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同谋(完) 她最虔诚的同谋。
柳枝端着酒盏的手一顿, 酒液险些要溢出来。
她欲言又止,却被江岚以袖轻按,落在旁人眼里, 平白添了几分暧昧。
江钦白饶有兴味地将目光落在他手上, 最后才缓缓酌了一杯酒:“四哥难得好兴致。
“今日, 就让这越女和柳枝一道服侍罢。”
他仰头, 将烈酒尽数饮下, 热辣的滋味让他的心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畅快。
他这四哥,素来端着一副清高的臭架子, 令人生厌,可这次竟破天荒地有求于他, 要他向父皇进言,允准其前来边境赴宴, 为此,甚至答应了他苛刻的要求——
只身赴宴, 任他摆布。
但即便如此。江钦白也不信他。从不。
在他眼中,这个工于心计的四哥,没有任何理由会自投罗网。
他不知江岚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知道, 此处是他的地盘,他才是天。
所以他设局, 要他在三途峡前服下落云散,废了他那双最会洞察人心的眼睛。
没想到他竟连这也答应了。
事情变得愈发有趣了。
江钦白看着末席那个安静的身影, 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不管江岚所求为何,只要他双目失明,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派人寸步不离地监视,连寝帐之中也不例外。光是这一点, 就足以折断他的羽翼。
可这还不够。
他既然自甘落到他手中,那他便要蹉跎他,把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傲骨一点点敲碎。
这才是他真正享受的乐趣。
他不是高高在上吗?那就让他堕到无人问津的尘埃里。
他不是自命清高吗?那便让他沉溺于最原始的欲望中。
昨夜派去的亲兵回来禀报,说柳枝从江岚帐中出来时,罗衫微乱,眉眼含春,还说了不少帐中情事。今日又亲眼见着那向来不近女色的四哥,竟任由柳枝贴身伺候,众目睽睽下不见半分抗拒。
而此时此刻,他竟还主动开口,要了第二个。
想到这里,江钦白的笑意更深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江岚的命。
他要的,是看见江岚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会软弱,会低头,会屈从于欲望,会惧死而苟活。
这可比战场上杀敌还要痛快——
明天宴上,北霖战俘、南靖权贵都在场,他偏要他们亲眼见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明月,如何一步步堕入泥潭。
……
如江钦白所料,这一夜,江岚喝得烂醉。
那双失焦的眸子半阖着,整个人伏在案几上,雪白衣袖浸在酒渍里也浑然不觉。
宴席散尽时,他仍深陷醉乡,唯有手指还紧紧攥着新得的越女的衣袖。
“李将军莫要……趁人之危……”他含混不清地喃喃着,将那张酡红的脸埋在臂弯里。
李副将冷眼瞧着这醉态,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谁稀罕跟个瞎子抢女人?
直到众人散去,顾清澄才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抽回,轻轻抚平了褶皱。
江岚的指节微不可察地蜷了蜷,在醉意里唤道:“柳枝——何在?”
柳枝软声软语地凑近,眼神掠过顾清澄的袖口,才俯身唤着:“殿下,可是要回去?”
“把她……带上。”江岚喑哑道。
“殿下……”柳枝为难地看了顾清澄一眼,却道,“您昨夜还说,只柳枝一人便够了……”
江岚轻轻笑了一声,强撑着抬起身子,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氤氲的醉意,却极其精准地伸手一拉,将身后越女的衣角扯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拉到身侧。
他偏着头,朝着柳枝的方向勾起唇角,笑意凉薄:“怎么,吃味了?”
“柳枝不敢。”柳枝盯着他发白的指节,眼底不知在掩饰着什么。
“他江钦白要得,我便要不得?”江岚似是恼了,拂开衣袖,避开柳枝的搀扶,强撑着站起来。
起身间,带起一阵混乱,满桌残杯冷炙落在地上,惊得柳枝一声娇呼。而外头的小兵,听见江岚的醉态,也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笑了起来。
“殿下小心!”
柳枝想要伸手去扶的时候,那道醉醺醺的身影已踉跄着另一侧倒去。
他竟毫无防备地向越女的方向倾倒而来。
顾清澄本能地想避开,却终究只是侧身半步,单手护住了他的额角,却不料他重重地倒在她的怀里。
“柳枝你……倒是及时。”
江岚似是将她认成了柳枝,睁着茫然的眼睛笑着,吐息间酒气灼人。
顾清澄正欲开口澄清,他却忽地将头往她颈窝一偏,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低低地咳笑:“走,回去。”
“越女,你也一起。”
柳枝愣了半晌,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勉强扬唇笑道:“越女妹妹,且跟着吧。”
顾清澄蹙眉,正欲再度说明,垂眸却见江岚已安然阖眼,长长的睫毛翕动着,瓷白的脸颊泛着醉意,沉沉睡去,半句话也听不得。
她想要挣开,将他交给真正的柳枝,却被江岚下意识地抱得更紧:“柳枝,别动。”
柳枝的脸色变幻不定,终是咬唇不语,只以眼神示意她将错就错,随即掀开帐帘,三人便在兵卒的注视下穿过营帐。
帐外的夜风吹过,兵卒们低声窃笑。
“殿下今晚要享齐人之福啊!”
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摇头叹息,默然转过脸去。
凛冽夜风中,无人听见江岚深埋在她发间,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喟叹。
……
“殿下,奴婢服侍您睡下吧。”
帐中不大,一床一桌,一盏孤灯。顾清澄将江岚扶至营内时,双臂已有些酸胀,柳枝和营帐前看守的兵卒打了个照面,转身放下帘子。
逼仄的空间里站着三个人,神态各异,影子却交叠在一处。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顾清澄朝柳枝点点头,将江岚扶至榻边,正欲抽身离开,却被他再度握住手腕。
柳枝与她均是一怔。
“越女,你出去。”
江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安静地坐在榻上,握着她的手腕,眼睛不知凝视着何方。
顾清澄如释重负,刚要抽身,却被他扣得更紧。
猝不及防间,她对上了他的眼。
那双眼再不如从前,清冷、疏离,却是沉着浓郁的墨色,能将所有的光亮吞噬殆尽。
“殿下,”她轻声提醒,“我才是越女,请容我告退。”
他却没有让步,失焦的眸子徒劳地辨认着:“江钦白欺我也便罢了。”
“越女……”
真正的柳枝彻底愣在一旁,刚想说话,却听见江岚转过脸:“我已在宴上应了你,算是回护。”
“当真要欺我目盲,得寸进尺?”
酒气愈发浓重,他向着柳枝的方向淡漠道:“下去罢。”
“殿下!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越女……”柳枝匆忙辩解,与顾清澄交换着无措的眼神。
而此刻,顾清澄的眼睛却也垂下了,她没说话,静静地凝视着那只握住她手腕的、几近泛白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来人。”
帐外听墙角的兵卒不敢怠慢,匆忙进来时,只见醉意朦胧的四殿下蹙着眉头道:“这越女笨手笨脚,将她送回去罢。”
“奴婢真是柳枝啊!”柳枝娇呼着,可眼前人双目失焦,早已醉得辨不清虚实,竟任由兵卒将她架起拖走。
直到她被拽出帐外,兵卒才压低声音笑:“姑娘且宽心,殿下到底唤的是你的闺名。
“他想在将军跟前做场戏,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另一人嬉笑着接话:“明日你柳枝姑娘便是大房,里头那个……”
话未说完,几人已推搡着泪眼婆娑的柳枝消失在夜色中。
帐内骤然清净。
江岚侧耳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将脸转向帐门,语气里透着长兄的威仪:“传话给老五——”
他说话时,指尖仍在她腕间流连,如同把玩稀世美玉:“往后别什么腌臜货色都往军营里带。”
“四殿下息怒,”兵卒们强忍笑意,委婉提醒道,“这几日将军可是为您精心准备了诸多歌舞呢。”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的四殿下忽然将身边人往榻上一带,锦帐应声而落。
众兵卒心领神会,连忙告退,轻手轻脚放下帐幔,将帐内旖旎光景尽数遮掩。
“殿下,您自重。”
顾清澄此时才低声唤他,手上用了几分力道,将他推开自己的身侧。
江岚被她推得身子一倾,发髻松散下来,那双本就幽深的瞳仁,更是看不见半点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
许久,江岚才将脸朝向她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她熟悉的笑意。
“过来。”
顾清澄凝视着他空洞的眼睛,带着几分轻挑的笑容,只觉那陌生感如钝刀,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她没有动。
“你有些不像柳枝。”他迟疑着,轻声唤,空气中弥漫着酒气。
“……你是谁?”
顾清澄目光微颤,落在他方才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上。
那双手熟稔、修长,分明认得她的脉搏。
不知他醉得几分,抑或真在她腕间流连间认出了她。
然此时此境,她既无法低头承认,也不欲贸然深究。
于是,她看着他等待着回应的、空洞的眼神,语气疏离:
“我是越女,殿下方才认错了人,可要我唤柳枝姑娘回来?”
江岚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睫。
“越女也好。”他的语气低缓,仿佛在安抚一只警惕的猫。
“别怕,过来。”
“殿下醉了。”顾清澄起身,为他理好被褥,“天凉了,莫要着了风。”
他伸出手,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虚空。
“若不怕我,可是……嫌弃我这残废之身?”
手臂颓然垂下,他的声音渐低,失焦的眸子在虚空中徒然追寻着她的身影。
“殿下多虑了。”她眉间微蹙,望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姑娘们都说,四殿下是这营中最俊美的郎君。”
“是么。”江岚缓缓倚回榻边,散落的发丝垂在肩头,衬得那张瓷白的脸愈发清冷,低声追问着:
“那姑娘你呢……不喜欢我了吗?”
顾清澄被他问得一愣,正欲开口,却见他忽地支起身子,踉跄着向她摸索而来。
他那双失焦的眸子明明浸在永恒的黑暗中,却试图穿越一切,执拗地捕捉着她的气息。
“殿下您别动!”她下意识出声,想退却又怕他摔倒,只能僵立原地。
他步子迈得不快,不合身的白衣拖在地上,每一脚都像踩在虚实之间,却沉沉地、倔强地向她靠近。
“你若不来,我便自己过去。”
她一时无言。
两人僵持之间,他的袖角无意划过桌案。
“啪嗒。”
桌上的油灯应声跌落,灯盏翻转,火焰带起一瞬的摇曳光影,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
“殿下小心!”
电光石火间,顾清澄的身形已经掠至他身侧,俯身伸手,在火苗即将舔舐他衣袖的刹那,稳稳接住了下坠的灯盏。
唯一不妙的是,灯火随之熄灭。
帐内霎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此刻她仍保持着俯身的姿态,双眼却因骤然降临的黑暗而短暂失焦。
“怎么了?”
他温润的嗓音在漆黑中响起,对这变故浑然不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掠至身侧时带起的那阵风。
她刚想要回答,帐外却忽地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在下一刻,江岚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那力道急切却不似欲求,如溺水之人攫住浮木,顾清澄刚想反抗,听到他轻声叮嘱:“别动。”
“四殿下营中有异动!”
下一刻,帐帘便被粗暴掀开,几个兵卒举着火把闯了进来。
骤亮的火光逼人,江岚下意识抬手护在她鬓边,替她遮去那刺目的光。
帐中旖旎此刻无所遁形。
在那些兵卒的眼中,只见得四殿下依靠在地,素白中衣半敞,怀中还紧搂着新来的歌女。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歌女将脸埋进他胸膛,整个人几乎都陷在他怀中,而那般举止,看似交缠,细看却如漂泊的旅人护着怀中至宝,不容旁人窥探分毫。
他的手指在她鬓发间轻轻安抚着,动作平缓而克制。眉宇间没有半分情欲,反倒凝着霜雪般的冷意。
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分明透着她被人窥伺的不耐与厌烦。
兵卒们从未见过四殿下这般神态,一时不敢作声,讪讪移开了视线。
火把在帐中摇曳,空气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
领头的最先回神,慌忙俯身:“听错了,末将冒犯、冒犯。”
江岚神情冷若冰霜,那双无焦的眸子明明空茫,却让人心口生寒。
“既知冒犯,还不退下?”
“是、是。”兵卒们面面相觑,连声告罪。
“扰了殿下雅兴,罪过罪过。”
几个兵卒手忙脚乱地退出帐外,最后一人还不忘体贴地放下帘子。
待脚步声散尽,帐中才重归于寂静。
黑暗中,他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原本安抚的手不自觉地滑落,覆上她的后脑。
“没事了。”
酒气一时变得浓郁。
顾清澄僵直的背脊终于松弛,她欲起身,却察觉那只手掌突然加重力道,将她重新按回怀中。
“殿下,不是没人了么。”
她声音清冷,却盖不住身畔之人愈发灼热的体温。
江岚低下头,近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笼住。
那双失焦的眼里已不见方才的冷冽,沉沉如墨,仿佛要将她整个吞没。
“越女姑娘……”他的声音低哑,沉醉而执拗,“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在躲什么?”
他似乎比她更擅长在黑暗中捕猎,封住了她的肩与腰,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像是害怕一松手,她便会消散无踪。
帐外北风呼啸,却盖不住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他的炽热,她的微凉。
“请恕……越女无能。”
顾清澄声音冷而稳,指尖却暗暗蓄力,她借势撑起身子,用几分巧劲,便能将他推开。
他身躯微不可察地一僵。
就在她即将脱身之际,他突然再度拥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控制,力道大得惊人,要将她深深地嵌入骨血之中:“我不同意。”
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似要用血肉之躯融化她心尖的寒冰。
顾清澄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手刀击晕他的角度与力道。
他别过头,察觉了她的意图,似乎终于被激怒,眼底的墨意翻涌:“我说了,我不同意。”
他竟放肆地将唇在她耳畔厮磨着:“他们就在帐外候着,只需要一句话,便可将你拖出去。”
“明天就是宴会了,”他炽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耳尖,“越女姑娘……也不想徒生事端吧?”
她眸光一敛,抵在他肩头的手终究没有发力。
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她望着无尽的黑暗,冷声道:
“殿下这是在威胁我?”
他的动作止住了。
“……在求你。”
短短三个字,喑哑破碎,有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
他离开她的耳畔,努力寻找着她的眼睛。
她一怔。
江岚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再次一遍遍梳理着她的发丝:“求你……莫要弃我而去。”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融在唇齿间,恳切得教人心碎。
帐外风声呜咽,他的侧影被黑暗吞去半分,先前的凌厉全无,只余苍白与单薄。
她觉出环着自己的臂弯松了些,便也稍稍缓了语气:“您醉了。”
“别离开我。”
他忽然卸了全身力气,不再逼近。只将额头轻轻抵在她颈窝,呼吸温柔而克制,如倦鸟归林,在她颈侧的温度里渐次安定。
她迟疑着将手搭在他臂弯,却只听他无意识地呢喃,一遍又一遍:
“别离开我……”
顾清澄的手终是无奈地垂落了。
“我扶您起来?”她望着冰冷的地面,试探着动了动身子,末了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不走。”
江岚这才抬起头,在黑暗中温顺地点头。
顾清澄认命地叹了口气,半扶半抱,将他安稳搀回榻间,替他理好枕褥,被角压妥。
方欲抽身离去,江岚像是凭本能察觉她的退意,毫不讲理地欺身前逼,将她抵回榻边。
“殿下!”她低声斥道,语气里带了几分克制的恼意。
他却抬指轻轻一比,示意帐外尚有人守着。她只得收声。
那只修长温润的手自榻侧滑落,缓慢抚上她的面颊。
掌心的旧伤粗粝而滚烫,从鬓角一路摩挲到她的脸侧,那是边境之时为她留下的痕迹,此刻却似一道印记,将过去与当下无声连缀。
江岚叹息着,指尖一寸寸描摹她的发丝、眉眼,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感受到指尖一凉,带着她唇齿间的寒意。
她说:“柳枝姑娘说得不错,殿下的手确实很温柔。”
他的指尖一顿。
所有靠近与试探,于这一瞬彻底凝固。
“妆太浓了。”他说。
于是,收回手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方才的一切缠绵从未发生。
他却没有放开全部,只将她留在榻侧,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不许她退开。
顾清澄眉心轻蹙,却终究没有再挣。
她静静坐在榻边,借着夜色将自己藏匿在阴影里。
帐内气息凝滞,仿佛连风声也屏息。
两人再无交谈。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紧绷的神经终究抵不过长久的疲惫,她的呼吸渐渐绵长,不自觉蜷缩着睡去。
她自己都未料到,这一夜,她竟会如此快地入眠。
唯有江岚醒着。
他微微低头,指尖轻抚过她肩侧的衣角,触到那紧紧抱臂、带着防备意味的姿态。
每确认一次,他心中的痛楚便更深一分。
他迫不及待地想睁眼看看她,却只能在无边黑暗里徒劳追寻。
就像他憎恶自己,却无从挣脱。
“小七。”他凝视着她,轻声道,“是我不好。
“没能保护好你。”
身侧人没有应答,只有匀缓的呼吸声。
江岚的手轻轻止住。
他怎会责怪她的冷淡与疏离?
她曾被他亲手推远过,他又怎能怪她不再靠近?
那日皇宫黄涛传信,天下人都在找她,说她在纵火烧山,说她罪无可赦。
可他不信。
他赌她不会死。
他赌,她若还活着,定会在二月十八日,为他而来。
那是最合适的时机,她是那么聪明,从不失手。
所以,他来了。
他本不该来。
可他还是强求来了的机会,甚至提前了原本安排周密的刺杀计划,只为在她可能会来的那一天见到她,确认她。
哪怕付出更多不合理的代价——
身陷囹圄,双目将废,任人摆布,被她误解。
其实他本不该让她误解。
是他的无能,让她扮作低贱的歌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尽他的不堪,承受旁人轻贱,也将她的真心踩进泥中。
是他自己先索取了她宝贵的真心,却无能为力护住她纤毫。
而她呢。
出了皇宫他才知道,这一路上,她一个人扛下了多少。
他在边境酒馆遥遥相祝的时候,她正独自舔舐满身剑伤,动弹不得。
他出入祈谷礼锦袍加身的时候,她单枪匹马入了涪州,四面楚歌。
他在花房侍弄花草的时候,她竟一人面临着熊熊山火,扛下的是千夫所指的恶言恶语。
他以为给她留下了足够的资源和依仗,却连自己暗线中一个小小的宋洛都已然倒戈,所有的资源都真空,所有的承诺都无法兑现。
即便是如此,这一路风霜刀剑,她却还是为他而来。
她本就自顾不暇,早该弃他而去的。
可她还是来了。
亲眼目睹了自己无能的“苦衷”。
是,他双目将废,被敌人监视,曲意逢迎,该是苦衷。可与她一个人孤身上阵,千里赴约相比,这些痛算得了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与她说苦衷?
他明知道她是为他而来,却还让她以这卑贱的身份受辱,明知道她有着一颗爱护他的、滚烫的真心,却逼她亲眼见他低到尘埃的模样。
他明知她被背叛过,被伤害过,却还是用自己的无能撕开她的创伤,逼迫她去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压力与试探。
她是那样一个习惯将自己牺牲殆尽的人。
能在此刻出现在他身侧,化着不合时宜的妆容,以卑微歌女的身份陪他饮宴,便已是为他倾尽了心血与勇气。
可他呢?
他非但不敢认她。
竟连她温热的心也握不住!
江岚……有什么用!
今夜他流连于她腕间时,分明不是在窥探她的脉搏。
他早就认出了她。
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那衣袖遮掩下,一道道新添的伤痕。
无声,隐忍,却生生地刺痛了他。
那不止是她伤过的血肉,更是她独自承受过的一切——
在风霜刀剑里留下的伤疤与烙痕,在千夫所指下的孤冷与痛楚。
他的心像被千万根钢针扎透,鲜血淋漓,将她的隐忍,自己的无能赤裸地摊开。
一桩桩、一件件。
这么久了,他竟都不知道。
江岚指尖微颤,终究只是摸索着,将衾被轻轻替她拉好,掖紧。
他不敢再碰她,只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疼痛让他一遍遍地清醒。
黑暗吞噬了视线,点燃了他胸腔里最炽烈的执念。
快一些,还要再快一些。
快到她不必为自己辗转奔波,快到能将所有伤害隔绝在外。
他再也不要让“力有不逮”、“情非得已”,成为阻拦在他与她之间的借口。
懦夫才甘愿天各一方,遥相守候。
她流过的血,他要一笔一笔为她讨还,她受过的辱,他要教天下为她低头。
哪怕此身将陨,也要换她岁岁无忧。
她是他唯一的理由。
爱是读懂她最不堪的生存逻辑,却坚定地成为她最虔诚的同谋——
作者有话说:改了下章节名,该到转折了。
周末我不更了,最近写得头疼,补一下工作,周一开始更刺杀的节点。
第142章 拥雪(一) 七步之遥。
二月二十八, 南靖五皇子江钦白率一队轻骑,设宴于三途峡。
“宗主。”
翌日,柳枝在众人的注视下扭进了营帐, 她瞥了一眼低头出去的顾清澄, 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这越女于您而言, 有何不同吗?”
江岚依旧安静地坐在榻边, 指尖无意识抚摸着她的余温,语气凉薄:“朱雀使很在意?”
这柳枝便是战神殿的朱雀使。此番江岚的行动提前, 本就悖逆了战神殿四长使中玄武、白虎二使按兵不动的意愿,全凭激进的朱雀使暗中周旋, 青龙使外围接应,方布下的这一盘杀局。
“青龙使下手从无轻重, ”朱雀使眼波流转,“宗主孤身涉险已是不易, 却屡次要属下护那越女周全。今夜行动在即,总要讨个准话,也好……决断她的去留。”
江岚朝着声音的方向, 空洞的眼睛流露出凝视的神态:“越女之名, 甚合吾意,可朱雀使若是喜欢, 拿去便是。”
朱雀使看着他,眼底终于露出一丝释然:“有宗主这句话, 属下便安心了。今夜之事,定当万无一失。”
说完,朱雀使唇角勾起笑意,俯身道:“可要柳枝服侍殿下起身?”
“出去候着。”江岚垂眼, 任由她指尖悬在半空。
朱雀使也不恼,笑吟吟退出帐外,不多时便传来她与守卫的调笑:
“柳枝姐姐可是争来了正房的位置?”
“嘘——”她声音带着蜜糖般的黏腻,“殿下呀,最是疼我……”
江岚听着,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熟练地在黑暗中披上外袍,离开时抚摸过床头空了的一处,若有所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营帐外的声音嘈杂了些。
千缕撩开帘子探了探头:“越女姐姐,那些都是战俘吗?”
顾清澄抬眼,见千缕将帘子撩得更开,看见了几个领头的官兵牵着两根铁链,铁链上串满了手铐、脚铐,铐着十余个衣衫褴褛的、佝偻的人。
寒风呼啸里,铁链交击的声音铮然作响,竟生出几分寂寥肃杀之意。
“好可怜呀……”千缕喃喃着,竟忘记了将那举着帘子的手放下。
就在这时,那一排战俘之中,有几个男人蓦然抬眼,死死地向营帐的方向看来,那眼光刚起,千缕便听见身后顾清澄一声清叱:“放下!”
千缕一惊,厚重的帘子“唰”地落下了,震得她踉跄后退两步。
“越女姐姐,”她呆立原地,惶然回首,却见顾清澄面色如霜,“有什么不对吗。”
顾清澄摇摇头,轻声道:“你要离那些人远些。”
千缕不明所以,但依旧点点头,抱着琵琶坐在了她身边。
“晚上就是宴会了,”她思索着,“姐姐,我们还是唱阳关三叠吗……啊?”
千缕正歪着头说着,忽地被一束银光晃了眼,待她凝神细看时,发现素来平静、坐在对面的越女,手中竟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这!”
千缕吓得要跳起来的时候,被顾清澄一手按了回去。
下一瞬,她的掌心被强行摊开,那柄匕首竟被塞入手中!
“这……这是何物!”千缕惊慌失措,握着那匕首不敢动作。
“昨日从四殿下房中顺来的。”顾清澄没看她,自顾自道,“他目不能视,我便借了些防身之物。”
“防身?”千缕哆哆嗦嗦地用裙裾掩住寒光,那匕首在她手中摇摇欲坠,险些拿不稳,“防什么身?”
顾清澄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教她将匕首藏进琵琶之中:“看见刚才那些战俘了吗?”
千缕怔怔点头。
“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顾清澄煞有其事道,“你这般娇小可人,若被他们盯上……”
话未说完,却已让千缕打了个寒颤。
“可……可五殿下不会护着我们吗?”千缕说着,语气里有着少女的娇憨。
她才十六岁,教坊嬷嬷说她身量未足,舞姿生涩,唯有一手琵琶堪堪入耳,这回她还是给了嬷嬷好些贴身银子,才幸运入选的呢!
怎的转眼间,就要她持刀防身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隐入琵琶的匕首,想要再说些五殿下高大威猛的话语,却听见越女说:“若是五殿下,亲自将你推到他们面前呢?”
千缕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越女姐姐……”千缕将琵琶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向后缩了半尺。
“说笑罢了。”顾清澄忽而展颜,安抚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你且收着,今夜应当无碍。”
“若真有变故,你只管逃,若有人欺你”,她的指尖轻点了琵琶,“你就用它自保。”
说完,她留千缕一个人在帐中,俯身走出了营帐。
方才千缕掀开帘子时,那些战俘的眼神,令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须得设法探个究竟……
三途峡的太阳落得总是晚一些。
日头欲坠,在雪岭间折射出冷白的光,映得峡谷如同一柄倒悬的利刃。
此处地势险要,左右两侧是巍峨的雪山,峭壁如刀削斧劈,终年覆雪,而峡口只有一线之宽,可抵千军万马,素来是通往北霖与南靖边境的要道。
正因这易守难攻之势,江钦白方敢离了后方大营,仅率一队轻骑在此设宴。
顾清澄站在千缕身边,列于一侧,等待着宴饮的开幕。
举目望去,营盘已肃,军帐洞开,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火把沿着峡道蜿蜒如龙。
忽闻战鼓声隆隆,原是兵士在熙攘人声中抡起了鼓槌。
鼓声一通,意为将宴,既是军中庆贺之仪,也是对来客的震慑。
“越女妹妹今日好生漂亮。”
顾清澄将自己隐在阴影里,却听见远处甜润的嗓音,她回眸,却是昨夜被兵士架出去的柳枝,款款而来,刚好立在她身侧。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似乎全然不被昨日的变故惊扰:“昨夜可还安好?”
顾清澄体面地笑了笑,没有多言,谈笑间吹角声自远方传来,恰到好处地截断了这场暗藏机锋的寒暄。
甲叶摩擦作响,主将披甲而来。
江钦白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玄甲映着火光,气势逼人。他环顾四方,目光斜斜地落在被关押的战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神态倨傲地步入帐中。
这一场宴饮,原本只是普通的战俘交接,但自从江岚单枪赴会之后,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
除了军中的将士以外,江钦白以“仁教战俘”的名号,特意请来了边境各州县的几位官员列席。明面上要他们见证军威,实则是要借这些言官之口,将今日种种传回京中。
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记忆回到今日辰时。他披甲亲至江岚帐中,看着他那弱不禁风的四哥一个人坐着,连外袍系带都松散歪斜。
他便煞有其事地单膝着地,亲手为兄长系紧衣带,动作恳切得仿佛他们真是兄友弟恭,而非势同水火。
在最后一个系带收拢之时,他才委婉地提出了他今日的本意。
落云散的药效虽已至最后一日,但却恐等不及宴饮开场。
故而待到正式宴饮之时,需江岚配合做戏,装作目明之态。理由亦是合情合理——既要保全四殿下的威名,又要避免军中落下招待不周的话柄。
他自认为态度诚挚,语气温和,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兄长着想。
事实也确实如此,支离破碎的晨光中,江岚俯身托起他,温声应下。
于是,一切便再无变数了。
此刻帐中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帐中刺骨的寒意。
江钦白安然落座,随行亲卫列于其身后,待主人坐定,宾客方敢入席。
那几个从附近州县赶来的小官,此刻正如坐针毡,他们官阶卑微,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营外,是被铁链贯穿的北霖战俘,帐内,是身佩刀兵,面无表情的兵卫,空气里弥漫着烈酒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提醒着他们,稍有不慎,便会命丧此处。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淌,却迟迟不见开席,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直到江钦白将手中酒盏轻轻一搁,打破了所有人的暗自揣测:
“此番战俘交接之仪,陛下特命四哥前来见证,以示圣心之重。”
他语调一顿,转向身侧:“李副将,去请四殿下——都这个时辰了,怎的还未来?
李副将应声,此时才磨磨蹭蹭地走向江岚的帐中。
倨傲无礼,姗姗来迟。这是他们精心为四殿下准备的第一件外衣。
顾清澄站在阴影处,忽觉身侧一空,发现身畔的柳枝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正凝神间,帐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那人才轻袍缓带,在左右亲随的搀扶下缓步而来。
顾清澄远远地看着他。
江岚眼中分明是一片死寂,此刻却步步踏在正中,唇角含笑,仿佛帐中所有人的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侧多了一位女子,正是柳枝。她巧笑倩兮,环顾四周,似在向满堂宾客昭示自己的得宠与骄矜。
顾清澄别开眼去,没有留意到江岚微微侧向她的面容,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五弟,各位大人,久候了。”
江钦白眼带笑意,起身相迎:“四哥言重!你能亲至,弟弟我喜不自胜!来人,开宴!”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身侧亲随便将左下首的位置让开。
而江岚身侧的亲兵立刻会意,也如同退潮般悄然撤开,就连扶着他的柳枝,都被另一名侍女恭敬地引向了旁边的席位。
转瞬之间,偌大的帐中,只剩下江岚孤身一人,站在原地。
他与那张为他准备的、位于主座正下方的席位,只隔着七步之遥。
江钦白看着他,目光沉沉地饮了一口酒。
这七步,于常人不过是闲庭信步,于目不能视者而言,却是天堑。
第143章 拥雪(二) 将猎物彻底锁死。……
空气一时凝滞。
帐中人神色各异, 各怀鬼胎,唯有江岚长身玉立,却丝毫未动, 直到几息过后, 帐中已有了窃窃私语, 主座的江钦白才沉声问道:“四哥这是何意?”
却见江岚神色坦然, 声音平静:“五弟稍安。”
“父皇命我前来, 是为见证,更是抚慰。今日战俘交接之仪, 军功背后,是我朝万千将士以血肉铺就, 方有此胜”
“不知在座诸位,可有此役立功之人?”
“步月不敏, 代父皇敬诸将一杯。”
他此言一出,满座肃然, 这位看似放浪形骸的四殿下,竟是这晚宴席间头一位把诸将士置于主人之前的贵人。
而若真论及尊卑,他本就凌驾于江钦白之上, 应是此间身份最高, 亦是最有资格代天子行抚慰之人。
江钦白握着酒盏的手微微凝滞,复又松开, 算是默许。江岚既以天子之名相挟,此刻若刻意阻拦, 反倒寒了将士之心。
话音方落,离江岚最近的一位年少伍长霍然起身,大步趋前,单膝跪地, 声如洪钟:“末将王禀,谢陛下天恩!谢殿下垂念!”
江岚微微倾身,衣袍振动,将那王禀虚虚扶起,朗声道:“柳枝何在?取吾酒来!”
“诺。”那被侍女引走的柳枝应声而来,回到江岚席位上取了酒樽,于二人之间盈盈一礼,将琼浆奉于江岚掌中。
江岚举杯与王禀碰过,再环顾四周,声线清越有力:“陛下深知北境烽火连天,边关将士枕戈待旦,特命步月携此圣谕——
“黄沙百战,守土开疆者,必不可使其汗血埋名!
“此役功成之日,当为诸君论功行赏,封千户,赐千金!
这一言落下,帐内压抑之气顿如春雷破冰,数十铁甲将士轰然起身,举樽单膝而拜。
营帐之内,但见黑压压一片甲士俯首,唯江岚一袭白衣卓然而立,就连江钦白亦不得不离席,与众将同礼:
“谢陛下天恩——谢殿下垂念——!”
谢恩之声如惊雷贯耳,众人举杯共饮。
王禀闻得封赏,面如重枣,他仰首尽饮后胸中仍激荡难平,抱拳颤声道:“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江岚亦举盏,一饮而尽,亦郑重还礼,朗声道:“今夜既已同饮,便与诸君结此袍泽之谊。他日功成,纵吾身不在庙堂,也当为诸将勒石记功,永镇边关!”
帐中的气氛此刻已达到顶峰,江钦白的面色阴沉难辨,而江岚却已从容退场,漆黑的眸子掠过上首,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浅笑,由柳枝扶着,安然入座。
他今日并未着那御赐的缃黄锦袍,一袭白衣在满座玄甲之中反倒更显清绝,觥筹交错间,主客之势,也已悄然反转。
阴影之中,千缕轻轻地拉了拉顾清澄的衣袖,小声道:“越女姐姐,今天的四殿下看起来不一样呢,好像比五殿下还要耀眼几分……”
见顾清澄没搭理她,她又凑近耳语:“姐姐你看,殿下是不是在瞧你!”
顾清澄终是忍不住回眸,正撞进那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人分明还是茫然的眼神,却似将这满帐的灯火都盛入眼中,隔着喧嚣人潮,独独为她映出一片潋滟清辉。
她心底不由得一跳,目光掠过他身侧的柳枝,垂下眼睛,生生掐断了那一瞬的悸动。
经历了昨夜的相处,目睹了方才的刁难,她压抑在心底的那一丝丝熟悉,终究是无法控制地生发起来。
思绪游离间,已然开宴。
再度抬眼时,她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冽的清明。
人在阴影中,七杀剑在手,一切都已备妥。
如她所料,今夜的江钦白谨慎之至,亲卫环伺,铁甲加身,断不会轻易离开营帐半步。
若要破局,便只能制造一场天大的混乱。
她的目光悄然掠过帐外,那群战俘蜷缩在铁链之下,呼吸沉重而压抑,乐音里,铁链偶尔一颤,仿佛野兽在暗夜中磨牙,随时会扑噬上来。
众人推杯换盏,只有她静静蛰伏,心如止水。
她在等。
等一个足以颠覆今夜、改写生死的契机。
……
帐内丝竹渐急,觥筹交错,笑声不绝。
人影浮动,酒气微熏,火光将一张张脸映得扭曲而热烈。
江岚安然坐于席间,唇边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手中酒盏轻晃,却从未再真正饮尽过一杯。
他虽目不能视,却猜得出江钦白的每一道算计,从落云散到歌姬,从官员到这酒席间三番两次的试探——他的这个五弟,是要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而此刻,朱雀使早已在帐中,青龙使的安排也尽在掌握。
地势、风向、时辰,皆在他精心算计之中,分毫不差。
江岚垂落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看似随意,却与他心中默数的节拍严丝合缝。
每一次轻叩,都如在拨动一枚计时的机关。
只待时机一至,雪岭之上,必有回应。
但他心知,这一局仍欠完满。
强行提前的杀局,终究太过直白,带着玉石俱焚的暴烈。
太过残忍,也太不干净。
故而,他亦在等。
等一个能将猎物彻底锁死的契机。
这一刹那,他抬起头,几乎是本能地向着她的方向看去。
分明是一片浓郁的黑暗,他却仿佛听到了她指尖利刃出鞘的声音……
酒过三巡,已至晚宴最酣时候。
江钦白将酒盏放下,眼神斜睨着江岚,稳声道:“四哥,外间天寒地冻,不若让这些战俘也进帐取暖,也好彰显我朝教化之德。”
江岚颔首,江钦白微一抬手,营帐的帘子被掀得更开,锁链晃动声中,一列列战俘蹒跚而入,火光映照下,尽是麻木不仁的面容。
帐中气息一时间冷了几分。
那些席中的文官停下了酒盏,就连千缕也忍不住抱着琵琶,往后瑟缩着。
她扭头看顾清澄,却见越女神色如常,眸中波澜不惊,仿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一串绵长的祝词之后,乐声再起,战俘们端坐在下方,一言不发,偶有几个男人抬头,扫视着周围,却在军士凌厉的注视下,不得不重新低下头去。
顾清澄在阴影中旁观着身畔歌女依次上前献艺,待再抬眼时,却见江岚身侧已换了侍女。
原是柳枝下台,换了衣裳,再上台时已是一身红色衣裙,发髻高挽,朱砂点额,身后垂了两条缎带,竟如朱雀临世般光彩夺目。
顾清澄眸光微凝,掠过柳枝身后飘拂的缎带,复又定在江岚身上。
但见他指尖轻叩案几,一下,又一下,恍若直接叩在她心里。
她眸色幽深难测,似有暗流涌动。
“奴婢柳枝。”朱雀使眼波流动,耳畔却是帐外的风雪。
她朝上首盈盈下拜,朱唇轻启:“特为诸位大人献上霓裳羽衣舞。”
铜壶滴漏中,时间一寸寸逼近亥时。
丝竹声随之放慢,鼓点低沉,如雪岭深处的心跳。
满目灯火中,她纤手轻抬,裙摆旋起朱霞,舞步婉转,每一记旋身,衣袖便如火焰流动,映得火光都黯然失色。
舞步渐急中,她身后的缎带也随之翩然飞舞,划出一圈绯红,如朱雀展翼,将众人目光尽数牵引。
顾清澄凝视静望,目光从江岚的指尖,落向了沉寂的战俘。
若是有心人细察便会发现,此刻所有战俘的目光竟都凝注在那抹朱红身影上,而四周军士却再无一人出声呵斥。
鼓点骤然收紧,柳枝的舞姿却忽然慢下来。
满帐绯红光影之中,她倏然屈膝旋身,朱唇含笑道:“妾身敬殿下一杯。”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缎带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凛冽红光,竟将江岚案前酒盏凌空卷起。起身跃动间,那缎带宛若火焰灵蛇,挟着酒盏直取首座之上的江钦白!
“唰——”
就在这一刹那,江钦白身后刀光剑影乍起,环伺的亲卫剑拔弩张,要将那腾飞而来的红缎斩于刀下!
“呀!”
朱雀使却在此刻一声娇呼,似被惊吓,身形猛然踉跄,力气尽失。
下一瞬,红缎软绵绵垂落,卷着的酒盏也随之坠下,“咣当”一声脆响,琼浆四溅,溅得江钦白满脸,酒液沿着颊畔滴落至甲胄,狼狈至极。
帐中众人屏息,鼓乐戛然而止,唯余酒液顺着案几流淌的声音。
静得骇人。
四周亲卫不敢妄动,却个个剑锋朝前,死死盯着柳枝。
直到江钦白抬手,缓缓拂去脸上的酒液,缓声道:“抬起头来。”
柳枝早已跪伏在地,此刻身子颤抖着,眼中却噙着泪水抬头,娇声辩道:
“奴婢失礼……罪该万死。
“还请殿下恕罪!”
她声如细丝,委屈惊惶,如蜜酒般惑人。
江钦白眯起眼,盯着她看了一瞬,忽而笑了。
“这军中都是些粗人武夫——
“可莫要惊扰了美人儿。”
他笑着,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江岚身上:“四哥,你说是不是?”
江岚亦是含笑,接过了江钦白的话头:“五弟所言极是。不如让柳枝重新献酒,权当赔罪,也免得扫了诸位雅兴。”
他说这话时,指尖轻轻转着酒盏,意义不明。
江钦白也笑,指尖微抬,丝竹再起。
柳枝得了应允,再度颤抖着起身,舞点渐急间,她慢慢找回了状态,红裙绽放,缎带飞舞。
就在众人放松的一瞬,酒盏再度被红缎卷起,轻盈飘送至江钦白案前。
然而,下一刻——
“咣当!”酒盏再度失手坠落,清液四散,正是方才的笑料重演。
全场动作一滞。
唯独那缎带活了过来。
那缎带竟没有随酒盏落下,却似赤练毒蛇觉醒,盘旋一扭,直锁江钦白咽喉
杀意毫无预警,来得诡谲而迅疾!
“保护将军!”
满座亲卫猛然拔刀,刀光交错斩落,火光照亮一张张惊惶的脸。
但那一袭红缎柔中带刚,竟在刀锋下不裂不断,反倒越缠越紧,死死锁在江钦白颈间!
朱雀使朱唇轻抿,眼底寒光一闪,手上加了几分力道。
她深知,江钦白遍体甲胄,刀枪不入,唯有这一招绕指柔,以柔克刚,方能将其困死在这寸寸缚锁之间!
就在这变故陡生之时,江钦白却死死地抬起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红绫,表情竟并无惊恐,反倒露出了一丝癫狂的笑意。
他咳喘着,目光直直落向江岚的方向:“四哥……我待你不薄……”
“你为何非要遣这……朱雀使杀我?”
他此话一落,满帐宾客表情骤变——
这红衣舞姬,竟是战神殿四大长使之一的朱雀使?
听江钦白所言,朱雀使听命于四殿下。
那四殿下的身份岂不是……
而众人还未及回神,下首铁链声骤然暴响。
原本作为战俘押解的十余人,忽然齐齐直起身来,满身枷锁铿然碎裂!
他们双目赤红,衣下竟都是暗藏已久的利刃!
刹那间,火光凌乱,杀气满帐。
江钦白颈间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如风箱,却仍死死盯着江岚:“这些……都是你的人!”
他嘶声厉喝,“勾结外敌……四哥,你要造反吗!”
第144章 拥雪(三) 越女擅剑。
满座俱惊。
唯有江岚依旧端方安坐, 仿佛对眼前诸事毫无察觉。
然而帐中,已是刀光如雨。
那些战俘脚腕的镣铐尚未脱落,刀却早已在手, 如野兽般扑向江钦白所在的方向。与此同时, 江钦白身侧亲卫亦纷纷拔刀相向。
顷刻之间, 席间酒案翻倒, 琼浆四溅, 酒香混着血腥气息弥漫开来。
江钦白的脖颈之上仍缠着朱雀使的红绫,他的脖颈因巨力而“咔咔”作响, 却始终死死盯着江岚的方向。
“江步月!”
“我尊你一声四哥,你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下首, 朱雀使依旧紧紧地攥着缎带,身形灵巧, 红裙飞舞间,周遭的亲兵竟无法近身半寸。
刀光剑影里, 江岚从容不迫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沉默不语。
“江步月!你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取我性命?
“人在做,天在看!张大人、李大人俱在此处, 你不惧这天下悠悠众口么?”
江岚这才缓缓举杯, 将酒一饮而尽,温声开口:
“五弟在说什么?朱雀使又是何人?”
“吾目不能视, 五弟何故说我要杀你?”
他笑意温润,众人凝神细看, 才惊觉他眼底空洞无光,确非明眼人之相。
“是有刺客吗?”江岚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五弟的亲兵……想来会护我等周全罢?”
江钦白目眦欲裂:“这朱雀使,还有这些战俘, 不都是你的人?”
他声音嘶哑,恨不能将这诛心之言灌入每个人耳中。
江岚垂眸不语,不见喜怒,只是指尖轻转酒盏,任其中酒液微漾。
此刻局势在他心中已然明朗:
江钦白赌他不敢当众下杀手,可他本也无此意。
他不过用朱雀使的一根红绫,便诈出了江钦白的后手——
他这五弟确有几分急智,预判他今日有所动作,就早早请了言官坐镇,又暗中将死士伪装成战俘,只为今夜逼他背上“谋逆”之名。
这是一场以命为注的豪赌:若江钦白今夜命丧于此,无论真相几何,江岚都成了手足相残的逆贼,与死无异,此生更再无问鼎东宫的可能。
但江岚从不打算与他同桌下注。
生死混乱间,他白衣胜雪,安然独酌,坐在风暴中心却似与世隔绝。
唯有耳边充盈着满帐的嘈杂人声,惊惶的、指责的、恼怒的。
可这些对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等一场雪落。
时辰一到,天地自会替他收场。
逢场作戏、生死权谋,所有的声音都将埋葬在这冰冷山谷之下。
届时,一切便会归于岑寂。
眼底的淡漠更甚,他从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唯一所求,不过是带她离开而已。
念及此,他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而也就是这一刹那,耳畔传来了另一道破空之声!。
那些战俘暴起的时候,千缕紧紧地将琵琶嵌在怀里。
那琵琶内,藏着越女留给她的保命之物。她心中又惊又惧,惊这帐中突变,更惧这越女竟能未卜先知。
可是她为什么能料到一切?
这个念头方起,她仓皇回首,却见越女的席位早已空空如也!
而下一刻,她看见了——
真正的越女。
越女擅剑,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①
剑光掠起的时候,那个瑟缩的、总是坐在阴影里的少女不见了。
“越女姐姐!”千缕忍不住惊呼,所有的尾音都消弭在震惊里。
剑光乍现处,那抹身影翩若惊鸿,矫似游龙,竟在重重战俘与兵士的围困中游刃有余。指尖一点寒芒,直直地向着江钦白的方向掠去。
这突兀变故让所有人呼吸一窒。
朱雀使仍在台中央,红缎依旧嵌在江钦白的脖颈之上。
而此刻,越女剑锋已至。
朱雀使蓦然回头,去看那依旧独酌的江岚,却只看见白衣公子不过略顿斟酒之势,指尖在酒盏上轻叩三下,复又从容放下。
那是“一切如常”的信号。
朱雀使朱唇轻抿,心底波澜骤起——宗主竟当真瞒着她!这越女果然非同寻常!
可眼下不容她多思,只能按照计划行事,她手腕轻转,在江钦白面色由紫转青时撤下红绫。
这一撤,令江钦白神情恍惚,脑海里千万道白光闪过,耳畔嗡鸣不止,正是死里逃生时的混沌之态。
可他还未来得及喘息,另一道锋芒已经错开了千万格挡,直逼他的眼睛。
那锋芒如九天的月光,倾泻如银——
那,便是他左眼所见的最后一抹光。
“我的眼睛!”
江钦白左眼血流如注,剧痛让他表情变得狰狞。电光石火间,他独目圆睁,正撞见那少女剑锋再起,直取他右眼而来!
“拦住她!”他的意识已然归位,嘶吼着抄起起桌上餐碟挡过一劫。
“叮——”
一声清越震响中,越女的身形如惊鸿倒掠,借力飘出三丈开外,衣袂翻飞之间,竟向帐外的方向掠去。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歌女,手持利刃,越过万千重围,竟刺瞎了帐中主帅的一只眼睛!此等举动,与朱雀使的红绫勒颈相比,更是挑衅之至。
“她究竟是谁!给我抓住她!”江钦白怒不可遏,重重跌回座中。
左右亲随向着顾清澄的方向攻去,而江钦白却一动未动,咬碎了牙也不肯离席。
他素来谨慎,也太清楚此刻踏出大帐半步,便是将生死大权拱手相让。
直到朱雀使那曾经缠在他颈上的长缎垂落,不经意间落入帐中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中。
“嗤——”
一声极轻的异响。
缎尾瞬间窜起幽蓝火焰,沿着红缎疯长,刹那间竟攀至大帐顶部。
火,制造了彻底的混乱。
火势轰然炸开,大帐一角瞬间化作冲天火幕。
烈焰吞吐,这座厚实的大帐瞬间化作了一座火焰祭台,木梁也被焚烧得爆裂作响。
浓烟翻滚之下,江钦白终于无法再安坐。
留下,是死路。出去,或许也是死路。
但他必须选一条。
顾清澄抬眼,看着那被朱雀使燃起的火光,心中一跳——
她等的混乱来了。
契机已至,只要江钦白敢走出这帐中,她便能让他有去无回。
恰在此时,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她身形微侧,任由枪尖擦过右臂。
顷刻间,衣衫被划破,鲜血瞬间浸透素白衣袖,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受伤了!”周围兵卒顿时士气大振,刀戟如林般向她逼来。
顾清澄唇角却缓缓勾起,眸光冷冽,反手一剑劈开重围,剑锋直指烈焰之中的江钦白!
她声线清寒,却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吾乃北霖青城侯——
“今夜,来护我北霖战俘,取尔将军狗命!”
一语落下,风声与火焰似同时倒灌,全帐瞬息间掀起惊骇。
青城侯?她何时潜入?
她……竟是为战俘而来?
人人面面相觑,看着场内的“北霖战俘”,又看了看满脸茫然的江岚,一时间似乎确实无法将江岚与勾结外敌联系起来。
“将军?”亲卫看出众人犹疑,低声请示。
江钦白却未应声,只静静地望着火幕中那一剑。
一剑逼人,无可匹敌。
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身畔的长枪。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在乎江岚是否谋逆。
因为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罪证,他眼前出现了一件更令他心动的事——
一个女人。
一个刺瞎了自己眼睛的女人。
一个已经负伤,犹敢来犯的女人。
一个在敌国封侯,杀之便可请功的女人。
她折辱了他的威严,却也点燃了他最原始的征服欲。
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个女人。
这一刻,江钦白心底的杀意,终于在烈焰轰鸣中彻底凝成一线。
“神鹰骑听令——
“随本将生擒此女者!
“赏千金,擢三级!”
“得令!”
在诸兵士的厉声回应里,那熊熊燃烧的大帐终于发出一声巨响,开始慢慢坍塌!
一瞬间,满帐混乱。
死士、兵卒、歌女、官员纷纷惊叫,蜂拥向帐外涌去,哭喊与兵戈搅作一团,如临阵崩溃般乱作一团。
火幕间,刀光与人影交错,如同炼狱。
“宗主。”
朱雀趁乱掠至江岚身边,语气嗔怒而玩味:“您与那位青城侯……果真相识?”
见江岚不答,她展起红绫,扫开坠落的燃木,轻笑道:“瞒着朱雀也便罢了,可她竟也舍得就这样丢下您不管?”
江岚摇摇头,淡然道:“你难道不觉,她走的每一步……都自有章法么?”
“既是同路人,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朱雀使一愣,思绪瞬间倒回——
帐中夜夜笙歌,排演之时,从未见她主动出现。
而那夜自己在宗主帐中议事,恰逢她自帐外擦肩而过。
后来几日,她在营中数次偶遇那女子,若说是巧合,却又总能察觉对方在有意避开她与宗主的接触。
可最关键的,是她今夜亲眼见过,那女子曾独自前往关押战俘的营帐。
这些零碎、不足为证的细节,终于在江岚的提醒之下,悄然拼出了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
她眉峰微蹙,心头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可宗主双目失明,又是何时察觉的?
她正欲追问,忽听远处马蹄急响,硬生生打断了她所有思绪。
她猛然抬眼,视线穿过纷乱与火光——
三途峡的夜幕之下,火光未熄,夜色深沉。
那青城侯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孤身一骑,纵驰向幽深的峡谷。
而她的身后,江钦白亲率二十轻骑紧追不舍,马蹄声如雷,风驰电掣,正向相同的方向消失而去!
坍塌的大帐前,火光渐熄,只余下熏人的浓烟和冰冷的夜风。
“宗主,他们往峡谷深处去了!”朱雀使轻呼道。
江岚的眉心微蹙,复又舒展:“如此更好。”
“困兽入笼,局势已成。”
“传信青龙,计划照旧,将方位改至断龙崖。”
寥寥数语间,已然是等到了他要的那个,将猎物彻底锁死的契机。
朱雀使虽心有疑,忽见乱军之中,几名彪形战俘正追逐一名衣衫凌乱的少女朝这边奔来。
她正欲携江岚离去,却见那少女手中寒光一闪——
正是宗主床头放着的那把匕首!
此物为何会在她手中?
思绪犹疑中,那少女步伐凌乱,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那匕首也脱手而出,堪堪停在江岚靴前三寸。
火光摇曳间,那匕首安静躺在地上,寒意逼人。
少女哽咽着挣扎起身,身后的战俘已露出狰狞笑容,双臂大开扑将而至。
朱雀使眸光一冷,不欲生事,扶着江岚就要离去。
忽听江岚低声开口。
“这是何物?”——
作者有话说:①《吴越春秋》越女论剑。
第145章 拥雪(四) 已临最后一掷。
三途峡两侧地形险峻, 愈往深处,山路愈是崎岖。若是自天际俯瞰,方能看见洁白山脊间, 一人一马在绝尘飞驰, 而她身后, 是黑压压的一片追兵。
顾清澄奔腾在马上, 冰冷的山风擦过她的颊畔, 刮得她睁不开眼睛。这里相对于北境开阔的雪原而言,因陡峭诡奇的山石林立, 使得视线更加模糊,风也更加锋锐。
左臂新添的枪伤在低温下迟迟不能凝结, 鲜血浸透衣袖,在疾驰中凝成冰碴。此刻已顾不得许多, 她侧首咬住袖口,硬生生撕下一截布料, 强忍剧痛将伤口草草地捆扎。
还剩半个山头。
顾清澄身体的那根弦已经快要绷到极限,她夹紧马腹,如几日前独闯定远军营那般, 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求争分夺秒。
思绪冰冷而敏锐,几日前的布局已经慢慢收拢。
这一局, 她自知并非天衣无缝,却仍握有十成胜算, 七成源于她步步为营的谋划。
三成,却落在与江岚那份脊背相贴的信任上。
信任。
这二字碾在唇齿之间,苦涩难言。
她抬眼,看见了苍白的雪, 浓郁的黑夜,过去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重叠。
原来她心里那场夏夜的雨,从未真正停歇过——
“杀了他,倾城便弃了七杀,回宫待嫁吧。”
杀三皇子的那一夜,也是这般浓得化不开的黑,她亦为旁人之愿,以身涉险,斩断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命数。
她曾以为,七年与顾明泽的相依为命,足以撑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信任。
到头来,却也是这简简单单的信任,填满了最后一寸针对她的杀局。
七年脊背相贴的默契,在最后一刻仍翻覆如雪崩,将她尽数淹没。
那今日呢?
她不想问。
她已分不清是疾驰的心跳,还是隐忍的忐忑,这些日子与江岚的每一次擦肩,每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都化作细密的银针,扎在那颗自以为早已冷硬的心上。
但此刻箭在弦上,退无可退。
与其因他人一念而徒生猜疑,不如信自己亲手夺来的每一分胜算。
思绪冲破黑暗,顾清澄再度扬鞭,骏马长嘶着冲向前方的断崖,寒风猎猎中,她眼底最后一丝犹疑也被吹散。
“将军!前方是绝路!”
江钦白身后,一名副将拍马而上,低声道。
“那还不快追!”
副将面露难色:“但她跑得太快了,前面有一处密林,若是她遁入其中……”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
江钦白竟然脱去了身上沉重的战甲!
“将军!万万不可!”副将骇然失色。
“难道要眼睁睁看她逃了?”
江钦白那只独眼已布满血丝,猩红骇人。
卸下战甲,战马轻盈数分,江钦白挥鞭策马,如离弦之箭般,径直向顾清澄的方向追去。
“还不快跟上!”
副将一咬牙,亦解下铠甲,纵马紧随,顷刻之间,铁甲坠地之声接连不绝。
只见数十名轻骑纷纷脱甲,策马狂奔,齐齐涌向那对一前一后疾驰而去的身影。
“妖女!”江钦白一马当先,厉声呵斥,“前方就是死路。”
“若你此刻束手就擒,本将饶你不死!”
顾清澄闻声回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山雪映照下,她的浓妆早被风雪剥蚀,却更显眉眼冷峻。
那双眼,如星河骤亮,惊艳至极,绝非人间所有。
江钦白的心狠狠一跳。
“……给我拿下她。”他低声喑哑道。
下一刻,一行人终于行至密林。
“将军。”副将试探道,“此处昏暗,密林恐有埋伏。”
这句话尚未落下,疾驰的顾清澄忽然收缰勒马。
马蹄定住,嘶鸣之间,雪沫飞溅。
江钦白一怔,也生生勒住了马蹄。
众人随之停下。
追兵重重,顾清澄竟调转了马头,径直朝江钦白的方向迎来。
轰然间,江钦白的轻骑呼啸合围,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四面楚歌。
而她却在此刻抬眸,直视江钦白。
也就是这一瞬,江钦白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危险的美。
风雪洇湿鬓角,血自左臂流下,一切都太过美丽,也太过锋利。
层层围困间,顾清澄却不见一丝畏惧,只是看着周遭的众人,缓缓抚摸着马背。
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如同认命。
她垂下眼睛,低下雪白的脖颈,恍若无人般地开始拆那满头繁复的歌女发饰。
金珠碎玉落入雪地,发簪一支一支抽离。
青丝倾泻而下,覆了肩、落了背,她危险的静止中,流动着另一种锋芒。
“唰——”
策马的副将怒目圆睁,青筋暴起,手中钢刀已然出鞘:“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江钦白却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轻轻抬手,以凝视猎物的姿态静静欣赏着。
于众人灼灼视线中,顾清澄神色未变,从容地扯下了左臂染血的布带。
然后低下头,双手指尖从鬓边将散落的青丝尽数收束,动作行云流水,布带缠绕间,发丝渐成利落的马尾。
刀光掠过她的面庞,映出冷冽的线条。
再抬眼时,铅华已尽,眉目清冷,唯余满身锋芒。
“不好意思。”
她唇角微弯,眼底却不见笑意。
“久等了。”
下一刻,属于她的一切终于归位。
寒光乍起,七杀剑出。
只她一人,向着刀光剑影而来!
剑光划破寂静的刹那,密林里也终于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杀——!”
喊杀声自密林传来,铁锈味与血腥味愈来愈重。
数十名穿着定远军服的兵卒自密林中猝然涌现,手执利刃,寒光闪烁间,竟隐隐有着合围之势。
江钦白眉头一皱,淡声道:“有趣。”
副将已低声惊惶:“将军!”
“……果然有埋伏!”
混乱中,一柄长枪破空刺来,江钦白身形一侧,避让锋芒,眼中却无惧意。
他冷冷斜睨副将:“区区伏兵,也想拦住本将?”
长枪已握在手中,他沉声道:“在帐中时我已传信,李诚率援军千骑,正在驰援的路上。”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
枪尖挑开杂乱的刀光,他环视四周密林,冷笑道:“这般密林,能有多少埋伏,你我还撑不到援军来的那一刻?”
言语尚在回荡,林间厮杀已如烈火燎原。
定远军的伏兵与江钦白的轻骑几乎在瞬间撞作一团。
刀枪交击,马嘶人吼,鲜血溅上白雪,滚烫蒸腾。
顾清澄反手一剑抹开扑来的骑兵喉咙,目光却在瞬间穿过乱军,落在一人身上。
那是一名定远军老将,刀锋如山岳般沉稳,带着不容撼动的肃杀气势。
“魏将军!”她眼底一亮,剑光再厉了三分。
“您竟亲自来了!”
这一刻,她高悬的心,终于在刀光剑影中落了地。
几日前,她孤身独闯定远军营——
线人已叛,信号皆断,若要在偌大的定远军中找到江岚留给她的旧部,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她别无选择。
若她寻不到那人,唯有兵行险招,让那人反着来寻她。
剑光是信号,破阵是信号,就连她被魏延一箭射落的发带,和发带上暗写的字迹,皆是信号。
所有的信号,皆在指向同一个赌局。
她以自己为饵,引江钦白入林。
风险全系于她一身,而借定远军千骑之力,在三途峡狙杀南靖主将,对那个藏身暗处、等待机会的人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局。
没人会拒绝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唯一要赌的,是对江岚的信任——
他当真会将最后这批势力暴露在她眼前,将手中最后的底牌交付于她。
“七姑娘。”魏延一刀劈开乱军,刀锋染血,“江钦白的援军正在路上。”
“此处是死地,若不能在援军抵达前杀尽敌军,我们只能分散突围。”
顾清澄剑锋一转:“还有多久?”
“山外至此,约莫半个时辰。”魏延沉声应道。
“留下一刻撤离,我们最多只有三刻时间,否则必被援军困死山中。”
顾清澄颔首,未再多言,只是手腕轻抬。
七杀剑在掌中发出一声清鸣,寒光一闪,似是听懂了主人的意图。
她纵身一掠,宛若鬼魅般闪入人群之中。
一名骑兵斜刺里杀出,顾清澄侧身避过,足尖在树干一点,剑锋自上而下贯入那脱了铠甲的骑兵肩颈,剑刃在血肉中微转,那人便连人带马栽进雪地,溅起一片猩红。
三名骑兵只觉不妙,便一齐拍马围上,刀光如网般试图锁喉。
她却不闪避,反身而上,一记横扫,生生挑开刀势,再转腕回斩,连挑两人喉骨。
此刻,第三人的刀刃划破她脊背,她却连眉头都不皱就反身欺近,逼得那人心胆俱寒,尚未退开,七杀剑已一闪而没,直贯胸膛。
三息之间,数骑尽殁。
她一人破阵,悍如破军,一时间,定远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彻山林。
江钦白终于真正转过头来,那只独眼死死锁住顾清澄的身影:“真是帮废物。”
这个身稳如岳的主将,第一次因一个身形轻巧的女子动容。
长枪在背后划出一道寒芒,战马嘶鸣,江钦白策马而来,带着无可匹敌的杀势直取顾清澄!
“余兵交给你们”,顾清澄旋身杀退数人,落至魏延身侧,“我去斩主将。”
话音未落,七杀剑已迎着江钦白的长枪而上。
枪出如龙,剑走如月。
二人交锋刹那,雪地炸起尘霜,气流回旋翻涌,竟逼得周围数骑纷纷后退避让。
江钦白自幼习武,天生神力,即便被顾清澄刺瞎一目,依旧不改其骁勇本色,长枪所至,刚猛无俦,十丈之内尽是杀机。
而顾清澄却似一缕皎洁月光,避实击虚,每次枪锋擦身,她身形一转,便如幽影般切入另一处死角。
“躲得了几时?”江钦白怒喝,长枪猛然下压,人马合一间,枪势如狂风骤雨,力道千钧,每一击皆有开山裂石之威。
顾清澄眉头轻蹙,足尖一点踏雪而起,剑锋斜斩而下,剑意如风花雪月。
“够快。”江钦白冷笑,猛然收枪后扫,“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凌厉的枪风呼啸而来,顾清澄虽堪堪避开,仍被劲气扫中,整个人横飞数丈,重重撞在树干之上,肩骨一声脆响。
她堪堪落地,脚下一滑,唇畔溢出几滴鲜血。
但她只是低头,凝视着垂落在颈侧的马尾,唇角一笑,抬手抹去。
“当真无用?”
她轻声道。
江钦白眼神一凛,骤然拍马踏前,决意将她斩于马下。
可这一枪却刺了个空——
他猛然回首,只见顾清澄早已游走枪影之间,剑光虚实变幻,步步错位,如幻似电。
就在他分不清真假之际,一抹寒光骤然掠出——
“噗!”
七杀剑锋深深没入他的肩胛!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此时的密林中,血流满地。
双方兵马皆已近极限,定远军与南靖轻骑杀得两败俱伤,数十骑溃散逃命,山谷间只余零星兵刃相击之声,在空旷的雪野上回荡,显得格外沉闷压抑。
魏延横刀一劈,将敌兵拦腰斩落,他抬眼望去,只见顾清澄与江钦白对峙的空场,仿佛是暴风眼中的死寂。
江钦白肩胛被贯穿,独眼通红,气息已乱,而顾清澄旧伤复发,唇染鲜血,连呼吸都愈发沉重。
浓烈的血腥味在寒风中凝成了霜,战局也进入最后的沉默胶着。
再拖片刻,援军便将抵达。
若此战不决,便将被江钦白千骑反围,死局彻底合拢。
这场豪赌,已临最后一掷。
第146章 拥雪(完) 再给江岚一点时间读懂你,……
“宗主。”
断龙崖之上, 青龙使立于江岚身侧,俯瞰谷底,神色冷峻。
“果然如您所料, 他们在此地设下埋伏。”
青龙使身后, 列着战神殿诸使徒。有人手捧圭臬罗盘, 推测风势地脉;有人肩背火药囊, 手持引信;更有数人正布设机巧机关, 银线交错如蛛网,连通岩缝雪岭, 寒气逼人。
这里是三途峡最险之处。
是天险,更是杀局。
断龙崖上方, 覆雪厚重、岩层斜陡,是最适于引发雪崩、改天换地之局。
一行人已等待许久。
只待宗主命令一下, 整座峡谷便可翻覆。
下首的喊杀声渐尽,青龙使却迟迟没有等来江岚的命令。
“宗主。”他又唤了一声, 声音压得极低,“时机已至。”
朱雀使无声靠近,轻声提醒青龙使:“许是宗主双目仍不能视……”
“是否, 直接动手?”
她语气轻缓, 却带着一分试探。
青龙使垂眸,指尖搭在引线之上, 只需轻轻一扣,雪岭崩落, 此间的所有人,包括江钦白,都将永远淹没在风雪之中。
“再等。”
仅两个字,清寂如冰。
猎猎寒风吹起江岚的衣袂, 他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却让所有人试探的动作瞬间凝滞。
青龙使缓缓松开了手指,机关未动,局势悬而未决,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回江岚身上。
朱雀与青龙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犹疑。
此时此刻,他们尚无法确定,在接掌战神殿的第一局上,这位年轻的宗主究竟会展现杀伐决断的魄力,还是——
一些优柔寡断的、不该属于上位者的软弱温情。
时间安静流淌。
江岚依旧站在断龙崖顶,雪光映在他清寂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宛如雕像。
“……宗主。”朱雀使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轻声催促道,“半个时辰将至,援军快要来了。”
她敏锐地抬眼,试图看穿江岚冰冷的外壳:“您若不杀这些北霖军士,难道要转而埋葬我南靖的援军?”
“恕朱雀直言,”她的声音褪去了以往的媚意,“此时动手,不但能将江钦白葬入谷底,更能将这群北霖狂徒一网打尽。”
“这等军功,宗主当真……不动心?”
朱雀使顿了顿,声音带了些逼迫,“还是说,宗主心中另有牵挂?”
江岚回眸,淡漠到极致:“困兽犹斗,何须急在一时。”
“朱雀使若这般迫不及待。不妨亲自下场,替本座锁死这猎物。”
风声呼啸,在他极冷的语气中,夜空忽飘下纯白的雪,寂静中更添肃杀。
朱雀使抿唇,没有再出声,默默后退了半步,独留江岚一人孤立于风雪之中。
雪声簌簌,夜色浓郁,断龙崖之上,气氛沉沉如铁。
直到月光落在江岚眼前的瞬间,他终于抬眼,在夜色中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他并未回眸,只是轻抬衣袖伸手:
“取破军来。”
朱雀使一怔,轻声问道:“宗主……您的眼睛好了?”
江岚静默如渊,直到那张冰冷的破军被送入他的手中。
此弓通体银白,重余五石,杀气极重,甫一接触,气流便在他周身凝滞。
漫天飞雪如絮,在他周身翻卷,凛冽寒意逼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弓弦拉满的刹那,天地俱寂,唯余他一人负雪而立,银弓映寒光,冷绝如神祇。
可他终究不是神祇,困于红尘千丈,风雪满身,尘嚣满怀。
无人得见——
银色的箭矢末端,他的目光深处,有飞雪悄然消融。
日日夜夜,千般辗转,万种思量,幸得以隔山而望。
此心千回百转,终究只系一人。
“嗖——!”
在谷底的战争几近尾声之时,断崖之上寒弓震响。
那一箭破军,破风掠雪,携开天之势,穿越重重杀伐与风雪,直奔谷底江钦白所在而去!
与此同时,江岚放下破军,穿过雪幕回头看着青龙使。
那双眼里,不知何时已盈满久违的冷光。
“该下雪了。”
他轻声道。
……
与此同时,顾清澄与江钦白的交缠已至尾声。
魏延带兵死守外围,为顾清澄断后,他浑身浴血,一刀劈倒敌军副将,嘶吼道:
“七姑娘,时辰要到了!”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顾清澄没有回头,只是将七杀剑握得更紧:
“你们先走。”
此时此刻,她的左臂已经几乎失去知觉,唯有背影孤峙在风雪中,宛若锋刃横于险峰之巅。
魏延脸色骤变:“七姑娘——”
顾清澄再没应答。
回答他的只有凛冽的剑风。
于顾清澄而言,江钦白是她正面遇上的最强的敌人。她素来修习的都是刺客之术,讲究灵、巧、诡谲,于暗处一击毙命。
而江钦白是自小在南靖军中长大的皇子,在沙场摸爬滚打,故而枪法大开大合,恰好与她分庭抗礼。
银色的月光在她血脉中沸腾,她抬起眼,寻找着属于她的机会。
耳畔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定远军正在撤离,而远处,敌军的援军正在逼近。
江钦白居高临下,微微偏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她,声线里多了几分诡异的宠溺:
“小妹妹,该结束了。”
他轻轻偏首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寻常,却在顾清澄眼中,化作致命的破绽。
左侧。
左侧,是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心念电转之间,银色的月光瞬间暴涨。就在江钦白话音落下、提枪欲将她一举洞穿的刹那,她的身影忽然腾空而起!
如鸿鹄振翅,逆风而上,迎着他狂烈的枪风,骤然切入那唯一的盲区!
这一剑,如夜空星陨,带着燃烧自身的孤注一掷,直逼他左侧咽喉!
“雕虫小技。”
江钦白眼神一凛,调转马头,想要避开她的剑光,却不料,远处突然传来另一道破空之声——
那支裹挟着开天之势的破军之箭,正穿透重重风雪,朝着他的右侧呼啸而来……
“江步月!”
江钦白怒喝出声,不得不拧身去应对那无可匹敌的破军一箭。
那箭势极强,带着撼动风雷的力量。
江钦白横起枪杆,硬生生挡下那万钧一箭。
“叮——”
足以击溃高台的破军,毫无悬念地将江钦白手中的长枪斩成两段,犹自带着余势,嵌进他右肩的血肉之中。
也就是在他挥枪格挡,无暇自顾的瞬间,顾清澄的七杀剑如温柔的月光,轻巧地划开了他颈侧的皮肉。
“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江钦白目眦欲裂,想用尚好的那只右眼去看她,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见,“原来他早就通敌了……哈哈哈哈哈哈。”
顾清澄凝视着那支熟悉的破军,心头一震,手上却毫不迟疑,七杀剑又深三分,刺穿他最后的护甲。
“没用的。”江钦白哈哈一笑,“杀了我也没用。”
“只要青城侯今天死在这里,”他猛地举起半截断枪,直指苍穹,“江步月,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最后的内力,半截断枪迸发出刺目寒光——
他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自己的肩侧刺去!
“噗呲——”
这一枪,竟以自身血肉为引,枪尖透体而出,带着他的全部狠意与死志,直指顾清澄!
远处的马蹄声如雷。
她本能地侧身欲避,却意识到援军已然逼近,若此刻退让,便是给江钦白留了生机,生生放虎归山——
于是她目光一冷,目光决绝,竟硬生生迎上那凶狠至极的一枪!
枪锋穿透江钦白的血肉,带着余势深深嵌入顾清澄的右肩!
“够狠。”
鲜血顺着枪杆滴落,江钦白听着血肉入体的声音,笑意愈发狰狞。
而他的身后,顾清澄将七杀剑死死地在他的颈侧扎得更深,利刃穿透皮肉,温热的血流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飘着热气。
她眼中无喜无悲,只有彻骨的冷意,将那剑一寸寸,压入绝境。
“可惜……”江钦白的唇角留下热血,却凝望着远处的方向,“不能陪你玩儿了。”
马蹄雷动中,他似乎已经不再畏惧将要到来的死亡。
在他心中,这一局,终究是他赢。
而就在他将要再度仰天大笑的一刹那。
远方的山体忽然传来了雷动。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长空。
不知是今夜哪一片雪花的轻落,竟推翻了天地的平衡。
雪崩如万马奔腾,自天际倾泻而下,山石滚落,白雪冲腾,如怒潮扑面,刹那间吞噬天地!
那是援军来的方向。
江钦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独眼圆睁,脸上的狞笑尚未褪去,耳中已被风雪吞没。
那条千军将至的生路,骤然间只剩一片凄美的苍茫。
“退——!!!”
将至的南靖援军尚未抵达,便被眼前这天崩地裂的雪崩生生摁停。
那一声怒吼,穿透雪幕,传至了所有人耳中。
顾清澄仰头望去,只见白雪如墙,倾压而下,遮天蔽日。
那是一场精准到优雅的雪崩。
它维持了这场夜雪该有的皎洁模样,没有杀伐、没有屠戮,仿佛只是这茫茫雪原中不起眼的一场战栗,不经意地将断龙崖后这唯一的生路悄然堵死。
而在雪崩的两侧,一侧是南靖的援军,一侧是浑身鲜血的她与江钦白。
如同毁灭的世界两端,如结界般,此刻互不干扰,寂静至极。
江钦白的笑意止住了。
他看着那场如美人拂袖般的雪崩,轻而易举地拂过了他唯一的希望。
下一刻,江钦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喉间发出低沉嘶哑的声响。
“他那样的人,”他笑着,将左侧的枪尖轻轻拧转,血肉在其中发出“咔咔”的声响,将她嵌得更紧,“也值得你为他……如此拼命。”
江钦白抬起头,看着那场仿若永不终止的苍茫大雪,忽地夹紧了马腹。
马儿吃痛,向着雪崩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
“嗖——!”
破军之箭再度呼啸而来,宛如雷霆贯日,瞬息之间洞穿江钦白的腰腹!鲜血迸裂,映得雪野殷红。
“又是破军……”他的声音带着血沫与疯狂,喑哑到几近破碎,
“他好像,也很在意你。”
喉间的笑意越来越癫狂,他忽然拧转剩下半截断枪。
“那不如……让他失去你!”
“噗呲——!”
枪尖狠狠扎入**宝马的腿骨。
霎时间,嘶鸣震天。
汗血宝马彻底失去理智,铁蹄狂踏,驮着两人直向崩塌的雪原扑去!
大雪将要吞没一切。
顾清澄双臂僵硬,七杀剑仍深嵌在江钦白的颈侧,鲜血热烈地喷溅在风雪之中。
她想抽身,却发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他的枪锋也深入骨血,将她与江钦白牢牢缚在一起。
江钦白笑声嘶哑,带着癫狂:“今日你我共赴黄泉!”
顾清澄的发丝被狂风吹散,她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奔腾而下的雪浪,仿佛望穿了天地的尽头。
“轰——”
骏马终于踏入雪崩的边缘,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掩埋。
那一刻,血与雪交织成唯一的色彩,生死在此刻凝固。
正此时——
最后一支破军箭自断龙崖巅破空而来。
箭簇撕开风雪,在混沌中劈出一道银色轨迹,仿佛要将这天地一分为二。
那一箭,名为终焉。
银芒贯入雪海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光与影在箭锋处扭曲交叠,而后——
归于永寂。
大雪无声垂落,湮灭了整个世界……
“好漂亮的一场雪。”
青龙使看着援军的方向,轻声道,“如此,这一千轻骑亲眼所见,主将死于雪崩,便与宗主再无干系。”
他转头:“宗主?”
然而山巅之上,风雪簌簌,那抹白衣人影,竟已无声消失在崖顶天际。
朱雀使看向他,摇了摇头。
“三箭破军。”她低声道,将那柄银色长弓缓缓收起,“反噬之力非常人能受。”
青龙使沉声问:“那他人呢?”
朱雀使唇角勾起一抹笑:“拦不住。”
“他不是神祇,既心系红尘,合该有他的劫数。”
……
天地俱寂。
风雪已经停歇,天际露出一线惨淡的晨曦。
崖顶再无半点人影,只有山风裹挟着雪末,倾泻而下。
江岚自积雪中踉跄而下,白衣沾血,如无边雪色里中的一抹游魂。
“小七……”
雪原死寂,唯余风过雪末的簌簌轻响,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
喉间翻涌着破军反噬的血意,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她在那里。
算计了一生,布局了千里,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丝毫迟缓,错过了她存留的方寸之地。
可那又有何用?
他算得到雪崩的时辰,算得到援军的方位,算得到人心的向背,却算不到她宁愿让所有人离开,自己迎上那一枪。
魏延活着,定远军能回营报信,南靖骑兵未损分毫,江钦白死于雪崩。
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结局,所有牺牲都被压缩到最小,所有痛苦都被精确计算。
她与他共同完成了一场,最理智,最冷静,最近乎完美的一解。
也是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旁观者会选择的一解。
更是他心中,最残忍的一解。
他的,总把牺牲当作唯一答案的小七。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更不该……是她的宿命。
此刻,他脑海中没有任何仇恨,没有天下,甚至没有权力。
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属于她的片段。
他记得那年初春,梨花树下,她穿着公主的漂亮衣裙,满头的明珠忽闪忽闪,对他说:“过来。”
他记得地宫深处,她忽地倾身,在他唇上落下羽毛般的吻。
“不是说好……要多了解我一些吗,江岚?”
江岚,再给江岚一点时间读懂你,好不好?
二月将尽,春天该来了。
可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呢?
直到他扑到最后一支破军落地的方向,层层叠叠的雪堆之下。
他终于看见了她。
在一片狼藉的血色与雪色交织中,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下还压着江钦白早已冰冷的尸身。
七杀剑仍紧握在手中,剑锋没入仇敌的咽喉,完成了最决绝的刺杀。
她像一柄出鞘后力竭的绝世名剑,锋芒燃尽,只剩下满身冰冷的月华。
而那柄嵌入她右肩的枪,早已被江钦白的尸体带了出去。
大片大片的血渍残留着,她的肩头血肉模糊,鲜血在雪地里开出大片赤色的花。
江岚跪在雪中,心头的疼痛几乎将他撕裂。
他小心翼翼地移开江钦白的尸身,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随后,他解下早已被血污和风雪浸透的白衣,用最干净的里衬,轻轻裹住她。
他将她抱入怀中,动作比对待任何一件珍宝都要小心。
她太轻了,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带走。
“我找到你了……”
江岚低下头,将脸埋入她冰冷的发间,声音嘶哑,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
“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的怀抱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这世间所有的喧嚣。
“小七,我们回去……去看春天。”
他在风雪中一遍遍低声重复着,要用他所有的体温,带她跨过这漫长的寒冬,抵达那个再也不会迟到的春天——
作者有话说:写到第三卷 的转折点了,故事里的春天就要来了。(还有些内容这章写不完了)
后面我会写一些日常的轻松片段,有两人关系的更进一步,有小情侣的日常,还有她的那些朋友们,也会进入女主这一阶段的结算环节。
这段时间写得真的太累了,都是消耗比较高的片段,所以我……这周还是双休![爆哭][爆哭]周一见!!!
第147章 春日游 “很疼很疼。”
大雪将尽, 此处再无人迹。
唯有那满地的血色与雪光,昭示着此处曾经存在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夜。
最后一层雪飘落,将一切痕迹盖尽。
每叹英雄作事, 万象雪中鸿爪, 一过已忘情。①
整个三途峡终于迎来了明亮的天光。
太阳升起, 在雪山中洒下明亮的金辉。
新的一天开始了。
……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
顾清澄睁开眼睛时, 看见了簌簌的冰凌从自己的睫毛上落下来。
然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清冷眼眸。
只是那双眼里, 没有了过去的空茫与疏离,甚至盛满了融化的雪光。
她在那双眼里看见了自己。
不知是疼痛还是冰冷, 她蹙了蹙眉,看见那个人的眉心也随着她蹙了蹙。
她张了张口, 却没发出声音。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那人说了些什么, 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眼,再度替她挡住明亮的雪光。
这一次的黑暗似乎更令人安心些。
后来,她意识到了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那暖意从身侧传来, 像一汪温热的泉, 从四肢的末端浸溯,将她身体中凝结的寒冰破开了一线, 慢慢地融开。
她试着侧了侧脸,才意识到这暖意的来源——
她在他怀里, 面颊正紧贴着他的胸膛。
意识到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时,她不自然地试图将脸稍微偏开些,却在他营造的方寸黑暗里,听见他温热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 如同穿越永夜而来的,破晓的鼓点。
“别动……”
江岚低下头,声音喑哑得厉害。
此时,他正坐在断龙崖的最高处,怀中抱着昏迷的顾清澄,如一座凝固的雕像。
他将厚实的外袍裹在她的身上,将冰冷的她毫无保留地裹进自己的胸膛深处。
这里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而胸膛是他最温热的地方。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直到璀璨的晨曦为他镀上一层淋漓的金光,他才向苍穹借得了一丝生机勃勃的暖意。
他清晰地感受着,怀中的人的睫毛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像雏鸟啄壳,蝴蝶破茧,挠得他的心也随着这颤抖,无法抑制地战栗。
“……”
她发出微弱的气音。
“计划已成,江钦白已死。”
江岚侧过脸,好像听懂了怀中人的呢喃,低声道。
“剑吗?”
他继续听着,握住她冰凉的手,去碰那把已经被拭去血渍的七杀剑。
“剑在。”
她指尖轻轻一动,他便将她的手捧起,覆在剑柄之上。
那只手一旦握住剑,便再未松开。
“魏将军他们已经撤离,后面我已布置妥当。”
他低声交代着,拥着她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唇在晨光中微微翕动,明明发不出声音,他却每一次都听懂了。
他就这样一语一语地应着,不动亦不多言,只慢慢感受着她在怀中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到了最后,他看见她的眉心再次蹙起,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那个油纸包?”江岚试探着,“也在,我不曾动过。”
眉心松弛了几分,但始终不见舒展。
江岚垂下眼睛,想了想。
他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将她的脸庞转向自己心口,才腾出覆在她眼睛上的手,于怀中取出一物。
“你给那个小歌女的匕首。”
他引着她的指尖轻触,安抚道:“她还活着。”
感觉到她的身体松弛了几分,他继续道:
“你怕我会杀了她。
“所以要我替你护着,对吗?”
听到这里,她的指尖才终于抬起,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
江岚动作一顿,却看见她的眉心舒展开来,嘴唇发出了更清晰的气音:
“眼睛……”
此刻的字眼清晰可闻,她呼出的气息清凌凌地扑在他的胸膛上。
“眼睛啊,”江岚的嘴角勾起一抹不自觉的弧度,
“眼睛没事了。”
她似乎最后才想起他,但他并不介意,用最安稳的声音应着她。
这时,江岚才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推力。
是她轻轻用指尖抵着他的胸膛,倔强地将头转过来。
江岚小心地由着她动作,直到在晨光里对上她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那样好看的眼睛,像猫儿,像黑曜石,此刻因明亮的阳光而微微眯着,却仍将生机勃勃的光芒,直直照进他眼底。
原来是她要亲眼看见才放心。
心好像被她的目光轻轻揉过,他认真地与她对视着,温声说:
“小七,我看得见。”
微微眯着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凝视着他,眨了眨,才确认般地点点头。
见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却仍想说些什么,江岚用指尖轻轻拭过她唇角的血渍,温柔地止住了她。
“怎么不问你自己?”
顾清澄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肩上的伤口分明深可见骨,她却矢口不提。
他看得心脏一阵阵抽痛,仿佛那柄断枪,此刻正插在他的心口。
一阵晨风轻轻拂过,江岚抬手替她拢好鬓边的乱发,轻声问:“疼吗?”
顾清澄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知道。”他安抚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很疼很疼。”
他分明听见她失神时一遍遍唤着母妃的名字,说着那些令人心碎的“别丢下我”、我疼”。
可此刻醒来,却将所有人都问了遍,自己连一声疼都没喊过。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一寸寸地揪了起来。
顾清澄别开眼睛,将目光落在山外的云海之上。
江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金辉普照,云海层叠,万象朝气蓬勃,在光的照耀下缓缓翻涌。
万物朝生,唯有二人俯瞰其间。
俯仰之间,他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声音近乎宠溺:
“我的小七,是战无不胜的青城侯,自是什么都不怕的。”
顾清澄从未听过江岚这般哄孩童的语气说话,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江岚眉头一皱,难得浮起几分赧意。
她这一笑,牵到肩上的伤口,一时间疼得她脸都变了形。
“怕……”
她轻声应着,却仍凝望着云海,任江岚手忙脚乱地哄着。
“我说了不许笑!”
她依旧低笑着,气息微颤:
“怎么会不怕疼……”
就在那最后一寸太阳跃出云海的刹那,一滴眼泪悄然从她眼角滑落。
映着璀璨金光,仿佛坠入浩大天地之中。
却悄无声息地落在江岚的手背。
江岚的动作微微一顿。
“睡觉。”
他有些强硬地将她重新拥回怀中,不许她再消耗心神。
“我的人晚些就会到,接我们下山。”
他安抚着她,听着她在怀中含糊地抗议着什么。
他便一声一声地耐心应着,直到她的呼吸渐沉。
待她终于再度睡去,江岚终于压抑住了一声藏了很久的轻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重新咽下。
无人得见。
他们面朝万丈璀璨金光。
而他背后,单薄的中衣早已被雪水浸透,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悄然结成了新的冰凌……
三月莺飞草长。
边境的春天总是来得比其他地方早一些。
此地正位于南北两国雪山之间,一条不甚宽阔的官道,恰到好处地将两国的疆界缝合在一起。
住在这里的百姓,向来分不清国界为何物。他们在战事吃紧、寒冬缺粮时打作一团,泾渭分明;可一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便纷纷驾牛车,穿行于官道两侧,相约赶集,携家赏花。
若有外人问起国界,他们总是含糊一笑,只道自己是“昊天”的子民。
远远地,牛铃叮当作响,有一辆牛车自远处缓慢穿行而来。
那是一头健硕的黑牛,毛皮油亮,肌肉随着步伐在皮下滚动,路过的百姓见了,都忍不住竖起大拇哥,以示对牛主人的尊重。
“老弟!”一名裹着羊皮的老丈路过牛车,目光在黑牛身上不住打量着,扯着嗓子道,“好牛啊!”
“是!是!您也好牛!”
黄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以为热情的笑容,待把老丈吓跑之后,他那俊朗的五官又不可遏制地耷拉下来。
什么啊。
他黄涛已经沦落到赶牛车的地步了!
可这还不够。
他的边上,还坐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自称叫“千缕”,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弹一首琵琶给他听。
一通对牛弹琴之后,牛也困,他也困,险些带着牛车冲进泥地里去。于是小姑娘的琵琶被黄涛严厉地收缴,并指着她的鼻子再三嘱咐,严禁妨碍他驾驶牛车。
千缕含了一包眼泪,委屈地坐在他边上。
可惜安分不到一炷香,小姑娘就被山下的热闹景象吸引住,拉着他左顾右盼,说他们绝不能错过这第一个春集,还要喝什么牧民的“奶茶”。
黄涛嗤之以鼻,心想着分明是和七姑娘差不多的年纪,怎生如此聒噪?
说到七姑娘,他忍不住回头往牛车里看了一眼。
朴素的车帘紧紧地垂着,一丝光和风也透不进来。
来时他按照殿下的嘱咐,选了一辆不起眼的牛车上山接人,他心中有疑,但始终觉得如此简陋的车辇配不上主子和七姑娘。
他细心地用软垫和褥子将每一处棱角都包好,但真正在山上看见两人时,他的心再次无法遏制地剧痛起来——
比那次分别,七姑娘让他亲手伤她时还要痛,而她的伤,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重。
心疼压过了重逢的喜悦。
那一瞬间,他头一回隐隐对自家主子生出几分怨意。
直到看见主子冻得青紫的背脊,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在江岚若有若无的冷眼下为他递上干衣,披上大麾。
后来,他们穿过重重阻碍,一路下山,在日落之前抵达了这最近的城镇。
“黄大哥。”
牛铃叮咚里,千缕忽地雀跃起来,打断了黄涛的思绪。
小姑娘一如既往地聒噪,她指着远处的一个冒着热气的毛毡棚子,兴奋道:“那里,那里就是牧民奶茶!”
黄涛不由得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只见前头一个简陋的褐色棚子里,坐着一个老阿婆,阿婆前头放着一口大锅,里面煮着什么看不清晰,但不住地往外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再近了些,一股奶香飘进鼻子里,黄涛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正要扭头指责千缕毫不安分,却看见小姑娘从怀里取出几枚亮晶晶的铜钱,笑盈盈道:
“千缕请大家喝奶茶!”
她说着,“噌”地跳下牛车,跑的时候随手编就的两条麻花辫雀跃地甩着。
黄涛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敌过这油润奶香唤起的口腹之欲,闷声不吭地合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①《水调歌头 题友人词并示方邺大匡》陈维崧
第148章 杏花吹满头 我自会走向你。
牛车在奶茶摊边停下。
千缕已经坐在摊边, 桌上放着两个粗瓷碗,伸手招呼黄涛下车。
黄涛挠了挠头,将牛车在路边停下, 便觉腹中“咕噜”一声响。
趁着千缕扭头的空当, 他急匆匆坐下, 端起一碗热奶茶就往嘴里灌。
春寒依旧料峭, 而那奶茶热乎得刚好, 黄涛哪喝过这新鲜玩意,入口间只觉奶香混着米香往嘴里窜, 带着令人唇齿生津的咸甜滋味,竟是两口并作三口就见了底。
这一碗下去, 四肢五骸都似被这热奶茶润过似的,热腾腾的, 好不舒服,黄涛牛饮刚毕, 便听得千缕“啊呀”一声轻呼。
“你这人!”千缕这才转过身,手里端着另外两碗奶茶,小脸上满是愠色, “怎么这样啊!”
“啊……?”黄涛满意地呼着热气, 被千缕瞪得一愣。
“肯定,肯定要给大人们先喝!”千缕急得满脸通红, 将那两碗奶茶往黄涛手中一怼,麻花辫子啪地甩在他脸上, 扭头坐到了桌子另一边。
“这不是怕放凉了?”黄涛没好气地瞪回去,“至于吗,这么大气性,先前也不见你这般讲规矩!”
千缕也不看他, 捧起奶茶别开身子自顾自喝起来。
黄涛端着奶茶,想着到底是千缕付的钱,便决意不和小姑娘计较。
“殿下,用些罢。”
车帘掀开时,黄涛看见顾清澄依旧睡着,便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声音:“暖暖身子。”
但香气还是让她悠悠醒转:“这是什么……?”
顾清澄迷糊睁眼,目光越过瓷碗,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大脸,她微微一愣:“黄涛?你怎么来了?”
黄涛嘿嘿一笑,刚要张嘴解释,江岚便温声道:“他如今的身份,行事方便些。”
“对,对。”黄涛把瓷碗放下,“咱们是便衣出行,我长得方便,最合适不过。”
说着,他掀起帘子,唤起千缕:“还有这小丫头,我也给您带来了!”
顾清澄抬眼,认出了千缕的背影,听见黄涛说:“这是那小丫头请您喝的,说是在牧区才有的奶茶。”
临了,他又悄声补了一句:“她这会正生我的气,不肯回头。”
顾清澄看着千缕,又看了看黄涛,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黄涛看她笑了,也跟着傻乐:“啥都别说了,您尝尝。”
顾清澄点点头,轻笑道:“你倒是会享受。怎么还让小妹妹请客,像话吗?”
“七姑娘批评得对。”黄涛连连点头,只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第一口的评价。
顾清澄看出了他的期待,便抬手想去端碗,却牵动了肩上伤口,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黄涛一见,手忙脚乱地想要替她端过,忽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殿……殿下。”黄涛回过头,看着不动声色的江岚,又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立马缩了回去,向顾清澄憨笑道,“我这就去把钱给小千缕。”
说完,头也不回地溜下了车。
他一路快步回到茶棚,千缕还坐在原地,低着头,奶茶喝了一半,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黄涛站了一会儿,只得悻悻伸出一锭银子,凑过去晃了晃:“喏,主子赏你的。”
他用银子的银光晃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守规矩,批评我了。”
“喂,”他看千缕依旧不动,催促道,“这还在气头上呢?”
千缕却根本没看银子,将头埋得更低:“不是银子的事。”
“我的姑奶奶。”黄涛不得不蹲下来,将银子怼进她手里,“七姑娘说了,让我把你哄好呢。”
“还有银子都哄不好的事?”他咕哝,“那得多大点仇!”
千缕躲不过他的大脸,只好别过头,咬着牙:“你非要听的,别怪我说了。”
“其实……”
黄涛将耳朵凑近了听,才听见她细若蚊蚋地说着:
“其实我……”
“其实……我才是第一个偷喝的。”
“哈?”黄涛一愣,一拍大腿,“原来你才是先坏了规矩的!
“你这小骗子,敢先教训起我来!”
在黄涛得意声中,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不是——”
“不是!!”
黄涛笑得停不下来,千缕又急又气,一把将银子砸回黄涛手中:
“笨蛋!你喝的是我的碗!”
这一声不偏不倚,恰恰好落到黄涛耳朵里。
千缕说完,猛地转过身,将整张脸埋进了碗里。
黑油油的麻花辫掠过黄涛的脸,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愣在原地。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满棚子的奶茶香里,不知是谁的耳尖渐渐烫红。
“啊?”他反应慢半拍,呆呆问,“你说啥?”
千缕把脸埋得更深,碗沿都快要啃出牙印。
半晌,黄涛挠了挠头,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叹了口气。
他大喇喇在千缕面前坐下,豪气地将银子又递了回去。
“就这?”
“这有啥的?”他龇牙一笑,摆摆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横竖是他喝了她的碗,大丈夫不跟小丫头计较。
可谁知,这一句话下去,反倒像捅了马蜂窝——
千缕“唰”地抬头,眼圈通红,颤声道:“你骂我有病!?”
说着,小姑娘眼里一下涌出一圈泪花,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砸。
黄涛顿时慌了神,急得手足无措,连声求饶:
“不是……我!我有病!
“我真有病!
“哎你别哭啊……”
棚子里,奶香热气翻腾,两人一哭一吵,声调乱成一团。
闹哄哄的动静透进车帘,反倒把车内的寂静冲散了些。
顾清澄凝视着江岚那支骨节分明的手,半晌吐出两个字:“我来。”
“不好。”
江岚从身后环住她,低声道:“又没有外人在。”
顾清澄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殿下也会伺候人?”
“……小七。”
江岚想起了什么,轻唤了她一声。
随即,他动作温柔地松开手臂,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车厢上。
江岚撩起衣角,半跪在她身侧,这才端起那只瓷碗,递到她眼前,语气温和:
“我捧着,你自己来。”
温润氤氲的奶香里,顾清澄垂下眼睛,借着江岚的力气,很快就用了半碗奶茶。融融暖意流入身体里,听着车外的喧闹声,她心里也不知不觉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安定。
“晚些便在镇中住下。”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她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等你养好伤,我们再走。”
“我们?”
顾清澄微微一怔,低下眼睛看着他。
“你不回去?”她声音轻淡,却掩不住一丝倦意,“江钦白已死,外面怕是已经天翻地覆。”
“他们都在找你。”
江岚接过她喝下的半碗,习以为常般在她注视下饮尽,才缓缓开口:“他们不也同样在找青城侯么?”
顾清澄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别开眼,一时无言。
这些日子的风霜刀剑忽地涌上心头,她还有太多事未竟,容不得片刻停留。
她低声道:“那不一样。”
他握住她仍有些抗拒的手,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指尖,声线沉而温:“没有不一样。”
“你为我跋涉至此。
“这一回,该是我为你开路。”
她听他说着,思绪却已落回冰冷的现实,唇角牵起一抹苍白的笑。
她轻轻阖眼:“江岚,可我们并不同路。”
——怎么会同路呢?
她在脑海里铺开一张舆图。他在南端,眼前是南靖的庙堂之高,她在北面,身后是北霖的江湖之远。
这些日子,她反复推演过无数种结局。
家国如鸿沟,立场似天堑。
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唯有思绪沉沉,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拢在掌心。
江岚垂眸看着那只苍白的手,片刻不语。
“别想这些。”
“是我做得太少太少。”他缓缓俯身,声音低哑,“让你受了委屈。”
“明知你心有千钧,却任你只身独行。”
顾清澄蜷了蜷指尖:“不是的,江岚……我要快些回去。”
见她眉心轻蹙,他低声唤:“小七。”
“嗯?”
“那你走,让我送你。”
顾清澄睁眼,与他对视,眸中终于闪过一丝讶然。
他轻轻笑了,像是释然,又似决然。
“我想过了,你走不得的路,便该是我的路。”
他低下头,唇几乎贴上她的指尖: “不必回头看我,我自会走向你。”
顾清澄下意识想躲,却被他轻轻拢住。
“但在此之前,我们先养伤。
“这里的杏花快开了。”他声音渐柔,“就当是陪我看一次……好不好?”
他的吻落下,温热而潮湿,轻轻印在她指尖。
不带一丝狎昵,却极尽虔诚,如安抚,也似恳求。
她便不再挣动,缓缓靠了回去。
……
“殿下!”
黄涛刚把千缕哄好,头昏脑涨地跳上车,一把掀开车帘。
正撞见他的主子一身白衣,半跪在七姑娘面前,俯下身子吻着她的指尖——
江岚回眸,眼里盛满冰霜。
黄涛只觉寒意直窜脊背,一个激灵,猛地把帘子“啪”地放下: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外头只余一阵手忙脚乱的脚步声,伴着千缕焦急的催促:“碗!碗呢!”
“碗你个头!”
第149章 陌上谁家年少 今后,便由她护着你们。……
此间光阴如白驹过隙。
顾清澄从未想过, 她那片刻不容延缓的筹谋,偏偏被江岚遏住了缰绳。
每一日,她都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 千缕便为她梳洗、上药。
分明只是个山间不起眼的小镇, 江岚却早让黄涛安排了大夫, 备了上好的伤药, 甚至连吃食都安排得周全细致。非但食材有本地的风味, 据千缕说,连厨子都是黄涛在当地精挑细选来的。
于是她难得的吃好、睡好, 再加上自身七杀剑意的流转,不过是四五日的光景, 她便能下床行走了。
只是,这几日一直不见江岚的身影。
与顾明泽的三月剿匪之期已至最后一月, 而原先要赶的路,要见的人却始终停滞在原地。她心中难免渐生焦灼。
若是平日, 只她一人的话,她早已强撑着上路,如同除夕夜行船那般, 此刻或许已到了下一个目的地。而不是在这僻静小镇里安心将养着, 眼看着光阴寸寸流逝。
她始终无法做到将掌控权放到别人手里。
这一日,春光从巍峨的雪山落下来, 透过窗棂落在她的眼前。
顾清澄抬眼,看见窗外的迎春一簇簇开了, 明晃晃的,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于是她缓缓起身,行至窗畔,凝望着漫山遍野的葱茏绿色, 可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处的光景——
茂县的那场大火,让整座大山,连同三百二十七条人命,化为了一片焦土。
不知春风是否已经吹回故土?那座焦山是否也如此处巍峨雪山般,重新焕发了生机?
心念至此,七杀剑已重新握在掌心。
她凝视着这柄尺余的短剑,饮血无数的剑刃如今闪着清冷的寒光,映出她的这几日休养得当后,愈发锐利的眉眼。
不能再耽搁了。
剑光轻晃,少女满头青丝无风而动。阁楼下,千缕正猫着腰采着最漂亮的迎春,阁楼上,顾清澄信手折了枝柳条,试着将长发挽起。
“我来吧。”
门外忽地传来温和的男音。
顾清澄一怔,手中动作停住,乌发披了满肩。青丝晃动里,她看见一袭熟悉的白衣踏入门内,正是几日未见的江岚。
他的手中,正执着朱红缎带,色泽如旧。
“这是……”
她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任江岚走到她身侧。
满窗的春光照亮他清隽的眉眼,仍是往日那般清冷温润的模样。
顾清澄垂眸,瞥见他纤尘不染的衣角,轻声道:“去了何处,特意换了衣裳来见我?”
江岚的动作略顿了顿,却依旧将十指拢入她乌黑的发间:“小七好生敏锐。”
顾清澄淡淡一笑,感受着他温和的动作,随口道:“气息不一样。”
“已经是春天了。”她回过头,任发丝自他指间流泻,“可你身上却凝着风雪。”
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上,那泛着青色的胡茬也未能逃过她猫儿般敏锐的眼睛。
江岚回望着她休养后愈发明亮的眸子,拢住绕指青丝,声音温润:
“去给你取发带了。”
话音未落,她眼中的了然便化作了困惑,恰好映出他唇边那抹来不及掩藏的笑意。
他从未觉得心情如此愉悦过。
江岚小心将她扶正,一丝不苟地将她的青丝在脑后熨帖地束好。
末了,他向她伸手:“我还带了个人来,他想亲自见你。”
顾清澄看着他,平和道:“江岚,我已无碍……”
她顿了顿,“只是不能再在此处耽搁了。”
江岚也不恼,俯身牵起她的手:“随我见一面,再走也不迟。”
她略一思忖,左右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终是点头应允。
黄涛早已备好牛车在外候着,头上别着一朵漂亮的迎春花,映得俊朗的大脸有些不合时宜的娇俏。
顾清澄余光落在一旁捂嘴偷笑的千缕身上,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他们倒是这么快便融入了镇上。”
她任由江岚牵着上了车,两人一路谈论着黄涛身上的羊皮小褂和满身的新鲜打扮,言语间尽是揶揄的笑意。
黄涛坐在车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过。”顾清澄倚在江岚身侧,抬眼问他,“这里究竟是何处?”
“南北两国正值交战,我这一路行来,所见皆是荒芜,怎么会有这般安逸的小镇?”
江岚神色如常,温声道:“此间虽在雪山下,却因山崖林立而与世隔绝,寻常战火波及不到这里。”
见她还要追问,他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吻:“世外桃源。”
两人许久未曾这般亲密,顾清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惹得双颊微红,下意识别开脸去。
“小七。”他看着她躲闪的神色,唇角微扬,修长的手指趁机穿过她微散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随我下车。”
牛车恰到好处地停下,黄涛掀开车帘,明媚的春光倾泻而入,将二人相执的手映得格外分明,顾清澄指尖微微蜷了蜷,终是轻轻回扣住了他。
黄涛斜眼瞧着,顺手摘下鬓边的迎春花,顶在鼻尖,往大黑牛身上一靠,就着春日的暖阳,安心地带着憨笑打起了盹。
此处是镇上的一间古董行。
江岚牵着她,在掌柜的目送下顺利地进了楼上的雅间。
“吱呀——”
门扉轻启的瞬间,江岚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握着她的力道。
一股军中才有的铁腥气扑面而来。
“末将魏延,见过殿下、青城侯。”
竟是那日与她埋伏在三途峡的定远军老将,魏延。
顾清澄心头微震,未及细想,魏延已先声夺人,满身甲胄,仍在二人面前行了个军礼。
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江岚早有预料般牢牢握住。
魏延却目不斜视,向顾清澄的方向道:
“魏延有罪,愧对青城侯。”
“三途峡一役,全赖青城侯骁勇无双。若非您以一人之力挡下千骑,我等兄弟断无可能全身而退。末将惭愧,竟因此战功加身。”
“回到军中后,我已向镇北王禀明实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请他上书陛下,为您请功。”
“何须亲自前来?”
顾清澄虚虚一扶,让他起身,江岚此刻才不着痕迹地松开她的手,自顾自地坐在一旁饮茶。
“是殿下星夜兼程。”魏延顺着她的意思坐下,“他前几日与我秘密会面,谈及您伤势过重,不宜奔波。”
“更何况。”魏延的目光落在她的发带之上,“末将眼拙,先前竟未能认出侯君真身,冒犯之处……”
“本就该是魏延来寻您请罪。”
他垂首再抱拳一礼:“险些铸成大错,还望侯君宽恕。”
顾清澄目光微一掠过江岚,见他始终垂眸品茶,几日不见的缘由,此刻也已然明了。
“无妨。”
顾清澄微微还以一礼:“魏将军可知宋洛此人?”
魏延看了一眼江岚,沉声道:“原是殿下留在三线的暗桩。”
“若非殿下亲自寻来,我等尚不知此人已然倒戈。”
“请侯君示下,可否要末将暗中处置了他?”
顾清澄点头:“不必,此人留着还有用处。”
“你回去之后,设计透露些风声给他。”顾清澄思忖着,“就说青城侯确实来过边境,还特意给南靖四殿下写了封密信。”
她将茶盏轻轻一转:“信上写明,请他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牵线镇北王,好助我借兵剿匪。”
魏延抬眸,却见江岚早已备好纸笔,顾清澄便顺其自然地收了,现场将密信写就,递到魏延手中。
魏延郑重收下,复又沉声道:“谈及剿匪,青峰山剿匪一事,我等也略有耳闻。”
“如今算来,时限将至,侯君可要魏延暗中派兵策应?”
顾清澄抿了口茶水:“不必。”
“风声传到京中便好,至于剿匪,我自有安排。”
“魏将军安心驻守边境,”她将茶盏轻轻放下,“静候消息便是。”
二人又详谈了些京中与军务要事。魏延越听越是心惊——她不仅对军中“锥形之阵”、“雁行阵”等阵法如数家珍,更对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了若指掌,谈吐间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全然不似传言中那般不堪。
此人智谋已是顶尖,魏延又想起三途峡那日,她一人一骑护他们撤离的身影,甲胄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对这年轻女子生出几分由衷的敬佩。
此时,一直沉默的江岚才温声接道:“此前我离开北霖匆忙,有诸多要务未及交代。
“先前尔等尚于边境待命,难免看不清局势。
“而如今江钦白已死,青城侯你也见过,想来如今万千犹疑皆可压下。”
“是。”魏延再度抱拳,“青城侯真乃人中豪杰也,若非亲眼得见,世间无几人能做到这般。”
“魏延佩服。”
说着,他单膝点地:“末将魏延,携边境驻兵七千人,叩谢青城侯恩德!”
听闻这个数字,顾清澄倏地抬眸,撞进江岚垂下品茗的眼睛。
“先前吾曾与青城侯做过交易。”江岚看着魏延,继续道,“以江钦白之命,换取北霖旧部势力。
“如今她的投名状已至,也该到了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
“北霖旧部不可无主,而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王侯。
“论权谋运作,”江岚唇角微扬,“她更胜于我,想来不过多少时日,便能将尔等名正言顺收于麾下。”
茶香袅袅中,江岚最后一句说得格外温和:“群龙不可无首,如此,你们也能有个好去处。”
魏延闻言,神情一震。
“三途峡一役只是开端,”江岚却只是微笑着,“今后,便由她护着你们,可好?”
他抬手为魏延斟了盏新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天光里,有新的生机在流动。
“谢殿下恩典。”
魏延双手接过茶盏,郑而重之,双膝跪地。
一拜旧主,他俯身至地:“若非殿下经年运筹帷幄,我等早已是黄土白骨,何来今日?”
起身时,声音竟有些发颤:“如今殿下功成身退,仍为我等筹谋前程,觅得明主。”
“魏延……感激涕零。”
待江岚与他饮尽,魏延才再度取来茶盏,拔出小刀划破掌心,将掌心血滴入茶水中。
“先前闻侯君之名时,成见如山。虽未相见,心中却是傲慢以待,多有轻慢。”
“然侯君大义,未及谋面,竟以军功相让,性命相护,一人敢当千军之勇,令末将汗颜。
“如今魏延不才,蒙殿下知遇之恩,引荐于明主,恳请侯君收留,容我等效忠于麾下!”
他说着,又为顾清澄斟了一杯清茶,重新跪于她身前。
“今日来时仓促。”他将茶水高举过眉,向顾清澄行最郑重的军礼,“侯君贵体未愈,末将斗胆以茶代酒。”
“自当歃血为誓——”
“此后鞍前马后,为侯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言罢,魏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疑似被江岚打击报复了……写完眼盲之后,这几天我右眼就发炎肿了[捂脸笑哭]肿了半张脸,人都烧起来了。
对不起江岚,让你亲老婆一口,放过我[求求你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思帝乡·春日游》韦庄
第150章 足风流 “我娘子说,她全要了。”……
顾清澄眸光微动, 缓缓倾身,衣袖垂落间受了魏延这一拜,她举盏示意, 将茶汤一饮而尽。
“魏将军请起。”她声音平稳清冷, 亲自上前将魏延扶起, “此后, 便是同袍了。”
三人于雅室之中又详谈军务半晌, 直至正午阳光透过窗棂,魏延才起身抱拳:“末将不可离营太久, 就此告辞。
走前他略一迟疑:“日后如何与侯君联络?”
顾清澄沉声道:“宋洛已不可用。
“待我回涪州后,自会差人寻你。”
待到魏延领命离去, 雅室中才留下二人相对。
“剿匪一事。”江岚这才安心地坐在她身畔,“不用魏延?”
顾清澄执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在江岚无声注视下,她唇角微扬, 这才慢条斯理地为他亦斟了一杯。
“我自有安排。”她将茶盏推至江岚面前,“放心。”
她又接道:“想来这几日,你便是替我跑了一遭。
“不过四五日, 此间山路奇险, 如何能够来回?”
江岚接过茶水,眼底泛起温润笑意:“如此, 青城侯便有雅兴陪在下赏花了。”
顾清澄凝视着他指节上仍未褪去的缰绳勒痕,心中微动。
原本, 她计划亲自前往定远军营,与魏延相见,将种种筹谋一一交代后再行下一步。
如今眼前这人却早已参透了她的心思,说是替她取发带, 实则星夜兼程替她走完了这段险路,让她得以在这小镇上安心修养了几日。
更重要的是,先前对于魏延她尚有顾虑,而他的亲自周旋,让这场权力交接愈发水到渠成。
如此一来,原本计算好的日程又往回拨了两日,时间上便有了些余裕。
紧绷的心弦忽地松弛了下来。
她抬眸,恰好看见江岚起身,向她伸出手来:“走吧。”
阳光将修长手指上的勒痕隐去,顾清澄起身,甫一触碰到他指尖,便被他自然地错开指隙扣住。
两人相携下楼时,黄涛的牛车早已不见踪影。
“陪我走走。”春风里,江岚低头看她,“身子好些了?”
她点头,那双惯握刀剑的手尝试着在他掌心变得柔软,任由他牵着走在这小镇的路上。
春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条路不算长,因时节尚早,本就偏僻的小镇里,只有零星几家店铺开着门。偶尔有些行人穿行而过,总忍不住回头多望他们几眼。
“好俊俏的一对璧人。”
一位老阿婆挑着扁担走过,竹筐里盛着新摘的野花,她眯着眼睛打量着二人,落在两人相携的手上,笑着吆喝:“小郎君,不给你家娘子买朵头花?”
江岚闻言轻笑,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挠,顾清澄耳尖微红,正欲开口,却见他侧首望来,眼底映着细碎的阳光:“你可喜欢?”
她还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岚已经俯身,温声向阿婆道:“我娘子说,她全要了。”
“江……”顾清澄面上微愠,那阿婆却笑开了一朵花,声音洪亮:“你家娘子人美心善,小郎君真有福气!”
说着,将整筐野花塞进了江岚手中,“可要好生待她!”
江岚微笑颔首,一手抱着满筐鲜花,一手牵着她,刻意不去看她略不自在的神色,迎面的春风似要将他眼底经年的霜雪融化:
“你伤未愈,”他声音轻缓,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我替你拿着。待回去让千缕插在你房中可好?”
一朵粉白相间的山茶从筐边探出头来,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将她的面色染上了几分薄粉。
“江岚,休要在外人面前胡言。”顾清澄让声音显得平稳,但那山茶总是不经意蹭着她的脸,扰得她心绪微乱。
“我不曾胡言。”江岚唇角含笑,语气却认真起来,“你我本来就有婚约,如今公主成了侯君,便要翻脸不认了?”
“那不是我。”她忽地想起什么,面色渐渐平静。
江岚的眉心也微微蹙起,似是不满这些旧日龃龉扰了这难得的二人世界,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手指,将她握得更紧:“只能是你。”
春风拂过,他牵着她继续向前,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唯有那时你在,我才心甘情愿地觉得……”
他顿了顿,“此生留在北霖,尚主为婿,如此一生也好。”
“那现在呢?”顾清澄也不愿再提,随口问着。
“现在?”他终于俯身看她,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大婚那日,侯君不是已经将穿着喜服的我抢回去了么?”
“你!”
顾清澄顿觉此人无耻至极,偏过头去就要挣脱,偏被他折下那支山茶,轻轻簪在她发间:
“既已抢我回家,如今可容不得反悔了。”
花瓣掠过发丝,她下意识用手去抚,却撞进他专注的目光里。
“我只能是你的,”他低头在她额上一吻,“不论你是公主、侯君、庶人、天子。
“纵使你再改头换面,走到天涯海角。”
街上人声喧嚷,他白衣胜雪,抱着满筐的野花,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一生,你都休想甩开我。”
顾清澄被他的目光笼罩着,一时无言,轻轻地叹息。
喧嚣在这一刻远去,唯有他的怀抱温热真实。
……
许久,他才放开她,嗓音微哑:“今日无事,你随着我的安排便好。”
顾清澄笑了笑,心底一片柔软,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好啊。”
感受到她的回应,他有些被鼓舞地回握住她,带着他走进下一铺店门。
“我记得从前,你总不爱穿黑色。”
她这才注意到,虚掩的店门内,竟是一家别致的衣裳铺子。不同于京中贵女追捧的时髦式样,这里的衣裳带着边境独有的风情——毛皮滚边、珠串点缀、编绳装饰,剪裁干净利落,衣长也不拖沓。
“你哪来的时间置办这些?”顾清澄环顾四周,复又将目光落在江岚身上,眼中难掩讶色。
江岚察觉她的目光,有些受用地扬起了唇,引着她往内室走去:“早说过,今日都由我做主。”
檀木匣开处,一袭别致裙装静静陈于其中。
女侍含笑道:“这件裙装是公子早日定下的,姑娘试试,可合身?”
纱帘堪堪垂下,女侍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细语道:“这是我们山中特有的绒花才能染就的颜色,内里是老师傅亲手缝制的软毛皮,领口袖缘都滚着银狐毛边……”
“还有这发饰、夜明珠……”
待到纱帘再起时,女侍也不由得屏息:“这衣裳……竟像是专为姑娘而生的一般!”
顾清澄低眉,指尖轻抚发间明珠,看着铜镜中映出她朦胧的侧影,浑然未觉远处江岚凝视的目光。
他静立门侧,看着她,眼底竟泛起微微潮意。
那是一身浅蓝色的裙装,由微绒的毛皮织就,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纯白如雪的银狐毛,恰好掩住她肩上的伤痕。
裙子的恰好收住她利落的腰身,裙摆垂至小腿,配上一双鹿皮靴,英气而不拖沓。她转身看向他时,发上的明珠与白鹤羽织就的发饰正映着铜镜的光,流转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泽。
那束光,曾照亮他过去无数个难捱的日日夜夜。
如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
她还在他身侧,可怜满身伤痕,所幸光辉如旧。
还君明珠。
“江岚,这里衣裳的样式当真别致,我过去在京中从未见过。”顾清澄难得眉眼微弯,却见江岚似定住了般望着她,没有回应。
“江岚?”她再唤他,却见他喉结滚动着,一言不发,默然牵起了她的手,走出门去。
阳光落在她面上,她的脸色在银狐毛里衬得干净明媚,江岚垂眸,用余光看着她,心头竟无端生出几分怯意来。
“小七。”他嗓音喑哑,“后来为何只着黑衣了?”
他心知这问题浅显得无需回答,而她也确实如此应了。
“杀人方便啊。”她漫不经心道,“你不是也见过我穿别的”
“有学子的青衫,有侯君的礼服,还有歌女的罗裙,大典那日,甚至还穿过妾室的……”
话音未落,她忽觉好像有哪里说得不对,回首正对上了江岚那双墨色的眼睛。
江岚抿着唇,抬手想抚她发上的明珠,却又按下,牵着她继续向前行去。
顾清澄也不多话,任他牵着的手握得更紧。
不多时,穿过一片藩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杏花林。
大片粉白的杏花在明媚的天光下,连成一片灿烂云霞。
此间空无一人,唯余远处雪山为幕,蓝天如盖。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中,早已备好了一方案几,桌上几碟精致小菜,一壶温好的清酒。
“不如先用些?”江岚望着她,那袭浅蓝色衣裙在粉白花雨中格外明艳,心头又是一软,“一路至此,想必也该饿了。”
顾清澄颔首,任由他将满筐野花放下,坐在桌案前,轻笑道:“这满山都是花,你又何必在那阿婆面前逞强,非要抱着走这一路。”
“自是不同。”江岚敛袖为她斟了一杯酒,“她可比你会说话些。”
顾清澄心知江岚还在置气,便举起酒杯:“小七敬四殿下一杯,祝四殿下身体康健,喜乐无忧。”
江岚这才举杯相应,却只为自己添酒:“你还有伤,喝一杯便足矣。”
他替她夹了些菜:“多吃些。”
顾清澄却径自取过酒壶,给自己满上:“这般好光景,岂能只让你一人快活?”
江岚抬眼,沉沉看着她:“我哪里快活?”
顾清澄美滋滋地再抿了一口:“美景,美酒。”
她又支颐看了眼白衣温酒的江岚:“美人在侧。
“本侯——快活至极。”
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江岚望着她难得展露的少女情态,眸光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明明与千缕不过相差两三岁光景,她却早已将家仇国恨扛在瘦削肩头,一身黑衣裹着满身伤痕,竟将牺牲活成了本能。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在这腥风血雨里,为她守住片刻欢愉罢了。
于是推杯换盏间,便也由着她性子去了。
一阵风吹过,杏花簌簌如雨下,落在瓷盘与酒盏中。
她执着玉著,挑起一片花瓣,笑道:“过去在宫中偷闲的时候,我便让宫女将这花瓣收集起来,来年酿酒喝。”
“不知道去年的酒如何了……”她喃喃着,眼底竟泛起了几分追忆之色。
江岚怕她想起那些伤怀之事,便岔开话题问:“可还记得初见我的模样?”
“初见你啊。”顾清澄又饮一杯,搁下酒盏时眼波潋滟地望着他。
江岚看着她微醺的眼神,生平第一次如此期待听到“玉树临风”、“光风霁月”之类的溢美之词。
却看见她随意吹落一片花瓣:“我想着,这小郎君,怎么比杏花还娇……”
“定要、将他拿下……”
“……”
江岚凝视着她酡红的双颊,方知眼前此女故作豪爽,实则酒量奇差,不过是几杯便已醉倒。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为她再添一盏:“那请问侯君,您方才提及的妾室服制……可还合身?”——
作者有话说:奇迹七七愿望达成√
一个好男人是时尚单品之一,还想给她很多很多爱!
小镇这里的剧情快结束了哈,我怕节奏太拖沓,但总忍不住要给她多写些甜甜。
我因为工作和身体原因,近来更新都不太稳定,各位见谅哈。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