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明月(四) 为何还要回头?
金钗没入锁孔, 顾清澄静心凝神,轻轻转动金钗。
不多时,她听见“咔哒”一声, 锁孔深处传来机括咬合的轻微动静。
灰尘在微颤中弥漫, 顾清澄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看见妆台在机关的牵引下, 一寸寸开始下沉。
当它完全消失后,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入口出现在眼前。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气息微弱的江步月,没有犹豫, 转身潜入了甬道。
甬道并不长,但当她走出甬道时, 还是为眼前的景象屏住了呼吸——
这里,竟是一片如深渊般的地下空洞。
那条她贴在石壁上曾听到的暗河, 此刻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它于深渊之处静静流淌,通向不知名的幽深远方。而她的脚下, 是一条仅有两尺来宽的石制飞桥,向她所要去往的上方延伸着。
这,是她从未触碰过的, 皇城之下不为人知的脉络。
她也终于明白, 孟沉璧当初守在浊水庭的“所求”,背后恐怕不是一个公主能够承载的惊天秘密。
但此时她无暇追寻这暗流的走向, 收回目光,循桥向上攀行。
果然如她所料, 这个暗道通往浊水庭。
飞桥的尽头,是伪装成孟沉璧房中药柜的出口。
顾清澄躲在柜门后,悄然探出一只眼睛,看到外面天已经黑透, 如水的月光斜洒而入,她才大概能确定时辰,约莫已经过了子时。
而向来凄清的浊水庭,此刻的门外不时有侍卫在巡逻——顾明泽不仅知道浊水庭,更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她自投罗网。
如此,她出逃皇城的计划暂时作废。但江步月的伤势等不了。
她压下心中波澜,借着月色滑入孟沉璧的厢房。凭借着对浊水庭的一草一木的了解,她很快在药柜中辨出金疮药与护心散。
就在她将两只瓷瓶揣入怀中的那一刻,窗外,一队禁军提着灯笼,朝着她的房门走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清澄的身形如鬼魅般一闪,整个人缩入床榻之下的阴影里,将呼吸压至若有若无。
“吱呀——”
房门被推开。
昏黄的火光侵入房间,两名侍卫走了进来,四下扫视。
“头儿说这间主屋最可疑,让我们仔细搜搜。”
“能有什么,一个疯女人住的地方。”
“什么疯女人?不是个老太婆吗?”
“你不知道,这老太婆之前,这里关了一位先帝的妃子……后面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哎晦气,不说了。”
顾清澄凝神听着,另一人却在药柜处发现了什么:“咦?这柜子的门,怎么好像没关严?”
“行了,别疑神疑鬼的!这地方阴气重,快点搜完走人!难不成青城侯和那质子,还能藏在柜子里?”
话虽如此,那人还是粗暴地拉开柜门,用刀鞘在里面捅了捅,确认无人后,才骂骂咧咧地关上。
待两人走远,她像一条贴着地面的蛇,无声无息地从床底的另一侧滑了出去,潜入了后厨。
她不敢有片刻停留,在竹篓里抓了几块干硬的山药红薯,又在水缸边抄起一些粗布和一小壶清酒,麻利地钻回了甬道。
直到身后的石门缓缓闭合,黑夜与寂静将她重新包围,她才感到安全,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等到她闪回地下的闺房时,腹中压抑已久的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她费尽心思地将偷来的物资一件件在地上放好,正准备先拿一块红薯干充饥时,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顾清澄咀嚼的动作也一滞。
她回过头,却发现床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清醒,半倚在床榻间,安静地看着她,将她方才手忙脚乱的模样尽收眼底。
“你怎么醒了。”
她只是微微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咀嚼,越嚼越觉得这陈年的红薯干竟满口生香,干脆又从手边塞了两块。
“我以为你走了。”
江步月于床榻阴暗处看着她,气息微弱,神情不定。
顾清澄眼波微转,不置一词。她慢条斯理地饮尽杯中清水,在他灼灼目光下从容地吃饱喝足后,才施施然踱至榻前。
“我能去哪?顾明泽的禁军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我还能插翅飞了不成?”她轻笑一声,递给他几片,“吃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顺来的。”
江步月眼睫低垂:“你去了何处。”
“浊水庭。”顾清澄将干粮往前递了些,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别挑三拣四,就这些了。”
她分明看见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几分。
他伸出布满伤痕的手接过食物,却迟迟未动。
“这些伤是哪儿来的。”顾清澄垂眸,不经意问道。
“边境落下的。”他答得坦然,也不避讳。
“你去过边境?”话一出口,她蓦地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眼眸,“是了,是虎符。”
余音戛然而止,那些于阳城偷听来的秘密,被她掩藏在若无其事之下。
江步月的眼中清明渐复,欲言又止间,一阵剧烈的咳呛打断了他的试探。
他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算计与周旋,唯有在意识混沌时,方能窥探几分真心。
笼罩着二人之间的疑云,无声中化作了沉默。
“不吃?”她指尖轻敲床沿。
“那便躺下。”终究是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给你上药。”
他温顺地垂下眼睛,按照她的意思躺下,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留给了她。
顾清澄褪下他身后的衣衫,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
他后背原本线条干净、清瘦禁欲,此刻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处破开,暗红蔓延至侧腰,边缘已经开始化脓,隐隐渗出粘腻的血浆。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将一缕真气渡入他体内,然后将手中布帛覆上了他的后背。
清酒淋上伤口,刺激着腐烂的肌理,她听见他压抑的闷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他轻轻嗯了一声,而脊背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在烛光下泛着冷汗。
她对着灯,一点点为他清理着创口,为了转移他注意力,随口道:“你方才烧得那般厉害,怎么突然就醒了。”
“听见你在磨簪子。”他压抑着喘息。
“那时便醒了?”她下意识地接话,手上清理的动作却放轻了半分,“是我不好,吵着你了。”
“怎么不继续睡?”
烛火忽地一跳,照见他绷紧的肩线:“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顾清澄轻描淡写地问。
江步月沉默了片刻,许久才低哑道:“……怕你不回来。”
此话一落,顾清澄那只正为他清理伤口的手一顿,力道重了三分。
江步月的喉中不由得溢出一道喘息。
“什么意思,”顾清澄的声音冷冷响起:“我若不回来,便让你死在这里?”
冰冷的指尖覆他在背上,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见没等到他回应,顾清澄手上的动作再次有如机械:“也对,你江步月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你总是有退路的。”
“是我多此一举了。”
烛影晃动,映出他指节的青白,悄然攥紧,又慢慢松开。
两人一直在刻意维持的静谧的平衡,终于被一个不经意的问题戳破,失去了所有粉饰的余地。
直到许久,才听见他带着疲惫的沙哑道:“在你心里,我便是这般……只会计较自己的退路?”
“难道不是吗?”她没有看他,只是将所有情绪一层层封进了布帛之间,“从初见到现在,是你在利用我,一步步,将我推入局中。”
“一直都是。”
他沉默了。
密室里,只剩下布帛摩擦血肉的的细微声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顾清澄覆上最后一层布帛时,他终是强撑着支起身子。
“……顾清澄。”
他闭上眼睛,压下所有情绪,低低地唤她全名。
她没回应。
“咳咳……你还是信不过我。”他的表情因轻咳而变得痛楚。
“可我们这样的人,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不是本能吗?”
顾清澄不置可否,只是起身收拾带血的布帛。
他再次睁开眼看她时,眼底翻涌起了不明的情绪。
他的声音虚弱而清晰:“你比我更清楚,任何一个棋手,在落子之前,总会算好解法,也会留好退路”
“你说得对,我江步月……确实给自己找过退路。”
他坦然地、接过了她最伤人的那句指控。
顾清澄的眉心,因他这预料之外的回答而微微蹙起。
他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可我从没害过你。”
她刚想要反驳,却被他截住话头:“做棋手,你不比我差。”
他那双因失血而黯淡的眸子,此刻却幽深不见底:“那你呢。”
“你既然那么确定我自私自利、总有后手。
“为何还要回来?”
顾清澄垂着眼帘:“是,我本该弃你而去。”
“但你刚刚也听见我说,顾明泽的人就在外面。”她冷声道,“我没得选。”
江步月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片刻后,他犹豫着,轻声问道:
“那水下呢?”
他看着她骤然凝滞的动作,终究是问出了那个最隐秘的问题:
“在水下,为何还要救我?”
“你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
顾清澄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原来,水下所有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顾清澄……”他再次唤她名字,却不再是质问,声线却转向了一种危险的私密。
他将目光缓缓上移,凝视着她的侧脸,最终定格在她微张的唇上:
“我只是想不通……
“一个理智的棋手,在弃子之后……
“为何还要回头?”——
作者有话说:很快就能出去了!然后明天不更,我梳理下剧情。
第112章 明月(五) 那不是算计,对不对?……
她别过脸去, 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帘,将手中的布帛掷入水盆。
见她沉默, 江步月忽地伸手, 在顾清澄离开之前, 轻轻扣住了她正要缩回的手腕。
指尖触碰到了她一瞬间的僵硬, 他凝视着她, 轻声道:
“你看,你答不上来。”
她背对着他, 动作一顿,声音清冷:“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顾明泽势大, 我需要盟友。
“这个理由,够不够?”
这确实是个完美的解释, 基于利益,无可挑剔。
可江步月只是摩挲着她的手腕, 极轻地摇了摇头。
“不够。”
“你还想……”她倏然回眸,眼底怒意未起,却先撞见他洞若观火的视线。
所有借口尚未成形便被他轻声截断:
“因为那不是算计, 对不对?”
声音褪去质问, 只余一丝沙哑的恳求,他望进她眼底, 像濒死之人攥住最后一根浮木。
顾清澄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他将那个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混乱中的失控瞬间,如此直白地摊开在两人之间。
她却忽然冷了下来。
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 吐出了最后一道冰冷的屏障:
“不对。”
“因为你死了,我会很麻烦。”
话音未落,手腕已从他掌心挣脱。
这一次,江步月没有强求。
那只手悬在半空, 像折翼的鹤,无力地垂下。
顾清澄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定,没有回头看他。
灯火隔在了两人中间,将他们的影子,拖拽成两道遥遥相望的、孤独的剪影。
看似是她赢,可这场近乎逼问的交锋里,落荒而逃的,是她。
她不肯再看他一眼,心口因为这场赤裸裸的剥夺而喘不上气。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放手时的决绝,回头时的迟疑,水下那一瞬的颤抖与拥吻……他都看见了。
他看穿了她的冰冷,洞悉了她的柔软,却始终沉默着,与她逢场作戏,于这密室中片刻贪欢。
若止于此,也便罢了,她尚能自处。
可如今他偏要撕破这层伪装,逼她直面那片刻水下的情动,想要以此当作索求真心的筹码。
他怎敢?
怎敢在她尚未辨明是非时,就逼她直面所有?
他以为这样的逼问能让她缴械投降,妄想用一时失守换取她整颗真心?
他与她之间,过往的猜忌与算计,从来不曾真正消散。
从利用开始的相遇,永远结不出信任的果实。
于是,明明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之间却仿佛一寸寸筑起了天堑。
江步月倚在榻上,喜服松散地披在身上,芝兰玉树的男人被这热烈的红衬出了几分病中之艳。
他的手指轻蜷,睫羽低垂。
而那双眼中,方才因质询而燃起的危险火焰,在她的沉默里,化作了浓郁的渴求。
而那浓郁的渴求,也终于在这不回头的否认中,一寸寸凉透。
她不回头,他也无从再问。
于是他低下头,忍不住咳呛起来。
一开始,他还能压抑住那胸腔深处泛起的痒意,到后来,他的肩开始颤抖,呼吸在咳呛的间隙变得急促而破碎。
但他没有再开口求她。
最后,那咳呛声仿佛要撕裂肺腑,他俯下身子,漆黑的发丝垂落着,指节扣住床沿,有如败将之姿。
在她的沉默面前,他只是在病痛里沉沉喘息,独自将方才所有的锋芒毕露,碾碎了,和着血,尽数咽下。
灯影昏黄,顾清澄坐在暗处,始终未动。
她本该觉得快意,可那压抑的喘息如钝刀,反复地磋磨着满室的死寂。
直到某一刻,喘息声骤然微弱,几近湮灭,突如其来的寂静如针刺来,让她猛地回过头。
灯火晃动,她看见刚刚包扎好的患处又泛上了几分血色,终究闭了闭眼,缓缓起身。
“你还有内伤。”她走近,弯腰递出一支白瓷药瓶。
“护心散。”她补充道,“服下后,我凭内力与你疗伤,几日后,便无大碍了。”
她顿了顿,给出了她这么做的、唯一的理由:
“江步月,在我从这间密室里找到出去的路之前,你不能死。”
喜服之下的男人并未看那瓷瓶一眼,他只是垂着头,激烈地平复着。
她弯着腰,居高临下,与他无声地僵持着。
一呼一吸之间,沉寂漫长。
直到江步月的颤抖终于平息,在她以为他要伸手接过的刹那,却冷不防被他一掌推开。
然后,他扶着床沿,无声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色鲜艳,落在她与他之间,如点绛唇。
她下意识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他极轻地避开:“我没事……你说得对。
“是我的错,我不该试探你。
“如你所言,我江步月总有退路。”
他凝视着地上的血渍,语气平静至极:“若你真能出去,麻烦转告我的人一声,我还活着。”
顾清澄握着瓷瓶的指尖松开又攥紧,然后,慢慢直起了身子。
她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幽深如夜。
一声:“好。”
如一刀落下,断了所有回旋的余地。
此话一落,江步月如被抽尽所有力气,终于无声地倚靠回床榻。
他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而那被刻意搅动的心绪并未真正沉淀,反而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顾清澄低垂着眸,抿了抿唇,无声转身,在灯影之下拾起那只落地的瓷瓶,回到角落,坐下。
她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更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
于是,她重新取出干粮,缓缓咀嚼着,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重构着理智。
片刻沉默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理性的切入点:
“你说过,要我替你转告属下。”
“除了黄涛,还有谁?”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你的退路,究竟是什么?”
他淡淡道:“你不必管……”
“我来时已让黄涛他们撤出城外,而这屋内机关重重,若不说清楚,我如何帮你?”
闻言,他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你真就这么好奇?”
“你不信我?”
顾清澄抿了口水,眉眼波澜不惊,“非是好奇,我应了救你,便不愿相欠。”
江步月没说话。
顾清澄继续道:“弈者当算尽千般变化,我需要知道,若我不走这步棋,你的局中可有别的解法?”
“若我不来宫中救你,若我在水底之下彻底放手,你当如何?”
他继续沉默,他本长于此道,而此刻,素来沉静的眉宇却因她的冷静剖析而隐隐透出几分躁意。
临了,他极其倦怠地溢出一句:“如何?”
“除了赴死,还能如何?”
顾清澄思绪渐深,似乎还想继续推演:“那战神殿……”
他眼底骤然一沉,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让那句话落下。
“够了!”
下一刻,他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她。
“顾清澄!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从来就没信过我!”
咳喘卷土重来,他猛地捂住胸口,唇角再次泛起嫣红的血意,染在指尖,艳得惊心。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咳咳……怎么做,才能信我一次……”他喘息着,
“为什么你如此相信他们……
“你信林艳书,信贺珩,信秦酒,甚至是知知那个小丫头。
“你敢把后背交给他们,承担后果。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退无可退,你却还是不信我?”
他素来沉静隐忍,此刻泣血般的控诉却震得顾清澄指尖一颤。
她终是停下所有动作,蓦然回望。
“你不是要退路吗?”他看着她,惨然一笑,“好。”
他侧过脸,看着她专注而冷漠的神情,垂下了眼睛。
然后艰难地伸手,探入自己被血浸透的怀中。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让他面色瞬间惨白。
顾清澄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疾步靠近他,轻声道:“别乱动。”
他没有理会,只是固执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终于,从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他取出一枚裂成两半的羊脂玉哨。
他将它递到她面前,因为痛楚,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顾清澄没有接,眼神里充满了迟疑。
江步月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那笑意里再无半分血色,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我的……退路。”
她定定地望着那玉哨。
所有思绪在顷刻间崩塌,又以惊人的速度重组归位。
她忽然明白了,低声道:“这是,战神殿的白马令。”
“你……”她迟疑着,声音有些发涩,“是战神殿的少主?”
“过去不是,”他笑意不达眼底,如同认命,“现在是了。”
“白马令碎,等同认主。”
“从此他们会护我周全——”他凉薄地看着她,声音极轻极冷,“因为我不能死。”
顾清澄眼神沉了沉。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战神殿。
那是十五年前南靖用以对抗北霖第一楼的杀伐之器,在那场横跨南北的旧战中覆灭、销声匿迹。
但与第一楼守护昊天血脉不同,战神殿的存在,是为了寻找昊天立国时遗落的神器——
那件传说中能覆灭天下的兵器。
只要得之,帝统可斩,旧朝可覆,山河可易主。
而战神殿的宗主,正是为此而生。
白马令碎,幽军认主,从今以后,战神殿所有沉寂的兵力、隐秘的谋士,皆将以江步月为核心,赴死无悔。
但宗主之名,从来不是荣耀,而是枷锁。他将以余生为代价,背负起战神殿的誓言——
为那一件传说中的神器而战,直至成功,或是死亡。
江步月缓缓抬眼,定定看着她,那目光太过平静,甚至带着一点释然。
顾清澄看着他指尖碎裂的玉哨,久久无言。
她终于明白,他这一次踏上的,不是什么退路。
而是无法回头的征途。
神器未现,命不得终。
不死,不休。
密室之内,烛火无声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悠长。
江步月垂首,指尖温柔地抚开她紧握的指节,将碎玉哨放入她掌心。
“如你所愿,”江步月倦道,“持此物出去,自会有人寻你”
“你既然识得破军,便知……我不曾骗你。”
碎玉哨在掌心莹莹生辉,顾清澄一时怔然。
他叹息般地笑了,将她的手轻轻托起,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
“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白马令,对吗?”
见她眼中浮起的朦胧,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决定不再隐瞒那些只属于他的过往。
“它是我母亲留下的。”
“我母妃……”他喉结滚动,“名唤白照夜。”
他语声低沉,对上她恍然的眼睛,仿佛望穿十五载烽烟。
“对,十五年前,南靖无人能及的女将。
“那场南北大战,第一楼战至最后一人,战神殿几乎死绝。
“南靖战败后,世人都说她懦弱退隐,甘愿嫁入深宫,不再过问军政。
“却不知,她本是战神殿宗主。
“当年血战,她倾尽所有……终究功败垂成。她以一纸婚书,换来残军余党的苟活。
“我为质北霖那日,她才将此物塞进我手里。
他看着她,轻轻地咳嗽起来:
“她说……白马令碎,战神归命,无可转圜。
“非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待缓过气来时,他的声音轻柔:
“那日高台之上,我想……
“或许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吧。”——
作者有话说:都说开吧,两个小可怜。[可怜]
第113章 明月(六) 江岚。
顾清澄只觉掌心的玉哨微微发热, 像是带着他的温度,如同他命脉中折下的一节骨头。
白马令出,战神归命……无可转圜。
但她终究, 轻轻地, 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看着他的眼睛说:
“不是的。”
“是我不好, 没能早些与你说清”
看到她的眉毛微微蹙起, 江步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只是低下头,将掌心中她的手轻轻合拢, 用自己的手指包裹住她的,连同那枚碎裂的玉哨一起。
这个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安抚。
“皆是我自己的路, 与你无关。”
顾清澄没有抗拒,沉默了许久, 才认真道:“若你早已动用了战神殿的力量,以你之能, 根本不必卧薪尝胆,步步为营,去亲手挣那条归途。
“所以, 在你和你的母妃眼中, 为质十载,竟比是比继承战神殿更加妥当的路。
“那你, 又何须为我牺牲至此?”
江步月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 似要拭去她话中的棱角。
她却不肯让步,目光漆黑而明亮,如尘埃中不曾蒙尘的明珠:“江步月,那不值得。”
她顿了顿, 问出一句几乎触及他灵魂的话:
“难道在你的选择里,我只是一个……需要用你的性命去交换的弱者吗?”
这一问,让他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沉沉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那些安抚的、温柔的动作都凝固了。
而为了让他彻底明白,她几乎是有些残忍地,将自己的过往剖开给他看。
她轻声却坚定道:“你不知,最初顾明泽害我时,我已经中过一次天不许,经脉寸断,九死一生。
“所以大典之上,那点毒药,根本杀不死我。
“你也不知,我曾为七杀,夜夜待命,宫门紧闭,只能摸透皇城水路求生。
“那日高台,我敢救你,是因我早已算好了水下退路。
“你还不知……”
她看着他,轻描淡写地将那些过往的伤口与底牌,一片片摊开在他面前。
每一件,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她。
每说一句,他眼中的心疼便深一分,复杂的情绪在眼底堆积。
直到那墨色浓得再也化不开。
他一直以为,她或许不懂他的深意,或许会为他的付出而心软、动容、最终依赖于他。
可他忘了,她从来不是菟丝花,而是与他一般,能在绝境中扎根生长的荆棘。
“所以……”她抬起头,眼底却是一片澄明,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谁?是需要你铺就退路才能存活的倾城公主?
“是只能听令行事,甘为他人手中刀的七杀,是始终无法与你并肩的小七、舒羽?
她迎着他震动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还是……那个你从未真正了解过,也从未打算去了解的,顾清澄?”
他看着她眼底重又亮起的,那道灼伤他晦暗心底的光,一时恍惚。
就是这道光。
在北霖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见过无数双眼睛,或贪婪,或算计,或谄媚,或恐惧……唯有她的,宁静得像天边高悬的明月。
让他哪怕最初是带着目的接近……哪怕她后来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他也终究无可救药地沦陷。
他仿佛注定般地,一次又一次爱上她。
灯火描摹着他此刻沉静的侧颜,矜贵,清冷,如画中谪仙。
而此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副看似光风霁月的皮囊之下,藏着怎样的晦暗。
他何其有幸,不过是倾尽身外之物,便能触碰到她的灵魂。
却又何其卑劣,把这被她允许的触碰,认作一场拯救。
他天然地以为,她合该是被他拯救的弱者。
于是,无论是赠她林氏的基业,或是在大典之上为她折腰,又或是押上战神殿的退路——
那些自以为的隐忍与沉默,那些背着她的深情与折磨,那些渺小的施舍,宏大的牺牲,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却在方才,几近粗暴地,妄图用一场牺牲,要挟她的真心。
念及此,他忽然觉得掌心中她的手,如有千钧之重。在她明月般清透的目光下,他恍觉自己如陋室尘埃,所有的晦暗无所遁形。
“都不是。”他沉吟着,轻声应道。
“是现在的你。”
“而我,”他垂下眼睛,“却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
那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她。
因为这个动作,他与她相对无言的空间之间,有了一线能呼吸的间隙。
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终于开始无声地剥落。
灯火摇曳中,他细细描摹着她沉静的眉眼,一种比情欲更重的温热慢慢覆上了他的心房。
她啊……
她待他这样好,又这般近,想必心中……终究是有他的罢。
这便够了。
他凝视着她微微怔忡的双眸,轻声唤道:“是我不好,总不愿告知你。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确实隔着太多猜疑。
“既然你要走,不如今夜都说开罢。
“从头说起吧。”他嗓音微哑,“从你最开始信不过我的地方说起。”
他将所有提问的权利,都交到她手中。
见她迟疑着点头,他心底隐隐缠绕上一缕几不可察的暖意。
“说完之后,”他声音很轻,近乎旖旎,“可不可以……让我还唤你‘小七’?”
他不否认他的私心,那日与贺珩对峙之时,他说“可知吾平日里,从不唤她‘舒羽’。”
只因小七,是她专属于他的秘密。
……
小小的空间里灯火摇晃,两个人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
江步月倚在床头,看着眼前女子的眉头,在有来有往中渐渐化开,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她蹙眉也好看,展颜也好看,与过往他冷眼旁观的好看不同,此时的她,才真正地因为他的言行而牵动,而每一种牵动,都是一种专属于他的好看。
“那后来呢?”
“顾明泽那日邀我对弈,正式赐婚于你我时,我从未想过,那日经脉寸断的赵三娘竟是你。”
“浊水庭再见时呢?”
“说不清缘由,只觉得你与旁人有些不同。”
“大理寺诏狱中,既应了我救孟沉璧,为何没有出手?”
“……若我说,那时她已不在大理寺。
“你,可信?”
顾清澄的呼吸一滞,看着眼前人因咯血而虚弱的模样,终将惊涛骇浪压在心头,继续问道:
“舒羽这个名字的来历呢,真有舒羽其人吗?”
“黄涛说,这是他恰好碰到的赴京病逝的考生,验过名牒确认身份清白后,才取来用的。”
“恰好?”
“是,并非我刻意为之。”他安静地看着她,温声问,“怎么了?”
“没事,”她垂下眼睛,“待我理清思绪了,再同你说。”
“好。”他也不追问,温顺应下。
“继续,”她抬起头,“考录放榜时,你是存了杀心?”
江步月涩声道:“确是我推波助澜,将你放到风口浪尖,那时想着,若你如此便能波动我心绪,倒不如心狠一些……”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挣扎:“可我反悔了,放榜那日,我非是害你,却是带人救你。”
“还有人要杀我?”她敏锐地抓住关键。
江步月缓缓点头:“不是我,是来自宫中,因为‘止戈’”
顾清澄与他交换了目光后,继续问道:“那谛听呢?那日谛听初现,你出手相救,他可是你的人?”
“不是。”
“好。”顾清澄想了想,最后,在他的注视下,递出了一根红绳。
对上了他波澜渐起的目光:“你是锦瑟先生。”
“……是。”
“为何不告诉我?”
“女学大火那日,我想……无论如何解释,你我之间的误会都难以化解。
“倒不如借这个身份助你们脱险。若我真存杀心,又何必助她们离京?
“等一切尘埃落定,你自会明白我。”
他眼底终于浮起一丝得偿所愿的笑意,指尖轻轻缠绕上她掌心的红绳。
“望川之上的周浩?”
“是我。”
“阳城中的秦酒?”
“是我。”
“涪州姑娘们的兵马?”
“秦酒得了我的默许,让周浩备的。”
他每承认一分,他与她之间的隔阂就消散一分。
问到最后,顾清澈蹙起眉毛,终于想起了一个她始终不理解的细节:
“为何在望川驿中,你非要将我分到你的客房?又为何要在阳城客栈惺惺作态,玩那客房买一赠一的把戏?”
这话一落,江步月的温和的目光忽地再度泛起浓浓的墨色。
“为何?”
“惺惺作态?”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忽地坐直了身子,上身微微前倾,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那股属于他,清冽而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笼罩了她。
在她带着不解而微微屏住的呼吸中,他隐秘而危险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轻声道:
“我的小七……
“岂能与别的男人共处一室?”
此话一落,那双墨色翻涌的眼睛,便沉沉地锁定了她。
一丝不可言说的战栗,沿着两人间松动的空气缝隙,悄然滋长,
顾清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觉那战栗如一条冰凉的灵蛇,掠过他因咯血而过分嫣红的唇瓣,最终无声无息地,搅动着自己素来沉静的心底。
“江步月!”
她这一声,非但没能将他推开,反而让他眼中最后一丝克制也燃烧殆尽。
他清冷而带着欲色的眉眼瞬间逼至她眼前,鼻尖几乎相抵。
“小七……”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微凉的颤抖,拂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上,极尽温柔地摩挲着。
在仅有的方寸之间,他的呼吸愈发沉重,低哑地,祈求地厮磨道:
“别叫那个名字。”
“唤我江岚……”——
作者有话说:忏悔一下,稍微晚了几分钟,还在修文。[爆哭]
其实第一版前天就写好了,顺着112章的激烈冲突,主打一个肆意流淌,脸红心跳。
但第二天我回过头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适,但苦于没找到原因,直到看新闻看了宗馥莉的新闻,我才意识到点什么,所以又推翻重写了。
过去看了太多狗血剧情,觉得男主如此牺牲,女主应该为这样的牺牲感动臣服,再这样那样,所以本能地写完了,写得也很爽(挠头)。
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只为了追求带感这么写,过去那个独立的、历经磨难的“她”就被我抹杀了。
大家反而只能看到男主的牺牲,忽视了“她”的主体性。
所以,重新改了,时间上有些仓促,多添了一章,下章才进剧情,但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她要享受情爱的美好,但更重要的是与她共赴情爱的人该如何看她:是当一个所有物,还是当一个应该去尊重,了解的人?
[求你了][求你了]
第114章 明月(完) 明月,天涯。
她下意识抬起手, 想要推开他的指尖,却被他再度轻轻握住。
那只手修长,粉润, 却带着粗粝, 其上是薄薄的剑茧。
他捧起她的指尖, 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凝视她的双眸, 温热气息缠绕间, 将她的手指轻轻按上自己冰凉的唇上。
如有电流般蹿过指尖,她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颤抖, 却被他执拗地贴得更紧。
指尖的触感冰凉,柔软, 轻微的胡茬不住地蹭着掌心,每一处细微的触感都在无声昭示着, 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为她情动的男人。
唇瓣上仍有嫣红的血渍, 他垂下眼睛,温柔地碾磨着,将她的指尖染上属于他的血渍与温热的水光。
直到她的呼吸终于有了一丝紊乱, 他才哑声低问:
“可以吗……”
“不行……”她气息不稳地挣扎, 想要抽离他的侵略。
话音未落,指尖的温热消散了。
她在清冷归复的间隙, 启唇道:“你还没吃药……”
唇上忽然一软。
剩下的字眼,被他碾在唇间, 彻底吞没。
顾清澄的眼睛瞬间睁大。
而他的唇只是覆上了她一刹那,又轻轻地抽离,任由冰冷的气息充盈在两人的唇之间。
温热到冰冷,激得她的唇无意识地轻颤。
这一刻, 他低下眼睛,对上她因情动而失焦的双眼,终于……
倾身吻了下去。
顾清澄定住了。
她感受到他的唇温柔地碾磨着,却觉得有一点极其纤细的疼,从心口破土而出,顺着交缠的命运织线,从他唇上传来,贯穿入骨。
再难挣脱。
从那年初见,命运的织线已将她与他悄然缠绕,于是后来,岁月更迭,面目全非,也阻不住他如宿命般,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靠近。
他吻得极克制,反复碾磨又抽离,却始终不敢用力。好似她流亡的信徒,终于寻回了信仰,虔诚地将额头贴在神像的莲台前,渴求着她的回应。
“小七……”他闭上眼睛,于唇齿之间不住地唤她的名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地抚向了她的脊背,将她拥向他。
哪怕是经脉寸断,顾清澄都从未觉得身体曾如此的无力。
她原以为他会占据,会越界,甚至做好了随时抽离、反击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如同一个优雅的棋手,一步步拆散她的防线,等待她的允诺,或是……她的一点点颤抖。
他在学着读她。
读她的犹豫、克制、和所有的不敢回应。
比起强夺,真正让她动摇的,是他这份近乎卑微的执念。
就在她意识渐乱,即将沉溺之际,他却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微微抽离,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眼底翻涌着压抑至极的渴求与痛楚。
“小七……”他唤她时,嗓音喑哑得支离破碎,“此别之后……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未等她回应,他便覆下身来,封住了她所有可能出口的安慰。用一个带着绝望与占有欲的吻,将她彻底吞噬。
唇齿之间,情绪翻涌而至,汹涌得如溃堤般无法遏止。
铁锈般的苦涩在唇间蔓延,她尝到了他孤注一掷的绝望,也尝到了自己再也无法回避的心动。
顾清澄终于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近乎沉沦的深吻里,她渐渐放松紧绷的身躯,生涩而试探地回应着他。
他的身体明显一颤,将她拥得更紧。
“小七,小七……”
明艳喜服下,漆黑的发丝垂落着,微颤的呼吸氤氲在两人之间。
“唤我。”
“江岚……”
这声回应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理智,他近乎贪恋地将她拥入怀中,吻落如潮,仿佛唯有这样靠近,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急切的吻渐渐转为温柔的轻触,像是汹涌的潮水终于退去,只余下小心翼翼的怜惜。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眉心、鼻尖,再珍重地落在眼角。
稍稍退开时,他望进她迷蒙的眼底,呼吸一滞,想要俯首往复,终究只是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
她啊。
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心尖剔透的明珠。
他从未奢望过此刻,竟真能拥入怀中。
长夜未央,灯火渐瘦。
他怀着这难得的温暖,在无尽夜色里,终觅归途。
逆旅之人在这方寸天地间窥见的明月,终将照亮他们余生所有的天涯。
……
第二日,顾清澄在沉沉中醒来。
她已不记得昨夜那缠绵的吻持续了多久,最后的意识,是她抽身离去时,他将她轻而易举地拥了回来。
他以伤患为由,不由分说地断绝了她打地铺的念头,将她禁锢在身侧。
在这阴冷的地室里,两人相拥而眠,于彼此的体温间捱过了漫漫长夜。
……荒唐至极。
她睁开眼,看着身畔人微红的眼角和唇瓣,脸又无法克制地烧了起来。
下一秒,被他蓦然睁开的,清冷的眸子攫住。
“吃药。”
她倏地坐起身,不再看他。
他的落空的手微微一蜷,声音却极尽温柔:“昨夜可曾冷着?”
“……吃药。”
“药在桌上。”他的语气纯良无害,“伤处疼得厉害,够不着。”
“……”
从前怎未发觉他这般无赖?
她暗自咬牙,拿了药,然后僵硬地磨蹭回来。
而他只是静坐榻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含着无辜的笑意,静静地等着她。
直到他又借机享用了一遍她难得的温柔之后,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才终于开口,将话题拉回了眼前的绝境:
“今日,我们须得设法出去。”
顾清澄点头。
自落入这密室以来,时间早已模糊。按最保守的估算,也该是一整日一夜过去。
她急着赶回涪州,他也该继续踏上那条注定不得回头的路。
大致地讨论了一下周遭的情况,两人略作商议,发现似乎唯有强闯浊水庭一途可走。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并非万全之策。
顾清澄望着即将燃尽的灯火,忽地想起了什么。
“你昨日说,孟沉璧早已离开诏狱?”
“嗯。”江步月平静答道,“她活着。”
简短三字,却在寂静中激起千层浪。
她的神色一点点冷却,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怎么?”江步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你似乎……并不为此欣喜?”
他深知孟沉璧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故人尚在本是喜事,却不解她眉宇间为何不见半分欢愉。
顾清澄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若是如此……”
“那我们所处的这方密室,必是出自她的手笔无疑了”
江步月一怔,问道:“孟沉璧,可是十几年前闻名江湖的沉璧夫人?”
“是,”她补充道,“渡厄阎罗,孟沉璧。”
没等江步月继续追问,她自顾自地低语道:“浊水庭,簪子,第一楼……”
江步月安静听着,直到听到她说道第一楼的字眼时,截住了她:“你既已知我入主战神殿,便不该同我谈及第一楼的密辛。”
顾清澄抬眼:“若我与第一楼并非善缘呢。”
江步月薄唇微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或许这里有另一个出口。”
“江岚……”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生涩地唤出这个名字,“你可敢同我赌一把?”
江步月凝视她微蹙的眉心,抬手用指腹轻轻抚平,眼底漾开笑意:
“求之不得。”
“好。”她深吸一口气,摊开他的掌心,拔下金簪,在他掌心比划着。
“若这里是我们的所在,”她画了一个小圈,将钗尖上移,“其上便是浊水庭。”
“孟沉璧是第一楼的人,而第一楼,”她顿了顿,在小圈边上画了个大圈,“也在地下,那里有个地宫。”
“我曾经想过,她既身处宫中,又如何向外获得消息。”她将小圈和大圈之间连起,“我在地宫时,听见过暗河的水声,且见过地室与地室之间连接的通道。”
江步月听着,思绪渐深,只听她继续道:
“我猜,浊水庭之下这间密室,多半与那片地下宫阙、暗河水道,有所联通。”她在连线的尽头一点,“否则没有任何必要,在这浊水庭下,建立一个机关如此周密的密室。”
江步月看着她炯炯的目光:“你的意思是,这密室能通往第一楼?”
顾清澄收起簪子,神色沉静地应声:
“我不确定。”
“但值得一赌。”
在江步月的注视下,她站起身,将金钗插入铜镜暗槽,随着机关缓缓运转的嗡鸣,一道幽深的入口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去往浊水庭的路。”她探身望向黑暗深处,唇角微扬,“但不尽然。”
江步月起身,与她并肩而立。当目光越过入口,望向其后的景象时,他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浩大与诡奇而震惊。
密室之外,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巨大地下空洞。一座孤零零的飞桥悬于半空,连接着他们脚下与上方通往浊水庭的出口。而在飞桥之下、深渊的尽头,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暗河。
它于深渊之处静静流淌,通向不知名的幽深远方。
“这个方向,”她伸手指去,“暗河在流动,说明前方必有通路。”
“这空洞随着河流延伸的方向,在视野所及里收窄,说明那通路,离我们不算太远。”
她回头看着他:“浊水庭与天令书院,相隔恰好不算太远,正好是暗河延伸的方向。”
“而那座地宫,就在天令书院之下。”
她轻声吐出结论:“沿着暗河的方向去,我们就能进入地宫,绕开皇城封锁,从书院脱困。”
江步月看着她指向的方向,眸光渐深。
他正要开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破碎的白马令,轻轻托至她眼前:“你看。”
顾清澄低头看去,白马令的底部,分明有几道阵法般的纹路,那蜿蜒的弧线竟与眼前暗河走势隐隐重合。
她看着白马令,又看着河道,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从怀中拿出了另一样物什——
第一楼的止戈令。
在江步月微微诧异的眼光下,她将止戈令的背面与白马令的底部拼在一起。
弧线精准地对上,两条纹路最终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乾坤八卦图。
乾,坤,生门,死门,水脉与龙骨一一显现。
她与他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的眼里读到了答案……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地下河。
这纹路的走向,分明是一个大阵!
顾清澄的心里,那个谜底也随之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是,那本《乾坤阵法》里,她未曾参透的最后一阵。
乾坤阵。
若猜测没错的话,北霖的皇城之下,竟蛰伏着一座……以暗河为脉络,以地宫为骨架的,乾坤大阵!——
作者有话说:审核没过,从下午改到现在,删了一些,进剧情了。
拢共就这一章吻戏,死活过不去,给我气笑了。
第115章 天涯(一) 别时容易见时难。
有风自地下空洞中传来, 吹起她额间的碎发,顾清澄看着暗流的尽头,心底波澜不息。
“在想什么?”她在看暗流的时候, 江步月在看她。
她摇摇头, 并未作答。
江步月也不追问, 平和道:“你打算如何?”
“我下去看看。”她轻声道。
“好。”他并不犹疑, 却在她垂眸整理衣袖的时候, 忽地唤住了她,“小七。”
顾清澄回眸看他。
他目光微垂, 避开了她的注视,声音放得很轻:“白马令碎, 宗主之事已成定局,我出去后, 自当重整战神殿旧部……至于黄涛,连同我在北霖诸多布置, 尽数托付给你。”
顾清澄的身形凝住,她缓缓回身:“为什么。”
江步月垂眸,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温声道:“你先去, 待你回来之后,再与你细说缘由。”
顾清澄望着他雾色渐起的眸子, 久久不语。
再抬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在说谎。”
江步月指尖微颤, 终是没否认。
顾清澄叹息着,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这才坐到了他的对面,平静道:“你想趁我下探暗流, 自己从浊水庭突围,是不是?”
江步月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既然已见破军,”顾清澄沉吟道,“想来战神殿部分势力已在北霖待命,护你突围,也未必是一件难事。”
“是,”江步月平静道,“如此一来,在外人眼中,我与战神殿之事,便与你毫无干系。”
顾清澄挑眉:“可惜没用。从高台坠落那刻起,我们的名字便绑在了一起。”
江步月轻声:“那你更该明白,若你我同时现身,对顾明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顾清澄了然轻笑,“勾连外敌?谋逆?”
她补充道:“你是南靖皇子,我是北霖侯臣。你我立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对立。这与我们是否一同现身,毫无关系。”
“所以,外人怎么想,不重要。”她凝望着他,安然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江步月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在他欲言又止之际,她忽然倾身,在他唇上落下羽毛般的轻吻:
“不是说好……要多了解我一些吗,江岚?”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江步月呼吸一滞,白玉般的耳尖瞬间染上薄红。
捕捉到他难得的失态,她唇角勾起一抹狡黠:“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江步月的喉结滚动,声音微哑:“你我之间,何须谈交易?”
“正因是你我,才更要谈。”谈及此,顾清澄收敛了笑意,眼里恢复了三分清冷,
“你此去南靖,首要之敌是五皇子江钦白。如今他颇得景帝倚重,统领边陲三万铁骑。论朝堂声望,论手中兵权,眼下看似都略胜你一筹。”
江步月抬眼,沉沉地看着她。
他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在他刚要开口拒绝之前,顾清澄却又笑意盈盈地竖起食指:“别急着说不。”
“作为给我的交换,黄涛还不够。”她慵懒地凑近,如猫儿般注视着他,“城外三千死士也不够。”
她吐息如兰,落在江步月的眼睫之上,他看着她盈盈笑颜,只觉自己在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陷阱。
“我的小七……还想要什么。”他喑哑着嗓音,与她四目相对,几乎要沉溺她的眼底。
“我要你将豢养在镇北王处的兵马尽数托付与我。”她从他视线里蓦地抽离,眼里闪着光。
江步月闻言,淡然道:“连这等秘事……黄涛都与你说了?”
顾清澄支颐道:“这支藏在镇北王处的奇兵,确实是你的一张好牌。不过我知道,比起兵力,你更缺一个能为你扫清障碍的人。”
她声音清透,字字分明:“五皇子不死,你无法插足南境军权。可若你亲自动手,便是兄弟相残,落得不义之名。而我却不同。”
她展颜一笑:“北霖侯臣的身份,封地兵权的建制,恰能做你不能做的事——
“边关烽火连天,折个皇子……”她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不过是一场马革裹尸的寻常事,如何深究?”
江步月凝视着她眼中跳动的光芒,良久才轻叹道:
“其实,就算你不提,我也打算将那支兵马留给你。
他抬手,指尖绕过她耳际几缕碎发,轻声解释道:“我若回国,顾明泽必会牵连于你。更何况,你若手中空空,又如何镇住涪州那群虎狼?”
“我留下黄涛和兵马,本就是要护你周全。”
“我知道。”顾清澄唇角微扬,“你予我倚仗,我为你拔剑。五皇子这颗绊脚石,我来替你搬开,很公平。”
江步月眉头紧锁:“小七,我将它留给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杀人。”
“我的意思是……”
“好了。”顾清澄截断他的话头,“取你兵马如同断你羽翼,只有为你扫清前路,我才能安心。”
她眸光清冷,字字分明:
“此事无关感情。即便你我素不相识,这也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不是吗?”
他静静凝视着她蹙眉沉思的模样,知道她说得并无差错,可渐渐地,愈看她,心神便愈游离。
此时此刻,他心尖微烫,只觉他江岚此生何其有幸,能护她周全,亦能得她相护。
这般际遇,已是上天厚赐。
顾清澄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在权衡利弊,不由追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他却只是专注描摹她的唇形,轻声道:“没有,我不过是在想……”
“我的小七,”他毫无预兆地再度倾身,温热的唇覆上她的,“运筹帷幄的模样……”
“唔……”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满足的轻叹,“真是令人心折。”
顾清澄试图说些什么,却被他更深地占据了唇舌,所有的思绪都被搅乱成一团温热的迷雾。
“方才是谁先吻上来的?”吻至深处,他轻叹着抽离,贴在她耳畔,“别躲。”
她气息紊乱地侧首:“不是说今日要出去?”
他的指尖扣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带入怀中:“不急。”
“横竖……”他掩下了眼底翻涌的暗色,“五皇子总要死的。”
他含着她的耳垂,在她战栗的呼吸声中低语:“早半日、晚半日,又有什么分别?”
吻再次细密落下,一遍遍地琢磨着她,声音喑哑。
“如果可以……”
“我宁愿与你在这地宫深处,永不见天日。
“做一对不问世事的布衣夫妻。”
……
唇齿交缠间,谁都没有再开口,打破这方寸天地间最后的温存。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彼此都心照不宣,一旦踏出这扇门,世间再无今日这般可以抛却一切的缱绻。
前路铁马冰河,朝野诡谲,此去山高水远,恐再难相见。
别时容易见时难。
唯有此刻拥吻的温度,或能慰藉来日的漫漫长夜……
如顾清澄所料,空洞暗流处,一叶扁舟如幽灵般静静停泊在水洞的阴影里。
循着暗流而上,顾清澄摩挲着两枚玉饰拼出的暗纹,大致将尽头的方向与《乾坤阵》中的“锥形之阵”方位一一印证,摸索到了机关。
随着机关慢慢启动,他们进入了外围的石室。
这石室四通八达,连接着数条幽深密道。顾清澄忆起昔日在第一楼时,曾因误入密道触发致命机关的经历,指尖不自觉地紧了紧。
好在经过探测后,她大致确定了这石室机关的分布,恰好吻合《乾坤阵》中的第二阵,于是领着江步月步步为营,有惊无险地避开几处致命陷阱,最终安然抵达了地宫深处。
“小七,”他看着他轻车熟路的模样,“你对此处,为何这般了如指掌?”
她笑了笑:“虽不是善缘,我也算半个第一楼的弟子。”
江步月闻言,眸色微深,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咽下了。
穿过最后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地下湖泊呈现在眼前。湖水漆黑如墨,倒映着壁上摇曳的磷火。
“江岚,”分别前夕,她看着湖水,轻声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个事情。”
“你说。”
她的神情此刻出奇地平静而悲悯:“你知道这湖底埋着什么吗?”
未等他问,她轻启朱唇道:“我母妃的衣冠冢。”
江步月闻言,神情一凛:“淑妃娘娘的衣冠冢,为何会在这等地方?”
顾清澄缓缓摇头,目光投向湖心:“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她的名讳,叫作……舒念。”
江步月终于和她四目相对:“舒羽……舒念。”
顾清澄强作淡然:“这或许是巧合。”
“但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在地宫中因为“舒羽”之名,被昊天之力侵蚀神志的往事。
江步月听着,眼神逐渐变得幽深:“你的意思是,那张‘舒羽’的名牒,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陷阱。”
“对,她不仅算准了我需要新身份。”她凝视着他,“更算准了,你会将这张名牒递到我手中。”
她说着,心底忽然有个答案“砰”地一跳。
“我明白了,”江步月沉吟道,“关键在于黄涛究竟从何处取得这名牒。”
她轻轻颔首。
湖水无风自动,两人于湖畔低声交换最后的谋划,字字句句皆带着未竟的牵挂,直到湖畔夜话终了,他将白马令郑重放入她掌心,她亦将止戈令留在他手中,权作最后的信物。
终于到了分别时刻。
“你先走吧。”顾清澄背过身去凝视湖水,不再看他,“我想再陪陪她。”
江步月心中清楚,她与他一前一后离开,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待他安然返回南靖,她再堂而皇之现身北霖。届时大局已定,他方能少为她操一分心。
他驻足凝望她单薄如纸的背影,终是轻声道:“好。”
湖光浮动里,她的影子在水面一寸寸拉长。
脚步声从近到远,从清晰到模糊,最终沉入湖畔漫长的寂静里。
山高路远,终有重逢之时。
……
顾清澄低下眼睛,目光最后落在湖畔的一处银光之上。
第116章 天涯(二) 知情者。
白马令在她指尖, 残留着他的余温。
直到确认他真正离开了,顾清澄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随着温热的气息浮出胸腔,那种令她熟悉的孤独感将她重新包裹。
她与他, 本都是身负仇恨, 素来断情绝念之人。
而在那暗无天日的方寸天地里, 他们却像两个渴极的旅人, 近乎沉沦地缠绵, 像是将半生的情爱都用尽了,才能确认彼此真实存在过。
只有那般疯狂地索取过后, 到如今,才不会觉得过于难捱。
可终归是有些难捱的。
情爱赐予她一层无形的铠甲, 却也拆解出最柔软的软肋。
不过,还好, 她足够锋利,所以允许自己坦然藏下那寸柔软, 无需掩饰。
思绪逐渐收拢,她将白马令收入怀中,目光落到眼前的那点银光之上。
就是这点银光, 诱使她留在江步月离开之后, 依旧停留在地宫深处。
待走近看,目光锁定——
果然是那支丢失的缠枝莲簪子。
它静静地躺在石砖之上, 样式古朴,顶部有一道小小的磕痕, 极致地熟悉,而在此刻,却透出……几分森然。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的心底一闪而过。
莫非她的推断, 自始至终……分毫不差?
孟沉璧没有死。而且,一直与第一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簪子,本该在浊水庭,可如今却出现在此处:
这第一楼最深处的地宫,她的眼前。
顾清澄俯下身子,将银钗捡起,指腹摩挲着那道刻痕,冰凉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
这只能意味着……
孟沉璧来过第一楼。
不,甚至……从未离开过。
就在方才,她拜托江步月去查舒羽名牒的背后之人时,在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她脑海里已经有了答案的雏形。
掌心冰凉在握,思绪一线线抽丝剥茧,逐渐编织成完整脉络。
下一刻,她抬眸,望向幽深的地宫尽头,缓缓开口,声线低而清晰:
“那时知道我是谁的,只有你。”
“知道我会求江步月的,也只有你。”
“引导我去第一楼的,还是你。”
“那么……从诏狱逃离,将‘舒羽’的名牒送到江岚手中的……
“除了你,还有谁?”
她蹙起眉,对着空荡的地宫轻唤:“孟沉璧。”
石壁间回声阵阵,她声音渐冷:“若你听得见,便出来见我。”
最后一句质问,飘散在回音里:
“……为什么?”
如她所料,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撞在石壁上,空空荡荡。
可答案已经浮现在她的心底:所有的路,都指向同一个终点——第一楼,以及她这具流淌着舒念血脉的身躯。
为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将她引到这里?
湖面无风,却倏然泛起涟漪,点点碎光,如星光坠落。
谢问樵在地宫里和她说过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里翻覆。
“难道你和谢问樵他们,是同一种人吗?”她的声音发涩,对着无尽的空洞发问。
是为了昊天吗?
是为了让她,也变成她母亲那样的“容器”吗?
回应她的,只有长长久久的沉寂。仿佛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对她那虚妄恐惧的默认。
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猛然回神,错愕垂眸间,那银簪不知何时已深嵌入掌心。
血,渗过指缝,一滴滴砸落在地,顺着石缝落入湖水之中。
滴答。
湖面涟漪再起。
就在这一刹那,她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来自湖底深处的、微弱却坚定的共鸣。
七杀剑意在她体内微微震荡,宛如一缕月华自丹田升起。它沿着经络温柔流淌,如同久别的游子终于归乡,在她心口轻轻撞击着。
仿佛在无声地安慰她。
顾清澄眼底一热,酸涩悄然而至——
如此寂静,无人问津的湖底之下,封印着她母亲的衣冠冢。
她甚至不敢去想,是如何残忍的经历,才能让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女,亲手剥离这一身铮铮剑骨,心甘情愿地走入那四四方方的深宫围城?
从此,握剑的手涂上丹蔻,眉间的锐利敛作温顺,随意束起的青丝被规整地绾入华贵的珠钗。
最后,变成了那个只会做梨花糕的,死在大火中的,先帝淑妃。
“替身的女儿,自然也是替身。”
过去她或许不明白,如今,自皇城归来,她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
七杀剑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在她的血脉中沸腾着,一遍遍撞击着她的脉络。明明没有任何画面浮现,她却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母亲在大火中含泪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说:“凭什么?”
凭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意猛地从心间炸开,她忽地甩开手中银簪,转身疾步扑向石案。
那里堆积着所有的昊天典籍,自从她誊写完毕离开地宫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回到过这里。
目光扫过时,她看见桌上还放着那个小小的香囊。那是孟沉璧为她缝补的,针脚歪斜,过去她觉得小老太太贪财可爱,如今看来,只剩下无尽冰冷的讽刺。
如果她所有的推理都是真的……那么孟沉璧救下她,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让她成为和母亲一样的“容器”?
被背叛的酸楚与愤怒汹涌袭来,她一言不发,抬手便将那香囊拂落在地。
气息沉浮间,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案上厚重的典籍一本本摊开。
都是推断,必须眼见为实。
当初抄录这些典籍时,她受那无处不在的昊天神力影响,心神不宁,未能深究其中奥秘。但她隐约记得,所有关于“昊天王朝”、“第一楼”的核心记载,都汇聚于此。
答案,一定就藏在这些泛黄的书页之间。
书页在指尖一页页翻过,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顾清澄不吃不喝,枯坐整夜,终于在翻动一册厚重典籍时,窥见了她苦苦追寻的真相。
法相。
自昊天王朝分裂后,忠臣为护遗孤,暗中培育一脉“容器”的血脉。他们生可承神力,骨血可为媒介。一旦神力加身,便会成为“法相”,将性命、骨肉、乃至灵魂都奉献给延续昊天血脉的神圣使命。
再往后翻,在法相一脉那字字泣血的族谱之上,她看到了最后一个名字。
赫然便是“舒念”。
而在舒念的名字下方,留有一行刺眼的空白——
那空白,仿佛一座空白的坟墓,预备着埋葬下一个名字。
顾清澄看着,只觉脊背一阵发凉,若那日她没有坠入深渊……此刻,这空白处的名字,就该是她顾清澄。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天?为什么偏偏是她,坠入了深渊,得以逃脱成为法相的宿命?
她竭力回想,脑海中却只余一片混沌的空白。
再往后看,是舒念的生平。
前半阙,是北霖不世出的天才少女:
舒念,天令书院六门甲上,结业后入第一楼,习铸剑之术。三年后,七杀星曜,铸成名剑七杀,习得无双剑法。后通过昊天试炼,下山为止戈使,平世间不平事,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后半阙,却只剩寥寥一笔记录:
旧历八年,继任法相。为护遗孤玲珑,自请入宫,封淑妃。旧历十一年,殁于瑶光殿大火。
冰冷的史书工笔,将一代天骄所有的风华与挣扎,无情地压缩成了几行干涸枯槁的小楷。
……
顾清澄看着,强烈的哀怜之意涌上心头,让她的呼吸不自觉地沉重,几近停滞。
而此时此刻,她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那早已倾覆的昊天王朝,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竟值得世世代代的人,为了守护这一支血脉,前仆后继,不惜牺牲无数鲜活的人生?
书页继续翻动,她逐字逐句地摸索着,不肯放过这鲜血淋漓的真相半字——
但始终没有结果。
顾清澄从未觉得如此讽刺。
一个在书页上都不能白纸黑字写下的答案,却要以“法相”一脉的血肉与人生去守护。
凭什么?
她颓然地在石案前躺下,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砰砰、砰砰”地狂跳。
那不仅是她的心跳,更与她血脉相连的,为舒念一生的悲鸣,为她自己被欺骗的十五年的愤怒。
凭什么?为了这些所谓的信仰,就要葬送她们的人生?!
不知躺了多久,时间仿佛凝固。最终,她还是缓缓地坐起身来。
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混乱与悲愤已然褪去,只剩下清明与决绝。
她再次看向那本摊开的、写着舒念名字的法相族谱,目光专注而冰冷。
然后,她决然地抬起了手。
指尖用力,狠狠刺入尚未愈合的伤口。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将染血的指尖,按在了族谱最下方。
如斩断宿命般,轻而易举地,抹去了“舒念”的名字,连同那片为她预留的空白。
“不会再有了。”
她轻声道。
话音落时,地宫里似乎突然起了风。
凌冽,肃穆,将所有的书页吹得哗哗乱响,也将她的发丝吹起。
她回过头,凝视着风来的地方——
那是那扇紧锁着的陵墓石门。石门之上的昊天神像眼眸微阖,庄严,肃穆,悲悯。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昊天神像在直白地窥视着她。
这一次,和过去一样,她歪着头,与神像对视。
冷硬石门下,黑衣少女仰面,对着那看似无声垂怜的,高高在上的神像,嘴角轻微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前朝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当偈语再次在心底响起时,她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厌倦。
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神。
那日在皇宫深处,她亲耳听到顾明泽承认,他与琳琅的血脉并不相同——
若她所料不差,顾明泽,也不过是那些守护昊天血脉之人精心挑选的另一件工具罢了。
他的血脉,或许更为低劣,甚至连成为“法相”的资格都没有,以至于在这浩瀚的典籍之中,根本寻不到他的名字。
这似乎也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促成琳琅的婚配。
那不过是为了完成那延续血脉的冰冷任务。
念及此,她唇畔那抹讽意,愈发深浓。
整整十五年。
她与顾明泽这对相依为命的皇室“兄妹”,脊背相抵,在无数明枪暗箭挣扎前行。直至走到这江山的尽头,才赫然发现,那至尊之位上真正被守护的,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何其荒唐,又何其……合理。
至此,过往她与顾明泽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挣扎,都被瞬间串联起来——
顾明泽是傀儡皇帝。伴伴是第一楼暗棋。
而她,是注定要被牺牲的替身,未来的法相。
无论知情与否,他们三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无法摆脱的使命:
守护昊天遗孤。
于是,一切都变得不难解释:
那些年他们遭遇的迫害、刺杀,其根源并非仅源于宫廷内部倾轧,更可能是来自外部那些寻找“昊天遗孤”的势力。
而她在伴伴的引诱下习武,不仅是为了稳定明面上的江山,更是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法相,足够强大,能保证遗孤的安全。
千头万绪,最终都指向最核心的问题:
昊天遗孤的关键究竟在何处?
她蹙紧眉头,手指在厚重的典籍间快速翻检。终于,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一行记载之上:
十五年前,南北大战。第一楼与战神殿倾巢而出,元气大伤。最后一役,止于边境,镇北王贺千山大败南靖名将白照夜后,斩尽战神殿余党,屠灭所有知情者。
顾清澄的指尖悬停在这行冰冷残酷的文字上方,久久不能移动。
什么样的知情者,值得赶尽杀绝?
而这也意味着,当年那场大战之后,幸存的“知情者”,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贺千山,还有一个,是白照夜。
一条清晰的路线在她眼前展开——
十五年前那场席卷南北的战争背后的秘密,极有可能与昊天王朝的遗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只有找到“知情者”,才能解开她真正的疑问。
从而,亲手忤逆被昊天支配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进新主线了[猫头]
第117章 天涯(三) 秦家村。
待到天色渐明时, 顾清澄从谢问樵的书房溜出来,她轻巧地跃过书院后门,甫一转弯, 视线便撞上了一辆静候的乌篷马车。
那马车没有家徽, 初看平平无奇。可若是细瞧, 方知其通体是沉敛的乌木, 车轮边缘轧着一圈黄铜, 就连那低垂的帷帐,都是由厚重乌缎织就, 外裹一层厚实的油绸。这般不显山露水的讲究,反倒显出一番内敛的贵人气度。
但更重要的是, 在这破晓时分,它如此精准地停在书院拐角的阴影处, 显然是有备而来——
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张长长的、灿烂的马脸。
紧接着, 马脸之后探出一张圆圆的、更为灿烂的笑脸。
还能有谁?
黄涛,还有赤练。
“噗噜!”赤练率先打了个响鼻,鼻孔里窜出两道白气。
“七姑娘安好!”黄涛紧随其后急切挥手。
面对从晨雾中走来的黑衣女子, 一人一马都展示了谄媚至极的热情。
顾清澄唇角微弯, 一点笑意点亮了晨曦:“黄大哥好!”
“哎哟,侯君可别叫我大哥, ”黄涛赧然道,“我家殿下若是听见, 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顾清澄的笑意还未散去,黄涛便朝她神神秘秘地挤眉弄眼:“您和我家殿下的事儿……嘿嘿,我都知道了。”
顾清澄脸色一青,笑意顿时凝固:“他说什么了?”
“殿下他什么都没说。”黄涛嘿嘿一乐, 神情却满是笃定,“他只说,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另一位主子了!”
“噗噜噜——!”
她正哑然时,一旁被冷落的赤练不满地再打了个响鼻,一个大脑袋生生把黄涛拱开半尺。
那张凄苦的马脸凑到顾清澄面前,用那双绿豆大的黑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眼里写满了被这个可恨的人冷落的哀怨。
“……”
“瞧我这记性”,黄涛一拍脑门,变戏法般捧出一个竹匣:“您的爱马,小的早早就从涪州给您接来了。”
他殷勤地将竹匣打开,露出鲜嫩欲滴的草料:“听说您喜欢亲自喂它。”
草料被捧至她眼前时,黄涛的眼神里无不透露着对自己细致入微的得意,
“……”
赤练小心翼翼地掀开嘴皮,原谅了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而顾清澄一边握草,一边迎着黄涛亟待夸奖的目光淡然道:“既然你这么细心周到……以后喂它的差事,就由你亲自负责吧。”
“哎?”黄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是……侯君,这……”
他张着嘴还想解释,顾清澄已将草匣塞回他怀里,利落地一欠身,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光线昏暗,缝隙的微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
“你家殿下还交代了什么?”
“没有了。”谈及正事,黄涛敛了神色,“他答应给您的,等您亲自去取。”
“好。”顾清澄轻声道,“另外三千人呢?”
“您说的是‘影卫’?”黄涛立刻会意,“已经化整为零,分散着往涪州去了。”
只言片语间,黄涛轻轻扬起马鞭,随着车轮声响起,乌篷马车汇入熹微的晨光,赶上了最早一趟出城的车流。
……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雪貂绒毯,连靠背和棱角处都细心地裹了软垫——很显然,他走之前,已经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这份熨帖的周全终于让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带着那点温热的心安,她蜷进绒毯中,任由日夜未眠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朦胧间,似乎听见黄涛低声唤了声“七姑娘”,见顾清澄没有应答,他便将马蹄声都放得更轻,马车缓缓前进,生怕惊扰她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安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澄从惺忪中醒来,撩开车帘,发现已经出了城。
“这次用的什么身份?”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
帘外,听到她醒来的动静,黄涛才敢稍微提高了声音:
“七姑娘放心!质子府里里外外的所有资料已经彻底清理干净,相关人等也都遣散了。”黄涛应道,“绝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至于出城的身份文牒,更是早早就备下了。”
“文牒”二字入耳,顾清澄最后三分困意也散去了:“对了黄大哥,我想问你件事。”
“七姑娘您尽管问。”
“你还记得当初那份舒羽的名牒么?”她顿了顿,“当初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黄涛在车外沉吟了片刻:“秦家村,就在前面不远。”
“那地方如今没剩几个年轻人了。村里的老人把空置的旧屋赁出去,给那些进京赶考的穷学生落脚。”
“当初那个舒羽,就病死在那里。”
他慢慢回忆着,听见车帘内传来清冷的女声:“去看看。”
黄涛应下,调转马头,偏离官道,往秦家村的方向过去。
不同于官道,通往秦家村的路像是干涸的支流,自官道上岔开,曲折窄小,愈往深处去,两边的风景就愈发孤零。
行至最后,连两侧的农田都渐渐变成了干涸的荒野,他们的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七姑娘,”黄涛的声音带着歉意,“前面路太窄了,马车实在进不去。您要找什么?属下去办?”
话音刚落,一只白皙的手已经掀开车帘。
黄涛闻声回头,正欲开口,却见顾清澄的目光骤然越过他,神情一变:“小心!”
黄涛还未来得及将视线放回眼前,顾清澄的身体已经如闪电般自车厢跃出,轻盈地落在领头的赤练背上,将缰绳牢牢攥在掌心。
“吁——”
清叱声中,赤练被迫高扬起前蹄,硬生生刹住了去势。黄涛也眼疾手快地勒住了另外两匹受惊的马。
直到此刻,黄涛才看清,在马车前方不足十步之遥,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半大少年,正不要命般迎面冲来!
见二人竟然在瞬息之间止住了来势,那小子眼神一变,扭头就向荒草丛生的野地深处狂奔。
“抓住他!他有问题!”
黄涛早已拍马而上,然而那少年的速度快得惊人,绝非寻常脚力,竟在黄涛策马疾驰之下,硬生生又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好快的腿脚……”
顾清澄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驱赤练而上。
赤练第一次见到比它“小弟”跑得还快的人类,玩性大起,势如奔雷,撒开了欢儿向前猛冲。
不多时,在一阵耀武扬威的嘶鸣声中,赤练庞大的身躯一个灵活的横切,高傲地截住了那小子的去路。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惯性让他踉跄了一下。抬起头时,他眼底满是慌张,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扭头就朝来路疯跑!
然而,他的后方早已被黄涛堵住。
“你们要干什么!”少年在黄涛钳制下拼命扭动,活像只落网的野兔。
黄涛冷笑一声,屈指就往少年额头敲了个响亮的爆栗,“该是我们问你!不要命的小崽子,敢拦我家主子的车驾?!”
“钱、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少年疼得直缩脖子,声音都变了调,“放我回去!”
“要什么钱?”黄涛将少年死死地捆住,“就你这死样子,能值几个钱?”
等把少年捆得结结实实,黄涛像拎小鸡崽似的,将少年带回了乌木马车前。
马车之前,黄涛刚准备好好训斥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顾清澄抬手制止。
少年被捆得动弹不得,见无人立刻盘问,那双眼珠便滴溜溜转个不停,暗自打量着眼前这辆看似平凡的马车。
直到一抹黑影挡住视线——顾清澄翻身下马,正好截断他的窥探。
“你很缺钱?”她声音清冷,却让少年浑身一颤。
被迫抬头的少年戒备地看着她,嗤笑一声:“那又怎样,你能给我钱吗?”
见顾清澄但笑不语,他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不能就放开我!”
顾清澄微微俯下身,平视着少年那张糊满泥垢的脸,轻笑道:“我不但能放开你,还能给你钱,很多钱。”
少年的身体明显僵住了,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
但他很快扭头不信:“少骗我,你们这些……”
顾清澄轻声截断他的话头:“只要你能告诉我,是谁教你看马车细节,分辨富贵的门道的?”
“你们这些贵人……”少年最后几句下意识的嘟囔卡在喉咙里,那双原本倔强的眼睛,掠过一丝被看穿的慌乱。
“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他猛地低下头,脏兮兮的脖颈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只要你带我去见他。”顾清澄直起身,目光与黄涛短暂交汇。
黄涛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放在少年眼前。
“听见没?我家主子金口玉言。”他故意将金锭晃了晃,看着少年的目光黏在金锭上移动,“带我们过去,它就是你的了。”
“要是不识相的话……”
金锭狠狠地在少年脑门上磕了一下:“有你好果子吃!”
“都是我自己看的!没有别人!””少年咬紧双唇,倔强道。
“是吗?”
顾清澄报以一笑:“我猜,你平日里靠在官道上‘碰瓷’为生,对吧?”
“若是寻常马车也便罢了。”
“可我这马车,”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乌木车辕和铜边,“若非在深宅大院里浸淫多年,熟知其中门道的贵人,是万万不可能一眼就看出那点‘讲究’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少年漆黑而慌乱的眼睛上:“怎么?你方才不是说,‘我们这些贵人’么?”
她玉白的指尖挑起少年下巴:“教你识货的那位‘贵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你……”少年的话头噎在喉间,冷汗顺着脏污的脸颊滑下。
冷风之下,衬得他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清晰。
末了,他梗起脖子,声音陡然拔高,如豁出去般悲愤道:
“是!我是碰瓷怎么了!我也是最近才干这个的!天灾!打仗!村里人都快饿死了!我不出来弄点银子,全村人都得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泛起绝望的红血丝,“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来这世间,本就是多余的!”
“这条贱命,你们要,就拿去!”
“想让我带你们找人?没门!”
他闭上眼,俨然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样子。
“你!……”黄涛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一把揪起少年褴褛的衣衫,作势就要挥拳。
“呲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本就褴褛的衣领应声撕裂,露出一截瓷白如玉的脖颈。
直到这时,少年眼中强装的镇定瞬间粉碎,本能地蜷缩后退,像只受惊的小兽。
顾清澄眸光微动,轻唤:“黄涛。”
黄涛闻声,动作一顿,立刻松手侧身退开一步。
她缓步上前,指尖拂过少年颤抖的肩头,仔细将那破碎的衣领细细掩好,轻声道:
“随我上车,去换身衣服罢。”
说着,牵起了少年那只满是脏污的手,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你是个女孩,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周末愉快,礼拜一休息哈,明天不更。[彩虹屁]
第118章 天涯(四) 招娣。
那少年挣扎的动作终于顿住了。
她的目光像受惊的蝴蝶, 茫然地落在了牵着自己脏污小手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凝视了片刻,最后定格在了那人玄色暗金纹的袖口之上。
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没说话, 却也没有挣开那只手, 任由她将自己牵上了那辆被她贪婪打量过的马车上。
“你叫什么名字?”
“秦招娣。”
这是秦招娣头一回进入马车的内部,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脚下是厚软到能将人陷进去的纯白绒毯, 身侧是泛着金光的软垫,就连中间那小几, 也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在暗处泛着光泽的木头。
这格格不入的一切, 都让她觉得自己像掉入雪地里的泥点子。她本能地蜷起了长手长脚,蜷在边缘的木沿之上。
顾清澄看在眼里, 未置一词,转身在车厢备好的细软处拿了件布裙, 转头又想起了什么,探出身子唤了黄涛。
黄涛听罢,脸皱成一团苦瓜, 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取了件自己的布衫过来。
“换上吧。”顾清澄将衣服递给秦招娣, “你那般打扮,想来有你的不得已。”
秦招娣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犹豫地接过之后, 却没有再动。
顾清澄了然,自然地转过身:“我不看你。”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响声,不多时,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好了。”
顾清澄听见秦招娣不再粗着嗓子说话, 便转过身。看见她虽然还是一身小子模样,眼神中那层尖锐的防备却好似终于放下几分,不由得俯过身子,揉了揉她鸡窝似的头发:“你很害怕?”
见秦招娣不答,身子却本能地后倾躲避着,她便继续道:“无妨,你怎么舒服便怎么来。”
“那……”秦招娣凝视着她的指尖,试探道,“我能走了吗……”
“自然可以。”顾清澄的回答干脆得让她意外,“不过,我想去秦家村看看,你可愿给我们带个路?”
秦招娣点点头,而复目光又忍不住瞥向了车帘外。
“黄涛。”顾清澄看懂了她的心思,撩开帘子,率先下车上马。
“你接这位秦小哥下来,他与我们带路。”
“啊?”黄涛愣住,不知为何自家主子突然改了性子,虽不情愿,却还是掉了马头,硬邦邦伸出手,等着接秦招娣下来。
没等他靠近,秦招娣已经冷声冷气道:“不必。”
黄涛看着秦招娣穿着自己衫子,脸上却毫无感激之意,不由得龇牙:“死小子!”
作势一拳就要挥过来。
话音未落,秦招娣已经如狸猫般跳下马车,灵巧地躲开了黄涛的拳风,站在顾清澄的马前,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走吧。”顾清澄无声地白了黄涛一眼。
紧接着,是赤练鄙夷的目光——
无他,只因他将是这个团队里最慢的人。
马蹄声起,羊肠小道上扬起滚滚黄沙——秦招娣和赤练并排跑着,总计六只脚扬起的泥沙,尽数拍打在黄涛脸上。
“不是……咳咳……”
“怎么?”马背上传来顾清澄凉丝丝的声音,“莫不是被你家殿下传染了咳疾?”
“呸!”
……
深冬日短,等到了秦家村时,日头已经渐斜。
黄涛抹去脸上的泥沙,四处睥睨着眼前荒凉的村落,眼里满是戒备。
几个老化的木栅栏算是村门,大门处一棵歪脖子树,树上吊着褪色的祈福布条。明明已是晚饭时分,但村落里并无几缕炊烟,反倒有乌鸦停在一户户破落的泥巴门上,被人路过时惊起,带出一串哀鸣。
“这村子怎生如此荒凉?”黄涛哑着嗓子问,“怪瘆人的。”
“害怕你就出去。”秦招娣头也不回。
黄涛本想还嘴,自觉与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相争太过掉价,闷声跟在后头。
直到愈行愈深,连荒废的民房都稀了不少,秦招娣才在一处土房前停了下来:
“我家到了。”
“你们自行找地方住吧。”
说完抬脚就要往门里走。
“你小子,带了路,连门都不让进呢?”
“又没有你们的饭吃,”秦招娣脚步不停,“再说了,你们城里人就这么爱私闯民宅?”
黄涛正要发作,却感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顾清澄轻轻颔首,他才磨磨蹭蹭地将那金锭扔到秦招娣手中。
秦招娣一把接住,接过金锭,咬了一口,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光:“你们跟我来。”
她转身,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顾清澄下马,跟着秦招娣穿过她家简陋的院子。泥土地,土坯墙,透着萧索。
“你家里人呢?”顾清澄随口问。
“没了。”
“怎么没的?”
“被抓走了。”
“谁抓的?”
秦招娣脚步一顿,明知故问地看了她一眼:“很难解释吗?”
顾清澄唇角微勾,没有追问:“我们住哪?”
“喏。”秦招娣推开旁边一间更破败的土屋门,“这是我姐以前住的。”
她指了指里面,又看向黄涛,“你住这。”
然后领着顾清澄到隔壁一间稍大点的屋子:“这是我弟的。”
“很久没人住了?”
“嗯……”
草草交代过后,秦招娣去主屋忙碌了片刻,端了些粗面馒头和稀粥来:“家里就这些了,凑合吃吧,明日我去集上买些。”
然后“砰”地关上了门,将黄涛满嘴的问候之词关在门外。
“吃吧。”顾清澄安静地看着黄涛,却没动筷。
但黄涛早已饿极,得到她允准之后,哪还顾得上滋味,抓起馒头就啃,稀粥也呼噜呼噜喝得山响。
顾清澄的眸光望向窗外,晦暗不定。
“七姑娘……”黄涛狼吞虎咽了好一阵,才抬头发现顾清澄那份还放着,打了个饱嗝,“嗝……您不吃吗?”
“我吃不惯。”她目光落在自己那份简陋的食物上,“你既饿了,一并吃了罢。”
黄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乐滋滋地接过碗,一边继续埋头猛吃,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您有所不知,殿下刚来北霖时,连这稀粥和馒头都混不上呢。”
“最早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就是个马厩边上的棚棚!”他梗着脖子回忆,“我就得去跟马抢吃的!殿下年纪小,混点嫩草苞谷嚼嚼,我呢,就啃些干的……”
“皇子为质,应当有皇子的待遇。”她看着埋头苦吃的黄涛,淡声道。
“对,是赐了府邸。”黄涛放下空碗,抹了把嘴,“可那个老皇帝没说那府邸还住着别人呢!占了,也没人管……”
“就给个破棚子,连府里的下人都能欺到我们头上拉屎!”
说起那些刚至北霖的艰苦岁月,黄涛不自觉打开了话匣子:“那张太师的小妾好不恶心,居然打我家殿下的主意!想把人弄到床上去!那时候殿下多大?十岁不到!”
顾清澄的眼神微微沉了沉:“张太师?”
“后来被抄家灭九族的张太师?”她看了黄涛一眼,“是你家殿下的手笔?”
黄涛这才意识到说多了,看了看顾清澄,又看了看空了的碗,有些不好意思,但语气里带了些隐秘的自豪:“是啊,我家殿下才多大点?就把那毒妇耍得团团转!”
“后来那蠢女人鬼迷心窍,真把殿下给他的一些‘东西’当宝贝藏张太师屋里了……最后成了通敌的铁证。”
看着顾清澄越来越冷的脸色,黄涛忽地一个激灵:“不是!七姑娘!殿下他从未委身啊!”
“他宁死不从!清清白白!”
“您要是不信!”眼见着越描越黑,黄涛大着舌头脱口而出,“殿下他下腹处如今还有一道疤呢!”
“就是当初反抗时为利刃所伤!您……您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
话一出口,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黄涛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一张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顾清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像结了冰。
黄涛只觉头顶发毛,身子越缩越矮:“……我、我没说错啥吧?”
见她不应声,黄涛“噌”地站起来,端起两个空碗:“七姑娘我……我困了!我先去睡了!”
说完,落荒而逃。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就传来了如雷的鼾声。
顾清澄微微蹙起眉毛,心想着这人相貌也算是仪表堂堂,怎生行止如此狂放,与他家主子两模两样。
她睡眠本来就浅,在黄涛绵长的鼾声中,漆黑的眼睛愈发明亮。
今夜,她本就不打算睡。
这秦家村,从她一进来的时候,她便觉得处处透露着蹊跷。
偌大的荒村,就这么几乎人家,却偏养出个秦招娣这般的人物。
按理来说,这里离京城也就一日的教程,若她真如今日所见般贪财,何不往京城去?那里遍地富贵,何苦在此荒村蹉跎?
她的指节轻轻抚过床脚的一层薄灰,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隔壁那雷鸣般的鼾声扬至最高,忽地突兀地停了。
那一鼾仿佛过了脑般,将熟睡人的灵魂一点点抽离。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此时此刻,顾清澄的身体纹丝不动,而她的听觉却已张开到了极限。
她听见了。
在绝对的安静下,轻缓的呼吸声中,有另一种声音。
那是从屋外,从村庄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
极其轻微,像蛇鼠虫蚁的足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向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顾清澄缓缓坐直了身体,借着明亮的月光,扫过了这间屋子。
月光之下,才能隐约看见,床脚积着薄尘的地面上,似乎有几道不太明显的拖拽痕迹,从床底一直延伸到门外,最后消失不见。
顾清澄的眼睛一寸寸冷了下来,在这一刻,所有的气息,都悄然化作了森然杀意。
第119章 天涯(五) 亲爹卖了姐姐,招娣卖了弟……
门缝里有夜风袭来, 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极淡的霉味,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
“咚!”
风即将离去的刹那,顾清澄的房门突然被撞开!
下一秒, 七杀剑横在了黄涛的脖颈之上。
寒意森然。
“慢着……”黄涛流着冷汗, 盯着那脖前寒刃道, “七姑娘, 是我。”
顾清澄冰冷的目光顺着剑刃收回:“你来做什么?”
“我方才听见您房中有动静……”黄涛突然扶住门框, “奇怪,头好晕……”
“许是我听错了?”他晃了晃脑袋, “您没唤我吗?”
看着顾清澄愈发冷冽的目光,他讪讪地低下了头:“应该是魇着了, 我回去继续睡了。”
他转身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嘴里还嘟囔着:“对不住,扰了您清梦……”
顾清澄持剑立在门口, 向外探了探。村庄里一片死寂,黄涛离去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再无半点异常。
她缓缓收回视线, 将门重新合上。
也许是方才那一瞬的高度紧绷耗费了太多心神, 一股突如其来的倦意涌了上来。
在绝对的寂静里,顾清澄打了个哈欠, 那份警惕终究是被浓重的睡意淹没,她翻身上床, 闭上了眼睛。
夜风安静,似乎连那诡异的窸窸窣窣声也消失了。
……
子时已过,有呜咽的夜风吹来。
那扇紧闭的房门,此时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而地上那道狭长的月光,渐渐被一只瘦长的手臂取代。
紧接着,一个人影挤进来,凑近了床榻,看到床上的人睡得十分踏实之后,方才大胆地凑近身,将手指无声地嵌入了被褥底下。
没过多久,人影小心翼翼地从被褥一角中抽出一根丝弦。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似乎被梦魇所扰,忽然翻了个身,惊得那人影退了两步,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床上人的呼吸再度平稳,人影这才重新动作,将四角的丝弦抠出,轻轻一拉,整张被褥下层竟有一张巨网般迅速收紧,将熟睡的人牢牢兜住。
然后,人影从门外又拖出一张更细密的丝网,将其轻手轻脚地覆在上头,又朝下再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些之后,人影向门外打了个手势,一个矮一些的影子挤了进来,两人用网将床上人裹成一个茧,悄无声息地拖出门外。
最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两个人影忙活了好久,待脚步声彻底远去,顾清澄才慢悠悠地动了动手指。
她打量着四周,回忆起方才那二人拖拽她的路线,辨认出这是秦招娣家的地窖。
她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四仰八叉昏睡的黄涛,终于感到了一丝饥饿——这厮吃了两人份剂量的迷药,才终于在后半夜彻底晕了过去。
倒是苦了她空着肚子,耐着性子演了这么一出将计就计。
秦招娣戒备心极重,而从她换上衣服乖顺带路的那一刻开始,顾清澄就知道,这秦家村里一定有蹊跷在等着她。
鱼儿已然咬钩,现在就要看一看,这幕后之人究竟是哪位贵客了。
……
这一夜极其漫长,顾清澄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黄涛如雷的鼾声中煎熬,意识都有些模糊。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响动。
“恩公!”远处传来秦招娣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雀跃,“按照您吩咐的……要求全都符合!”
“那恶人终于被我逮住了!”
“棋画长进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低低响起,“你娘好些没有?”
“承蒙恩公出手相救,好多了。”秦招娣笑答道,“昨日还能起身与我搭把手呢。”
声音由远及近,顾清澄立刻闭目装死。
嗒。嗒。
脚步声踏在地窖的石阶上,沉稳有力
谈笑间,那男声在地窖里低低回响,终于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些熟悉。
顾清澄睫毛轻颤,心中泛起不安的波澜。
“倒是恩公您,伤势一直不见好。”
“无妨,只要……”
声音戛然而止。
脚步声也在台阶突兀地停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顾清澄虽然闭着眼,却能感到头顶上方那盏灯笼的光晕骤然凝固了。
紧接着,空气中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压抑至极的抽气。
这一刻,连秦招娣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疑惑地回头,只看到“恩公”的身影如同雷击般僵住,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看到了什么?
秦招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地窖深处——
只有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恩公?”秦招娣试探地问了一声。
可“恩公”仿佛根本没听见。只有他手中提着的灯笼,那昏黄的光斑在黑暗中无声地摇晃着,泄露着提灯人心中的滔天巨浪。
“恩公这是怎么了?”
秦招娣的话还未说完,胳膊猛地被那人抓住:“……放了他们!”
“可我们好不容易才……”秦招娣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一脸茫然。
她从未见过“恩公”如此失态过。
根本不容她细想,那人已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地窖!
待秦招娣站稳时,只看到那穿着粗布衣衫的身影已迅速融入夜色,唯有尾音飘在风里:“他们不是你要找的人!”
“放了他们后,我自会来寻你。”
“记住……你从未见过我。”
秦招娣站在原地,只能对着空茫的黑暗喃喃:“恩公……?”
门外已然空空荡荡,秦招娣愣怔了半晌,直到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女声:“棋画,恩公他走了?”
“娘,”秦招娣低低地嗯了一声,看着从地窖里蹒跚着走出的中年妇人,脑子还是一片混乱,“恩公他说,我们抓错人了……”
“什么?!”妇人不由得呆住,“那还不赶紧把人放出来……啊——!”
妇人的最后一个字还卡在喉咙里,就被颈间突如其来的寒意生生截断,变成了陡然拔高的惊呼!
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已然悬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七杀剑。
秦招娣瞳孔巨震,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醒了!”
“放开我娘!!”
而她的惊呼,只让那妇人脖子上的寒刃贴得更紧。
地窖里走出的黑衣女子轻蹙眉峰:“他是谁?”
秦招娣咬着牙,声音干涩:“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顾清澄淡漠地看着指尖寒光,“那这样,听得懂吗?”
剑刃微转,月光在刃上流淌,映着妇人脆弱的脖颈。
“你放开她!”秦招娣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看着那把剑,眼里满是恐惧,“都是我的主意……你杀我吧,别杀我娘。”
顾清澄玩味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杀了她,不会杀你?”
妇人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剑锋微颤,一丝极细的血线,顺着冰冷的剑刃缓缓渗出。
那道血痕很细,却在秦招娣的眼里无限放大。
“娘!”
秦招娣的脑袋“嗡”的一声,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顾清澄没有说话,垂下眼睛,剑刃却几不可察地移开了妇人脖颈半分。
孤零零呆立着的少年自然没有意识到这些,她只是看着妇人脖子上的血痕,又看了看顾清澄毫无波澜的眼睛。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
这个从见面时就无喜无怒的黑衣女子,原来真的会动手。
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咬着唇,紧绷着肩膀,身体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下,豆大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哇——!”
所有倔强、硬气的伪装,顷刻土崩瓦解。
扮成假小子的女孩子支离破碎地哭着,哭声中有着孩童般的无助。
“别杀我娘!求求你!我给你道歉!我错了!”
眼泪伴随着嚎啕大哭,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除了恩公!我什么都可以说!”
越哭,越喘不上气,与起初那个故作坚硬的少年判若两人,只剩一个被吓坏的孩子。
顾清澄看着她,没有急于收剑,只是眯起眼睛问:“为什么?”
秦招娣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娘和我的命,都是恩公给的……说了,就是恩将仇报了。”
“棋画,”妇人艰难地开口,“是我们害人在先,怨不得谁。”
“给、给这位姑娘道歉。”妇人喘息着,感觉到脖子上的剑刃越来越远,“她给你衣服穿,还给你金子,不是坏人呐……”
“棋画?”顾清澄轻声琢磨着这个名字,“谁是棋画?”
“我,我就是秦棋画!”秦招娣听了妇人的话,眼泪涟涟,急急忙忙磕了三个响头,“求求贵人姐姐高抬贵手,放过我娘。”
“是我错了。”秦棋画低低地呜咽着,“别伤我娘……求你了……”
妇人低声催促:“还不去地窖将那位大哥扶出来,让人误会两次吗?”
秦棋画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终究是恳求地看了顾清澄一眼,转身跑下了地窖。
直到秦棋画的身影消失,妇人才低声哀求道:“棋画她不懂事,多有得罪。”
“我秦周氏这条命不值钱……只是棋画还小……”
七杀剑的寒光微微一滞。
“棋画还小,不能没有娘。”夜风里,顾清澄的声音清淡响起,仿佛没有感情。
下一秒,剑已无声入鞘。伴随着的是一个随意的问题,仿佛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秦周氏?你是周家老几?”
剑光离开脖颈,妇人有如魂魄归位,不由本能道:“我是周家二娘……”
“周二娘。”顾清澄递过一方丝帕,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让她有一个觉得安全的距离,“你把棋画养得很好。”
周二娘捂着脖子,愣在原地。
……
天色将明前,四个人终于面对面坐在了土屋里。
“秦棋画?”黄涛打着哈欠,“怪好听的,谁取的名字?”
“恩公赐的。”
“你说你,明明是个丫头,琴棋书画的,打扮成这样作甚?”黄涛已经知道了秦棋画的女儿身份,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三分。
秦棋画抬头,目光在面对黄涛时,又变得不自觉的强硬:“错了,不是琴棋书画。”
“是秦棋画。”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秦棋画,绝不能输。”
“……”黄涛哑然。
“这孩子从小就跑得快,性子也硬,这方圆百里,没人能跑过她的。”周二娘看女儿像只露出利爪的小兽,忙笑着打圆场,“也是恩公博学,才给她赐的这好名儿。”
黄涛刚要追问恩公的事,瞥见母女俩瞬间回避的神色,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一直沉默的顾清澄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秦招娣是你旧名?”
她目光转向周二娘,问得更直接:“那孩子的爹呢?可还有个弟弟?”
没等周二娘回答,秦棋画已经硬邦邦地截断了话头:
“都没了。”
她直视着顾清澄,眼神冷硬,语气干脆:
“亲爹卖了姐姐。
“招娣卖了弟弟。”
第120章 天涯(六) 糊涂吗?不知道。……
周二娘的脸色瞬间惨淡如死灰。
一片死寂后, 黄涛试探地脱口而出
“那……恩公杀了亲爹?”
死寂更甚。
那就是默认,黄涛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坐得更笔直些。
“说说吧。”
秦棋画的头昂得越来越高时,周二娘的头就埋得越来越低, 直到顾清澄冷声打破了死寂, “让你娘说。”
秦棋画刚要张嘴, 就被那个眼神冻住了。
她缩了缩脖子, 听见周二娘微弱的声音响起:“我家原有五个崽儿, 四个姑娘,最后才得了个小子。”
“青青, 莲莲,盼娣, 招娣。”周二娘回忆道,“刚生青青的时候, 当家的待我还算好,等到了莲莲……”
“他也配当家!”秦棋画冷不丁插嘴, 语气满是锋利的恨意,“娘身上那些伤,哪块不是他打的!”
周二娘递给秦棋画一个眼神以示安抚:“他说无子便是无后, 须得生个儿子出来, 不然他这一房,就进不了祠堂。”
秦棋画龇牙一笑:“还好没进去, 祠堂里的都死光了。”
“闭嘴!”周二娘轻叱道,“和贵人说话, 怎这般没轻没重。”
“娘,”秦棋画像小兽般攀上了她的胳膊,“实话嘛,要是他还活着, 哪还有咱娘俩的命。”
“哎。”周二娘眉头紧蹙,终究是歉疚地看了顾清澄一眼,“贵人您也知道,这几年遭了天灾,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算上我,拢共七张嘴,哪里揭得开锅。”
“后来、后来他爹说,青青没了。”周二娘肩膀微缩,“说去山上砍柴,被人拐走了。”
“没过几个月,莲莲也没了……那时才觉出,这村里的姑娘一个个见少。”
“村里都传有拐子盯着,家家户户都得藏好姑娘。”周二娘声音轻若蚊蚋,“盼娣,盼娣才十二岁,长得水灵,那天她爹非得让她去邻村送货,说是买肉吃。”
“买个屁肉!”秦棋画猛地抬头,“弟弟生下来后我就没吃过肉!”
周二娘低低叹气。
“可是三姐也被拐走了。”秦棋画梗着嗓子道,“那天我不放心,偷偷跟了过去,看见三姐……被拖上了一辆贵人的马车。”
说到这,她情绪突涨:“那天晚上,弟弟就有肉吃!”
“我跟娘说,娘不信!”她越说越急,“我就盯着爹,跟了他几天,后来——”
周二娘接过话头:“棋画说,当家的同外头贵人串上,要把她也卖了。”
“后来呢?”黄涛一脸严肃,沉声问。
“后来那马车没跑过我,让我逃了。”秦棋画冷笑一声,“我爹见我回来,活像见了鬼!”
“我那病秧子弟弟很快又花光了钱……”
“爹说弟弟不能死,死了香火就没了!无颜见祖宗!”
“屁个祖宗!”秦棋画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为了个弟弟,他连我娘都要卖!”
周二娘想捂住她的嘴,秦棋画一偏头躲开:“不就是弟弟吗?有人买女人,就没人买儿子?!”
顾清澄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想着,弟弟没了,这家就安宁了。”她一拍大腿,“我还没想好怎么卖了他,老天就开了眼——上个月,打仗了!”
“征兵,他们要男人!”
“他们拿着族谱进了秦家村,”秦棋画笑得眼泪都要出来,“那些进了祠堂的男人们,全在族谱上,一个没跑!”
“结果我娘心软,”秦棋画的笑意淡去,却还是握住了周二娘的手,“把我爹和弟弟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
“到底都是一家人……”周二娘低声喃喃着。
秦棋画冲顾清澄狡黠地眨眨眼:“对啊,都是一家人,我可不能让我娘难做。”
她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知道我为什么穿男装了吗?”
“我扮成我弟,天天在村口晃,就等着官兵来,我好‘自投罗网’,带他们回家抓人!”
……
黄涛总结道:“所以,你弟被抓了,你爹躲在……”
“对!”秦棋画恨声道,“他从茅厕出来,人就疯了,说我们害他断了香火,要打死我跟娘。”
她一边说,一边要扯起周二娘的衣袖,被死死按住:“因为弟弟没了……他说,我再敢跑出这个家一步,他就把我娘打死!”
说到这里已是恨极,带着后怕的微喘。
“所以,就遇到了你的恩公?”顾清澄待她平静后,接道。
“是。”
“那天,我知道是官兵要来的日子。”
“我想跑,打开门被他在门口堵个正着。”
“然后,他就真的抓着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往死里打……”
最后,秦棋画展颜一笑:
“直到恩公杀了他。”
“棋画……”周二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顾清澄静静地看着她,将一切串联起来:“所以,你之后一直在官道上徘徊,是为了等那辆带走你姐姐的马车?”
“对。”秦棋画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要把她们找回来。”
顾清澄与黄涛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家村我秋天来过,”黄涛沉吟道,“那时村子就快空了。如今更是荒无人烟,你那位恩公,来这里做什么?”
谈及此,秦棋画警惕地看了黄涛一眼:“我还没问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
“我们来找人。”顾清澄温声回答,打破了僵持,“一个叫‘舒羽’的姑娘。八月前后,她曾在此借住。
“舒羽”这个名字落下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异响。
“谁?!”黄涛猛然起身冲出。
敞开的大门外,天色微亮,晨雾弥漫,空无一人。
屋内,顾清澄的眼底划过一道微光,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澄轻声道:“你的恩公,也是为那拐人的马车而来?”
秦棋画与周二娘一怔。
“你怎么知道?”秦棋画涩声道。
“是他教你认得官道上的马车罢!”黄涛补充。
“是。”秦棋画也不再遮掩,“恩公与我同仇敌忾,我们要抓到那拐卖村里姑娘的恶人!”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
土屋内,顾清澄与秦棋画的你来我往愈来愈密,每一句都如刀锋般轻巧地拆开了层层迷雾。
“你的恩公,自京城来?”
“是。”
土屋外,男人为靠近时不慎发出的异响而惊慌至极,无措地向晨雾深处逃去。
屋内,女子的声音继续清冷响起。
“他来查近些年女子拐卖的案子?”
“是。”
晨雾如针,扎在逃跑的男人脸上,他的呼吸因奔跑而急促,胸口像被刀割般疼痛。
顾清澄继续问:
“他教你辨车马,给你娘养伤,教你如何设局、下药,捉那恶人?”
“是。”秦棋画的回答里带着一丝崇拜,“恩公什么都懂。”
奔逃的男子终于力竭,狼狈地单膝跪在一处颓败的土墙后,身体剧烈地起伏。
“他受了伤?”
“是,他来时便伤了右腿。”
尖锐的刺痛从腿上传来,他浑身一颤,虎牙深深嵌进手背,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他可是穿着红衣?”
“不是。”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少女的憧憬,“但我总觉得,他那样的人,生来就该穿最惹眼的红衣才对。”
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粗布衫的下摆,身体蜷缩成一团,过了许久,才小心地呼吸着,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
“不是吗?那他长什么样?”
“恩公是我见过长得最俊的男子。”秦棋画迷茫道,“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像春天的桃花似的。”
秦棋画想着初见他时的模样:“那天他伤了一条腿,躲到了我们村里来。那时我想,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也会这般命苦吗?”
……
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砸进泥土里。
怎么会?
……怎么会是她?
贺珩从来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地,以这副模样遇见她。
在秦棋画家的地窖里,那顶昏黄的灯笼照亮她侧颜的那一刻,他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塌陷。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挣脱地窖的。
可逃出来后,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折返,像头被驱逐却仍在领地徘徊的孤狼。
心里像被猫爪挠着,非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才罢休。
他躲在雾里,呼吸紊乱,一遍遍确认:
呼,还好。
她没有受伤。她很好。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也是,她那么厉害的人,这点把戏怎么骗得过她?
贺珩靠着墙,缓缓坐下,而那颗落回胸腔的心,又开始不合时宜地蠢蠢欲动。
他并非不想见她。
他甚至开始想象,只要自己像往常一样,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再冲她露出那个她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招牌笑容,一切尴尬或许都能迎刃而解。
他试着咧了咧嘴,唇角扬起,右边那颗小虎牙便恰到好处地露了出来,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对,就是这样。
他笑着,靠在墙上,想象着她看到自己时,大概会先愣一愣,然后皱眉,像以前那样调侃他:“你疯了吗?”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的语气。
可笑容才挂了一半,就被喉间一阵生疼生生压住。
不行。
绝对不行。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沾了尘土的裤脚,还有那条跛着的右腿。
这才是他。如今的他。
不是红衣少年,也不是镇北王世子。只是个落荒而逃的跛子,一个连名字都不敢亮出来的罪人。
她看起来过得还行呢。
她没有中毒,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侍卫。
可他呢?
他现在这副样子,是从何开始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典那日。
大典那日最后一次见她,被她从高台上推落救下,右腿便受了伤。
而后,因他在大典上的狂妄行径,陛下停了他所有职权,就连父亲也勃然大怒。若非父亲反复求情,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最终被圈禁在王府后院,严加看守。
他求遍了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可赵副将、老李、张伍长……所有人都像不认识他似的,绷紧了脸,一个字也不与他说。
他又追问,平阳女学那场大火,是不是王府的手笔。
赵副将只挑了挑眉,淡淡道:“王爷总是为世子好的。”
一句话,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明白江步月和他说的所有话:
“你并非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
“糊涂世子。”
十七年来,事事如意的如意公子,第一次被关在狭小的后院里,日日对着白墙,任由医师一遍遍给他的伤腿上药、换药,浑浑噩噩,不见天日。
糊涂吗?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门外守兵提到“红袖楼的新姑娘”。
他愣住了。
然后,他一拳砸晕给他上药的医师,穿上那人的衣裳,强忍着伤痛,趁夜逃出了那座名为“家”的牢笼。
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想做那个糊涂世子了——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工作有点忙。[可怜]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