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鸾回(七) 杀业已开。
北霖皇宫, 满宫尽歇,唯有上书房里灯火长明。
顾明泽挥手屏退侍从,独自落座于案前。
与往日一样, 桌上的奏折依旧堆积成山, 他抬手轻按酸胀的眉骨, 复又执起朱笔, 逐字批阅着。
近日奏折尽是南北战报。比起当年那个昏庸无能的老皇帝, 他有把握能将这场冲突处理得更好。
至少,不会重蹈十五年前那场生灵涂炭的覆辙。
然而唯有一事, 如利刃高悬,日夜令他辗转难安, 使他始终无法真正如帝王般肆意施展权柄——
他原以为早葬身火海的母妃淑妃,竟以“法相”之身归来, 并以他最不可告人的身世要挟,要他完成那场延宕已久的布局:
“替身计划”已至终局。真正的昊天血脉将现, 而那名知情太深的替身……必须消失。
不是她犯了错,却是她知道得太多。
若要永固这无上权柄,便唯有由他亲手, 终结她的性命。
……顾清澄。
夜间有朔风吹过, 忽地让室内灯火一黯。
他无由来地一惊,指尖微抖,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书房西侧的高窗。
高窗之上,空空荡荡, 再无一人。
帝王的目光黯了黯,落回桌上,此时方觉朱砂自笔尖坠落,于奏折上两个字绽开一滴殷红。
恰如他心头经久不愈的旧伤——
涪州。涪州。
这两个字如附骨之疽, 日夜提醒着他那个不该存在的性命。
半年之前,南靖三皇子与他密谈那夜,竟一语道破了他深藏已久的秘辛,诚然,狂妄之徒不足为惧,可他却明白——
不能再拖了。
于是,那一夜,他动了杀念,也自以为给了她一个体面、痛快的死局。
却不料,她竟还活着。
及笄大典之上,她竟敢公然现身,挟万民相逼于他,更是险些害死琳琅。
他不是没有对她生出恻隐之心,便允了她声名、封地,既是安抚,也是怜惜。
可她……却还是不满足。
她竟敢插手琳琅的大婚吉日,勾结敌国,还在他眼皮底下搅弄风云!
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为何偏要贪得无厌?
只要她死了,所有七杀的不堪,身世的隐秘,昊天的威胁,才能彻底消失,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灯火幢幢之下,帝王深深地吐息。
案前恍惚又见那执灯少女,倩影方现又刹那消散。
若她肯顺势伏诛,他自会为她修墓立碑,享尽身后哀荣。
毕竟,要她性命的从来不是他,却是昊天命数。
可她好似怎么杀也杀不死,以致于他握刀的姿势,都逐渐扭曲、变形。
……是她逼他至此。
杀业已开,既已拔刀相向,便再难回头。
顾明泽重重地将那染了墨渍的奏折掷在地上,忽地听见奉春于门外请见。
“陛下,涪州宋洛有报。”奉春垂首瞥见地上的奏折,姿态愈发恭谨。
“讲。”
“其一,青城侯果然在涪州藏拙,看似自暴自弃,实则暗中筹谋。”
“所谋为何?”
“这便是其二,”奉春声音压得更低,“青城侯似是与那南靖贼子暗通心意,甘愿为其……赴汤蹈火。”
顾明泽的眸色更冷。
“她向宋洛打探的尽是南靖五殿下的动向,”奉春细声道,“奴才斗胆猜测,她是要为那贼子去针对边境的五殿下?”
顾明泽眼神幽深,看着桌前的那盏灯,良久,才冷笑道:“还是这般毫无长进,为了些无用的情意就能豁出性命。”
奉春试探道:“那陛下可要让宋洛给她些假情报?”
顾明泽指尖轻敲桌案:“不必,以她的身手,未必不能除掉五皇子。五皇子一死,南靖大军群龙无首,于我北霖有利无害。若不成,倒也省了朕处置她的功夫。”
“陛下圣明。”
“还问出些什么?”顾明泽语气冰冷,“涪州可查出其他端倪?”
“暂无头绪。”奉春思索着,忽地想起一事,“不过……奴才倒是有另一发现。
“那青城侯让江步月去联络镇北王调兵。”奉春抬眼,“这是否意味着,镇北王与那南靖贼子早有勾结?”
顾明泽叩着桌案的动作停住了。
奉春没说话,只俯首站在一边,静静等待着皇帝批阅奏折。
直到最后一本奏折阅尽,顾明泽将朱笔重重一搁,沉声道:
“镇北王世子现在何处?”。
顾清澄彻夜未眠。
一个月前,她离开阳城,重返京城争夺权柄,为的是在这偏远的涪州为那些女子们开辟一方庇护之所,更是要在这天地之间为自己挣下一席立足之地。
夜深无灯火,她在黑暗中的眼睛疲惫却依然清亮,思绪一层层翻卷。
表面上看,她似乎已经站稳脚跟——青城侯的封号,涪州的封地、暗中培植的势力。
可实际上,自她走到明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更为凶险的境地。
顾明泽的明枪暗箭从未停歇,镇北王也不会放弃对阳城人证的追杀。边境战火肆虐,愈往北去,世道愈乱,百姓流离失所。
而她身边,竟无一个可信之人能用——林艳书仍在南靖,江岚亦自顾无暇,就连唯一和江岚联系的暗线宋洛也已倒戈……
黄涛不在,三条暗线也被她撤离,这意味着江岚留给她的势力将暂时无可调用,哪怕是三千影卫的动向,也已经在顾明泽的眼皮底下。
可还有许多事未做。无论是明面上的青峰山剿匪,还是暗中挑明的边境之行——
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兵权。
宋洛调度的三千影卫,剿匪许她的三千额外兵制,和江岚在镇北王处的人马,她必须全部握在手中。
唯有握兵,方能在涪州真正落根,不至于再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可她该如何以一己之身,当下这千钧之担?
当天色亮尽之时,顾清澄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只无形的,执棋人的手。
引她去过书院、第一楼、皇宫、秦家村的手。
她想起那日和黄涛在医馆处老大夫的见闻:石浸归,茂县。
执棋人是要她去茂县?
她匆匆跑回地图前,指尖描摹着茂县的位置。此处不远,在往边境去的路与阳城之间,若是星夜兼程,两日便能来回。
她闭上眼睛,将眼前局势细细梳理,江岚旧部这条线已然断尽,所有她先前的准备尽数归零。若想以最小代价撬动新的破局点,此时出手,是唯一可能。
倘若能在启程边境前,冒险揭开涪州之行的最后一个谜团……
或许,能赌上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
坊间传言愈演愈烈,都说青城侯近来行事愈发乖戾无常。最令人不齿的,莫过于她竟将当初随她入涪州时最为忠心的小马奴逐出了府门。
涪州地处边陲,外即乱地,她却连在临川城内谋个差事都不允,反倒派人将那可怜人一并逐出城外。
谁不知,临川之外,饿殍遍野、匪患丛生。如此斩情绝义,还妄谈什么庇护百姓的大义?
于是也有嘴快的说了:恶人自有天收。
那小马奴前脚离开,青城侯后脚便病了,府中急召了大夫,熬了些药汤,只说是染了风疹,整月不能见人。
如此一来,那所谓的“剿匪”之举,便更显得是子虚乌有的笑谈了。
……
而此刻,顾清澄正只身站在茂县的城墙之下,指尖拈着那块石浸归,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果然如流言所说,临川之外,已不复人间。
边境战火延绵数月,战线推至茂县一带。最先崩塌的不是军防,而是百姓的生计。
她这一路行来,但见村庄荒废,农田焦枯。兵匪杂沓,流寇横行,兵役重徭之下,无人耕种,连牛马都被征走喂军,数万男丁应征北调,城中青壮几乎被抽空。
更因北境粮道中断,米盐之价翻了数倍,而即便是如此,临川的州府依旧畏首畏尾,竟不敢剿匪打通青峰山的粮道。
粮荒仅是开端。若战局生变,溃败的兵灾将裹挟着逃难百姓南下,随之而来的疫病,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而这些,不过是北霖境内的前哨之痛。
再往西去七十里,便是阳城。
她目光望向那一线边境,心口钝痛。
那座没有城墙、没有守军的孤城,自焚城之乱后,仅靠几百义民和她的平阳军苦苦支撑。若她所料不差,镇北王早将阳城设为后线兵站,伤病将士、用度转运,皆系于此地一线。
她们如何了——是已在铁蹄下陷落,还是仍在死撑?
曾经富饶的川西之地,如今竟已如此满目疮痍。
顾清澄缓缓松开手指,那块石浸归已被她攥得生出微痕。
她终于抬步,往县城最深处走去。
“老丈,请问茂县县衙在何处?”
她拦住一位蹒跚赶路的老人。
“县衙?”那老人神情一震,“姑娘是外乡人吧?去那地方作甚?”
“县衙如今早已闭门谢客了!”
顾清澄皱起眉头:“县衙也能闭门谢客?”
“唉!”老人佝偻道,“陈县令昏聩无能,唯一能干的苏县尉一家又都死绝了,至今无人接任。师爷、衙役跑得精光!州府更是装聋作哑,迟迟不派新人下来!”
顾清澄凝视着老人豁了的大牙:“何谓苏县尉?不是舒县尉?舍予的舒?”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什么舍予的舒,分明是屠苏的苏!”
老人说着,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无事,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这茂县啊……早叫兵匪霸了去。”
顾清澄盯着他:“兵匪?你是说山贼?还是外敌?”
“不是山贼,也不是敌军。”老人嗓音愈发低,“正儿八经穿官军盔甲的那些人。杀人放火,横行霸道,哪一样不像土匪?
“苏县尉一家七口,就是死于茂县的兵匪!连最小的姑娘都未能幸免!”
“……那苏家姑娘年方几何?”
“若是活着,也该今年及笄了。”老丈叹息着,“多伶俐的丫头,可惜……”
他话未说完,远巷突起一阵喧哗,有粗犷呵斥混着刀鞘碰撞之声传来。
老者神色骤变,话也不及告完,拄着拐杖便一瘸一拐地逃远了,转眼便没了踪影。
顾清澄也转身隐入黑暗,手指再度收紧,掌心沁出一层凉汗。
——若那老者所言属实,这茂县从未有过什么“舒县尉”,只有苏县尉。
自始至终,所谓“舒羽”,或许根本不存在。
苏县尉一家死于兵匪,那兵匪又究竟是哪一路人马,背后又站着哪尊神仙?
她垂眸望向掌心中那块石浸归。
它平平无奇,稀碎,普通,宛如一块劣石。
顾清澄却在这石浸归的背后,听见了只手落子的声音。
第132章 鸾回(八)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今日艳阳高照, 镇北王府前,停下一辆气派的黑蓬马车,车身上的暗纹隐着贺氏家徽, 经日色一照, 金辉流动。
车帘一掀, 一抹红影破光而出。只见那人一袭红衣胜火, 衬得那张俊美面容愈发夺目。
他眉目张扬, 剑眉斜飞入鬓,偏生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倒显得神色明朗而不羁,举手抬足间更是肆意洒脱, 连阳光都不及他三分炽烈。
“世子入宫回来了?”
赵副将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憨笑, 伸手要去扶贺珩,却见那人一个箭步跃入门内, 只留给他指尖一寸翻飞的袍角。
“老赵,你瞧本世子这腿,可是好全了!”贺珩抱臂倚门, 笑得张扬。
赵副将“哈哈”一声, 也不避讳,蒲扇般的大掌一把砸在贺珩肩上。
见贺珩眼底明朗笑意不减, 神色如常,赵副将这才咧嘴道:“世子可算没有辜负王爷一番苦心!您这腿好了, 老赵我也好和王爷交差去!”
“先前是如意不懂事。”贺珩垂下了明亮的眸子,“那外头的日子可太苦了,本世子何曾吃过那般粗茶淡饭!”
赵副将连连点头:“正是这个理儿!王爷在前线拼杀,为的不就是让世子您事事如意嘛。
“您说说, 当初何必自讨苦吃!”
正在贺珩点头称是的时候,赵副将这才提起了正事:“可是陛下宣您进宫,所为何事啊?
“看您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倒不像是受了责罚。”
贺珩神采飞扬:“那是自然!父亲在边关立下大功,陛下还能拿本世子怎样?”
赵副将闻言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世子慎言!这话可不兴乱说……”
他一边捂住贺珩的嘴,一边忍住自己蹙眉的冲动——
这糊涂世子当真半点长进也无,除了惹是生非就是离家出走,吃了那么大的亏竟连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明白。
难怪当初敢在及笄大典上作弊,还当面顶撞圣颜,就连对青城侯那点心思,也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好啦!”贺珩摇摇头,躲开他的大掌,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老赵你急什么!陛下不仅没罚我,还赏了我呢!”
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了一个玉牌,上面分分明明写着:“御赐行走”四个大字。
“往后你们可关不了我了。”他得意地晃着玉牌,“陛下金口玉言,说什么‘虎父无犬子’,不该把我拘在京城这方寸之地中,且过往不咎,允我四处行走。”
“如今有了这宝贝,只需报备一声,本世子天南海北任我行!”
赵副将盯着那玉牌,又看着贺珩明朗的笑脸,下意识伸手去够,却被贺珩灵巧地侧身避开。
“哎——”贺珩不忿道,“御赐信物也敢抢?老赵你胆子不小啊。”
“末将不敢!只是世子身份贵重,如今边关战事正紧……”
话未说完,便见贺珩将玉牌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光,挑眉笑道:“怎么,在你眼里本世子就只会闯祸?”
“告诉你吧!我哪儿也不去!”
贺珩这才压低声音,耳尖泛起薄红,“陛下说了,要给本世子相看姑娘……”
他别开眼看天:“本世子应下了。”
赵副将瞪圆了眼睛:“啊?又是姑娘?
“不是,您到底喜欢哪一个啊?
“先前不是有那画中仙子?女状元舒羽,还有那青城侯?”
见贺珩眼神飘忽,他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又……又换人了?”
贺珩正色道:“老赵,你且听我说。
“这相看的人选还在其次,关键是要选个好去处。本世子想着,那红袖楼是咱们家的产业,特意请陛下允我在红袖楼摆酒设宴,请各家贵女公子来相看。
“你说,这是不是为咱家立了一个大功?”
赵副将额角青筋直跳,终于忍不住打断:“世子!您让各家贵女公子去……去红袖楼相看?!
“王爷要是知道……
贺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诶,咱家红袖楼可是正经酒楼,不过是姑娘们琴棋书画略通一二,才惹了些闲话。”
“你细想,这一场相看宴办下来,咱们楼里那些招牌菜,什么八宝鸭、蟹粉狮子头,再配上苏式点心,保管让那些贵人们改观!
赵副将眼前发黑:“可这……”
贺珩已自顾盘算起来:“得让后厨多备时令鲜果,再请几位江南点心师傅,料以后没人敢说咱们红袖楼不好!
“哎我说老赵,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
两人在门口拌嘴了许久,直到贺珩以“皇命难改”的说辞,将赵副将打发去安排相关事宜,才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院门合上,笑声隔绝在外。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他立刻龇牙咧嘴地弯下腰,揉着被赵副将拍得生疼的伤腿,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床沿。
成了!
被赵副将软禁了整整一个月,他终于等到了陛下的召见,熬出了转机。
有了这御赐的玉牌,莫说是王府中的鹰犬,即便是禁军,再无人能阻他来去自如。
贺珩啊贺珩,终是迈出了第一步。
外人只见这御赐行走的风光,可他却深知,这背后是帝王翻云覆雨的手腕。
可他别无选择,生来是镇北王世子,连“自由行走”都成了搅动风云的筹码。
既然逃不开,那他便索性做个痛快!
做众人眼中没有脑子的那杆枪,又有何妨?
只要踏出这囚笼一步,他的棋局便豁然开朗。
更何况,借着相看宴的名头,他正大光明地将宴席设在红袖楼。皇命在前,那楼里的一砖一瓦、一人一事都得彻查,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该好好收敛一番了。
待到右腿的疼痛终于有所缓解,贺珩才仰头看着屋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也不知……她现在可安好。
软禁的这些时日,拥过她的温软总在夜深时悄然漫上心头,如潮水拍岸,退而复来。
可这念头才刚浮现,指尖忽触到了玉牌的凉意。
于是他倏地阖上那双桃花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辉。
如今他四处都可去,偏又处处不得去。
今时于他,终究是不同往日了……
在茂县的多番暗访与追索之后,顾清澄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一个她本该更早察觉的事实——却偏偏在此刻,才如当头一棒,令她骤然清醒。
原来“舒羽”,真的从未存在过。
茂县县尉真正的小女儿,名叫苏语,年岁与她相仿,却早已死于兵匪之乱。
她细查过往,不管是入城的名册、四方试的底案,还是县衙遗留的卷宗,竟都寻不到半分“舒羽”的踪迹。
那么,舒羽是谁?
一个凭空而来的身份,竟能通过四方试的层层验查?
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竟会被黄涛的线人“偶然”救下?
最后,“恰巧”落入江岚之手,成了她最完美的伪装外壳?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至此真相大白,舒羽这两个字……原来是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
她从前以为自己在利用这副身份藏身行事,如今才明白,是这副身份早已将她牢牢锁定。
她不过是落入局中的那枚棋子。
于是,第一楼中,谢问樵那句“你是舒羽”,才愈发叫人心惊。
原来他那时他并非是识破,却是确认,确认她早已在那人的掌心之中。
那么这次,千里迢迢引她至这偏远至极的茂县,究竟是为了什么?
……
在暗访“舒羽”身份的过程中,顾清澄也顺藤摸瓜查到了这盘踞茂县已久的兵匪。
起初,她以为那是流寇假冒贼兵,打着官兵的旗号横行乡里,可调阅边防军名册后,却发现那伙人竟名列在册——
他们是朝廷册封的“川西第三守备营”,隶属涪州军道,初设于十七年前,名义为“镇守边关、剿匪安民”。
当年匪患猖獗,朝廷特下令调兵入驻茂县剿匪安民,只是那支营头如今早已换了三拨,最新一任,乃是是由涪州司马郑彦亲自举荐。
“怪就怪在,他们从不巡边,只在周边村寨反复剿匪。按制本该换防,却三年不挪窝。”
“当年苏县尉就是上奏此事,才遭了横祸……”
是夜,顾清澄将当年知情的老衙役哄得烂醉,才从他醉话中拼凑出这段往事。
“军饷?怎么不发军饷?!”
老衙役醉眼朦胧地拍案,“陈县令给他们作掩护,走的是郑司马的特批!”
“年年补编,岁岁屯驻。将领娶了本地富户千金,兵卒插手田产买卖。什么日常巡逻,分明是变着法子搜刮民脂民膏!
“这哪是兵,兵匪兵匪,说的就是这帮地头蛇!”
顾清澄蹙起眉头:“此处驻军多少?边境战事吃紧,正是用兵之时,为何他们仍在此处盘桓?”
“专挑软柿子捏罢了。”老衙役的浑家从一旁插嘴道,“这帮兵匪人数有百人往上呐!平日在城里游荡,但一碰上事儿,就往那山上钻。”
乱世之中,难得有人请吃酒,老衙役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就关不住了:“那山上不知藏着什么勾当,要我说啊,这伙人守着那山头,比正经山匪还要上心!”
顾清澄听着,忽地想起了那“石浸归”的来历,心中一动:“茂县可有中药生意?”
“早年倒是兴旺。”老衙役的浑家叹了口气,“后来传出药材有问题,官府一纸禁令下来,这唯一的营生也就断了。”
“药材能有什么问题?莫不是因山中有什么矿脉?”
老衙役意味深长地瞥了顾清澄一眼:“姑娘说笑了,若真有铁矿铜矿,那都是官家的买卖,岂有不报之理?”
说完,便头一歪,彻底醉晕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顾清澄放下酒杯,拒绝了老衙役一家的挽留,推开门走入了夜风之中。
怀中那枚石浸归的药渣仍在,她拈在指间,心中似已有了答案。
她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影。
那山黑沉沉地横亘在天与地之间,如一道封锁的屏障。模糊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藏着无数看不见的眼睛,正无声地回望着她。
究竟是何等隐秘,能让百余官兵盘踞在这偏远县城数年?不仅从未调防,能让州府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为其遮掩?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不再犹豫,反手握紧了袖中的七杀剑,向山而去——
作者有话说:周六周日要出个差,拜访下客户,请下假哈,路上我会排一下叙事节奏和故事框架,如果来得及的话我就抽空更一章。
第133章 鸾回(九) “进来!”
“郑司马, 别来无恙。”
涪州州府深处,掌一州军政的镇守司马郑彦,正在暗室会客。
来人风尘仆仆, 身上带着西北特有的风雪与尘土的腥气, 看着是一身普通军士的打扮, 却落座从容, 气息沉稳, 与郑彦平起平坐品茗。
“不知王爷有何见教?”郑司马问道,“可是要对那青城侯有所安排?”
来人低眉一笑:“一介女流, 若非得我家世子青眼,王爷怕是连她的名字都记不真切, 又怎会遣崔某来此会见司马大人?”
话说得轻,却不无敲打之意。
郑彦闻言神色一肃, 回敬道:“崔参军所言极是,只是您素常随侍王爷身侧, 平日一年也难得一见,今日又何故亲临此间?”
崔参军抿茶,茶香袅袅间, 他淡声道:“京城, 或将起波澜。”
郑彦斟茶的手一顿:“如今战事吃紧,王爷坐镇边关, 京城纵使波云诡谲,又岂能波及王爷分毫?”
“司马言虽不差, ”崔参军轻轻放下茶盏,眼神与他交锋,“然落一叶而知秋,见微便能知著。我等为王爷筹谋, 万不可掉以轻心。”
“可是朝中……出了变故?”郑彦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前倾。
“郑大人或许尚未知晓。”崔参军将目光放远,语气却越发沉静,“数日前,陛下忽召世子入宫。不仅既往不咎,竟还解了其多年禁足之令,亲赐行走腰牌。”
郑彦蹙眉:“天子此举……或是感念王爷戍边之功,是以施恩于世子?”
“施恩?”崔参军轻哂一声,“若止于此,自无可议。可陛下不仅解禁,还欲为世子相看贵女,特设宴于红袖楼。”
“这……”郑彦迟疑道,“陛下可是要赐婚,借联姻牵扯王爷?”
“联姻是小,可这设宴却有讲究。”崔参军的语气淡漠如冰,“郑司马应该没忘,这上一批从红袖楼丢了的人,尸骨可都还埋在阳城呢。”
“红袖楼……阳城……”郑彦的脸色一白,冷汗从额角渗出,他终于明白了这两步棋的真正含义。
“赐世子自由,是为放虎归山,以便于暗处观察其行止;而红袖楼设宴——”
崔参军目光转正,坦然接道:“是敲山震虎。”
此话一出,室中顿时沉寂,郑彦的脸色终于由白转红,目光落到崔参军面上。
“郑司马是聪明人。”崔参军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知道虎要下山,也该明白,您那些伸得太长太久的手脚,是时候缩回去了。”
他目光如刃,直逼郑彦:“王爷这些年,从未问您要过一笔账。本不该动疑,但崔某斗胆猜测……郑大人的‘养老钱’,也该攒得够了吧?”
话中无明言,却字字有所指。
郑彦脸上浮起僵笑,忙拱手道:“那是自然,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更何况,那处生意也做得差不多了,下官自会收拾干净,不留半点把柄。”
说罢,他便起身,取来纸笔:“我这就拟令。还请崔参军代为送去我手下,好让王爷安心。”
崔参军这才放下茶盏,起身还礼:
“郑大人,请。”。
茂县的这座山,比记忆中的任何山脉都更深、更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无从窥探。
顾清澄走在山中,枯枝在脚底被碾碎,却连一声脆响都没发出,她像一只潜行的猫,谨慎、敏锐地走在山间。
根据她这几日的打探,茂县曾经也做着中药生意,这山上的药材最是道地,可如今连药田的痕迹都寻不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存在。
山路愈走愈窄,直到这弯弯曲曲的山路彻底消失在尽头,尽头之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清澄没有犹豫,将七杀剑拈在掌心,走入了浓稠黑暗之中。
视觉被黑色侵占,连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她循着直觉深入,忽然,一缕熟悉的药香钻入鼻尖——
这是……当归?
难道那些消失的药田,都藏在这片黑暗深处?
有千万条疑问一时涌上心头,顾清澄来不及思忖,听见了远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她的后颈微微发凉。
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足尖忽然踩到一条光滑的条状物,如毒蛇般骤然收紧,枯叶杂草随之哗啦作响!
有陷阱!
脚下大地轰然作响,四周忽地掀起尖啸的风声,顾清澄低眸,但见一张巨网破土而出!
这一瞬间,天翻地覆,天罗地网,避无可避。
电光石火之间,顾清澄的脊背肌肉骤然绷紧,她不退反进,身体在毫厘之间旋成一道残影,竟比那收紧的网兜更快三分!
她的足尖在网上疾点,借力冲天而起,如一只无声的夜枭,瞬间没入交错的树影之中。
四处一片漆黑,她看不分明,只能凭借风声辨位,在错落枝桠间腾挪飞跃。
直到掠出十余丈外,身后才传来巨网彻底收拢、绞断了无数枝干的沉重闷响。
“嗡——”
顾清澄倚在粗粝的树杈之上,借着收网的声音轻轻喘息着,直到这时,她才看见了远处微弱的火光。
分明是那脚步声的主人。
她放轻身段,向火光的方向潜去,许久才看清来人。
那一身紧实的行头,分明就是茂县的驻军,也就是茂县人口中的兵匪。
“怪了,难道是野猫?”
来的两人中,执火把那人眼神锐利,盯着空无一物的网兜,神情凝重。
“大哥你就是心思太重。”他身旁空手的兵匪嗤笑一声,“茂县现在哪儿还有人?”
“你不明白,上头来信了,让我们万事小心。”执着火把的那人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细心地在周边检查着。
“再小心又能如何?”空手那人不屑道,“什么人能逃过咱们这天罗地网?”
顾清澄在高处凝视着,将呼吸放得极低,七杀剑在指尖蛰伏着,她按下了几次将这二人斩杀的冲动,凝神静听着。
“你忘了几个月前那个多管闲事的丫头……”
“头儿不是把他们全家都给灭口了吗?你慌什么。”
“再说了,有这陷阱在,里面的人跑不出去,外边的人也休想进来。”
“莫非有高手?”
“什么样的高手能快过这金丝铁网!”空手兵匪指尖轻弹,那网兜在空气中发出嗡鸣,如凶兽般昭示着其无穷的绞杀之力。
“也是……”执火把者这才慢吞吞地将火把放下,两人开始重新布置陷阱,火光将他们诡秘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
“上头说了,准备收网了。”
“啥意思,这地方不要了?那里头那些人呢?”
“不该问的别问……”
两人忙活了半天,重新布置好陷阱,再度执起火把,向山的深处走去。
顾清澄气沉丹田,如影随形地紧随其后。
夜风吹过,山林发出簌簌的鬼哭,那两名兵匪在看似无路的山野间左躲右闪,竟是在被刻意掩盖的痕迹中,走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秘径。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在一处山洞前停下,交头接耳了半晌,将火把插在门上,潜入了洞中。
顾清澄蹲在枝桠之上,凝视着那幽深的洞口,待到人已散尽,轻巧落地,猫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金属的腥锈之气。
这洞口藏得极深,门口铸了一个厚实的铁门。两名兵匪走得仓促,机关未推到底,她探身侧入,从门缝间挤了进去。
而门后的场景,令她神色微变——
铁门铸在山腹高处,门内是一道石阶,蜿蜒向下,层层隐没在阴影里。
风声被隔绝,洞穴深处,金石交击的声浪沉沉传来。
一下,两下……似是数十柄锄镐在黑暗深处齐齐落下,声声压着山体低鸣,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哪里是山洞,分明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
她在洞口凝望,视线勉强探到下方。那里似有一片平台,宽阔漆黑,边缘被阴影吞没。她屏息凝神,沿着湿滑的岩壁下行,脚尖刚触到平台的刹那——
“轰。”
那个厚重的铁门,彻底阖上。
退路已断,不可回头。
既然如此,顾清澄也不再犹豫,硬着头皮往下走。
过了几息,她终于置身于那平台之上,借着幽暗的火光,她看见了此处整齐码放的木桶与长箱。
桶壁渗着潮痕,木料带着暗沉的腥气,看着平台上若干个木质的大桶,她伸手触摸,闻到了一股发甜的铁锈味,直冲脑门。
她心中一凛,撬开身旁一只板条箱的箱盖。
箱中之物让她呼吸一滞——
那里面没有药材,没有粮食,而是一块块被整齐码放、冶炼完成的铜锭,在黑暗中泛着沉闷的暗红色光泽,边角锋利,寒意逼人。
她将木箱阖上,再随意查验了几个,发现箱中之物别无二致——
此处机密,已然昭然若揭。
这是一座没有上报官府,私下开采的铜矿!
如此大量的私铸铜锭,只有两个去处。
一条,是化作滚滚财源,暗中流入市井,搅动天下钱粮。
而另一条……
是投进炉膛,化作锋利兵刃,投入刀光血影的战场。
就在此时,洞穴深处终于传来了人声:
“这批货,明天晚上全部拉走。”
“头儿,人手不够啊。”
“让城里的那帮混子们都过来,最后一把了,都别偷懒。”
顾清澄侧身躲在木箱之后,从一条缝里看过去,只见洞穴深处,有一队兵匪举着火把上来。
“先把这批搬下去!”
顾清澄的心沉了下去。
纵使她武艺超群,在这幽深曲折的矿洞中,面对这数十敌手,硬闯也绝非明智之举。
然而洞穴下的那批兵匪越来越近,听着那整齐的、如催命般的脚步声,顾清澄轻轻将身体挪至最后排。
随着一声令下,兵匪们动作麻利地搬运着前排木箱,火光扫过之处,灰尘狂舞,顾清澄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人之重。
很快,火光已堪堪照见她藏身的这排木箱,摇曳的光影如魔爪般一寸寸逼近,再有几步,她便会彻底暴露。
顾清澄轻而坚决地扣住了袖中之剑。
而就在她准备好迎接血战的这一刻——
她身侧的一个空木桶里,毫无征兆地探出一只手来!
“进来!”
极轻的声音响起。
那手粗糙而有力,一把将她拽住。
电光石火间,顾清澄暴起杀人的念头急转,身体的本能超越思考,竟顺势而为,与那只手的主人一同隐入黑暗!
桶盖无声合拢。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只沾满泥污的军靴,重重地踩在了她方才所立之处——
作者有话说:恢复更新了,出差这几天让我缓了一下,重新捋了回节奏。[猫头][猫头]
第134章 鸾回(十) 有女当归。
“头儿, 看过了。”
桶外传来粗犷的男声:“没人。”
逼近的火光顺着木缝渗入桶中,借着火光,顾清澄看见了那个木桶中人的眼睛, 清澈、坚毅, 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抚。
她收了声息, 那桶中之人也再未有动作, 两人在木桶中保持着一道安全的距离, 直到被那群兵匪抬上板车,晃晃悠悠向下走去。
“舒姑娘莫怕。”借着板车的轱辘声, 桶中人压低声音安抚着她。
顾清澄心头微震,却只听得“轰”的一声, 他们所在的木桶随着其余的木箱被一起卸下,震得人脑仁生疼。
“待会我数三个数, 你随我往后跑。”
那人轻声嘱咐着,手掌已抵住桶盖, 蓄势待发。
顾清澄眸光一凛,瞬息权衡后低应一声:“好。”
桶盖应声掀起的那一刻,那人已一把护住她的肩, 两人就着错落的木箱, 向后方翻滚而去。
几乎是同一瞬,外头兵匪一声怒吼:“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 停在一旁、刚被搬空的板车忽地侧翻,车轮咯吱乱响, 直朝矿洞边缘倾斜而下,惊得一众兵匪齐声惊呼,纷纷奔去制止。
“砰!”
碎木飞溅,借着这个机会, 两人一同滑入板车后方的斜坡通道。地面覆着湿滑的青苔和金属锈泥,重力将他们猛地卷入一个裂开的矿道缝隙之中。
远处火光晃动,兵匪还在为板车的失控而咒骂,却无人察觉,两个身影已疯一般掠入黑暗。
数息之间,黑暗终于吞没了他们的身形。
周遭重新安静下来,矿道深处只余风声咽哑,和长久的金石交击之声。
那人撑起身,粗喘两下,试图确认:“……舒姑娘?”
顾清澄未应,只稳住气息,慢慢抬眸打量他。
“走,我带你去找他们。”那人抬头,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叫春生,是云帆兄的朋友。”
顾清澄看着那“春生”真切的笑意,又想起此人刚刚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不由得放松了几分警惕。
但这先入为主的“舒姑娘”仍让她心中起疑。
此人为何在这里?又为何似乎早早知晓她会来,仿佛一直在等她?
春生见她不动,试探着问了一句:“舒姑娘可是受伤了?”
顾清澄摇头,顺着他的话道:“那云帆呢?”
春生一怔,避开了她的眼光:“云帆兄这几日不在,特意派我来接姑娘。”
顾清澄欲再追问,春生却率先走在前头,自顾自道:“这矿洞四处都有兵匪把守,只有这一处是许大哥新凿的,兵匪还没发现,咱们从这儿走。”
她没再作声,只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息,顾清澄终于看见了那金石敲击之声的来源——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矿洞,穹顶以粗陋的木桩与铁索支撑,四壁裸露着铜绿与赭色的矿脉。
她凝神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火把钉在岩壁上,映出一道道扭曲的人影。
数十名男子赤着上身,在铜脉间挥着镐子,脚上束着铁链和镣铐,只如机械一般举锤挥凿。
铜石碎屑四溅,夹杂着不时传来的咳嗽与低低呻吟。
“铿、铿、铿——”
一声又一声的落凿之声,将她钉在原地。
矿工们面如枯槁,有人不过弱冠之年却已佝偻如老叟,有人鬓发斑白却仍挥汗如雨,他们的眼中早已失去神采,只剩下麻木的本能。
没有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火光晃动,镣铐沉重,这幽闭的矿洞仿佛一口巨大的蒸锅,将活人生生熬煮,压得人喘不过气。
——若世上真有炼狱,大抵不过如此。
“这是张伯,这是王叔……”唯有春生的声音带着朝气,他小心翼翼地从矿缝中探出脑袋,“都是县里新征的一批。”
“那个就是许大哥。”他指向最前方那个肌肉虬结的壮年矿工,“您当初要我们收集的证据,就在他手里。”
顾清澄不知那证据为何,索性按下疑问,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兵匪看守?”
春生挠头:“怪就怪在这儿。前日突然撤走了大半守卫,连每日押送苦力的差役都不见了。”
“舒姑娘来一趟不容易,”他说着,露出一点笑,“我这就去替许大哥的班,让他来见你。”
顾清澄刚要说话,春生却双臂一撑,从狭窄的矿缝中翻身跳出,他趿上布鞋,随手拍了拍沾上的泥痕,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矿道深处走去。
她伸出的手指微微一滞,最终还是无声地垂下。
这一日进山,从天罗地网到兵匪铜矿,已是处处凶险,步步惊心。
而这云帆、春生、舒姑娘……
又是什么人?
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却如误入蛛网的飞蛾般,深深牵扯其中。
年轻的春生或许天真实诚,轻易便信了她。可那个在炼狱中苦熬多日、保管着关键证据的“许大哥”……
他会是另一重更致命的试探吗?
一瞬间,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脚下是深矿,身后是死路,前方是未知之人。
而她于此间,既非盟友,亦非敌人,只是一个无名的入局者,被动地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顾清澄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让思绪变得更加清醒。
她身处这绝地,已无路可退,唯有见招拆招。
再抬头时,只见那个被称为“许大哥”的男人已然放下铁镐,径直朝她所在的矿缝走来。
他步履沉稳,身形魁梧,皮肤被火光映得发黑,眼神却锋利直白,像是适应了在黑暗中识人辨势。
两人隔着半截矿壁,相对而立,许大哥居高临下地站着,在顾清澄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你是舒羽?”许大哥看着她,率先开了口。
听见这个名字,顾清澄一时间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翻遍了茂县苦苦追寻的名字,竟在这不见天日的矿洞深处,以这样一种方式得到了回应。
她有了片刻的失神。
“说话。”许大哥重复了一遍,戒备之意溢于言表。
顾清澄抬起眼,回望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答案:
“我不是。”
话音刚落,许大哥眼猛地抬手,手中铁镐的阴影在她面前一晃而过!
顾清澄下意识绷紧脊背,准备格挡,却见他手腕一沉,将铁镐反手掷入身后的矿道中。
“噌”地一声,他跳入了矿缝之中:“倒是个实诚人。”
“谁让你来的?”
这一句问得直截了当,毫不掩饰怀疑。
顾清澄神色未变,眼神却微微一沉。
她知今日之局非她主场,半分虚言都可能会暴露,于是心中一横,索性将“石浸归”一事和盘托出。
“我并非本意闯入。”她缓缓道,“只因此物引我一路追查至此。”
说着,她将那药渣取出,放在指间。
正是那石浸归。
许大哥眉间疑云密布,直到亲眼所见,身形才陡然一僵。
他紧盯着她,声音低沉:“我问你,这方药,从哪儿来的?”
顾清澄想起秦家村那老大夫所言,下意识道:“舒羽的……当归补血汤。”
此言一出,许大哥脸色骤变,脱口追问:“你怎会知道这方子?
“你与她什么关系?她现在又在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顾清澄一怔。
就在这短短的沉默之间,她敏锐地洞察到,“舒羽”这个名字,对眼前之人而言,绝非寻常。
于是,主动权就这样无声地回到了她手中。
许大哥虽谨慎,却实在不善应对试探,在一问一答间,顾清澄已拼凑出大致的轮廓——
曾有一个名叫“舒羽”的少女,只身闯入此山,在与矿工们短暂相见后,奇迹般地逃出生天。
她临行前许下诺言,以“当归”为信,言明他日必会归来,再携此间血泪罪证,直抵公堂,为众人讨一个公道。
谁知这一去,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直到今日,顾清澄误入矿山,被守候多时的春生错认为他们苦等半年的舒羽。
而她手中这块这块被铜矿浸染的本地当归,也正是当初他们约定的,最有力的信物。
半年未归,杳无音信。一块微不足道的药渣,于此间不见天日的众人而言,竟也如一道来自地面世界的救赎。
借此为凭,顾清澄暂时赢得了许大哥的信任。
三言两语中,两人交换着信息,只是愈问,心头的另一个猜测更是呼之欲出。
她终于忍不住去确认:
“那云帆兄是谁?”
许大哥怔了一下,道:“原是舒羽定下亲的小郎……是个极好的后生。”
“那他人呢?”
许大哥看了看她,没说话。
“他……可是姓霍?”
“对,对,霍云帆。”
顾清澄垂下眼,终是直接点破:“他,是不是……不在了?”
许大哥愣了愣,重重叹了口气:“是。”
“当初舒羽那丫头,一个人来山上寻他……那小子就像今日春生救你一般,把她藏在这矿洞里,趁夜送出去的。”
“可那傻小子折返时,偏碰上了兵匪!”
他一拳砸在岩壁上,“就……”
顾清澄抬手,无声地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不必再说了。
一切都已明了。
她想起翻阅苏县尉案卷时,那页泛黄的家书上分明写着:
“幼女苏语,已与霍氏小郎云帆定亲。”
霍云帆……苏语……
她的心尖难以控制地抽搐了一刹。
这一瞬间,所有曾被刻意掩埋的线索,在此刻无声拼合。
许大哥仍在一旁为霍小郎痛惜唏嘘,顾清澄看着他,喉头一时哽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他口中的“舒羽”早已与霍云帆定亲,那与他结亲的少女……
还能是谁?
答案清晰而残酷。
眼前这些矿工苦苦等待的“舒羽”姑娘,竟是便是茂县那场人尽皆知的灭门惨案中,死于兵匪手下的县尉之女。
苏语,舒羽。
那少女或许曾为寻亲误闯过此间,也或许,她真的打算兑现一纸“当归”的诺言。
却不知行踪早已泄漏,等待她的,并非正义,却是血光之灾。
真相……竟是如此吗?
苏语就这样惨烈地消失于人世,而“舒羽”二字,却化作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之人,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
地底的人还在等,有女当归。
他们不知道,她永远不会归来了。
念及此,顾清澄缓缓合拢掌心,将那块药渣无声收起。
许大哥见她神情异样,迟疑着问道:
“舒羽那丫头临走时说过,定要回来救我们。”
“许久不见她了,她……还好吗?
顾清澄抬眼,看着他眼底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希冀。
她顿了顿,压下情绪,平和道:“她很好。
“她过了四方试,去了京城,考了天令书院的状元。
“如今,已是天子门生。”
“那就好,那就好。”许大哥长舒一口气,笑意从沟壑纵横的脸上隐隐浮出,“怪不得几个月都没回来。云帆那小子早就说过,她过了四方试,是块读书的料,没想到竟这般出息。”
顾清澄别开眼,低低应了一声,嗓音克制得几不可闻。
她终究没让自己伤神太久,转开话题:
“这矿洞有多久了。”
许真收起笑意,沉声答道:“自我入山,已有半年多。”
“那些兵匪打着征兵的幌子,把我们骗来。”他咬牙低骂,“说是抗敌报国,结果——是挖矿敛财!”
“南靖的狗贼就要打进来了!我许真空有一腔报国愿,却……
他一口气没说完,声音便哽住了。
顾清澄看着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并不年迈,眉目间尚有青年模样。
可两鬓,竟已斑白。
在她所知的世道里,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儿,本应在战鼓初鸣时脱去粗衣短褐,跪别门前老母,抱过稚子,亲吻妻额,许下军功换平安的诺言,然后步入风沙漫天的边境。
可眼前这人,却被困于这暗无天日的山腹中,沦为他人牟利的工具,如笼中困兽般被榨尽血肉,连死都不能死得痛快。
一声声铁镐敲下,壮年人也老态龙钟。
生机断绝。
归家无路。
报国无门。
命如草芥,绝望无声。
她望着他鬓角那抹早生的灰白,仿佛听见千万人在地底嘶喊,又被层层泥石活埋。
若这一切始于一年多前,那么被困死在这山腹中的,何止一个许真?
而茂县城内,却从未有过一丝关于此地的风声。
答案已无需猜测。
那意味着,除了那个化名“舒羽”的苏语,或许,从未有人真正从这里活着走出这吃人的矿山。
“我来的时候,”她收起情绪,缓声道,“这山间已布满陷阱,寻常人无法通过。如果贸然逃离,恐怕难逃一死。”
许真闻言,点点头,声音里满是疲惫:“舒羽走后设下的,我们……试过了。”
顾清澄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许真道:“我听春生说,许大哥手上有这矿山作乱的证据。”
“若是您信得过……”
“不是信不过姑娘。”许真沙哑着嗓子打断了她,“矿里的兄弟们,死也便死了,早就无颜再见父老乡亲。”
“可这证据,只有一份。”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藏着压不下去的愤恨与绝望:“若是落了人手,那些兵匪,还有上头的狗官——
“就真能一辈子逍遥法外了!”
“砰!”
顾清澄正要说些什么,头顶却忽地传来一声闷响。
随即是第二下、第三下,钝物砸肉的沉闷声一下一下敲在心口。
她猛地抬头,透过矿缝看去,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兵匪正揪着春生的头发,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狠狠往地上撞去。
“不会干活?磕头总会吧?”
铁链哗啦啦地随之响动,宛如催命的铃铛。
“装死是吧?”兵匪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老子今天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当春生抬起头时,顾清澄看见他的前额早已血肉模糊,鲜血顺着眉骨往下淌,而少年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无声滑落,硬是把哭声咽了回去。
顾清澄刚欲起身,就被许真按住了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却也在不住地颤抖。
只一眼,顾清澄就明白了:在这里,连哭泣都是奢侈,每一声呜咽,都会换来更残忍的折磨。
反抗只会引来鞭子,流血也换不来怜悯。
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就是忍。
“不对。”那兵匪按着按着,忽地想起了什么。
“你干的活是许真的。
“许真呢?”——
作者有话说:下章这条线收尾。
第135章 鸾回(完) 古来征战几人回。
“老子问你话呢!”
见春生咬紧了牙关, 不肯回答,那兵匪一脚下去,踩住了他的脑袋, 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
春生喘着粗气, 脸贴着污泥, 喉头呜咽着, 竟是一个字也没说。
“许真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军靴碾得更狠了。
泥浆漫进春生的鼻腔, 呛得他浑身痉挛。可就在这濒死的窒息中,少年仍艰难地抬起眼, 目光穿过泥泞的黑暗,朝着那道隐蔽的矿缝注视着——
矿缝中, 许真十指深深嵌进岩壁,已经磨出了血色。他双目赤红, 死死地盯着那兵匪的动作,对上了春生那双绝望而恳求的的眼睛。
少年的那双眼睛, 分明在说:
不要。
不要出来,不要让他们发现舒姑娘。
这一刻,血自许真的指尖流下。这个铁打的汉子, 凝视着矿场之上的惨烈场景, 全身都在痛苦地、压抑地颤抖着。
顾清澄抬起了手,想要做些什么, 却看见一滴泪,混杂着血丝, 无措地落在了石壁之上。
“啪嗒。”
她第一次听见了无力的、死亡的声音。
眼前这个叫春生的少年,分明在方才藏在木桶之中,还在带着她逃出兵匪的围捕。
现在,她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脚下?
春生的声音越来越小, 呜咽几近消失,耳畔也只剩铁链拖地的摩擦声,和许真胸腔里困兽般低沉粗重的喘息。
整座矿场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唯余血气、腥气,和一触即发的崩溃。
而就在这一息,顾清澄忽地将指尖,轻轻搭在了许真的肩上。
她终于做下了决定,也决意承担下后果。
为了一份传递真相证据,他们有赴死的觉悟,可她又怎能辜负那双决意赴死的眼睛?
在许真失神的刹那,一枚石片自矿缝之中悄然掠出。
那石片恍若无形,有如凝成实质的风,在黑暗里毫无征兆地贴着兵匪的发丝,切过了他的咽喉。
许真惊惶地意识到了什么,低头望向越过他肩头的,那只如玉的手。
这一刹那,其他人同样没来得及反应——
春生还维持着被踩在泥里的姿势,矿工的铁镐还在麻木地敲击着,兵匪脸上的狞笑也还未褪去——
一线血光,就这样在昏黄灯火下乍然炸开。
致命的窒息感骤然消失,春生如临大赦,猛地抬头。
然后,他看见那踩着他的兵匪竟直直地仰面倒了下去!
他的嘴角还维持着狞笑的姿态,脖颈间却已血如泉涌。
那象征着生命的鲜血,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漓地浇在春生满是污泥的脸上。
热,而腥。
淋得春生惊慌,淋得众人无措。
那些麻木不仁的铁镐声终于停住了。
所有人回头,只看见春生呆呆地坐在原地,大口喘息着。
春生仿佛明白了一切,劫后余生地盯着地上死狗般的兵匪,慌乱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生生遏制住了自己冲向矿缝的冲动——
矿缝中,许真倒吸一口凉气,于黑暗中猛地转头,一把将顾清澄逼到了深处。
“……你疯了!
“你想干什么!”
顾清澄迎上他赤红的双眼,语气却不退反进:“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干什么?
“许大哥,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许真被她这声“大哥”的质问噎得一滞,说不出话来。
指节抵着石壁,青筋暴起,整个人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诘问:“还有三息,他就死了!
“你看不到吗?”
许真痛苦地闭上眼。
耳边是春生微弱的喘息,胸腔里是自己如雷的心跳,他压抑道:“是!我知道……可——”
“可是根本没得选,对吗。”
顾清澄轻声打断了他,不再让他继续为难。
她眼底带着看透一切的郁色,目光越过许真,落在远处的春生身上:“你怕暴露我,更怕连累所有人。”
“而最要紧的,是那份证据。”
许真身子猛地一僵,彻底沉默了。
“我明白。”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过去除了忍,你们别无他法。”
她凝视着那只掷出致命石子的手:“但如你所见,忍让终有尽头。”
“许大哥,”她倏然抬眸,眼中寒芒如剑出鞘,“今日,或许我们真有一搏之机。”
许真错愕抬头,看着黑暗中的少女,脱口而出:“可你孤身一人……”
顾清澄点点头,指尖寒光一闪,七杀剑已出:“自保足矣。”
许真还想说什么,却被她先打断:
“许大哥,舒羽是我挚友,我答应了她,要带你们出去。”
这一句话,语气极轻,分量却极重,彻底地宣告了她的立场。
“你想怎么做?”
许真看着她手中剑,犹豫着开口。
他不确定该有几分信她,也不知这贸然出手的女子究竟来历几何。
剑锋在黑暗中泛起冷芒,顾清澄垂眼,眸光被剑光照亮。
她似乎洞察了他的迟疑,只轻描淡写道:
“很简单。”
“路我来开,你带证据走。”
许真一怔,竟不知如何接话。
顾清澄笑了笑,目光扫过春生,扫过远处那些麻木的身影,最后再回到许真身上。
“你说的对,证据只有一份。我是外人,你才是他们的头儿,该由你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说着转过了身,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朝向了许真。
“兵匪已死,大乱将至,便由我来为你开路。”
“你,走。”
她认真道:
“既是因我而起,那外头的兵匪便由我来挡。
“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
“来两个,便屠一双。
七杀剑光在她指尖流转:
“横竖不过是一死,人当选个痛快的死法。
“在您趁乱把证据送出去之前。
她语气极轻,却直刺许真心底:“我一步不退。”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要跃出矿缝。
许真的心飞速地跳动着,思绪如惊涛澎湃。
他全然听懂了。
这个自称是舒羽挚友的少女,要一个人,一把剑,为他们创造逃出生天的机会。
“且慢!”
他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将她从背后死死拽住。
“你……到底是谁?”
顾清澄的身形一滞,垂眸看着仍在地上喘息的春生,沉静道:
“春生信我是舒羽。
“那在你们出去之前,我便是舒羽。”
许真听着,攥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他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顾清澄回望时,见他神色动摇,竟牵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如同老友话别:
“那我去了。”
“待我们都出去之后,舒羽再请许大哥来府上吃酒。”
“不行!”
在她跳出矿缝的那一刹那,许真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决绝地拉了回来。
“舒姑娘!”
他竟真唤了她这个名字。
顾清澄一怔,看见他摇了摇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清明与决断。
“我留下,”许真的声音异常平静,“你走。”
他固执地将顾清澄拉了回来,一字一句:
“我是兄弟们的头儿。我得陪着他们,走到最后一步。
“困在这山里,是我们的命数。
“而姑娘你的路,却在外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麻木的的兄弟们,声音沙哑
“里头的情况太险,许真走不得。外头的路太生,许真也去不得。
“事到如今,我信姑娘。”
他说着,俯下身子,没有磕头,而是以拳抵心,重重地行了一个军中大礼。
这已不是对一个后生的请求,而是对一个战友的托付。
哪怕他从未真正参过军。
他说着,从怀中最贴身处取出一个油封的布包。
“这是三百二十七条人命,”他声音沙哑,将重逾千斤的信任捧到她眼前,沉声道,
“舒姑娘,活着出去,拜托了!”
……
这矿山有一出一入两个口。入口是顾清澄来的那个厚重的铁门,出口却在山下,用一个简单的木栅栏围着,便于货物运输,看似松散,实则布防森严,有兵匪轮番值守,滴水不漏。
而这些矿工所说的生路,便是算准了换防、清点的时间,将人藏在木桶里,混着码好的货堆中蒙混过关。
但每日换防后,兵匪必会清点矿工的人数,以防有人逃脱。故而,只有像舒羽这样的误入者,才能借着这个漏洞,悄无声息地混出去。
油纸包沉甸甸在怀中,贴着胸膛,重若千钧。
顾清澄借着桶隙的暗光,打开细看——
这竟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既有云帆窃得的、从茂县到州府涉案官员的往来密函,也有矿工们入矿时暗中记录的所有同伴的名册。
涉及官员者众,而那矿工的名单,竟整整三百二十七人。
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这是一份掺满血与泪的控诉,它既能以一己之力摧毁腐败的涪州官场,更能给无数望眼欲穿的矿工家人,一个迟来的交代。
过去的苏语,或许便曾经触及了这不见天日的隐密,最终成为了兵匪手下,满门皆斩的亡魂。
这也说明,这信笺上关联的官员,早就不可信。
而她也从未打算相信。
按照她的计划,出去之后,她要赶往镇上寻一匹快马,绕开宋洛,亲自去青锋山寻人——
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江岚留给她的三千影卫。
那些人此刻正驻扎在青锋山,若日夜兼程,一日之内便可抵达茂县,助她荡平这罪恶之地。
而就在她仔细盘算着的时候,忽闻车马喧嚣中传来兵匪的对话:
“头儿,咋突然调来这老些人?弟兄们正打算下山呢”
“都给老子滚回去!”远处的官兵呵斥道,“上头下了死命令,子时之前,必须把里头清空!”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问道:“咋个清空嘛,怎么把不上值的兄弟们都调来了。”
那头目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残忍:
“今晚就是最后期限,都别偷懒。”
“一口气把货清完,就送他们上路!几百个活口,放出来你我的脑袋不要了?”
“上头说了,子时过了,就炸了这破矿,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声音由远及近,随风飘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轰”的一声,顾清澄的脑中仿佛也响起了一场爆炸。
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矿洞守卫突然撤离并非松懈,而是收网前的最后准备。他们要搬空最后的价值,然后将这三百多条性命与惊天秘密,一同炸得灰飞烟灭。
子时……
粗粗计算下时辰,估计戌时已至,距子时不过两个时辰了。
她将那沉甸甸的证据藏进怀里,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下山车队的轨迹已然掉转了方向,此时最理智的办法,莫过于趁人不备时脱身,带着这关乎三百二十七条人命的证据远走高飞。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茂县无兵可用,官场与矿场早已蛇鼠一窝,短短两个时辰,纵使神仙下凡,也难挽这必死之局。
……来不及了。
手已抵在桶盖之上,顾清澄却第一次觉得这轻巧的木板重逾千钧。
只需轻轻一推,就能逃出生天。
可也必将惊动兵匪,届时他们提前动手,便再无转圜之地。
这一跃,是亲手为三百二十七人敲响丧钟。
“等待会把货拉完,就把后门封死,咱们从前门撤。”
“一个都跑不了。”
顾清澄在木桶中煎熬之至,步步逼近的思死亡与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剧烈地喘息着,直到这句话不经意间划破了她的混沌——
从后门走到前门,这也意味着,所有兵匪必将从后山穿过矿洞,他们会在山洞里短暂停留。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
若是,若是在此刻折返……
在兵匪封锁后门之前,争取通风报信,带众人从前门突围,再将剩余兵匪反锁在矿洞内……
是否,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硫磺的味道愈发浓烈,这逼仄的木桶里,那股味道如死亡预告,丝丝缕缕地钻进顾清澄的鼻腔,让她阵阵反胃。
她想起了云帆、春生、还有壮志未酬的许真,手指颤抖着,渐渐地,渐渐地。
收回了抵在桶盖上的力道。
她呼了一口气。
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这些人,本是为保家卫国而来的热血儿郎,却被奸人所害,沦为这不见天日的奴隶。
他们已是这世间顶顶可怜之人了。
难道,连直面死亡真相的权利都要被剥夺?
木桶外传来兵匪的脚步声,和愈发细密的交谈之声。
今夜的罪恶筹谋越发清晰,若是默不作声,径自离去,这满山之人都会沦为他人阴谋的陪葬。
不,绝不该如此。
……
戌时三刻。
顾清澄在兵匪分散之时,抹断了随车之人的脖子,悄无声息地换上了兵匪的衣服,折返了回去。
亥时整,距离子时只剩一个时辰。
顾清澄回到了矿洞之中。
离着老远,她就听见了皮鞭撕开皮肉的脆响,伴随着刺耳的铁链摩擦与辱骂声。
“反了你们?”
“谁杀的!”
“再不招认,就让这矿洞变成你们的万人冢!”
顾清澄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矿洞深处,一股混杂着血汗和绝望的浓重热气扑面而来。
火把的光影在岩壁上疯狂跳动着,将施暴者的身影扭曲成狰狞的怪物。
而那些沉默的矿工,则像一圈石化的看客,围成了一个绝望而无形的斗兽场。
在斗兽场的中央,她看见了春生和许真。
他们早已血肉模糊,像两条破麻袋一样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鞭子如毒蛇般落下,军靴碾在他们的脊骨之上。地上被拖拽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不知是他们的,还是之前那个被她杀死的兵匪的。
“不说是吧?”为首的兵匪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给老子往死里打!”
在兵匪服的掩护下,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看似麻木的矿工的脸。
然后,她看见了他们握着铁镐的手。
那每一双手,指节都已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
而一双双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眼睛,此刻,正重新燃起点点猩红的火光。
而这些沉浸在施暴快感中的兵匪尚未察觉到——
那永不停歇的、麻木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已化为一片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响亮,也更沉重。
整座矿洞,只剩下有鞭笞声,和几百个矿工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呼吸。
是时候了。
顾清澄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七杀剑已然出鞘。
过去,这柄剑素来冰冷无情,如山巅之雪,崖间之月。
而这一刹那,它不再是雪,也不是月。
它是一点火星。
一点被投进干柴烈酒堆里的,致命的火星。
它点燃的,是这片死寂之下,早已蓄满的、足以将天地都烧成灰烬的——
仇恨。
“走!”
围观的几名兵匪的头颅忽地扬天飞起,在黑暗中泼洒出一片浓重的血雾!
滚烫的鲜血溅落在矿工身上、脸上,瞬间激起一片沸腾。
“他们要炸矿!”
“子时一到,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顾清澄反手一剑,七杀剑刺入下一个兵匪的心窝,剑锋在血肉间残忍旋转时,她的身影已经毫不迟疑地掠向下一个人。
“许大哥!带人从前门突围!”
“走!”
这次,没人再犹豫。
矿工们抓起镐头,眼底燃着和被仇恨点燃的光。
杀,杀出山去!
……
矿山乱了。
不,这已不再是混乱,而是一场原始的、以命换命的搏杀。
兵匪的兵刃锋利雪亮,但他们面对的,不再是过去那些逆来顺受的“牛马”。
而是一群早就不想活了的狂徒。
生锈的铁镐撕裂黑暗,如割麦子般划过一个个兵匪的咽喉,带出大蓬滚烫的血浆。
有人扑上去,与兵匪在泥地中滚作一团,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对方脸上,砸得自己指骨断裂也不放手。
有人背后中刀,却死死咬着兵匪的手腕,用牙将他活活咬死。
泥泞中,骨骼碎裂声、濒死嚎叫声、刀刃入肉声交织成片。
火把跌落,岩壁上的光影扭曲疯长,映出了一场地狱般的修罗场。
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矿工,在今日才迸发出了战场上搏杀的血性。
可最可悲的是,将刀枪对向他们的,却是他们的同胞。
“……走。”
顾清澄踉跄着冲到队伍末尾,一把扶起浑身浴血的许真,她架起他的臂膀,声音嘶哑:“许大哥,我们出去。”
“后门封死了,前门还开着。”
许真大口喘息着,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他反手一镐,将一个追来的兵匪砸得脑浆迸裂,自己也因力竭而踉跄。
就在这时,二人同时嗅到了一丝从矿洞深处飘来的、极淡的硫磺味。
那是死亡的信使。
“舒姑娘。”
许真那只枯槁的手,忽然有力地抓住了她。
“子时……快到了吧?”
顾清澄身子一僵,没有回答,只是想拖着他,更快地向前走。
“许真……有一事相求。”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竟硬生生挣脱了她的搀扶。
在顾清澄愕然回眸的瞬间,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后退了一步,正了正衣衫,朝着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周遭的喊杀声也仿佛在这一刻远去。
“许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顾清澄急忙要去扶他。
他却不肯起身,仿佛脚下已经生了根,只是看着她,眼中竟有了泪光:
“许真与这矿山内三百二十七名茂县儿郎,一朝遭贼人蒙蔽,误入歧途。
“一,不能筹报国之志!二,不能尽父子之责!
“故而上无以对父母、朝廷……下无以对妻儿、百姓……”
他仿佛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这矿洞之中,向天地做最后的陈情。
“幸得舒姑娘仗义相助,于我等绝境之中,搏得一线生机!”
言及此,竟以头抢地,声音哽咽:
“然我等恐不能如姑娘所愿,苟活于乱世之中!
“我等早已是丧家之犬,而茂县兵匪一日不除,此间百姓仍永无宁日,我们的妻儿还会受他们欺辱!”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决绝的光。
“我们不走了。”
不知何时,春生,以及十几个还能站着的矿工,已然聚在了他的身后,他们个个带伤,但眼神却和许真如出一辙。
“我们不走了!”
他们齐声重复道,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矿洞都在嗡鸣。
许真看着她,郑重地,向她行了最后一个大礼:
“我等愿以这副残躯作熔炉,血肉为柴薪,将这茂县豺狼,尽数焚化于此!”
“同归于尽!以绝匪患!”
他抬起头,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充满了托付与恳求。
“——求姑娘,成全!”
顾清澄伸出去,想要拉他起来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她想拉他起来,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舒姑娘,你有俺们的证据。”春生挠着头向她笑,“你必须得走。”
许真撑着最后一口气,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座山……早就被我们自己给凿空了。”
“那些火药一旦引爆,整座山都会塌下来。
“我们正好留下……拖住这群畜生。”
“姑娘离开时,把前门机关毁了,就能断了他们最后的路。”
他报以她一笑,眼中再无半点绝望,却是平静而解脱的释然。
“如此,便是老天给我等……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
……
顾清澄抬起头,迎上许真、春生,以及所有矿工的目光。
那些相处了不过半天的面孔,正扛着铁镐朝她致意、挥手,如送别一位远行的友人。
“快走啊,舒姑娘。”春生轻快地催促着,好似寻常道别。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此刻的任何挽留,都是对他们决意赴死的亵渎。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
眼泪自她的眼眶中奔腾而下。
七杀剑横在掌心,她面向诸位矿工,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歃血而誓。
她对着眼前这些即将赴死的英魂,许下了她此生最沉重的一个承诺。
“我以七杀为证,在此立誓。
“此证在,我命在;此证毁,则我亡。
“只要我一息尚存,真相便永不湮灭。
“黄泉路上,诸位先行一步。
“待将元凶尽数诛灭那日——
“我便携来他们的头颅,为诸位祭酒!”
话音未落,矿洞深处已传来兵匪逼近的脚步声。
她不再有片刻的迟疑,转身一跃,消失在了通往外界的黑暗之中。
在她身后,许真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笑了。
那笑容里,是夙愿得偿、再无遗憾的满足。
“轰——”
远处传来铁门落下的声音。
许真缓缓站起身,转头,面向身后那些同样面带笑意的兄弟们,举起了手中的铁镐。
“兄弟们,”他的声音在矿洞中回荡,“杀个痛快!”
……
子时。
山峦震动,地动山摇。
火光,从山腰深处喷薄而出,将整座矿山,映成了一片血色。
那之后,只剩一片苍茫的火海。
苍穹浩大,如一只悲悯无情的眼,俯瞰着千百条生命在炽烈山风中搏杀、吞噬、陨落,化作碧落黄泉中的一抹云烟。
唯有山下城中,仍有点点灯火,固执地守望着远征儿郎的归途。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眼泪不知在何时已被风干。
山体在身后次第崩塌,顾清澄在山风中纵身一跃,跌入万千葱茏草木之中——
作者有话说:这里起初并不是最主线的故事,或许有瑕疵,但我不想一笔带过,也决心要写。
第136章 同谋(一) 四殿下。
二月二十一。
冬日将尽, 山雪初融,万物犹在长眠的尽头蛰伏。
唯独偏远的涪州茂县除外。
十日前,那里曾燃起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山火, 山崩地裂, 生灵悲号, 终使那苍翠山林化作一片巍峨、死寂的坟冢。
但与之同时消失的, 还有盘踞茂县三年的那帮兵匪。
这座被战火掏空的城池, 终于剜去了那块溃烂难愈的毒瘤。原本就荒凉的县城,如今愈发冷清, 只剩老人和孩童在街巷间穿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坦然地,在自己的故土上行走过了。
“七杀星亮了。”
茂县里留守的老丈人倚杖喃喃。
“那是……天罚啊。”
已经退休的老衙役抿着浊酒, 望着死去的焦山,意味深长。
茂县重新归于平静。
没人知道的是, 这座城池里,曾有过个叫“舒羽”的姑娘, 以一己之力揭出矿山的秘密,将盘踞三年的兵匪困死于矿脉深处。
更没有人知道,这座城池里, 那些应征去沙场的儿郎, 早已长眠在了这座大山之下。
他们的家人,依旧还守望着战场的方向, 遥愿平安。
……
若是望断北霖的雪原,战场的那一头, 便是南靖。
南靖的气候总是不同北霖。
一道雪原将两国斜斜地裁开,不似北霖的冷冽、肃穆,南靖的空气中总是浸润着花香和水汽。
已是二月末,这里的春天似乎初见端倪。
而今岁不同往年, 正值与北霖交战之际。粮秣衣被本就吃紧,昔日用来莳花弄草的园圃,如今尽数改种了农桑。那惯常温软潮湿的空气中,竟也弥漫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于是,今年南靖都城的街上,再也不见卖花小童的身影。长街空荡,偶有行人匆匆而过,个个低垂着头,眉宇间凝着驱不散的愁绪。
唯有承华殿中,花香袭人。
一座琉璃瓦铸就的花房中,百花竟早已绽放。而花房中有一人,正执着银剪,细细修剪着花叶。
层层叠叠的纱幔下,阳光自花房的琉璃瓦中照进来。那日光像凝成实质的金色流沙,落在那人素来淡漠疏离的眉宇之上,好似添了几分暖意。
黄涛将脸在太监帽檐中压得很低——他曾费尽心机才得以入宫,如今真正站在此地,却又生生在门外定住。
他看着这奢靡花房里,那人于花团锦簇间缃黄色的衣袍,眼中竟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楚。
缃黄锦衣,是仅次于天子明黄的至尊荣宠。
他的主子……哦,对。如今已经不是他主子了。
终于走上了整个黄氏家族曾苦苦追随的那条路——
今岁正月,南靖嫡长子,四殿下江步月结束了十五年的质子生涯,重新踏上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彼时,贵妃的五皇子江钦白风头正盛,手握边境军权,正准备在等同于定嗣承储的祈谷礼上一展锋芒。
可偏就在大礼前夕,嫡出的四殿下回到了皇宫。
而那日礼毕,当四殿下披着陛下亲赐的缃黄锦衣缓步走出宫门,入主承华殿时——
满朝文武皆知,东宫的位置已定,不过是待战事平息,早晚之别罢了。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质疑之声不绝于耳。
即便身为嫡长子,可一个在本朝毫无根基、在北霖仓皇求生的质子,凭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承继大统?
可黄涛明白,而天下人早晚也会明白。
殿下他……如今更尊贵的身份,是战神殿的宗主。
万千战神,独尊一人的宗主。
也正因如此,殿下再也不需要黄氏一族的扶持,而那些战神殿旧部,更不会容许他这样一个外人继续随侍宗主左右。
可是。
跋涉千里回国,夜夜辗转了许久。
他还是想和殿下见一面。
他曾是殿下的眼睛,耳朵,偶尔还会窥见殿下的心。
所以。
他有一些,战神殿旧部永远不会在意的喜怒哀乐,要亲口与殿下说。
“奴才水寿,见过四殿下。”
声音自远处传来。
执着银剪的手一顿,一片绿叶自剪刃间悠悠落下。
“进来。”
缃黄色衣袍的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认真地侍弄着花叶,“你是哪宫的,吾未曾听过。”
“奴才是莳花苑的旧人,擅弄花草,内务府特遣奴才来伺候殿下。”
黄涛望着承华殿外森严的侍卫,连花房边静立的侍女都令他喉头发紧,不由得将脸埋得更低。
“哦?”江岚凝视着眼前初绽的兰花,“你擅养什么花?”
“奴才……曾奉命在北境侍弄花草,”黄涛踌躇着上前,“近来才调回宫中。”
此话一落,银剪忽地轻轻抬起,止住了他的来路:
“让内务府的人自去领罚。
“该留在北境养花的奴才,来吾这暖房做甚?”
黄涛身子一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奴才该死!非是奴才贪暖,却是那北境的花……与南靖的草木实在不同!”
“如何不同?”
这番措辞似乎勾起了四殿下的兴致:“吾在北境十五载,从未听说过这北境的花难养些。”
他手腕轻抬,一旁的侍女会意,为黄涛递上莳花的用具。
江岚银剪虚指:“既如此,过来服侍,说与诸位听听。”
黄涛扫过一旁的太监、侍女,心知这些人多半都是战神殿旧部,索性硬着头皮接过剪子,走上前去。
“殿下,奴才在北境侍弄的,原不过是株野花。”
“您也知道,北境苦寒,那野花却生得极好,竟也不需要奴才精心侍弄。”
黄涛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眼前的迎春多余的枝条:“可它有一日,那种子偏生到了别的花圃去。”
“非但连累奴才丢了差事不说,那花更是被别家的主子打成了野草、毒物……要生生斩草除根了去。”
“殿下明鉴,这花开花落,乃是天理。这……这与奴才何干?又与那花何干呐!”言及此,黄涛握着剪子的手忽地一抖,竟生生地将一朵开得极好的迎春剪落!
“混账东西!”那宫女厉声上前,“这是殿下侍弄了十日的迎春,竟被你这狗奴才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内务府,莳花苑的宫人都是怎么调教的!”宫女劈手夺过他的剪刀,拽着黄涛的衣领,要将他往外拖。
黄涛又惊又惧,竟一把攥住了那缃黄色的袖口:“殿下,殿下饶命啊!”
江岚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衣袖,转身离开。
“红绡。”
在黄涛被拖出门外之前,江岚的声音淡淡响起:“他说得不错,花开花落,原与人无干。”
“让他走罢。明日你另挑几个得用的来。”
……
黄涛被丢出宫墙之时,后背已然泛出冷汗。
那战神殿的人实在是奇怪,分明他们什么都没说,但黄涛却明显地察觉到,这些人对他们的宗主,看似尊敬,实则却如监视一般,令他不由得心惊。
而他这次冒险前来,为的却是七姑娘之事。
殿下素来聪敏,想必能听出他口中那“野花”,便是留在北境的七姑娘——他不敢让旁人知晓殿下与北霖的青城侯有所关联,更不愿让七姑娘暴露在战神殿的视野里。
而若非茂县大火一事,他本打算听从七姑娘的嘱咐——她能处理好的事,就不让殿下忧心。
那些她一个人扛下的过往,他原本不欲草率地宣之于口。
可这次……
他临走时慌乱塞进殿下的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了原由:
七姑娘失踪了。
十日前,涪州茂县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山火,听说烧死了大量的官兵与百姓。
这原是天灾,可不知道怎地,有人慢慢开始传言,在茂县见到过青城侯。
待涪州州府寻至青城侯府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府中连个看门的老仆都不曾留下。
于是,流言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都说青城侯是因剿匪去茂县请兵遭拒,怀恨在心,竟丧心病狂地纵火烧山,致使生灵涂炭。
一时间,涪州百姓对青城侯的怨愤达到了顶峰,街头巷尾尽是咒骂之声。
而那位处在风口浪尖的青城侯,却似人间蒸发了般杳无踪迹,既无人得见,亦无只字片语的辩解,只留下整个涪州的怒火无处安放。
直到这消息传到了黄涛的手中。
他暗中问遍了留在北霖的暗线,除了宋洛,竟无一人再与七姑娘有过联系。
这时候,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亲手再让殿下错过她。
远处宫人的脚步声渐近,黄涛一个激灵,抓起太监衣袍仓皇系上,朝着出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
是夜。
琉璃花房的灯影灭了,承华殿内一片岑寂。
人人都道四殿下清贵,不喜丝竹乱耳,亦不喜宝物珍馐,偌大承华殿中,无几人侍奉,唯有一室花木,皆由殿下亲手侍弄,不容旁人染指。
夜风穿庭而过。
与往常一样,江岚倚在桌案前,独自品茗,看花。
红绡静静站在一边,小腿已经站得酸疼,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许多日,今日也无甚异常。
唯有真正懂花之人方能察觉。
那枝被剪落的迎春,仍孤零零地躺在石阶上。
月光透过琉璃瓦照着它,半朵花瓣垂落在冰冷的砖缝中,如刻意搁置的心事。
“红绡,今日是几日了?”
江岚看着那迎春花,平静道。
“回殿下,二十一。”
“老五的那个战俘交接,是什么日子?”
红绡低头思索:“回殿下,定在二月二十八,还有七日。”
江岚思忖道:“七日,足够走一趟了。”
红绡错愕抬眸:“殿下,五殿下不会答应的,陛下也未必会允。”
见江岚执意起身,红绡急匆匆跑到他面前,跪下行礼:“在册封太子之前,殿下不宜多生事端。”
江岚垂眸,目光落在被她慌乱碾碎的花瓣上,淡淡道:“不好。”——
作者有话说:本来我是周一不更的,我改一下,明天周日我不更,周一照常更,俺不中了,忙不过来,哭。
第137章 同谋(二) 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
自那场山火起后, 便无人踏足茂县那片焦山。
昔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焦土。有人传言,那场无故燃起的山火吞噬了所有生灵, 乃是大凶之兆。
而若是有心之人走入那片焦山, 方能发现, 悬崖峭壁之下, 有一枯枝掩盖的山石。
山石的后方, 竟是一处洞穴。那洞口被山石遮得严实,却在满目荒芜中, 悄然探出几簇初绿的新叶,宛如冬日将尽的暗号。
洞穴深处, 坐着一位女人。女人肤白貌美,将近四十的年纪, 素衣乌发,周身流转着神性的光辉。
而她身后的石床之上, 躺着一个黑衣少女,少女双目紧闭,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旧, 显然是经过了山火的摧残。可那清冷面容上却未沾染半分尘泥, 似是被人精心擦拭过。
女人垂首,凝视着沉睡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仔细流连, 不肯离去。
洞口倚着一个黑袍男子,背后背着一把镰刀,双臂抱胸,口中叼着片枝叶, 见女人久久不动,才随口提醒:“阿念,差不多该走了。
“她快醒了。”
舒念抚着碎发的指尖微微一滞,终是收回了触碰,低低叹息一声,抚了抚衣袂起身。
“你这女儿不简单。”男人瞥了一眼床上的少女,似笑非笑,“明知道要炸山,还敢一个人往回闯,确实有几分像你。”
舒念蹙眉应道:“她身上的伤,比我上一次见她时,添了不少。”
“心疼了?”男人含着笑意挑眉,“那不如等她醒,你们母女正好相认。”
舒念冷冷地斜睨一眼,男人顿时噤声。
“怎么样?”等到舒念戴上帽兜,走到他前面,男人才低声问道,“她可好了些?”
舒念拢了拢帽兜,将面容藏得更深些:“她修炼得不差,七杀剑意一直在压制她体内的昊天之力。”
“只是……”
男人眉头一皱:“你是说,她仍可能被神力反噬,化作法相?”
舒念点点头:“不可让第一楼知晓,他们认下的那个舒羽,便是如今的青城侯。”
她顿了顿,“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她有两套经脉。”
男人反手握住背后的镰刀,刀柄抵在胸前,他侧目凝视舒念,喉结微动:“阿念……
“二十年了,你隐姓埋名,连女儿近在咫尺都不敢相认……
“这般代价,当真值得吗?”
舒念笑了,垂首时指尖泛起熟悉的金光:“吾乃昊天之法相。”
男人心神一震,再看舒念时,那金光已浸透她整个眼眸,恍若神祇降世:“光复昊天,只问对错,不问值得。”
他匆忙垂首,确认了腰畔的那个瓷瓶还在,沉声道:
“……谛听明白。”
……
洞中静极。
昏沉的气息中,一点微光缓缓晃动,仿佛从极深的水底升起,穿透重重幽暗,映出少女眉心的一点轻颤。
顾清澄仍被困在梦中。
天地翻覆,她又看见了火。
那火在她耳边轰鸣,在她脚下蔓延,在她的骨髓之中炸开,每一处烧灼都像是要把她撕碎……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大山崩塌时跌落,却恍惚间又到了那年的摇光殿中。
那是她深藏多年的梦魇。
她惊惶、惧怕,急促地呼吸着,退无可退。
直到——
火光中出现一只素白的手,极其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前的发。
那触感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定之力,动作克制而小心,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一股清泉般的温润流入眉心,将她梦中积聚的惊惧一寸寸熄灭。
她想抬头看看那人,可眼皮像是被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那叹息仿佛隔着万重山水,从遥远的过去飘来,落在她心头。
“母妃……”
顾清澄无意识地去抓那片将要散去的衣袖,“别走。”
下一瞬,梦境骤然塌陷。
她倏然睁开眼。
眼前是彻底的寂静,四下幽暗,只有湿润的石壁与沉沉冷意,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凉而坚硬的石床。
她抬起头,看见洞口几片葱茏的枝叶。记忆却回到了矿山炸裂之时,她为了躲避强烈的气浪,纵身跳入了万千草木之中。而如今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妥善安置,连身上的伤都处理得细致妥帖,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更令她心生异样的是,这次醒来后,竟没有往日重伤后的沉重滞涩,反倒浑身轻盈,经脉舒畅,气息流转之间,似有一股细微的暖意在体内缓缓游走。
那种感觉陌生,却无比真实,好像在她昏迷的这段时光里,有人耐心而精细照料过她一般——
她心中蓦地一惊,伸手向怀中探去。
直到再度确认,那关乎三百二十七条人命的油纸包还在怀中,她的心才重新落回胸腔。
也是。
想必又是噩梦作祟。
这深山野岭之中,怎会有人如母亲般温柔照料她?
更何况,她的母亲……早已永远地留在了她的梦境里。
方才那真切到近乎可触的温柔,不过是濒死之际的幻梦罢了。
念及此,体内剑意如月华般流转,清冷而锋锐,此时她才赫然察觉,自己竟已触及了七杀剑意第七窍的门槛。
或许是因与许真他们并肩之时,心意激荡,剑势突破,又或是这场山火爆炸,将她逼到极限,反倒激出了潜藏的锋芒。
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将油纸包收回,凝神细想。
舒羽原来确有其人,是那名叫苏语的少女——这茂县黑暗里唯一的传信人。
而执棋人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竟将这少女的“舒羽”身份,百转千回地安排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用舒羽的名字在京城闯出了几分名声,倒也不算辜负苏语的夙愿。
可更令她在意的是,执棋人究竟何时知晓了苏语之事?又为何算准时机,用石浸当归的暗号将她从京城引至茂县?
这绵延千里,草蛇灰线的布局,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去捅破这茂县深不见底的黑暗吗?‘
还是——另有所图?
她均匀吐息着,眼底光芒愈发冷冽,幕后的棋局仍在迷雾之中,但她已无暇在此徘徊。
与其留在洞穴里反复推演,不如先探明外界情形,再按既定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
接手江岚在镇北王余部的力量,并替他铲除五皇子。
宋洛的情报还在脑海里回响:
二月二十八日,南靖五殿下江钦白会亲临三途峡主持战俘交接,当夜离开大营,只带一支轻骑。
——上月她在秦棋画脸上精心描绘的每一笔,此刻终要派上用场。
这确是她接近江钦白的绝佳时机……
南靖。承华殿。
纱幔低垂,日光寂寞,青铜炉中檀香袅袅,氤氲烟雾缭绕在案前,为那袭缃黄衣衫镀上一层清贵光晕。
“玄武使让奴婢再三奉劝宗主。”红绡跪在案前,“宗主不必去,也不该去。”
江岚的手中细细摩挲着一纸地图,神色淡漠,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红绡咬唇,声线却愈发坚决:“宗主当下之计,是顺利入主东宫。玄武使说过,唯有您先成为太子、登基之后,才有更大的权柄接近神器。倘若此时贸然前往边境,不但有失身安,亦可能坏了玄武使多年布局。”
此刻殿内静极,唯余满室花影摇曳。
红绡跪着,已然做好以死相谏的准备,却见那袭缃黄色的衣角忽地停在眼前。
“你当真如此想?”
红绡错愕抬眸,看见宗主清冷的面容隐在斑驳花影中,轮廓竟有了几分柔和的弧度。
“是……”她一时看得有些痴了,态度竟也温软了些,“玄武使,他也是为您好。”
“你说得对。”
江岚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回到案前推开纸笔:“吾这便修书一封,你且交由玄武使,就说——
“吾自当是听他的安排。”
直到红绡攥着信笺匆匆跑去,江岚眼底那层温润的伪装渐渐褪去,露出深藏的倦意与杀机。
……
红绡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江岚命人将殿里细细打扫过,那朵碾碎的迎春花,也便再不见踪影。
“四殿下。”
暮色四合时,御前太监躬着身子碎步进殿,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陛下口谕,这月末的战俘交接,乃彰显我南靖军威的良机。”
老太监偷眼瞧着江岚神色,又补了一句:“陛下特意嘱咐,请四殿下代为前去,与五殿下共同点兵,以示天家兄弟同心。”。
几日后,南靖边境。
三途峡寒风猎猎,荒山间积雪未化,天地俱是一片肃杀。
一队南靖铁骑正沿峡道缓缓行进,盔甲映着冷光,马蹄踏得石屑迸飞。为首的缃黄身影孤绝如断雁,独自骑马在前,身侧竟无一人相随——
南靖四殿下手中并无实质兵权,身边跟着的不过是宫中拨调的二十禁军。
这一小队人马随着他跋涉数日,从莺飞草长的皇城,一路行至这呵气成霜的苦寒之地。
两侧群山耸立,寒风烈烈,刮得禁军们眉头紧锁。唯有江岚眉目平和,像是早已习惯了常年的苦寒。
直到行至一处狭窄的山谷之前,江岚勒住缰绳,战马在雪地上踏出几个凌乱的蹄印。
“殿下,如何不走了?”身后的禁军低声问道。
“三途峡地势诡谲,若无向导引路。”江岚凝视着前方被雪雾笼罩的峡谷,“这茫茫雪障之中,怕是连方向都辨不分明。”
“可……五殿下缘何不来接应我等?”另一名禁军忍不住低声嘀咕,眼底闪过忧色,“此刻已至峡口,怎地连一人踪影都未见到?”
话音未落。
雪雾深处,骤然传来金铁相击之声。
十余道寒光撕开雪幕,长刀雪亮,直扑江岚一行!
禁军们大骇,纷纷抽刃,马嘶声骤然炸响,铁蹄在雪地上乱踏。
“——有埋伏!”
“护驾!”
第138章 同谋(三) 极目之姿。
大雪满弓刀。
刀光乍起, 杀声撕裂了风雪的寂静。
禁军统领赵莽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第一时间吼道:“结阵!护驾!”数十名禁军精锐瞬间拔刀,与那山中伏兵绞杀在一起。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临死的惨叫声将这片雪林化作了一片修罗场, 赵莽一边挥刀, 一边心急如焚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 他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这片血肉横飞的混乱中, 那个他本该用性命去保护的四殿下, 根本就没有动。
热浪扑在白雪上,猩红汩汩地渗开, 却未曾惊扰他眉目半分。
此时此刻,赵莽忽然意识到, 这场刺杀看似凶猛,却始终与那位一言不发的四殿下保持着极度微妙的距离
杀势汹涌, 竟未曾染指过那袭缃黄衣衫,刀锋所向, 尽是己方禁军。
赵莽惊觉了一切,想要说些什么,却低头看见一柄长刀已贯穿了自己腹部。
“殿、下……”
最后一名禁军倒下, 喊杀声渐熄。
江岚此时才微微回首, 眸光穿过飞雪与杀伐,自峡谷间, 看见了风雪中策马而来的那人。
雪雾翻卷间,一骑轻骑破风而来。
“四哥, 好久不见。”
正是五皇子江钦白。
他并不如名字般清润出尘,生得浓眉大眼,五官方正,眉宇间自有股逼人的阳刚之气, 一副精铁甲胄将他衬得如小山般雄峻。
江钦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岚,神态随意,任满地尸骸横陈,视若无睹。
而他一出场,那些埋伏之人便迅速收拢,整合成队,重新列到了他的身后。
一瞬之间,便只剩江岚一人,站在满地的禁军尸体中,安静与他遥遥相望。
“劳烦五弟引路。”他低眸一笑,翻身上马。
江钦白看着他不染纤尘的袍角:“四哥这身缃黄,倒比御花园的迎春还鲜亮。”
“只是雪岭多豺狼,这般招摇的色泽容易遇险。”江钦白蹙眉作关切状,“不若暂披此物?待典仪时再换回正装不迟。”
他轻轻挥手,一名兵士递上雪色大麾。
“五弟有心了。”言语在他唇齿间呼出白气,江岚伸手接过大麾,却发现大麾之下,还有一物。
“这是?”
江钦白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雪地里请罪。
“四哥恕罪。
“此物乃落云散,服后七日目不能视。”
他抬眸看着在冰雪中孤立的江步月,沉声道:“四哥,是您让为弟向陛下请旨,将您请至边境。”
“为弟心中却难安,这边地险恶非常,而四哥身侧竟有人心怀不轨。若再生变故,怕是叫圣心疑忌,叫弟弟也难以承当。”
“方才那些刺客,难保不会混入营中。“他双手奉上药瓶,
“请四哥暂蔽双目,弟弟以性命担保,必亲自护您入山。”
……
“抓住他!”
“有刺客!”
边境雪原。镇北王地界。
不知从何处,横穿而来了一匹快马。
那马分明是山下镇上的普通青骢马,此刻却载着一个黑衣斗笠人,直直闯入森然的驻扎营帐之中。
那人单枪匹马,却狂妄之至,在聚众驻扎的大军之中,青骢马竟如一点青色流星一般,跳过了外围看守的驻兵,向营帐之内直冲而去!
“好个狂徒!”
营帐间传来急促的号角声,兵刃铮然出鞘,营中众将惊动,无数兵将提枪而出。
可那骑者丝毫不惧,一人一马破开风雪,马蹄飞扬间,竟似无人能挡,在千军万马中肆意驰骋!
“拦住他!”
马蹄如雨,营帐惊起,在一声号令下,众兵士得令列阵。
下一息,一柄雪亮的长枪已挡在青骢马的前方!
而那马上飞驰的黑衣人,竟随手从另一位兵士的腰畔夺过一把弯刀,提刀横斜,将那长枪格挡轻而易举地破开。再一掷,竟将弯刀被反手抛还原主,如戏台过招,留下一道残影般的挑衅。
“何人敢乱我定远军营!”
那一骑并不回头,裹着雪与风破开层层军阵,顷刻间便再掠过三座主帐。
马蹄如骤雨,溅得雪原纷乱,满营将士竟无人能阻其片刻,任其马蹄起落间,片叶不沾身。
“列——阵——”
定远军的诸兵似乎终于意识到碰到了硬茬。
在守将急促而悠长的指令之下,满营将士骤然起身,手中长枪犹带腥气,竟快速列为大雁般的阵型,又快速收拢两翼,将后侧填满,阵首如钢锥,竟是要将那斗笠黑衣人困在这兵阵之中。
“抓活的!”
那黑衣人的马势终于凝滞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
而后,他随手夺过一把钢枪,再飞驰时,枪尖隐隐约约有银色的光芒浮动。
那一人一枪,仿佛早就知道这锥形之阵的破法,斜斜地自三寸之处切入,一朵枪花绽开,严整军阵顿时溃散!
青骢马一声长嘶,自兵士中突围而出——
直到这时,几个主帐已被那黑衣人全数掠过,他毫不犹豫,将长枪向天一抛,那枪如一柄光秃秃的战旗旗杆。
“嗡”地一声,斜斜地插在众兵士的面前,宛如嘲弄。
枪尾犹自嗡鸣,而有小兵盯着那远去的身影骇然失声:“阵破了……”
“他竟识得锥形之阵……”
黑衣人一骑纵横,如鬼魅入营,不杀不掠,只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肆意践踏镇北王大军的威严。
终于,一营主将,有“雪地苍狼”之称的老将魏延被彻底激怒了。
“竖子狂妄!”
数名校尉应声抬弓放箭。
黑衣人身形未曾迟疑,青骢骤然一跃,嘶鸣破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远处腾空一跃,竟于毫厘之间,尽数避开了箭矢最远的距离!
“取我弓来。”
魏延眼神一凝,不再迟疑。他亲自接过了那搭在墙头的巨弓,搭上了一支狼牙箭。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这一箭,快、准、狠,裹挟着风雪,直奔那黑衣人的头颅而去!
他要的是生擒,是揭开这个狂徒的真面目。
“砰!”
下一瞬,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箭矢没有击中那人,却斜斜地擦着他发上的斗笠过去了。
于是,那掩盖着面容的斗笠,竟应声炸裂!
乌发如瀑,瞬间倾泻。
雪风之间,瀑布般的黑发瞬间扬起,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天地之间,溢散成一片墨色流光。
马上的人还在远去,那青丝宛如墨色游龙,在马背上翻飞,耀目至极。
那人自马上蓦然回首。
那一瞬,满营寂然。
从未有兵士在雪原上见过此等极目之姿。
那狂徒——
竟是个女子!
魏将军身后的年轻兵士们,都看呆了。
然而,老将魏延却没有再搭第二支箭,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那绝世的风华,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他看见,自己的箭矢,正好射断了一根束发的朱红色发带。
那根发带,如同雪地里最刺眼的一滴血,落在了雪地之中。
魏延亲自走上前去,捡起发带,若有所思。
……
青骢马在风雪中又奔出十余里,终于发出一声哀鸣,前蹄一软,重重跪倒在雪地里。
顾清澄滚落马背,后背抵着战马颤抖的身躯喘息着。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
就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
这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几乎是不曾犹豫,她就只身闯入了军营。
那一刻只觉得一切顺理成章,直到逃出生天,她才感觉到一丝后怕。
刺骨的冰雪让她的神经冷静下来。
从茂县到边境,所有的忍耐、筹谋、孤注一掷,此刻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稳住气息。
可耳畔呼啸的不仅仅是老将军方才那无双一箭,更是这一路如影随形的诛心之言——
茶馆里醒木炸响:“说时迟那时快!那青城侯魔头为夺铜矿,竟引爆山体,将三百多条人命尽数活埋!”
驿站旁商队交头接耳:“何止啊!我听说,连县里的守军都被她一起烧死了!这是要反了啊!”
村口处,白发的老妪听见她的名字,啐了一口:
“畜生不如的东西,迟早天打雷劈!”
字字句句如淬毒的箭刺入心口,整个涪州百姓与军伍,都在等她现身,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却无人知晓,这个被千夫所指的“魔头”,此刻正孤身立在北境雪线之上。
她抬眸。
雪岭沉沉压着天际,风声如战鼓擂动。
天地苍茫,唯她一人孑立。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风雪,都朝她一人倾泻而来。
可是她没得选。
有时,她也会觉得,她的生存逻辑,比其他人都不堪。
蹉跎半生,换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竟几乎耗尽了她的命。
而如今,名字还未焐热,便有千万个素不相识的人朝她泼脏水。
她依旧无权、无名。
从朱墙到边关,这一路跌得血肉模糊,兜兜转转,到头来,终究还是孤身一人。
她自己最清楚。
她这一生,仿佛就是一场无休止的牺牲。
替人而生,为人而死,从不被人期待能好好活着。
就像是方才,那一箭险些要了她的命,可她竟连眼皮都没眨。用命一搏,早已成了刻进骨髓的本能。
可若是她有半分权势,半分倚仗……又何至于此?
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到只想倒在这无边风雪里,沉沉睡去,再不醒来。
直到怀中那枚江岚留给她的玉哨跌落掌心。
分明是冰冷的玉石,可恍惚间,那人递来时的温度犹在,穿过了数月的风雪与别离,仍固执地不肯凉透。
竟已这么久未见了。
她低头望着那枚玉哨良久,指尖微微收紧。
那一点虚幻的暖意,竟成了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栖身之所。
原来人有了软肋,才更懂得该如何拔剑。
……还不是她能倒下的时候。
这一局,是她主动求来的——
那些留在镇北王处的兵马,不会听从一个声名狼藉的弱势女侯。而身处南靖的江岚,一日不得兵权,便一日不可上位,更无法相助于她。
边境是她的棋眼,权势是他的阶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相隔千里,他仍是这场博弈里最默契的同谋。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在眼前。
杀了五皇子。
他能借此上位掌权。而她,则能凭此投名状,真正收服镇北王那支奇兵。
一子落下,满盘皆活。
第139章 同谋(四) 他一向骄矜。
二月二十八日, 南靖五皇子江钦白将于三途峡设宴,明为犒赏前军,实则接收北霖战俘。席间以歌舞相待, 令战俘亲睹南朝太平盛景, 既显南靖宽仁之德, 亦暗含教化之意, 以图动摇敌军军心。
此举虽冠以仁政之名, 实则暗藏深意:江钦白既掌军权,又兼抚敌之术, 若能以宽厚收降战俘,实为战后安置、边地治理的一大筹码。
宫中已有风声, 言官或以此事考校其太子之资。
“快点,下车。”
三途峡前, 一片白雪茫茫,几日前那些禁军的尸体早已不见, 连血渍也未留下丝毫痕迹。
而这次,几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了峡谷之前,在将士的催促之下, 自马车上陆续续下来了十几位妙龄女子。
姑娘们都披着单薄的裙装, 怀中抱着琵琶、琴瑟,一双双明亮懵懂的眼睛里透露着惊恐, 丝毫没有见到着震撼雪景的喜悦。
“逐个检查再进山。”押送的军士神色冷硬,手握刀柄扫视她们, “若是混进了不三不四的人,你们的脑袋都得留在这。”
姑娘们瑟缩着,提起裙角,战战兢兢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山谷挪步。
那个抱着琵琶的少女名叫千缕, 前面过去了几个女孩子,轮到她时,那地上的雪沫早已被踩实,变得泥泞湿滑。
她蹙了蹙眉,绣鞋向旁侧还算松软的雪地上踩去。
甫一落地,千缕忽地觉得脚底有些不踏实的硬物感。
她低下眼睛,定睛一看,她的鞋底竟踩着一只冻得僵硬的人手!
她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身子一颤,惊呼声就要从喉咙里爆出!
那手中的琵琶也抱不稳了,堪堪要向地上滑落。
“唔……”惊呼尚未出口,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已捂住了千缕的唇。
那手指修长,带着冰雪的寒意,将她未尽的惊叫尽数堵了回去。
而另一只手从身后环住她,扶住了她的琵琶。
“别看。”千缕惊魂未定,听见了耳畔另一个少女的声音。
那人的动作轻柔,力道却毫不含糊,将她拉回路心的同时,也将她的视线引向别处。
“低头,走直路。”
千缕眼眶泛红,几乎要哭出来,身后的少女手上却没有半点颤意,将千缕几近僵硬的身子托着向前走着。
靴声渐近,士兵冷厉的目光扫过二人:
“怎么回事?”
那少女微微低头,垂眸答道:“她冷得站不稳,差点摔倒。”
声音温和有礼,士兵狐疑地盯了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
“快走,莫要耽搁!”
队伍继续前行,千缕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悄悄侧头去看那个救她的少女,只见对方眉目如画,淡妆浓抹之下,真容已被掩去大半,唯有一双眉,修长清润,勾勒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锋利。
雪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千缕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她明明与众人年纪相仿,妆容也一样精致,可不知怎的,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千缕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角:“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却仿佛没听见似的,隐在人群之中,安静向前走着。
直到千缕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才听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越女。”
越女……
千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这个名字精致却古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凛冽剑气。
见千缕还要继续追问,那名自称“越女”的少女拍了拍千缕的肩头,以示安抚:“一路凶险,莫要多言。”
……
距离三途峡的宴会还有三日,宴会上将要献艺的歌女舞姬已提前被接入军中,为了廿八的盛宴做准备。
顾清澄在当年书院考六艺之时,就被证明了在“乐”的方面毫无造诣。好在边境苦寒,周遭能入眼的歌姬舞女本就不多。
故而,在涪州的日子里,她便日夜在秦棋画脸上描画,今日勉强将自己扮成了尚能入眼的模样,在擢选之时,顶替了一名身材相仿的小歌姬,不动声色地混进了这支队伍。
如今,她便是这军营中,那个以歌艺见长的歌姬“越女”。
事事都按照计划进行,唯一失算的是,她原以为只需提前一日进山,却不料竟被整整提前三日就接入了军营。
顾清澄只觉头大如斗。
虽说今日勉强蒙混过关,可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对这歌舞音律,一窍不通,若这几日真被点去登台献艺,势必露馅。
于是入营第一日,她便处处退避,始终低眉顺目,刻意避开所有训练场合。
每逢点名,她便不着痕迹地往人群后方躲去,见其他歌姬练习,她便假意整理衣衫,或是借故去取茶水,总之,秉持着不争风头就是平安的原则,她试图在这龙潭虎穴里苟到宴会那日。
“越女姐姐。”千缕抱着琵琶匆匆回到营帐,见顾清澄始终猫在角落,不由道,“方才的排演你怎么不去?”
“听说后天会来好些王公贵族,”千缕凑近身子,娇俏道,“若是能拔尖儿,得了贵人青眼,这辈子就再不用过这苦日子了。”
顾清澄报以一笑,深刻地肯定了千缕的壮志,将身子猫得更深。
千缕念着雪地里那回相护,到底心存了亲近之意,索性挨着她坐下:“怎么,越女姐姐是……不稀罕这富贵?”
顾清澄尬笑一下:“稀罕,稀罕的。”
“莫非……”千缕眼波一转,“姐姐心里有人了?”
顾清澄不屑于承认,一言不发。
千缕歪着头打量她半晌,突然瞪圆杏眼:“天爷!姐姐该不会是——嫌那些贵人长得丑吧。”
“……”顾清澄终于忍不住抬眸,被这丫头的清奇思路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懂的。”千缕自觉勘破玄机,煞有介事地点头,“像姐姐这样的妙人儿,自然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的权贵。”
说着,她还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之前我见过一位大人,满脸的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
顾清澄张了张嘴,却看见千缕拍了拍她的肩,认真道:“姐姐放心,我替你看过了。”
她双颊倏地飞红,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今日去排演,千缕偷瞧见了那主帐中的几位大人。”
听千缕说到主帐中人,顾清澄瞬间也不困了,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那五殿下当真是人中龙凤,”千缕指尖比划着,“身量这般高,往那儿一站,像座小山似的!”
“就是眼神太厉,我都不敢多看……”
顾清澄点点头,心下对此人的形象有了更多的了解,在千缕的叽叽喳喳中继续问道:“可还见到旁人?”
千缕点点头,如数家珍般将她今日的见闻倒豆子般倒了出来,直到最后,她叹息一声。
“其实这些都不是顶顶好看的。”
顾清澄心中一跳:“还有谁?”
千缕认真道:“最末席啊,还坐着位公子,虽不言不语,却似琼枝玉树,可通身的气度……
“怎么说呢,”她苦恼地蹙眉,忽而眼睛一亮,“就像……就像这雪山里头的晨光!”
不等顾清澄开口继续问,千缕却有些黯然神伤:“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偏生双目失明。”千缕脸上爬上愁容,“也不知遭老天嫉恨还是怎的,被人冷落着,好不可怜!”
顾清澄微微一怔。
“失明了?”
“对啊。”千缕还在絮絮叨叨,“你没看见,那些将军公子都在和五殿下敬酒说笑,唯独这位被冷落在末席,好似摆着看的瓷人儿。”
“他穿什么衣裳?”
千缕托腮想了想:“看不真切,好像灰呼呼的。”
“可曾听见叫什么名字?”
“我的好姐姐,你当我是什么人呀。”千缕撅起嘴巴,“我能与你说这些,已是顶顶好的眼力了!”
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越女姐姐,你该不会……动了心思?”
话未说完,帐外传来了梆子声,千缕像只受惊的雀儿跳起来:“糟了!要误了排演的时辰!”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裙,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顾清澄的手腕:“姐姐若真想知道,不若……今夜随我去瞧个真切?”
她晃了晃怀里的琵琶,眉眼娇俏:“阳关三叠!姐姐唱,我来给姐姐伴,必叫那公子记上一生!”
顾清澄被她牵着,那一瞬,心跳有些乱。
千缕说他坐在末席,说他不动也不语,说他气度非凡,说他像晨光一样好看。
那些字句在她脑中盘旋,如雪落草尖,悄无声息,轻轻晃了一下她的心。
那一刹,某种隐约的可能,在脑海深处悄然浮现。
若真如千缕所说,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
还能有谁?
该不会是……
她抬起眼睛,撞见千缕天真烂漫的笑容。
她几乎就要答应。几乎。
话到喉间,尚未启齿。
可下一瞬,那些支离破碎的细节却兜头而下,将这点悸动浇得透凉。
“失明”、“灰扑扑的衣裳”、“被冷落”……
怎会是他?
是了。
她许是昏了头了。
那人如今远在南靖皇宫,身边势力错综复杂,正是夺嫡的关键之际,前途未定,一步错即满盘皆输,怎会甘愿踏进这片是非之地?
他一向骄矜,怎会任人轻贱,目盲受困?
最重要的是,南靖的五殿下,岂容他这个最有力的对手,轻易踏入自己的军营腹地?
顾清澄垂下眼睫,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不去。”
在千缕错愕的目光中,她理了理衣襟,重新猫了回去。
方才几乎让这小姑娘搅了心神。
她哪里会唱那阳关三叠。
到时候还不得露了馅,轻则被赶出大营,功亏一篑,重则被识破身份,丧命于此。
她才不会为了千缕口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男人,就草率地打乱自己的计划。
千缕噘了噘嘴,也不强求,抱起琵琶急匆匆跑了出去。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雪光刺得人眼眶发酸。
顾清澄此时才抬眼望去。
恍惚间,主帐前似有一道熟悉身影立于苍茫天地间——
单薄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鹤,在雪幕中明明灭灭——
作者有话说:越女这个典故,最早便有善用剑的女子之意,我很喜欢。
哦我摊牌了,在这复杂的事业线里,我还是忍不住搞些纯爱。
一旦搞起纯爱来,腰也不酸了,眼也不疼了,男女也不对立了,原生家庭也不痛苦了,浑身都有劲儿了。
来了,它来了。[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140章 同谋(五) 越女应须为我留。
顾清澄心头一颤。
那一刹那, 数月未见的风花雪月淋漓地落满心头。
她蓦地起身,掀开营帐。
但见帐外空空荡荡,天光倾泻, 积雪皑皑, 纯净得近乎虚幻。
这澄明天地, 竟将她满心尘嚣衬得无处遁形。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以指尖抵住眉心, 轻轻揉着。
她大抵是疯了。
一个人在这生死边缘走了太久,连这般镜花水月般的温存都贪恋起来。
……
这一夜, 千缕直到子时才回到帐中。
她浑身落满细雪,进帐时像只冻僵的雀儿般抖了抖, 言语间呼着白气:
“越女姐姐,”千缕放下琵琶, 叹了口气,“还好你没去。”
“出什么事了?”
“有好几个姐妹……”千缕绞着衣带, 迟疑道,“被五殿下留在主帐了。”
顾清澄一愣,又听见千缕道:“今天在帐中的几位大人, 都领了姑娘回去。”
千缕喃喃着:“我长得瘦弱, 人也笨,反倒逃过一劫。”
她径自走到顾清澄身边, 垂眸望着地面:“不过,柳枝姐姐却是自愿的, 她说,能服侍皇子……”
她并未将话说完,这些事实她早就明白,可说出口来, 于她而言却是另一种残忍。
顾清澄安慰道:“你若是怕,明日便也不去了。”
“左右不过三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在想什么,“不会再有以后了。”
千缕困惑地眨眨眼,但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姐姐。
“我今天去的时候,看见那位盲眼的公子独自站在帐外。
“里面的人也不唤他进去,后来,也没见他来主帐过。”
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越女姐姐果然慧眼独具,那么多大人里,唯独那位公子没带姑娘回去。”
顾清澄敲着桌案的指尖,突然停了。
“你是说,他那时站在主帐外?”
“是啊……”千缕愣住,“怎么了?”
“我出去透个气。”
“这么晚了……”千缕喃喃,“姐姐注意些外头的官兵!”
……
雪山的夜里冷得刺骨,营帐外犹自弥漫着军营里独有的铁腥气。
顾清澄用披肩绒巾兜住头脸,双手环在胸前,以一种御寒的姿态,向外走去。
外面是冷的,她的心却是热的。
一种莫名的预感在她胸中翻涌,越来越强烈。
这感觉毫无依据,不讲道理,甚至违背了她素来严谨的推演逻辑。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清晰地告诉她:
他在这里。
若真如此,他的处境怕是凶险万分。
她要找到他。
“站住!做什么的?”
她正低头疾行,冷不防被一杆钢枪横在身前——
顾清澄佯装受惊,身子猛地一颤,抬眼望去,却是个巡逻的兵卒,正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奴、奴婢越女,是宴会上的歌姬。”
“深更半夜在营中乱走,莫不是细作?”兵卒并未放松警惕,就要伸手去抓她的头巾,“走,随我去见将军!”
顾清澄垂下眼睛,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然绷紧。
只需到下个拐角,这个多嘴的兵卒就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具尸体。
“军爷!”
在她被这兵卒押着,向主帐方向走的时候,边上的一处营帐忽地探出了半张脸。
不是别人,正是那自请留下来的柳枝。
“柳枝姑娘?”兵卒认得这甫一进帐就冒尖儿的舞姬,“您不是在五殿下帐中伺候?”
那柳枝“咯咯”地笑着,眉眼间满是餍足的媚态:“人家现在,是四殿下的人了。”
兵卒挤眉弄眼地调笑:“柳枝姑娘好本事,两位殿下都……”
听见“四殿下”三个字,顾清澄绷紧的指节僵住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凉意在萌发,像是雪粒穿过她厚重的绒巾,冰冷地滑入她的衣领。
“可不是么。”柳枝眼波流转,有意无意地瞥向顾清澄,“原以为四殿下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呢。”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炫耀:“五殿下把我赏给他时,他却连推辞都没有。”
兵卒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柳枝姑娘您这是——”
“刚服侍四殿下睡下,你懂的。”柳枝点了点眼睛,与兵卒交换了一个“眼盲”的信号。
而后指了指帐中,“他睡下了,柳枝也便回去了。”
“是是是。”兵卒咧嘴,笑容里透着猥琐,“不知里头这位四殿下……滋味如何?”
柳枝眉头一拧,娇声打断:“哎,你押着我越女妹妹做什么?”
顾清澄依旧站在原地,觉得那点滑入衣领的凉意愈来愈重,慢慢地顺着她的肌肤,滑入经脉、五脏六腑,将她冻在了原地。
四殿下。
他当真……便是那个被冷落的,眼盲的四殿下?
若真如此——
那眼前这个从帐中走出,眉梢眼角都写满春色的女人,又算什么?
柳枝后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像是“妹妹”之类的亲昵话语,顺势支走了兵卒。
可顾清澄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血液缓缓冻结时,细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
……
待兵卒离开时,柳枝才走上前去,握住了顾清澄的手。
“哎呀,越女妹妹。”柳枝惊讶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顾清澄此时才缓过神来,本能地想要抽离,却又止住:“越女多谢柳枝姐姐搭救。”
“不碍事的。”柳枝亲昵地挽住她,“妹妹之后可别这么晚出来了,这军营里尽是些虎狼之徒,吓人得很。”
顾清澄任她牵着,目光落在柳枝身后的营帐:“我听闻这边境向来是五殿下的地盘。”
“不知柳枝姐姐说的四殿下是……”
柳枝笑着,也回头看了眼紧闭的营帐:“还能有谁,便是那位做了十五年质子的四殿下呀。”
然后自顾自地点评着:“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生得这样好看,却偏偏失了双眼。”
她一边说着,觉得她握住的那只手又凉了几分。
“越女妹妹这是被吓病了么?”柳枝扭回眼睛,疑惑道,“可要回去瞧瞧大夫?”
顾清澄摇摇头,让声音显得平静:“我没事,只是听姐姐这般说,觉得四殿下当真……可怜得紧。”
柳枝脸上微红,不知想起了什么:“除了目不能视,殿下待人接物都很温柔。”
她说的话愈发含糊不清,像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渗进顾清澄心底最后温热的裂缝。
顾清澄别过脸去,不再去看那紧闭的营帐。
夜风拂动她鬓边的发丝,在苍白的脸颊边轻轻晃动,将最后一丝侥幸也轻轻摇碎了。
“怎么?”柳枝察觉了她的异常,娇笑道,“越女妹妹这般关心,莫非也想去伺候四殿下?”
顾清澄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眼里再无波澜,“没有,只是好奇罢了。”
一路沉默。
两人相伴走回帐前,柳枝与她分别时又劝道:“越女妹妹不妨试试,虽然他眼睛看不见,可那双手……”
“柳枝姐姐,我乏了。”
顾清澄语气平淡,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独自回到了帐中。
帐帘垂落的瞬间,风雪与旖旎的低语都被隔绝在外。
昏暗的帐内,顾清澄立在原地,指尖微颤,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
那是一只无形的手。
轻轻一拨,便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雪崩。
……
第二日。
顾清澄随着千缕去营外吃早饭。
昨夜她几度惊醒,柳枝那些暧昧的只言片语始终在耳畔徘徊,她明知不该深究,却仍反复咀嚼,以至清晨神思恍惚。
后来她才想,自己竟当真在意到荒唐,竟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便乱了心智。
可若真要放下……总该亲眼确认。
“越女姐姐!”
思绪尚未收束,千缕忽然兴奋地拉了拉她的手,“你看,我说的那位公子,今日也在呢!”
顾清澄仓促抬眼——
清晨的天光清冷,炊烟未散,风里裹着米汤的味道,营外空地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些人。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某个方向。
可终究,还是落在了那里。
一袭雪白的身影,静静坐在帐前。
他身形修长,肩背笔直,一身白衣并不合身,却将轮廓勾勒得清隽,周围的人嬉笑喧闹,唯独他与热闹的晨光格格不入。
面前的白瓷碗尚且未动,他身边无人侍奉,只是静静地坐着,眉目沉静。
晨光落下,在他眼前堆叠成一层极淡的雾气。
顾清澄第一次想要逃。
可千缕的力道忽然极大,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前挤:“姐姐可要瞧个仔细,看我有没有骗你!”
顾清澄的脚步愈发僵硬,扭头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那白衣公子似有所感,微微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
他目光空落,却像是能穿透晨雾将她看透。
顾清澄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失焦的、熟悉的眼睛。
那一刹那,她的胸腔仿佛被人猛地按住,几近窒息。
——是他。
她的江岚啊……
她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地,此种情状,见到他。
千缕还在耳畔叽叽喳喳:“姐姐你瞧,就是他说的没错吧?虽不言不语,可他坐在那里,比旁人都要好看。”
顾清澄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心中千万种思绪在叫嚣,他为何会在此?为何要深陷这龙潭虎穴?
又为何,会双目失明?
他怎会那样孤零零地坐着,无人问津。
那双本该映照山河的眼睛,如今沉寂如井水,无声无息。
她看着他,看得心口生疼。
就在这时,一道娇软的笑声从旁掠来,生生截断她的思绪:
“殿下,粥不烫了,可用些么?”
只见柳枝盈盈走近,极自然地将那瓷碗端起,仿佛与他十分熟稔。
“外头风凉,奴婢扶您回去用些?”
白衣公子神色未改,顺从地接过瓷碗。
他好像不是第一天被她服侍,那般温驯的模样落在顾清澄眼里,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柳枝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巧笑间发丝拂过他的肩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寻常得理所当然。
这很正常,四殿下身边,总归要有个女人服侍的。
顾清澄的视线不知何时模糊了。
如果说昨日听见的柳枝所言尚可自欺为假,那眼前这一幕幕,却是再真不过了。
他并不知道她在。
所以,这便是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习惯了的模样吗?
她想着用乾坤阵传音问问他,再抬眸,却看见柳枝已引着他起身离开了。
于是,那只刚刚掐起剑诀的手,直直地垂落在身边。
不必问了。
一股说不清的凉意,自心底漫上来。
那不是妒意,更不是心疼。
她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看见的,是那个曾与她约定好并肩而行的江岚,不知何时,已与其他人再无分别了。
那双曾经搅弄风云的手,如今捧着的,是一碗敌人施舍的粥,又或许……给过柳枝昨夜口中的,帐中温柔。
他或许因为种种原因看不见,可缘何又要让她看见?
犹自愣怔神间,千缕却在一旁喃喃着:“柳枝姐姐好福气,四殿下待她与众不同呢。”
与众不同?
顾清澄却明白,那一刻,她的江岚,泯然众人了。
“哎呀,越女姐姐,你去哪儿?”千缕再回头时,发现顾清澄的身影早已不见。
顾清澄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瞬间,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那雪白的身影一眼。
帐外风起,晨雾被吹得四散。
顾清澄低垂着头,将所有的表情都藏进阴影里,生怕被人看见此刻的失态。
昨夜,她曾用理智,为自己铸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墙,她宁愿信他。
可今天,他只用了一个女人、一碗粥,便让这座城墙,连同里面的她,都一起轰然倒塌。
于是,那些在夜里反复被压抑、否认的念头,此刻全都成了尖刀。
所有假设尽数推翻,所有侥幸一一覆灭。
那些冷硬的怀疑,最终生出了锋利的棱角,刺穿了她自己……
顾清澄不知自己是如何捱过的这一天。
从前她独行如狼,旁人欺她三分,她便要十倍讨还,哪怕是面对顾明泽的背叛,她也生生地扛了过来。
可她未曾想过,会在江岚这里再尝一次。
她为他生出了软肋,他却偏看准了那软肋插刀。
让她猝不及防,让她方寸大乱。
更不堪的是,此刻她深陷龙潭虎穴,连当面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世界从来漆黑一片,唯有他给过她一线天光。
涪州一路来边境的恶言恶语都没能击垮她,她原以为只要撑过这一局,便能绝地翻盘。
直到今日。
属于她的光熄灭了。
她忽然生出无端的绝望。
这世间最痛的,不是敌人的刀剑,却是并肩之人的低头。
冬日将尽了,她却觉得,自己或许要永远留在这个冬天了。
……
今夜,顾清澄终究没能躲过这场排演。
事已至此,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计划已行至最后一步,岂能因江岚的变故就轻易推翻?
若今夜排演出了意外,那便见机行事罢。
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她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离了任何人都行。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烛火摇曳,满室的舞姬歌女,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汗气与脂粉香。
因为不是正式的宴席,只有军营里寻常的几位大人,就着歌女的旖旎,享受着冬日山谷里罕见的暖意。
她第一次看见了五皇子江钦白。
那人果然如千缕描述般,身形魁梧,即便是夜里挑灯看曲,身上也未曾脱下过软甲,想来是极其谨慎的人。
而千缕轻轻拉着她的袖角,努努嘴,示意她朝那边看。
顾清澄却再没回头。
她不用想也知道,那人正坐在末席,身旁站着柳枝,烛火映照下,他们的影子想必正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思绪变得冷硬,她下意识将自己藏在人群最后,像往常一样,努力让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
可当其他姑娘都献过艺后,座上的一位副将却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你,抬起头来。”
顾清澄心头一跳,只能随着指令,将目光抬起。
她看见了这昏黄大帐里,沉沉地坐着所有人。
有人面色酡红,已是醉极,有人神情谄媚,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在五皇子身上,而那位副将却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是一种凝视猎物的表情。
“越女?”那副将饶有兴味地看着名册,“会唱什么?”
千缕看着顾清澄今日神态不佳,匆忙替她上前答道:“越女姐姐身子虚,不如由奴婢……”
“身子虚就滚出去。”副将毫无耐心道,“军中不养废物。”
一时,满殿视线皆落在她身上。
顾清澄看了看,忽地想起了千缕那日所言,决定回道:“将军可听过《阳关三叠》?”
她想着,借千缕伴奏,也许能蒙混过关。
“可。”副将笑意带着玩味。
片刻之后,千缕抱着琵琶上前,素手才欲拨弦——
末席之中,忽地传来了一声温润的,叹息般的低语:
“阳关莫作三叠唱,越女应须为我留。”①
满座俱寂。
烛影微颤中,所有人循声望去。
那人静静坐于末席,雪白衣袍,指尖轻执青盏,目光茫然,却将那张清隽如故的脸,无意识地对着她的方向。
“李副将,吾素来挑剔,却偏对这越女投缘。
“不知——今夜可否由我留她?”——
作者有话说:“阳关莫作三叠唱,越女应须为我留。”①《鹧鸪天(郑守厚卿席上谢余伯山,用其韵)》辛弃疾
总想把最近的章节名改为《同谋》
还有就是,我的写作习惯向来是喜欢把线索留在后面一起串着讲,所以从到涪州到茂县还有现在的剧情都并不是突发奇想而独立编撰的。
之前一卷的地图小一些,最后解密得相对比较快。
现在的话,除了换地图,还有感情线,所以整体剧情进度要拉长一些。
其实剧情本身不影响阅读,但是怕有的读者宝宝有顾虑,担心我瞎扯写崩了,这里提前打个预防针,这整一块剧情设计会在后面有个交代。
文章进入中后期,正是我马拉松最难熬的阶段,谢谢大家哄着我继续写…我努力!我加油!
最后,对于这一章……我跪下了,我真是要来搞纯爱的,不是你们想的那那样,我也不是故意卡在这儿的。[求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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