缓吸气,故作宽容地拂袖,“孤也不与你计较这些虚礼。既是法相,那便该知道规矩。”


    她伸出手,精心养护的掌心在空中傲然展开:


    “皇兄说你有密信要呈。呈上来。”


    顾清澄没有立刻动,眼底的金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眼前之人的权限。


    片刻后,她迈步上前。


    一步,两步。


    随着她的上前,琳琅的强撑的从容开始松动。


    她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熟悉容颜,不得不抬高了下颌,灵魂却战栗着,仿佛回到了当年跪在顾清澄脚边,为她穿鞋、梳头的日子。


    那时这人也是这般神色淡淡,却掌控着一切。


    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琳琅下意识地握住了顾明泽的手。


    “公主。”


    顾清澄的声音平淡如水:“此乃贺氏一族守护之秘。”


    “请您过目。”


    她双手呈上信笺。


    琳琅看着她捧信的姿态,又看了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拼命想从中找出一丝臣服,哪怕是一点嫉妒也好。


    可那双金眸里。


    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才不得不将目光落在那半封信笺上。


    指节粗大的手兴致寥寥地接受了双手所呈之物,琳琅偏着头,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盯着封皮:“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东西?”


    贺珩亲手画的小老虎还在上头,顾清澄扫了一眼:“记号罢了。”


    然后顿了顿,“【神器】密辛兹事体大,公主想好了再拆封,是否要与旁人共享……


    她目光掠过顾明泽托在琳琅腕间的手:“全凭公主定夺。”


    顾明泽回头看她,却见她姿态恭谨,已然低下了头,看不见神情。


    这一刻,他没有松开托着琳琅的那只手。


    他的喉间无端发涩。


    琳琅握着信,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她的发顶,心底却倏地涌起一股病态的餍足。


    实际上,她根本不在乎这信中写的是什么。


    比起这信,更让她畅快的,是能将顾清澄曾经在乎的,占有给她看。


    于是她开口道:“阿兄与我相依为命,当然不是外人。”


    “青城侯觉得呢?”


    她用的是“阿兄”,而非皇兄,那只完好的眼睛就这样侧过去,定定地看着皇帝。


    “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臣岂敢妄议。”顾清澄声音平和。


    “听闻你为夺此信,倒是吃了不少苦头?”琳琅心情大好,“且抬起头来”


    “是。”顾清澄的目光平静如水。


    琳琅嫣然一笑,将皇帝的手拢在掌心,信笺顺势滑落其中:“阿兄,青城侯如此辛苦,您不如也劳累一回,念给琳琅听听可好?”


    顾明泽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琳琅,莫要胡闹。”


    话虽如此,他仍是接过信,缓缓展开。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胸腔里的心,跳得有多快——


    他比谁都清楚,【神器】之秘已然现世,若让昊天遗孤得手,天下易主只在旦夕,待到王朝复辟之时,那些昊天的旧臣又岂会容他活命?


    可他明明他才是北霖的皇帝。


    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该是。


    那昊天王朝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如何与他如日中天的北霖相提并论?


    既然天命如此,他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在所有人之前,夺得【神器】。


    琳琅对于帝王的垂怜十分受用,温声道:“阿兄快别取笑琳琅了,快将这信上所言,念与琳琅听听。”


    说完,又忽地想起了什么:“青城侯,护卫本公主安危,可是你的职责所在?”


    “是。”


    “近日刺客猖獗,前些时候还伤着了孤。”琳琅似有所悟地看向信笺,语气警觉,“你去殿外守着。没有孤的命令,不得离开,也不准任何人进来。”


    顾清澄微微欠身,在琳琅居高临下的注视中,沉默地退出殿外。


    朱门缓缓合拢的刹那,庭院里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众人。


    十五年宫女生涯,早就让琳琅的心性压抑得近乎偏执。


    她只要顾清澄跪伏在她脚下,要这曾经高不可攀的人如今仰她鼻息,天下兴亡、【神器】归属,在她眼中都不及这一件事——


    为自己活一次,拿回应得的宿命与爱,和昊天血脉赐予她的权利。


    而顾明泽想要的,却是这手中的薄薄一张信笺。


    他声音微哑,在琳琅的注视下轻声道:“【神器】地图现藏于南靖皇……”


    后半句戛然而止。


    “皇城?皇宫?”琳琅看着顾明泽渐渐沉郁的神色,试探问,“阿兄,这【神器】究竟是何物?”


    顾明泽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那粗大的指节在天光下格外明显,再抬眼,正对上她那只闪烁着期待的眼睛。


    指尖微动,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昊天旧事,朕所知有限。”


    他安抚般轻拍她的手背,“青城侯是你的法相,琳琅不妨去问她。”


    说罢,他理了理衣袖:“朕朝中还有事,先走了。”


    “阿兄!”


    琳琅握着信,站在原地,咬着唇唤住了他:“琳琅……真的能信她吗?”


    他们说,她既是她的法相,便失了自我,只为昊天效命。


    可她不信……


    毕竟门外的那个人,多少次传来死讯又死而复生,她又如何能相信,顾清澄能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


    她令其殿外守候,不止是一道命令,更是因与那人同处一方天地,连呼吸都令她窒息。


    “琳琅,你贵为公主,更是昊天遗孤。”


    顾明泽淡淡地看着她:“若连法相都不信,昊天先祖又该当如何?”


    走之前淡淡留下一句:“你若不信,可以让时间慢慢证明一切。”


    见琳琅强自镇定却指节发白,他终是温声补了句:“莫怕,有阿兄在。”


    明黄衣角离开的刹那,那声“阿兄”随风散去,却清晰地传入殿外顾清澄与殿内琳琅的耳中。


    这一声他亲口认下的称呼,如救命稻草,让琳琅在濒临溺死之际找到了支点。


    而殿外,顾清澄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唯有眼里淡淡闪过一丝金芒。


    ……


    日落西山,至深夜,至真苑的大门都再未开过。


    顾清澄站在殿外。


    第二日。至真苑的太监送了几笼新豢养的鸟儿,殿内飘出鸟羽与秽物的浊气。


    顾清澄站在殿外。


    第三日。殿门内传来瓷器碎裂和打骂声。


    顾清澄依旧如雕塑般守在门外。


    “那位已在门外守了三天三夜……”


    “这不是那个驻守边关的青城侯?”


    “怎的来给公主当起守门将了?”


    “谁知道,许是开罪公主了吧。”


    偶有宫人经过,瞥见那身染尘薄甲的身影,只觉眼熟,交头接耳着匆匆离去。


    第三日入夜,骤雨忽至。


    雨势由缓转急,秋雨带着透骨的寒意。


    顾清澄始终站在门前,任由雨水从天而降,落在她的眉眼,甲胄,凝在下颌上。


    她的眼睛冰冷而漆黑,偶尔会有一丝金光闪过,却始终似乎感觉不到寒意。


    至真苑内,烛火摇曳。


    琳琅坐在温暖的软榻上,透过半开的窗缝,看着外面那个在雨幕中站得笔直的身影。


    “还在?”


    她问身边的侍女,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快意。


    “回公主,青城侯……一直未曾动过。”侍女小心翼翼地回答。


    琳琅勾了勾唇角。


    十五年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高高在上十五载,享尽荣宠,而此刻,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却只能立在暴雨中,任她摆布。


    “让她淋着。”


    琳琅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法相嘛,是不会生病的。”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


    窗外的雨幕被闪电撕裂,瞬间照亮了整个庭院。


    就在这光芒剥夺视线的刹那,几道黑影忽然撕裂雨幕,杀气森然地向屋内逼近。


    “有刺——!”


    琳琅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两柄长刀已带着寒风,直直劈向她的面门。


    必死之局。


    就在琳琅绝望闭眼的刹那,一道黑影撞破殿门,硬生生横在了琳琅身前。


    “噗嗤。”


    那刺客的刀锋贴着顾清澄的手臂划过,甲胄裂开,一道血痕瞬间浮现。


    可她的脸色甚至未曾波动半分,并指作剑,反手夺了刺客的兵刃。


    在刺客失去武器的瞬息,她手中刀锋已洞穿了那两名刺客的咽喉。


    血溅三尺,尸首倒地。


    仅仅三息,战斗结束。


    殿内死寂,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琳琅缩在软榻角落,浑身发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顾清澄浑身湿透,手臂的伤口还在淌血,混着雨水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如暗夜修罗,立于凄雨寒夜之中。


    可她既未皱眉,也未喘息,甚至吝于回首一顾。


    只是漠然抬手,将刺客的刀丢在地上。


    而后,她转身,重新步入暴雨之中,声线平稳如死水:


    “危机已除。”


    “请公主安歇。”


    琳琅盯着那个背影,眼中的惊恐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颤栗的满足。


    哪怕受了这样的重伤,她都不曾皱一下眉。


    没有痛觉,没有恐惧,只会杀人,绝对服从。


    琳琅缓缓松开了紧抓衣角的手,嘴角在那一刻终于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这是……她的法相。


    “慢着!”


    琳琅淡声道,“你既淋了雨,今夜便留在殿中。


    “孤命人给你包扎。”


    顾清澄的脚步停住了……


    边境山下。


    黄涛看着手中的急报,愁容满布。


    那日荒山对峙,孟沉璧说他身中剧毒,没有当场杀他,却也让他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命。


    “夫君?”千缕在一边探出头,“有什么心事?”


    “我的人在北霖皇宫,遇见了顾清澄。”他沉声道。


    自那日变故后,千缕早从别处拼凑出前因后果,明知黄涛避讳提起那人,她却始终存着一份执念。


    “我觉得顾姐姐不会做那样的事。”千缕语气轻却坚定,“你们……定是有什么误会。”


    黄涛抬眼看她,扯出一抹苦笑:“她现在……在公主府当看门人。”


    屋内骤然一静。


    “……什么?”


    ……


    山下小屋的灯火亮了整夜。


    第二日天刚亮,黄涛与千缕打包好了行囊,站在了院前。


    “夫君,咸鸭蛋我都背上了。”


    “鸭子们也都放归山野了”


    晨风拂过她的麻花辫,千缕攥着包袱带,叹息道:


    “这安宁日子来之不易,当真非走不可么?”


    黄涛安抚着她的背脊:“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眼下风云将起,我们若继续龟缩于此,非但帮不了殿下和七姑娘,反倒会……”


    他止住了话头,见千缕的愁容始终未散,他拥她入怀,温声安慰:


    “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岂能一生顺遂。”①


    千缕听不太懂,但含着泪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天色苍茫,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渐渐走入乱世风云之中——


    作者有话说:《世说新语·雅量》


    第200章 乱世 最想见的那个人。


    黄涛夫妇的身影消失在浩大天地之中。


    而那山脚送别二人的风, 并未止步。


    它越过关山,吹向了更遥远的南靖,吹皱了一池死水, 终成燎原之势。


    ……


    同年冬, 南靖惊变。


    太子江步月并未如传言般失权身死, 却是携战神殿雷霆归来, 短短数月间清洗朝堂, 肃清异党,东山再起之势直逼澧王, 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腊月十三, 澧王兵变。


    南靖皇都血流成河,澧王党羽被连根拔起, 江步月提着那柄未开锋的太子剑,亲手割下了乱党的头颅, 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尽数倒戈。


    次年元月,南靖老皇帝病重, 太子江步月监国, 总揽朝纲。


    但他没有登基。


    这位曾经隐忍的太子,掌权后的第一道诏令, 竟是陈兵北境,问罪北霖。


    理由冠冕堂皇:北霖青城侯擅囚南靖储君多时, 当割地赎罪。


    黑云压城,战鼓雷动。


    ……


    北霖,御书房。


    “啪!”


    战报被狠狠摔在案上。


    顾明泽面色铁青,看着跪了一地的武将:“废物!全是废物!”


    “这江步月才回国多久?根基未稳, 粮草未足,你们竟连丢三城?!”


    阶下,刚被提拔上来的骠骑将军战战兢兢:“陛下,非是末将无能,实在是那江步月用兵如神,且……且平阳军旧部听闻主帅不是,不是那位,士气低迷,甚至有临阵倒戈者……”


    他不敢提“青城侯”三个字,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平阳军,只认顾清澄一人。


    顾明泽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阴沉地看向身侧的屏风。


    屏风后,琳琅脸色阴晴不定,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封密信,齿尖深陷唇肉,血珠渗出犹不自知。


    即便她已形同傀儡,那些人……为何仍对她念念不忘?


    可若放任不管,任由江步月攻破边关,她这个昊天遗孤,便是第一个要被清算的。


    “谢问樵呢?”


    “陛下,谢老虽阵法通玄,可年事已高,再者,当初贺、贺千山在时,也是由主将领兵,谢老、无无兵权。”将军说得结结巴巴。


    “而得谢老真传者,唯、唯有一人……”


    “下去吧。”


    顾明泽阖上眼,喉结上下滚动,待殿门闭合的闷响传来,他睁开眼,声音沉沉:


    “琳琅,朕要用她。”


    琳琅颤声道:“阿兄,可若这恰是江步月的算计呢?”


    顾明泽神色未动,可琳琅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这两人隔着万水千山,定是达成了一种更为恐怖的默契。


    难道,难道江步月此番出兵,是为了逼北霖放人?


    而顾清澄,也一定在等北霖求她。


    一定是这样。


    “算计又如何?”顾明泽压下心中的厌烦,“这些时日,你让她夜夜戍守殿门,使唤得还不够尽兴?


    “你若不信她,又如何敢将她留在身边?”


    他看着琳琅倔强的神情,声音低沉:


    “七万大军压境,你满心盘算的,竟是他们的儿女私情?”


    “可若他们……本就是同谋呢!”


    “啪——!”


    清脆的掌掴声在殿内炸响,顾明泽怔怔望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又看向琳琅朦胧的泪眼,一瞬间变了神色,将她拢入怀中,用龙袍袖角擦拭着:


    “是朕不好。”


    琳琅瑟缩在他怀中,捂着红肿的半张脸,听见帝王声音冷峻:“传第一楼四长老。”


    ……


    顾明泽抬起头,看向殿下的四位长老:“几位长老,朕只问一句。”


    “青城侯体内,当真已无法逆转?”


    谢问樵垂首:“禀陛下、公主,她体内七杀剑意未通九窍,确已无力制衡昊天之力。”


    “而昊天之力一旦重塑法相经脉,便再无逆转之可能。”


    “这般说来,她将永无叛心?”


    “正如牵丝傀儡,线在您手中,令其杀谁便杀谁。”


    “可此女心机深沉,若此番又是诈术?”


    “公主与她朝夕相对,可曾察觉半分端倪?”


    “不曾……”


    “那公主还有何顾虑?”


    “善。”顾明泽眼神平静,“来人,宣青城侯觐见。”


    ……


    圣旨到时,顾清澄一身素衣,正在至真苑擦拭着新换的玉瓶。


    “青城侯,”传旨太监赔着笑脸,额头满是冷汗,“陛下有旨,边关告急,命您即刻挂帅,领平阳军出征。”


    “本侯走了,谁来保护公主?”她声音清冷。


    “哎哟我的侯君!”太监急得直跺脚,“如今南靖的大军都要打过边境了!国门破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什么至真苑啊!”


    顾清澄垂眸,指尖微顿。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瓶,动作轻柔,未发出一丝声响。


    “你说的对。


    “……大局为重。”


    ……


    “青城侯。”


    御书房内,帝王的声音从御案后沉沉传来:“即刻挂帅出征边境,平定边患,还有……


    “把那剩下的半份【神器】密辛,给朕带回来。”


    顾清澄垂眸,视线落在那枚象征兵权的虎符上。


    “关于【神器】……”她抬眼望向琳琅,“公主可有示下?”


    琳琅绷紧下颌:“事关重大,听皇兄安排便是。”


    顾清澄眸中金芒微闪,又归于沉寂。


    “臣,领旨。”


    她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虎符。


    那一瞬间,御书房内原本凝滞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锋芒生生劈开。


    顾明泽看着她的动作,眉头突兀地跳了一下,心中竟莫名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公主。”


    将虎符收入怀中,顾清澄最后看了眼案前二人。


    “臣不在的日子,请公主千万保重。”


    言罢,她行礼离去。


    殿门洞开,素衣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道清瘦身影在众人注视下,终于踏出了这座困锁她数月之久的牢笼。


    琳琅站在顾明泽的身侧,看着桌案上原先放虎符的,空掉的木匣,心中浮起一丝难言的讽刺。


    这件从顾清澄手中交出的东西,兜兜转转,无人争抢,又竟这般轻易地,被他们亲手奉还。


    哪怕她是奉自己的命而行,可脸上这火辣辣的疼无声控诉着,这分明是事与愿违,自己却不得不认。


    ……


    朱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声响,如某种古老的封印被斩断。


    并没有什么盛大的送别,唯有一人一马,顾清澄骑着赤练出京,直奔涪州。


    随着她的离去,原本被压抑在北霖皇城内的那股风,终于呼啸着卷向了广袤的北境——


    也吹开了这两年波澜壮阔的乱世画卷……


    这一去,就是两年。


    这两年,天下局势翻云覆雨。


    史书工笔之下,页页皆是血色。


    青城侯重掌平阳军,铁血手腕清洗防线,一战击退南靖先锋百里,硬生生在边境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是年末。


    代摄朝政的南靖太子江步月,一袭白衣入宫,与病榻上的老皇帝对弈至东方既白。


    翌月,丧钟鸣响,新帝登基,改南靖国号为祈安。


    祈安元年,春。


    这位素来怀柔的新帝御驾亲征,铁骑踏碎了周边数个小国的国门,兵锋所指,万马齐喑,所向披靡。


    然而,那战无不胜的十万大军,始终在南北边境的天堑前,拉锯对峙,引而不发。


    世人皆道他在蓄势待发,唯有他自己知晓——


    他只是将刀锋沉沉地架在北霖的脖颈之上。


    他在逼那个腐朽的王朝,逼那高高在上的昊天,不得不颤抖着,将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亲手送到他面前。


    ……


    而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涪州却成了乱世中唯一的孤岛。


    顾清澄回到涪州,非但整军备战,还推行了一系列安抚民生的举措,如屯田,如种树。


    “仗要打,日子也要过。”


    她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对着身畔的楚小小如是说。


    楚小小比两年消瘦了些,但眼里却再也没有当初瑟缩犹豫的光。


    她看着顾清澄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将旗,眼眶微红,却笑得安心:


    “侯君说得是,只要您在,涪州的天就塌不下来。”


    于是,这一年的涪州,战马与耕牛同行。


    那些因战乱而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开垦,曾经满目疮痍的焦土,慢慢被嫩绿的桑叶覆盖。


    祈安元年,夏。


    书声琅琅,穿透了边关的烽烟。


    平阳女学扩建了,这里不再仅仅是书院,也成了乱世中的方舟。那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女子,都被收拢了进来。


    晨光熹微时,顾清澄偶尔会脱下那身沉重的甲胄,换一身干净的布衣,坐在学堂的最后一排。


    讲台上,楚小小正在讲授《商君书》与农桑之策,窗外,几名少女正在试制新式的纺车,吱呀声中,纺出了乱世里最坚韧的丝线。


    “侯君。” 下课后,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围了上来,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捧着自家新摘的瓜果,“这是给您的!”


    她们不怕她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也不怕她身上终年不散的冷冽气场。


    因为她们知道,正是这双眼睛,替她们挡住了城外的风霜刀剑,也是她手中的剑,为她们划出了一方可以安坐读书的屋檐。


    顾清澄接过一颗红彤彤的李子,咬了一口,嘴角微扬,咀嚼,咽下。


    “水分尚可,甜度适中。” 她笑着评价,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秦棋画站在一旁,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


    如果是以前的顾姐姐,吃到好吃的,眼睛会弯成月牙,还会揉着自己鸡窝般的头,笑话自己学艺不精。


    可现在的青城侯,太完美了,也太孤独了。


    她记得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记得收成,记得库银,记得平阳军将士的琐碎小事。


    但那些情感,就像被那层眼中金光过滤掉了一样,只剩下冰冷而正确的事实。


    她如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像,悲悯地守护着这里,却再也……无法融入这人间烟火。


    秦棋画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久久难言。


    明明她记挂的顾姐姐就在眼前,却又仿佛从未真正回来过——


    作者有话说:该压抑的差不多都熬过来了,有的铺垫必须要做,不然说服不了我自己,担心让剧情显得悬浮。[求你了][求你了]


    下周进入结局篇,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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