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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天涯(七) 操纵棋局的手。


    顾清澄和秦棋画聊着, 心下有了推断,但终究未说透,只道是腹中饥饿, 让秦棋画去集上买些吃的。


    周二娘也一夜未眠, 回去歇息了。


    “七姑娘可要歇一会?”黄涛看着顾清澄有些发白的脸色, 担忧道。


    “不用。”她抬头望着屋外的天光, “我问过了, 舒羽的住处就在不远。”


    “去看看,不在此耽搁太久了。”


    “七姑娘。”黄涛踌躇道, “我听您和秦棋画的意思……”


    “她那‘恩公’,是如意公子?”


    顾清澄未否认, 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您……不去寻他?”黄涛小心翼翼地试探。


    顾清澄薄唇微抿:“他现在的样子,未必愿让我见到。”


    黄涛歪了歪脑袋, 没能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可他想得简单:七姑娘不去寻别的男人,对他家殿下而言, 自然是顶顶的好事。


    他黄涛,双手双脚拥护支持。


    “那咱们走吧?”


    顾清澄点了点头:“就在前头,棋画说那一排茅舍是赁给外来学子的。”


    两人走出土屋, 往村中走去。


    这次看时, 顾清澄更清晰地发现,这秦家村, 哪是荒凉,分明是……空了。


    “你秋天来时, 这里就这样?”她低声问。


    黄涛皱眉想了想:“人是不多,可总比现在强得多,那时这排茅舍至少住了三成。”


    “舒羽的事,是我一个线人传来的消息。”他顿了顿, “我给他些银子,叫他帮那苦命姑娘备了副薄棺,埋在村里。”


    “你没见过她?”


    “没见。”黄涛挠头,“这种事,我们亲自出面反倒容易露馅,线人办事更稳妥。”


    “那线人呢?”


    “后来就断了音讯。”


    “葬在这里?”顾清澄问。


    “也说不定。”


    “找找吧。”顾清澄目光扫过那排茅舍,“死过人的屋子,应是空着,说不定还能留下什么。”


    黄涛迟疑着,还是拧着眉毛问:“七姑娘,我有点不明白。”


    “嗯?”


    “您为何非要为一个不知名的‘舒羽’,如此大费周章?”


    顾清澄停下脚步,缓缓回身,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却自顾自地陈述着:“黄涛,你突然点醒我了……


    “是我想去找舒羽,还是有人想要我去找舒羽?


    在黄涛艰难理解的视线里,她迟疑道:


    “我突然觉得,有人似乎在我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


    “或许舒羽是枚弃子、是诱饵。


    “而我,才是那个被诱饵引来的棋子。”


    黄涛不明所以,但脱口而出:“有人敢拿您下棋?”


    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忙道:“绝不可能是我家殿下!”


    顾清澄却并未接话,而是看着那片静默的村落,缓缓道:


    “不是,这盘棋,应该比你想的还大。


    “你、我,秦棋画,贺珩、舒羽……甚至连你家殿下,都在这盘棋上。


    “好像自始至终,一直有一条线,牵着我走向预设好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突然顿住。


    一个从未察觉的念头骤然浮现——


    过去的那些所谓的“巧合”,或许从来就不是巧合。


    记忆浮光掠影般闪过:浊水庭的逃亡是开端,书院的伪装是转折,第一楼的觉醒是节点。


    她与江步月在浊水庭的再遇,贺珩与林艳书在书院的现身,包括这秦家村中,棋画的闯入,舒羽的死……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安排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严丝合缝,像精确计算的齿轮,推着她走向既定的方向。


    这也包括她即将前往的涪州、边境,还有那两个“知情人”,贺千山与白照夜。


    他们都在命定的路标处等候。


    她曾笃信,每一步都是自己深思熟虑的选择。


    可此刻,一个可怕的疑问在心底蔓延:


    这些选择,真的出自她的本意吗?


    还是说……


    这些所谓的“命运抉择”,正是这棋局想让她以为,自己在做选择?


    她的呼吸微顿,脑中零散的线索如被无形之手骤然收拢,猛地合成了轮廓。


    ……她看见了。


    那只操纵棋局的手!


    浊水庭的齐光玉,舒羽的身份,第一楼的奥秘,皇城的大阵,地宫的银簪,反复出现的谛听……


    还有太多无法解释的,来不及细想的线索……


    那只手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地左右着她的每一个选择。


    “所以,”黄涛看着她出神的模样,迟疑地打破沉默,“找‘舒羽’,是为了……


    “为了找到这背后的‘执棋人’?”


    “对。”


    顾清澄收回神思,点了点头,眼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终于看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选择,但此刻回望,每一步都暗藏玄机,那些突然出现的蛛丝马迹,一直都在都在无声地牵引着她。


    让她分不清哪一步是出于本心,哪一步又是被计算、牵引,最终将她这枚棋子,稳稳地推向既定的终局。


    这不是猜测,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有双无形之手,正在执棋。


    一盘不露端倪,不显目的,却将所有人困于其中的,旷世棋局。


    ……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黄涛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追问道。


    顾清澄垂下眼睫:“还是按照原路走。”


    换句话来说,她已经走到这里,早已无法回头,而唯一的区别是,从今以后的选择,她合该多想一层。


    二人走到茅舍之前,一股久住了人、未曾打扫就被废弃的刺鼻异味扑面而来。


    顾清澄随手推开一间茅舍的门,屋内陈设一览无余: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还有一个冰冷的土灶。


    很显然,这里已经被不止被一拨人翻过了,凌乱不堪,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杂物。


    顾清澄没有急着去翻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思索着。


    根据当初黄涛给的线索,舒羽是病死的。


    那么,一个重病将死的、赴京赶考的年轻姑娘,她的屋子里,最应该有什么?


    是药。


    是喝剩下的药渣,或是装药的瓶瓶罐罐。


    她猛然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对一旁还在翻箱倒柜的黄涛道:“黄涛,分头找。”


    “找什么?”


    顾清澄的声音冷静而笃定:“找药。药渣、药瓶,任何和汤药有关的东西。舒羽若是在赶考路上病死的,她住的屋子里,一定会有这些。”


    黄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重重点头。


    两人不再漫无目的地搜寻,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药”这个关键点上,一间一间地排查着那些废弃的茅舍。


    前三间屋子,都和第一间一样,只有尘土和腐朽的气味,别无他物。


    当顾清澄走到第四间屋子的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黄涛也跟了过来,疑惑道:“七姑娘,怎么了?”


    顾清澄没有回答,只是凝神静气。在这片混杂着泥土腥气和腐败气息的空气中,她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众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股草药被反复煎煮后,渗入墙壁和土灶后,经久不散的淡淡苦味。


    “就是这里。”她轻声道,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和别处一样凌乱,显然也被翻找过,但顾清澄的目标非常明确,她绕开所有杂物,径直走到了屋角那个冰冷的土灶旁。


    在黄涛的注视下,她伸手捻了一抹灶灰,果然看到了残余的药渣。


    黄涛在一旁凝视许久,犹豫道:“七姑娘,就算这里真有人煎过药,也未必就是舒羽。”


    “即便真是她,”他顿了顿,“也只能证明舒羽确有其人。”


    “我明白。”顾清澄缓缓直起身,环视这间破败的茅舍,目光渐深:“但那‘执棋人’既然煞费苦心引我来此……”


    她话音渐低,似是在对空气自语:“这局棋里,必有他要我看的玄机。”


    黄涛更加不明所以,只能挠着头:“难不成……要我去村里打听,把她的坟给刨开瞧瞧?”


    “连茅舍都难确认,何况坟冢?”顾清澄摇头,眉心蹙得更紧,“现有的线索中,究竟什么是确凿无疑,又最容易被忽略的?”


    “也是,要不我去找线人。”黄涛嘀咕着,“这世上有些活计,是断不能自己给自己干的。下葬算一个,找到经手的人就……”


    顾清澄听着他的话,原本蹙着的眉心忽然一松:“你说,这世上确实有些事必须假手于人?”


    黄涛一愣:“啊?”


    顾清澄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黄涛身上,重新落回到灶台边的那一撮药渣上。


    “黄涛,你有没有想过,”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执棋人’若是引导我们,为何不怕他留下的线索,被别人先一步发现?”


    她不等黄涛回答,便给出了答案。


    “因为他留下的,是只有我们,或者说,只有我才能看懂的痕迹。”


    “舒羽病重的消息是你告诉我的,也就是说,‘执棋人’从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们会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他若是要引导我们,必然会留下一个只有我们才能看懂的线索。


    “那么,他留下的关键线索,必然不是这间真假难辨的屋子,而是一个确凿无疑、无法被凭空伪造的环节。”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堆药渣,将黄涛刚才的话和自己的推断完美地串联起来:


    “一个病入膏肓的姑娘,必须假手于人的,就是求医问药!”


    “这药渣,就是留给我们的‘信’!”


    “黄涛,”她顾清澄目光灼灼,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把这些药渣都收好。再去其他茅舍仔细搜寻,凡有药渣的,统统收集起来。”


    “晚些见到秦棋画,立刻问她——这秦家村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里?坐堂的大夫又是谁?”


    黄涛看着顾清澄,看着她手中那撮不起眼的药渣,终于彻底想通了所有关窍。


    他重重一点头,用一句话总结了顾清澄所有的复杂推演:


    “懂了!舒羽留下的线索不在村里,而在村外!”


    顾清澄轻轻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秦棋画的声音。


    “顾姐姐!黄大哥!”


    “我看见那辆马车了!”


    “那马车后面还跟着……”


    第122章 天涯(八) 没见过杀人?


    “那马车后面还跟了七八个官兵!”


    秦棋画手里还揣着镇上刚买来的饼子, 不由分说地给塞顾清澄和黄涛一人一个,喘着粗气道:“我比他们的车跑得快!”


    “可、可我看得真真的,他们就是朝我家方向去的!”


    “恩公……恩公不在。”


    秦棋画带着哭腔:“求求你们帮帮我!我娘还在家里!”


    “他们是冲着我娘去的!”


    顾清澄与黄涛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即有了决断。


    “别慌, 我们过去。”顾清澄声音沉稳, “黄涛, 你去村口把东西安置好, 探明来人身份,切记不要暴露自己。”


    黄涛抱拳领命, 转身疾步离去


    秦棋画早已按捺不住,拔腿就往家跑, 顾清澄足尖轻点,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


    秦家门前, 三三两两的村民踮脚张望,却不敢靠得太近。


    小院的中间, 站着七八个官兵,他们面前,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跪坐在地, 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秦大呢?”


    为首的官兵面色赤红, 抖了抖手中的名册:“整个秦家村,就你们这户少了个秦大!”


    “那么大个活人, 能藏到哪儿去?!”


    此话一落,围观的村民闻言骚动起来, 交头接耳道:“就是啊……”


    “前些日子还见秦大揍婆娘呢……”


    “该不会是跑了吧?”


    “能跑哪儿去!”


    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插进来:“保不齐是被这毒妇给害了!”


    先一步跑来的秦棋画听到了这尖锐的一声,忍不住从远处怒吼道:“李寡妇!你没了男人就见不得我娘好!”


    她这一声足够嘹亮,连顾清澄都来不及阻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跪在地上的周二娘看到一身男装赶来的秦棋画, 身子更是剧烈地一抖。


    她的身子忽然跪得笔直:“是我杀了他!”


    “秦大没跑,他死了!”


    “我秦周氏杀的!”


    她扭头看着一脸怒容的秦棋画,轻轻地摇了摇头,浑浊的泪眼里,哀求的目光越过秦棋画,落在顾清澄身上。


    秦棋画如小兽般还要猛扑,被顾清澄一把从身后拽住。


    “你干什么!那是我娘!”


    “我娘她没杀人!”


    “你放开——


    而此刻,周二娘的辩解,早已淹没在村民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真杀人了?”


    “毒妇!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东西!”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红脸官兵低头看着周二娘:“少说屁话,你一个瘦婆娘,能把那么大个男人杀了?”


    周二娘额头抵地,声音颤抖:“他天天揍我,那日他喝多了……我一时失手……就……”


    她蓦地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尸体!就埋在后院槐树下!


    “秦大一死,咱们村的征兵名额,不多不少,刚好够数!”


    官兵头目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两人往后院奔去。他的目光却锁定了匆匆赶来的秦棋画:


    “死了也无妨,这不是还有个小子顶上吗?”


    周二娘闻言,脸色霎时血色尽褪,跪爬几步拽住官兵的裤腿:“官爷明鉴!按律法,人死便该除籍,这征兵名额……”


    顾清澄一把将挣扎的秦棋画按在土墙上,抬眼间已将院中情势尽收眼底——


    那些官兵不是普通兵卒,腰间悬挂的,赫然是镇北王麾下定远军的铜牌。


    正值边境烽火连天,若在此刻生事,阻挠征兵,与谋逆何异?


    “放开我!”秦棋画挣扎着落泪,一口咬在顾清澄胳膊上,“我要救我娘!”


    顾清澄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冷声道:“若非你贸然现身,你娘何至于担下这杀夫罪名?”


    “他们不是要儿子吗!”秦棋画哑声哭喊,“把我交出去换我娘!”


    咔嚓一声,顾清澄五指收紧,将秦棋画的胳膊捏出脆响:“村中人都知你是丫头,此刻当场拆穿,便是欺上!你娘已经认罪,这时你出现,就是罪加一等!”


    “即便混进军营,以你这般不知轻重,一个女儿家在狼窝里会遭遇什么,你当真不知?”


    “那怎么办……”秦棋画瘫软在斑驳的土墙上,泪水如断线般无力地滚落。


    顾清澄眼帘低垂,目光凝在脚边一颗棱角分明的碎石上。


    七名官兵。七条性命。


    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里,她脑中已闪过无数种杀人方案——


    左侧的络腮胡,割喉,中间执册的军官,后心正对着她,右侧那两个交头接耳的,能用一颗碎石同时贯穿咽喉。


    劫人,灭口,遁形,每个步骤都在她脑海中迅速地演练着。


    大致可行。


    但代价是暴露身份。


    “张伍长!”


    方才奉命去后院的两名军士小跑了回来:“挖到了,秦大的尸首。”


    张伍长微微颔首,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跪着的周二娘身上。


    “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冷笑道,“一个村妇,胆敢谋杀亲夫……”


    “还跟本官讲律法?”


    “是你先坏了朝廷的规矩!”他靴尖一挑,将周二娘踹得仰面倒地,“杀的是即将应征的兵丁,说什么名额刚好?!”


    “若人人都学你这般,朝廷的兵源从何而来?”


    “来人!”他暴喝一声,“把方才那个小子给我拿下!”


    “这毒妇谋害亲夫,一并押解回营!”


    听到“押解回营”这四个字,周二娘脸色从地上爬起,瞬间失去了血色。


    军营里罪妇的下场,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周二娘浑身剧烈颤抖着,强撑着自己跪坐起来。她突然转头,浑浊的泪眼里迸出惊人的亮光,直直刺向顾清澄藏身的阴影处,字字泣血道:


    “棋画……拜托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如同浸透火油的宣纸,在触到火星的瞬间——


    “轰”地燃尽所有的生命!


    只见她单薄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决绝之姿朝最近的刀锋扑去——


    “不要——!”秦棋画在顾清澄怀中剧烈挣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鲜血从咬破的唇瓣中溢出,混着泪水不住地落下。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清澄指尖的碎石已破空而出!


    在碎石快要触碰到刀锋时——


    一枚更快的石子,带着破空之声,从屋檐阴影处激射而来,竟在顾清澄的碎石触及刀锋前,精准击落了那柄夺命钢刀!


    电光石火间,局势陡转!


    “谁!”


    钢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那官兵惊骇地看着自己发麻的手,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二娘赴死的冲锋,也因此停在了半途,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落在脚边的钢刀,一时竟忘了动作。


    顾清澄心中同样一凛,她收回了出手的力道,将秦棋画死死按在墙后。


    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答案,从她心口浮起。


    是了,他比任何人都合适。


    只是……


    不等官兵们有所动作,一道清越如冰泉的声音,从那片阴影中缓缓传来:


    “定远军第四都尉麾下的小小伍长——


    “也好大的官威啊。”


    随着话音,一道高大的身影踏着斑驳光影缓步而出。


    那人初现时身形微佝,步履有些蹒跚,却在迈入阳光的刹那,肩背倏然挺直。


    光暗交错间,他忽地偏头,朝墙角方向扬起嘴角,扯了一个露出虎牙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招牌笑容。


    顾清澄撞入他的桃花眼中。


    先是一愣,然后眉心轻蹙。


    “恩公……”秦棋画劫后余生般轻喘,泪眼朦胧中认出来人,“是恩公。”


    直到这时,黄涛才急匆匆地赶来,看到被按在墙上的秦棋画,和走入光亮之下的贺珩,神情一凛。


    “七姑娘,我已查明,来人是……”


    “带她先走。”顾清澄不容分说地打断他,“送她上车。”


    见黄涛愣在原地,她放轻声音解释道:“她年纪尚小,不该明白太多事。


    “按照我们刚刚查到的线索,你带着她先去寻医馆,在村外接应。”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把赤练留下。”


    黄涛的目光在顾清澄与贺珩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定格在贺珩身上。他暗自权衡半息,确信这个人的存在,不会让定远军伤了七姑娘分毫。


    “属下明白。”他沉声应道,随即利落地背起昏厥的秦棋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阴影中。


    ……


    “你是何人?”


    张伍长扭头厉喝,对这不速之客的闯入显然极为不满。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我们定远军的闲事!”


    贺珩看着明亮的阳光,视线掠过伏地的周二娘,最后才定格在张伍长脸上。


    “野小子?”贺珩的桃花眼渐渐凝起寒霜。


    “你的长官是赵之安吧,”贺珩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念出赵副将的名讳,“可知道你管王爷的儿子,叫野小子?”


    “你……?”张伍长一愣,低头打量他粗布衣衫,目光最终停在他那条伤腿上。


    半晌,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哪来的穷乡僻壤的跛子,装起镇北王世子来了!”


    他这一笑,其余官兵纷纷指着他那条伤腿,哄笑声此起彼伏。为首的张伍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


    “哈哈哈哈哈……!”


    “很好笑吗?”


    贺珩站在他们面前,声音清越,眉眼认真发问。


    “你这个死跛……”


    “唰——!”


    刀光乍现。


    下一刻,张伍长的笑容凝固了。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脚底。


    “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在阳光下洒出殷红的花,那颗仍带着讥笑表情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尘土中。


    张伍长的眼睛死死地睁大,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阳光下,粗衣跛腿的少年垂眸凝视手中长刀,语气平静:“按照定远军律,不从军令者,煽动哗变者,以下犯上者——”


    长刀被他随手扔落在地上,震得伏地的周二娘也不住一颤。


    “依令当斩。”


    “世子……世子不是在京中!?”“余下的军士终于反应过来,踉跄着后退数步。


    贺珩倦懒地抬了抬眼皮:“去问问,你家世子是不是最近伤着腿了。


    “正好出来透透气,有什么问题吗?”


    他随手拽过一把藤椅坐下,桃花眼斜睨着围观的村民:“看够了吗?”


    “没见过杀人?”


    “现在不走的,”他指尖轻叩扶手,唇角勾起一抹桀骜的笑意,“待会儿把你们眼珠子都剜出来。”


    他明明一身粗布衣裳,此时却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上位者威压。


    村民们被他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顿时作鸟兽散。


    当然,他也瞧见了,逃跑的村民中混着几个趁乱去报信的官兵,他没有阻止,只是桃花眼底的倦怠更浓。


    其余的官兵腿一软,齐刷刷跪倒在地:“属下……属下不知是世子殿下在此!属下该死!”


    “说吧。谁的命令,让你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赵之安让你来的?”


    官兵磕头如捣蒜:“回殿下,是征兵处说秦家村有逃役壮丁,命我等前来……前来补齐名额……”


    “补齐名额?”贺珩轻笑一声,“补齐名额,就要逼死人命吗?我爹的脸,都快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


    他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官兵,目光越过人群,却只敢轻轻地描摹着顾清澄投在地上的那片阴影,不敢与她对视。


    到底还是让她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他一身布衣遮不住的狼狈,更看见了他身后镇北王府最不堪的千丝万缕。


    多么讽刺。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的,正是此刻救下人命的唯一依仗。


    这场他精心策划的逃亡,终究成了一场笑话。


    沉默片刻,他冷声下令:


    “秦大忤逆本世子,已被我亲手处置,轮不到定远军插手。秦家村的兵役名额已足,你们即刻归营!”


    他加重了语气:“再让我看到你们在此生事,军法处置。


    “滚!”


    “是!是!”


    ……


    众人散去。


    贺珩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懈下来。


    他不着痕迹地向她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身子,却固执地维持着背对的姿态。


    他在等待。


    等王府的人来,等这场避无可避的审判。


    抗拒与解脱在心头交织,竟让他分不清哪个更令人窒息。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这一小节还有一章就更完啦。


    礼拜一我例行休息,所以下一更在周二,这周工作太多,借此机会调整下状态。周末快乐!


    第123章 天涯(九) 兵荒马乱。


    “去村外, 找黄涛。”


    顾清澄从阴影处走来,掠过贺珩的背影,径直来到周二娘跟前, 俯身将人扶起:“带着棋画离开这里, 越远越好。”


    她的指尖在周二娘腕间不着痕迹地拂过, 递过一张银票。周二娘浑身一颤, 抬头正对上顾清澄漆黑明亮的眼睛。


    “棋画不能没有娘。”她轻声道。


    周二娘垂首, 什么都没说,小心地将银票藏在怀中, 复而后退几步,重重地朝两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在顾清澄催促的目光里, 她拢着衣袖,跌跌撞撞地向村外跑去。


    小院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空气像被冻住, 浓得透不过气。日头从残破的墙头斜照进来,恰好在二人之间投下一道分明的明暗线。


    贺珩深陷在藤椅的阴影里, 方才满身的桀骜与戾气已然褪去,再睁眼时,桃花眼里只剩强撑的冷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他身体便也无法控制地僵了一下, 却固执地没有回头。


    “你该走了。”


    贺珩凝视着她的剪影,最终哑声开口:“我身份已经暴露, 他们很快就会来,此事与你无关。”


    他维持着这个姿态, 仿佛不看她就能不牵连她。


    他在等,等那脚步声远去,像所有人一样离开他。


    他甚至微微侧身,将伤腿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好像这样就能掩去满身不堪。


    终于,地上那道属于她的影子动了。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马哨响起。


    远处传来马蹄声,看来王府的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些。


    也好。


    这场荒唐的逃亡闹剧,终于要落幕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胸口只剩沉重的疲倦。


    “啧。”


    一声几分戏谑的轻笑将他拉回现实,“世子殿下几时杀人这般利索了?”


    贺珩猛地抬眼。


    不知何时,顾清澄已蹲在院中那片刺目的血污旁,熟练地收拾着残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次。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贺珩蹙眉,撑着藤椅扶手欲起身,“脏……你别动,我来。”


    “小事。”顾清澄轻描淡写,不再掩饰自己的过往,“我做习惯了。”


    顾清澄很快处理完毕,走到水缸边,利落地净了手,向他走来时,水珠顺着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贺珩凝视着,只觉那盈盈水珠从她泛着水光的指尖坠落,滑入他干涩的视线,最终重重砸在心头,激起一串他从未体会过的的战栗。


    她鲜活,耀眼,带着掌控一切的生命力,不该被他拖累在此,收拾残局。


    “你……”


    贺珩看着她,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被她疑惑着先打断:


    “我倒想先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练兵时伤的。”他别开眼,声音冷硬。


    顾清澄笑了:“我猜你是又逃了,府里人待你不好?”


    “问这些做什么,你若再不走,追兵就来了。”他的桃花眼沉沉盯着她,声音里有几分无法察觉的焦灼,


    “大婚的事我听说了,你跟他……”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总之你现在不该露面。


    “又何必回过头来管我。”


    她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只是平静地问:“那你逃出来,原本打算去哪儿?”


    他凝视着那水珠,慢慢地干涸、渗入土里,沉默不语。


    却听见她清冷的声音:“为了女学的事?”


    心头忽地一颤,他似乎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地挑明了一切。


    也就在这时,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看着她依旧从容冷静的侧颜,他只觉心底那一线蛰伏的焦灼炽热起来,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她。


    他心一横,终于决定逼自己说出最伤人的话:


    “怎么?


    “你都知道了?”


    他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阳城那时……我骗过你。”


    此话落下,顾清澄一愣。


    随即淡然一笑,声音有如叹息:


    “我还当你永远都不打算说破。”


    日光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勾勒成一道锋利的剪影。


    她侧过脸看他,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分开之后再难见面,这里四下无人,无论从时机,还是地点上,看起来都是解释一切的最好时机。


    贺珩凝视着她的轮廓,似乎也在想该从何处说起。


    直到那马蹄声越来越响亮,声声催人,像鼓点般搅乱了他所有思绪。


    来不及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自从赵副将他们撕破脸后,那些鹰犬们也不再在他面前掩饰王府的手段。


    暴戾,蛮横,毫不讲理,令他本能地想要划开界限。


    但现在,他们要来了,她还在这里,他们定然不会放过她。


    他贺珩可以逃亡,可以负伤,可以狼狈至此,唯独不能允许因为自己,将她困在险境之中。


    他看着她淡漠的、毫不在意的笑容,心底因她为自己停留的一丝柔软,被无法言说的、急躁的戾气抹去。


    为什么还不走?


    于是,那种要失去她的巨大恐惧,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推到了极致,化作了最伤人的决绝:


    “我不需要你留在这里,走!”


    他压抑着低吼出声,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以后再说!”


    挣扎着,他站起身,用尽全力地推向她,哪怕她从此会彻底厌弃他,他也决意用最恶劣的姿态逼她离开——


    “听不见吗?


    “本世子命你走!”


    然而,他的手腕,却在推开的半途中,被她轻而易举地反手钳住。


    那力道不大,却难以抗拒,仓皇间,他被她顺势一带,整个人都跌入了她清冷如寒潭的眼底。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映着他此刻所有的失控和不安。


    亮得他心头狠狠一颤。


    “咴——”


    嘶鸣声响起的时候,贺珩听见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


    还是来了。


    他机械地转头,像是等待命运的审判,却突兀地对上一簇飞扬的火红鬃毛——


    赤练歪着脑袋,鬃毛在风中飞扬,满眼天真地看着眼前推搡的二人。


    原来不是王府的兵马。


    ……竟是她的赤练。


    这一刹那,贺珩高悬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砸落回去。


    还好,还好。


    可这庆幸尚未成形,便在对上她目光的刹那,再度凝固。


    她就这么静静地握着他的手腕,看着他。看着他强装的凶狠,看着他拙劣的演技。


    他方才……对她都做了什么?


    一瞬间,贺珩如坠冰窟般僵在原地,不敢再想。


    “谁说我不走?”


    她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松开了钳制。


    那一刻,他为了逼她离开而苦心堆砌的狠意,“轰”地坍塌了。


    同时坍塌的,还有他隐秘地、劝慰着自己的那点甜丝丝的宽慰与自尊。


    一股热流绞着寒意自心口窜上耳尖,他狼狈别过脸去,只觉浑身血液在沸腾与凝固间反复地撕扯着,如坠冰火两重天。


    原来……


    他还以为……


    她在意他,她不愿让他一个人。


    原来只是,只是在等她的马而已。


    她明明在如他所愿地离开了,可他清晰地听见,胸口那刚刚生出的,隐秘的欢喜,无声地碎了。


    他自嘲着跌回藤椅,再也不敢看她,正对上赤练探究的眼神。


    赤练看见贺珩注视着他,以为又是个被它英姿倾倒的凡人。它刚想扬蹄自得,便被顾清澄一把按住脖颈,只得悻悻垂下脑袋,乖顺地等她上马。


    贺珩将自己禁锢在藤椅之中,听着她走向赤练的脚步声,听着她利落上马时衣料摩擦的声响。


    一步,两步。


    下一刻,听到的就该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再见,再见啦。清澄。


    他想着,告别的话堵在喉间,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他艰难地酝酿着离别的刹那,那马蹄声却离开又折回。


    “喂。”


    他猛地抬头,对上她居高临下的、像在看一个傻子似的眼神。


    “你不走吗?”


    贺珩愣住了。


    “方才不是有话没说完?”


    她疑惑地蹙眉,俯身邀他,指尖上还悬着半干的水珠。


    贺珩呆呆地望着那只手,像望见一道从天光之上伸来的渡桥,映得他怔怔失神。


    心好像被重新泡在温水里,他那点强撑着的强硬和伪装,徒劳地融化了。


    她在等他。


    “如此大费周章逃出来,”顾清澄朗声道,“难道要乖乖等着被抓回去?”


    “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从村口的方向清晰地传来。


    “你疯了吗?”


    一声清叱将他拉回现实。


    “这下是真来了。”顾清澄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


    “走!”


    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不容拒绝地拽住他的胳膊。


    鬼使神差地,他已任由她拽上马背,毫无准备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小心!”


    伤腿的剧痛让贺珩骤然失衡,在顾清澄不及旋身,他即将坠马的刹那,多年骑射的身体本能终于超越了所有迟疑——


    他本能地挺身,双臂闪电般环过她的腰,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从背后将她整个裹入怀中,同时一把握紧了缰绳。


    下一瞬,他的胸膛已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后背。


    赤练不满地喷了个响鼻,却终究没忍心甩落这位不速之客。


    “往那边去了!追!”


    马蹄飞奔的颠簸间,缰绳是唯一的支点,他们向前奔跑着,在疾驰中与身后的追兵渐行渐远。


    耳畔是呼啸的风,脚下是奔腾的大地。村落在身后倒退,熟悉的阴影被风一点点剥离。


    待到终于稳住身形时,贺珩才意识到,她已被他紧紧揽入怀中,脊背紧贴着他狂跳的心口,就连他的耳畔……都萦绕着她清浅的呼吸。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发慌,心口翻涌的兵荒马乱比身后的追兵更甚。


    “清澄……”


    马蹄颠簸间,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沙哑得厉害。


    他想松手,想说一句“抱歉”,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放,臂膀僵得发麻,喉头发紧,整个人像被困在她的气息里,笨手笨脚,进退失据。


    顾清澄显然没料到这般境况,脊背微微僵硬了一刹。她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


    “坐稳。”


    贺珩垂下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臂膀抽离了她一寸。


    风卷起她的发丝,掠过他发烫的耳际。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犹在,赤练却已如离弦之箭,载着二人疯了一般冲出村落。


    他在马背上颠簸着,狼狈不堪,沉默无言,却在疾驰的风中第一次感受到久违的、真实的活着。


    直到秦家村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贺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她带他逃的。


    他曾以为,自己宁可拖着伤腿浪迹天涯,也不要接受她的怜悯。


    可此刻,他却被她一把扯上马背,被她强硬地带离了那个自囚的牢笼。


    原来逃离,可以这么简单。


    只要她肯向他伸出手,所有黑暗就会在她的指尖溃散——


    作者有话说:又晚了,我们牛马写文是这样的[爆哭]


    第124章 天涯(完) 他对你好吗?


    拥她入怀的一刹那, 于他而言,好似永恒。


    不知道盲目地跑了多久。


    赤练在往山的方向狂奔,林木倒退, 风声凛冽, 贺珩紧握着缰绳, 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抛在了身后。


    愈往上跑, 山风愈寒, 他低头看她,她像是倦了, 抑或是习惯了他这份靠近,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没有挣开。


    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层晦色涟漪,他抿了抿唇, 终是忍不住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用身子为她挡去扑面而来的寒意。


    风声里, 顾清澄听着远处逐渐消散的马蹄声,终于平静道:


    “今日秦棋画说的那辆马车,你该认得。”


    声音不高, 却冷得像一把锋利的小刀, 裁开了刚维持不久的沉静。


    贺珩指节一紧,迟疑地垂下眼睛:“……嗯。”


    “我看见了, 才往秦棋画家里赶。”


    他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听见她问:


    “所以, 平阳女学大火背后之事,你早已知晓?”


    她终究是单刀直入地问了。


    贺珩没由来地觉得心底发紧:“在沉船船底的时候,王达他们说……”


    他竭力平静着,将那日的见闻和盘托出, 末了才低声道,“我那时尚不敢确信,犹豫着是否该回去查证。”


    “在阳城客栈踌躇了整夜,天亮时,你却已经离开。”


    顾清澄没有立刻回应。


    风声将她衣角扬起,也吹拂着两人之间那片无声的空白。


    贺珩却仿佛能感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凉、沉静,如寒水般渗透着他拥着她的骨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淡淡开口:


    “好,我知道了。”


    风声在耳畔呼啸,这句话却比风声更清晰,也更刺骨。


    也比任何责难都更教他难受。


    贺珩沉默良久,终是开口:“你不继续问吗?”


    问他为何明知一切,却对她缄口不言。


    问他这个镇北王府的世子,是否从一开始就将她算计在内。


    他等待着。


    等她一句质问,一句斥责,甚至一声嘲弄。


    然而顾清澄只是微微偏首,仿佛听见一个略显可笑的问题。


    风将她的一缕发丝吹到唇边,她轻轻吹开,语气淡得像山间的薄雾:


    “需要问吗?


    她反问。


    然后轻声陈述着:


    “镇北王世子行事,何须向旁人解释。”


    这句话,如山间细雨,悄无声息,却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她没有指责他“欺瞒”,没有拷问他“信任”,甚至连失望也没有,只是用这最平静的口吻,把他全部挣扎与迟疑,轻描淡写地归入一件事——


    在她眼中,他是镇北王世子。她是旁人。


    于是,马背之上长久的沉默。


    只有一线细微的疼从心底破土发芽,将他的心一点点缠紧,然后,狠狠一扯,无情地绞杀。


    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像一头受伤失控的兽,不顾一切地将她彻底拥进怀里——


    他不是没察觉她的抗拒,只是这一刻,他偏执地想靠近,想用她的背脊,去填补胸口那道无声崩塌的裂口。


    那是他的心啊。


    一下,一下,跳动着,想要靠近。


    “我偏要解释,”他低声喃喃,赌气,又像是在乞怜,“我偏要让你听。”


    他贺珩一生张扬,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此刻马背上避无可避的相贴,她温热的身躯在他怀里,他却清楚地感知到,一道无法跨越的疏离,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折磨得他几乎发狂。


    她垂下眼睛,看着他绷紧的侧颜,只是静静地,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


    一个浅尝辄止的动作,如落雪压枝。


    “想说什么?”


    明明她靠得这样近,却远得这样无情。


    他原本几乎要失控的力道,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这一刻,他忽地意识到,他不过是她容忍的一场靠近罢了。


    他算什么呢?


    一个被她从烂泥里拽出来的、失败的逃兵。


    一个借着她的马,才能苟延残喘的累赘。


    一个……她从来都冷眼旁观的,镇北王世子。


    他看似是这匹马的骑手,实际上却是她身侧的囚徒,他掌控着方向,却不知该去往何方。


    风在耳边呼啸,她的发丝不时拂过他的脸颊,酥酥麻麻的。


    他垂下眼,每一次呼吸,都浸满了她身上清冽的、不容拒绝的气息。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回不去了。


    又或者说,从未开始过,从来都是……他的执念罢了。


    他艰涩地开口,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那为什么……你还要帮我?”


    这句话问出口时,他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被高高地悬起,将自己那份最天真、也最愚蠢的初衷,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等待着她的审判。


    “贺珩还不错。”她略作停顿,像在斟酌用词,“我明白,有些事情由不得你。”


    有如救赎般,他听见了那颗高悬的心,落回了胸膛的声音。


    “清澄……”他仿佛是已经被冻僵,又被一丝暖流唤醒的旅人,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


    “若我不是镇北王世子呢?”


    他说这些时,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希冀些什么。


    她却没有犹豫:“可你是。”


    语气温和却残忍:“过去是,方才亦是。


    “这世间,从无假设可言。”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贺珩是很好。但若不是世子,还会有今日的贺珩吗?还能救下周家娘子么?”


    山风骤起,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那发丝如刀,在他心上划开密密麻麻的小口子,不住地渗出了血。


    他再也没有回答,只是抱住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她的发丝,静静地摩挲。


    “好,”他喑哑着开口,声线低沉,尾音吹散在风中,“我明白了。”


    最后,垂下了那双干净得过分的眼睛。


    ……


    天高风烈,赤练载着二人来到山巅。


    追兵早已远去。


    该放手了。


    “你打算去哪儿?”


    她下马时轻巧如燕,风过身侧,竟未带半分留恋。


    怀抱骤然空落,贺珩终于再次抬起了眼。


    他望着她,那双桃花眼好似清澈如故。


    只是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目光的最深处,有些不属于少年的颜色,终于悄然无息地浮了上来,无声无波,却沉着晦暗,浓得叫人心悸。


    最后,他将她的轮廓烙在他最澄澈的那片眼底。


    她是如此鲜活,如此蓬勃,强大得令人心折,清醒得近乎残忍。


    也正因如此,他才这般无可救药地沦陷。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看清自己是谁。


    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如意公子,不是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郎。


    他逃避的,正是他力量的源头;他憎恶的,恰恰是他此刻唯一能守护她的依仗。


    五花马,千金裘,终究抵不过命运的重负。


    他从未真正摆脱过镇北王府,更从未真正地拥有过它。


    可他若连命运都不肯握住,又拿什么守护、拿什么争?


    山风呜咽,卷起一地落叶。那些年少时的口出狂言,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必再逃出王府去求证什么,也不必苦苦寻找父亲的清白。


    罪恶也好,错漏也罢,从来不是天降,皆是人为。


    事在人为。


    他该做的,是真正地拥有它,修正它,成为镇北王府名副其实的主人。


    唯有亲手修正命运,才能配得上与她并肩。


    “我哪儿也不去。”他说。


    这一次,他不再看她,而是转向了来时的方向,望向那片早已看不见的,名为“镇北王府”的牢笼。


    ……


    直到这时,顾清澄才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像是终于察觉他情绪的转变,想开口问他缘何转了心性。


    却被贺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


    “他对你好吗?”


    她一怔,下意识答道:“江岚吗?”


    语气平常,像是唤惯了的名字:“我待他也很好。”


    这话说得平淡,贺珩却听得见她声线里难以察觉的软意。


    那是一种彼此照拂后的心软,是旁人插不进的缝隙。


    针尖般的酸意顺着心口刺下去,贺珩呼吸轻滞。


    江岚,江岚……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忽地想起江步月说过,他从不唤她舒羽……


    难道她也有别的称呼吗?


    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不知道的名字亲昵地唤着吗?


    胸口像是被人捏住,酸涩翻涌而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雪夜相对时,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她未死的秘密,殊不知,那人早已将她捧在手心。


    他又有什么资格嫉妒呢?大典之上,他除了低声求那人救她,还能做什么呢?


    他以为自己付出了全部,却连旁观都不够资格。


    原来,他的爱竟是这般轻,这般无力。


    他若不是镇北王世子,又怎会有机会靠近她?又凭什么在这里……嫉妒江步月?


    那个一无所有的贺珩,那个失败的贺珩,甚至连站上这场角逐的资格都没有。


    吹过她的风,拂在他身上,吹得他骨缝生疼。


    可他并未低头。


    因为这股疼痛,反倒像催生出了另一种更为浓烈的东西。它在他心底慢慢抬起头来,沉默、固执,却锋利得近乎偏执——


    她还没推开他,这一局就还未分出胜负。


    江步月能得她一声“江岚”,是他步步为营换来的果;他贺珩,哪怕走得再迟,也要亲手种下与她相配的因。


    他不认输。


    他要回去,也该回去。


    不仅要清算那些罪孽,更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柄。


    唯有如此,他才能不负这一颗心,才有机会,去将她从别人的故事里,亲手带回到自己身侧。


    来得迟一点……未必会永远被挡在门外。


    山风猎猎,他缓缓抬首。


    那双向来清澈的桃花眼里,脆弱与彷徨已尽数隐去,眉间却添了一抹夺目的锋芒,不是困兽犹斗的狼狈,而是猎刃出鞘的寒光,沉静、果决,带着摧枯拉朽的执念。


    不是执迷不悟,而是认准了目标,便不肯轻易让步。


    “怎么了?”她忽地回头,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困惑。


    贺珩猝然垂下眼睛,再抬眸时,眉间的寒意已尽数收敛,向她咧开了一个露出虎牙的,带这些小得意的笑容。


    “没事,就是腿有些疼……”


    ……


    黄涛在山下数着日头。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七姑娘?”


    直到远方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他终于蓦地抬头,悬了半宿的心“砰”地落回胸膛。


    而当他看清时,却恨不得就地被打晕过去——


    七姑娘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正坐在她的马上,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下颌几乎贴在她背上,姿态亲昵得不合时宜,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腿断了,我把他带下山。”


    顾清澄翻身下马,轻描淡写道。


    黄涛死死盯着他,愣是觉得这话熟得过分,胸口像被人生生塞了口气,吐不出来。


    “多谢。”


    贺珩刚想就着顾清澄搀扶的手下来,却被黄涛抢先一步。


    “属下扶世子下马。”


    黄涛粗声粗气道,伸出了粗粝黝黑的大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拽下马背。


    “不必……”


    贺珩桃花眼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侧身避开了他虎狼之爪,单手撑着马鞍,利落地单脚落地。


    黄涛看似恭谨地挤开他,视他如无物,径直到顾清澄身边道:“属下去查探过村外医馆了。”——


    作者有话说:摄像头小贺两章[眼镜]


    下一站,涪州!


    第125章 鸾回(一) “拿着,刺我。”……


    “当初我们查到的那间茅舍里的药渣, 果然有问题。”黄涛俯首道,而复看着渐沉的天色,“属下这就带您去镇上医馆详查, 您亲自问诊, 也好用些热食, 寻个地像样的住处安顿。”


    他说这话的时候, 声音故意放大了些, 意图让那个多余的人听到。


    却在抬头时,瞥见了那人在夕阳下蹒跚离去的背影。


    “他……就这么走了?”黄涛难掩诧异。


    顾清澄回头, 凝视着他渐长减淡的影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您不是说他腿断了么?”黄涛继续试探, “就让他自己这么回去?”


    顾清澄回忆起他方才离开时的笑眼,平和道:“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 总会有办法的。”


    在黄涛七魂六魄终于归位的眼神里,她不再多言, 提起袍角,俯身上了车。


    ……


    “那药渣有何蹊跷?”


    “七姑娘,您可听闻过‘石浸’?”


    “这是何物?”


    “那老大夫口齿不清, 只道这里头其他的药确实出自他家, 可当他触及那‘石浸’之物时,便矢口否认, 竟直接将我……轰了出来。”


    黄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出了实话, “这才想着,请七姑娘您亲自走一趟。”


    “……”


    待到两人站在医馆前时,天已经快黑透了,镇上的集市将散未散, 零星几个摊位收拾着用具。而一旁卖馄饨的小摊也正准备收摊,最后一码馄饨刚下进沸水里,葱香伴着若有若无的肉香不住地往黄涛的鼻子里钻。


    “咕噜。”


    黄涛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他抬起头,窘迫地对上顾清澄漆黑的眼睛。


    然后在那双眼睛里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下一刻,顾清澄凝视着瓷碗里飘着的翠绿葱段和金黄蛋丝,终于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活了过来。


    一口热汤下肚,五脏六腑都迸发着蓬勃的热意。


    “七姑娘……”黄涛含着满口馄饨,声音含糊,“你还记得秋天考录的时候,咱俩在城里嗦的那碗甜水面吗。”


    “这家,这家更香。”他救赎般地捧着碗,却又想起正事,“不过这医馆……”


    “这家比那家还要地道。”顾清澄头也不抬,对医馆之事置若罔闻。从昨夜至今,她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发慌,如今只顾得上眼前这碗救命的馄饨。


    见主子不急,黄涛便更不急了,索性放开了肚皮。


    两人埋头苦吃,直到天色彻底黑透,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


    “咔哒。”


    一番饱餐餍足后,顾清澄听见了医馆落钥的声音,向黄涛使了个眼神。


    黄涛会意,猛地起身,没多久,就以一种极度恭敬的姿态,将准备回家的老大夫“搀扶”到了馄饨摊上。


    “你们!欺人太甚!”老大夫正要发作,被顾清澄推过一碗馄饨,顺带手的还有两块碎银。


    “家奴鲁莽,惊扰先生了。”她蹙起眉头,眼中泛起盈盈水光,“不是想害您,实不相瞒,那是舍妹用过的药渣。”


    “如今人已不在,偏生走得不明不白,小妹她还年轻……”


    那老大夫看见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看了一眼埋头装死的黄涛,只道:“今日他那阵势,我还当是对家来我春生堂闹事的。”


    “姑娘有所不知,您那药渣简单得很,是常见的‘当归补血汤’,是女子惯常调气血所用。按理来说,并无异常。


    “可怪就怪在那最后一味药上。”


    在顾清澄的示意下,黄涛将那药渣在老大夫面前摊开。他枯槁的手摩挲着,拨开中间的大半药渣:“这些当归是我们春生堂的,是上好的‘秦归’,色泽棕褐,质地松软。”


    顾清澄也上手拨弄着,大部分的当归药渣确实松软,直到她按到了几块硬邦邦的、发黑的异物。


    她眉心蹙起:“这是什么?”


    老大夫的神情凝重,拈起那硬物在鼻尖嗅闻:“这也是当归,但却和寻常当归不同。”


    “您看它质地坚硬,色泽暗沉,是典型的‘石浸’之相。”他递给她一块,“我们行内人叫它‘石浸归’。”


    顾清澄低眉轻嗅,浓郁的药香里,隐约透出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老大夫继续道:“这石浸归生长的地方,恐怕是一处金石矿脉的附近。草木有灵,长在矿脉旁的药材,根系会吸附土中的‘金石之毒’,药性尽失不说,还会变成伤人肝肾的慢毒,万万不可入药。”


    “贩卖此等‘石浸’药材者”他瞥了黄涛一眼,“若是坐实,按律当流放三千里。”


    “对不住!对不住!”黄涛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给老大夫赔着不是。


    顾清澄却凝视着药渣沉思道:“也就是说,一味药材,两个产地?”


    “对。”老大夫接道,“我们春生堂的秦归皆采自陇西道地,这等‘石浸’之物绝无可能出自本堂。


    “莫说春生堂,便是这整条药材的通路,也断不会流通这等毒物!”


    “那这‘石浸归’……”顾清澄轻捻着那暗沉的药渣,沉思道。


    “怕是出自官府封禁的矿脉附近。”至此,老大夫俯身一揖,“姑娘明鉴!这石浸之物绝非意外,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春生堂三代清誉,万不敢与这等勾当扯上干系!”


    ……


    将颤抖的老大夫送走之后,顾清澄坐回车里,忽地问道:“黄涛,你还记得舒羽的名牒之上,她的籍贯在何处吗?”


    黄涛沉思片刻,回应道:“茂县,涪州阳城七十里外的山城。


    “她是茂县县尉之女。”


    “茂县……”指尖把玩着石浸归的药渣,顾清澄问,“茂县可有矿脉?”


    “这个属下也不知。”黄涛面露难色,“茂县偏远,我没去过。”


    “不过七姑娘若是亲临涪州封地,凭着职权,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彻查此事。”念及此,黄涛的声音有些轻快,“姑娘现在既有宗亲任命的玉牒,又有开府建制的文书。


    “待咱们兵马一到,扎营生根。”他做了一个翻掌的手势,“这涪州,还不是您青城侯说了算!”


    “今儿个属下特意寻了镇上最好的客栈,”黄涛越说越起劲,“等到了涪州,还望七姑娘赏个一官半职……”


    “赶路吧。”


    车里却传来顾清澄渐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般浇灭了黄涛的幻想。


    “啊?”黄涛愣住,“您不休息吗?”


    “不差今天晚上的呀!”


    “即刻启程。”她的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


    黄涛缩了缩脖子,暗道这七姑娘的情绪和他家殿下一样多变,却也只能苦哈哈地架起了车,一路向着漆黑的村路上赶去。


    ……


    这一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过了三更天,黄涛不住地打着哈欠,想起车中人冰冷的语气,不由得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打起精神赶路。


    顾清澄坐在车里,竟无半分睡意,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更加明亮。


    冷光在车厢里流转,她垂着眼,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膝上的七杀剑,思绪浮沉。


    “黄涛。”她清冷的声音划破夜色,“还有多久到望川驿?”


    “约莫不到半日吧。”


    “好,停车。”


    “七姑娘?”黄涛诧异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车作甚?”


    他语气未落,顾清澄已经撩开了车帘,探出半个身子。


    月光清冷地洒在她的眉眼上,黄涛回过头,心里倏地一惊,回身勒马,将车停下。


    于是,荒芜官道上,如洗月光下,黑衣女子利落地跳下了车。


    她退了两步站定,身后是望不到头的田野。


    “七……”黄涛的声音还锁在喉间,却被一道冰冷的寒光震住——


    是七杀剑。


    在她指尖,银光流转。


    “拿着,”她突然将剑柄递来,平静道,“刺我。”


    这句话有如雷击般,让黄涛愣怔在原地。


    他的脸“唰”地惨白,踉跄着跳下车:“您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顾清澄已如夜隼般掠至他的身畔,一只手直取他的咽喉。


    防卫的本能被瞬间激起,黄涛猝然抬肘反击,却在看清那张熟悉面容的刹那,硬生生将力道卸去三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迟疑间,七杀剑已被塞入他掌心。


    而下一秒,她竟迎着剑锋欺身而上!


    “七姑娘——!”


    黄涛的惊呼被撕裂在夜风里。


    “噗呲”。


    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轻微,却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黄涛想撒手,想后退,可一切都晚了。剑柄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握着剑,划开了她的腰身。


    血,温热的,瞬间浸透了她玄色的衣衫,顺着银亮的剑刃,一滴滴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月光之下,她捂着伤口,慢慢弯下腰,唇色因失血而变得有些苍白。


    “哐当”一声,七杀剑坠地,黄涛魂飞魄散地扑上前,却被她抬手推开。


    那只手冰凉得可怕,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还不够。”她回头,苍白的唇角竟勾起一抹浅笑。


    黄涛双膝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声音里已有了哭腔:“您杀了我吧!这到底是为什么?!”


    “继续。”她低声轻喘着,却依旧在命令他,“再来两剑……足够了。”


    即便是当年看自家殿下杀人,黄涛也从未如此惶恐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向马车,尊卑体统忘得一干二净:


    “你别动,我去给你找药!”


    “快点儿,”她蹙眉,“趁现在这个伤口疼着……”


    声音越来越轻,“其他的,就没那么疼了。”


    黄涛的身形猛然僵住。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声音发颤:


    “七姑娘,您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您是不是……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感情都交代完了,铺垫也差不多了,这段剧情应该会写得很好看!


    第126章 鸾回(二) “我一切都好。”……


    月光下, 顾清澄沉默着,却在这一刻胜过了千言万语。


    黄涛向来迟钝半拍的脑袋,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试探着, 哀求道:“殿下他, 他还没有在南靖露面。”


    “您又何必急着与他划清界限, 现在就赶我走!”


    “与他无关。”她凝视着地上的七杀剑, “我与他牵扯太深, 唯有把戏坐实,才能洗清这一切。”


    她收回目光, 看着他,语气平和地诉说着她早已预设好的生路:


    “听着, 从现在起,只有一个真相——


    “大婚之上, 南靖质子蓄意谋害北霖宗室,我拼死反抗, 被他拖入水中,挟持出京。


    “这一路,我从未放弃反抗, 被他的贴身侍卫看押至今, 今日,才在望川驿找到一线生机。”


    听到她这个时候还在清醒冷静地布置着, 黄涛心里涌起了满腔苦涩——


    当初跪着求她营救殿下的是他,如今被迫将剑锋指向她的, 也是他。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在哪个他还在酣睡的时刻,她就已经清晰冷静地将每一步都算计得如此分明?


    她顿了顿,缓和着疼痛:


    “待我们抵达望川驿, 趁人多时,你要当众挟持我。届时,我会揭穿你的身份,拼死挣扎。


    “然后,你要‘失手’让我逃脱,自己仓皇离去。”


    而我,北霖的青城侯,九死一生,将从南靖质子手中夺回的虎符,交回陛下手中。”


    黄涛终于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您是要将那日大婚的逃亡,解释为您被殿下挟持?”


    “对。”顾清澄轻声道,“拼死相争,夺回虎符。这是我能给天下人,最好的交代。


    “也只有这样,青城侯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她的封地。”


    黄涛迟疑着,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陛下他心知肚明……”


    “那不然呢?”顾清澄斜睨着他,“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难道要等陛下一纸诏书,公告天下,说北霖的青城侯与正在开战的敌国皇子暗通款曲,助其潜逃?”


    “到那时,才是百口莫辩。


    “如今之计,唯有先站到明处,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黄涛被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


    她说得没错,若是不在天下人面前,给那日大婚之事一个交代,她与北霖百姓眼中的叛国贼,又有何分别?


    所幸那日高台混乱,无人看清细节,更何况虎符早已暗中交还陛下,如今她这番说辞,倒也算得上周全。


    黄涛沉吟着,凝视着她腰侧鲜血淋漓的伤口,突然跪倒在地:


    “七姑娘……”他声音嘶哑,“其实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在望川驿,杀了我。


    “我这条贱命,既能成全青城侯的忠义之名。


    “也能让这个故事……天衣无缝。”


    顾清澄没说话。


    良久,她倦怠抬眼,目光再次落在七杀剑上。


    “别让我自己动手。”


    夜风吹起她染血的衣袂,无人的荒野里,唯有地上的七杀剑流转着寒光。


    黄涛跪在原地,双腿如同灌铅,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动不肯动。


    她终于将声音放轻,如安慰他般:


    “你要活着,什么都别说,只回去告诉他。


    “我一切都好。”


    话锋一转,她吸着冷气,催促道:


    “……快点。”


    这声催促,成了压垮黄涛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着她的话,他终于崩溃着向那剑匍匐而去,颤抖的手指刚碰到剑柄就脱了力。


    直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重新握紧了七杀剑,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


    “七姑娘……


    “属下……万死……!”


    ……


    那一夜,黄涛第一次因无力与悔恨,默默地落下泪来。


    他将浑身是血的顾清澄扶上马车,手忙脚乱地想替她上药,却被她抬手拦下。


    “七姑娘……”他哽咽难言。


    车厢里传来压抑到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别这样,呆会在人前露了破绽。”


    “晚些,就按照我们说好的做。”


    马车尚未启程,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还有一事。”


    “待你回到南靖,去趟林氏,替我转告林艳书。”


    “就说……时候到了。”。


    腊月二十九,寒风刺骨,新春将至。


    岁末的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望川渡,这日清晨,在这座连通京畿与西南的水路要冲之上,在往来客旅的惊呼声中,爆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杀——


    今岁新封的宗室新贵,在琳琅公主大婚之上失踪多日的青城侯,竟惊现于望川渡上一辆普通的马车之中。


    据在场的旅人纷纷传言,青城侯从那马车之上纵身跃下,落至众人面前求救,嘶声揭露驾车之人乃南靖质子余党。那驾马的汉子面露凶光,绝非善类,可却恰巧撞上了巡逻而来的官兵,只得仓促逃遁。


    最令人心惊的是,青城侯落地时已浑身浴血,几处伤口深可见骨,气息奄奄,可那染血的手指,却死死攥着一纸血书。


    “那血书上写了什么?”一位虬髯客小心翼翼问道。


    目击者仰头闷了口酒,声音沙哑:“上头就一行字——虎符已交亲卫,星夜呈送御前。臣,幸不辱命。”


    一时四座皆哗。


    “不可能吧?”一个声音不可置信地响起,“之前传言青城侯和南靖有勾结,难道全是假的吗?”


    “是啊,大家都说她和那南靖质子打得火热,怎么可能突然反转?”另一人质疑道。


    “你闭嘴罢!”那虬髯客重重将酒碗放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你不明白?


    “再说了,若她真投了南靖,今日何苦捱成这样?”


    旁听之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可也未必就不是做戏,”一名汉子嘴硬道,“有些人心机深着呢。”


    有人看不过去,压低声音:“做戏?你能舍这条命演给谁看?”


    一个刀客拍案附和:“亏你说得出口!老子亲眼看见的,一个姑娘家,天寒地冻的,身上全是血,拦都拦不住地往前扑……扪心自问,你我有几人能做到这般?”


    “那虎符呢……确有此事?”


    “你竟不知?”一个小贩咬着耳朵,“听说那南靖质子,确实在及笄大典上盗用过虎符……”


    “啊呀!那可如何是好!”


    “青城侯已经把虎符夺回来了,这事若真,陛下定会大赏。”一位年长的商人沉吟着,“真没想到,这位青城侯,倒真不是外界说的那样。”


    “唉——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儿郎,这一回怕是要青史留名了。”


    话音未落,便有人接口,“谁说不是,倒叫咱们看了个真章。”


    “护着虎符回来的,总归不是叛贼……”


    众人议论未止,望川驿门口的雪越落越大,像是要将这一日的传闻,落进全天下人的耳中。


    ……


    雪不知下了多久,在窗沿堆起一层厚厚的白边。


    临江的驿馆阁楼之上,窗子紧紧闭着,青天白日下,雪花茫然地敲击着窗纸,似乎想要唤醒屋内沉睡的那人。


    窗边,一把二十五弦的锦瑟静静横陈,仿佛是这雅室里唯一有生气的物件,弦上流转着暗光,如泣如诉,


    屋角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与血腥气。


    顾清澄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起伏,她好像此刻要长久地睡去了。


    张池是过去在望川驿打点锦瑟先生住处的驿卒,他看着侍女掩门出来,急忙凑上前去,想要开口去问,侍女却拧眉摇了摇头,将新换下来的一轮血水递给他,两人直到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


    “怎么样了……”


    “她肩上那道伤要见骨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家能扛得住这样的伤。”


    “要不要禀报主子?”


    “七姑娘昏迷之前特意嘱咐,让我们不要声张。”


    “她说她无性命之虞,此刻多言,非但无益,反倒无徒生事端。”


    血水在铜盆中微微晃动,映出两张忧心忡忡的脸。


    “更何况……主子刚回去,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七姑娘既然如此说了,就不去该扰乱他心神。”


    “……也罢。”


    雪一直在下,侍女来来回回出去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她身上的伤包扎完毕,不再叨扰。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屋内一片寂静,唯余雪落下和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的声音。


    床上的人已经被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温软被褥之上,眉眼沉静、苍白,像一捧易碎的雪。


    而那满身的伤口,即使在昏迷中,也仍在折磨它的主人。


    偶尔,她秀气的眉毛会无意识地蹙起,仿佛在抗拒着什么,那双执剑挽弓、杀伐果断的手,此刻也虚弱地垂落着,指尖不时因为梦中的不适而微微蜷缩。


    “母妃,我疼……”


    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从苍白的唇间溢出。


    “别丢下我……”


    无人回应。


    唯有窗外飞雪,一夜未歇,无声覆盖了整个望川渡。


    腊月三十。


    天光破晓时,顾清澄睁开了眼睛。


    记忆停留在她强撑着嘱咐侍女不要告诉江岚的那一刻。而后,便是沉沉的黑暗。


    她动了动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体会到了身体被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痛楚。


    意识,也在这一刻彻底清醒。


    棋子已落,计划已成。


    青城侯与南靖乱党相争,夺回虎符后现身望川驿的消息,此刻应该已经传回京城。她算是抢在顾明泽发难之前,将“纯臣”的身份烙在了自己身上、所有人心中,如此,皇帝便无法草率地给她安上通敌的罪名。


    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这身迟早会愈合的伤。


    以及,这满室寂寥的清醒。


    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侯君,您醒了吗?”是张池派来的侍女,语气小心翼翼。


    得到一声沙哑的“进”后,她才端着一盆热水和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侯君,今日是除夕。”侍女将东西放下,低着头道,“厨房备了些红枣桂圆粥,您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多少用一些吧。”


    “好。”


    顾清澄温顺地点头,任由侍女将她扶起,却避开了喂食的动作,双手捧着瓷碗,低着头小口地啜饮起来。


    “今日是除夕夜,京城要放‘火树银花’,咱们驿馆的南北商客也凑钱摆了宴。”侍女弯起了笑眼,“侯君的卧房位置好,不用下楼便能看到,晚上开宴时,奴婢去给您讨些屠苏酒和彩头可好?”


    “又是一年了啊。”顾清澄喝完了最后一口热粥,轻声感叹道。


    “不必了。”她将碗递回侍女,眼神随意落在窗侧,“你认得那锦瑟?”


    侍女闻言,神情一敛:“奴婢阿芒,和张池都是先生留在望川驿的旧人。”


    “那好。”她的神情认真,“周浩在吗?”


    “在是在……”阿芒一愣,“侯君此刻问他作甚?”


    “辛苦他一下,备船。”顾清澄抬眸望向素白的窗外,“我要渡江。”


    “现在?”阿芒的脸色变了,“今日是除夕夜,更何况您的伤……”


    “去准备吧。”顾清澄已经撑着床沿起身,语气温和,“趁现在出了日头,还能行船。”


    阿芒凝视着她素白中衣下洇开的一抹暗红,刚要伸手去扶,却看见顾清澄咬开了束发的绸带,松松地将肩头青丝束起,仿若无事般起身。


    阿芒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墨色大氅。待系好衣带,那个惯常挺拔的身影已立在眼前,唯有苍白的唇色泄露了几分虚弱。


    “走罢。”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对了侯君。”阿芒忽地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锦瑟旁,从琴底取出一方泛黄的信笺:


    “这是先生曾经留给您的,不过他离去得匆忙,许是来不及……”


    顾清澄一愣,垂眸打开时,才发现那分明是一阙《锦瑟》。


    其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墨迹洇开,折痕极深,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仓促折起。


    窗外的雪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她凝视着信笺,眼底浮现了温软的笑意:“告诉你家先生,我喜欢五十弦的瑟。”


    尾音如雪落琴弦:


    “但愿来日,能听他亲手抚一曲。”


    ……


    是夜,望川驿里觥筹交错。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火树银花”点亮夜空之时。


    而此刻,一队铁骑正踏碎雪色,在欢声笑语的掩护下,逼近望川驿。


    第127章 鸾回(三) 我自己的路,就不再牵连各……


    “官爷, 除岁安康。”


    马蹄踏碎一地夜雪,向着望川的方向疾驰。张池站在望川驿边,才看见为首的竟是个赭衣太监, 身后跟着一小队禁军和一抬软轿, 待一行人停到驿馆门前时, 已是满身的风雪。


    “公公这般风雪兼程, 莫非今晨宫门初开就启程了?”


    望川渡距京城, 快马加鞭正好一日的脚程。昨日辰时飞骑报信,今日亥时宫使便踏雪而至——


    没有半日的耽搁, 竟如七姑娘所言般分毫不差。


    “青城侯下榻何处?”


    “咱家奉陛下的口谕,特来接侯君入宫守岁。”那太监笑着下马, 在张池的注视下缓步走入驿馆。


    见到宫中来人,驿馆堂中诸人都停下了手中觥筹, 小心退至一侧,容那太监执着黄帛圣旨入堂。


    张池心中一紧, 小步上前道:“公公赎罪,侯君她……”


    “陛下念着青城侯忠勇!”太监提高了声调,满堂诸人噤若寒蝉, “这不, 特意让咱家带着八抬软轿来接人。”


    “侯君既是宗亲,自当回宫中团聚守岁。”太监微微侧身, 让出那顶软轿,“岂有除夕夜在外漂泊的道理?”


    他轻轻抖开圣旨, 堂中诸人便不住窸窣议论起来:


    “果然是真的!”


    “昨日那事,千真万确!”


    “陛下这是要重赏啊!”


    张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回公公,青城侯她, 她今晨便已渡江,前往封地了!”


    “胡言乱语!”太监叱道,“侯君身负重伤,怎能经得起舟船奔波!”


    他略微使了个眼风,身后禁军便悄无声息地向客房的方向去了。


    “小人不敢妄言。”张池叩首,“侯君临行前再三嘱咐,依当初与陛下之约,她自当即刻赶赴封地,此生不复入京。”


    “侯君还说,若误了除夕启程的吉时,待新岁钟鸣仍滞留京畿,便是僭越……


    “只得星夜启程,以全臣节,遥叩圣安。


    此话一落,便有人轻声道:“怪不得,今晨我看见一气度不凡的女子从驿馆出来,坐船去了。


    “我道是何方贵人,原是青城侯。


    “涪州清寒,侯君竟舍京师繁华,除夕之夜便启程赴任,真乃纯臣典范!”


    未几,几名禁军从驿馆深处复命,在那太监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太监蹙眉,凝视着地上的张池。


    “当真走了?”


    “小人岂敢欺瞒大人。”张池以额抵地,声线微颤,“侯君此刻,应该已至江心了。”


    ……


    顾清澄倚在周浩那艘官船的雅室里——这也是当初江岚在船上的住处,如今他既已归返南靖,留在北霖的这些布置也便顺理成章地留给了她。


    屋内陈设依旧维持着她月前夜探时的模样:案头夜明珠温润生辉,映出满桌凌乱的纸条,那些沾染着血与烟的潦草的字迹,终于在她眼前渐次拼合,拼凑出那时江岚深藏的全部心思。


    原来这千里京华至雪域边关,处处皆是那人不可言说的相思。


    “侯君。”阿芒端着药碗上来,“您现在可好些?”


    顾清澄点点头,任由阿芒给她上药,目光却仍落在桌上的纸条之上:“你们与先生往日便是这般联系的?”


    阿芒答道:“回侯君,北霖境内,我们有三条飞鸽信路。”


    “一线通京畿,是黄涛大哥统筹。


    二线走水路,由望川之上的周浩负责。


    三线,便是边境,贯通的是京城至边境雪原各处的暗桩。


    姑娘您见过的张池,秦酒,还有奴婢,都是这三线的线人。”


    顾清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轻声道:“对不住,我走得匆忙,反倒连累了你和周浩不能与家人守岁了。”


    阿芒抬起眼睛,微笑道:“侯君言重了。我们这些人,本就无家可归,全赖主子收留,才得以活至今日。


    “您是主子的心上人,自然也是我们的主子。”


    这话说得直白,顾清澄神情一僵:“这话……是谁告诉你们的?”


    阿芒眉眼弯弯:“侯君可某要小瞧了我们三线的本事。”


    屋中空气微滞,顾清澄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南靖人?”


    “奴婢与张池祖上都是南靖的。”


    “那为何不随你们主子回去?”


    阿芒想了想:“祖母说过,几百年前,南靖与北霖本是一家人。”


    她将药碗收回案上:“在北霖住得久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顾清澄随意问道:“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十五年前那场大战时,两国边境逃过来不少人,奴婢就是那时候跟着祖母逃到北霖的。”她眼神黯了黯,“如今战事又起,不知又要添多少孤儿寡母。”


    “侯君,您见过宫中的贵人,能不能告诉阿芒,那昊天‘止戈’的古训,如今在北霖还作数吗?”


    顾清澄沉吟了片刻,没说话,只是素手轻抬,让阿芒扶自己出去。


    甲板之上,迎面吹来冰冷江风,望川两岸的村落覆着一层厚重冰雪,阿芒转过身子,替顾清澄将大麾系好。


    就在这时,江边的村落里传来了响亮、零星的爆竹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素白、荒凉的茫茫村落之上,炸开了如小花一般的烟火,虽不如京城“火树银花”般璀璨夺目,却偏让这看似凄清的江畔迸发出如野火般的生机来。


    “侯君!”阿芒眼中映着那零星的火光,在隐约传来的“噼啪”声中雀跃道,“新岁快乐!”


    千里之外的南靖边城,江岚一袭白衣胜雪,独坐在空荡的小酒馆之上。


    耳畔是天涯之下同一时间响起的爆竹声,他举杯向北霖的方向遥敬:


    “小七,岁岁平安。”。


    足足过了一天一夜,顾清澄才在距离涪州百里外的官渡下船。


    “侯君,您的伤还……”


    “你还有更要紧的事。”顾清澄轻声打断她,“黄涛既已离去,回去之后,将京畿的那条信路撤去吧。”


    “张池、周浩,还有你。”她指尖轻点,“尽快离开北霖,莫要留下一丝痕迹。”


    “侯君的意思是……”阿芒惊讶着抬眸。


    “能连夜逃离京畿、快速造势,我在陛下面前展露的,已经远超他的预期。”顾清澄凝望远处落日,“他不难想到,我借用的是你家主子的势力。”


    “而黄涛过去在明处走动,接触了谁,联络了谁,一查便知。


    “尤其是望川渡。”她顿了顿,“就连我,在那里也不止一次露面了。”


    阿芒神色一凛,郑重点头:“那三线呢?可要奴婢安排人接应您?”


    顾清澄安静道:“无妨,三线既分布在边陲,眼下更要紧的,是在战火中保全性命。


    “我自己的路,就不必再牵连各位了。”


    最后一缕残阳沉入江底,渡口的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你在甲板上问的那个问题。


    “‘止戈’的古训,在我这里,从来都作数。”


    临别前,阿芒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抿了抿唇,最终唤了她一声“姑娘”:


    “姑娘!千山万水——


    “请务必珍重!”


    ……


    阿芒离去后,顾清澄终于彻底回到了一个人。


    她没有选择上次那个阳城边的渡口,反而在毗邻着涪州的陵州渝城落了脚。


    渝城的渡口反倒比涪州更热闹几分,即便是新岁头几天,来往大小客商依旧络绎不绝。这里虽非兵家必争之地,却是商路要冲,香料、丝绸,都经由此地运往边境。


    “姑娘要住多久?”


    “看情况。”渝城临江的客栈里,顾清澄推过一码银钱,不动声色问道,“附近可有医馆?”


    循着掌柜的指引,顾清澄往医馆的方向去抓药,一路上听见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


    “要说那青城侯的就藩之路,可谓是一波三折!——


    “她于大典上压南靖,认宗亲,本是举世无双的人物,竟遭那南靖贼子暗算!”


    “如何所害!”


    “您道那青城侯何等人物?身长八尺声如雷,拳能开山力拔岳!却险些折在那望川之上……”


    “而后呢!快说!”


    “好个青城侯!一拳开山退千军,夜奔千里献虎符!


    “女子也这般生猛?”


    “您是不知,那青城侯是夜叉转世,罗刹投胎!腰比磨盘粗,胳膊赛房梁,一巴掌能拍死头牛!


    “寻常汉子见了,腿肚子都转筋!”


    “啊呀!


    “……这般凶悍,谁敢娶回家去!”


    虚弱得要被一股妖风吹倒的顾清澄,默默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江岚留下的三条信路上的线人异常可靠,短短数日,消息便传遍了西南,或许在细节上出了些差错,不过……也无伤大雅,有了这“赫赫威名”傍身,她在西南行走,起码能多几分踏实。


    说来可笑,她大概是北霖开国以来最落魄的侯君。旁人赴封地就藩,无不是随行班底森严、护卫甲胄开道,车马仪仗绵延数里,端的是煊赫威风。


    而她,只有怀中一份威逼来的开府建制文书,一匹赤练马,孑然一身,这分明是逃亡的囚徒,哪里像是去执掌一州权柄的诸侯?


    更糟的是,她如今身负重伤,全无自保之力,正是顾明泽将她“请”回皇宫的最好时机,所以她才要在渝城稍作停留——算算日子,宫中派来的人马怕也快到涪州地界了。


    不过,纵使她落魄至此,皇帝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但只要没拿到实证,她终究是是陛下在万民面前亲封的青城侯。


    空头侯君也是侯君,按照祖制,涪州当地的官员必须备齐全副仪仗,出城十里跪迎。


    顾清澄看着怀里取回的药包,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跪迎?


    涪州偏远贫瘠,正是地头蛇盘踞的虎狼之地。


    谁会当真跪迎她这个空架子侯爵?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闷头往客栈方向走去,全然未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我努力,下一更应该是12点……


    第128章 鸾回(四) 所谓的青城侯,不过如此。……


    直到夜里, 顾清澄下楼随意觅些吃食时,才终于看到了那双在暗处闪着亮光的眼睛。


    “谁?”


    她站在客栈墙角的夹缝边,下一刻, 从角落里撞出一个, 脏兮兮的, 小兽般一样的小人。


    肢体本能快于反应, 她素手一翻, 已然扼住了扑来之人咽喉。


    “顾……”那小人儿长手长脚地扑腾着,挣扎着挤出一句, “是我,我饿。”


    鸡窝头下, 是熟悉的脸。


    顾清澄忍住伤口绷开的疼痛,皱眉松手:“秦棋画?


    “你娘呢?”


    问及此, 秦棋画的身子一颤,重新缩回了阴影里:


    “没了。”


    声音破碎而沙哑, “为了几个饼子……没了。”


    “就我一个人了。”


    她呜咽着,没有多余的细节,但那“几个饼子”却比任何故事都更沉重。


    原来周二娘祖籍在渝城, 带着女儿回乡时却发现祖屋早已荒废, 折返时碰上了流民……


    秦棋画的叙述戛然而止,顾清澄也不忍追问。乱世之中, 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她想起周二娘谈及女儿时,那双总是闪着坚毅光芒的眼睛。


    “我猜……”秦棋画突然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您就是那位青城侯?后来听说,黄大哥……”


    顾清澄眼中寒光乍现。


    “我没见过他!”小姑娘忽地福至心灵,急声道, “什么都不知道!”


    不等追问,她已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机敏。


    小姑娘突然跪倒在地,把头磕得砰砰响:“顾姐姐,您买下我吧!


    “我跑得跟赤练马一样快,还能扮作男孩使唤……”


    每一声叩首都闷响在寂静的夜里:“只求给娘亲……一口薄棺,换我一碗饱饭!”


    顾清澄沉默不语。


    京畿与边陲隔着不止一条江,直到踏进这片土地,才知所谓的战乱,是怎样公平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终于,她伸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


    在渝城客栈休养的这几日,顾清澄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


    秦棋画显然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每日煎药换药、端茶送饭,样样都抢在前头,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很,连顾清澄想自己倒杯水,都被她眼疾手快地拦下。


    直到这日清晨,顾清澄才得以亲自下楼用些清粥小菜——秦棋画天未亮便出了门,披着件单薄的旧衣,怀里紧紧抱着用粗布包好的香烛纸钱。


    今日是周二娘的头七,那孩子终于能亲手为娘亲垒一座坟了。


    天空飘着细雨,顾清澄坐在粥铺里,耳畔传来渝城特有的乡音:


    “青城侯怎的还没去封地?”


    “谁知道啊……可大的架子。”


    渝城距离涪州的州府临川不算太远,时常能听到过往旅人谈及风土与时事:


    “听说陛下派了春公公在临川侯了多日。


    “当真?”


    ……


    “千真万确,顾姐姐,我听得真真的。”夜里,秦棋画匆匆回来,和顾清澄说着今日的见闻,“他们说,春公公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是特意来为侯君撑场面的。”


    顾清澄眼睫一垂,心思浮沉了些许。


    “他们还说,涪州那些官老爷们这几日连家都不敢回,整日整夜穿戴整齐地在府间候着。就连那十里跪迎的排场,都操练了许多遍呢!”


    “最厉害的是,听说春公公不仅从京城运来了整整三条船的赏赐,还在当地亲自为侯君挑选了十几名幕僚……”


    秦棋画眉飞色舞地说着,“顾姐姐,咱不怕单枪匹马地去了!陛下这般厚待,您到了涪州定能大展宏图!”


    顾清澄一边听,一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沿。


    “说完了?”


    她似是因养伤亏了气血,眉宇间有浓郁的倦怠。


    “啊……是啊。”秦棋画呆呆地点头。


    顾清澄向床头虚弹一指,一道剑气将灯吹灭:“睡吧,乏了。”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黑暗中,秦棋画怯生生地问。


    “不急。”


    这几日,关于青城侯摆架子的闲言碎语甚嚣尘上,秦棋画心中着急,却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而顾清澄却恍若未闻,愣是带着秦棋画在渝城吃喝玩乐,从羊肉汤饼吃到卤煮烤串,吃得小丫头不知天地为何物,愣是胖了一整圈。


    这一住,竟就住到了初九。


    天放晴了,阳光落在顾清澄的指尖,她凝视着跃动的光点,忽地抬手,七杀剑寒光乍现,凛冽剑气在室内激荡,惊得秦棋画踉跄后退。


    “怕死吗?”


    “怕……怕吧。”


    “怕就对了。”


    剑光倏然收敛,顾清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记住,若有人这般对你刀剑相向,不必管我,自己逃命要紧。”


    她转身推开门扉,迎着晨风从容道:“走罢,该去临川了。”


    一路上,顾清澄骑着赤练,秦棋画就在一旁跟着。


    “他们大约等了几日?”


    “七日?八日?”


    “九日不曾下值?”


    “也许吧……”秦棋画吐了吐舌头,“总之春公公在,他们也不敢走。”


    “那差不多了。”顾清澄满意点头,“我们去体恤一下他们。”


    ……


    赤练马踏过界碑,临川城郭骤然撞入眼帘。


    不是边城,胜似雄关。


    城墙高耸,旌旗蔽日,从城门洞开处向外延伸,官道两侧,香案铺了十里,红毡一路铺至城门。


    饶是过了几日的风雨蹉跎,也不过是落了些许香灰,显而易见,是有人日夜轮换,不敢有半分懈怠——倒是不知为的是她这青城侯的威仪,还是那位执掌内廷的春公公的权势。


    而这一场迎侯的仪仗,整整摆了九日,该迎的那人,却迟迟不到。


    教人心焦,却无可奈何。


    城门哨塔上,瞭望的士兵终于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黑点,于苍茫原野的尽头缓缓移动。


    哨兵不敢怠慢,扭头向城内跑去。


    “来了?”


    “真来了!”


    于是,城中出现了细微的骚动,接下来,是细密的、压抑的脚步声。


    “不是排练?”


    “真不是!”


    本在府中歇息的涪州刺史刘炯猛然起身,靴未穿稳,外袍已披上半边:“——什么?”


    一时间,涪州州府临川城内,各衙署皆现异动。


    文吏起身,士兵奔走,香案香火重新添上,红毡两侧早就准备好的迎驾队列仓促集结。


    街市上,百姓也炸了锅。


    “青城侯真来了?”


    “早说不来了,这回倒来了?”


    “啧,这位青城侯,可是让咱临川人折腾了九日啊。”


    “现在好了,真来了,全跪吧。”


    城中各官员也在匆匆忙忙赶往外城,来得却并不齐整。


    鼓声已响,香案烟火再添,临川百官陆续列队而立,兵卒执戟分别立在红毡两侧,面上肃穆,眼中却藏着止不住的嘀咕与警惕。


    有人在后列小声咬牙:“拖了九天,谁晓得是养伤还是立威风,好大的架子。”


    “她一个女人,能怎么折腾?”有人冷笑,“不就仗着春公公撑腰,真当自己能镇得住一州?”


    “春公公还站在城前呢,”有人低声道,“你敢说这话,让他听见吗?”


    那人登时噤声。


    香案前,春公公早已整肃衣冠,立在香烟之中,手执拂尘,眼观鼻、鼻观心。


    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亦无人敢问。


    此刻,外城门上的风旗忽然猎猎作响。


    天空灰白,风卷残雪,漫天无色。


    就在这一片苍茫之中,远处地平线上,突兀地浮出一道红影。


    渐渐地,近了。


    马蹄声轻叩,一声一声,如轻敲鼓面。


    顾清澄自赤练马上抬起头,远远便看见了城头藏在哨塔隐现的寒光,那是雪亮的弓镞。


    她微微眯起眼。


    “好多人啊,顾姐姐。”


    秦棋画看到远处十里长亭的阵仗,不由得心中发怯。


    “他们……都是来欢迎咱们的么?”


    “怎么不是呢?”


    顾清澄语气平静,秦棋画却不信。


    她不自觉地紧攥着赤练的缰绳,手心冒汗,心跳如鼓。


    在她眼里,这数里长的官道,仿佛是通往判台的森冷长阶,那尽头等待的,绝非荣光,而是千百双审视的冷眼。


    哒,哒,哒。


    临川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道越来越近的红影上。


    马蹄声不疾不徐,却异常稳定,待行至百步之内,众人终于看清——


    马上之人一袭墨色劲装,身形却单薄得几乎要被北风卷走,身后……竟只跟着一个徒步奔跑的瘦小马奴?


    她未戴侯爵冠冕,不佩印绶,仅以一根褪色红绸束着青丝,因长途跋涉而有些散乱。


    待行得更近,人人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色,比天上的残雪还要苍白几分。


    这就是让他们苦候九天的青城侯?


    官员们眼中的质疑,化为了更深的不屑与轻蔑——


    没有仪仗,没有亲卫,所谓侯爵威仪,竟全靠个抖若筛糠的小马奴。


    与临川城十里相迎,连摆九日的阵仗相比,这青城侯今日的出场简直寒酸得荒唐,甚至透着股目中无人的狂妄。


    她就这么单枪匹马地来了,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平静的脸,并未因他们动容分毫,平静得好似在欣赏路边的寻常风景。


    她越是平静,旁人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便越是高涨。


    他们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为一个如此不成体统的女人,他们竟在此九日不得下值。


    “就两个人?”后列的官员中,有人发出气音,充满了失望和不屑,“她怎么敢的?”


    “我还以为三头六臂呢……”


    “等了九天,就等来个这?”


    这些话像飞虫般在人群中嗡嗡作响。那些本就带着怨气的临川百姓,脸上的最后一丝好奇也褪尽了,慢慢浮现了轻蔑与失望。


    传言里,她“架子大”、“威风八面”,可眼前所见,却是匪夷所思的寒碜。


    这两种印象的巨大割裂,在众人眼中化为了更深的猜忌与排斥。


    春公公站在香案前,半阖着眼皮,听着潮水般的非议,他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


    这正是他要的。


    顾清澄这样的人,愈是打压便反弹得愈狠。与其穷追猛打,不如借势而为。


    她为自己造势,那他就将她捧得更高些,将她的架子摆满,完成造神。


    谁料她自己也争气,竟足足拖延九日,这已足够败坏她的名声,而今她孤身赴会的寒酸倨傲模样,更是亲手戳破了他替她营造的神话。


    他要让所有涪州人都亲眼看到——所谓的青城侯,不过如此。


    一个被皇帝捧上高台,却连立足都岌岌可危的女人。


    “侯君,可算把您盼来了。”春公公捏着拂尘,慢条斯理地开口,“您迟了九日,咱家可是每日都在为您担忧。陛下在京中,更是寝食难安呐。”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百姓,将声调又拔高了几分:


    “您说说,您何必强撑呢?”


    他轻叹一声,仿佛是真心为她不值: “陛下最是疼惜您。来时便有口谕——


    “您若金身劳乏,这涪州的差事,不急在一时。


    “随咱家回京休养,才是正理。这青城侯的位子,陛下说了,永远给您留着。


    “您看,可好?”——


    作者有话说:周一例行休息啦,下一更在周二,周末愉快。[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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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鸾回(五) 一条必败之路。


    此话一出,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顾清澄身上。


    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似乎昭示着这位所谓的女侯爵确如春公公所言,弱不禁风, 名不副实, 若非陛下怜惜, 绝无可能站到今天的位置。


    顾清澄敛容沉静, 翻身下马。


    “清澄谢陛下隆恩。耽搁九日, 非为伤情反复。”她朗声道,“实为私事, 也算是半桩公事。”


    听众均是一愣,议论声正起, 顾清澄却将一旁的秦棋画扯到了身前。


    “此子之父兄,乃是如今边境战场上的兵士, 萍水相逢,得托孤之重。千里之诺, 事关军心,不得已绕道渝城柳溪村。”


    秦棋画被她捏得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地带着哭腔喊道:“是!是……我兄秦耀祖, 乃是战场上的兵士!


    “柳溪村三百余口, 如今正遭流寇屠戮!若非侯君救我,小命早已休矣!”


    顾清澄平和接道:“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将士面前, 诺无贵贱。”


    她牵着秦棋画环视众人:“如今边关告急,岂能坐视?吾一不容流寇作乱,残害妇孺,二不容背信弃义, 寒了将士之心,如此……才耽搁了行程。”


    “春公公千里奔波,清澄未能如期,实在失礼。”顾清澄俯身,行了个端正的宫礼,“更令临川官民如此劳师动众,心中更是难安。”


    “然为国尽忠者,不容身后凄凉。此事,吾自作主张,未及上报,枉受临川官民厚爱,清澄……甘愿领罚。”


    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竟平息了围观民众的不少非议。


    “千里托孤”本是传说里才有的故事,如今一位侯君,为一介兵士之托,绕道千里相救,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说什么?


    春公公与涪州诸官都未出声。


    此去山高路远,一时难以查证,而那小马奴哭得情真意切,也不似作伪。转眼间,拖延九日的罪过,竟要化作仁义无双的美谈。


    春公公半阖的眼皮微微抬了抬,似乎早料到顾清澄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化解非议。他轻轻一笑——她要往上爬,他便助她爬得更高。


    于是,他抬步上前,面带笑意地抽出一卷明黄圣旨,拂尘一扬:


    “好一个‘为国尽忠者,不容身后凄凉’!侯君心怀仁义,咱家佩服之至。


    “既然侯君已能为一介兵士奔走千里,想必对这芸芸众生,更是心怀慈悲。


    “陛下此次派咱家来,特意嘱咐了,若是侯君身体无恙,还有一桩心事,也好托付给侯君这般的仁义之臣。”


    他说着,将圣旨捧起宣读,整个临川城前,众人如潮水般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城侯顾清澄,忠义无双!一夺虎符归朝,显其赤胆;二赴涪州安邦,见其忠心!


    “涪州青峰山一线,曾直通我朝西境大军粮秣命脉。朕近日于朝中听闻,原是有悍匪啸聚山林,拥众逾三千,阻断粮道,劫掠军资,致使前线将士忍饥受寒,战局危殆!朕心甚忧!


    “特命尔即刻统筹全局,三月为期,荡平匪患,以解倒悬之急!若功成,许尔亲卫增编三千。


    “若匪患未绝,边关军情,刻不容缓。朕将另遣钦差,持节都督陵、涪两州军务,总揽剿匪事宜。”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陛下仁德!特许青城侯从旁协助即可,不必再劳心躬亲!


    “钦此!”


    圣旨落地,沉如千钧,即便是秦棋画,也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顾姐姐,他的意思是……”秦棋画拽着她的衣袖,“要咱们三个月……剿灭三千悍匪??”


    顾清澄轻轻“嗯”了一声,却坦然向前,躬身接旨。


    “陛下仁德,臣领旨谢恩!”


    明黄的圣旨捧在手心,顾清澄抬眼时,扫过了春公公讳莫如深的笑容。


    “青城侯深明大义,陛下龙心甚慰。”拂尘重新扬起,春公公转身向涪州刺史刘炯道,“刘大人,咱家运来的三船军粮,如今何处?”


    刘炯拱手应下,口中道:“粮船昨日便已入涪州府仓,由太仓大使魏楠亲自过目存档,现今……”他顿了顿,目光微妙地扫过顾清澄一眼,“还在复核账目,暂未入仓。”


    “粮草?”人群中有人低声复述,神色渐渐变了。


    “那三船不是赏给青城侯的吗?”


    “怎么进的是军仓?”


    春公公却似早有预备,抬手止了众声,笑吟吟地扫过众官:“列位大人有所不知。此番调拨之粮,乃陛下体恤西境将士之苦,特交由青城侯代管,以济边军之急。”


    “既是军粮,自当依制入仓,侯君开府之后,三月之内便要督兵剿匪,打通粮道。此粮乃是出征根本,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啊。”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


    先前还在窃窃私语的官吏,神色尽变。


    前些时日户部楚凡因粮草失察而满门抄斩的惨案犹在眼前,如今陛下为打通青峰山粮道,竟提前将粮草运抵涪州?


    这意味着什么?


    一则边境军情紧急,粮草刻不容缓,二则这批粮草若在涪州出了差池,贻误军机,整个涪州官场都要为此陪葬。


    “既是边境告急,为何不取道陵州?”顾清澄正色问道。


    “陛下圣明,若是涪州的青峰山亦能通路,双管齐下,岂不事半功倍?”春公公补充道,“三月之期若过,自有陵州兵马代为效力。”


    这话说得轻巧,却字字诛心——分明是顺着她的路数走,将城池、家国、大义与她这个青城侯深深绑定。


    自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是理所应当,败则万劫不复。


    显而易见,顾明泽与春公公不信她能成事,而这整个临川城上下,亦是如此。


    “尔等听着,”春公公回头,“青城侯既已在涪州开府建制,尔等皆应尽心辅佐,助其成事,莫负陛下期望。”


    “臣等明白。”


    春公公笑意更深,又道:“此外,侯君孤身来此,岂能无人效命?陛下特命咱家,在临川挑了十二位才人,或通律法,或晓军略,皆可为您左右臂膀。”


    “人名都在这份名册中。刘大人也见过了,明日便可入府听调。”


    顾清澄笑着接过,只见其上笔记工整,乃顺天府吏部移文,心下便知这十二人中恐怕有不少监控、掣肘之人。


    她却面不改色,从容颔首。


    繁文缛节至此终于告一段落,日色已斜,这场十里相迎的典礼方才落下帷幕。


    春公公见任务圆满,当即登船返京,不多作停留,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顾清澄也辞却了刘炯等诸官虚情假意的宴请,只带着秦棋画,一人一马,缓缓踏入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


    城门前人声渐散,百姓却未真走远,路边不时有人投来目光,躲闪着,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秦棋画抓着衣角,神情局促,走在她身侧:“顾姐姐,我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咱们……”


    她嗫嚅着,没说完。


    “你觉得如何?”


    小姑娘抬头看她,又望一眼街头巷尾那些竖着耳朵却装作路人的人,支吾道:


    “我觉得……大事不妙。”


    顾清澄笑了笑,声音温温的:“是吗?”


    她偏过头,看着城门高墙之上那飘扬的旌旗——那曾对准她的一排排箭镞,此时早已不见踪影。


    阳光晦暗,天光压得很低,连旌旗都显得灰扑扑的,反倒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倦怠。


    她漫不经心道:“我倒觉得妙极。”


    “那顾姐姐,接下来您要怎么做。”秦棋画小声问,“今夜为何不赴宴,和刘大人他们商议剿匪之事?”


    顾清澄想了想,垂下眼睛问她:“我问你,如果你是刘炯,城中有三船军粮要守。


    “你会如何选?


    “是跟我这个单枪匹马的青城侯一道,翻山越岭,血拼三月,去打通青峰山那条死路;还是等陵州的兵马来,将粮草安安稳稳送入他们通了十几年的粮道?”


    话音落下,秦棋画张了张嘴:“我……”


    她垂头丧气道:“我选后者。”


    顾清澄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傻,你和刘大人一样聪明。”


    秦棋画急得跺脚:“顾姐姐,那你还说妙极!”


    顾清澄点头,轻声笑了笑:“你没发现吗,他们都不敢和我们搭话。”


    “那是怕咱们开口求……”


    “所以,咱们可以清静三个月。”


    秦棋画还在茫然挠头,而顾清澄早已洞若观火——


    顾明泽这一手堪称绝妙。他太了解她要用“仁义”自证清白的打算,索性就推波助澜,让她仁义到底。


    所以,从京畿一路而来,不止是江岚旧部,连顾明泽的人都在为她造势,民心、声望,全都拔到极致。


    他逼她披上一张再光明不过的皮。


    而她孤身就藩,想在这场劳民伤财的仪仗中破局,就不得不顺着这张皮往下演。


    “青城侯高风亮节,忠勇无双”——这顶高帽一戴,三个月剿匪三千的重任便顺理成章落在了她肩上。


    高台上寒光凛凛的箭镞,更非虚张声势,而是以万众瞩目之姿,明晃晃地宣告她的退路已断


    即便她已休养九日,伤势初愈,可若是敢临阵脱逃,一箭封喉也是理所当然。


    与此同时,三船官粮早已悄然运抵涪州,被交入府仓,账册在手,命脉尽握,等同于将涪州诸官的乌纱帽与军粮生生捆成一条线。


    更绝的是,顾明泽替他们都安排好了出路:三个月后,粮道可转陵州。


    利害权衡之下,明哲保身的官场,谁不知该如何选?


    而她呢?


    她一个外来者,空落落地立在城中,站在仁义的神坛上,俯看这一城沉默的百官。


    无人敢接近她,更无人愿意帮她。


    这一番运作下来,她在帝王的仁义之下,被摆到了权力真空,羽翼尽去,形单影只。


    整局棋,光明磊落,天衣无缝。


    顾明泽什么都没动,只做了一件事:


    为她精心设计了一条必败之路。


    只待三月之后,她剿匪无功,民心尽失,兵权旁落,声望成空,大局倾覆——


    她,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


    两人走了许久,人烟渐稀,才走到了城西的一座府邸之前。


    府门前已有一人等候多时,身着绛色常服,绶带整齐,年约三十,手里捧着一卷吏部文牒。


    见她下马,那人躬身行礼:“涪州通判冯之元,奉刺史刘大人命,前来接引青城侯安入新邸。”


    顾清澄看了他一眼,道:“刘大人不来?”


    冯之元微微一顿,答得极快:“刺史大人昼夜操劳,迎驾大典后旧疾复发,遣下官代为接待,望侯君见谅。”


    顾清澄笑了笑,没再追问,看着门头上“青城侯府”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问道:“这里过去是何居所?”


    冯之元笑着递过吏部的移文:“此处原是西境一位老将军的府邸,主将病故,身后无子女,便一直空着,按军功来算,那位将军倒也能与侯君平级,此番也算是依制就藩,原地调拨。”


    顾清澄接过文书,随手翻了翻。看得出来,这一调拨是半月前便批下的,送抵涪州的时间,比她本人也就早了几天。


    饶是秦棋画都能看出这府邸的破败。所谓“按制调拨”不过换了块匾额,草草清扫了院落,府中老仆早已遣散,连个府令都未见着。


    冯之元将身子躬得更低:“侯君恕罪,您来得不巧,正值年关,各家都在添置下人,府里的仆役丫鬟一时未能备齐。”


    他补充道:“不过明日,那十二位幕僚便会登门拜访,其中不乏擅长打理府务的好手。届时由他们为您安排一切,我等安排不当,其间所有用度,都由州府承担。”


    “甚好,有劳冯大人了。”


    顾清澄唇角微扬,重新展开春公公留给她的幕僚名单,目光在纸上游移,不再理会仍躬身站立的冯之元。


    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宋洛。


    黄涛、张池、周浩、秦酒……这些江岚旧部,名字皆暗含三点水。


    现在,她只需静候那人上门便是——


    作者有话说:从鸾回起,第三卷 的章节编号都会长些,因为涪州这块埋下的剧情点已经很多了,最终的事件也会比第二卷的稍微复杂、庞大,能量也会更足一些。


    还是老样子,这几章会有些权谋内容,无需觉得烧脑,后面会完整通过剧情演绎。


    第130章 鸾回(六) 既已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


    “小人卢俊、方树荣、庄严、宋洛……


    “见过青城侯!”


    翌日, 顾清澄闲散地倚在太师椅上,看着堂下齐刷刷站着的十二人,目光游离, 只让秦棋画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斟着茶, 垂眸不语。


    直到台下诸人站得腰酸背痛, 才听见顾清澄悠悠地开口说了一句:“昨日冯通判说, 我这府中的一应用度, 都由州府承担,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台下有人脸色白了白。


    “那好, ”顾清澄坦然道,“诸位能人中, 可有谁愿意替本侯去要些银钱?买些丫鬟婆子回来?”


    “还有,谁能找些漆匠、木工?这门外的油漆都褪色了, 该重新刷一遍了。”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厨子,有谁替本侯招几个京城的厨子?此处的饭菜,本侯实在吃不惯。”


    “侯君……”卢俊压低了声音试探道, “不知您何时与我等商议正事?”


    顾清澄打了个哈欠:“正事?什么正事?”


    “侯君, 青峰山剿匪乃是咱们侯府的顶顶要紧之事啊!”方树荣拱手长揖,试图唤起眼前这位女侯君的警醒。


    顾清澄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方、方树荣。”


    “就你了, 去趟州府。”她素手虚浮点着,“去请刘刺史, 还有别驾、长史、司马诸位大人过府议事”


    “……小人。”方树荣顿时僵在原地。


    “若是请不来人,”顾清澄抬起眼皮,语气平常,“头等要务办不好, 你也不必回来了。”


    ……


    正月十一,方树荣因“办事不力”被侯府清退。


    正月十五,卢俊奉命再赴州府讨要银钱,却被以“府库空虚”为由赶回,惹得青城侯大怒,当场将其扫地出门。


    正月十九,庄严被勒令体察民情,需查遍全城米铺行情并撰写万字奏报,不堪重负连夜潜逃。


    正月二十一,青城侯似终于想起剿匪一事,指派宋洛等几名幕僚前往青峰山实地勘察,却连盘缠都未发放,众人含笑辞别,未有人直言归期。


    转眼到了二月初,秦棋画上街采买时,听得满城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那青城侯整日只知让大人们修园子、买时鲜,剿匪的事压根不管!!”


    “摆那么大排场,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她心中不忿,在街上和别人打了起来。


    ……


    一个月过后。


    青城侯府前门可罗雀。


    起初人们还对这位女侯爵有所期望,到现在,没有人再提青峰山剿匪半字。


    人们都说这位侯爷不仅徒有虚名,更是奢靡成性。有人亲眼见其幕僚屡次三番前往府库讨要银钱,便认定她只会挥霍民脂民膏,却不肯为百姓办半点实事。


    而她似乎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不仅不加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日日让那个小马奴去街上采买胭脂水粉、珠钗罗裙,活像个待嫁的闺阁少女,与当初骁勇无双的女侯君判若两人。


    临川城里渐渐流传起风言风语,说那青城侯耐不住寂寞,夜夜招面首入府,怕是要招赘了。


    是夜,顾清澄把秦棋画按在梳妆台前,煞有介事地用螺子黛给小丫头画着眉。


    “顾姐姐!”秦棋画打了个哈欠,“您玩儿够了没。”


    “别急,”顾清澄神色专注,执笔的手稳如磐石,“这次一定不失手。”


    笔锋在小丫头的额头上轻轻掠过,顿时留下两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快瞧瞧这次如何!”


    秦棋画望向铜镜,看着镜中那对粗黑如炭的眉毛,眼圈顿时红了。


    “顾姐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都多久了!”


    “怎么?”顾清澄打量着手中的螺子黛,“是这黛不好?不就是丑了点,你哭什么……”


    “整整一个月了!”


    秦棋画的眼泪终于夺出眼眶,“您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侯君吗!”


    顾清澄还要继续,秦棋画却倔强地别过脸去:“您没听见满城的人都在怎么议论您吗?


    “您不在乎也便罢了!可您不能就这样……就这样……自甘堕落了!”


    顾清澄执笔的手悬在半空:“连你也这般看我?”


    秦棋画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抽身后退,重重跪倒在地:“侯君赎罪!奴婢是说……虽说咱们势单力薄,可,可总该争一口气才是!”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地砖上,她死死盯着眼前那方寸之地,不敢抬头。


    玄黑的袍角荡在她的眼前,秦棋画咬着唇,这时才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为她执笔画眉的,是能在两国大典之上,仅凭一己之力就让皇帝当场认下的青城侯。


    她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你是我身边人,”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仿佛一声叹息,“既然连你都这么想的话……


    “那便也差不多了。”


    顾清澄转身,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就一封信,递到了秦棋画面前。


    “你可识得林氏钱庄?”


    秦棋画慌忙抹去泪痕,点头道,“整个涪州,就临川城有一家分号。”


    “拿这封信去,支五万两银票,而后即刻启程前往阳城,在阳城客栈寻一位杜盼姑娘。”


    秦棋画双手接过信笺:“奴婢见到杜姑娘,要说些什么?”


    “到了那里,你便恢复女儿装扮。”顾清澄眸光微动,落在一旁的钗裙上,“只说这些银票是资助女学之用,是一位林姑娘遣你来读书识字的。”


    她声音渐低:“记住,你与青城侯府毫无干系。此后两月,你便留在那里,替我照看她们。


    “若遇险情,或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立即脱身回来见我。”


    秦棋画捧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仍跪着不肯起身:“侯君,奴婢不愿离开您身边!”


    “去罢。”她的声音有些乏了,“明日,我会让人将你当众逐出府门。


    “你要恨我、怨我,真真切切,永不回头。”


    秦棋画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下,她呜咽着,问出了那夜与黄涛一般的问题:


    “为什么?”


    ……


    为什么。


    夜阑人静,顾清澄独自走回书房,挑亮油灯。


    桌上摊着的,是方树荣先前替她从州府求来的青峰山地图。


    若是细看,其上早已精细地做了些勾画,显然是被人夜夜端详过无数次。


    然而,她只是轻轻一拂,抽走了那张青峰山图。


    ——其下,赫然露出一幅更大、更周密的边境地形图。


    “咚咚。”


    有人叩门两声,顾清澄轻敲桌案,示意人进来。


    正是前些日子被她遣散去探查青峰山的诸幕僚之一,宋洛。


    “侯君,三千影卫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尽数驻守在青峰山外了。”


    “好。”她的指尖依旧在边境地图上描摹着山势走向,不经意问道,“你家四殿下,近来可安好?”


    “四殿下安。”宋洛垂首,“不过南靖京中仍是五殿下势大,四殿下回京之后,便一直在宫中筹备祈谷礼,分身乏术。”


    “祈谷礼?”顾清澄抬眸,语气随意道,“我听闻祈谷礼非皇室子弟不得近身,你是如何得的消息?”


    宋洛愣了一下,沉声道:“黄大哥已秘密回京,与三线的暗桩一直都有联络。


    “侯君可是……有所疑虑?”


    顾清澄笑着摇头,于烛火下温温地望着宋洛:“没有,不过是有些想他了。”


    这话说得直白,听得宋洛身形微顿:“属下明白……”


    “他何时来边境?”顾清澄问道,“我想见他。”


    宋洛错开了她的目光:“祈谷礼后,约是二月底,四殿下会来边境督战。”


    “还有整月?”顾清澄轻叹道,“那你替我先同他说,顾明泽那厮让我去青峰山剿匪,可我手中无兵可用,让他务必拜托镇北王派些精锐助我。”


    “镇北王处?”宋洛语气微扬,旋即按下,“是,属下自会转告。”


    他继续道:“可殿下留给侯君明明有三千影卫,难道不够吗?”


    顾清澄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三千影卫是底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放到明处。”


    她讳莫如深,“影卫要留着……办更重要的事。”


    “是。”宋洛行礼,没再追问。


    “对了,我让你去问边境军情和五皇子的情报,可问出些什么?”


    顾清澄微敛了眸光,从容问道。


    “属下查明,五殿下将于本月二十八日,亲临三途峡主持战俘交接,当夜会离开大营,只带一支轻骑。”


    “好。”顾清澄垂下眼睛,沉默半晌道,“你下去罢,照例去趟青峰山,近日已有人注意到你,若无要事不必再来。”


    她轻轻摆手,“我乏了。”


    “那侯君近日……”宋洛迟疑道,“可还有何打算?”


    顾清澄看进他的眼底,毫不掩饰道:“我想去边境看看。”


    ……


    直到后半夜,顾清澄独对满案的图纸,终是深深、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涪州之行艰险,她原已做足准备,却未料竟险恶如斯。


    除却明面上三个月的青峰山剿匪的压力,更棘手的是——


    她分明早已嘱咐阿芒,让三线暗桩尽数蛰伏,可这三线的宋洛却自己送上门来。


    不仅送上门来,更带着三千影卫的调令。


    她心中疑虑丛生,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半真半假地与他周旋。


    直到方才那番看似寻常的对答,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


    这宋洛怕是早已倒戈,极可能就是顾明泽安插在她身边的,真正的暗棋。


    一方面,他手握影卫调令,分明是顾明泽算准了她会调用影卫剿匪,特意设下的饵。若她真依仗这三千影卫,只怕会落入圈套,满盘皆输。


    而另一方面,宋洛的倒戈意味着她与江岚的所有联系都已暴露,也形同被斩断。


    如今她身边已无一人可信,就连最亲近的秦棋画,也被她匆匆调往阳城。那些女孩子们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她重返涪州的真正缘由,绝不能让顾明泽察觉分毫。


    事已至此,她只能将全部赌注押在自己一人身上。


    顾明泽素来多疑,与其让他胡乱猜测,不如主动给他一个答案。


    借宋洛之口,将他的注意力引向镇北王。


    青峰山剿匪本就是明面上的虚招,顾明泽必定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那倒不如顺水推舟: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在对付南靖一事上,她与顾明泽立场一致,宋洛必不会在敌军的情报上作假。


    她索性坦诚至极,看顾明泽如何接招。


    天色泛起微白,桌边茶已凉透,顾清澄微阖双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既已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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