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云泥】讲的是她回到普通人的位置。
第二卷 【倾城】写她找回失去的人生。
第三卷 【七杀】会把前面埋下的世界观铺开,真正踏上争霸之路了,然后大家喜欢的、讨厌的角色,都会有更多的成长吧。
最后就是有很多话想说,从今年2月份仓皇提交了前三章过签开始,匆匆忙忙踏上了日更之路。
一回头,居然已经四十万字了。
中间有很多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但是,还是谢谢大家对我的耐心和陪伴吧!
其实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靠拢【大女主】文,只是后来发现被划归到了这一类。我想写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热爱的,这个故事我不会砍纲,我估计会写到七十万字左右。
最后的最后!贴一句自己写文之后很喜欢的话: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如果恰巧你喜欢,那么共鸣的时光就是陪伴。
感谢大家的陪伴!
今天边上班边摸鱼,写了一万个字哈哈哈哈。(最近真的把我心血都熬干了qaq)
后面我会【休息一周】,然后开个抽奖。下周回来开启第三卷 啦。
第101章 法相 “天”也该为他让路。
“何谓昊天?”
“昊……霖四海者为昊;天……靖八荒者为天。护苍生, 隐灾厄,煌煌帝祚,千秋不灭, 即为昊天。”
“昊天所求为何?”
“九洲不闻烽火事, 万里江山无饿殍。”
“那, 昊天今安在?”
“灭世奇珍引贪嗔, 一朝祸起山河分。北之霖、南之靖, 北守南争间,昊天成烟尘。”
窗外风雨如晦, 呜咽的风声裹挟着寒意,沉沉压在护城河上。整座皇城空荡荡的, 无数窥探的目光顺着河水蔓延而下,最终被黑暗吞噬, 再无踪迹。
低语声如暮钟残响,自护城河下游的破屋里传出, 每答一句,语气就低沉一分。
“……明奴,汝可知罪?”
“明奴无能, 致使昊天遗孤有损, 罪该万死。”
浊水庭内,顾明泽的声音低沉, 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身刺目的明黄龙袍与这破败的浊水庭卧房格格不入。
他的面前, 是一张破旧的木床。床边有一排柜子,收纳着各式药材和成品,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梅花露。另一边的地上有一个大木盆,里面收纳着一些器具。
而在这木床上, 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肤白貌美,将近四十的年纪,修长的颈项如仙鹤般优雅低垂。在这昏暗的室内,她宛如一块温润美玉,周身流转着神性的光辉,令人不禁侧目,却又不敢直视。
女人俯下身,素手轻抚过顾明泽的发顶。
“无妨,不尽是汝之过。”
“清澄为琳琅而生,本该恪守本分,却反伤血脉。”
指尖在发间稍顿,“此罪在她。”
她说话时,眼底有昊天之力的金光流转,即便素衣简妆,亦难掩其神圣威严。
顾明泽缓缓抬眼,凝视着那非人的金芒,谨慎开口:“念娘娘,明奴听闻,昊天遗孤皆由‘法相’一脉世代守护。
“清澄是您的亲女,又是琳琅的替身,血脉相承,命格相系,理应亦属‘法相’一脉。”
“可您当年为淑妃替身,今成法相;而清澄,既为琳琅之替身,缘何……与昊天为敌?”他字字斟酌,如履薄冰,“莫非……替身与法相之间,另有玄机?”
女人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他,金光翻涌,复又沉寂。
“不尽然。”女人轻声道,“替身,承昊天神力,方可为法相。”
她素手轻抬,一缕金光在指尖缠绕:“法相者,以身侍昊天,得神力加身,承天意而行。”
“我舒念,自神力降身之日,便只是法相,承昊天恩泽,护遗孤周全。
“既舍名姓,亦断尘缘。”
顾明泽眼中暗芒闪动:“如此说来……上一代的遗孤,是淑妃娘娘。”
“她名唤玲珑,是琳琅的生身之母。”
“为何明奴从未得见玲珑娘娘真颜?”顾明泽目光愈发深沉,追问道。
“玲珑心怀天下,诞下琳琅后,便为光复昊天,寻【神器】而去,为这乱世求一个太平。”
“她既入世,吾身为其法相,自当代她料理身后诸事。”
顾明泽姿态恭谨依旧,语中探究之意却浓:“娘娘慈德,护持昊天血脉,明奴感佩于心。”
他话锋一转,“然……”
他欲再问,却见舒念已垂眸,金瞳如焰。
“我自民间抱你入宫,换作帝子之身。不是让你在这庙堂后宫之间玩弄权术,苟且偷安。”
她抚在顾明泽发顶的手指忽而收紧,“江山坐不稳,昊天血脉危在旦夕——连个妹妹都护不住。”
“留你何用?”
顾明泽脊背微僵,随即更深地伏低:“念娘娘明鉴,明奴已夺回那‘天不许’的解药。”
“琳琅已及时服下,脉象渐趋平稳。若得娘娘您再赐下良方,悉心调理,不日应能转醒。”
他低哑开口,语气却有玉石俱焚般的狠意:“若她……仍有不测,明奴甘愿引颈谢罪,以赎其咎!”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便觉那只白玉般的手,自头顶缓缓滑下,不容抗拒地、精准地钳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舒念低头看着他,眼底金光翻涌,将最后一丝属于“舒念”的柔和吞噬殆尽。
“引颈谢罪?”她语气漠然如俯视蝼蚁。
“你这庸血一身,于我昊天而言,死亦无用。
“玲珑失踪,琳琅无嗣。
“若琳琅身死,昊天血脉,亦将彻底断绝。
“届时,谁来继承神器?”
她指尖力道渐重,冷硬如铁:“你?”
顾明泽呼吸一窒。
在那双纯粹神性的金瞳注视下,他心底最深的惶惧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冲破帝王的皮囊。
他强自镇定,喉间挤出嘶哑的辩解:“明奴无能,我早已依您意设下重重杀局,却是那顾清澄不肯就死。”
目光急转间,他似抓住一线生机:
“顾清澄……她是您的女儿。”
他试探地说着,观察着对方眼底金光的细微变化,“那她也合该是,琳琅的法相。”
这话在常人听来何其残忍,近乎弑亲。可他更清楚,眼前这素衣而坐的女子,早已非昔年舒念,而是名为“昊天”的容器——
一具盛纳神力的“法相”。
自昊天王朝分裂,忠臣为护遗孤,暗中培育一脉“容器”。他们生可承神力,骨血可为媒介。一旦神力加身,便会成为‘法相’,将性命、骨肉、乃至灵魂都奉献给延续昊天血脉的神圣使命。
舒念,亦是其中之一。
她曾为淑妃替身,为帝王挚爱,为一国母仪。但自神意入体那一日,她便不再是“她”。
为神献女,于法相而言,不过是顺应天理。
顾清澄十五年的替身生涯、那注定的死局,正是由这被昊天意志操控的“母亲”一手主导。
“可她偏偏不肯赴死,还伤了琳琅。”他的声音里渗入一丝冰冷的算计,“如此悖逆,恐难再为琳琅所用。不如……
“念娘娘将她送入地宫?
“她是您之血脉,必能承载神力。若得神意加身……
“届时——”他小心翼翼地揣度着舒念的神色,“便可如您一般……
“成为真正的法相。”
话音落下,狭小的卧房内死寂无声。
舒念沉默不语。
但那一瞬间,她眼底纯粹的金芒忽地失控微颤,如石子坠入神意之海,激起细微波澜。
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在光晕边缘悄然闪现,很快被冰冷的神力湮灭。
她垂眸的神情依旧慈悲,却在下一刻,猝然出手——
“本座尚在,你便急着要她承我法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原本钳住顾明泽下颌的手倏地下移,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指骨上泛起淡金光芒,顾明泽瞬间面色青紫,窒息感汹涌而来。
“是在质疑我?”
“还是质疑昊天的意志?”
“明奴……不敢!”
顾明泽惊骇欲绝,竭力从齿缝中吐出气音,“明奴只是忧心……忧心那顾清澄桀骜难驯,再生祸端……明奴誓死效忠昊天,效忠娘娘!
他气息紊乱,在指力略松的瞬间,急切抛出新的筹码:“您方才言及血脉之事,琳琅既已及笄,便可婚配!
“明奴立刻遴选天下才俊,任她择婿!无论是入赘,还是联姻,皆随她意!
“昊天的血脉,明奴以性命担保,必不至断绝!”
他一边喘息,一边紧盯那逐渐灼亮的金芒,语声愈发低哑:
“只是……您也知,琳琅心性纯稚,若由她独断——”
他话未说完,便感那只手缓缓松开。
昏暗的陋室中,舒念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俯伏乞求的帝王,唇角浮起一丝悲悯的笑意。
扼喉的手终于再次覆上他的发顶,恢复了那种非人的、程序化的安抚。
“你既知她心性纯稚,就更该好生教导。”她眸光投向虚无处,“她母亲玲珑踏遍九洲,以征伐开道。而琳琅的路,不必相同。
“她该以婚姻为器,嫁入南靖,承其权柄,夺其国运。”她的声音平稳如神谕,“一者征伐于外,一者谋国于内——如此,方为昊天复兴之万全。”
黑暗中,顾明泽沉默,眸色不明,只听那神性之声继续落下:
“她已及笄,是时候让她知晓——
“她是谁,背负何物,该行何事。
“此非儿女情长,而是血脉不死、国脉不休的征途。”
舒念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顾明泽,语气温柔得令人战栗:
“明年夏至,我要看到她凤冠霞帔,步入南靖宫门。”
顾明泽喉头滚动,低声道:“可……她的眼睛……”
舒念微微侧首,眸中金光如利刃扫来:“皇帝觉得呢?”
那未尽之语,如悬顶之剑,将所有质疑与托辞尽数斩断:
他顾明泽,身为帝王,若连一个出嫁的公主、一个名义上臣服的南靖都无法掌控,这一袭龙袍,这至尊之位,又有何凭依?
时间一寸寸流逝,夜风深重,灯火欲熄。
顾明泽看着她,眼底的晦暗加深。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舒念从民间抱来的男婴,别说“天家血脉”,连皇族之名都无从谈起。
那些足以将他拉下龙椅的手信与密诏,至今仍牢牢攥在这个女人手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顾清澄没有区别,都是法相为了守护遗孤选的牺牲品。
法相,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亲手献祭的“器物”,又怎会容得下一个赝品帝王?
浊水庭内,最后一支烛火无声熄灭。
神明闭目,寂无声息。
顾明泽垂首片刻,终是缓缓起身,龙袍下的脊背挺直:
“朕,明白了。
“念娘娘好生歇息。”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转身离去,却再未回头:
“若有要事,朕自会遣人将药包投入护城河。
“琳琅乃公主尊位,不宜久留此间。朕会派人接走她。”
步出门槛前,他停了片刻,声音低沉:
“若无必要,不必再联系。
“……藏好您自己。”
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浅的脚印,直到金銮殿的朱门在顾明泽身后重重闭合。
他抬手,宫灯次第亮起,光如潮水,自殿门蔓延至穹顶。
那一瞬,万千金光照彻大殿,将每一寸阴翳驱散,落在他身上,如天意自上而下灌入躯体。
他静坐龙椅之上,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唯有此刻,他才能感到那座椅下,权力的血脉贯通全身。一寸一寸,将浊水庭留下的阴冷与秽气焚净,将他体内每一寸不安、犹疑与怯意,悉数逼出。
这是王座的馈赠,是帝王之气,自金椅而生,自灯火中起,自穹顶而落,最终,注入他的骨血。
鎏金穹顶下,年轻的帝王缓缓抬起眼眸。
他顾明泽,北霖少帝,天命之子,生于民间,却君临天下。
既然天命让他坐上这把龙椅,便无人再可撼动他的权柄。
戾气在他的眼底翻涌——
谁也不行。
哪怕是昊天,那“天”也该为他让路。
“奉春。”
顾明泽着匍匐在地的近侍,冷声问道:“公主如何了?”
“回陛下,公主脉象已稳,太医说,今夜便能转醒。”
顾明泽淡淡道:“甚好。”
“传朕口谕,好生照看南靖质子。”他勾起了唇角,“等琳琅身子好了,朕要设夜宴,召诸宫觐见公主。”
奉春正要退下,忽又听见帝王想起了什么:
“且慢。”
“去钦天监问问,最近宜嫁娶的吉日是哪天?”——
作者有话说:开第三卷 了,这卷会把【昊天】【神器】【第一楼】【战神殿】这些设定铺开,地图也会铺开。
这卷的核心在于逐鹿天下,很快就会度过单打独斗的时期了[眼镜]
第102章 夜宴(一) 他将披红执礼,亲迎于宫门……
时光安稳流转, 及笄大典才过两日。
那日江步月借乱局反向逼宫,送她脱身。顾清澄将那支死士悄然遣往城外密林,自己却折返质子府——这最危险、亦最安全之地。
在黄涛掩护下, 她闭居西厢静室。整整两日, 不眠不休, 才将那场强行出剑引发的“天不许”反噬堪堪压下。
而这两日里, 宫中风声不动, 江步月也杳无声息,风暴压在水底, 迟迟未涌。
好在她的脉息终于稳住了。
此刻,晨光穿窗而入, 质子府内静谧如昔。
少女正对着铜镜,用朱红的发带将秀发高高束起。
“这是殿下原先为您备下的及笄之礼。”
黄涛站在一旁, 小心翼翼地推过一个檀木的匣子。
顾清澄抬眸看了他一眼,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 是一支齐光玉簪。
白玉质地古朴厚重,雏凤纹饰却灵巧如活物。
通体莹润,触手生凉。这是绝品。
顾清澄垂首, 指尖摩挲着簪首上的雏凤, 思绪渐深。
“殿下……曾弄丢了这簪子,后来是他亲自去边境取回的。”黄涛看着她, 踌躇着补充道。
说这话时,他心头涌起恍惚的踏实感, 眼前人分明是那个曾经与他置气斗嘴、在城里喝茶嗦粉的小七,又偏偏是那个记忆中那个矜贵沉静的倾城公主——
不对,如今该称青城侯了。
在这荒谬的世道里,竟还藏在着这样轮回般的圆满。
他看着她把玩着簪子, 没露声色,但心里安定了几分,说不清是侥幸还是别的。
只觉得这辗转千里的信物,到底还是回到了该回的人手里。
黄涛看得真切,殿下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不敢承认,不敢触碰,连自己的真心都要远远避开。
这一路风刀霜剑,殿下走得太苦,前路茫茫无退处,孑然一身无相依。
如今玉簪归位,那始终未说出口的情意,终是在这小小物件上纤毫毕现。
命里注定的事,终于落定,于他,也算是一点慰藉了。
顾清澄凝视良久,终是将玉簪轻轻放回匣中。
黄涛心中一紧,疑惑复又恭谨道:“侯君这是不喜?”
她抿唇温声道:“非也。”
“你既然称我一声侯君,便也当知,倾城公主……已是前尘往事了。”
黄涛低声辩道:“侯君多虑了,不过是一件旧年及笄之礼。”
“殿下厚爱,清澄心领。
“只是如今,我既非待字闺中的公主,亦非他府中该受此礼之人。”
殿外风过,吹动她束起的马尾。那支承载着未言之情的玉簪,静静躺在锦匣里,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天光。
“此礼情深,”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已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黄涛怔怔看着她指尖缓缓合上匣盖。
良久,他深深一揖:“……侯君说得是。”
欲言又止间,终是低声道出实情:
“其实殿下并未命我转交此物。”
“是属下,私心想着,这簪……
“合该物归原主。”
他俯身收好匣子,动作小心如替人收起一个再无人敢触的秘密。
“……那便由属下,替侯君保管。”
顾清澄此时已是一身小七打扮,唇边忽泛起一丝笑意。
“黄大哥与我是旧识。
“你我相识于微时,何必拘这些虚礼?
“唤我小七便是。”
落魄时方见人心,黄涛对她不差,她亦铭记于心。
未几,顾清澄却听得地上“咚”的一声沉响。
她蓦然回首——
黄涛,已跪伏于地。
“黄涛不敢僭越,只求侯君救救我家殿下……
“殿下他,自边境回来之后,身染寒疾,久治不愈。
“如今……竟自甘陷于宫闱之中。”
“侯君知晓的,”黄涛的声音发颤,“以殿下先前所为,北霖那位……岂会轻饶。”
久病不愈。自囚深宫。字字如撞钟,沉沉敲入她心头。
江步月为她颠覆棋局,自断后路时,她就知道,这笔账,算不清了。
顾清澄俯身搀他,指尖触到他颤抖的臂膀,语气温静:“黄大哥莫要忧心。”
“殿下此番相付,我比谁都清楚。
“边境军权、朝堂根基,乃至与陛下反目——”
“这般倾其所有的相护,我顾清澄岂敢相忘?”
黄涛俯首,身体无力地下沉,声音发涩:“黄涛知道,如今七姑娘初脱樊笼,形单影只,前路未明。”
“按理说,该趁此良机远遁天涯,避尽是非。”
他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罕有的真切:
“可殿下……更无退路。
“这世上能救他的人已不多。
“而他肯信的,唯七姑娘一人。”
这一句“七姑娘”,已非尊卑,而是托付。
顾清澄轻叹一口气,回看向他,认真道:“世间恩怨,有来有往。
“他以一身谋局为我断后,我自不推诿。”
黄涛神色一振:“七姑娘有何打算?”
顾清澄略一沉吟:“琳琅未愈,陛下暂时不会取他性命。
“此番变故后,宫中守卫、京畿兵防必会森严,强攻明谋已不可行。
“宫中主道必已封锁。”她淡声道,“但我于暗处蛰伏多年,识得一条暗渠。”
“绕过宸清门,自浣衣局可入景德殿。”
她看向黄涛:“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一个宫人身份。”
……
至真苑内,沉香如雾。
缭绕的药香未散,帷帐之后,琳琅披发倚枕,肤色尚有病态的苍白。
而最为惊心的是,她的右眼被一片纱布层层蒙起,一条疤痕自鼻梁划向耳后。
她静静地卧着,看着大大小小的宫女垂着头颅,捧着各式器具在殿内来回穿梭,那股长久以来压抑的厌倦再次涌上心头。
这算什么?倒不如让她死了痛快。
偏要她这般活着,被这些宫人当作器物般摆弄照料。
最是残忍的,是她们为她上药梳洗时,总忍不住用那双完好的眼睛,对上她仅存的一只眼。待被她的目光灼伤后,又仓皇躲闪。
若按皇帝素日教导,郭尚仪平日的指引,她该将她们的眼睛都剜去才是。
可是她现在,只觉得疲惫,那种所有精气神被抽干的疲惫。
帷帐轻动,有人躬身入内。
“公主。”来人是郭尚仪,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动作小心至极。
“太医回禀,您伤处恢复良好。明日便能梳妆赴宴。”
琳琅没有应声。
她只闭着仅存的一只眼,如未听见一般死气沉沉。
郭尚仪垂首片刻,终是轻声道:
“陛下忧心您,特为您设此夜宴。”
“也算是,与各宫互通往来,与娘娘们认个脸熟的家宴,公主该高兴才是呢。”
琳琅闻言,睁开那只眼,目光依旧冷淡:“所以呢?”
郭尚仪顿了顿:“这是陛下给您的礼物。”
说着,她唤宫人递上了一台珠光宝匣。
宝匣正中,静卧着一副面具,灿然夺目,尾端由金丝掐成凤尾,精致华丽。
郭尚仪笑着,将那面具比在琳琅的面上。
那凤尾刚好沿着她的眉骨展开,宛若鸾鸟初鸣,下缘缀了一排温润的南海珠,将那横亘眉眼的伤痕的肃杀之意巧妙地中和,最精妙的是右眼之处,镶嵌了一颗八宝琉璃,于灯火之下,宛若明眸,顾盼生辉,几可乱真。
“公主戴上它,便是最完满的模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带笑意,琳琅却觉得她的笑容比面上的珠玉还凉。
那股凉意贴着她的面容,顺着伤眼,刺入她的识海,这一刹那,及笄大典上翻覆她人生的画面如旋涡般涌在眼前。
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夺过郭尚仪的手,将那面具,狠狠摔在地上!
“啪——!”
鸦雀无声。
那精致的八宝琉璃应声而碎,满地如珠泪。
郭尚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
“完满?”
至真苑的宫人已然尽数退去,殿中只听得见琳琅强烈的呼吸声。
“你管这破石头碴子叫完满?”
她用完好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郭尚仪,眼泪混着血水从伤眼中蜿蜒而下。
郭尚仪一时愣怔,俯下身子去拾面具。
却在这时,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自殿门外响起。
“琳琅。”
至真苑殿门轰然而开。
夜风鼓起明黄衣角,帝王步入,如山压境。
“扑通”一声,郭尚仪双膝重重砸在满地琉璃碎片上。尖锐的棱角扎进皮肉,鲜血浸透了裙摆,她却连痛呼都不敢发出,只将额头死死抵在染血的地砖上。
她几乎百分百确定,今日的变故会要了她的命。
“奴才的眼睛太好使了,才敢揣度主子的心思。”帝王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殿温度骤降。
“来人,郭尚仪仪容有失,触怒公主,着人剜去右眼,送去私牢,慢慢反省。”
郭尚仪浑身剧烈颤抖着,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待侍卫将人拖走后,殿中重归死寂。
顾明泽站在琳琅的榻边,垂眸看着地上的面具,然后俯下身子,小心地将它拾起。
在琳琅含泪的注视下,他用龙袍衣袖轻轻拭去面具上的尘埃,又握在掌心捂热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放进琳琅手中。
“琉璃确实配不上你,”他凝视着面具右眼处碎裂的镶嵌,声音异常温柔,“朕命人用血玉雕朵牡丹嵌上去,才配得上朕的琳琅公主。”
琳琅脸色煞白,任由帝王用锦帕拭去她脸上的血泪,嗫嚅道:“陛下……”
“琳琅不想赴宴。”
“琳琅,再也不想见光了。”
帝王擦泪的手顿住了。
至真苑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烛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动。琳琅惶然望着帝王如刀削斧刻般的侧颜,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锦被。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半柱香之久,直到帝王低沉的声音划破死寂:
“琳琅,你既已及笄,朕也合该将当年之事一并说与你听。”
他指尖抚过她脸上的伤疤,声音轻如叹息
“你可知,顾清澄为何能做你的替身?”
……
“明日夜宴,不止南靖质子会来。朕会让六宫嫔妃为你相看这天下最出色的青年才俊。”
“能成昊天遗孤的裙下之臣,是他们的造化。”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你既心仪江步月,朕便赐你举世无双的婚礼。”
“腊月廿五,黄道吉日,他将披红执礼,亲迎于宫门。”
最后一句语气过分温柔:
“自然,你是我朝尊贵的公主。正婿之外,尽可豢养面首。
“江步月也好,他人也罢,不过都是辅佐之器。真正的掌权者——
“永远是你。
“安心待嫁便是。”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琳琅已经再也看不见帝王的身影。
唯余那碎了的面具,握在她的手心,最后一丝余温也消散殆尽。
不知何时,她已流尽了泪。
曾几何时,站在阳光下成为公主,与江步月缔结连理,是她全部的奢望。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场及笄大典,就能登上云端,执掌权柄,洗去倾城的烙印,夺回属于琳琅的一切。
而今,公主已是,婚约既成,所有夙愿皆已成真。
她终于成为了琳琅,才惊觉,原来她一直在圆的梦,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
她是琳琅公主,是联姻的工具,更是延续血脉的傀儡。
唯独不是原先那个被保护的“琳琅”。
如今,无人在意面具下的容颜是否完好,更无人在意她捧出的真心。
她的真心……
早知如此,不如永远做那个端水梳头的宫女,藏在那人身后。
哪怕做个陪嫁丫头,也好。
至少,还能以“琳琅”最初的模样,偷偷仰望他一生。
她在黑暗里,慢慢地将那个面具,冰冷地覆在脸上,而后直直向榻上倒去。
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面具的裂痕,触碰到受伤的右眼,她终于在黑暗里,挤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昊天遗孤……”
“天下共主?”
面具之下,唇角讥诮勾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说我已及笄成人,说我身负天命。”
“可这倾城公主的及笄大典——
她语声低哑,轻轻吐出:
“连生辰,都是她的啊。”——
作者有话说:下周会随榜更,大概会空两天(只因我存稿算错了申榜的日子[爆哭])
第103章 夜宴(二) 如今她还欠他的。
“你家殿下可曾说过, 这虎符来历?”
是夜,顾清澄坐在质子府内,指尖轻轻摩挲着江步月留在她怀中的半块虎符, 神情专注。
“您大抵是清楚的。”黄涛思忖道, “那林氏的银路之下, 曾豢养着镇北王定远军的暗线。”
他看了看顾清澄, 终究是心一横, 和盘托出:“边境驻军,不全是镇北王的人。”
顾清澄指尖一顿, 抬眸看他。
“那里……还有殿下的兵马。”
她意味深长:“所以,边境驻军不止五万?”
黄涛垂首, 算是默认。
半晌,他继续道:“这虎符, 是殿下与镇北王的交易。
“那日大典,正是靠此虎符调空了京畿防线。”
顾清澄凝视着“如朕亲临”的篆字, 唇边勾起一丝讽意:“如此说来,这半块铁疙瘩,调得动京城的兵马, 却动不了边境的一兵一卒。”
她敏锐地点破玄机, “难怪镇北王放心出借。想动他根基,这远远不够。”
黄涛的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顾清澄轻声道:“那便对了。
“当年南北大战后, 镇北王回京,手握整块虎符。皇帝如何从他手中收回半块, 你可知?”
她语气平常:“有人曾孤身入镇北王军营,用他亲子一条命换下的。”
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如展翅的鹰。
“如今顾明泽握得住这铁疙瘩,却握不住真正的兵权。”言毕, 她将虎符递到黄涛眼前:“你家殿下留下这个给我,想必早就料到——”
“当年能用一符换一命。
“今日自然也能用这符,再换一命回来。”
黄涛怔怔地望着她,最终缓缓点头。
她三言两语便道破其中关窍:边境那五万定远军未必会买这半块虎符的账,更遑论他们私下豢养的其他兵马。真正在意虎符去向的,从来不是镇北王,也不是江步月。
而是龙椅上那位。
毕竟,唯有完整的虎符,才象征着帝王至高无上的兵权。
她重新收起虎符,万千思绪最终凝成一线——
那人向来算无遗策,此次,却偏生将胜负手交给了她。
她必须要还这债。
没多久,黄涛递来密信。
“明日宫中夜宴?”顾清澄眸光一闪,与黄涛对视。
这是接近他的唯一机会。
“替我打点妥当。”
“我去见他。”
……
一日飞快过去。
昭阳殿灯火次第亮起,层层叠叠的纱幔铺陈于朱梁画栋之下。宫人们脚步轻疾,在帷幔之间穿梭来去,匆忙布置着今夜的盛宴。
虽是私宴,却有男女宾客,这纱幔便用于隔座,左侧为受邀的青年才俊,右侧列席的是各宫妃嫔。
香炉轻烟袅袅,开宴时间尚未到,已有人落座,各自心思浮沉。
但最关键的那几个位置,依然空空如也。
帷幔之外,夜风吹皱内河水面。
“哗啦。”
一声轻响自幽深内河处传来。
顾清澄漆黑的眸子在水面悄然浮现,她屏息凝神,确认四下无人后,身形如游鱼般轻盈地滑上岸边,迅速隐入一处偏殿。
不过半盏茶功夫,偏殿的角门再次无声开启。
走出的小太监低垂着头,湿发擦至半干,帽檐压低,遮去眉眼,只露出冷清的轮廓。
衣裳、身份,就连擦发的布巾,偏殿内都已备好。
这一瞬间,她真切地羡慕了江步月,有黄涛这般得力心腹,万事皆能妥帖周全。
暗自腹诽着,她迈着与寻常太监无异的碎步,从容地混入侍宴宫人之中
既然江步月必定会赴宴,那就等他出现。
她的目标清晰而唯一。
戌时已至,按理已经是开宴的时辰,满殿宾客翘首以待,却迟迟不见那几位正主露面。
皇帝未到,琳琅公主未到,江步月,也未到。
她被大太监支使得团团转,捧着沉甸甸的酒壶在殿内转了七圈后,终于按捺不住焦躁。
时间在流逝,他到底在哪?
趁着无人留意,她悄悄搁下酒壶,身形一闪便溜出了大殿。
绕过上书房,再往前便是至真苑。她熟门熟路,正欲埋头疾行,却迎面撞见一队巡逻侍卫。
眼看行迹将露,她身形一矮,疾闪入回廊旁的月洞门。
脚步声自背后渐远,方才那片刻的紧绷尚未褪去,却忽然听见左手边一间半掩的偏殿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闷响。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带着哽意的女声。
“夜宴之前,我定要见他一面。”
她倏地停下。
他?江步月?
那声音,分明是琳琅。
皇帝的嗓音低沉传来:“这门婚事本就是依你所愿,莫要节外生枝。”
琳琅打断他,声音发涩:“我只想问他一句——”
“若他心中无我,便解了这婚约。也免他受累。”
顾清澄眉梢一挑,不由得听得更仔细了几分。
殿中陷入短暂沉寂,随之而来的是顾明泽毫无温度的回应:
“你贵为公主,当以宗庙社稷为重。这等儿女情长,徒惹人笑话。”
琳琅只静静道:“笑便笑罢。”
她声音轻缓如自剖:“大典过后,我早已是个笑话了。
“废人一具。容貌尽毁,右眼不保,镜中之人连我自己都不认得。
“陛下偏偏挑今日设宴众人,强下婚约,甚至令我选面首……
她语气越来越低:“您当我,是个什么?”
顾明泽偏头静听她控诉,语气平和:“若真笑话你,为何今日满堂青年才俊为你而来?”
“他们看上的是我的身份!”琳琅的声音陡然拔高。
“……不然呢?”帝王反问得理所当然。
“你若不是这样的身份,”他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朕又何至于此。”
“什么意思。”琳琅的声音微微发颤。
帝王的神色渐冷:“你是昊天血脉,自当延续宗庙社稷。尊荣无上,天命使然。
“旁人趋之若鹜,你却在此再三推诿。
“难道这天下,委屈的只你一人?”
琳琅忽然轻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延续宗庙社稷……阿兄,既然你我都流着一样的血——”
她猛地抬眸,望进他漠然的眼:“那此等事,您不是比我更合适?”
这不是讽刺,是认真的疑问。
“放肆!”
“啪——”
一记耳光骤然响起,格外刺耳,也撕碎了这对“兄妹”之间最后一层遮羞布。
顾清澄心下一紧,不由得剥开了窗纸,窥探过去。
透过一线缝隙,她看见琳琅被打得偏过头,身子委地,面具滚落玉砖,发出一声脆响。
而皇帝低头,怔怔看着自己扬起的掌心,神色阴沉如水。
殿中只余二人沉重的呼吸,和琳琅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许久,他俯身拾起那冰凉的面具,轻轻覆在琳琅红肿的颊边。
指腹缓缓施力时,他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朕……未下重手。”
他停了停,从胸腔深处压出一句几乎不带情绪的话:
“你可知,真正流着昊天血的,只你一人。”
这句话像一柄利剑,瞬间刺穿了殿内的死寂。
琳琅猛地抬头,面色惨白怔然。连躲在殿外的顾清澄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昊天血脉,只她一人?!
这颠覆认知的秘闻让她心念电转,无数疑问翻涌而上。
……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皇帝、琳琅之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兄妹”?
她终于听懂了这场对话的全部意义。
这不是袒露,而是宣判,顾明泽这句话,斩断了琳琅所有拒绝的可能。
而下一刻,他伸手扶起她,语气仍温和,却再无转圜:
“你以为江步月是何身份?一介质子而已。你肯嫁,是天恩。不愿——
“南靖不缺皇子,朕自有他人可选。
“朕会为你择最好的夫婿,也断不会再让人欺你。”
殿门缓缓开启。顾清澄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入阴影。
“戌时已过,”皇帝声线淡漠,“走罢。朕会遣人将他送来。”
“你若不满意,朕就将他杀了。”
清淡平静,如道吉日良辰。
顾清澄心中一震。
帝王话中的杀机昭然若揭。这意味着,今夜,若琳琅稍有不满,或江步月若不肯低头,任何一个差池,都将成为他的死期。
她必须立刻见到他,告诉他该如何做。
这个念头瞬间压倒了一切。什么血脉之谜,什么皇室秘辛,此刻都抵不过见到他的迫切。
如今她还欠他的,不容旁人来夺去。
昭明殿内铜钟响起,清音穿过宫墙,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已是开宴,她动了动因寒意冻僵的身子,拢紧衣袍,抬脚快步归入人流。
……
钟声落定,丝竹声起。
金炉焚香,灯火通明,席间宾客已尽落座,只剩有东侧一席,尚空着位。
琳琅戴着面具,坐在上首,那个空置的东首席位离她最近,太过显眼,满殿宾客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视线。
公主大典方过就设宴诸妃,相看才俊,其下之意不言而喻,人人各怀心思。觥筹交错,欢歌笑语之声不绝于耳,这满殿的喧嚣,恰好成了顾清澄最好的掩护。
她此时低眉顺眼,手中捧着酒壶,完美地融在往来宫人的行列里,却眼角不动声色地扫过全殿。
她在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坐席已满,唯东首仍无人入座。
殿中熏香混着酒气,熏得人昏昏沉沉,她的腰弯得极酸,却不见那人身影。
位置是留给他的,情报也不会出错,但她的心里难免有些担忧。
他若今夜不来,她将无计可施。
她等得有些倦了,直到酒过三巡,殿门才忽然动了一动。
顾清澄蓦地抬眸。
那一瞬,光影恰好从她眼前,落在那道素白身影的肩头。
她心中一宽。
终于来了。
江步月步履从容,一身与满堂绮丽格格不入的素净,过于冷清,却吸引了满殿的目光。
她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二三面色拘谨的宫人,看似奉侍,实则围困,软禁之态,昭然若揭。
见到来人,殿中一瞬微哗,又归于寂静。
江步月恍若不闻,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缓缓坐于东首之位,明明与琳琅只隔着一道灯火,却仿佛坐进了灯火阑珊处,与满殿浮华泾渭分明。
顾清澄侍立席边,目光穿过重重纱幔与缭绕香雾,终究还是落在他身上。
这是自那日诀别之后,她第一次在光下见他。
清减了些。
却依旧清冷,静默,身陷困局却波澜不惊。
这般冷静自持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甘愿自断后路之人。
可他确实那么做了,不仅当面拒婚,更与皇帝彻底撕破了脸面。
想来,若非琳琅在皇帝面前倾心相护,此人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顾清澄的神色微沉,江步月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也尚未察觉帝王的杀机。
但方才殿中对话她听得分明,若他此次再违逆圣意,顾明泽绝不会手下留情。
而她今日孤身入宫,四周戒备森严,真要动起手来,她根本护不住他。
她已经替他筹谋好了真正的退路,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活得过今晚。
顾清澄的目光透过重重纱幔,凝视着他,心下思忖着,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酒壶之上——
作者有话说:看到前面大家对昊天的讨论哈,我会在后续演绎的剧情里,慢慢把信息补齐,放心。[眼镜]
第104章 夜宴(三) 这是他对她的直觉。……
然而, 为他斟酒的计划很快就失败了。
他所处的东侧席位,看似与旁人无异,细看却不难察觉, 有近身侍卫监视着, 普通宫人都被拦在数步之外。
暖融夜宴下, 他如被困在一方无形的冷壁之中。
她自然也无法近身。
更遑论, 琳琅的目光, 自他一进殿时,便不住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 都逃不过众人的眼睛,若贸然用乾坤阵传音, 或许会惊扰他。
要想个妥帖的法子,引他注目。
顾清澄端着酒壶缓步行来, 目光掠过守侍的宫人,略一思量, 便绕过纱幔,走到他对面的女席间停下。
昭明殿内香雾氤氲,纱幔半垂, 帷幕后女席低矮, 内侍穿梭其间。
她裹在寻常的灰扑内侍袍里,帽檐压得极低, 只露一线冷峭的下颌,隐在往来宫人中, 毫不起眼。
此时舞姬正在殿中跳着霓裳舞,江步月目光疏淡地掠过,帷幕一角下,不过是些斟茶奉果的下人, 来来往往,不值一顾。
直到他余光中,对侧有个小太监慢了一步。
那人恰好在他斜前方站定,于他的余光所及处斟酒。斟满的酒盏轻轻搁在桌几一隅,酒面平稳,盏口却微妙地偏斜,刚好朝向斜对角的方向。
在这满席正襟危坐的宴上,唯独这一盏,不偏不倚,独独向他示意。
那个角度,像是一道目光,邀他对酌。
氤氲纱帷下,他似有所感,忽地抬眸。
恰逢穿堂风掀起纱幔一角,露出灰衣小太监低垂的侧脸。
那人帽檐压得极低,却偏偏在转身时,让一束烛光精准吻过颈侧,露出一线冷白。
像是特意留给他的破绽。
她在赌他看见。
江步月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看见了。
旋即,那身影隐入阴影,如殿中无言的立柱,仿佛浑然不觉有目光穿透层层纱幔,灼灼烙在身上。
歌舞仍在继续,江步月却听见自己一点,一点的心跳声。
那刻意邀约的角度,近乎挑衅的冷白,沉入阴影的姿态……
他缓缓抬眼,心底蛰伏的直觉如被羽毛撩拨,再度苏醒。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过去他错过一回,咫尺不识,生生自抑,任凭那人披着别人的面容,如戏弄痴儿般,在他眼下日日晃荡。
让他忧心,自疑、失控……终至一次次失之交臂。
而今命运赐他失而复得。他也断不会容自己再次错过。
这是他对她的直觉。
无需面容,不必言语。仅凭这方寸间的存在方式,他便能触到她灵魂的形廓。
她只消站在那里,便是通身都在唤他认得。
他眸光一收,唇角无声勾起一点。
——原来如此。
她这般明目张胆地靠近,便是要他“看见”。
这一刻,歌舞喧嚣,唯余他们二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
猝不及防地,那人于黑暗之间蓦然抬眼。
于是,隔着万重灯影与一重薄纱,他们的视线在煌煌灯火中骤然相撞。
映入他眼底的眸子漆黑,明亮。是绝对的清醒,和确凿无疑的“我在”。
这是她。
为他而来。
仿佛被这隐秘的对视灼伤,江步月下意识别开眼,垂眸饮酒。
却觉这酒,竟比方才温热了几分。
两人目光交换,确认了彼此的存在之后,顾清澄指尖轻动,乾坤阵无声运转。
【听得见吗?】
【稍后我说,你做。明白了,便饮一口酒。】
江步月的睫羽几不可察地微颤,随即,甘涩酒液滑入喉间,动作矜贵而从容。
【你……可留过后手?】
修长如玉的指节随意搭在空了的酒盏边缘,纹丝未动。
【只在等我救你?】追问紧随而至。
恰在此时,琳琅笑靥如花,举杯相邀。
于是江步月从容敛袖,再饮一盏。
顾清澄看着于宴中慢条斯理饮酒的江步月,执盏的姿势闲适如赏月,唇角还噙着三分宴饮应有的笑意
怎么看,都不似身陷困境、亟待救援的模样。
她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下去。
“哎,本宫的酒盏都空了,怎生伺候的?”
就在此时,她身边侍奉的贵人娇声嗔怪。
在大太监凌厉的目光削过来之前,顾清澄头皮发紧,只得忍气吞声地拎着酒壶,埋头斟酒。
江步月垂眸,余光却落在她身上,嘴角不经意有了一丝弧度。
“步月公子似乎心情甚好。”
琳琅见他肯应自己的酒,声线柔了三分,“可是身子大好了?”
“好些了。”江步月低声回应。
他说着,指尖却不经意地在酒盏上摩挲着,琉璃盏映着烛火,在他指间流转出一线微光,恰指向她所在的方向。
她似有所悟,在斟酒的空隙急急传音道。
【我今日得了信,他们今夜要取你性命。无论提什么要求,你务必应下。】
她抬起眸子,看江步月迟迟没有反应,目光游离间,斟出的酒液溢了出来。
“这是哪宫的蠢物!”
“连酒也不会斟么!”贵人的娇叱顿时引起一片骚乱。
【听见没有!】她急得又催了一遍。
【待会必会谈及大婚之事,你定要应允。】
这传音刚至,大太监已一把薅起她的领子,怒叱道:“滚!”
顾清澄瞥见那人恍若入定的样子,气得咬牙。
在被拖出大殿之前,她恨恨掷下一句:
【不听话便等死罢!】
此等小事,自然扰不了圣听。
推杯换盏间,高坐御座的帝王沉声道:“朕问过钦天监,本月廿五便是吉日。
“朕下旨,江卿与琳琅公主该日完婚。
“可好?”
正被驱赶的顾清澄恰好听见这句,急得直跺脚。
【答应他!答应他啊!!】
就在她即将退出殿门之际——
江步月举起了杯盏,目光却未投向御座。
他向着殿门的方向,遥遥一敬,饮尽盏中酒。
这动作,尽收她眼底。
顾清澄长舒一口气。
【我在殿外候着,会找机会再来见你。】
殿门合拢的瞬间,谁也没看见江步月眸中闪过的一丝慰意。
“江卿?”帝王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殿内骤然安静,帝王语气中的杀机渐浓。
“是觉得不妥?”
“臣……”
“心中欢喜,不觉遥敬月色罢了。”
“哦?”
帝王的眉眼如刀裁,眸光沉沉压来:“几日前你说的话,朕都记得。”
“如今却又欢喜了?”
琳琅忍不住道:“皇兄莫要难为他。”
江步月却倏然抬眸,眼底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那人弃我而去……是步月糊涂了。”他温声道,“如今……想通了。”
“既然想通了。”帝王神情漠然,“那便在安心在宫中侍奉公主。”
他继续敲打道:“不过七日,老实本分些。”
“蒙天家赏识,是步月的福气。”江步月举杯遥敬帝王,再饮一盏。
琳琅听他此言,面上亦回暖三分,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定。
婚约既定,宾主尽欢,南靖质子江步月于七日之后便与琳琅公主举行大婚,喜事临头,难免多饮了些。
“送他回去罢。”
宴散之后,帝王凝睇着江步月脸上因酒意而洇染的病态酡红,确认其醉态已深,神志昏沉,方遣人送他离去。
“盯紧些。”
……
夜风穿过廊柱,江步月被宫人搀扶着送上步辇,慢悠悠地往软禁的偏殿过去。
一路上都有宫人看守在侧,直到听见步辇上,那位素来冷静克制的质子泛起了呓语。
“我饮多了……许是要吐酒。”
“奴才这就扶您——”
那宫人的手甫一碰到衣袖,江步月却倏然一把将人推开,身子斜撞向一旁的花障。
宫人手下一空,皱眉欲上前,耳畔却传来几声压抑的呕吐声。
他顿住了脚步,唇角浮现一丝讥诮。
清冷自持?不过是装罢了。终究过不了尚主为婿、荣华富贵的这一关。
这般人前光风霁月的公子,到头来,也被这喜悦冲昏了头脑,眼下行止竟与街边酒徒无异。
“人呢……”
【抬头。】
江步月轻轻喘息,面上醉色朦胧,抬眸间,透过花障缝隙,撞上那双清亮的眼睛。
顾清澄于暗处凝视着他,面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唇齿不动,只悠闲传音。
【宫中的酒好喝吗?】
“……”
【若不是现在,倒不知殿下有此等演技。】
江步月的吐息间带着酒气,声音却低而清晰:“小七这是在借机泄愤?”
顾清澄眼波微转,混若无事,似将方才害她被大太监训斥之事全然忘却。
“时辰无多,你要我应允之事,我应了。”他看着她,目光沉静“不为其他,只因信你。”
【其实你安安分分大婚,未必没有生路。】
“你冒险来见我,就为说这些废话?”江步月带着醉意的眸子愈发深沉,蓦地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隐在花障后的袖口。
顾清澄没想到他会如此行事,猝不及防被带得一倾。
【你疯了!?】
“我如今正醉着,”他微侧过脸,低语道,气息拂过花叶,“合该行止荒唐。”
说着,又欲作干呕之态,惊得顾清澄猛地抽回衣袖。
“殿下,您好些了么。”
一阵风吹过,远处传来了宫人谨慎试探的声音。
“奴婢来服侍您。”脚步声朝着花障方向靠近。
江步月抬眸看她,眼底醉色瞬间褪尽,唯余一片冷冽清明,无声催促她快说。
【你先稳住,几日内切莫忤逆他们。】
【等到大婚那日,听我消息行事,我自会将你换出来。】
宫人的脚步愈近。
【信我。】
最后,她留下两个字,消失在黑夜中。
花障之后空空荡荡,唯余一袭素净白衣,疏离地倚靠着。
江步月转过身,眸光如刃,冷冷截住宫人试探的视线:“在看什么?”
……
夜色深沉,今日无人侍奉,顾明泽多饮了些酒,却未回寝殿,孤身折返上书房。
上书房内灯火仍亮着,奏折摞得整整齐齐,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宇,执起了朱笔。
今日的内阁送来的折子尚未批完,经年累月的批阅已经成了习惯。
事无巨细,他需得一一过目,今日事必,方得安寝。
人人都说当今帝王年少有为,而于他而言,勤政不过是刻在骨子里的约束罢了。
正因没有那令人趋之若鹜的血脉,他能依靠的,唯有将眼下能握住的,一一攥得更紧些。
他亦深信,只要够用力,能便攥得住。
奏折一页页翻过,最后,他终于看到了来自涪州的折子。
折中所言,尽是阳城瘟疫之事,他本想粗粗掠过,目光却不由得顿在一个名字之上。
“舒羽”。
他眉峰微蹙,朱笔悬停半空。
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就在他悬笔不落时,一阵夜风忽自窗隙灌入,灯火倏然熄灭。
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而后,那感觉骤然清晰。
他猛地抬眸!
只见书房西侧的高窗之上,不知何时,竟坐上了一道人影。
那人斜倚窗棂,衣袂随夜风晃荡,长腿半曲,一手搭膝,一柄锋锐的寒芒在那剪影指尖流转吞吐,冷光慑人。
见他抬眼,窗上人影垂落的马尾轻轻一荡,于浓墨般的夜色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陛下果然勤政。”
第105章 夜宴(四) 莫非她体内也藏着……!……
“你还敢回来。”
帝王凝视着窗棂上的那点寒芒, 虚抬手腕。
“找陛下叙叙旧。”顾清澄如黑猫般灵巧落地,指尖精准地按住他欲抬起的臂膀,“您猜, 是您的侍卫来得快, 还是我手中剑快?”
顾明泽望进她漆黑的眸子, 终是停止了动作, 没有说话。
“陛下。”门外近侍正要入内, 被帝王轻声屏退。
顾清澄唇角微扬,踱到他的桌案前, 执起火折:“我来为陛下掌灯。”
灯火渐明,映出少女低眉挑灯的模样, 神态与姿势与当年别无二致。
帝王凝望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恍惚。
“满宫都歇息了, 唯上书房灯火长明。”她熟稔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奏折之上, “您还是和过去一样。”
顾明泽向后靠入椅背:“其实朕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死。”
七杀剑在她旋出漂亮的银花,她抬眸直视:“我也好奇, 为何我非死不可。”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昔日的兄妹隔着一盏孤灯无声对峙。
谁都没有先回答对方。
“其实,此番确是不该来。”顾清澄率先打破了沉默, 慵懒地看着他,“这次若不下手, 待您重整宫禁,以后更是没机会杀您了。”
她话音落时,七杀剑在指尖倏地停住,剑身折射的一点寒芒, 恰好落在帝王的颈上。
顾明泽勾起唇角,淡声道:“有什么事,对你而言,比刺杀朕更紧要?”
“兵权。”
她启唇,轻吐二字,好整以暇地回视。
帝王低笑:“凭你如今身份,与朕谈兵权?”
他刻意顿了顿:“……青城侯?”
“是。”她轻转指间剑锋,垂眸一礼,“臣虽蒙恩封侯,却只得虚衔空禄,今日前来,求的是开府建制,实授兵权。”
意图昭然,毫无遮掩。
顾明泽心底冷意一寸寸泛起。
上次,她逼他于万民面前封侯,这次,竟故技重施,直指兵权。
原以为虚衔相赐已是恩赐,未料她野心不止于此。
“陛下误会了。”顾清澄敛去所有锋芒,姿态沉静,“臣此番前来,非为强求。”
她微微倾身:“却是投诚。只因恰巧,臣手中尚有半块虎符。”
帝王于灯火处沉沉看着她,未置一词。
“当年臣能为陛下自镇北王处夺来半符,今日自然也能献上另半。”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奇异的诱惑:
“不瞒陛下,离京前臣确曾想,若陛下不允,便凭此半符暂摄封地兵马。然思来想去,终究名不正则令难行,恐生肘腋之变。”
“臣自请交还虎符,受陛下节制。如此,陛下得虎符完璧,王师合一,臣亦得王命授节,卫戍封邑。
“此乃社稷之幸,更是陛下之安。”
一番陈词冠冕堂皇,帝王指间玉扳指无声转动,沉吟不语,似在细细咀嚼她话中真味。
“说得漂亮。”他淡声道,“今夜持剑犯驾,以虎符相胁,就为讨个开封建制的名分?”
他目光锐利:“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清澄坦然迎视:“是。”
“臣求于大婚之上,亲手交予驸马。”
“为何。”
“臣曾一诺,此去再不入京,也算告别。他既曾护我一程,臣愿以此虎符保他一命,再不相欠。”
帝王唇边浮起一抹洞悉的笑意: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只需陛下一道封地建制手谕,以及留他一命,足矣。”
顾清澄看着他,淡声道:“我毕竟与您不同。”
顾明泽并未理会她的讽刺之言,只道:
“朕如何信虎符在你手中?”
“对陛下而言,大婚必如期举行。届时您将诏书由驸马递交于臣,于您,无有折损。
“若臣届时拿不出虎符,便是欺君犯上,当众授陛下以柄,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
烛火在顾明泽眸中明灭,良久,他淡声道:“允。”
待少女身影消失在殿外,帝王抬手示意内侍挑亮宫灯。昏黄烛光下,他凝视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底暗流涌动。
——她那些虚实相间的把戏,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这个“兄长”。
打着虎符与兵权的幌子,却偏在江步月现身之夜与他谈判。
虎符真假尚存疑,但救人之心,已然分明。
无妨。若虎符为真,反倒更妙。大婚之日,正是将这对祸患一并铲除的绝佳时机。
他凝视着窗棂——
她过于洞悉帝王心思,此乃其一,竟敢两次以剑相挟,此乃其二。这等大逆之举,绝不容第三次。
与上次及笄大典不同,这一次,他定布下天罗地网。
既然她敢在大婚之日铤而走险,他便敢让她有来无回。
……
顾清澄踏着夜色,再次潜入水底。
她又何尝不知,顾明泽生性多疑,刚愎自用。自己接连两次要挟于他,必然触其逆鳞。
自从南北爆发大战以来,江步月作为质子的价值早已荡然无存,更遑论他此前卧薪尝胆,逼宫在前。顾明泽留他性命,怕正是留着他作饵,引她上钩。
她也如他所愿,咬了这钩。
也正因如此,顾明泽必然会在大婚之中,给她留一个单独接近江步月的机会——那便是他精心布设的杀局。
而她等的,也就是这个机会。
顾明泽眼中的铤而走险,是她眼中的将计就计。
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
浮出水面,她深吸一口气。
此刻南北战线吃紧,顾明泽腹背受敌,正是她暗中布势、经营涪州的天赐良机。若被他识破“舒羽”这个旧日身份,洞悉她的关系脉络,莫说开府建制,怕是连涪州城都难再踏入半步。
腊月廿五近在眼前。她必须赶在帝王起疑前救出江步月,了却这段恩怨,而后带着册封的圣旨与手谕,速返涪州。
那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沿着内河下游的方向潜伏,直到浊气渐浓,顾清澄在熟悉的地方探出头来。
泥泞的下游河岸,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小院,外侧带着霉点的土墙昭示着此间的荒凉。
但这别人避之不及的荒凉之地,于她而言,却是意义非凡。
足尖踩过半湿的泥土,她再次回到了浊水庭。
顾清澄原以为,自孟沉璧与她被捕那日起,这浊水庭早该被查封焚毁。毕竟当年他们牵扯的祸事不小,孟沉璧更是因此丧命。
除了那脾气古怪的小老太太,想来也没有人会再来这荒凉的浊水庭了。
思及此,她难免心头有些发酸。可当她真正推门而入时,却敏锐地察觉到,浊水庭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未曾改变——
改变的意思是,并非翻新,而是在经过秋雨和冬雪之后,连岁月侵蚀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仿佛时间在此间凝固了。
这诡异的发现让她心头一紧。
而真正令她疑心的,是那日大典,她记得极清楚,顾明泽分明说的是带琳琅去浊水庭找念娘娘。
她几乎瞬间听出了不对:身为帝王,怎会知道浊水庭这等逼仄之地?更何况,“念娘娘”三字从他口中说出,语气太过自然,像是……早已见过。
她走着,思绪却渐沉,看见屋内的摆设如她离开那日般。药柜、卧榻,甚至她当初漂来的那个大木盆,都如她记忆般安稳地摆在原位。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布包上。那是孟沉璧与她杀了陈公公那夜,准备跑路时留下来的财帛。
她伸出手,指尖轻颤着,一层层拆开布包,目光扫过,映入眼帘的,是碎银子,银票,和一些不值钱的首饰。
她眉心微微蹙起,继续翻找着。
不对……少了一样东西。
囚车远去那日,她回望浊水庭的每一处细节都烙印在记忆里,绝不会错。
——是那根簪子!她花了一千五百文,掉了漆的银簪子!
她的五感瞬间变得敏锐,在浊水庭内上下翻找起来,直到翻遍了她熟悉的角落后,最终跌坐回榻上之时,她不得不万分确认,那簪子是被人取走了。
是谁?来到这荒烟蔓草间,只为取一根无足轻重的旧簪?
左思右想着,她的目光却落到了床头那瓶梅花露上。
孟沉璧生前极讲究,每日晨起必用梅花露敷眼。她曾多次目睹,彼时她病弱不堪,无暇多问,只当是宫中保养秘方。
而眼下,她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取过了那个瓷瓶。
瓷瓶已经半空,她皱着眉头,将瓷瓶拧开,摇晃了许久,才在掌心倒出最后一小滩液体。
液体落到掌心的刹那,顾清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这哪里是梅花露?黑暗中,它竟隐隐散发着淡金色光泽。
不妙!
孟沉璧鬼医的名号在她脑中炸开的刹那,顾清澄意识到了什么。
而几乎是同时,她体内那被封禁的,存在过昊天神力的经脉忽地刺痛起来,曾经留下墨痕之处,疯狂地灼痛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镇压!
淡金液体仿佛活物般渗入肌肤,与神力疯狂撕扯,镇压之力如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跌落在地。
恍惚间,那个反复纠缠的梦魇再度浮现——
熊熊火光中,瑶光殿内,有人低声诵念:“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借命……借谁的命?
前尘,莫非是指昊天?
……
再睁眼时,天色已泛鱼肚白。
她竟昏迷了一夜!这个认知让她后背沁出冷汗。
这所谓的梅花露究竟是什么?
她颤抖着指尖再次拿起瓷瓶,经脉内墨痕的灼烫感仿佛重现。
那墨痕,是昊天神力曾在她体内留下的痕迹。而这诡异的液体不仅将墨痕镇压得更深,更在经脉淤塞后带来反常的舒畅感。就像……就像有人刻意在封印神力后,又为她疏通出一条全新的运功路径。
拥有两套经脉的顾清澄无比了然地抬起眼睛。
一瞬间,她的心砰砰直跳,忽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梅花露或能克制昊天神力?
而孟沉璧日日用梅花露敷眼……
莫非她体内也藏着……!——
作者有话说:这周随榜更哈,家里人来看我了,正好明天不更,我努力多存些稿。
简单预告一下,后面剧情是大婚的节点,涪州明线展开、身世线也开始动了。
有了上一卷的经验,我现在……大概对这一卷驾驭复杂内容稍微有一点点信心。[求求你了][求你了]
只能说我会努力写好,不让前面铺的线白掉。[可怜][可怜] 周一见!
第106章 夜宴(五) 高楼望断。
夜色沉寂, 江步月安然被送回了软禁的偏殿。
他像是醉极,意志昏沉地斜倚着,发丝凌乱, 眉眼尽是散漫倦怠。
灯影在他苍白的病容上晃动, 他半阖着眼, 任由宫人在身边伫立, 连一眼都吝于给予。
许久之后, 宫人低声唤了他几声,语气恭谨, 眼神却早已带着慢色。确认眼前人醉态已深后,宫人便不再久等, 转身离去。
门扉阖上,殿门沉沉落钥, 只余一阵草草的回音。
这样的监禁,已不知持续了多少个昼夜。
而江步月也毫不在意。
他本是算无遗策、最擅留后路之人。起初边境战火一燃, 他便已安排妥当了回国的一切。可如今早已烽烟四起,他却仍困于北霖。
看似满盘皆输,他却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 质子的身份已经毫无价值, 顾明泽也断无再扶他回南靖争储之意。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婚之日, 便是他的死期。
顾明泽不急着杀他,反而替他操办一场极尽声色的婚礼, 引得各方瞩目。他又何尝不知,顾明泽此举,只为借此引出他背后所有潜伏的、可能救援的势力,将他在北霖多年的经营连根拔起。
而后, 再名正言顺地为琳琅另择联姻皇子,延续他的棋局。
江步月凝视着窗外彻夜不散的点点灯火,眼神从醉意抽出一线清明,而复靡靡。
后悔吗?
他缓缓垂眸,握住了掌心一枚长余寸许的玉哨。
冷玉贴肤,清凉入骨,却压不住他胸腔里翻涌不息的某种情绪。
不后悔,甚至有了几分赌赢了的快意。
他本不信任何人,却在生死一线之时,放任自己的真心,将胜负手送到了她手里。
那是他一生中最不理智的瞬间——明知棋局千变,仍想赌一颗心。
她若不来,他认。她若来……便是他赢。
于夜宴间对上她的翦水双瞳,听见她悉心为自己筹谋着退路时,他的心里丛生出了病态的餍足,灵魂深处亦泛起无法抑制的欣悦。
他本不该欢喜的,可偏偏,这颗心在无可挽回地失控。
这……便够了。
她是他甘愿沉沦深渊的全部意义。
玉哨在他指尖流转,冰凉,却将他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灼得滚烫。
她是和他一样冷静果决的聪明人,明明本该冷眼旁观,她却逆着风浪来了。
他怎能不护她到底?
哪怕献出最后一张底牌,也断不容世间再有一刀、一箭,伤她分毫。
江步月垂眸,那一瞬间,眼底墨色沉如深渊。
她可以舍弃这世间万物,连同他。
唯独生死不行。
……
腊月廿五。北霖皇城张灯结彩,琳琅公主的大婚如期而至。
这场婚礼,看似派头十足,风光无两,而十里红妆铺就的盛景下却暗流涌动。
这场仓促的婚礼,因琳琅公主伤眼之事,早已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伤了眼的公主恨嫁,终究算不得体面——人人如是说。
琳琅再度坐在铜镜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珠光宝气,凤冠霞帔,那张几近苍白、瘦削的脸上,被喜娘用胭脂一点点描出嫣红的喜气,仿佛遮住了所有的不堪。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面具上的南海珠,最后落在发上的红鸾玉钗上,触感冰凉,心却滚烫。
她要嫁人了,嫁的,是江步月。
哪怕她知道这一场婚事,是她求来的,她仍感到一丝……欣喜。
是的,她欣喜。
不是因为他如何待她,而是因为这一纸宗册终于写下她的本名,以北霖公主之尊,下嫁江步月。
无论旁人如何评说,说她毁容后急着套牢这桩联姻,意图可笑,动机不堪。
她听不进去,也不在乎。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
今日之后,她不再是谁的影子,而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
喜宴铺陈,钟鼓齐鸣。
北霖皇城浸没在一片灼目的红海之中。张灯结彩,红绸如瀑,宫人沿御道铺洒的香花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极尽奢华的排场,昭示着这场国婚的份量。
太常寺的奏乐声自午时便未曾断过,三百六十道仪制一一排布,百官也已按品就席。
殿外的高台上,金线红毯自龙阶倾泻而下,直铺至望春池畔,宛如一条通往天听的赤金大道。
帝王顾明泽端坐主位,面容温和,笑意却未达眼底。身侧仅随数名心腹内侍,气息沉凝,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
时辰将至,千百宫人整齐肃立,各怀心思。
有人低声道:“终归是皇恩浩荡,琳琅公主虽毁了容,仍得此盛典。”
有人又窃语:“可这驸马……毕竟是南靖质子,嫁他,究竟是福是祸?”
琼楼之上,内侍悄声入内,密报传令暗流涌动。推杯换盏间,数位老臣心中一凛,却装作未觉,只低头饮酒。
细观之下,本该由礼部执掌的仪程,此刻皆被内廷中官无声接管。
御道两侧的布防也已悄悄换血,昔日守卫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披朱红软甲的内卫,即便是台下的观礼席位之中,悄然混入了数张神情漠然的生面孔。
婚礼的核心,是那座新筑的“朝仪台”,寓意登天承意,东临望春池畔,西临宝殿,是再好不过的俯瞰之地。
而高台四周,朱红喜幛自丹陛垂落,红绸层层叠叠,华丽之下,却似有森然寒气自缝隙之中渗出。
每一位宾客,无论身份贵贱,皆需经过严苛搜身,方得踏入这片被严密掌控的喜庆之地。
顾清澄亦不例外。
“北霖宗室青城侯,持节入殿,朝贺大婚——”
当“青城侯”的名帖递上,礼官唱号之时,殿中诸人的目光均不受控制地聚焦于殿门。
这位在及笄大典上力压南靖,又被陛下当场认作宗室的女王侯,究竟是何等人物,众人皆欲一睹真容。
未几,只见一袭玄衣自殿外,缓步而入。
女子身姿挺拔,广袖流云,玄衣之上的暗金虎纹在宫灯光晕下若隐若现。玄狐毛领簇拥着她清冷容颜,将如画的眉眼衬得平添几分威仪与矜贵。
她黑发高束,髻上只插一支金钗,耳垂空无一饰,却让那身玄色愈显深沉迫人。
她步履从容,怀中抱着一只乌木的匣子,入殿站定后,恭敬行礼。
“顾氏清澄,奉命入贺,敬献公主大婚之喜。”
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顾明泽微微颔首,神色如常,目光却轻轻地落在她怀中那个匣子上。
似有所感,玄衣女子自殿下抬头,与帝王无声对视。
其中意味,不必言说。
帝王身侧的大太监奉春亲自上前搜身,仿佛知道她有袖中藏剑的习惯,流程之严苛,近乎无礼。
他一寸寸将她的袖口,披风探尽,确认那柄令人胆寒的“七杀剑”并未在身,最后,才凝重着把目光落在那木匣之上。
“侯爷恕罪,咱家需查验此贺仪。”奉春声音尖细,却不容置疑。
“无妨,既奉礼入贺,理当依礼行事。”
顾清澄神色沉静,只微微侧身,将匣子转向奉春,指尖轻启盒盖一线,留出仅容他一人窥视的角度。
匣内,深色绒布上,静静躺着半块虎头纹样的金属。冰冷,厚重,再无他物。
奉春神情一凛,眼底一丝暗光闪过后,躬身道:“咱家……晓得了。”
“看完了?”顾清澄与奉春私语道,“匣中唯有贺仪,并无利刃。此物为何,陛下想必比本侯更清楚。”
奉春再抬眼,已是含笑,低眉道:“既如此,便请青城侯,务必依循……与陛下的约定行事了。”
顾清澄颔首,目光缓慢而疏淡地掠过殿中陈设与列席众人。
无论是仪仗两侧神情莫辨的军士,还是高台四角被帷幔遮掩的暗哨,她都看得分明。
红绸高悬,喜鼓将响,浓郁酒香之下,凛冽杀气暗涌。
顾明泽果然没让她失望。
而她,手无寸铁,在这铺陈得妥帖的杀局中,从容入座。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宾客而已。
顾明泽自龙椅上沉沉地望着她,视线扫过她怀中乌木匣时,眼底幽光难测。
喜宴将启。酒香愈烈,花童将一捧牡丹抛向半空,片片花雨应时洒落,吉时已至。
红纱微动中,琳琅自凤辇步下,一身大红色的喜服,满身珠翠,身上绣着比翼双飞的金凤,走一步,流苏便轻轻颤动。
她手持嫁扇,将半张容颜虚掩自扇后,脚步端雅,最终在殿上落座。
此乃公主下嫁,质子入赘之礼。公主端坐主位,南靖皇子江步月则需独行于金线红毯,自宫门起步,经朝仪台受礼官训导、宗室贺仪后,方能入殿迎请公主芳驾,共行大礼。
身旁,奉春俯身低语:“陛下有旨,稍后请青城侯以宗室之身,登朝仪台,向新郎献上贺礼。”
顾清澄依言望向殿外。
那座新筑的朝仪台,高约丈许,孤悬广庭中央。四面无遮,红绸喜幛层层垂落,恰如一座极尽华饰的孤台。
而最重要的是,一旦置身其上,便是曝于众目睽睽之下,孤立无援,毫无退路。
她缓缓收回目光,回头望向龙椅上的帝王。
顾明泽神色冷淡,毫无波澜。两人皆知,这并非礼制安排,而是一场刀锋相抵的邀约。
最后,她又低头望向琳琅。
婚服之下,少女坐姿端雅,面具遮去半面,唇角微扬,眼中含着一种近乎幸福的平静。
——她毫不知情。
这一场婚事,顾明泽筹谋至深。除了江步月这位正夫,尚加纳三位面首——
无论正室成与不成,他都不会让这桩“北霖皇嗣婚事”无疾而终。
顾清澄微微低眸,避开了琳琅投来的视线,手中轻轻扣紧木匣。
高楼望断。
朱红宫门洞开,于这铺天盖地的喜色之中,一道红衣独行而来。
那道身影颀长孤峭,在满目锦绣中显得格外清绝,沉静而灼目,如一剪寒梅。
正是江步月。
第107章 夜宴(完) 情有独钟。
他鲜少着红色, 远远地看不清眉眼,而那一勾清隽的轮廓,在夺目的喜服中,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 大抵便是这般风姿。
琳琅从嫁扇后隐隐地探出那只尚好的眼睛, 只看见扇子上的流苏, 晃啊晃,那人穿着与她般配的喜服, 一点一点的,向她靠近。
他在为她而来……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发颤。
江步月下了步辇, 徐步而来。
朱阁重门为他次第而开,漫天红绸翻涌间, 他终于行至丹墀之前。
内侍在他身边轻声进言,按照规矩, 他将走上朝仪台,受礼官教导,宗室贺仪, 这之后才能步入大殿, 迎公主芳驾。
他的目光略过那高约丈许的朝仪台,只是一眼, 他心下便添了几分清明。
而后,他的目光越过满堂宾客, 仿佛对那唯一的玄色情有独钟,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角落那人身上。
她坐在阴影里,清绝的脸半掩在玄狐毛领间,偏安一隅, 静默如画,于他眼中,却生动如浓墨入清池,搅乱了满殿红尘。
礼官高声唱道:“奉天之命,驸马江步月,登临朝仪,受训导、接宗贺,迎请凤驾。”
钟鼓再鸣,宫人列阶而退,百官肃立。
朝仪台朱柱绕幛,他行过丹墀,按礼制停步,振衣登阶。
他看似从容,眼角的余光却已将台下禁军的站位、高台的榫卯结构尽收眼底。
袖中那支沁骨生寒的玉哨,在脉搏跳动处无声昭示着暗藏的杀机。
礼官抑扬顿挫的宣诵仍在继续:
“质子入赘,今日得婚,承北霖国册、公主之名,自应恭敬入礼、明誓忠贞……”
他步履沉缓,每步皆合圭臬。满座公卿仰视间,但见那人身影在漫天红浪中,如一柄缓缓出鞘的古剑,锋芒暗藏。
待最后一道礼乐余韵散尽,礼官振袖高喝:“宗室献礼——青城侯顾清澄,登台贺婚!”
瞬息之间,满堂再寂,百道目光如箭,齐射向那方玄色身影。
她缓缓起身,那一袭深玄如墨的衣袍,将满殿的繁华都压出一分冷色。
奉春笑着过来,手捧一朵明色绢花:“咱家为青城侯献礼封红。”
说着,他将那绢花就着红绸,仔细系在那乌木匣上,丝缎工整,于日照之下流光溢彩,让那肃穆的黑匣,清冷的眉宇间都添了几分虚妄的暖色。
仿佛一切都安稳、喜乐、合礼,她不是入局而来,却是受命而贺。
她低头看着那红缎,不语。
“起礼——”
在礼官的诵唱下,她稳步上前,目光平静,安详地捧着乌木匣,拾级如踏云。
而她身后,跟着两名近侍,一为太监奉春,一为近身侍卫,二人亦步亦趋,看似护卫,实则夹控,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都堵死在高台之上。
顾清澄的唇线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抿。
“礼书已备,贺词将陈——”
直到她站上朝仪台,与他相对而立。
红幔之后,便是他。
江步月静立于台心,负手而立,身着喜服,红衣如焰,剪影清峭。
高台之上,风自东而来,红衣恰被吹起,他微微转身,缓缓朝她望来,满目红尘里,那双向来疏离的眉眼,竟似有冰霜消融。
她是他穿着喜服真正要等的人。
四目相交,风声一滞。
而礼官浑厚的宣喝声穿透了这片凝滞:
“青城侯献贺,请近前递礼——”
顾清澄垂眸,声音温和:
“青城侯顾清澄,奉宗室之命,谨献贺礼,祝殿下良缘永缔,百福齐臻。”
语气平和,字句得体,仿佛真是前来朝贺的宗亲。
在奉春和近侍的注视下,他伸出手来,指腹落在丝缎边缘,未急着接,只道:
“步月……谢青城侯盛意。”
二人目光相对中,都知道那匣中是什么。
果然,奉春从侧畔探出身子来,恰到好处地托住了江步月手中将将要接过的黑匣。
顾清澄抬眸,掠过江步月的眼睛,手却未松。
“陛下的回礼在何处?”她不动声色问道,借着质问,将这僵持延长了一瞬。
奉春堆起满脸熟稔的笑褶,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奉上一卷泥金红笺:
“此乃回礼,请侯爷过目。”
就在顾清澄目光垂向红笺,指尖微松的一刹那,奉春立即顺势抽走木匣,躬身道:“老奴且替驸马爷保管!”
他转身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太监,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可捉摸的急切。
江步月微微颔首,眸中神色不明。
顾清澄站得极近,看向他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收。
她知他察觉,他也等她应变。
而高台之下,红鼓已缓缓擂响。
礼官唱道:
“新郎接贺——迎请芳驾——”
奉春将黑匣捧过头顶,于万众之下,躬身走下高台。
匣子外头缠着艳红绢缎,那朵“封红”的花,在阳光下摇曳得极艳,极亮。
顾清澄站在高台之上,目光落在那朵花上,忽然莫名地生出一丝寒意。
而就在这转身的一刹那!
奉春的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倾倒,直直向高台后方摔去!
那只乌木匣被甩出高高一道弧线,在阳光下翻转半圈,红缎扬起,绢花翻飞!
“啪!”
匣盖撞开!
在高台之下的角度,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从那红缎缠绕中,一柄未鞘的寒刃骤然滑出,尾端系着未解的飘带,几近张扬地坠落下来!
“铮——!”
利刃刺入高台!
满堂惊变!
惊呼声未起,奉春凄厉的喊声已经刺破了寂静:
“青城侯意图行刺!保护驸马!”
他身边那个侍卫的长剑“呛啷”出鞘,直指顾清澄,却只摆出困怼之势,不敢上前。
这出戏,电光石火,天衣无缝。
众人目光齐齐投来,而她站在台心,看着那柄剑,眼睫低垂,唇线缓缓收紧。
她甚至都没有皱眉,只是在那刹那,目光微敛,落向奉春跌落的方向。
那太监衣袖鼓起,长袍掩掩,有一角沉重之物,自袖中微微一晃,露出乌黑一线,又被他的右手疾速收紧——
那才是她真正交出的礼。
但现在,所有人都只看见了剑。
“青城侯意图行刺!”
“青城侯意图行刺驸马!扰乱大婚!”
红缎尚未落地,杀局已成围城,高台之下,哗然四起,拔刀声混作一片,夹道侍卫已悄然封死退路
顾清澄看了一眼江步月,江步月的目光落在那柄系着红绸的短剑之上,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若她此刻真的夺剑而起,那便坐实了这场谋杀。
顾清澄垂眸一瞬,复又抬眼望向台下众生相。
她若分辩,高台之上无人应声。
她若反抗,一人难敌千军万马。
而她若胁迫……顾清澄回眸,看着红衣如火的江步月,眼带笑意。
那便是称了顾明泽的心意。
这是一场算准了她所有反应的杀局。
而天子,终得师出有名。这众目睽睽之下的“谋刺”,已将她逼至悬崖边缘。
她一身玄衣立于绯红之上,宛若孤舟覆海,前后皆断。
而这时,琳琅心头突突乱跳,几欲跃出胸腔。
她莫名心慌,却被喜娘强按住双肩,低声急劝:“公主不得起身,失了仪态!”
她无法看清高台上的情形,只觉得那一瞬,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如风雨将临前的死寂。
“原来如此。”
顾清澄看着跌坐在地的奉春,又瞥了瞥执着剑,不敢近她身的侍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救你倒比弑君还难。”她望向江步月,语调轻扬似戏谑。
话音未落,一缕异香轻飘而来,不似檀香,也非花露,而是极浅极淡的硝味,藏在风里,几不可闻。
她眉心轻蹙,下意识偏头望去。
那朵“封红”正随风轻摇,缎面翻起一角,其下缠束处,竟有一道极细的引线被缓缓牵出,末端火星跳跃,若蛰伏蛇信。
这是连环计,真正的杀招!
红花在风中颤抖,恍若被赋予了生命。
伏跪在地的奉春眼中闪过一丝毒辣,陡然翻身,肥硕的身形顺势滚落玉阶,衣角看似无意,实则精准地将那朵燃烧的红花推至高台正心!
几乎同一刻,江步月无声捏碎玉哨。
——破空声起!
一支长箭携着毁天灭地的意志,直贯朝仪台赖以支撑的榫卯而来!
如坠星,如神罚,力透千钧,非人间气象!
台下有兵士骤然变色,失声低呼:“这是……是战神殿的‘破军’!”
“战神殿现世了!”
龙椅之上的顾明泽霍然抬眼。
然而,比箭更快,比引线更快的,是顾清澄那双清亮到极致的眼睛。
她抬眸,目光如穿透千军万马的刃光,直直刺入江步月眼底。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只觉天地慢了半拍,唯余她低低一句:
“……抱紧我。”
轻如耳语,像在战前交付最后的誓言。
他尚未反应,她已轻盈一跃,如蝶翅扑火,毫无预兆地扑向他怀中!
那一扑轻柔,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道,恍若两人命运的重心都落在她肩上。
怀中之人骨骼纤细,气息滚烫。那一瞬,江步月几乎恍惚。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住过命运的撞击。
同一刹那,他本能地,下意识反手将她死死抱紧。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她带着,一同失重般向后倾倒而去——
无声的合谋,刹那定局。
就在此刻——
箭镞没入!
榫卯哀鸣!
高台在万众瞩目中,轰然折腰!
红花盛放——以最惨烈的姿态!
“轰——!!!”
火光无声倾泻而出,焰芒如画,烈烈中竟透出一种惊人的凄美。
气流翻卷,两道身影被托出高台之外。
她的双眼紧闭,双臂环住他,如在末世中抓住唯一的锚。
而他,在那刹那之间,毫不迟疑地拧转过身,将她完全护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迎向崩塌的乱木与火海。
远望而去,只见那座曾供万人仰望的朝仪台,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崩折,正心之上,红花于崩塌间盛放,焰火乍起。
而焰火之中,一身喜服的江步月像初生的鸾鸟,浴火而生,与他颈项交缠、密不可分的,是一只羽翼尽墨的鹰。
一红,炽烈如焚天之火,一黑,沉郁如永夜之渊。如宿命的双星,在高台崩塌的最后一刻,彼此捕捉、缠绕、失控,继而一同坠入无声深渊。
半空之中,风声呼啸,焰火尚未熄尽。
她贴近他的耳畔,声音极轻,带着坠落中的一息温热:
“会水吗?”
江步月没说话,只将她揽得更紧。
下一刻,水光扑面,天旋地转间,两人直直坠入望春池底。
冰冷的池水瞬间浇灭了衣上的火星,也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死寂而安全。
顾清澄本能地反手挣开,转而抓住他的手腕,借力下潜,向着预定的方向游去。
发丝在幽暗的水中展开,于寂静中缠绕,如挣脱死局的命线。
……
水路。
这是她蛰伏多年,于皇城之下亲手为自己探出的生路。
这也是为何,那日与顾明泽对峙,她曾笑言:若那次不杀他,日后未必还有机会如此近身。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她将带他,走她熟悉的路,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三不更哈,周四恢复正常更新。[狗头叼玫瑰]
第108章 明月(一) 怜惜地、颤抖地,低头。……
除了当初修建皇城的水文匠人, 恐怕没人比顾清澄更熟悉这座皇城下的水路了。
这是她的路。从望春池底,经静湖暗流,穿浊水庭, 直通城外。
一条她曾往返过无数次的, 刺客的隐秘捷径。
水底幽深而安静, 如一座隔世之地, 将皇城喧嚣尽数隔绝。
在这片寂静里,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场爆炸之后, 大婚现场将会出现何等混乱,这场局中的所有人会遭受何等冲击。
但是, 无论如何……
在她带着江步月跳入望春池的那一刹那,和顾明泽的这场较量, 依旧是她赢。
只是,她的心神却不可抑制地回到了高台坍塌前, 那一支夺目无双的利箭之上。
那是破军,战神殿的破军之箭,非寻常人所能调用。
念及此, 她的心思一寸寸沉了下去。
江步月与战神殿有何渊源?
他敢在大典那日为她倾尽所有筹码……是否因为, 他手中从始至终,便握着一条不为人知的退路?
所以, 那日黄涛的哀求,夜宴上那句“没有退路”, 是不是……也不过又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救她的,是他,可将她推入局中的,也是他。
她已数不清, 这是第几次在这双手里体会救赎与利用的反复。
疑虑如水草般疯长,缠住了她的心脏。她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刺骨的凉意并非源自池水,而是来自掌心相触的那人。
她静默收敛心绪,引着江步月向静湖甬道游去。
然而,就在她思绪浮沉,犹疑未歇之际,身后的水流却骤然一变——
不是暗流,却是江步月!
他毫无征兆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向前猛力一推!巨力袭来,顾清澄身不由己地被推出了狭窄的甬道。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紧紧地拽住了他,两人一起在巨流中向前冲去!
“咣当——!”
身后,传来铁闸轰然落下的巨响,激起的水流疯狂地冲刷着她的后背。
她猛然回头,只见厚重的铁闸已死死封住了水道,切断了望春池的通路!
若非江步月在最后一刻将她推出,此刻他们早已被万斤铁闸生生截断退路,永困望春池底!
这一刻,顾清澄心中所有的疑虑、算计、犹疑被尽数冲散,警觉提至顶点。
必须,立刻离开水底。
她向江步月伸出手,却没有如预料般收到那只手的回握。
她蓦地回头,却看见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身子裹在红衣里,顺着水流慢慢委顿。
顾清澄心下一紧,锁定他下坠的方向游去。
在接住他的那一瞬间,她在他背后,摸到了温热的黏腻——
是血。
高台爆炸的那一刻,他拧身以后背护住他,为木刺、气浪所伤。
而他此刻,伤得比她想象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重。
顾清澄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所有心念,反手一捞,将他的身子揽住,贴身潜行而去。
水流无声,却暗藏杀机。
一缕至纯至寒的七杀剑意,顺着她的指尖,探入他的脊背,精准地护住他的心脉。
紧接着,更为温和的乾坤阵内力随之涌出,在他周身编织出一个小小的气团。
这是由她的内力构成的、脆弱的生命囚笼,足够为他换来片刻喘息。
而每一次内力的输出,都让她感到一阵细微的虚弱。
救他,正在消耗她。
“轰隆——”
身后传来第二声巨响,顾清澄在巨响落下之前,如游鱼般穿过了静湖。
很明显,顾明泽没有善罢甘休。
他虽然不知道她的确切路线,却在用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封死所有出口,将他们活活溺死在这皇城的水底!
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脑海中的水路图,随着水闸的落下,仿佛正被顾明泽用朱笔一道道抹去。
接下来,穿过浣衣局,向下游,便会路过浊水庭,浊水庭后,是出城的最后一道关卡。
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进行着精密的计算,一场隔着重重宫墙的无声博弈,正在无声加速。
顾明泽了解她多少?
她能否抢在他关闭最后一扇闸门前,带他逃出生天?
……
水闸在身后一道道关闭,那轰鸣声如倒数丧钟。她带着江步月,如一尾负伤的游鱼,在迷宫般的死路中闯过了重重关卡。
她脑中的水路图依旧在疯狂运转,重构,可她的身体,却开始逐渐跟不上思维的速度。
在即将路过浊水庭的刹那,她的身形猛地一滞,不得不停靠在一处凹陷的石壁后。
不是她想停,是身体发出的警告——
她快到极限了。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她清晰地察觉到,怀中江步月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沉,像一块正在沉入水中的顽石,要将她一同坠入深渊。
哪怕他因病瘦削,也终究是一个骨架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子。这副骨架此刻成了最致命的负担,压得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为他撑开的乾坤气罩,也随着她的呼吸,明灭不定,越来越小。
丹田处传来针刺般的虚空感,而江步月的脸色,则在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
远处,又一声沉闷的闸落声传来。
“咣……”
那声音是敲在她心头的重锤,提醒着她最后的期限。
在时间与生命的赛跑里,顾清澄垂眸,看着怀中江步月苍白的脸,眸光一寸寸变得幽深。
一个念头在水底悄然滋长:
放手。
若是此刻……抛下他,凭她自己,绝对能逃出生天。
她有路线、有智慧、有力气。
而他,才是那个将她一步步逼入此局的人。
他本可以不将她牵进来。
他明知自己病重,却仍要她以身涉险。他明知皇帝设局,却迟迟不动用战神殿的退路。
甚至……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第二条暗线,在水系之外接应他。
她不知他是否能全身而退。
可她清晰地知道的,是她自己,无路可退。
她能依靠的,一直以来,都只有她自己。
凭什么?
这一瞬间,无数关于江步月的冰冷画面随着深水倒灌而来:
他将她当做赵三娘时,那冷漠疏离的眼神。
他在舍弃孟沉璧时,对人命的无情算计。
在天令书院放榜时,对她毫不犹豫的牺牲。
以及他后来不可停止的,对她的身份的试探——
始终试探、始终试图剥开、始终对她退让一步,也始终随时准备放手。
最后……是那份因长久的试探而致的,如对待玩物般的、居高临下的怜爱与施舍!
这些回忆,如一条条冰冷的丝线,瞬间割裂了眼前这张脆弱的面孔,露出了其下那个永远晦暗、利益分明、野心勃勃的男人。
就连他们最初的相遇,也是顾明泽和他联手设下的骗局。
温柔是伪装,怜惜是操控。
当初她心动过,可如今她早该明白。
江步月,不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人。
她如何能信他?
如何能信他那所谓的“自断后路”,不是另一场更深的算计?
怀中的身体又向下滑了半分。
顾清澄收回目光,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褪去。
她的手,缓缓地、一寸寸地,开始从他的身下抽离。
她知道,只要再坚持片刻,上面就是浊水庭。有空地,有生机,有孟沉璧留在那里的药。
抱着他上去,在顾明泽的追兵到来之前,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
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好疲惫。
不是身体的疲惫,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被背叛和算计了千百次的倦怠。
她不是神佛,为什么要为一个曾经将她视为棋子、屡次试探、屡次算计的人,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生机?
水慢慢灌进江步月的喜服中,红色的衣袍缓缓张开,陷落,如一朵开在幽咽水底的曼珠沙华。
最后一个乾坤阵的气团衰败了。
顾清澄凝视着代表生机的气泡从他的鼻腔中一点点飘出,越来越小,逐渐趋于平静。
他确实生得好看。温润,清隽。
即便是在死亡的边缘,也美得惊心动魄。
她眼底最后一刹那的犹豫消失了。
她将是他死亡的唯一观众。如此,才不负他精心策演了这么动人的一场“双向奔赴”。
曼珠沙华缓缓绽放,下沉,气息,嫣红的血液飘零如花蕊,每一缕都是他流逝的生命。
然而,就在那万千飘零的花蕊中,有一缕深红,凝成了实质。
它挣脱了水流,不经意地、固执地,向她飘了过来。
然后,微弱地、异样地勾缠住她指尖。
这是什么?
顾清澄下意识垂眸看去——
一根红绳。
长约一尺,上面晕染着血与烟的痕迹。
即便是在水中,依旧能看到其上经年累月的折痕,就像是……
给小姑娘扎羊角辫的头绳。
红绳缠上指尖的刹那,那熟悉的触感霍然将她唤醒。
这是知知的头绳。
阳城沦陷前,她“死”前塞给秦酒的那一根……知知的头绳!
怎么会在他身上?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猛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她脑海中炸开无数道电光——
望川、周浩、秦酒、阳城……平阳军……
这些浮光掠影的背后,都坐着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先生。
“我家先生,是林氏的故交。”
“您是我家先生的朋友。”
“先生有令,若姑娘有难,秦酒及阳城十一人,皆听姑娘差遣……”
那个先生……
所有碎片、疑窦,在这一瞬间汇聚成型。
层层叠叠的幻影褪去,千万种可能都与眼前这张苍白的面孔,彻底重合。
锦瑟先生。
江步月……就是锦瑟。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些暗中传递的船票与情报、于望川之上伸出的援手、为涪州送去兵马的“陌生富商”……从来都是他。
这一瞬间,他所有的苦衷,所有的不可言说,所有看似矛盾的算计与保护,突然有了唯一的解释。
她最危难时唯一的同盟,是他。
她曾最不愿信的,却始终站在她背后的人,也是他。
一直都是他。
这个认知,让她所有自我构筑的心防轰然崩塌。
“咔。”
顾清澄听见心中最后一根冰冷紧绷的丝线骤然而裂。
她垂下眼睛,将那根红绳握紧。
下一息,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他沉没的方向!
江步月的眉眼在水中静谧无声,失了所有的锋芒与筹谋,只余少年般的温柔安宁。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顾清澄几乎是颤抖着接住他,所有悔意如潮水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是了。
如今想来,他从未背离那句承诺:“我会护你周全。”
哪怕方法偏执,哪怕身处对立,他……一直在尽力。
而她,方才竟然用最冰冷、最无情的念头,决定了他的死亡。
怀中男人的睫羽低垂,如冷玉般失去了温度。
于深水之中,顾清澄只觉得某种不受控的情绪瞬间涌上眼眶,灼热地翻滚着。
她接住他,将他的身体靠在凹陷的石壁处。
而后,怜惜地、颤抖地捧住他的后颈,毫不犹豫地低头——
吻住了他的唇。
所有的气息、所有生机,在这一刻被她不容置疑地,以最直白的方式渡入了他的唇齿之中。
顾清澄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这一刻,他还不能死。
他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水压裹挟四周,唇齿之间生机交替。
她的指尖轻轻地扣住了他的颈项,感受着那虚弱的脉搏在她的生命洪流下,微弱地、却又如苏醒般地重新开始跳动。
还不够。要让他喘过气,要去浊水庭。
还要给他更多。
她心中想着,无意识地吻得更深。
水流穿过红色的喜袍,把他们裹得更紧。他在昏迷中下意识靠近她,像是本能地寻求体温与气息。
他的唇冷得像玉,最初僵硬无知,渐渐在她的气息里变得柔软、依赖、甚至带出一点极浅的颤抖。
那是一种没有意识的求生。
他贴得她那样近,仿佛要从她的血脉里,找回一条生路来。
水流翻涌,石壁微震。
她甚至未察觉,自己已被那股极细微的暗流,一寸寸引入石缝深处。
凹陷之中,两人如同命运的逆旅者,愈陷愈深。
仿佛天地都失了声息,唯有心跳微颤。
不经意间,她攥着红绳的那只手,在用力按住他时,似乎死死抵住了石壁上的某一处。
“咔哒。”
身后的石壁忽然出现了一丝颤抖。
顾清澄心中一震,还未来得及回头,那片石壁竟忽然自中间裂开,水流携着气压猛然涌动,将他们卷入其中!
她下意识收紧手臂,将江步月牢牢护住。
水流裹挟着相拥的二人,坠入未知的黑暗。
临坠入未知前的最后一瞬,她唯一的意识是他逐渐复苏的脉搏,紧贴着她的掌心。
第109章 明月(二) “别逞强。”
“砰!”
二人的身体被重重甩入石门之后, 激起的水流尚未追及,石门已经轰然紧闭,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片黑暗。
顾清澄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喘息着, 耳边嗡鸣未散, 过了许久, 眩晕感才慢慢褪去。
她为了救江步月, 才下潜至此,无意间触发了机关, 被石门吞没于此间。
意识渐渐归拢,顾清澄可以确定一点, 此地她从未踏足,也未曾听人提起。
地形判断上, 这里……似乎正好在浊水庭之下?
她静下心来,听着门外水流一遍遍撞击的声音, 声线沉缓,说明入口极深,密闭良好。
这也同时意味着, 此地极可能无人知晓。
顾明泽, 断然不会找到此处。
如此,便有了喘息之机。
她动了动手指, 终于在心底腾出一丝冷静。
身侧的江步月依旧昏沉不醒,好在气息尚存, 但此间的血腥之气,昭示着他身上的伤势不容乐观。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将他拖离积水,靠着石壁安置妥当, 而后自己略作调息,循着甬道向前探去。
幽深的甬道延伸向前,她拔下发上的金钗权作防身,步履谨慎,提防着可能潜藏的机关。
不多时,一扇更为厚重的石门出现在眼前。
顾清澄抬眸,并未草率开门,手指划过油灯处的暗槽,竟摸到了一只久未用的火折。
火折仍能点燃。
她挑亮了灯芯,昏黄的光芒晕开,照亮了四周石壁,也照亮了她心中一个念头:
此地曾有人迹,但那人已离去许久。
她并未多想,折返回去,把江步月抱至灯火边干燥的地带——
门后的情况尚不可知,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贸然进入太过危险。而门外干燥、明亮,是绝佳的休整之地。
一番折腾之后,她也精疲力竭。望着依旧昏迷的江步月,她不得不认命地继续俯下身子,查看他的状况。
他仿佛沉入一片血色之中,睫羽低垂,毫无生气。
湿透的喜服紧贴着肌肤,衬得他面色极白,隐隐泛青,那是内伤深重的征兆。
而较之于溺水,更致命的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那股狂暴的气流必定震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若非是她先前强行用七杀剑意护住了他的心脉,此刻他或许已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顾清澄叹了口气,解开他胸前的衣裳,双手交叠,沉稳按压。
数次之后,他仍无反应,她想了想,只在指尖捏了个剑诀,双指轻点其檀中穴,温润的内力沿着心脉缓缓渡入。
片刻,江步月喉间轻动,呛咳出水,在她的注视下悠悠醒转。
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焦,但当看清她的脸时,那双眼中惯有的冰冷与疏离尽数褪去。
只剩下一种安静的、不加掩饰的专注。
而后,目光掠过她微红的唇,他睫毛轻颤,垂落视线,低哑开口:
“你……有没有受伤?”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
顾清澄没有回答,直到他神色渐稳,才收回指尖,松了口气。
她撑身欲起,却未再迎视那双眼睛,只道:“你先歇息,我去探那扇门。”
江步月静静垂眸,听着她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响。
她指尖在石门上流连摸索,一边同他道:“这是在浊水庭之下。”
“你伤得太重,我得想法子上去取药。”
江步月看着她,语气犹带迟疑:“方才分明是在水底,怎会突然到了此处?”
顾清澄语调极淡:“你昏迷了。我下潜寻你时,不慎触发了机关。”
短短几句,将所有细节尽数掩去。
江步月闻言,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的背影。
“你既初醒,便少些言语。”顾清澄俯下身子,借着油灯微光,缓缓以金钗探入门缝,将石门沿缝细细查过,感受着最细微的机关震颤与气息流动。
在确认石门内并未暗藏杀机后,她驱动乾坤阵护住江步月,单手发力,推开了沉重的石门。
“吱呀——”
沉重的机关转动声响起,石门缓缓向内开启,一股凝滞已久的、裹挟着陈旧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顾清澄眸光微敛,未贸然踏入,先举灯照去。
门后,竟是一条斜下而去的石阶通道,不见尽头,壁上零星的灯钩,残留着曾经点过火的痕迹。
“你在此处等我。”
顾清澄说着,举灯便要踏入。
“别一个人去。”
她回头,却见江步月撑着墙壁,艰难地起了身,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雪。
他抬眸望来,眼中病弱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的清明与沉着:“我尚能行走。此门既是暗道,便未必只通一处。你我分开,徒增落入陷阱之险。”
顾清澄看着他,终究是回头:“坐好。”
江步月有些诧然地回眸,却见她垂下眼睛,转到他身后,一手执灯,照亮了他身后的伤口。
她用金钗将喜服挑开,才看见他背后早已一片血肉模糊,分明是被木刺划伤之后,又为火气灼烧,故而创面狰狞,经水泡过后更是惨不忍睹。
这般伤势,连呼吸都会牵动伤处,也难怪他在水中奋力一推后,便再无声息。
她眉心微蹙,掌心贴上了他完好的脊背之处。
随着她的脸色逐渐泛白,江步月感觉到一股至纯的气息渐渐注入经脉,没消多久,四肢竟恢复了些许气力。
“你……”
“分你些力气罢了。”顾清澄淡声道,“勉强支撑行走。不过这伤,还是得早些处理。”
江步月望向她失去血色的面容:“你的内力……”
“我自有分寸。”
顾清澄执起灯,侧身留出一个并肩的位置,静候着他。
这一次,她没有先走。
渐渐地,双影并肩,踏入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
就着昏黄的灯光,顾清澄愈往下行,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便愈觉熟悉,一种隐约的猜测在她心头浮起,却无法一直言明。
没过多久,二人便在一片空间之前停下。
顾清澄挑亮灯火,欠身将空间照亮——
在这隐秘地道深处,却是一名女子的闺房。
四壁皆由细石砌成,陈设素净。一张雕花矮榻,一个妆台,一张桌案。桌案上的油灯早已凝结发黑,像是主人匆匆离去后,再未归来。
整个空间静得过分,仿佛时光也止步于此。
顾清澄与江步月交换了眼神,示意他在台阶处等待。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闺房底部的第一块石砖。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扩咬合的脆响传来。
她脚下的石砖,竟向下沉没了半寸。
然后,是绝对的死寂——
这比任何轰鸣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顾清澄心下凛然,正要抽身而退,耳中却听见远处传来极微弱的嗡鸣,似某种沉睡的机关正在缓缓苏醒,自他们来的方向远远传来,渐次蔓延。
下一瞬,江步月已经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未及给她反应的余地,他已毫不犹疑地将她按至身后石壁,以自己为屏障,牢牢挡在她身前。
他身形尚未立稳,整座地室便猛地一震!
整座空间都在微弱地颤抖,有尘土自石缝中簌簌落下。而石阶深处的嗡鸣,由近及远,如有巨兽自深处呼啸而去。
那是外部机关齿轮咬合转动的声响,层层叠叠,经久不息,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出令人心悸的余韵。
“咣……”
最后,极远处,似有沉重的铁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钝响。
下一瞬,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那种令人窒息的动荡,仿佛从未存在过。
四下寂静,只听得见落尘覆肩的细碎声响,和他极力压抑的喘息——
江步月仍将她牢牢护着,半边身子贴着她,将所有的飞尘与碎石隔绝在外。
他强撑着未动,直到确认危险彻底过去,才从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轻咳。
也就在那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护着的人……尚未抽身。
他微微垂首,她的前额几乎贴上他的下颌。
那么近。
他垂眸,撞进她亮得出奇的眼睛。
那清澈的眸底,清晰地映着他此刻苍白而专注的面容。
江步月本能地别过脸去,下意识地想要抽离。
可他本就是强弩之末,方才那一下已至极限。此刻心神稍松,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她倾靠过去。
“唔……”
顾清澄被他这一下压得闷哼出声,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避无可避。
“别逞强。”她虽被他倚靠着,却并未推拒,反而环住了他的腰,止住了他下坠的身形,给了他一个稳定的支撑。
江步月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沉默地接受了这份依靠,没有抗拒。
“你说得对,”顾清澄贴在他耳畔,吐息温软,语气却冷静异常,“若方才我们分开了,你此刻便已被隔阻在门外。”
“声响源自门外,”她继续分析,“看来,室内有人,入口便会自行闭合。”
“听那动静,甬道闭合之后,深处还潜藏着其他致命机关。”
她在他耳边低语,理智而镇静,仿佛全然未察觉两人此刻近得失了分寸。
“如此设计,方能确保室内安全无虞,不被外人闯入。”
但此时此刻,江步月的注意力早已不是机关,也不是门外之人,而是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还有她仍未放开的那双手。
这一切如困兽之笼,将他的心跳牢牢困于胸腔之内,细细啃噬。
“看来这里唯一的机关就是门锁,应无伤人之虞了……”顾清澄的目光掠过他肩头,环顾四周,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抵在石壁上的指节已用力到泛白。
“抱歉……”
他错开了她的目光,声音沙哑而低微,几乎淹没在吐息间。
“我知道。”她轻声道,“别动,先省些力气。”
那只扶着他腰际的手微微收紧,令他所有拉开距离的尝试,都显得矫情而多余。
江步月收回目光,低头望着她。
昏黄的灯光在她嫣红唇瓣上描摹出一抹明弧,如名瓷上流转的矜冷釉光。明明极尽克制,却令他难以自拔地沉沦。
“清澄……”
他伏在她发丝侧畔,低低喘息道。
她却已将目光落在了雕花小榻上,冷静地开口:“暂时安全了,我扶你过去休息。”
灯影微晃间,她心中盘算着眼前人的安置,却不知身前的男子,此刻正无声地垂下眼睫,将所有涌动的情绪,尽数压进沉沉的黑暗中,不敢再往深处探寻半分——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写真正意义上的感情戏,纯爱战士写得满脸通红(挠头)
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这种拉扯桥段,但就像文案里交代的,我的感情线始终为剧情服务。到了该推进的节点,它自然就会变得丰沛、长出血肉。
我不刻意为了甜去灌水,但……情感总归还是很必要的。[猫头][猫头]
嗯,还有就是,情随事迁,感情不会一蹴而就,大家也可以当剧情发展来看待。我这种执着于搞饺子醋的人,大概率会慢慢推演出一段纯粹而笃定的感情。
最后,我将尝试将每日更新固定在0:00 或者是12:00(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小丑])
第110章 明月(三) 天上明月,终入我怀。……
“滴答。”
沉沉灯光里, 顾清澄被江步月紧紧压着,背贴冰冷石壁之上,却听见石壁深处, 有滴水声落下。
“滴答。”
她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蹙起, 将所有感官凝到一处, 偏头细听。
不对劲。
皇城水道皆为人工所筑, 泾渭分明, 而此地已深入浊水庭之下,层层台阶之后, 怎会传来这不该存在的水声?
石壁背后……是空的?或者,是另一条未知的河?
顾清澄思绪瞬间变得锐利, 警觉尚未褪去,只觉身上的江步月愈发沉重。
在她加了三分力气, 要将他抽离之际,忽觉手心一热。
……是血。
他背后那道狰狞的伤口, 必然在方才的牵动中再次裂开。
她心头一紧。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可她还未出声,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压在她耳边,气息不稳地唤她:
“清澄……”
这一声, 比方才更加沙哑, 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祈求,将她刚刚抽离出去的所有理智, 又强行拽了回来。
顾清澄的思绪,终于凝滞了。
她回过头, 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却看见他缓缓地低头,贴着她的发丝,向她倾了过来。
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素来疏离的眼睛里, 此刻正含着浓郁的墨色,如溺水般将她牢牢笼住。
顾清澄的心尖如有电流划过,本能地别开眼,试图控制这份他意识清醒的逼近:
“江步月,别动。你听——”
而她的话,被一个轻柔的动作打断了。
他虚弱地抬起那只撑在石壁上的手,试探般触碰了一下她的鬓角。
顾清澄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却被他修长的手指顺势滑下,捧住了她的后颈。
然后,他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耳后。
将那扰人的滴水声,连同她所有的警觉,扣入了一片温热的静默中。
世界瞬间失声。
顾清澄抬眸,撞进他沉沉眼底,一寸寸,要将她吞没。
此刻她能听见的,只剩下自己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和他的呼吸。
“别去听了……”
他看着她,轻轻低下头。
冰凉的鼻息,蹭过着她的发际,尽数渡在她的肌肤之上。
“我什么都不想听。”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沦的清醒,温柔却固执地,将她陷于这方由他亲手编织的寂静里。
那一刻,她本能地后撤,却被他掌心稳稳禁锢。
她猛地眨了眨眼,想将注意力拉回正事,可所有防身的本能,在他的身躯前都化作了迟疑的不忍。
在这瞬息之间,他的唇犹豫着落下,对上她眼底的茫然与波澜,最终只是轻轻擦过她的眼睫。
而后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颈窝。
那触感温热中带着几分陌生的酥麻,让她无措地僵在原地。
那不是情动的炽热,却是病态的高烧,透过相贴的肌肤,无声诉说着他深藏的脆弱。
“我好累……清澄……”
他闭上眼,声音轻如叹息,“就让我这样待一会儿。”
“就一会儿……”
那声音里,已无刻意维持的体面与距离,只剩坦然的请求,和克制的索取。
他不住地,向她祈求着最原始的温暖。
“清澄,清澄……”
他唤着她。
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让顾清澄无所适从。她的手悬在他腰间,进退两难。
是该推开这过界的亲近,还是该纵容这片刻的软弱?
在彷徨的迟疑中,她终究选择了静默
只是任由他失去最后的力气,将头缓缓倚进她的颈侧,不再挣扎。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一点点落在她颈窝,细碎而温热,身体仍在微弱地颤抖,那是在强行压抑着伤口传来的剧痛。
可只有江步月才明白,那不是剧痛,却是后怕。
他艰难地收回撑在石壁上的手,落在她腰后,用尽全身力气,却又极尽轻柔地回拥住她。
天上明月,终入我怀。
这是她。鲜活,真实。
连发间清浅的气息都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收拢手臂,贪婪地汲取着她身躯带来的温度,一点一点,安抚着他那颗曾被绝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雪山的死讯、染血的信笺、阳城里那具冰冷的尸体……所有这些曾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记忆,在真正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终于呼啸而去。
良久。良久。
顾清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终究没有动,用一种无声的默许,回应了他这份近乎无赖的请求。
呼吸交叠。
她与他,过往种种,那些利用、牺牲、试探的画面,在此刻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清晰的,只剩下他滚烫体温,压抑喘息,和他毫无保留的依赖。
……
直到他沉沉睡去。
顾清澄将他在榻上安置好,抽身离去。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黑暗,听着那规律的滴水声,一滴,一滴。像是为这段偷来的的安宁,悄然计数。
顾清澄重新挑亮了桌上的油灯,环顾四周。
门外的机关已经锁死,经过她反复的检查,无法再度从内开启。
这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个密闭的空间,必定还藏着另一条隐秘的通道,供人安全离开。
只是,在哪?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步月,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大概正发着高热,意识也混沌不清。
发丝拂过颈侧……也罢,她不和一个病人计较。
这次,她终于能够重新贴上石壁,听那石壁后传来的滴水声。
这究竟是谁的空间?为何会在皇城脚下?又为何……有着如此谨慎的机关?
时间在密闭的空间中不知不觉地流淌着。
顾清澄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外界又是几时。
这让她不由得有些焦躁。
这个空间狭小,平常,墙壁纹理坚实,油灯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沉沉,如幽影窥视。
滴答——
水声仍在。
顾清澄深呼一口气,循着水声的方向,一点点摸索过去。
直到梳妆台前,水声停滞了。她侧耳倾听,只听到水声沿着其后的石壁越来越远,好似向远处在延伸。
在这一刻,她的认知清晰而又明确——皇宫底下,有一条她从不知道的地下河。
而这个暗室,处在地下河的包围之内,在浊水庭外的深水之下,与皇城内河相通。
她的心怦然一跳。
上次意识到地下河,还是在第一楼的地宫之处。
难道……
她回忆起那时谢问樵引她入殿,桌案之下便藏着入第一楼的机关。
若那处机关藏在书案之下,那么这梳妆台,会不会……也另藏玄机?
她心下想着,指尖在梳妆台上摸索着。
这梳妆台由沉香木制成,样式简单,却用料考究。台上陈设寥寥,一面铜镜,一把梳子,还有几只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早已干涸的胭脂水粉。
一切看上去,都再寻常不过。
顾清澄的指尖从冰冷的镜面,滑到温润的梳齿,再到那几只瓷瓶。她一寸寸地敲击,按压,试图找到任何一处活动的机扩。
然而,一无所获。
整个梳妆台,仿佛就是一块从地底长出来的、严丝合缝的整体。
难道是她猜错了?
顾清澄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丝焦躁再次浮上心头。
她收回手,强迫自己后退半步,重新审视眼前的布局。有时候,太过专注于细节,反而会忽略最明显的破绽。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了那面最寻常的铜镜之上。
镜面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映出她此刻略显疲惫的面容。
但顾清澄此刻无心关注自己。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铜镜底座那片繁复的缠枝莲雕刻上。
那雕工精湛,缠枝莲纹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她伸出指尖,顺着其中一道最流畅的纹路轨迹,缓缓划过。
就在纹路汇聚成一朵旋涡的中心,她的指尖,忽然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该存在的停顿。
那里,有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孔洞。
它被完美地隐藏在了繁复的雕花阴影之中,若非用手触摸,几乎无法察觉。
顾清澄的心怦然一跳。
她立刻将油灯凑近。昏黄的火光,在靠近那个孔洞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了进去,只在洞口留下一个摇曳的光点,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幽暗瞳孔。
她凝视着那个深不见底的小孔,恍然间明白了——
整个梳妆台是一把锁,而这个孔洞,便是钥匙孔。
她需要一把钥匙。
目光扫过四周,寻觅着能够查探的工具。
最后,她的思绪停住了。
梳妆台。对镜,梳妆。缠枝莲。
这里缺少的……应是一根簪子。
一支……
缠枝莲簪子!
这个念头,如涟漪般在她的识海里荡开。
孟沉璧就有一支缠枝莲簪子。而那支簪子,在她数日前回到浊水庭时,便已无故失踪!
这也意味着,这个梳妆台的钥匙,很有可能就是那支缠枝莲簪子——
那么……这个空间的主人,只可能是孟沉璧!
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触碰到了一个横跨数十年秘密的边缘。
孟沉璧。缠枝莲发簪。梅花露。第一楼。昊天……
她的思绪渐深时,床榻上传来江步月压抑的梦呓,将她拽回了眼前。
是了。她得先想办法离开这里,水、食物、药,一样不可或缺。
只是,没有钥匙,该怎么办呢。
记忆里那支缠枝莲簪子的样式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下意识地拔下自己发上的金钗,与记忆中的那支银簪对比——
尺寸粗了些。
顾清澄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墙角一块因潮湿而微微翘起的石砖上。
她将那石砖尽力撬下来,回到灯火之下,借着石砖粗糙而锋利的棱角,专注地打磨起钗尖。
在不断摩擦的“沙沙”声响中,江步月的呼吸因高热而变得急促,她抿了抿唇,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双曾握惯了天下最锋利兵器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已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丝。
而这根原本华美的金钗,也已面目全非。
前端被她硬生生磨去大半,变得纤细,但也布满了不规则的划痕,成为了一件在绝境中被暴力催生出的粗糙的凶器。
她吹去钗尖最后一缕金屑,将其举到灯火前。
那改造过的钗尖,闪着冰冷的的寒光,像一把初具雏形的钥匙。
或许……可以一试。
顾清澄握着这支承载她心血和希望的钥匙,再次走到了梳妆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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