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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她的世界 “我的公主殿下。”


    “合身啊, 怎么不合身?”顾清澄醉眼朦胧地看着他,“镇北王府的绣娘,手艺可是京城一绝。”


    “是吗?”江岚再添一盏, “我听闻去年底, 镇北王世子纳了一门贵妾。”


    他的声音压低, 带着些蛊惑的魔力:“小七能不能和我说说……当日是个何等情形?”


    顾清澄颔首, 不假思索:“那能有什么情形……”


    她托着腮, 迷离地回忆着:“我一提,他便应了啊。”


    “是你先提的?”江岚转着杯盏, 温柔地问。


    “那还有假?”顾清澄端起酒杯,再饮尽, “江岚,你这个酒……甚好, 何处寻来的?”


    “从镇北王府借的。”江岚凝视着她,默不作声地抽走了她手中的酒盏, “自然是京中一绝。”


    “难怪……”顾清澄笑靥如花,“你向来眼光独到。”


    “不是,”她忽见江岚抽走了杯盏, 伸手去夺, “你干嘛,快、快给我满上!”


    江岚一把扣住她因醉意而绵软的爪子:“侯君说清楚些, 我好再去镇北王府,借酒。”


    顾清澄任他握着, 醉态可掬地点头:“好呀。”


    “你想听什么,”她摩挲着他的手背,“本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岚听见她这般自称,眸色渐深。


    “公主, ”他顿了顿,“很中意如意公子吗?”


    “小如意,”她眨眨眼睛,“他人不坏。”


    “他对你做了什么?”江岚任她的爪子揩着油,目光沉沉。


    顾清澄挑眉,纤指轻叩空盏。


    江岚无奈,只能提壶再给她斟上半盏。


    “他说他想娶我。”她毫不犹豫地接过,牛饮入喉,“让我当什么劳什子……王妃。”


    话音未落,江岚再次抽走了她的酒盏。


    “公主想当王妃?”江岚声音微哑。


    “倒也不是……”


    顾清澄醉眼迷离地摇摇头:“本公主、不愿耽误他。”


    听闻此言,江岚神色微霁:“那为何又主动入府为妾?”


    “让我想想。”顾清澄轻轻抵着太阳穴,“似乎是、有事相求……”


    “所求为何?”江岚漫不经心地问,指尖却悄然收紧。


    “求他、”顾清澄再点点酒盏,江岚却纹丝未动。


    “你敢忤逆我?”她蓦地抬头,对他的不为所动有些愠怒。


    江岚望着她绯红的面颊,心知再不能这般套话,却又实在无法忍受她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的恶劣行径。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移步到她身侧,趁着醉意,将坐得歪歪斜斜的她轻轻揽入怀中。


    她正愁身子绵软无力,甫一触及他的怀抱,便如猫儿般舒服地将整个身子都倚了上去。


    江岚不料她竟这般主动,揽着她向后一倾,后背抵上杏花树干,震得满树芳菲簌簌而落,点点花瓣缀在她眉梢眼尾之上。


    “现在呢,”江岚低头,拂过她面上杏花,“能告诉我了吗?”


    顾清澄嘿嘿一笑,仰着头,对他吹着满脸酒气:“不能。”


    江岚轻声问:“那要如何才肯说?”


    “求我。”她眨着水雾迷蒙的眼,得意洋洋。


    江岚深深望进她眼底,终是无奈俯身,在她耳畔呢喃着:“求求您了……


    “我的公主殿下。”


    顾清澄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才道:


    “真乖。


    “我想想啊,本公主求他做什么?”


    江岚凝视着她,看着她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直到那双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似乎是为了……一个劳什子大典……”


    “我要进宫。”


    江岚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要去抚平她的眉心,却见她自顾自说着:


    “不对啊,本公主进宫……为何要求他?”


    “江岚,我为何要求他?”


    她蓦地地睁大双眸,直直望向他,眼中水雾氤氲。


    江岚心头一揪,霎时明白了一切,连忙将她揽得更紧:“别说了,我知道了……”


    “江岚,”她的声音发颤,重复着,“我为何要求他?”


    她忽地在他怀中挣动起来,发间的明珠摇摇欲坠,一闪一闪的,晃得江岚的眼睛生疼。


    江岚颤着手抚过她发上,素来沉稳的嗓音也染上几分涩意:


    “没有、小七,你从未求过他。”


    “是他……很喜欢你,”他将她发上明珠钗紧,竟无措地替贺珩说着话,“是他痴心妄想,想让公主殿下嫁给他。”


    顾清澄听着他一遍遍在耳畔哄着,挣动渐渐地缓和了:


    “我想起来了。


    “我根本不是公主,对不对?”


    江岚的耳语停住了。


    却听见她继续道:“我去找贺珩,我说要进宫。”


    “只要……做镇北王世子的妾室就可以。”


    她仰着头躺在他怀里,雪白的银狐毛领竟也再衬不出三分血色。


    她明明是醉了,此刻却安静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


    “小七,别说了。”江岚抱着她,心中自责得不行。


    他原只想借机探一探她对贺珩的心意,却未曾想说到这些旧事上来。


    “原来是这样啊,”他以为她会伤神,却只见她好像抽离了,眉头紧锁着,


    “那是我不好。”


    “我利用了小如意,江岚。”她凝望着他,“你别为难他。”


    江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底的心疼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是我不当公主了……”顾清澄抬眼看他,眼中满是不解,“你难过什么?”


    她说着,在阳光下轻轻抬起了手。


    那只手修长,粉润,却因长期握剑而将指甲修得齐整,指节上还有着薄薄的剑茧。


    “好不好看?”她问。


    “好看。”


    “杀了你兄长。”她借着醉意,说的话荒唐得过分,“如今又杀了你弟弟。


    “我是不是很厉害?”


    江岚却只凝视着这只手,思绪回到了另一个时空。


    当初在浊水庭时,那个经脉尽断的小七,也曾这般向他做过这个动作——


    “这只手,杀了赵三娘。”、“这双手,杀了陈公公。”


    昔日金枝玉叶的公主,披着罪奴的皮囊,于病榻上仰望着他,倔强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有用,只为博得一线生机。


    ……那日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试探着问过他:“殿下喜欢倾城公主吗?”


    “如果现在的倾城公主,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呢?”


    她那时,对他也是有过几分期待的吧?


    可那时他又在算计什么?


    他竟放任她被背叛,被抛弃,连名姓身份都失去,明明与自己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


    但凡他多认出她一分呢?


    她该压抑着怎样的期待与痛楚,才能若无其事地问出那般锥心刺骨的话?


    “对不起……”他心如刀绞,望着她被酒意染红的眼角,一遍遍低喃着。


    “喂!”见他陷入些不明所以的恍惚,顾清澄有些不豫地用指尖蹭了蹭他的脸颊,“问你话呢!”


    “厉害,”他低下头,用新生出的胡茬磨着她指尖,“我的小七,天下第一厉害。”


    “敷衍。”她不满地仰起脸,非要与他四目相对才罢休。


    “我没有。”他望进她眼底,喑哑道。


    “既然我这么厉害……”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为何……还没把他们都杀光呢?”


    她竟有些苦恼地鼓起了脸颊,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渐渐涣散。


    “好像,就算杀光了也不能解脱呢。”


    江岚静默无言,只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任她靠在自己胸前怔怔出神。


    “那要怎样才能解脱呢?”


    他看着她,杏花微雨中,她面色酡红,浅蓝色的裙子,发上的明珠与白羽明明将少女的天真烂漫勾勒得纤毫毕现。


    可转瞬间,风吹杏花落,大片大片的阴郁却不住地从她身上漫开,痛苦有如实质,像阴翳般将她尽数吞没。


    “江岚。”她忽然仰起脸,一滴泪水竟无声滑落,“我好难受。”


    “日日夜夜,都好难受。”


    江岚眸色一暗,慌忙抬手想替她拭泪,却见更多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


    “只是杀人,杀人缓解不了我的一丝一毫的难受。


    “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可母妃离开我,兄长舍弃我,琳琅背叛我………这天下,人人都厌弃我。”


    “我明明那么厉害,那么有用……可就连你,也曾想过杀我。”


    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支离破碎:


    “你们要我杀的人,我都杀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什么……还不不放过我……”


    “小七。”江岚手足无措地搂紧她,一遍遍重复着,“你醉了。”


    她倔强地摇头,眼中泪光闪烁:“江岚,要是我哪天不会杀人了呢?”


    “若我没有杀死江钦白呢?


    “若我还是你口中那个经脉寸断的废物呢。


    “我该怎么办呢?”她自顾自地喃喃着,“我该信你吗?


    “还是该信我自己……永远都会有用呢。”


    江岚听着她借着酒意说出的呓语,终于明白,那些过去他留给她的伤害,从来没有真正消散过。


    这一刹那,他竟不知该如何缝补她。


    啜泣的喘息间,竟是寒光一闪,那柄伴随她许久的七杀剑,此刻竟被她轻轻拈在指尖。


    “七杀是柄好剑。”她痴痴地望着剑锋,指尖危险地抚摸着,“我永远都离不开它。”


    冷冽的剑光与烂漫的杏花格格不入,泪珠坠落在冰冷的刃上,她轻旋剑身,任寒光映上他的面庞:


    “小七……也是把好剑。”


    她握着剑,带着泪痕与醉意,近乎哀伤地望着他。


    “江岚,你能不能也……”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温软的唇。


    所有未尽的话语,所有危险的举动,在这一刻尽数凝固。


    她的睫羽颤抖着,无声地流下泪来。


    “还难受么?”片刻后,他稍稍退开,掌心摩挲着她湿漉漉的脸,声音哑得发涩,“这样……可好些?”


    她喘息如濒溺之人,失去了所有力气,七杀剑依旧无意识地横亘在两人之间,被她修长的指尖控住,锋利的剑刃不偏不倚,正抵在他的心口。


    他眼底的晦色终于渐沉。


    江岚垂眸,伸手覆上她执剑的手,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稳。


    “还要我说多少次。”剑锋轻轻划破他的衣襟,他不躲闪,迎着利刃贴得更近,“我是你的……”


    他再度凑上去,喘息着吻她。


    控剑的本能让她忍不住想要退,却被他攥住手腕,任由利刃刺破第一层皮肉,这一瞬间,他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用力吻得更深。


    “永远都是你的,”他在唇齿交缠间呢喃着,“我之神思,我之魂魄,我之性命。”


    剑刃又入三分,鲜血顺着剑锋蜿蜒而下,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将她吻到窒息:“我的全部……尽归于你。”


    温热的血液流入指间,终于惊散她三分醉意。


    “江岚。”她在交缠的间隙艰难喘息着,“你疯了吗……”


    她想抽离剑,却被他吻得发软,醉意沉沉间,竟无法控制一切。


    “你别……这样……”她微弱地想要抗拒,却被他借机侵入得更深。


    “……让我走进你的深渊,你的世界,好不好?”他侧脸紧贴着她,唇齿间尝到她泪水的咸涩,“也让我……做你手中的剑。”


    低哑的嗓音里带着病态的执拗:“这样,你便也永远离不开我了。”


    剑刃一寸寸没入血肉,他的吻却愈发野蛮,如攻城略地般侵占着她的呼吸。


    “小七,小七。”一声声痴唤淹没在缠绵的唇舌之间,“我伤过你,不知该如何弥补……”


    “就让我陪你痛苦,”他的声音颤抖着,“这样……你就再不是一个人了。”


    他就这样无休止地加深着这个流血的吻,她手中的剑也越嵌越深,仿佛唯有这穿心之痛,才能证明他疯魔般的真心。


    “江岚。”她感受着他炽热的血气,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够了。”


    “我说,够了!”她感受到剑刃即将刺入心脉,终于发了狠,对着他的唇狠狠咬了下去。


    新生的疼痛让他微微一颤,也就是这个机会,她终于将七杀剑收回袖中。


    “你当真疯了!”


    血和泪混杂在一起,她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喉间堵着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本该是杏花纷飞的温柔春日,他却倚靠在杏花树上,任鲜血顺着白衣流下,连唇畔都添了几分新生的血迹。


    可他竟还噙着温柔的笑意,目光餍足地凝视着她。


    她劫后余生般喘息着,看着漫天杏花簌簌飘落,一片片覆在他胸前那片刺目的血迹上。


    “如此,可算扯平了?”


    他抬起手,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染血的指尖。


    如神祇拈花而笑,目光里却翻涌着沉沉的欲念。


    顾清澄沙哑着嗓音:“我不过是喝醉了,你又何必……”


    “那现在清醒了?”他温声问。


    她迟疑着点头。


    “那……”他凝视着指尖花瓣,轻轻拭去唇边被她咬出的血痕,“能不能再回答我一遍?我们扯平了。”


    顾清澄看着他胸前嫣红的血渍,连忙凑上前去想帮他包扎。


    “可以信我了吗?”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眼底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怕他再做傻事,顾清澄只得再度点头。


    江岚宽慰地笑了,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轻声道:“无妨,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与你身上的伤比,”他的声音愈发轻柔,“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清澄的酒彻底醒了,被他气得不行。


    她不过是想借着醉意发泄心中郁结,却被这厮看穿了所有心思,不仅被占尽便宜,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算什么?


    “小七。”


    “军营里的柳枝,”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是战神殿的朱雀使。”


    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后在路上,我会慢慢和你说。”


    “你要跟我回北霖?”


    “是啊。”他温顺地抬眼看她,“不是说好要送你吗。”


    “我一个人也……”她刚下意识开口,却被他浸了水色的目光攫住。


    “小七,我疼。”


    “……”


    “我说过了,皮外伤也是伤,真是不要命……”


    “不是胸口疼。”


    “还有哪儿疼?”


    “你刚刚,”他抿了抿唇,无害道,“把我咬疼了。”


    “?”


    顾清澄回眸看他,却见此刻的江岚仿佛被方才的疯狂洗涤殆尽,眼底只余一片澄澈清明。


    杏花纷扬间,他白衣染血却神色温润,恰似画中走出的谪仙。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他:“我瞧瞧。”


    雪山为屏,碧空如洗,杏花纷飞似雪。她在他身侧蹲下,明亮的眼眸灼灼地凝视着他。


    他唇角微扬,缓缓阖上双眼。


    当下一片杏花瓣轻擦过他染血的唇畔时,她倾身向前——


    轻轻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跟我昨天想得不太一样(挠头,改来改去,或许这样更好)


    我申请一下,我以后可能都是双休了,因为我一般都是提前一天写第二天的剧情,只有双休才能彻底放空大脑一天。


    下周我一定准时更新!!![捂脸笑哭]


    (我是渣渣辉,我支持三相月双休。[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152章 鹊起(新·一) 蝴蝶栖在心尖。……


    天色渐暗, 黄涛在阁楼下支起竹架,点了一堆篝火。


    干枯的木柴燃起“噼啪”声,他百无聊赖地用木棍拨弄着半燃不燃的火苗儿, 千缕坐在他身侧, 叽叽喳喳地指点着:


    “那边, 那边旺一点。”


    “这儿要多加点柴火, 才能烤得透透的。”


    待到火势稳定, 竹架上不知何时被黄涛放上了整条羊腿,松木香的火苗慢慢地炙烤着鲜嫩的皮肉, 慢慢飘散出浓郁的肉香。


    “你看,油要烤出来了!”


    天色逐渐黑透, 雪山的夜空清透纯净,满天都是星星, 千缕凝视着深蓝夜幕下的火苗,火苗上的羊腿烤得滋滋作响, 透亮的油滴缓缓从焦黄的外皮中凝结出来,亮晶晶的,琥珀般坠着, 煞是好看。


    “再烤一会差不多了。”黄涛转动着羊腿, 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远处,“主子和七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千缕担忧着:“会不会有危险, 要不我去寻他们?”


    黄涛白了她一眼:“七姑娘就算受了伤,也能一个打十个, 你是去赶着送人头吗?”


    千缕正要瞪眼回嘴,却见黄涛扭头道:“这不就回来了!”


    千缕扭过视线,在夜空与火光的交界处,有两人携着手, 缓缓向阁楼的方向徐步而来。


    正是小七与江岚。


    黄涛丢下手中木棍迎上去,视线甫一触及,便定格在江岚的胸口上:“主子……这……”


    “遇刺了?”


    他慌张地上前,接过江岚怀里抱着的花,眼睛又不住往顾清澄身上打量:“七姑娘没事吧?”


    “主子你也是,”黄涛确认了顾清澄毫发无伤后,才碎着嘴,“打架的时候要躲起来,护好自己便是不拖七姑娘的后腿……”


    江岚淡淡地看着他忙上忙下,任他数落着,罕见地一言不发。


    顾清澄在一旁抿唇忍笑,肩膀微微发颤。


    “嘴,这嘴也磕着了?”黄涛给他包扎好后,这才注意到江岚的唇嫣红非常,衬得一道细小的伤口格外醒目。他忙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要伸手去碰,“让我瞧瞧……”


    “黄涛!”


    顾清澄忍笑忍得腹中作痛,千缕小碎步上来,一把将黄涛拽了回去。


    “你干嘛?我给主子上药!”黄涛不满地瞪着千缕,全然未觉江岚已然面沉如水。


    “羊腿、羊腿要糊了……”千缕赔着笑脸,眼风扫过二人微红的唇,半推半搡地将黄涛赶回火堆旁。


    在黄涛的“糊了糊了”、“烫烫烫”的大呼小叫中,千缕这才注意到顾清澄换了一袭浅蓝裙衫,将她眉眼中惯有的清冷都衬出了几分柔和。


    “顾姐姐。”千缕走上前,拉着她坐在篝火边,“你真好看。千缕虽没见过公主,但总觉得……”


    她歪着头,“便是宫里的公主,也比不上你这通身的气度。”


    顾清澄笑吟吟地望向江岚:“听见没,你挑衣裳的眼光好,被千缕夸了呢。”


    江岚依旧站在夜色里,少了身畔的花与她,一身白衣竟显得寂寞如雪,生出几分生人勿近的疏冷来。


    “奴婢岂敢妄议四殿下!”


    千缕一惊,忙跪下身子行礼,却被顾清澄安抚地按住,“四殿下……不愿过来么?”


    黄涛顶着满脸炭灰抬头:“殿下,这地儿太过简陋,待属下将羊腿备好,片成薄脍,用细瓷盏盛了,给您与七姑娘送到楼上可好?”


    江岚抬起眼睛,看见她坐在千缕身畔,火光在眼里跳跃着,就连唇也染上了一层漂亮的琥珀光,分明笑着向自己相邀。


    他朝黄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徐徐走到她身边,拂开衣摆坐了下来。


    千缕见状,慌忙挪开三尺,躲到黄涛身边规规矩矩地坐好。


    顾清澄也不阻拦,看着江岚矜冷的侧颜,眼尾微弯:“出门在外,四殿下赏个脸,咱们就不这么讲究了。”


    “都依你。”他侧首望来,眸光专注得仿佛四下无人,“坐近些。”


    黄涛刚要咧嘴傻笑,千缕已不动声色地抽出绢帕,径直糊在他脸上,直直地挡住视线:“瞧你满脸炭灰,我替你擦擦。”


    “你今日怎这般好。”黄涛被千缕这一难得温柔举动闹得脸色微红,注意力全落在了她手上的动作上。


    这一刻,那两人的视线皆被阻拦。


    夜风吹过,江岚侧脸,将顾清澄被吹起的鬓发别到耳后,忽如蝶落花蕊般倾身,轻轻吻上了她的唇角。


    “七姑娘,这小千缕打哪儿捡的?”黄涛被千缕伺候得晕头转向,胡乱问着,“还挺会照顾人……”


    “军、军营……”


    江岚浅尝辄止地吻在她唇角上,却不深入,让顾清澄窘迫不已。她强作镇定地答着话,仍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细小的绒毛。


    她下意识抬手推开,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


    她挣了挣,他的手指也便顺势穿过指缝,十指相扣牢牢锁住。


    这一刻,蝴蝶的颤抖栖在了心尖,她不敢作声,只无奈地望着他清冷出尘的眉眼,呼吸交替间,窥见了他疏离眼底暗涌的欲念。


    这人明明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此刻却偏生像末日将至般,争分夺秒地要与她缠绵。


    待到千缕将黄涛的脸拭净,江岚的吻才从唇角游离至耳畔,带着些凉气抽离。


    当四人视线再无阻拦,黄涛才瞧见两人的身影亲密了不少,十指相扣着,不由得高兴得满面红光:


    “七姑娘说得对,这烤羊腿,还得就着这烟火气吃才够味儿!”


    “来!殿下,属下给您片一块最嫩的!”


    ……


    炊烟袅袅地接入夜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烤羊腿的焦香混着青梅酒的清甜,将人与人之间的拘谨彻底冲散,黄涛的大嗓门和千缕的娇笑愈发收不住,震得雪山的星星眨呀眨,要将这一刹那镌刻进时光的永恒之中。


    酒过三巡时,千缕被黄涛三言两语激得双颊绯红,蓦地起身去取琵琶,非要为众人奏上一曲,好叫那不解风情的黄涛明白,谁才是真正对牛弹琴那只牛。


    顾清澄自然地倚在江岚的肩头,看着千缕小心地坐好,拨弄着琴弦,轻声弹唱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夜风吹过,千缕脸上的酒意更重,她微微偏过头,似醉非醉地斜睨着故作正经的某人,声音愈发温软: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①。


    边境,定远军营。


    镇北王贺千山将手中的军报按下,看着下首的魏延。


    “青城侯……”他蹙起眉峰,“你是如何接洽的?”


    魏延单膝跪地,抱拳回禀:“贺帅明察,几日前曾有一黑衣人独闯定远军营,留下密信后便纵马而去,正是那青城侯。”


    “末将虽疑有诈,但思量此举于我大军无碍。”他声音更沉,“便只带了两队亲兵随行。”


    他顿了顿:“如今军功已成,半数弟兄全身而退。”


    “那她人呢?”贺千山再度翻了翻魏延请功的军报,目光如炬,“你见过她,替她请功?”


    魏延神情一肃,喉头微动:“青城侯一人血战于三途峡,我等撤退后,并未见其身影。”


    “然此女骁勇无双,如今下落不明。”魏延思忖道,“若不上报其功,末将等……岂非欺世盗名?”


    话虽如此,魏延心中竟有了几分紧张之意,生怕主帅看出旁的关系来。


    过了许久,才听见上首传来贺千山不辨喜怒的声音:“你下去吧。”


    魏延抬头,看见贺千山颔首:“本帅自有考量。”


    “末将告退。”


    退出大帐后,魏延才发觉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帐内,贺千山目送魏延离去,缓缓从案几暗格中取出一叠密函。


    赫然是京中镇北王府上,赵副将等人的密信。


    他一封封翻阅过去,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的,却是贺珩近来的点点滴滴——


    从负气逃往秦家村到愤而归府,从获赐“御赐行走”腰牌到红袖楼的相看宴,字里行间皆是那孩子的喜怒哀乐。


    这位不怒自威的镇北王,竟将独子的琐碎日常仔细保存着,唯有无人时才会事无巨细地过目。


    他看着,他眉宇间的沟壑时深时浅。


    当年他从小卒一路拼杀至将军之位,待得胜归来时,发妻却已油尽灯枯,留下刚出生的贺珩便撒手人寰,临终为赐字如意,愿幼子一生如意。


    他自知亏欠发妻许多,一生未再娶,对这个儿子亦是千般娇纵。


    谁成想,宠成了这般顽劣模样。


    指尖划过纸页,目光落在“钟情数位姑娘”时,他不由抿唇摇头,最终,目光停在了最后一句字迹上:


    相看宴后,本该按计再入禁军谋权,却闻青城侯葬身山火,这逆子竟假借投军之名,私自寻人,至今……杳无音信。


    青城侯。


    又是这个青城侯。


    他重新摊开魏延请功的军报,面色渐沉如水。


    这女子仿若横空出世一般,在及笄大典上轻而易举地力压南靖群雄,竟让京中那位素来刚愎自用的少年皇帝金口玉言,封赏了侯爵之位,算作认祖归宗。


    宫中的端静太妃是他长姐,曾来信提及,先帝在时从未有什么“养在青城山”的宗室女子。往日他只当闲谈,如今却不得不深究。


    能击杀江钦白已是举世少有……


    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是何时为她痴狂至此?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密信,回首将魏延的军报反复读了几遍,目光终于在一处细节上顿住:


    此女独闯定远军营时,曾轻而易举地破了军中锥形之阵。


    锥形之阵。


    旁人不知,他却明白,这锥形之阵正是第一楼演兵教习谢问樵《乾坤阵》中的不传之秘。


    如何会被一介女流识破?


    贺千山思绪微凝,手指在案几上缓缓敲击着。


    这个青城侯,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莫非……她也是第一楼之人?


    若如此,便也好办了。


    恰逢战事爆发时,第一楼几位教习正在边境驻守,他尽快求证便是。


    他略一沉吟,提笔写了封书信,唤了门外亲兵进来。


    “贺帅。”


    “谢教习可还在边境?”他递过一封信笺,“速将此信转交予他。”


    亲兵垂首,恰好瞥见了桌上重新压好火漆的军报——


    却是魏延所呈的那封。


    贺千山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在军报上停留良久,终是沉声道:


    “还有此报,即刻飞送京师,不得耽搁。”


    “遵命。”那人最终试探着问了一句,


    “……南靖的文书,您不报吗?”


    贺千山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亲兵顿时噤声,快步离去。


    待到营帐外的马蹄声起,贺千山才负手出帐,朔风猎猎中,他遥望京师方向,目光晦暗不明。


    江钦白死不过三日,南靖便快马递来议和文书,字里言谈间,都是求和息战之意,但他却按下不表。


    他知道京中那位信奉“止戈”,必会以琳琅公主的婚事顺水推舟议和。


    而他却不愿,主帅已死,此时议和?可笑至极。


    麾下儿郎的血尚未冷透,凭什么要在乘胜追击之际收刀入鞘?


    既然南靖使臣尚在赴京途中,不如就让魏延这封为青城侯请功的军报,为他多争取些时日。


    恰好此人来历蹊跷,蛰伏暗处已久,如今生死未卜,是把再好用不过的刀。


    不如顺势将其推至明处,且看——


    顾明泽能给她多少封赏?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如此,待京中风云再起,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他的铁骑早已踏破了雪山的防线。


    而这最后一着,却是他心底隐秘的盘算——


    如意是他唯一的牵挂,幸而顾明泽竟敢纵虎归山。


    青城侯既然出现在边关,他不信那臭小子闻讯会不过来。


    一旦他们父子团聚,他便也……


    再无顾忌了。


    第153章 鹊起(二) 怨她。


    第二日, 山中雾气氤氲,一辆牛车缓缓而行。


    将至三月中旬,距离朝廷规定的剿匪期限仅剩半月有余。


    “七姑娘, 你要去青峰山吗?”黄涛架起牛车来又快又稳, 竟不比马车慢上几分。


    “不去, 我想先去趟茂县, 再回临川的侯府看看。”


    黄涛闻言笑道:“七姑娘, 您这可真是半点不急啊。”


    顾清澄也笑,没有再应。


    如江岚所言, 这几日的停留如在世外桃源,她与外界消息闭塞, 潜心养伤,在江岚的精心照料下, 向来苍白的上都有了几分血色。


    不过,即便是隔绝于此, 外界风云她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那臭名昭著的青城侯放火烧山,下落不明,迟迟不肯给涪州一个交代, 人人都在等她何时出面, 又如何收那剿匪的局。


    而另一桩大事,必是南靖主帅江钦白殁于雪崩, 南靖战局正值危急存亡之际,亟需一位定局之人。


    念及此, 她侧过脸看着江岚——此刻唯一能力挽南靖危局之人,不正端坐在自己身侧么?


    想也不用想,南靖皇室、战神殿诸长使,应是满世界地在寻他。


    说来倒也奇妙。


    天下人都在发了疯似的找寻他们二人, 他们却双双扮作寻常百姓,安安稳稳地坐在这晃晃悠悠的牛车之中。


    一个自边境而来,一个往敌国而去,竟是谁都不见半分焦急之色。


    “江岚?”顾清澄回首轻唤,却未得回应。


    待到她细看时,才发现他双目轻阖,竟是在这颠簸之中,安然睡去了。


    顾清澄垂眼,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轻轻覆上江岚的手,触到一片微凉。


    他大抵是太累了,这些时日她静心休养,他却始终忙前忙后,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只是,有一事一直悬在心中。


    她看着他胸前的伤口,眼神微黯,终是忍不住伸出指尖,试探着触碰。


    江岚眼睫轻颤,再睁开时,已是满眼的朦胧雾色。


    “小七。”他握住她探出的指尖,声音轻若呢喃,“在想什么?”


    她轻轻垂下手,问道:“再继续睡一会?”


    “不必。”江岚微微后靠。顾清澄别开眼,不经意瞥见他半阖的眼睑下,隐约透出的淡青脉络。


    于是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展臂,从后面环住江岚的腰身。


    江岚低头,水雾般的眼神里带了些犹疑的试探,指尖覆上她在腰间的手:“小七这是……”


    “想做什么?”


    察觉他嗓音渐哑,顾清澄手上力道不由重了几分:“过来,靠着我睡。”


    江岚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顺从地靠近了些。


    牛车缓缓颠簸着顾清澄感觉他的身体渐渐放松,将重量倚靠在她身上,眼睫又轻轻垂落。


    旁人若见,或许只当这是寻常眷侣的亲昵温存。


    可顾清澄心知,江岚却是不同。


    他便是星夜兼程来见她,也必要换一身齐整衣裳,向来清冷自持,从不容许自己有半分失态。


    更何况,此番是他执意相送,又怎会让她瞧见半分倦怠之态。


    思量间,耳畔江岚的呼吸渐趋平稳,她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自己膝上。


    过去的千百种疏离与对峙呼啸而过,只留下眼前来之不易的亲密无间。


    她抚过他的眉骨,忽地轻声问:“江岚。”


    “嗯……?”他似乎还有些意识,睡得极不踏实。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声音极轻,“成为战神殿宗主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江岚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再回应。


    顾清澄安静地低头,看着眼前人静默的神态,抿起了唇。


    ……


    后来几日,四人一路向东行去。


    这一路上,江岚与她真如寻常布衣百姓,携手走过山花烂漫处,漫步坊间酒肆间。只是愈往官道行去,沿途愈发荒凉萧索,极目远眺,唯见到满目疮痍。


    而更令她忧心的是,江岚无意识昏睡的次数在不经意地增多,时间也愈发绵长。


    他不主动提,她便也不问。


    车行颠簸间,两人依旧谈笑风生,江岚还向她透露了更多战神殿的隐秘——


    这是与第一楼分庭抗礼的组织,第一楼以“止戈”为旨,而战神殿则以“尚武”为纲。


    但更重要的,是战神殿真正创立的目的。


    实为争夺灭世至宝,世人谓之【神器】。


    南靖之所以从昊天王朝分裂,便是为了那所谓的【神器】。


    “其实有一点我始终不解,”顾清澄忆起当年她在北霖皇宫阅读的典籍,“既然昊天素来以’止戈‘为古训。”


    她顿了顿:“若是遵循古训,本当四海无兵戈,九洲享太平。


    “南靖何故分裂?难道仅仅是野心使然?”


    江岚凝望窗外荒芜原野,轻声道:“时值仲春,本该是播种时节。


    “你且看如今——”


    顾清澄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原野里只剩几块农田:“南北战事使然。若非数月鏖战,百姓此时当在田间陇头劳作。”


    江岚淡声道:“若我告诉你,前几年此地亦是如此,甚至更为荒芜呢?”


    顾清澄眉心微蹙,示意他继续。


    “过去的南靖便是如此。”他回头看她,


    “昊天国都深居北霖腹地,南靖诸州县地处偏远。所以,昊天帝王治下,向来疏于管辖。”


    “疏于管辖与这农田、止戈又有何关联?”她问。


    江岚应道:“’止戈‘之训延绵千年,早已融入昊天子民的血脉骨髓。


    “故而人人以和为贵,纵使遭遇不公,也从未起过抗争之念。”


    顾清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农为立国之本。你是说,昊天治下,南靖百姓即便被克扣粮种、强征良田,却始终逆来顺受?”


    “是。”江岚应道,“各地除官员外,更有第一楼的止戈使来坐镇。兵戈被认为不祥。百姓饥寒交迫,四处求告无门——”


    顾清澄下意识接上:“……直到他们将锄头举向了同类?”


    江岚点头。


    “后来他们发现,止戈不过是一张规训的废纸。”江岚指着陇间几块仍在生发的薄田,“你看,只有反抗,才有生机。”


    顾清澄看着那几块被插上秧苗的农田,思绪渐深。


    “今岁战事一起,官兵无暇顾及农田。反倒让这些边陲百姓得了喘息之机,在这无人问津处,偷种几亩活命的口粮。”江岚耐心解释道。


    顾清澄不言,深思中,她大抵能猜到后来事情的走向——


    南靖百姓发现,唯有反抗方能果腹。于是揭竿而起,在昊天与第一楼的长期镇压下,南靖先祖江洵舟暗中积蓄力量,终成气候,最终成功裂土分疆,自立为王。


    “那战神殿是什么时候的事?”


    江岚垂眼:“南靖立国不过两百年,在先帝立国之前便有了。”


    “如此说来……”顾清澄眸光一凝,“是他们选中了江洵舟?”


    “先帝也选择了他们。”江岚平和道,“战神殿在南靖扎根已久,最初皆是南靖奇人异士,乃是最早践行’尚武‘之道的那批人。”


    顾清澄点头:“我明白了,这是相互成就。”


    她话锋一转:“起初江洵舟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收服他们?”


    江岚温声道:“先帝与战神殿结了契。”


    “什么契?”顾清澄蹙眉。


    江岚望进她看似求知的眼眸,轻笑着点破:“……小七。”


    顾清澄眼波微转,面上依旧噙着浅淡笑意,心中却不由得暗忖,从此人口中套话实在劳心费神——


    战神殿崇武善战,区区一个白马令岂能令其俯首称臣?她本欲借机窥探宗主之位的代价,未料竟被他一眼洞穿心思。


    “最后一个问题,”她神色一肃,“那【神器】究竟为何物,值得战神殿倾尽全力争夺?”


    “我尚且不知。”江岚语气平静,“十五年前那场血战,便是因此而起,如今知晓内情者,不过寥寥数人。”


    他顿了顿,“我所知与你无异。只闻千年昊天以【神器】立国。”


    顾清澄随口接上:“得【神器】者,可得天下?”


    “是。”


    一阵风吹过,江岚与她对视时,眼里已是她习惯的清明。


    顾清澄漫不经心地笑着:“家国、天下、野心……你还真是,什么都同我说。”


    她对上江岚的眼睛:“唯独对自己,讳莫如深。”


    江岚看着她猫儿般明亮的眼睛,心尖一颤,未及反应,已被她勾着脖颈吻了上来。


    “小七……”他从未被她如此主动地深吻过,眼里的雾气盖过了暗色。


    她温柔地描摹着他的唇形,指尖一寸寸从微青的胡茬滑落到颈侧,带起一阵战栗。


    “江岚。”她的吻落在他唇畔的伤口上。


    “嗯?”他气息微乱,却仍追逐着她的唇齿,深而温柔地回应着。


    “去做你该做的。”


    他于薄雾中抬起眼睛,湿漉漉地对上她的,意识到了什么,所有未竟之言都被她吻得更深。


    “我不知你背负着什么。”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后脑,微微用力,倾身将他拥入怀中。


    “但我不愿你为我负重前行。”


    最后一句话落在他耳畔,气息轻若蝶栖。


    再抬眼时,江岚已在她怀中沉沉睡去,长睫安静地垂着,静默如聆听。


    顾清澄扶着他在车厢内以最舒服的姿势倚着,别开眼,却又忍不住倾身抱了抱他。


    一刹那涌起的酸涩,竟这短暂的相贴再度得以平复。


    牛车还在颠簸前行,她撩开车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江湖,夜雨,残灯。


    夜风渐起,已至北霖边境,天空下起绵绵的细雨。


    远处马蹄声渐响,有一黑衣人破雨而来,踏碎一地水光。


    “客官可要一壶温酒,暖暖身子?”


    荒芜的边陲城镇,唯有这破落驿馆的昏黄灯光亮着。


    驿馆的掌柜从柜台上惊醒,看见黑衣人取下斗笠,雨水洒落间,露出了清丽的面容——竟是个姑娘。


    顾清澄在窗边坐下:“酒就不必了,店里可有热馄饨?”


    掌柜堆起笑脸:“巧了,还剩最后一份,我去后厨给您下。”


    “再要间客房。”


    “好嘞!”


    ……


    粗瓷碗里的馄饨稀稀拉拉,没有葱花、蛋丝,甚至肉与油香都是寥寥。


    顾清澄却不在意,一口热汤入腹,这料峭的春寒才得以纾解几分。


    心里,却还有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在下。


    若是江岚醒来,怕是会怨她。


    那人个素来谨慎,唯独在她身侧才会卸下防备,可她偏偏在他情动之时封了他穴位,在他昏沉之际,独自跳车离去。


    她知道他的心意——他想陪她,或许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


    但她还是决意辜负他。


    第154章 鹊起(三) “臣妹……尚有用处。”……


    北霖皇宫。御书房。


    琳琅公主坐在下首, 一身淡黄色的长裙,满头金叶与南海珠点缀的牡丹发饰。她的面上,覆着一个金玉织就的捕梦网面具, 恰到好处地在右眼处用掐丝珐琅点缀了一尾凤羽。


    “皇兄。”琳琅望着顾明泽伏案的身影, 声音柔软似三月柳絮, “青城侯她……还未有消息吗?”


    她的声音是柔软的, 而表情却是平和的。


    顾明泽很满意她的平和。


    那日大婚, 新郎江步月高台落水后潜逃回国,满朝哗然。


    人人都以为琳琅公主会就此一蹶不振, 没想到她却从容地走下高台,仪态万方地与余下几位面首完成了大婚之礼。


    连她自己都未料到, 如此难堪的局面,她竟只用一炷香的时间, 就完成了自我消解。


    及笄大典上,她已失了一只眼睛, 丢尽颜面。


    大婚之日,她又失去了最心爱的男人。


    既已丢无可丢,那便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直到大婚结尾, 皇兄握着她的手, 与她并肩而立,观礼百官如潮水向她叩拜。她才终于明白, 她所有的荣耀、宠爱,都来自于一人——


    她的皇兄。顾明泽。


    他能弃顾清澄如敝履, 亦能捧她顾琳琅上青云。


    故而,纵使天下人冷眼相向又如何?


    只要皇兄的垂青仍在,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顾明泽仍在看着奏折,她也不急, 安静地坐在下首,等待着顾帝王的回复。


    穿堂风过,她发上金叶簌簌抖动,双环髻精巧漂亮。


    如今她身边虽不乏俊朗面首,驸马之位却始终空悬,是以她仍梳着少女发髻——未有正室,她便仍算待嫁之身。


    许久,顾明泽放下手中奏折:“琳琅很关心她?”


    琳琅笑了:“也不是,皇兄说过,大局为重。”


    “是么?”顾明泽忽地起身,龙袍的金光晃过她眼睛,“如今棋艺可有长进,陪朕下一局。”


    “是。”


    两人在棋盘边上坐下,黑白两子交错间,顾明泽的眼里浮现了极淡的笑意。


    “你刚来时。”他缓慢地把玩着手中黑子,“还是朕教你落子。”


    琳琅唇边抿出浅涡:“臣妹不敢懈怠,是以夜夜钻研,方有寸进。”


    “说罢。”顾明泽笑了,随手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掷,“今日前来,求的是什么?”


    琳琅闻言,再度敛衽施礼。


    “琳琅虽未有正宫驸马,也算得有半个家室。”


    她的声音柔而不弱:“臣妹斗胆,想同皇兄讨要一方封地。”


    顾明泽饶有兴味地抬眼:“何处?”


    琳琅将双手抬至额前,深深俯首:“……涪州。”


    顾明泽的动作一顿。


    御书房内一时静得出奇。


    帝王低下眼睛,没有动作,静待她继续陈情。


    “臣妹与青城侯相伴十五载。”她声音颤抖而坚定,“一则,她已无力完成皇兄交代的剿匪重任,二则,她在茂县走投无路,竟至烧山纵火,致民怨四起,三则,如今她生死不明,踪迹全无。”


    “涪州终究是皇兄的江山,琳琅虽是女流,但也愿尽绵薄之力。”


    她恳请道:“臣妹不忍见涪州遭此劫难,此举……权当了却与青城侯的姐妹情谊。”


    一席话,如婉转莺啼,她面色平和恳切,竟有了几分滴水不漏之意。


    她维持着俯首的动作,安静等待着。


    “过来。”


    帝王沉吟许久,戴着扳指的手无意识抚过膝头。


    琳琅抬眸,唇瓣轻抿,竟未起身,就这么膝行至顾明泽腿畔。


    发间金叶随动作簌簌作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清脆,像是一场精心计算过的讨好。


    顾明泽垂眸看她。


    少女穿着华贵公主的服制,戴着精致的面具,眉目却是温顺、平和,连呼吸都十分小心。


    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道透过这张脸,他究竟在看着谁。


    “皇兄……”


    琳琅温顺地垂下脖颈,任由帝王的掌心抚过她的发顶,发上南海珠摇曳着,一下,一下,与她的呼吸同频。


    良久,皇帝淡声道:


    “琳琅长大了,惯会替兄长分忧。”


    琳琅将头埋得更低,听见头顶传来不辨喜怒的嗓音:


    “涪州那边——你派人做了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茂县城外,顾清澄翻身下马,斗笠压得极低。


    她看见城门口架上了粥棚,稀稀拉拉地排了一长队的人。


    “你也是来领粥的?”看见顾清澄不分黑白地往前走,有人将她向后挤了挤,“后边儿排着队去。”


    穿过层层叠叠的队伍,顾清澄终于看见了茂县城外的告示。


    大意是说,战乱连月,民生多艰,青城侯祸乱封地,而琳琅公主心系百姓,特在涪州各郡县开棚施粥。


    “这施粥有多久了?”


    顾清澄挑了队伍里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娘搭话。


    “得有半个多月喽。”大娘打量了她一眼,“小姑娘,外地来的吧?”


    顾清澄迟疑着点头。


    “瞧你这身段,倒是很像告示里,人人都在寻的那个青城侯呢。”大娘压低声音道。


    顾清澄挑眉:“怎么,还有告示?”


    “山火没几日就贴出来了。”大娘凑近些,“ 寻到青城侯,赏千两白银呢。”


    顾清澄蹙眉:“这青城侯是朝廷下了文书,还是衙门定了罪?怎就悬赏捉人?”


    “这还要定罪?”大娘瞪大眼睛,“板上钉钉的事!咱们县几个老汉都说亲眼见过她!


    “还给她指过去山上的路。”


    顾清澄听着,想了想,知道那大娘说的,极有可能是之前她寻“石浸归”时问过的老衙役。


    “指个路就能定罪?”


    “那青城侯上山不过两日,”大娘拍着大腿,“整座山就轰隆塌了!埋了多少条人命啊!”


    “那茂县的那帮兵匪呢?”


    “他们虽说是兵匪!”大娘摇头叹息着,“可为了救火,全都折在里头了……”


    顾清澄煞有其事地点头:“这么说,这青城侯是比兵匪还要可恨些?”


    “那可不!”大娘狠狠啐了一口,“兵匪抢钱,她要命!”


    一嗓子引得粥棚前骚动起来。排队领粥的灾民们纷纷围拢,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激动处,人人莫不要添上三口唾沫。


    “都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怎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是啊,琳琅公主不仅为我等施粥,听说连嫁妆银子都贴补出来了,给咱们发棉衣呢。”


    “就连那悬赏的钱,也是她出的!”


    人群顿时嗡嗡作响,有个老秀才摇摇头:“枉我读圣贤书!当初竟跟着嘲笑公主大婚失仪……倒是我等狭隘了。”


    “如今看来,倒是个可怜人。”


    “是啊,你们见过她戴的那个金网子没有?”有个妇人比划道,“听说是大典上为了救驾才伤着的。”


    顾清澄冷眼旁观地听着,扭头看见了那个当初她请吃酒的老衙役,嗓门极大:“青城侯火烧荒山不过几日,公主府的体恤就来了!”


    “听说她与青城侯交好,此番是替那没良心的收拾烂摊子啊……”。


    抚摸着她发顶的那只手缓缓停滞。


    琳琅蓦地抬头,对上了帝王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陛下……”


    她的喉头忽地发紧,这一刹那,十余年宫女生涯刻进骨子里的怯意翻涌而上。她怔怔望着那双能映出人心的眼睛,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叫皇兄。”


    顾明泽唇角噙着淡笑,掌心重新覆上她的发顶,“既然敢做……”


    他随意地捻起她发间南海珠:“又何必畏首畏尾?”


    “皇兄……”


    她感受着帝王漫不经心地把玩那枚珠子,如同把玩着自己的心。


    稍有不慎,那枚珠子就会被他捏得粉碎。


    她努力平定下声音:“臣妹此番,从私库中拨了银子去涪州赈灾。”


    殿内沉香缭绕,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青城侯过往的手腕……”她斟酌着字句,“臣妹学不来。


    “但臣妹胜在一片真心,只求泽被百姓,问心无愧。”


    她慢慢稳住了声线:“想来于皇兄江山而言,也并无大碍。”


    “这才斗胆一试,未敢惊动圣听,还望皇兄……恕罪。”


    这这些话说完,琳琅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膝行着抽离了帝王身畔,再度俯跪。


    顾明泽淡淡睨着她:“琳琅在怕朕?”


    “臣妹不敢。”


    良久,顾明泽才缓声道:“做得很好。”


    琳琅心头刚松半分,却见一道奏折凌空掷落,堪堪停在她裙边。


    “不过。”顾明泽有些温和地看着她,“恐怕你要失望了。”


    琳琅一惊,颤着手打开——


    赫然是镇北王转呈的,魏延为青城侯击杀南靖主帅江钦白请功的折子。


    “她……”


    琳琅的指尖轻颤着,方才勉强稳住的声线又乱了方寸。


    那人非但未死,反倒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由定远军名正言顺地呈报上来,军功加身,依律当重赏。


    顾明泽支颐,俯身看着她:“朕可以为琳琅公主重新择一个封地,兖州如何?”


    “比她的更大,更富庶,离朕……也更近些。”


    琳琅将折子抱在怀中,听着帝王看似关怀的语气,贝齿在唇上咬出一道浅痕。


    “臣妹无德无能,怎敢受比军功加身的青城侯更加富庶的封地?”


    她忽地抬头,凝视着顾明泽的眼睛,鼓足了勇气道:“不若陛下将兖州赐予青城侯。”


    她一字一句:“涪州百姓如今与她离心离德,若由臣妹施以怀柔之政,定能重获民心。


    “请陛下相信,臣妹……尚有用处。”


    顾明泽看着她眼里灼灼的目光,对这个妹妹的心思已然明悉。


    也好。


    他思忖着,缓声道:“那便再予你些时日。”


    “若她此番剿匪不成,琳琅也正好,顺水推舟。”


    琳琅闻言,将那奏折小心收好,重新递到帝王身前,微微抬眸:


    “臣妹,叩谢陛下恩德。”。


    茂县城内,讨伐之声此起彼伏,字字诛心。


    顾清澄静静立于人群之中,耳畔是潮水般的议论声,却平静地发现,她的心境,与来时已然不同了。


    彼时她满身伤痕,郁结于心,旁人的只言片语皆能伤她至深,甚至因此与江岚渐生嫌隙。


    她回忆起那日杏花林中,她借着酒意,在江岚肩头泪落如雨,将满腹的软弱、怨怼与猜疑尽数倾泻于他。


    他却只是沉默地,一层层吻去泪痕,将她那些破碎的情绪细细包好。


    而后不容抗拒地,闯入了她紧闭的世界。


    时间被一只手快速地拉长,加速。


    此刻,茂县城门下,她立于千夫所指之中,她忽然明白——


    她的世界,原是那般晦暗。


    晦暗到独行已久,始终不见天光,任谁都能在暗处予她一刀。唯有证明自己尚有用处,才能在这世间求得方寸容身之地。


    却又如此狭小。


    狭小到只需一人真心,便足以照亮所有刺骨的阴霾。


    春寒料峭,城门的粥铺还在冒着热气。


    顾清澄凝视着墙上冰冷的告示,心仍是一座孤岛,却已被一汪温泉环绕。


    柔软,安宁,从此刀枪不入。


    她忽然明白了。江岚执意相送时,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是对这一路明枪暗箭的了然。


    他怕她独行难支,怕她重陷旧日阴霾。


    但此刻,已不必了。


    她的孤岛之上,早已亮起属于他的灯。


    顾清澄挑起眉,认真地握住大娘的袖口:


    “您方才说,公主悬赏多少?”


    第155章 鹊起(四) 大善人。


    琳琅静坐至真苑内, 眸光落在空荡的案几上,久久不语。


    “公主在思虑什么?”


    身侧,郭尚仪小心翼翼地奉着茶——自那日激怒公主, 被顾明泽剜去右眼后, 她已无处容身, 最终只得跪回至真苑门前, 成了琳琅的心腹。


    琳琅轻轻摇头, 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不懂。”


    皇兄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只要顾清澄剿匪失利,涪州必生民怨。届时她只需徐徐图之, 便能顺水推舟将那块封地收入囊中。


    涪州…涪州…


    她始终想不通,顾清澄为何独独相中这块贫瘠之地, 但既然选了,其中必然有其看中的东西。


    而这, 正是是她必须要得到涪州的理由。


    顾清澄,已从她这里夺走太多太多。


    坊间皆传大婚之日, 南靖四殿下掳走了青城侯,可她却心知肚明,江步月的一颗心, 早已被顾清澄占得满满当当。


    她还听说, 当初及笄大典上,他为了顾清澄, 竟然连命都能舍、连经年的筹划都甘愿付诸东流。


    这不公平……


    明明她才是公主,却要活成顾清澄的影子, 连生辰过的都是她的。


    这一次,她必须要从顾清澄手中扳回一局,把其在意的东西夺到自己手中。


    她要让皇兄亲眼看着,她也有能力, 有手腕,也是有用之人。


    而今局势明朗,天时地利皆在她手,她几乎不需要费力,就已胜券在握。


    纵有死人复生这般变故,她只需确保顾清澄手中无兵,剿匪失利,便能令其功败垂成。


    只是……


    她无意识地接过郭尚仪手中的茶水,金匙轻轻搅动着。


    “臣妾斗胆,”郭尚仪俯身恭谨道,“听闻公主近来在涪州各县广施恩惠,可是……与那青城侯有关?”


    金钥微微一顿,琳琅没说话。


    郭尚仪见猜中了主子的心思,声音愈发轻:“臣妾在宫外尚有些人手。


    “公主若不方便出宫,不放交给臣妾去办。”


    琳琅听着,慢慢蹙起了眉。


    是啊,她堂堂公主,怎的连出宫都成了难事?。


    顾清澄打马入了茂县。


    她之所以还要再来茂县一趟,只为一事,便是将舒羽之事彻底摸清。


    其实所有的脉络都已然明朗,无论是石浸归,还是茂县矿山里的证据,还是化名舒羽的苏语其人,来龙去脉皆已清晰。


    可是。


    这本该深埋茂县的秘密,究竟是如何被人察觉,又精心设计着,递到了她手中?


    她在无人处再次查看了油纸包——


    其中既有从茂县到州府涉案官员的往来密函,也有矿工们入矿时暗中记录的所有同伴的名册。


    指尖掠过一个个牵连其中的官员姓名,其间金钱与权势交织的暗网,已然清晰浮现。


    这何止是震动涪州的铁证,若将此网尽数揭开,只怕半个北霖官场都要地动山摇。


    如此致命的证据,辗转经年,伏线千里,最终竟精准落入了她的手中。


    这绝非巧合。


    这些日子,她循着初至茂县时的线索细细追查,却还是寻不到半点他人留下的痕迹。


    一切就如命中注定般,那个叫苏语的少女永远留在了茂县的黄土之下。


    而“舒羽”却凭空到了京城,并由她活出了一番天地。


    若是苏语泉下有知,或许也会有几分欣慰。


    可——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若是从舒羽之事追溯回去,这绵延千里的草蛇灰线,难道……早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那执棋人就已在暗中布局?


    她在暗处沉吟着,看着远处寻人的告示前,自己的小像草草地贴着,她与画像四目相对。


    一阵风吹过,那画像终于落到她脚前。


    她低下头,捡起来,神色晦暗难明。


    是了,眼下人人都还在找她,想来还在观望她如何交代青峰山剿匪一事。


    过去她或许还在乎外人如何看她,真心诚意地为此担忧过。


    可如今,她心中早已换了天地。那油纸包里浸透的血泪,阳城里仍在苦难中挣扎的女子,才是她真正要了结的因果。


    远处,施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叩谢琳琅公主”的欢呼声在街巷间回荡。


    她低头看着画像上“悬赏一千两”的字样,嘴角微扬。


    终于,她抬步,走出了阴影。


    “此乃何物?”顾清澄看着喝了粥的诸人簇拥在告示前,争先恐后地比划着什么。


    “万民请愿书!”


    一位老者抹着嘴嘿嘿一笑:“只要在这上面留名,明儿还有粥喝。”


    “请什么愿?”


    老者明知故问般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请青城侯离开涪州封地,另择他处。”


    “各处都有这样的请愿书?”


    “涪州百姓如今都盼着三月末呢。”


    老者向皇城方向一揖:“我等受琳琅公主恩泽,自然盼着她来庇佑。”


    “是啊,没想到琳琅公主这般阔绰……”


    老者挠了挠耳背的耳朵:“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清澄笑意盈盈,“我是说她真是个大善人。”


    “那可不嘛!”


    顾清澄用力点头,认真问:“您可知这悬赏银子何处领啊?”


    老者白了她一眼:“自然是设在城东的赈济衙门”


    “怎么?你想冒领赏银?


    他上下打量着,又回头看了看告示,发现眼前此女似乎和那画像真有几分神似。


    于是,他眯起眼睛警告道:


    “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顾清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就、就是想去碰碰运气……”。


    “公主。”郭尚仪递来账本,“这是这个月的账目,您已往涪州贴了两万两白银……”


    她试探着问:“咱们根基尚浅,是不是、该稍微节俭些?”


    琳琅接过账本,左眼迎着窗外透进的日光细细端详:“才七日工夫,怎就耗去这许多?”


    郭尚仪稳声道:“涪州虽小,却也辖三十一县。这般广施粥米、遍赠寒衣,按着时日与规模算来,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琳琅垂下眼,轻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四,已是三月中。”


    琳琅抿了抿唇:“左右不过半月了,各县的请愿书可已签妥了?”


    郭尚仪微笑道:“回禀公主,已近半数。”


    琳琅长睫微颤,吐出一缕如释重负的气息:“那便值得。”


    左眼闪过一丝决断:“传令下去,各县的开支削减三成。待到月底……便都好了。”


    郭尚仪屈膝领命,却又迟疑着直起身:“公主明鉴,臣妾斗胆进言,若要万事妥当,单凭民意恐怕……”


    琳琅沉吟不语,微微颔首,她又何尝不知?


    只是她久居深宫之中,信息闭塞,手中更无可用之人,如何去染指那兵权的调度?


    郭尚仪看出了她眼底的犹疑,稍稍退开道:“公主,臣妾倒想起一人可用。”


    琳琅侧目看她:“谁?”


    “端静太妃。”郭尚仪微笑道,“虽说先前因浊水庭一事,公主为陈公公之死与她生了嫌隙。”


    她迎着琳琅探究的目光,平和道:“可她终究是镇北王的长姐。”


    琳琅蹙起眉:“这和镇北王又有何干系?”


    郭尚仪温声道:“公主您想,若是青城侯剿匪,无兵可用,她会去找谁借兵?”


    “定远军……”琳琅喃喃着,“离边境最近。”


    “可是定远军凭什么借给她?”琳琅凝视着郭尚仪,继续问道。


    郭尚仪从容整袖:“公主莫非忘了?


    “镇北王世子贺珩,对这位青城侯可是情根深种。”


    “如今青城侯东窗事发,世子爷也恰巧不知所踪。”


    郭尚仪点破其中关窍:“您说,此时此刻……他会在何处?


    “他可是曾经敢枪指圣上的人。”仿佛怕琳琅意识不到,郭尚仪又补充了一句,“您说,若为了助她,这位世子又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举?”


    琳琅闻言,静静坐着,竟没说话。


    “公主?”


    郭尚仪稍有不解,凑近看时,竟发现琳琅红了眼眶。


    “奴婢失言!”郭尚仪心中一惊,慌忙俯跪在地。


    “无妨,”只是须臾,琳琅便调整好了所有情绪,轻抚过右眼上的面具,“你说得对。”


    “莫说是借兵,”她语气极淡,如局外人般点评着,“便是替她披挂上阵,也未可知。


    郭尚仪颔首,为琳琅添上茶水。


    琳琅从容抿茶,这茶烫得她嘴唇微痛,却烫得刚刚好。


    方才那一瞬,心底涌上的的情绪几乎将她灭顶,唯有这真实的疼痛与困境,才能让她堪堪维持平和。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冒牌货,竟能让这么多人为她心甘情愿付出,贺珩是,江步月亦是。


    她闭目凝息,待茶香沁入肺腑,才缓缓道:“你是想借太妃之口,先一步说动镇北王?”


    “可我们拿什么作筹码?”


    郭尚仪微微一笑:“巧得很……”


    她笑着,俯身凑向公主耳语。


    “臣妾这里,恰好握着些秘密。”。


    茂县。


    临时搭就的赈灾衙门前,人声鼎沸。


    “领粥去城门签字,先签再领,别在这儿杵着!”长桌上,被委派赈灾的衙役打着哈欠,没好气道。


    见来人没有说话,衙役抬头,打量了着她身上单薄的黑衣:“领棉衣?”


    “规矩一样!去城中,先签再领。”他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没事别来烦我。”


    见那人还没走,衙役终于烦了:“滚远点儿,没看天阴得紧,这点儿光都挡着了。”


    顾清澄清了清嗓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我想问问……”


    她犹豫着从怀中掏出那张悬赏令:“这一千两银子,当真作数?”


    衙役终于抬眼看她,嗤笑一声:“琳琅公主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每日来碰运气的蠢货络绎不绝,他早已不胜其烦,随手拍开案上的漆盒:“瞧见没?”


    盒子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银票。


    他啪地合上盒盖,歪着嘴往右侧一撇——


    漆盒旁,赫然横着一柄一掌宽的刑杖。


    “领赏的往左,找打的往右。”


    “这下看明白没?”他懒洋洋地将手支在刑杖上,“想清楚了再放屁。”


    “看明白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只素手按在了漆盒之上。


    “替我谢过公主。”


    衙役一惊,正要暴起,忽地看见那黑衣女子取下了斗笠,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那眉眼,那神态……


    他忽地浑身剧颤,一把抄起了桌上的悬赏令。


    第156章 鹊起(五) 平阳军的大将军。


    “你、你是!”


    “青青城侯……!!!”


    衙役双腿一软, 整个人几乎瘫在案几上,声音抖得不成调,“你怎么还活着!”


    这不对啊!


    当初派活儿的时候, 只说让他坐着装样子, 没说真有青城侯找上门啊!


    这一声惊呼, 如同冷水溅入沸油,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这就是青城侯?”


    “是她!是她!”


    曾经见过她的老衙役伸着脖子, 颤巍巍地指着她:“就是此人!千真万确!”


    衙役手足无措,慌乱中抄起刑杖防身, 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啊!给我拿下她!”


    顾清澄抬起无害的眼睛,只轻轻抬起一根手指, 就抵住了即将砸下的刑杖。


    “你,拿我?”


    她眨眨眼, 认真问道:


    “有圣旨吗?”


    “有文书吗?”


    “有罪名吗?”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漆盒,将银票揣进自己怀里:“以下犯上?”


    “嗯?”


    而此刻, 一旁围观的百姓早已炸开了锅,奔走相告着:


    “魔头现身了!妖女现身啦!”


    “青城侯来索命啦!快抓住她!!”


    顾清澄蹙起眉头,冷眼看着纷攘的众人:“琳琅公主的文书上说与本侯交好, 姐妹一场, 不过是担忧本侯下落,这才悬赏寻人。”


    “几时说过要抓本侯?”


    “谁人想抓本侯?”


    她的声线变得淡而冷, 在众人虎视眈眈的围困中,她不动声色地将银票在怀中按得实在了些。


    她缓缓走出人群, 看着那曾经指认自己的老衙役:


    “是你吗?”


    老衙役腿一软,忙退后几步:“非也非也……”


    “我听听,你说本侯什么来着?”她轻轻拎住了老衙役的领口,“放火烧山?”


    “亲眼见过了?”她轻声问, “还是当初那几粒花生米给你哄醉了?”


    老衙役被他这么一拎,双脚都离了地,满脸青红:“没……没见过……”


    见他渐渐喘不上气,顾清澄才放了他的脖颈,眸光一转,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你?”


    “不、不是我……”


    不过三言两语间,方才还叫嚣不休的百姓已步步后退,先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不是你还能是谁!”


    尽管人群散开,有个妇人依旧声嘶力竭道,“自打你青城侯来了涪州,就没有过好事!”


    “出了山火也就罢了!这仗也没停过!”妇人越说越激动,“你这个侯君,给涪州带来过什么吗?琳琅公主给我们施粥布衣,可你呢!


    “你只会带来火!带来打不完的仗!


    “别说了许婶儿,”有人从后面拉住她衣角,“小心她……”


    这青城侯若真如传言般狠辣,想要碾死个村妇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我怕什么?”那许婶忽地激动起来,“我家许真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我有什么好怕!”


    “我怕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许婶被众百姓拉扯着,却扔不依不饶地向前挤着,“烧自家人的山,长敌国人威风!”


    “全涪州的人都在说,你为了给敌军开路,一把火烧了咱们的山,烧死了咱们守山的兵!”


    “你就是个灾星!是个活生生的祸害……你还有脸出来!”那许婶的声音愈发凄厉,分明是担惊受怕了许久才有的颤抖与愤怒,


    “我家许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败类!”


    茂县毗邻边境,自战事初起便已十室九空。如今城中尽是些老弱妇孺,这场突如其来的山火,无异于再抽去了这座城的半条性命。


    百姓们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而传言中,这放火烧山的,竟是本该庇护他们的封地王侯放的。


    他们无依无靠,唯一能做的,只有恨她,怨她。


    于是,顾清澄轻轻叹了口气。


    目光下落时,她看见许婶脚上那双破洞的布鞋,鞋帮沾满泥浆。


    她缓缓走到了许婶面前。


    “你家男人是许真?”


    “怎、怎么!”


    当阴影笼罩下来时,许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听见头顶的青城侯温声道:


    “本侯见过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许婶猛地抬头。


    顾清澄想起矿山里许真那决绝赴死的一跪,终是未再多言。


    只从怀里取出方才的银票,又添了些,放到许婶手心:


    “去买双新鞋吧。”


    ……


    言罢,她飞身上马,越过人群,一路流星飒沓,向着州府临川的方向疾驰而去……


    青城侯在茂县现身的消息,比她刺杀五皇子的军功传开得更早些。


    人人都以为她死了,她却浑不在意,就这样施施然地出现在茂县街头。


    听说,还塞了些银票给街头百姓。


    可惜,这终究挽回不了她早已倾颓的民心。


    万民请愿书一封接一封签好,悬赏令一张接一张被揭下。


    信笺、小像、银票,各式各样的纸张如雪片纷飞,在整个涪州的街巷漫天飘散……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南靖东宫,琼楼玉宇之巅,江岚极目远眺,一身白衣寂寞如雪。


    直到信鸽振羽,携着北霖的尘嚣落在他指尖,那满身的霜雪才裂开一丝缝隙。


    风拂起他漆黑的发,素白衣袂翻飞时,整个人似乎都要化风而去。


    唯有信鸽送来的这寸心绪,如一线细绳,将这孤影系在人间。


    他低下头,凝视着腕间逐渐显露的赤色纹路,神情淡漠如冰封。


    “殿下。”侍从跪伏在珠帘外,“陛下召您商议前线军务。”


    他轻轻垂下了衣袖,温声应道:“知道了。”


    ……


    城春草木深。


    “恩公!”接到消息时,秦棋画正在手脚并用地向屋檐上爬着,“你接到消息了吗——”


    她从屋檐上探出头往下看,忽地呼吸一滞。


    朗朗明月下,少年以玉冠束发,一袭红衣烈烈如火,衣袂迎风而起,宛若朱雀振翅。


    那双惯常慵懒的桃花眼此刻映着漫天清辉,灼灼如星。


    这么久了,从他风尘仆仆赶到阳城来,她第一次见恩公穿红衣。


    “你……你你你你你。”


    秦棋画张着嘴,半晌才找回声音:“我早跟顾姐姐说过,你穿红衣定是绝代风华!”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贺珩朗声一笑,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臭丫头,你管我是谁!还不快滚下来训练!”


    “你定是偷听了我说你穿红的好看,才这般打扮!”秦棋画扒着屋檐不肯松手,


    “是不是要丢下我一个人去见顾姐姐!”


    “不下来?”


    贺珩剑眉一挑,也不恼,双臂闲闲地环在胸前:“那好,这剿匪大将军的位置,我就封给杜盼了。”


    说完,他就转身向村内走去,高束的马尾在月光下荡出左右晃着,摇出愉悦的弧度。


    “喂——!”


    “不行!”


    秦棋画一跺脚,就从屋檐上跳下:“杜盼她没我跑得快啊!!”


    贺珩故意放慢了脚步,才看见秦棋画像头小牛犊一样,一个急刹,停在自己面前。


    “干嘛,方才不是嚷着要休息吗?”


    贺珩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眉梢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不休息了!”秦棋画气喘吁吁,“顾姐姐回来了!真、真得剿匪!”


    她猛地攥紧拳头:“我们平阳军定要助她一臂之力!”


    贺珩这才抚了抚她的发顶:“我都快忘了,你今年多大?”


    “我十四了!”


    贺珩抱着手臂往村里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那你还是不能当大将军。”


    “为什么?”


    “小丫头片子,及笄礼都没行呢”


    “喂!”她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及笄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当的是将军,又不是新娘子!”


    一人前行一人追赶了许久,贺珩才回到村中平阳军的女孩子们集聚的位置,抬起了头。


    春日放晴,乌云拨散,明月朗朗。


    他心情很好,但也不算好。


    “你知道什么是军队吗?”


    “我知道啊!”秦棋画冷冷道,“我们家一本族谱上的男儿尽数应征从军。凭啥我就不行!”


    贺珩摇摇头:“跟男女没有关系,和应征也无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


    “生死。”贺珩低下眼睛道。


    秦棋画挠了挠鸡窝头,没听懂。


    “为所爱者生,为所爱者死。”


    “你别扯这些爱啊死的,你就告诉我,凭啥我不行!”秦棋画急得直跺脚,


    “我发誓以后天天加练!练枪!练剑!练到双手起茧也不停!”


    贺珩凝视着月亮:“她既归来,若是无路可走,或许平阳军便是她唯一的退路。”


    “啥意思,”秦棋画歪着头,“恩公你当初来时不就说,平阳军不能只是个空架子。为了剿匪,才带着俺们操练的吗。”


    银辉落满贺珩肩头,少年人的眼里闪着月光——


    她出事后,他只身来到阳城,寻了杜盼等人。


    不为别的,是为等她,也为赎罪。


    昔日她留在阳城的这些姑娘们,只识得当年葬身阳城的舒羽先生,却不知舒羽已是如今的青城侯。


    而秦棋画只认得青城侯,亦不知他贺珩原是镇北王世子。


    他便两头周旋:让杜盼掩下世子身份,教秦棋画莫提与青城侯的渊源。借着姑娘们往日对他的信任,在知知们的帮助下,终是重组了这支平阳军。


    重组的由头是“剿匪”,而他贺珩却心知肚明:


    若她当真不在了,这世上再无人护得住这些姑娘。可这些姑娘们的遭遇,他自身难辞其咎。


    往事沉沦不堪省,过去他天真懵懂,无意酿成大错。如今她恨也好,不恨也罢,他自知问心有愧,这一生怕也难赎。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护好这份牵挂。


    最好能长驻阳城守护,但若他日自己也不在了,至少要让她们有自保的本事和勇气。


    于是阳城的村落里,真就有了一支晨钟未响便列阵操练的女子军。


    白日里,贺珩亲自督导排兵列阵,入夜后,楚小小领着读书识字。


    起初,村人嗤笑她们饭都吃不饱,还摆弄这些花架子,背后指指点点不绝。


    可平阳女学的姑娘们,曾经在京城的朱雀大街里读过书,哪里会怕这些人的闲言碎语?


    她们本就是在这些蜚短流长里长起来的。


    渐渐地,一月有余,那些质疑的声音便消隐在晨起的操练声中。


    如今,这百来号人,倒还真有了几分军队的样子。


    但贺珩明白,当年她为护这群姑娘,曾独自一人拦阳城城门之下,杀尽了所有人。


    这样的她,又怎会真让平阳军的姑娘们涉险?


    “喂喂喂!”


    “恩公说话!”


    秦棋画急得跳了起来,鸡窝头扰乱了贺珩的思绪。


    “我说!”贺珩一把将她按下去,沉声道,“剿匪会死人!”


    秦棋画抬起头,看着贺珩漂亮的眼睛,懵懂道:“啊?那不死人那剿什么匪?”


    “我是说——”贺珩一字一顿,“死的可能不是匪,是你!”


    秦棋画满脸天真:“是啊,我知道啊。”


    贺珩一怔,松开她:“你还小,不能去。”


    “嗨——”秦棋画长吁了一口气,轻松道,“还以为恩公嫌我没本事呢,就这啊。”


    “没有顾姐姐,我早就没了。”秦棋画歪着脑袋,“能明白?”


    “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贺珩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板起了脸:“你不懂。”


    “我懂!”


    “我怎么不懂!”


    “你方才说,什么为所爱者生啊死啊的,”秦棋画也抬头看月亮,“我也懂了!”


    “小屁孩懂什么!”贺珩蹙着眉头,抱臂挡在她面前。


    “顾姐姐还活着,我特高兴。”秦棋画的眼睛亮亮的,“这就是生吧?”


    “要是为了她生,让我赴死。”她朗声道,“又有何妨——!”


    明月之下,她素来扮成男装的脏兮兮小脸,此刻也清透得动人。


    贺珩被她这番话震得心头剧颤,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终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她一记爆栗:“你懂个屁。


    “她绝不会让你送命!”


    说罢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提溜小鸡崽似的:“跟你楚姐姐念书去,少在这胡扯!”


    月华如水。


    送走秦棋画后,贺珩这才一个人看着月亮。


    他的月亮,终于回来了。


    而那月亮四周,分明是层层的乌云,压抑着,时刻要将月光吞没……


    “你是说她连着跑了十个县,揭了十张悬赏令?”琳琅指尖一顿,账册“啪”地合上,


    “她怎么做到的?”


    郭尚仪沉声:“消息刚传开,她便已策马直奔州府。”


    “她与咱们的信使同路,却比他们更快一步。”


    “更快一步?”琳琅抬头,语气陡然拔高,


    “快得能让她连揭十榜,白白卷走一万两银子?”


    “废物!”


    她随手将账册掷在地上,发间南海珠坠微微晃动。


    郭尚仪见状,慌忙俯首捡起账本:“公主息怒。”


    “左右不过是让她多得了些身外之物。”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还是要看大局啊!”


    她将账本高举过头顶:“端静太妃已然应允,愿亲自去信,劝阻镇北王按兵不动。”


    “她说,唯一的条件,便是公主夺得涪州之后,允她差人去阳城。”


    琳琅闻言,这才面色稍霁,俯身接过账本:“阳城?”


    “那穷乡僻壤有何用处?”


    “她不要银钱?”


    郭尚仪躬身一礼,温声答道:“端静太妃素来仁厚。”


    “太妃说,与公主素无嫌隙,自不愿与您为难。”


    “只要届时公主治下,”她略一沉吟,“对阳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好。”——


    作者有话说:前面说过,第三卷 已经到转折,看见评论区猜出来了,我有在慢慢收线,前面分散的剧情会收束到一起。


    故事已到最后三分之一,字数10万往上,不好随便估计,我就不乱拍了。


    这周依旧是双休,本来是想加把劲多写点的,是怕太着急推进会把剧情写崩,所以还是再斟酌梳理一下。


    后面理顺些,应该会多更。(你们知道的我有时候也是很能写的[可怜])


    还是关注剧情本身吧!只是忍不住感慨一下,60万字了,真的真的很感谢追到现在的读者,愿意相信一个没有完本经验的小作者的故事,每个读者我都记得,真的,没有你们就没有坚持到现在的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57章 鹊起(六) 猜不透。


    御书房内, 瑞脑消金兽。


    顾明泽独自坐在棋盘之前,手中拈着一枚棋子,细细琢磨着。


    奉春站在帝王身侧, 轻声道:“陛下, 宋洛来报。”


    顾明泽淡声道:“如何?她终究调了江步月那三千影卫?”


    奉春垂首:“不曾。”


    “宋洛说, 青城侯谨慎得紧, 断然不会动用与敌国皇子直接关联的势力。”


    见顾明泽眉头微微蹙起, 奉春忙道:“不过,宋洛托奴才向陛下转交这个。”


    顾明泽视线落在奉春处, 见他手捧一封密信,白纸黑字, 草草写就。


    他伸手接过,细看其上字迹, 竟是十分熟悉,分明是她亲笔。


    “恳请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他低声念出, 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联络镇北王,借一支定远军去青峰山剿匪?”


    奉春唇角泛起微笑:“恭喜陛下, 一箭双雕之计已成。”


    顾明泽面上未有多动作, 却还是淡然问道:“此话何解?”


    奉春恭谨道:“这一来,青城侯的剿匪之计定然落空。”


    他微笑接道:“琳琅公主惯会替陛下分忧, 她已请端静太妃修书镇北王,令其按兵不动。陛下以为, 镇北王会卖一个无依无靠的侯君面子,还是听其长姐的叮嘱?”


    “二来呢,”他目光落在顾明泽手中的信笺之上,“此信一落, 无论是镇北王,还是青城侯,其通敌之事……都有了依凭。”


    奉春再揖道:“恰逢南靖主将已死,边境战事大捷,正是天赐良机。”


    “镇北王……”他顿了顿,收声道,“已非不可或缺。”


    这话说完,奉春立刻匍匐在地,不敢再抬头窥探龙颜。


    龙涎香淡淡飘散着,御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奉春此刻也惊觉,自己方才所言太过直白,竟敢将帝王的心思揣测分明,摊在了明面之上。


    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他听见头顶传来帝王极冷的声线。


    “滚下去,领三十杖。”


    “奴、奴才叩谢陛下恩德……”奉春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御书房。


    宫外很快传来杖责的闷响,顾明泽这才微微阖上眼睛,用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不知为何,明明局势尽在掌控,他心底却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了些?


    边境战事胶着数月,如火如荼,无论是镇北王所辖之游牧区,还是毗邻边境的陵州、涪州、雍州数州,均已是山穷水尽之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农田荒废,十室九空。


    而今,这倾尽举国之力的战役,竟因她刺杀敌国主将成功,便将这战争的天平轻而易举地拨向了自己这边?


    顾清澄,顾清澄……


    他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朱笔却不自觉地在宣纸上勾画着。


    第一笔,划去了附近数州的驻兵,没有州官会无缘无故为青城侯铤而走险,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第二笔,划去了宋洛联络的三千影卫,江步月的旧部,她若敢动,正好借谋逆之名一网打尽。


    第三笔,划去了边境的定远军……


    而后勾勾画画,他划去了宣武军,平南军、贺珩、江步月……她所有的路与可能。


    笔走龙蛇间,棋局已定,这场剿匪之局,她合该无路可走。


    剿匪失败,便不得不退出涪州,纵然她有刺杀主将的军功,可涪州的民心早已无可挽回,届时她孤身一人,天下之大,再难有她入主立锥之地。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她逼入绝境,即使军功加身,却也寸步难行。


    思绪沉浮间,白宣之上已是墨迹纵横。顾明泽随手将其掷入香炉,看着火舌瞬间吞噬了满纸算计,他阖上双目,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竟连他也开始猜不透,她究竟在谋划什么了。


    这般危险之人,他又岂能容她羽翼渐丰?。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三月下旬。


    顾清澄回到临川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府邸,任凭州官拜谒,百姓叩门,始终一人独居,闭门不出。


    其间宋洛数次造访,问及是否要动用江步月留下的三千影卫,她只是淡淡摇头,竟似甘愿困守这绝境之中。


    有人说,路上见过青城侯几面,形容枯槁,形销骨立,早已没了当初的心气儿。


    有人摇头叹息,只道其咎由自取,入主涪州时锋芒太露,终至得罪了所有大人,步步自困,作茧自缚。


    与此同时,琳琅公主的仁德之名已经传遍了涪州,一座座粥棚下抬起的,是一张张感激涕零的脸。


    整个涪州三十一县,半数已然签好了万民请愿书。


    签的最多的是茂县,签的最少的,是阳城。


    但无论如何,请愿书已过半,民心既失,琳琅公主入主涪州已成定局。


    青城侯大势已去,纵有通天之能,亦难挽狂澜。


    所有人都在等着三月过去,看那昔日风光无限的青城侯,如何在这局中黯然离场……


    三月二十一。


    距离剿匪之期只剩最后九日。


    草木深深,临川城的春日却压着一层化不开的霾。


    这日晨,偏僻的青城侯府里,施施然走出了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


    它肌理分明,身形矫健,那如火般的毛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格外夺目,竟成了这座昏沉城池里唯一鲜活的亮色。


    若是秦棋画在此,便一眼能认出,这正是名驹赤练。


    顾清澄骑在赤练身上,贴着马耳和它讲述了这一路来她的见闻。


    当提及她一人一马跨越了定远军营的层层封锁时,赤练摇头摆尾,多有不忿。


    当她提及坐着牛车回到北霖时,赤练打了个响鼻,以示嘲讽。


    最后,当她提到,这一路自涪州各县揭榜,一张一千两,却因不是赤练的脚力而少赚了五千两时,赤练骤然停步,双耳低垂,鼻息粗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委屈模样。


    于是她不得不轻抚着赤练的鬃毛,好声好气地向它承诺,明日必有亲自握草的优待,赤练这才夹着尾巴,勉强走了几步。


    这般扭捏情状,副落在了临川百姓的眼中,化作了别样的意味。


    “她这是在做什么?”


    “莫非……连马都骑不稳?”


    “谁知道呢……瞧那方向,像是往府衙去的。”


    “现在知道着急了?”有人嗤笑一声。


    “若真要求人,早该去求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罢了罢了,贵人的心思哪是我们能懂的?”一个老者摇头叹道,“咱们只管等着琳琅公主接手涪州便是。”


    众人所言不差,今日是三月二十一,即便是州兵出兵,从临川赶路过去,也需要几日脚程,如今算来,确已至最后关头。


    她孤身单骑,莫非真要去州府借兵?


    人人都知道,这分明是最不可能的。


    若要在此时剿匪,除非她能凭空变出一支天兵天将来。


    ……


    而此时,远处的阳城,贺珩凝望着临川的方向,久久不能言。


    “恩公。”秦棋画在边上探出头,眼中闪着跃跃欲试,“我们不去吗?”


    见贺珩始终没说话,秦棋画再重复问:


    “我最近学了几招破雪枪呢,咱们平阳军,真的不去吗?”


    贺珩低下眼睛,凝视着手指上薄薄的枪茧,摇了摇头。


    几日前,他已经托人向她去信。


    他已经做好了单枪匹马血战,甚至是盗用定远军军令的准备,只为帮她夺下这不大也不小,却关乎她名誉的一战。


    却收到了她让他安心的回复。


    贺珩轻声道:“她说,让我们在阳城等她。”。


    “郑司马,别来无恙。”


    涪州州府深处,掌管一州军务的郑彦依旧端坐在书房之中,手中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清茶。


    听到远处传来清越的女声,他蓦地抬头——


    一匹赤红如火的骏马竟旁若无人地穿过层层府兵,稳稳停在了书房门前


    马背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明眸皓齿,张扬恣意地笑望着他。


    不是那青城侯,还能是谁?


    郑彦将手中书册缓缓放下,面色沉重起身。


    此时此刻,她不在侯府避嫌,反倒堂而皇之闯入这州府重地,究竟意欲何为?


    “下官……见过侯君。”郑彦略一欠身,算是行礼,眼底却暗藏警惕。


    顾清澄浑不在意地歪了歪头,马尾在晨风中轻扬:“郑司马也不必多礼了,快些随我收拾一下出门去。”


    郑彦眉头紧蹙:“恕下官愚钝,不知侯君此言何意?”


    “何意?”


    赤练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顾清澄也不恼,笑眯眯道:“自然是请郑司马随本侯去点兵剿匪。”


    郑彦眸光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坐回案前。


    “侯君来的真是不巧,”他慢条斯理地翻开案上书册,“正值战乱,州中驻兵已空……”


    顾清澄打断他:“郑司马休要诓我,这这北境战局,本侯可比谁都清楚。


    “再说了,堂堂涪州司马,总不至于连一支亲兵都调不动吧?”


    她说得情真意切,字字诚恳。郑彦面上不显,心里早已翻了十七八个白眼——


    这位祖宗是真不知道,还是来装傻充愣碰碰运气?


    郑彦将手中的书册翻得哗哗作响,琢磨着用哪一条理由继续回绝她显得更加体面。


    顾清澄也不下马,就这样笑吟吟地等着。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郑彦抬头道:“我……”


    “您……”顾清澄也在同时与他开口。


    “侯君请讲。”郑彦微微颔首。


    她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赤练的鬃毛:“无妨,郑司马先说。”


    郑彦整了整衣袖,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实在不巧,下官刚接到上峰钧令,恐怕……


    “恕难从命啊。”


    他的苦瓜脸里毫无诚意,假得连赤练都嫌弃地别开了马头。


    顾清澄倒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轻笑道:“上峰,哪个上峰?”


    她说得敞亮,倒让这院中的众人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郑彦忙压低声音,快步起身走到她身边,仰视着马上的女子:“侯君明鉴,郑某不过是个小小州司马,这上头的大人们,随便哪位动动手指,都能要了郑某的性命啊!”


    顾清澄终于收了几分恳切的热情劲儿,面上却仍保持着温和的笑意,“陛下圣旨曾说过,命本侯为剿匪一事,统筹全局。”


    “郑司马这是要抗旨?”


    “还是说……”她敛了笑意,“郑司马心中,另有比陛下更尊贵的’上峰‘?”


    她这话一出,郑彦的脸色终于黑如锅底:“侯君,可不是您能随便说的。”


    他咬咬牙,后退半步:


    “此处毕竟是涪州州府,不是侯府花园。不如请侯君下马,容下官与您……慢慢详谈?”


    “不必了。”


    顾清澄端坐马背,声音忽然沉静如水,倒显出两三分生人勿近的冷冽来。


    赤练似有所感,昂首踏前一步,马蹄在石板上叩出清脆声响。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郑彦,温和道:


    “本侯今日来,不是与司马大人讨价还价的。”


    郑彦在门口与她僵持着,听见她的声音转冰,环顾着周围众人,又对上她漆黑的眼眸。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寒。


    他微微抬手,院中诸人自然而然地退避三舍。


    此刻院中只余风声飒飒,他听见马上的女子淡淡道:


    “本侯是在给郑司马指条明路。


    “郑司马若想活命,就乖乖随我上马点兵。”


    “否则,郑司马这一家老小……”


    马鞭轻轻地垂着,若有似无地指着院外的方向。


    “青城侯!”


    郑彦忽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竟敢谋害朝廷命官,还要株连家眷?!”


    “本官这就上奏参你!”


    他气势汹汹地扭头,就要往书房冲去。


    “铮!”


    一道破空声骤响。


    那根看似柔软的马鞭竟如利箭般激射而出,生生洞穿青石板,直挺挺地插在他脚尖前三寸之处。


    鞭尾犹自震颤,立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郑彦僵在原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缓缓抬头,正对上顾清澄似笑非笑的眼神——


    “郑司马,”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赤练的鬃毛,“本侯的话,还没说完呢。”


    第158章 鹊起(完) 想得明白,也怕得要命。……


    郑彦顿住脚步, 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次,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先前的谄媚,反倒凝着重重的冰霜。


    “青城侯, 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看着她, 一字一句道。


    顾清澄淡淡看着他, 长睫轻垂, 扫过了四下:“郑司马想做什么?”


    郑彦俯身将马鞭拾起:“只要侯君愿与下官好好说话, 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顾清澄笑了:“本侯听了听,这院中, 约莫埋伏了十七八个好手吧?”


    她俯身接过郑彦递还的马鞭,鞭梢在他肩头轻轻一点:“我劝郑司马还是让他们退下。”


    “不然, ”她温和道,“有些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


    “郑司马可别怪本侯没提醒过你。”


    郑彦再抬眸时, 看见青城侯的袖口,隐隐约约透出了几寸寒芒。


    那是陛下所赐的七杀剑?


    他凝视着, 想起了近日的传言:此女一人潜入军营腹地,刺杀了南靖主将。


    当时只当是夸大其词,直到此刻, 他望着她袖中那薄如蝉翼的短剑, 他竟莫名地确信,这院中埋伏的十八好手, 恐怕。


    都快不过她手中那一尺寒锋。


    两人对峙了几息,郑彦微微抬手, 院中真正只剩下两人。


    郑彦微微一揖,淡声道:


    “下官愚钝,不知青城侯有何指教?”


    顾清澄这才颔首,翻身下马, 十分熟稔地同郑彦笑道:“走,咱们进屋细说。”


    ……


    没过多久,书房内传来“砰”的一声。


    郑司马心爱的青瓷茶杯,碎了满地,。


    三月二十一日。申时。


    随着一骑传令官自府衙侧门飞出,涪州州府的驻兵终于有了动作。


    不到酉时,半黑的临川城夜,被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百姓们推窗张望,只见长龙般的队伍正穿过城门。


    “这阵仗是要作甚?”


    “你看领头那人是不是眼熟?”


    火光跃动间,最前的竟是一名女子,一身黑色劲装,身下的骏马毛色火红,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这……”


    “这不是青城侯吗?”


    “她边上那个,好像是郑司马?”


    “她去干什么?”


    “还能干啥!”


    “剿匪呗!”


    “剿匪啊!”


    最后三字刚落,马蹄声忽如雷响,城门大开,州府的驻兵逾五千人,向着青峰山的方向一路行进而去。


    三月二十一日,涪州司马郑彦承青城侯令,调涪州精兵五千,赴青峰山剿匪。


    此令承圣谕,由涪州驻兵执行,剿涪州下辖青峰山匪患,合乎典制,顺乎常理。军令一出,即刻开拔。


    铁骑踏出城门时,顾清澄回眸,看见门口冒着热气的粥棚。


    依旧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正挨个在名册上按下指印,而后捧着热粥念念有词:“琳琅公主仁德……”


    郑彦调转马头,向顾清澄低声问:“侯君,可要下官去将这沿途的粥棚……”


    他做了个掀翻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她是本侯的姐妹,”顾清澄微笑道,“替本侯施粥行善,为何要掀?”


    ……


    涪州府出兵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一夜间传入了所有有心之人耳中。


    琳琅攥着手中的信笺,看着下首跪伏的郭尚仪,努力稳住声线:“这整月,耗费了多少银两?”


    “回公主。”郭尚仪声音压得极低,“算上……青城侯揭榜夺去的那一万两,已近十万两白银。”


    “好。”琳琅笑着,发上南海珠颤巍巍地抖动着,“好得很,这就是你办事的结果?”


    “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公主!”郭尚仪仓皇抬头,面如土色,“公主饶命啊!”


    她膝行几步扑到琳琅脚边,死死攥住那华贵的裙角:“公主明鉴!她只是出兵了,尚未剿匪成功啊!”


    琳琅的动作一顿,看见郭尚仪在慌乱中颤声道:“万民请愿书已经送到奴婢手中……”


    “您、”她壮着胆子抬头,声音细若游丝,“您不妨去问问陛下,这究竟是何缘由?”


    “混账!”


    琳琅左眼中寒光乍现,扬手便是一记耳光。郭尚仪被打得偏过头去,发髻散乱,听见公主的声音透着冷意:


    “这等小事,也要本公主去叨扰皇兄?”


    “来人……”


    “您不能杀我!”


    见琳琅杀意已决,郭尚仪突然尖声叫道:“您与端静太妃的交易……


    “难道不怕被陛下知晓吗?!”


    “朕早就知晓了——!”


    忽然,至真苑外风声大作,殿门轰然洞开,一袭明黄身影踏入门槛。


    “陛下驾到——”


    通报太监的声音响起,宫人慌乱跪伏,不敢抬头窥探圣颜。


    郭尚仪闻声,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装饰脱落,那只被剜去的眼窝裸露在外,疯狂地翕动着,流下几行泪来:“奴婢……奴婢……”


    顾明泽猛地侧首避开——


    原来残缺的眼眶,竟能扭曲成这般可怖的模样。


    “贱婢顶撞公主,”顾明泽沉声道,


    “拖下去,杖毙。”


    两侧太监上来,郭尚仪的哭闹声愈来愈远,慢慢听不见了。


    待到声音终于平息时,四方宫人退下,至真苑内只剩下琳琅与顾明泽。


    “皇兄恕罪!”


    此时此刻,琳琅终于离席,重重跪伏于顾明泽足边。


    金丝面具覆住她半张面容,辨不清神色,只听得南海珠相撞时清脆一响。


    “琳琅、琳琅被这贱婢蒙蔽,这才染指……”她语声含混,指尖试图地揪住帝王的衣摆。


    顾明泽垂下眼睛,任由少女将泪痕斑驳的面具贴向自己膝头。


    “公主何罪之有?”他声线淡漠,指尖却抚上她颤抖的肩头。


    “坐。”


    琳琅这才抿着唇坐下,颤声道:“陛下,为何那涪州司马……”


    顾明泽淡然道:“他是一州司马,出兵剿匪,天经地义,公主觉得不妥?”


    琳琅猛然抬头,看见帝王端起茶盏,雾气朦胧了他的眉目,她试探道:“是……陛下的意思?”


    “朕还不至于过问这等微末小事。”


    瓷盏与檀案相触,一声清响。


    琳琅心中一松。


    顾明泽平和饮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琳琅本能服侍的手。


    “臣妹无能。”琳琅的手僵在半空,“望陛下恕罪。”


    “无妨。”顾明泽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你做得很好。”


    “听说,请愿书已到手了?”


    “是……”


    琳琅刚回答,又想起什么:“端静太妃一事,全是郭尚仪的主意。”


    “臣妹愚钝,被奸人所害……”


    顾明泽截住了她的话头:“这便是朕此来的原因。”


    “郭尚仪,她是端静的人。”他顿了顿,“你初掌权柄,识人不清,朕不怪你。”


    “涪州……你还有争取的机会。”


    琳琅蓦地抬头。


    茶雾缭绕间,帝王眉目如隔云端:“告诉朕,你与端静的交易里。”


    “你许了她什么?”


    琳琅低下眉眼,声音细弱蚊蚋:“阳城。”


    阳城。


    顾明泽眉心一蹙,这个地方,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是记不清了。


    却听见琳琅急急地补上:“不是割地,她说会派人去阳城,要臣妹……装作不知。”


    她窥见帝王神色稍缓,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皇兄,臣妹,臣妹还想要涪州。”


    顾明泽低头,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终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兀自离去了。


    斜阳穿堂而过,琳琅独坐光影交界处,用余下的左眼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明黄身影。


    唇齿间不自觉地碾碎着字句:


    “她凭什么……”


    “凭什么……”。


    “她凭什么?”


    涪州刺史刘炯听闻下属来报,沉沉吐出一口气。


    “还有!还有那个郑彦。”刘炯拍案骂道,“先前不是说的好好的?按兵不动?”


    “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他调兵,竟敢越过本刺史的手书?”


    下属战战兢兢道:“回大人……郑司马说,剿匪兹事体大……恐波及边境战局。”


    声音越说越底:“故而,走的是驰援边境的紧急调令。”


    “胡闹!”


    刘炯重重将茶水搁在案上,“本刺史与至真苑那位已经约好,三月之期一过,就上书请她入主涪州!”


    “现在该让本官如何交代?”


    那下属面露难色:“属下、属下也不知啊,昨日郑大人当值,那青城侯骑着马就过来了。”


    “先前还剑拔弩张的,后来……不知道怎的……”


    下属支支吾吾没说下去,刘炯的面色倒是忽青忽白。


    “陛下呢,可曾降旨?”


    话刚出口,刘炯便知是白问——郑彦剿匪本就是分内之事,即便真触怒圣颜,陛下又岂会明发谕旨?剿匪是明面上的差事,而陛下要的,是他在暗中的牵制。


    如今牵制不成,反让青城侯与郑彦联手……


    可眼下五千精兵已出,这剿匪之事似乎已成定局。


    刘炯脑壳突突直跳,若是这差事真没办好,这刺史的位置,怕是要坐到头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非得知道这背后的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可他想不通。


    这郑彦与他是同科进士,彼此知根知底,怎么都不像这横空出世的青城侯安插的人。


    那他怎会突然倒向这凭空冒出来的光杆侯君?


    他刘炯怕的事,难道郑彦就想不通、不怕吗?。


    时间回到前一夜。


    夜深,顾清澄对着窗外,挑亮一盏孤灯。


    桌案上,从矿山上带出的油纸包早已被拆开,大大小小的往来信笺铺满了桌案,其中是满桌的宣纸,上面满是勾勒涂抹的墨迹。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墨迹在尝试勾画的,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顾清澄足足花了七日的光景,拖到三月廿一,才终于将这矿山背后的所有脉络一一厘清。


    表面看,茂县矿脉牵连的不过是兵匪勾结……


    可那暗处的伏线,却通向另一个她意想不到的方向。


    正如当初她在矿山里看到的,私铸的铜锭堆积如山,却只通向两条不归路。


    一条,是化作滚滚财源,暗中流入市井,搅动天下钱粮。


    而另一条。


    是投进炉膛,化作锋利兵刃,投入刀光血影的战场。


    她在茂县时查过,茂县的兵匪是登记在册的“川西第三守备营”,而最新一任的营头,由涪州司马郑彦亲自举荐。


    自信笺上倒推而来,郑彦,就是茂县兵匪的保护伞,这其中的一部分银钱,自然落入了他的口袋。


    故而,在府衙之内,她与郑彦相对笑谈,不过是寥寥几句茂县兵匪,几张亲笔的信笺,便让郑彦吓破了胆。


    剿匪本就是一州司马的分内之事,即便做了,也无人会深究。


    可他那些勾当,若被她捅出去,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郑彦自然想得明白,也怕得要命。


    所以,她给的台阶,他忙不迭地往下爬。


    不过是剿匪而已,先保住眼前的九族最重要。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些密信,最终又掌握了多少,如何除去他,是他郑彦日后要考虑的事。


    但这已不是最重要的。


    若是顺着郑彦的联络线索再去摸一一排。


    剩下的所有涉案官员、来路不明的财帛、私铸的兵刃,无一例外,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边境——


    作者有话说:一些细节在鸾回(八)(九)里均有提到。


    第159章 成王(一) 今日一剑,不为私仇。……


    三月底。


    涪州青城侯携司马郑彦, 率五千精兵于青峰山剿匪。


    彼时边境战事方歇,南靖主将身死,我朝军威正盛, 大军一路行进, 军容肃整, 士气如虹。


    青峰山贼众仗着地势险要, 妄图负隅顽抗。青城侯亲自坐镇, 运筹帷幄,以“流萤阵”为轴, 令步兵在山野间游击穿插,设伏突围, 阵法变幻莫测,几近鬼神之谋。


    不过七日, 官军势如破竹,连克半个山头, 兵锋所至,贼阵溃散,或死或降, 无一幸免。


    及至最后一役, 官军与残匪鏖战山下,胜负已定。


    郑彦回头时, 战局已近尾声,山匪尸横遍野, 血染黄土。他看见青城侯一身薄甲,惯用的七杀剑也换成了军中的长剑,她不过是一个反手,那剑便有如感应般, 轻而易举地划破敌寇的护甲,划开咽喉,带起一蓬血花。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兵器刚握紧,又不得不放下。


    这样杀神般的青城侯,他郑彦又如何敢只身摄其锋芒?


    他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山外发红的天色,目光落向了边境的方向。


    行军途中,他已暗中派出信使,八百里加急,传信镇北王。


    事态已经逐渐开始不受控制。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青城侯若是剿匪成功,再加上陛下秘而不宣的刺杀南靖主将之功,这位昔日的光杆侯君,将再非池中之物。


    这本与他无甚干系。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一场旷世山火,已经将所有矿山的人证物证悉数掩埋,而这些账本信笺,又如何会落入她手中?


    这也意味着,他与边境势力的所有勾连谋划,在她眼中已无所遁形。


    他郑彦不能容此事,而边境那位,更是不能容她。


    除非王爷能将她收入麾下,结成同盟……


    可看她行事作风,分明不是甘居人下之辈。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郑彦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生死去留全系于边境那位一念之间。眼下只能与她虚与委蛇,处处顺从,唯恐稍有不慎,这惊天秘密便会泄露,到那时,这条线上所有人的九族脑袋,怕都不够砍的。


    “郑司马。”


    他思绪正沉浮之间,见青城侯已然调转赤练的马头,向他轻快行来。


    “侯君有何吩咐?”他低眉应道。


    “派人清理战场,将军报速速送回。”


    “下官遵命。”


    “你过来。”她眉眼微弯,沾着血的长剑趁着她的笑眼,郑彦竟生出几分无端的胆寒。


    “侯君这是……?”


    “本侯有一事不明。”她并未明言,只是策马转向道旁密林。


    郑彦心头猛跳,慌忙催马跟上。


    密林幽深,四下无人,唯余几具未及清理的尸首横陈。


    他听见她清冷的声音:


    “这信,你是何时在本侯眼皮底下送出的?”


    郑彦浑身一僵,定睛看去,那封八百里加急送往镇北王的密信,此刻竟赫然在她掌中!


    “这……”


    郑彦脸色发青,凝视着她沾血的指尖轻柔地展开信笺,慢条斯理地读着:


    “青城侯…手握铜矿一事…关键证据。”


    “是杀是留…还望王爷…”她每读一字,郑彦心头便沉一分。


    “还望王爷示下?”


    “你慌什么?”顾清澄再抬眼时,郑彦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侯、侯君。”


    郑彦咬了咬牙,最终定夺道,“侯君既知来龙去脉,想必……也能体谅下官的难处”


    顾清澄似有所悟地点头:“是,你不容易。”


    “这兵也出了,匪也剿了。”郑彦闷声道,“下官已是竭尽所能。”


    “但侯君手握这些线索,即便不是下官今日报信,王爷也早晚会知道。”他狠下心来,“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


    “下官又何错之有?”


    “有的。”她说。


    “既然如此,还望侯君——呃!”


    郑彦的话忽然就停在了唇齿之间。


    他缓缓低头,看见那柄染了贼寇鲜血的长剑,此刻已然没入了他的腹中。


    “你……”


    他睁大双目,满是震骇与不甘,对上她冰冷无情的双眸。


    “剿匪功成,郑司马战死。”顾清澄轻轻拧动剑柄,剑锋在血肉间缓缓绞动,“本侯自会替你讨个说法,庇佑妻女。”


    “你……你怎敢!”


    “怎敢?”她眸色如冰,字字诛心,“你自诩无错,本侯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


    “郑司马可还记得那矿山是怎么收尾的吗?”


    郑彦瞳孔骤缩:“你怎会……”


    顾清澄她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不巧,本侯当时也在场。”


    话音方落,神色骤冷如霜:


    “你错就错在,那矿山的三百二十七人,只因你一句话。


    “尽数枉死。”


    “脏水泼在本侯身上无妨。”她的目光比剑锋更冷,刺得郑彦面如金纸,“可他们的妻儿至今翘首以盼,只当亲人仍在边关杀敌。”


    “他们本该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却被你一己私欲,剥夺了战死沙场的权利。”


    “你中饱私囊,苟且偷生时,心里可曾有过一刻愧疚?”


    郑彦面无人色,唇齿战栗,似欲分辩,终究无力开口。


    她缓缓拔剑,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郑彦脚下的土地。


    郑彦双手握着腹中剑刃,慢慢萎靡下去。


    听见她慢慢地念着几个名字:


    “许真、春生、云帆……这些名字,你可曾听过?


    “足足三百二十七人,被你以征兵为名,深埋矿山之下。


    “今日一剑,不为私仇。


    “……只为那三百二十七人讨个公道。”


    郑彦身躯轰然栽倒,喉间挤出最后气音:“本官……”


    “还……”


    顾清澄随手将染血的长剑仍在地上。


    “你还是省着些力气,”她拍马转身,“黄泉路上,慢慢向他们谢罪罢。”


    ……


    “郑司马战死。”


    一身鲜血的青城侯从密林走出,淡淡道。


    身后,众将士惊慌失措。


    她背对众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边境的方向。


    她知道,郑彦最后没能说出的那句话是:


    本官还有用。


    作为一州司马,郑彦手握兵权。若留他性命,她便可挟令调兵,远比亲自争夺来得名正言顺,也更省心省力。


    但是。


    郑彦终究是镇北王的爪牙。她比谁都明白,与虎谋皮者,终将葬身虎口。


    而更重要的是,那油纸包里的三百二十七条冤魂,从未有一刻真正从她的脑海里消失过。


    从郑彦开始,她将她会一桩桩,一件件,替他们血债血偿……


    边境,定远军帐。


    “郑彦身死?”


    贺千山读着来自涪州的急报,眉头紧紧锁起。


    “是。”崔参军站在一旁,“属下上次亲赴涪州时,还曾与他亲谈矿山一事。”


    “那件事如何了。”贺千山淡然问道。


    “按理来说……”崔参军迟疑道,“矿山崩塌,山火肆虐。”


    “郑彦做得够绝,就连当地的兵匪都未留活口。


    “理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贺千山听着:“那他堂堂一州司马,如何死在这剿匪途中?”


    “属下不知,许是那山匪狡猾。”


    贺千山淡淡冷笑:“五千精兵剿三千山匪,落得个自己身死的下场。”


    他随手将那急报一掷:“这个死法,倒是便宜他了。”


    崔参军眸中精光一闪:“您的意思是……”


    “这其中另有隐情?”


    贺千山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你可曾收过郑彦的急报?”


    崔参军眉头一紧:“……不曾。”


    贺千山未言,但崔参军已然心领神会:“郑彦那厮机敏得紧,平日里有个风吹草动都要与贺帅您禀报。”


    “如今他一反常态,随那青城侯去剿匪,暴毙青峰山,却没有任何密报,确实蹊跷。”


    “青城侯?”贺千山却已捕捉到了崔参军话中的关键。


    “又是那个青城侯?”


    “是,当初陛下给青城侯立了三月剿匪之期,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崔参军回忆道,“可未曾想,她并未同咱们定远军求助,竟直接撬动了郑彦在涪州的军权,如今已然剿匪功成……”


    “你是说,郑彦剿匪身亡时,青城侯也在场?”


    “……是。”


    崔参军沉声补充道:“此人智计百出,尤擅阵法,听闻整座山寨,不过七日便被她一举攻破”


    贺千山闻言,虎目微闭,似在思索。忽然,他睁开双眼,目光如电:


    “她是不是还曾破过我军的锥形之阵?”


    稍作停顿,他又追问道:


    “本王给遁甲仙翁谢问樵的手信,可有回音?”


    崔参军神色一凝,快步起身,未几取来一纸信笺,双手呈上:


    “贺帅请看。”


    贺千山垂眼,展开信纸,细细读着:


    “谢问樵信中言明,数十年来,他只收过一个徒弟”


    “其名——”


    “舒羽?”


    崔参军猛然抬头:“舒羽?”


    “怎么?”贺千山收信看他,“本王听着这名字,是有些耳熟。”


    “贺帅可还记得?”崔参军声线颤抖地重复着,“阳城,阳城死的那个!”


    贺千山虎目微凝,回忆了许久,才缓缓道:“莫不是当初……南靖那小质子的心上人?”


    “就是她!”崔参军提醒道,“当初红袖楼的那批逃亡的人证,便是由她一路送到阳城的!”


    贺千山眸光淡淡,似在追忆:“阳城一事,不是早已了结?”


    崔参军沉声道:“确实。但那时咱们安插在阳城的王麟,也同这郑彦一般,离奇暴毙。”


    贺千山回忆道:“王麟不是如意那臭小子杀的?”


    “话虽如此……贺帅容禀……”


    崔参军忽地双膝跪地,“属下斗胆猜测,您说——没有一种可能……”


    贺千山的动作微微顿住了。


    他示意崔参军继续说。


    “属下愿亲赴阳城,复验舒羽尸首……”崔参军颤着声音道。


    “纵使世子亲眼所见,未必不是诈死之计。”


    “不必了。”贺千山淡淡,“如意心性纯良,受人所欺实属寻常。”


    他抬眼望向窗外:“若她真是谢问樵亲传弟子,存心相欺……


    “莫说是如意,这天下,又有几人能识破?”


    崔参军声音压低:“世子先恋慕舒羽,后钟情青城侯。”


    “如今细想,种种迹象皆可印证。”


    他喉结滚动:“贺帅以为……世子是否早已知晓——”


    “这舒羽与青城侯,实为一人?”


    风声朔朔,抚过营帐,阳光斑斑点点落在贺千山灰白的鬓角之上。


    “小如意现在何处了?”


    “属下尚且不知。”


    “京中仍未通报那青城侯的军功?”


    “是。陛下那里依旧悬而未报。”


    贺千山微闭双眸,思忖片刻,最终淡声道:


    “她若是谢问樵的徒弟,便也是第一楼之人。”


    “崔邵,去做两件事。”


    “其一,遣密探赴阳城,查查如意可在那里?顺便看看,过去的那些人……处置妥当了没有?”


    “其二,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亲往,代我邀谢先生前来一叙。”。


    七日后。


    顾清澄率兵回到临川州府之时,看见城门的粥棚已然撤去。


    稀稀落落的悬赏令挂在城墙之上,大部分已然被雨水淋得墨迹斑驳,看不清字迹。


    她出城时是两人,回到临川之时,只有一人。


    刺史刘炯在城门迎接,面容憔悴,却见来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神采飞扬,一时间竟衬得迎候者更显风尘仆仆。


    众人皆知,涪州司马郑彦死于青峰山剿匪之中。


    郑司马大义,死前曾叮嘱,毋需马革裹尸,此身愿葬于青峰山之下,镇压诸匪亡灵。


    其志凛然,闻者动容,唯有其妻女家眷恸哭不已,好好的人去了,竟是连个全尸都不曾落得。


    思绪浮沉间,顾清澄已然翻身下马。


    见刘炯憔悴相迎,她温和问道:“刘刺史愁眉苦脸,莫非不乐见剿匪功成?”


    刘炯连忙笑道:“非也,侯君凯旋归来,乃是涪州之幸。”


    顾清澄肯定地点点头,忽又有意无意道:“起初陛下留在临川的三船军粮,刺史大人可曾妥善保管?”


    刘炯点头:“下官岂敢怠慢,军粮要务,日日着人检视……”


    “如此甚好。”


    顾清澄微笑:“起初陛下下了这剿匪的旨意,是说这青峰山匪患阻挠了涪州输送军粮的官道,可是如此?”


    “正是。”


    “如今匪患已除,粮道已通。”顾清澄补充道,“那咱们涪州,自然也不能落了隔壁一头,以后输送军粮,不必借道陵州了。”


    刘炯眼中精光一闪——若真能如此,确是大功一件。


    于是他忙不迭点头,当即应道:“下官即刻安排。”


    “那这三船军粮,还望刺史早日发往边境。”


    刘炯认真道:“自当如此。”


    说罢,他转身:“传本刺史手书,着人卸粮三船,取道青峰山,速送边境,郑彦——”


    话音戛然而止。


    这护送军粮,自然是要调动州府驻兵。


    可郑彦身死,如今朝廷的委派还没下来。


    他忽然对上了青城侯灼灼的目光,心中蓦地一惊——


    如今州府驻军不过一万,如今已随她行军五千。这位持开府手谕的侯爵,本就掌一定的调兵之权……


    这涪州军权的长官职位悬空,若要护送军粮,论资历、论权责,能调度官兵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刘炯脸色微沉,请顾清澄于无人处一叙。


    顾清澄头一回成为临川府衙的座上宾。


    茶烟袅袅中,刘炯压低声音:


    “侯君此意,是要染指涪州兵权?”


    顾清澄无辜眨眼:“何来染指一说?”


    “本侯只是开府,尚未建制,如今一州军务不可无人主事。暂代职权,有何不妥?


    “难道刘刺史,不愿分这三船军粮的功绩?”


    刘炯一时语塞。纵有千百般推脱之辞,可眼下要护送这三船军粮,确实无人比她更合适。


    他沉吟片刻,终是松口:“本刺史可出手书,助侯君协理军务。


    “只是待朝廷新任司马到任,侯君须即刻归还兵权……”


    顾清澄唇角微扬:“这是自然。


    “陛下已允本侯剿匪功成后,可增三千私兵。届时侯府亲卫与州府驻军,自当各守其界,泾渭分明。”


    刘炯面色阴晴不定,终是沉声应下。


    如今眼前这青城侯,非但有剿匪之功,据他得知,南靖求和的使臣即将抵京,届时京中压下的刺杀南靖主将的军功,也必当再添封赏。


    如此看来,她虽表面仍是光杆司令,背后却暗藏锋芒,隐有蛟龙之势,绝非等闲之辈。


    刘炯的思绪不由飘回琳琅公主那番谋划——借民心翻覆之势,兵不血刃入主涪州。


    平心而论,他更属意辅佐公主。不仅因其出手阔绰,更因她性情温婉,想来不会过多干涉州政。


    可眼下局势……想来是事与愿违了。


    在累累军功面前,那些万民请愿书不过废纸一张。纵有粥棚济世,又怎敌得过战功赫赫?


    他长叹一声,茶烟中似见公主宏图渐远……


    除非——


    涪州生变,民怨沸腾……


    是夜。大雨滂沱。


    天地间一片昏黑,雨幕如铁。


    一道的瘦削身影在雨幕中疾驰,快若奔雷。


    急促的喘息声被雨声吞没,破旧的布鞋早已磨穿,露出一个磨得发红的脚趾。


    那人抬起衣袖,胡乱抹去脸上混着泪水的雨水,牙关紧咬,脚步不停——


    作者有话说:我最近都是当天写当天的……晚上加班太晚来不及回去写了,所以12点这个时间有点悬,大家看我评论区通知吧


    第160章 成王(二) “对啦,大家都好。”……


    这一夜的雨浇得人昏昏沉沉。


    分明只是四月初的春雨, 却砸出了盛夏般的气势。


    顾清澄独自卷帘,望着窗外被打落的海棠花,思绪浮沉。


    兵权初步在握, 谋划皆如所期。


    她本该快意, 可不知为何, 望着这淋漓的大雨, 心头却隐隐约约生起一分隐痛。


    人若是有了牵挂, 也便有了软肋。


    软肋,牵挂。


    也只有在这一个人听雨的夜里, 她才能敢卸去满身的铠甲,任那些深藏的思绪在心头蔓延。


    自打那日不告而别, 她便再也没有接到来自江岚的消息。


    如今五皇子伏诛,他入主东宫已成定局——


    她从不怀疑他的谋略, 只是……


    一则,家国鸿沟横亘其间, 她穷尽推演也算不出两人的结局;


    二则,他那始终讳莫如深的身体状况,比明枪暗箭更令她心忧。


    南靖内部风云诡谲, 她远隔重山, 难窥其变。


    而仅这北霖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便让她如履薄冰。


    顾明泽与琳琅本就欲除她而后快。而如今郑彦身死, 想来不日便会东窗事发,而更迫在眉睫的, 是如何应付那盘踞边境、虎视眈眈的镇北王。


    也罢。


    她轻叹一声,目光落回满桌墨痕。


    羽翼未丰之际,岂能再添一名强敌?


    她提起墨笔,在顾明泽和镇北王之间画了一道横线——


    以一己之力抗衡二虎, 实非明智之举。不如借力打力,令其相争。


    待两败俱伤之时,方是她破局之机。


    ……


    窗外疏影横斜。


    就在这时,顾清澄忽地瞥见窗纸上,洇出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顾姐姐!”


    “顾姐姐!”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秦棋画那丫头。


    顾清澄心头猛地一颤,手中墨笔“啪”地落在案上。


    不对,这丫头此刻该在阳城才是。


    这般滂沱雨夜,她怎会出现在百里之外的临川侯府?


    她蓦然起身开门,推门刹那,只见倾盆雨幕中,秦棋画浑身湿透地立在阶前,鸡窝似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单薄的身子随着喘息剧烈起伏。


    顾清澄低头,看见她的鞋子已经彻底看不出原貌,裸露的脚趾上布满血泡,想来是日夜不休地奔跑而来。


    “快进来!”


    她顾不得倾盆大雨打湿衣衫,一把将人拽进了屋内。


    侯府内长期无人服侍,顾清澄随手扯过布巾将她层层包住,听见秦棋画喘息着啜泣:


    “顾姐姐……不、不好了……”


    顾清澄的手一顿,却只是温声问道:“慢慢说,如何不好了?”


    秦棋画浑身发颤,声音里浸满恐惧:“马车!我看见马车了。”


    “什么马车?”


    “秦家村出现的,抢走我姐姐的黑篷马车!


    “一模一样的!


    “就……就停在平阳军驻扎的村口!”


    顾清澄眉头微微一蹙,心下有了判断:“现在其他人如何了?”


    秦棋画在布巾里探出头来:“恩公、恩公也在,他让我快、快跑。”


    “恩公?”


    顾清澄蹙眉问:“他还在阳城?”


    她想起前日里贺珩给她的来信,当时只道是路过,未曾想他一直驻扎在此处。


    “是、这些日子,都是他带我们操练的。”


    顾清澄点点头,随手去给秦棋画拿换洗的衣服和热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


    黑篷马车……分明是镇北王府的人。


    他们是如何找到平阳军驻扎的村庄的?


    疑窦渐生间,她将热水递给秦棋画:“你那恩公可还交代了什么?”


    秦棋画摇摇头:“不曾,他只说顾姐姐必然与我有过约定……让我依约行事便好。


    “我、便不敢怠慢,连夜赶来城中报信……”


    话未说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稍平,一把攥住顾清澄的衣袖:“我从未见过那么多黑篷马车!”


    “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把大家都抓去卖了?”


    顾清澄垂下眼睛,平静道:“你的恩公是几时到的阳城,行迹可曾有人泄露?”


    “一个月前……”秦棋画蓦地抬头,“这与恩公有何关系?”


    顾清澄回头,看着秦棋画被雨水打湿的睫毛,胡乱地擦了擦她的头发:


    “没有,不过随意问问。”


    她看着秦棋画磨破的双足,声音沉了几分:“你跑了几日?”


    秦棋画这才意识到,鞋子早已磨破,双脚也已经鲜血淋漓,钻心的疼痛此时后知后觉地窜上皮肉。


    她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强撑着扯出个笑:“才、才两日。”


    “幸好我跑得快……


    然后睁大眼睛看着顾清澄:“顾姐姐,还来得及的,对不对?”


    “恩公会拖住他们……顾姐姐也一定会去救姐妹们的……是不是?”


    顾清澄没说话,只是转身去取了药。


    没过多久,传来秦棋画的惊呼:“顾姐姐!这使不得!”


    “您是侯君,我、我不过是个奴婢!”


    她低头看去,只见顾清澄已将她的脚腕轻轻握住,搁在自己膝上,细致地为她上药。


    “我自己来就……”


    她声音发颤,却见顾清澄抬眸淡淡扫来,手上动作未停半分,“那同本侯说说,这些时日里,你们平阳军都练了些什么?”


    秦棋画眨了眨眼,一时怔住,下意识想缩回脚踝,却被她稳稳扣住。


    “本侯问你话呢。”


    “练、练了拳,还有枪,枪法……”秦棋画全身僵住,结巴着回忆,“还有读书认字,排、排兵列阵。”


    “流萤阵学过没有?”顾清澄未抬头,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学,学过的。”秦棋画慢慢进入回忆,“有个叫只只的,还有叫知知的,哦还有芝芝……她们比我还小,却像个老教习似的。


    “她们说,那几个阵法、是平阳军人人都要会的。”


    “是吗?”顾清澄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温和道,“她们都在?杜盼她们都好?”


    “对啦,大家都好。”秦棋画提起平阳军的伙伴们,完全忘记了来时的困窘,眼里泛出了别样的光,“我跑得最快,杜盼最能吃,知知医术最高……”


    “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秦棋画皱着眉头,“您为何不让我提您的名字呀,她们问我,是不是也是舒羽先生的学生。”


    她委屈地抿了抿唇:“我、我都不认识舒羽先生……每月末她们祭拜先生时,我都插不上话……嘶!”


    顾清澄听到此处,不由得一晃神,手上力道不觉重了几分,惹得秦棋画轻呼出声。


    “奴婢错了!”秦棋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合规矩,慌乱着想抽回脚踝,却见顾清澄已将药盒放下,用纱布将伤口包好。


    “你来得及时。”顾清澄起身,摸了摸她的头,“明日便随我启程罢。”


    “启程?回阳城吗?”秦棋画抱着布巾,又振奋了起来。


    “对。”顾清澄颔首,去净了手,回到桌案前收拾满桌的信笺与白宣。


    方才与秦棋画的几番交流,局势已然已经有了几分明朗。


    镇北王再度盯上阳城,无非两个缘由:要么是为寻贺珩,要么是察觉了当初舒羽之死的蹊跷。


    据秦棋画所言,贺珩月前便已抵达阳城。若真与镇北王府有所勾结,早该在她失陷三途峡时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如此看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信笺上,指尖微微一顿。


    郑彦死后,对方便有了动作。这般巧合,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早该有此日的。


    终究,是被他们察觉了。


    至于秦棋画担忧的拐卖之事,顾清澄反倒不算过于担忧。这些姑娘早已不是当年平阳女学里,需要她处处庇护的柔弱女子了。


    在当初救援阳城起,她们便习得流萤阵法,更在当地打出了“平阳军”的威名。


    如今有知知等人坐镇,加之贺珩数月操练,即便正面交锋不敌,游击周旋却是绰绰有余。


    再不济,她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这一次,她愿再赌一次贺珩的真心。


    他对那些姑娘们心有愧疚,想来……会成为她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时,秦棋画弱弱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顾姐姐……”


    见顾清澄转身,秦棋画凝视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双脚。


    “就是,明天启程,我可能、跑不动了。”


    “我知道。”。


    翌日清晨,秦棋画战战兢兢地跨坐在赤练马背上。


    顾清澄从身后环住她,单手执缰:“坐稳了?”


    “稳…稳…稳…”小姑娘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在马背上缩成一团。


    赤练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惊得秦棋画死死地环抱住赤练的脖子:“赤练大哥我真不是故意骑你的!”


    这丫头平日总吹嘘自己跑得比赤练还快,从不肯学骑马,还常与这匹烈马暗中较劲。


    如今倒好,双脚裹得严实,不得不委委屈屈地骑在赤练背上,双臂如铁箍般将赤练抱得死紧。


    差点把赤练勒过气去。


    顾清澄垂眼,提溜小鸡般将秦棋画的后领拎起:“既然觉得对不住赤练,这几日就亲自喂马吧。”


    秦棋画缩着脖子,犹犹豫豫地偷瞄赤练,赤练也缩着脖子,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直到清脆的马鞭声响起——


    火红的骏马长嘶破晓,如流星飒沓般撞碎晨雾,向着临川城外的官道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茂县。


    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凭什么!”有人怒吼。


    “这样的魔头,凭什么入主涪州?!”


    “你是说……许真大哥他们……”


    “都被她害了?”


    “那还能有假!”


    “许真尸骨未寒,她却挂帅封侯!”


    “咱们茂县人就是不认她!”


    “许真?!我家许真啊——”一个妇人手中攥着一张信笺,哭天抢地地嚎哭起来。


    “天理何在?!”


    “不能让她进城!”


    “咱们自己护着茂县,谁敢带她进来,谁就是青城贼的帮凶!”


    人群的情绪如同烈火燎原,愈发不可收拾。


    满地的小报、纸片上写满了“青城侯放火烧山”一事的来龙去脉,不仅详述了许真、云帆等人的死讯,更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青城侯。


    整座城池被怒火点燃。


    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名头发斑白的老汉仰天厉吼:


    “与其受这妖人荼毒,不如以死相抗!”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头撞向城门。


    “咚”的一声,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短暂的寂静之后,茂县百姓如被点燃的火药,怒潮翻涌,暴动一触即发——


    “报仇!”


    “绝不放她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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