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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夜明(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在她靠着城墙轻轻喘息的时候, 贺珩忽然叫住了她。


    “清澄。”


    他似乎并不很习惯这个名字,看向她时,眼里带着不明的晦涩。


    她面朝一片尸山, 眼神淡漠, 挑眉回望。


    “好长的夜啊。”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若无其事地说起无关紧要的话。


    “是啊。”


    顾清澄淡声回应。


    然后, 两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长夜难明, 在偏僻的小小阳城,高高的城楼之下, 两个人面对着一地的尸体,有着静默的平静, 身影被拉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在城楼下也不过一点黑影, 人又是如此伟大,伟大到一个念头就能改变一个城池的命运。


    ……


    很久之后, 他听见身畔传来了清浅的呼吸声。贺珩侧首,看见那个杀神般的少女靠着城墙,此时眼睛已经不自觉地闭上, 睫羽低垂, 似是睡着了。


    “你很累吧……”他轻声说。


    她没回应他。


    他犹豫片刻,悄悄朝她挪近了些。


    这是失而复得后, 他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地、仔细地,端详她那张真实的, 如画的脸。


    哪怕她此时满身血污,他仍从她清冷的轮廓里,窥见月光般的冷清、宁静。


    目光流连中,他忽然想起那件至今不敢说出口的事, 心头一黯,不由得别开了眼。


    她太聪明,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这确实是最完美的脱罪之策,但他亦非愚钝,她滞留阳城,同他说那些“人死位空,势自生变”的话,所求的绝非仅是让他轻罪返京这般简单。


    她有双重身份,武功高强,谋定而后动,甚至,她还姓顾……她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贺珩心如明镜,像她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注定要搅动风云。


    所以即便被她利用,他也甘之如饴。更何况,他欠她的本就太多,却连坦然面对的勇气都无。


    “清澄……”他于唇齿间无声研磨这个名字,忽然意识到,或许他是唯一知道她这一层身份的人。


    这个认知让心跳陡然加快,她敢把这一面给他看,是不是意味着……信任?


    贺珩想着,忽然鼓起了些许勇气。他望着她姣好的睡颜,迟疑着轻声道:“之前在京中,你求我的事……还作数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本想说给自己听,趁她睡着的时候。


    可她似乎听见了。睫羽轻轻颤了颤,颤得他心尖一紧。


    “什么作数……”她轻轻掀起眼帘,眼底一片清明。


    “就是……”


    他的话却哽在喉头,先前鼓足的勇气即将决堤的那一刹那,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顾清澄的眸子瞬间抬起,眼底寒芒乍现。


    贺珩心头那点刚起的涟漪也马上被冲散……这个时间点,这么偏远的城池,会有谁来?


    他扭过头,却看见她已经翻身到了城墙之上。


    “不止一人。”她淡声道,语气平静,目光投向远方。


    贺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挡在了她身前。


    顾清澄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罕见的困惑,马蹄声杂乱无章,来自不同方向,行进节奏毫无规律,她竟一时无法判断来者的规模和意图。


    “不会是涪州兵,传令没这么快。”贺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待会儿若有冲突,你退后,让我来。”


    蹄声如雷,越来越近。


    城楼之上,顾清澄借着微弱的火光,终于看清了为首者的面容。


    她几乎不敢认。


    来人竟是杜盼!


    她只带着几个少女,自官道骑马而来。顾清澄又偏过头,看见另一支队伍,从另一条道奔袭而来,那是姜苒,来自平阳女学的学员,竟也策马归阵,身后带着整整一队人。


    然后,是足足七个小队,她们自官道来,自山路来,自村野来……她们宛若流萤穿行,在黑夜中聚集,漫无章法,却又奔赴同一个目标——阳城。


    顾清澄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竟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轻轻退了一步。


    怎么会是她们?


    她们不是已经安全脱离了吗?


    谁集结了她们?哪来的马匹?哪来的……这股力量?


    她不是让她们走吗!


    “帮我看好她们。”


    顾清澄对上贺珩同样惊疑的眼神,下意识地侧身,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他投下的阴影里。


    不管是什么时间点,此时此刻,她不能与她们相认。


    她站在阴影里,死死盯着那些风尘仆仆归来的少女,只觉心跳如擂,一种陌生的、几乎失控的感觉冲散了她。


    她从未这样过。


    夜风呜咽,将城下杜盼清晰的声音送了上来,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却字字坚定:


    “舒先生,杜盼来迟了!”


    “您教我们如何如流萤般而求生,却不曾教我们如何聚拢星火,如何为了心中所系,逆着死路……回来战!”


    “舒先生不在了。”


    杜盼下马,脸上不见眼泪,“她若在,必在此处。”


    “我们以舒羽之名,护此城。”


    话音落,七十三人瞬间行动起来,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一组人迅速冲向堆积如山的油桶,两人一组,合力将沉重的桐油桶推远,另一组在贺珩的默许下进城,协助病患。其余的,将装满的药箱送入阳城客栈,卸入库房,一切进行得高效而沉默,哀思被转化为更强大的行动力……


    少女们挽起的衣袖下,隐约可见弯月般的印记——那是属于平阳女学的标记,此刻,也象征着某种传承。


    她们原是星火,为求生而散,如今却回到这被抛弃的城中,化作生根的火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你们也是平阳军?”翠翠看着月牙儿问。


    “是,我们是舒羽先生的平阳军。”


    阳城在残破中喘息,但最深的黑夜已被撕开一道口子。


    顾清澄站在远处,看见知知骑在马上,挥手点人布阵,那麻花辫仍是那日她亲手扎的。她忽然意识到,流萤阵的箴言“散是存身之法,聚乃生根之始”,她只完成了一半。


    散是存身之法。


    她原想,布下“流萤阵”,是为她们脱身求生。散如星火,好过一同陷落。


    聚乃生根之始。


    她没想过她们会回来。可她们真的回来了,顺着山道、村野、官道,分头集结,在这座城下重聚。没兵符、无号令,却各守其阵,护下了此城的秩序与边界。


    她垂眸,看见掌心未干的血迹,阳城官兵已亡,权力真空,而街市中混乱的街巷、哭嚎的病患与挣扎的百姓,也一一映入她眼。最终,定格在那些忙碌的少女身上。无论是阳城以铃铛为首的少女,还是从京城带来的七十三名学生,这一刻,一个休戚与共的整体已然形成。她们的存在本身,手臂上的月牙印记所代表的那股逆流而上的力量,成为了支撑阳城熬过漫漫长夜的无声支柱。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时,笼罩阳城的夜色终于开始褪去。


    城内,彻夜的哭嚎渐渐被断续的、疲惫的鼾声取代。服药的病人暂得安眠,角落里蜷缩的百姓,因着那些施粥的、仍在巡逻的少女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沉沉睡去。


    城外,推远的油桶沉默地矗立在空地,再无威胁。


    杜盼靠在墙根短暂闭目,姜苒和铃铛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药材,知知坐在客栈门口,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辫子有些松散。她们身上沾满尘土、疲惫不堪,却如同经历风雨后悄然扎下根系的幼苗。


    这一夜,阳城脱离了焚城的最大危机,在破晓的微光中,获得了喘息与重生的可能,而支撑这座城站起来的,竟是一群不曾留名的少女。


    晨风拂过,吹散了阴霾,也带来了万物苏醒时细微的声响。


    夜尽天明。


    后来人提起平阳军,皆说那年有一群少女,救过一座将焚的旧城。


    “听说她们就是平阳军?”


    “嗨!那时正巧人在城里,便搭了把手。”


    没人知道她们从哪来,也没人能说清她们的将领是谁,只记得她们小臂的月牙烙印,行动干脆,如流萤般从远方聚拢,在阳城落地生根。


    自那一夜起,她们不再是外人,而是与这座城同历生死、并助其熬过至暗时刻的自己人。


    平阳军,是阳城自己的女儿。


    ……


    黎明已至,第一缕光落在顾清澄疲惫的眼中。


    “阳城或许……暂时无事了。”贺珩看着在阴影里的顾清澄,语气带着一丝劝慰。


    顾清澄低头看着,语气淡淡的:“还不够。”


    “朝廷会派什么样的官,是否会再镇压阳城,尚未可知。”


    她抬起眼,望向皇城的方向:“真正的战场,在京城。”


    贺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们以为舒羽已死,你就不打算现身?”


    顾清澄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不急”


    那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他后背一凉。


    “阳城这场灾祸……”她顿了顿,“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呢。”


    贺珩在背后握了握了拳头,喉结滚动,终究没出声。


    “去歇息吧。”


    ……


    顾清澄蒙着面巾,行走在白日之下的阳城街头,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恍惚。


    这座城正在缓慢苏醒,百废待兴,却唯有阳城客栈门前,人潮如旧。秦酒静立人前,平阳军的女孩子们列队其后,依旧是施粥送药,但他们清一色地缟素。更有许多百姓,自发换下常服,穿上素衣。


    自此,众人皆知——舒羽不是人贩子。她护下了七十三名女子,是阳城的恩人。


    平阳军,舒羽,从此刻在了阳城的记忆之中。


    风乍起,白巾翻飞如旗,像一场未言明的告别仪式。


    但无人得知,真正的舒羽,就藏在离他们不过数丈的人群中。


    城中哀荣尽显,而顾清澄垂首,从人群中悄然穿行而过,仿佛这满城哀荣,与她无关。


    行至转角,顾清澄忽然驻足。


    女学学生带头吊唁尚在情理,可这客栈老板为何如此尽心?是谁传的信?又是谁调的兵?


    她回望阳光下秦酒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转身消失在巷弄深处……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顾清澄回到县衙,贺珩执意让她去廨舍好好安顿一晚,她却只是沐浴更衣之后,回到了正堂,只说在后厅歇息一会便好。


    县衙正堂后的穿堂间,贺珩独坐前厅。一扇透雕云纹的屏门虚掩着,将空间分隔成明暗两处。


    日光从廊下斜斜照入,屏风上映出她清隽的轮廓,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腊月初三。”


    贺珩端坐案前,执着笔写信,一封给皇城,一封给边境。给皇城的信,已依她所言流畅落成,而予边境的,却笔锋悬滞,墨汁凝于毫端,久久不能落笔。


    “那要早些回去了。”


    “腊月十五,便是及笄大典。”顾清澄清淡的声音自墙后传来,“世子可还记得,当初我求您应下的那个条件?”


    贺珩的手一顿,悬着的狼毫骤然停住。


    一滴浓墨挣脱笔尖,落于白宣纸之上,无声地晕开。


    他无数次欲言又止,未曾想竟是她先开口索要承诺。


    纵使他再愚钝,历经这许多,也早已明了,她绝非池中之物。她所求,不过是借他之力,踏上那及笄大典的玉阶。


    无关风月,无关情愫。却偏偏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她相连的线。


    “你就这么想见……那位公主?”他喉间干涩,声音喑哑。


    “是。”


    贺珩无声地吸了口气,目光凝在那团刺目的墨渍上:“能告诉我吗?你为何……姓顾?”


    “尚不能。”


    “好。”


    他低下头,也不多追问。宽厚的手掌覆在那张染了墨的白宣之上,看着白宣因受力泛起小小的褶皱。


    “那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敢应你?”


    “不知。”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动。


    片刻后,那张白宣在他掌下缓缓皱起,终于揉作一团:“若你执意随我入京,立于那大典之上……唯有一个身份可行。”


    “……做我的女伴。”


    那屏风之后仍无应声,他却像怕自己再退回去,终于一鼓作气道:


    “顾清澄。”


    “你如今无名无籍,我可以为你遮去一切风雨。若你愿意——”


    “嫁入镇北王府。”


    “我许你世子妃之尊,予你镇北王府女主之荣。”


    “自此,我贺珩所有之名位、府库之金银、王府之威势……”


    “皆为你之屏障,为你之阶梯。”


    “但问卿心,可愿?”——


    作者有话说:写了好久,这次是真正意义进入第二卷 尾声了


    第92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上) 心爱之人。……


    时间静止了一刹那。


    贺珩看着那团白宣, 在掌心皱得不成样子,如同他皱巴巴的心。


    “喂。”


    他又将那那团宣纸极其缓慢地展开,像在抚平自己失控的狼狈, “那个, 你不答应也无妨。”


    “我可以等……”


    “好啊。”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应允。


    贺珩的手指停住了。


    然而, 清冷的声音却继续传来, 像冰水兜头浇下:


    “如意公子不是为了填房夫人来的么?”


    “若归时仍是孤身, 也不好交差。”


    那颗刚刚飞升的心,无可挽回地坠了回去。


    “什么意思。”


    “来时, 是世子扮的“夫人”,归时, 便由我来扮,助世子复命。”


    贺珩愣住了:


    “可那是……妾啊。”


    屏风后传来一丝极淡的困惑:


    “既然是劳烦世子相助, 借个身份回京,又何必大张旗鼓呢。”


    那张被他揉皱又摊平的纸, 此刻在桌案上格外刺眼。


    他盯着它,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顾清澄……”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屏风后的少女声音却平和:


    “世子厚爱,清澄铭感于心。”


    “正因世子的心意珍重, 重若千钧, 故……不敢轻受。”


    “亦不敢挥霍。”


    “为何不敢挥霍?”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情绪都吸入肺腑。


    终究是骤然起身, 高大的身影几步便绕过那扇了屏风——


    屏风之后,少女裹着一件宽大的玄色外袍, 斜倚在竹榻之上。方才濯洗过的乌发半湿,如瀑般散落肩背,雪肌乌发,未加雕琢, 衬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星。


    这双如星的眼睛,因错愕而微睁,冰凉却灼目。


    他鼓足毕生勇气,迎上了这她冰凉的眼眸:


    “本世子不怕挥霍!”


    顾清澄看着他,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她终究是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声道:“清澄与世子,不是一路人。”


    “我知!”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挺拔的身躯却倏然折了下去。


    此时,他以一种接近臣服的姿态,委于她的裙角,仰望着她。


    “我知你非是凡鸟栖于蓬蒿。”


    “你要飞得很高、很远……我知。”


    他嗓音微颤,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可我舍不得……九万里大风扶摇,我怕,怕我连一程都护不得你周全。”


    “所以,若你执意向上,我就做你的登云梯。你若要搅风云,我便为你筑避风港。若有一日,你倦了,厌了,我便将你捧在手心,护在羽翼之下。”


    一字一句,像将心口剖开,只为递给她看。


    他那双桃花眼望着她,眼底已无少年意气,只有沉沉一片的,炽烈的执念。


    顾清澄沉默着。


    终于,他像耗尽力气般:


    “我只求你一事……顾清澄。”


    “你做那么危险的事。”


    “你,你别再死了。”


    “好不好。”


    她垂首看着他,眼底浮起了一丝暗光,又悄然掩下。


    “贺珩。”


    她轻唤他的名字。


    “你不该是这样的。”


    “你欠我什么吗?”她坐直了身子,轻轻地抚平裙角,“若不欠,何苦自轻至此?”


    她有些不解,眼前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以低至尘埃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珩心口如被细密银针扎透,痛楚尖锐,却避无可避。


    “……我不知道。”


    “可你若死了,我一生都不会好过。”


    他说得极轻,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却听她声音复归平静:“谢谢你忧心我。”


    “可道自我择,是我心甘,困厄自由我受。我心所执,又何苦劳他人共负?”


    她吐气如兰,语气轻缓:


    “你我之缘,是那日十万两约定,各取所需,分寸分明。”


    “想来,我也尽了当尽之事,无愧于你。”


    “既然两清,便该如清风朗月,了无挂碍。”


    “世子……又何必再平添无谓的亏欠与牵绊呢?”


    “况且。”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


    “情意发于本心,真挚无垢,而亏欠生于外物,终是负累。二者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她的眸子清冷如洗,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不安,要将他眼中最后一点炽念拂去:


    “所以,贺珩。”


    “告诉我,你究竟……欠我什么呢?”


    光斑随着日影悄然挪移,落在她的裙裾之上。


    他全然不顾她的目光,低下头,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抚过她裙角上的光斑。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裙角收回,却被他的指尖按住,轻而执拗。


    他抬眸,对上她寒潭般的眼睛。


    “那便,都依顾姑娘所言。”


    他的语气归于沉静,带着一份不愿言明的倔强。


    “这一路,容我再送你一程。”


    “待及笄大典之后……再论亏欠。”


    顾清澄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想要扶他。


    他却微微一颤,起身退了一步,避得干净。


    目光再未落在她身上,只低声留下一句:


    “明日我来接你。”


    ……


    于是太阳缓缓下沉,顾清澄倦极了,披着衣袍,沉沉睡去。


    贺珩再未来过。


    空寂的前厅里,唯余穿堂的晚风,温柔地将她湿润的发丝缓缓风干。


    青丝如瀑,在静谧中,随着时间无声摇曳。


    天色渐暗,所有纷扰都在门外,连光影也放慢了脚步,一切归于安静。


    她睡得极沉,却在某个不知名的时辰,仿佛听见了脚步声,自远而至,带着冰雪与寒意,一点点踏进梦里来。


    隐隐约约,有被风压住的低语,带着怒意,却克制得近乎冰冷。


    “她人呢?”


    “死了。”


    她没有醒,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有所感,在无边的昏沉中,轻轻侧转了身子。


    “老四不能进去。”


    “为何?”


    “这前厅里歇着的。”


    贺珩看着满身风雪的江步月,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无害的笑意:


    “是我的夫人……”。


    顾清澄再度睁眼时,天色已黑透。


    空气中微微泛冷,仿佛落了雪。她揉了揉眼,厚重的衣袍裹着沉沉的倦怠,她竟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见厅外传来低低的两句交谈,隔得很远,但她听得清晰。


    “既然舒羽的尸首你也看过了。”


    “本世子,便不留老四了。”


    紧接着,一个清浅的、带着雪夜凉意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切了进来:


    “阳城下雪了。”


    “世子当真不请我进去坐坐?”


    顾清澄的呼吸顿住。


    原来……方才梦中那模糊不清的低语,并非幻听。


    江步月。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为何会在此地?


    念头闪过的刹那,冰凉的利刃已无声翻入她指间。


    她本想待回京之后再取他性命,却不料……他自己送上门来。


    “江步月!”


    贺珩压抑着恼怒的低喝裹着风雪涌进前厅。


    与此同时,那道颀长的身影已敛袖踏入,他甫一现身,前厅内本就不多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雪夜的凛冽。


    “你不知廉耻!”


    “何故扰我夫人清梦!”


    江步月并未理会贺珩的怒意,只是微微侧首,姿态优雅得近乎慵懒,径自在厅中主位坐下。


    然后,那只白玉般、却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漫不经心地拂落大麾上的雪花。


    “世子应当学学王爷。”


    “在这雪天里,烧个炭盆,温上两壶江南春。”


    “……才是雅致。”


    他声音清越,在空旷的厅堂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贺珩走进前厅时,目光掠过江步月,死死地锁在屏风之后,竟是半点也不退让。


    “我也算是稀客。”


    “不如请尊夫人移步一见?”


    贺珩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阴沉得辨不出半分颜色:


    “不可。”


    “老四,休要胡闹。”


    江步月慢条斯理地将披风解下,似是听而不闻:“我没胡闹。”


    “不过是想见见世子的心爱之人。”


    他缓缓抬眸时,眼底寒光逼人:


    “再亲手——杀之。”


    “江步月!”


    贺珩猛然起身,不再压抑满身的锋芒,俯身逼向他:“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世子难道不明白吗?”


    他的眼底似有万千风雪汇成一线,落在贺珩身上:


    “若非是你,她为何会死。”


    “舒羽?”


    贺珩轻声重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弧度。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却浮起莫测的笑意:


    “老四的意思是——”


    “那舒羽,是你的心爱之人?”


    江步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半分避讳:


    “是。”


    那一字,如落雪压枝。


    贺珩眉眼间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暗芒涌动,他低声道:


    “死了就是死了。”


    “与我何干?”


    他语调未变,姿态仍贵气从容,然而那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指尖已悄然收紧。


    下一瞬,却听见江步月淡声开口:


    “既然尊夫人不肯露面——”


    他起身,话音多了一分不可违逆的缓缓冷意:


    “那便只能……由我亲自去请了。”


    “放肆!”


    贺珩话落之时,江步月已错身而过,不动声色地绕过几案,直向屏风之后。


    幽静后厅里,夜色安静。唯有竹塌一席,衾被半卷,残留着睡意的香气,似是有人刚刚离去。


    空无一人。


    他站在屏风前,眼底波澜淡得几乎察觉不到,转瞬即平。


    “江步月,你太逾矩了。”


    贺珩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伸手将那席衾被收拢入怀。


    清苦香气扑面而来,贺珩低垂的睫毛轻颤,她的余温薄如一线,却叫他心底的燥乱瞬间沉静。


    江步月的眸子暗了暗,没有看他:“她是怎么死的。”


    贺珩也不回头,语气带着倦意:“怎么死的?”


    “她为何来涪州,老四不比我清楚么?”


    “是么。”


    江步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从屏风后的阴影里走出:“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阳城吗?”


    贺珩姿态从容,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等待着下文。


    “边境,镇北王辖区。”


    他顿了顿,看着贺珩眼底一闪而过的凝滞,继续道:


    “你可知,那女学的学生……”


    “王爷与我说了些什么?”


    ……


    顾清澄此时正如猫儿般卧在房梁之上。


    听到江步月大言不惭地承认心爱之人时,手中的剑花顿了一霎。


    而在她听到女学与镇北王的关联之时。


    那剑便停在指尖,没再动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明天我会继续更,(上)(下)合为一卷。


    收尾阶段会比较难写,之后每章估计都在6k字左右。


    所以我应该是两天更一章,大家可以隔日来等。


    这首诗结束了,这卷也便结束了。


    第93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下) 他将她当女人。……


    “四殿下想说什么?”


    贺珩笑了, 将那声叫惯的“老四”收回唇边,反身坐下,“洗耳恭听。”


    江步月敛下眸子, 目光落在那席衾被上, 语气淡淡:“如意公子, 当真问心无愧吗?”


    “缘何有愧?”贺珩挑眉, 眼神坦荡得近乎挑衅, “我贺如意待她,发乎情, 止乎礼,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江步月重复着这四个字, 语声微凉,“如意公子的意思是……”


    “是。”贺珩毫不犹豫地接道, “我亦心悦舒羽。”


    “好。”江步月唇角勾起弧度,目光再次掠过那张空荡荡的竹榻, “好一个‘心悦’。


    他抬眸,眼底的墨色浓得化不开:“舒羽尸骨未寒,如意却已觅得了软玉温香。”


    “红颜枯骨, 英雄美人……如意倒真是, 随了王爷的风骨。”


    “你辱我夫人,又诬我镇北王府的门楣?”贺珩神色不变, 霍然起身,压迫着逼近他, “你说得对,我贺珩确实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你江步月,又何须在此装一往情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她离京?你为她谋划?你将一切藏得滴水不漏,却让她孤身涉险、魂断阳城!”


    “而最最可笑的是, 倾城公主的及笄之礼不过半月。而你,你这位未来的驸马爷,却在这里,口口声声声讨我,说这舒羽,是你心爱之人?”


    贺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


    “江步月,你——不羞愧吗?!”


    江步月静静承受着他逼人的气势,眼神如古井般无波。


    良久,他疲惫般地叹息:“吾不欲与如意相争。今日来,只为带她回京安葬。”


    “休想。”贺珩寸步不让,手臂横亘在两人之间,“她既已身死,为何偏要随你?凭什么?!”


    “凭什么?”江步月眉宇间终于掠过真切的厌倦,“她随你一路离京,从望川到阳城。不过几日,香消玉殒。”


    他抬眸,直视贺珩眼底翻涌的挑衅:“就凭你贺珩,不能护她周全。”


    贺珩却低头反问:“是么?我与她秘密离京,缘何四殿下知之甚详?”


    “莫非,这幕后之人,竟是你江步月?”


    江步月闻言,冰雪般的眸子里终浮起一丝笑意。


    “秘密?”他轻轻摇头,“小如意。可知吾平日里,从不唤她‘舒羽’。”


    “她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籍贯家世,我都了如指掌。”


    “她凭空多出了一个‘姐姐’……你以为,吾会不知?”


    这话刚落,房梁上的顾清澄呼吸顿住。


    是了。


    贺珩那日来得仓促,百密一疏,她竟忘了这一茬。


    她这一招能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江步月。


    她垂下眸子,死死地盯着那个白衣落寞的背影——若是眼前这人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的出京计划……


    那先前所有推论,怕是要全部推翻重来了。


    正思绪翻涌间,江步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至于那幕后之人……贺如意。”


    “我今日来,其一,带她回去。其二……”


    他微微倾身,“要你,为她偿命。”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握住了贺珩拦在他胸前的那只手腕,轻轻一推。


    贺珩纹丝未动,桃花眼中锋芒毕露,挑衅之色更浓:“江步月,你太狂妄了!”


    “我狂妄?”江步月凝视着他,“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贺珩阻拦的手微微一僵。


    “我去见过令尊了。”他的语气如风雪将至:“他承认了。你呢?你为何不敢承认?”


    贺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向那空寂的竹榻,喉结微动。


    “她那般信你……”江步月的声音第一次染上了几分沙哑,“信到连我都心生妒意。”


    “可结果呢?”他话锋一转,寒意陡升,“平阳女学那场焚天大火……你说,这京城之中,若纵火之人并非是我——”


    最后一句轻若耳语,却重似千钧。


    “那还能有谁?”


    一片死寂。


    前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房梁上的呼吸都彻底屏住。


    “四殿下的意思是……”贺珩咬着牙,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火,是本世子……授意?”


    江步月淡淡道:“何须授意?”


    “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我想,还轮不到你。”


    他不给贺珩喘息的机会,继续冰冷地剖析着:


    “那日我邀她过府夜谈。”言及此,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光,“她方归去,平阳女学便烈焰冲天。时辰、地点,分毫不差。”


    “更有趣的是,我的人尚未赶到,世子便已亲率人手,于火场奋力救人了。”


    “这般巧合,这般关切,远超于我,当时便令吾生疑。”


    他顿了顿:“后来忆起,秋山寺你我相约,约定其余女子,由你保全,由我善后。”


    “她找你借过那十万两白银,虽未明言,但你心知肚明,那些女子后来便匿身于她的女学之中。”


    他的结论冰冷而残酷:“所以,贺如意,你告诉我,在这京城,若我不出手,除却镇北王府,还有谁能动她?”


    “且能动得如此干净利落?!”


    “无稽之谈!”贺珩被这指控彻底点燃,“本世子若存此心,又何苦在望川之上,在这阳城之中,拼死护她,护那些女学学子?”


    “故此,”江步月眸光沉静如水,洞穿了他的怒意,“我才言明,你并非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


    “你此言何意?”


    “你且细想,这王府之内,知你心思的亲兵军士,尚有几人?”


    “那日纵火,他们……可在附近?”


    话毕,江步月便垂下眼睫,不去看他的反应,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贺珩唇线绷紧,久久不语。


    最终,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缓缓地地垂落下来。


    “她与我……本有旧怨。”江步月打破了沉默,恍若追忆,“我初见她,她求我保下养育她的嬷嬷。”


    他回过头看贺珩:“那时我与你初识,尚未交深,却也曾请你为她出手一次。”


    贺珩猛地抬头:“你是说……”


    “正是你当年替我救出的那个罪奴。”江步月点头,“那次失信于她,我始终记着。”


    他说着,修长手指的无意识地收拢:“我又如何会……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亲手去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呢?”


    一丝极淡、极倦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可笑她宁信你……也不肯信我半分。”


    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如今人死灯灭。我能为她做的,唯有血债血偿。”


    贺珩怔在原地。


    原来,在那遥远的一次擦肩中,她已出现——是狱中的罪奴,是舒羽,最终,才是……顾清澄。


    但他看着江步月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一丝侥幸无比清晰地浮现:她还活着,以顾清澄的身份。


    这个秘密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却也给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酷的优势……他绝不会告诉江步月。


    思绪流转间,贺珩打破了沉默。


    “你要如何偿?”他声音低哑,眼中桃花尽褪,藏住了几分探究。


    “不急。”江步月指尖在冰冷的桌案上轻叩,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声响,“阳城这笔血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清算干净。”


    他抬眸,视线如冰冷的丝线缠绕着贺珩:“望川截杀,阳城围困……”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划出一道线:“贺如意,你告诉我,哪一桩——”


    “背后没有你那位好父亲、镇北王的手笔?”


    贺珩抿着唇,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无数画面和疑点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紧。


    房梁之上,顾清澄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江步月的声音平静至极。


    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口无声滑落。


    一物,静静地躺在他苍白的手心。


    半块虎符!


    贺珩脸色骤变——镇北王兵权的半壁江山,如何会握在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质子手中!


    而房梁之上,顾清澄几乎停止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如何拿到手的?!


    “你是如何……”贺珩终于退了半步,震惊、愤怒、被至亲彻底背叛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如今虎符在手,我与令尊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


    “你我之间,也不再是盟友。江步月的声音平静无波,“所以此时,不论前因如何,后果怎样,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他缓缓抬眸,一字一顿:


    “不知情。”


    “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做个不知情的人。”


    贺珩抬起失焦的眸子,思绪却如闪电般被击穿:“赵副将曾言,让我不必忧心银钱,说一直有人在暗中给父亲输送巨资……”


    他死死盯着江步月平静无波的脸:“是你!”


    “对,是我。”江步月坦然承认,毫无波澜。


    “五十万两雪花银,”他指尖抚过虎符,语气冰冷,“换你父亲手中这半块虎符,一日之权。”


    他看着贺珩眼中翻涌的痛苦、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以及巨大的,茫然的,无措,声音平稳,字字诛心:


    “若你心中对她,尚存半分亏欠。”


    “那便闭上眼、捂住耳。”


    “继续做你的,糊涂世子。”


    贺珩喉间溢出低笑,笑里却带着一丝莫测的底气:“若我拒绝呢?”


    江步月淡淡:“我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清醒着装糊涂。”


    “我也知,你或许一片痴心,并无害人之意。”


    “我不玩父债子偿那套把戏。”


    “我信你无辜。所以给你公平。”


    他缓缓站起身,挺拔的身姿拉出长长的阴影,彻底笼罩住贺珩。


    而那眼神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温度:


    “若你非要插手……”


    “那么,你、还有你的父亲。”


    他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冻结了空气: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


    顾清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阳城。


    她只知道那一夜,阳城下起了雪。


    “女学大火”、“阳城”、“镇北王”、“姐姐”……


    千丝万缕地线索连起来,让她将这几日所有的思绪推翻、重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场女学之火,不是意外,是来自贺珩背后,那个她始终未曾提防的名字——镇北王。


    而风云镖局、林氏钱庄,那笔近五十万两的赔银,不过是江步月为取虎符,送给镇北王的“诚意”。


    这其中的关窍再清晰不过。


    交易不过是利益交换,而镇北王不信任江步月,江步月亦不信任镇北王。


    所以他们互相提防:贩卖人口的人证是镇北王的把柄,他要灭,江步月却要保。


    林氏钱庄则保留着所有给镇北王输送银钱的账目,也成了江步月眼中的必夺之物。


    这局,处处是算计。唯独她,是局外人,也是局中人。


    她以为,贺珩值得信任。


    正因这份信任,她才没有防备他身后的权力巨手——才会让女学毁于一炬,让王麟踏入阳城,


    所以呢?所以呢!


    她混混沌沌地来,又混混沌沌地走。


    比心意更直接的,是真相。


    她向来待人以诚——无论是贺珩,是女学,甚至是江步月。


    可他们拿她当什么?


    棋子?不,不是棋子,她是战利品,是私有物。


    她想起那日沉船,班勇说“藏好你姐姐”——那不是在护她,是在护贺珩的身份。


    他能从沉船里安然无恙地回来,从镇北王的杀手手中逃脱,就说明,从头到尾,没人会动他一根毫毛。


    他才在那日的河中,反复地低喃:


    “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不会杀我的……”


    竟是此意!


    他明明知情!他本可预警!但他选择了沉默!


    看着她为七十三名女子奔走,引王麟入阳城,终致覆灭。


    是,他或许心思单纯,他怕她失望。


    可他当她是什么?!


    竹榻上,她曾问他究竟亏欠什么。


    是了,若非心中亏欠,她顾清澄自诩不曾到处留情,如何回惹得贺珩如此卑微至极的情意!?


    她那日便看得分明,那分明不是发乎本心的情意。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是浓浓的亏欠。她才与他说,情与债,泾渭分明。


    若他尊重她,会在一切发生之前告知真相,而不是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后,以“镇北王世子”的情意来补偿她的人生。


    他没将她当朋友——他将她当女人。


    一个可以用“喜欢”来弥补、一切都该体谅理解的女人。


    可悲的女人!居然以为单凭情意,就能轻易弥补那些失去、错过的生命!


    江步月,江步月又何尝不是呢?


    他口口声声说“护她周全”,背后却以雷霆之势夺林氏,设局控制她的一切动向。


    哪怕他说:“我怎会毁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那又如何?


    他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所以要囚她、护她、为她复仇。


    可若非他翻云覆雨的谋划,对林氏的狠绝,她怎会被卷入从书院、秋山寺、女学、风云镖局直至阳城的滔天巨浪?


    他说不爱也罢。


    他说爱?何其可笑!


    他在他大开大合的棋局里,如此垂怜地,施舍她。


    他所谓的“护她周全”,只是施舍她一口喘息。


    他也只当她是“他的女人”!何曾在意她的事业、人格、一切?因她是“心爱之物”,他便在翻手为云间,漏出些许温存,允她“活着”。


    这便是他的“周全”!


    顾清澄骑着骏马,驰骋在浓墨般的黑夜里。


    夜风吹起她冰凉的发丝,而她的心,却被如此炽热的愤怒占据了。


    对,不是背叛后的痛苦,不是揭穿真相的明悟,更不是那两个男人为她针锋相对的快意。


    是愤怒!


    愤怒在于,他们把爱,当成为驱动,当成理由,当成借口,当成遮羞布!


    倾覆棋局,草菅人命,独独留下她成为活口,护她周全,这竟是爱。


    判断失误,延误时机,令她深陷死地,最终以情意、名誉为偿,这便是爱!


    这样的爱,甚至连她对知知,对赤练都不如!


    凭什么?


    他们竟然可以大言不惭地互相承认,她是他们的心爱之人?


    然后继续针锋相对,用爱作为下一次互相攻击的借口?


    拿她当什么?当人?还是玩物!


    她曾以为自己是同路人,是合谋者,是朋友。


    可他们给她的身份,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女人——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的最后剖白其实有些脱纲,但我觉得这才是最合理的反应。在设身处地替她想过,她在房梁之上听到的这些话之后,便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愤怒。她当然值得被更好地爱。


    第94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 五十弦断。


    阳城的雪下了一夜。


    顾清澄勒马回望时, 阳城已成了苍茫雪线中的一个小点。


    这座小城里,驻着她牵挂的所有:知知,女学的姑娘们, “平阳军”。


    她终将归来。而在那之前, 她必须守住这一切。


    她轻轻呼了口气, 目光掠过风雪中的阳城, 转向京城的方向, 策马扬鞭,再无迟疑。


    这一夜的对峙, 已足够。


    棋局的经纬在她眼前重新铺展,冰冷而清晰——镇北王的权势, 江步月的谋算,以及……贺珩那张写满亏欠的脸。


    命运将他们推上同一张棋盘, 却始终横亘着天堑。


    有人生来就是将相,在祖荫下执掌风云;有人惯作棋手, 在经年累月中从容落子。举手投足间,衡量的是利益得失,翻覆的是他人命运。


    而她除却这条命, 再无筹码可押。


    她押上所有, 搏一线生机,求一方天地。如今失而复得的一切——归附的人心, 手中的剑,甚至是“顾清澄”这个名字, 都是她用伤痛、生死,一点点挣来的,容不得半分轻贱。


    她还会争回更多。


    正因深谙这局中利益之甜美,昨夜那剖心的“情意”, 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江步月的“珍视”,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无关她所求,全系他一念喜恶。


    而贺珩……


    冷风扑在脸上。她想起沉船那夜,一声声“对不起”里藏着的,不过是他困在家族与私情夹缝中,徒劳的挣扎。


    他的愧疚是真的,可懦弱与欺骗也是真的,正是这藏在“情意”下的失察与不作为,将事态推向了无可转圜的深渊。他并非没有选择,只是将她错放在棋盘另一端,她不是他并肩破局的同行者,而是情感困局中害怕失去的“宝物”。


    而这些口口声声的爱意,掩盖的是她谋算的根基,是她作为落子之人的立场,将她推回了那层最原始的标签:“被争夺、需庇护”的“第二性”。


    清醒令她痛苦,痛苦催生愤怒。


    而所有的愤怒,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她要争。必须争得更多。


    骏马流星飒沓间,她的眼底燃烧着破晓前的星火。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火光映着女学灰飞烟灭。


    她记得林氏崩塌、林艳书倔强的身影,记得楚小小的承诺,记得江步月伸出的手——


    那是她步步为营的棋局。


    而她忍了太久,也布了太久。


    今日起,轮到她落子了。


    舒羽已死,无人再忌惮一个死人的身份。


    镇北王的仇要报。


    阳城她要,林氏她也要。


    财富、人心、权力……她都要争一争。


    此刻孤身前行,只为夺得先手,她要在这局死棋里,争出一条生路……


    她再次度过望川。


    深冬的江面寒意料峭。没有周浩的大船,她以丁九镖镖师的待遇,搭上一叶小舟。


    乘客只她一人,倒也清静。


    船夫是个健谈的老汉,划着桨,乐呵呵搭话:“瞧着姑娘面生,打哪儿来啊?”


    “涪州。”她想了想,随口答道。


    “涪州?”船夫眼睛一亮,胡子跟着抖了抖,“丫头打涪州来,可见着那富商的车队没?阵仗可大咧!”


    “富商车队?”她心念微动。


    “就这一两日的事!俺们船上的兄弟都沾了光,得了那富商的好处,往涪州送货去嘞!”船夫比划着,“听说啊……好几万两的银子呢!”


    “哪个富商?”


    他见顾清澄似有兴趣,谈兴更浓:“你知道那锦瑟先生不?他那商船,在咱望川上可是这个!”


    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锦瑟先生?”顾清澄抬眼,“京中倒未曾听闻此号人物。”


    “嗐!锦瑟先生是北霖有名的古董大商,低调得很嘞!只做南北水路、货运的大买卖。周老大的船,载的都是顶顶金贵的古董宝贝!船一靠岸,各家古董行的班头‘哗啦’一下就抢光啦!”


    古董货运……顾清澄心中对这模糊的“先生”形象又清晰了一分。


    她正待细问,船夫却话锋一转:“不过啊,前日里周老大加急水陆联运送的那批货,可不是古董!”


    “哦?那是什么?”


    “吃的、用的,家伙什儿齐全得很!最稀奇的是,”船夫压低声音,“船上还下来几十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呢!都往涪州送的!”


    “往涪州送的?”


    “是咧!周老大亲口讲的,干完这最后一票大的,就收船不干喽!”船夫感叹,“钱赚够啦!说是先生要在涪州置办大庄园安家,前几日大伙儿帮忙运的,可都是庄园里要用的家当呢!”


    涪州……古董……小马驹……


    顾清澄望向雾气迷蒙的江对岸,无意识问:“您见过锦瑟先生吗?”


    “怎么,丫头感兴趣?”


    船夫摆摆手:“这般人物,咱们可是见不着的。”


    “不过听周老大说,他家主人,最近会亲自渡过望川,去涪州看一眼呢。”


    顾清澄低头细想:“是么,那周老大的船几时回程?”


    “约莫就这几日吧,两三日。”


    顾清澄低声应下了,没再作声。


    船桨一圈圈荡开,搅碎一江烟水,也搅动了她深藏的思绪。


    一天一夜后,小舟靠岸,她踏上湿滑的码头,轻声向船家道谢。


    “谢谢船家。”


    “姑娘慢走!”


    顾清澄垂下眼,这船夫说过,这两日里,周浩的船便会回来。掐指一算,应是今夜。


    而她记得清楚,锦瑟先生在望川驿,有一间上房。


    若他真在周浩船上,今夜必会在此落脚。


    她要了一间房……


    夜色降临。


    顾清澄悄无声息覆上面巾,待船上人声散尽,身形轻掠,悄然飘向周浩的船舱。


    “南北水路”“古董”,再加上丁九镖在周浩船上丢的那五万两,她几乎就可以确定,周浩的商船,就是所有洗银链路里关键的一环。


    而她缺的最后一份证据,就在那里。


    夜风轻荡,望川驿前灯火点点,潮湿的船舱里空无一人。


    她将身影隐在黑暗处,顺着她熟悉的方向,摸向头舱。


    来时她便已经熟悉了这船上的构造。周浩的舱室在舵旁,而相邻的上层有一间雅室,门扉紧锁,想来是为最尊贵的客人预备的。


    “咔哒。”


    她先推开了周浩的房门。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卧房,本应潮湿,但奇异的是,卧房里反倒十分干燥,这异常的气息,昭示着她要找的东西,必然就藏在此处。


    账本。


    丁九镖虽然“丢”了,可五万两还在,这笔银子的真正流向必然会留痕。


    另外,既然锦瑟先生连接了南北两路的古董生意,那么这商船上,南靖下游的古董商,最后极有可能是将银子送与镇北王的最后一环。


    只要找到这些古董商的名目,整个洗银脉络的上下游将尽在她眼中。


    账本在哪里?


    她屏息翻找。桌案、床底、柜中……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却始终不见那册子的踪影。


    哒……哒……


    就在此时,船底木梯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呼吸一凛,暗影中,只见来人正是周浩


    对方正一步步走向这间舱房。


    在周浩就要拐弯的刹那,她的腰身发力,整个人如壁虎般悬贴在舱顶板壁之上,几乎同时,另一只手无声地向上推开那雅室虚掩的门扉。


    身形一闪,她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静静呼吸着,感觉到后背贴着的是一片绒毯,而非冷硬的船板。这层薄薄的船板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清澄翻过身,将绒毯掀开一角,屏息凝神,顺着船板的缝隙窥视。


    一片黝黑里,周浩却在整理床铺。他似乎在枕头上趴伏了片刻,动作寻常,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在顾清澄眼里,每一个动作都非同寻常。


    她趴着,一动不动,眼睛无意识地扫过雅室。昏暗中,桌案上摆着一颗夜明珠,照出一室温光,也照见桌上的几张纸条。


    心中微动,她极缓地挪近,借着珠光看去:


    “周浩:遵主人令,物资悉数送达涪州。”


    “周浩:收秦酒来信,令已至涪州。”


    “秦酒:主人未应,为保阳城,自作主张,请恕罪。”


    “张池:客房充足。”


    这些潦草纸条,在夜明珠下淡淡透亮,句句都在印证她白日听到的船夫闲话——那“涪州庄园”,并非虚言。


    顾清澄只扫过一眼,来不及多想,心神便被下方周浩离去的脚步声拉回。


    她如猫般翻身而下,重返舱室。


    像被无形线索牵引一般,她目光定在那尚未压实的枕头。指尖探入,果然触及硬壳账册的棱角。


    账本在手。


    她展开一页,借微光翻阅。五万两的银子,果然清清楚楚地流入了几家字号之中:“聚兴斋”“珍宝阁”“芙蓉轩”……每一笔来往、每一个古董商号,她都牢牢记下。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九月份,七万三千两的一笔账目。她自袖中滑出一片薄刃,那页关键的账目已被平平裁下,悄然没入她怀中。


    将一切恢复原位后,她如鬼魅般滑出舱门,融入沉沉的夜色与江雾之中。


    这关键的账目既已入怀,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即便周浩事后发现,想要追索到她这个毫无身份的人,也如大海捞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当顾清澄无声回到望川驿之时,夜色已深,先前的点点灯火已经熄灭,而唯有一处的明亮,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一眼认出——


    这是她第一日来到望川驿、驿馆的小二引她去的,锦瑟先生的房间。


    她停下,心中骤然浮现一个念头:


    若能揭开这位神秘商人的真容……


    念头尚未落定,驿卒提水迎面走来。她立刻垂首避开,身形一闪,退回房内。


    待屋外动静渐歇,她再度探出身时,那房间里的灯火,却已经灭了。


    睡了?还是察觉了什么?


    顾清澄凝望着那片突兀的黑暗,思绪翻涌,而身体已先于意识,悄然跃出窗外,掠入夜色深处。


    驿卒从另一侧巡视离开,顾清澄则从江边一侧的窗户悄然翻入锦瑟先生的房中。


    空气中还留有茶香,一盏半盏温水搁在桌边,显然主人方才离席未久。


    ……又来迟了。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角落。陈设疏朗,绒毯整洁,整间屋子透着一种收敛而极致的克制,和她上次见到的一样。


    那把对着江边的锦瑟,似乎也一样,黄檀瑟身、银丝弦、墨玉枘,唯一不同的是……


    她走近,眉心微蹙。


    五十弦的锦瑟,如今却只剩二十五。


    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①《史记·封禅书》


    她认得这典故:五十弦断,喻的是亡妻之痛。


    窗外江水呜咽,她望着月光在空弦上流淌,忽然觉得满室清冷。


    人生难料,悲欢无常,她看着如水的月光,不过是替这锦瑟先生怔忡了一刻,便决然转身,翻出窗外。


    夜风卷动窗边案几,一张墨迹半干的白宣被风带起,无声飘落在地。


    那是一张墨迹半干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迹清峻孤峭,力透纸背。最后一行落款,隐在灯影微颤处,无人察觉。


    墨字在月光下洇开,如同一声未及出口的叹息。


    若是她回头多看一眼,便能看得清,其上分明是她识得的字迹……


    又过一日,已是腊月初七,距离及笄大典还有最后七日。


    林艳书立在窗前,看着夜空的星子一点点亮起,指尖轻轻掩上窗扉。风透骨地冷了。


    一日未歇,她仍未梳洗。乌发高挽,鬓边插着一把小木梳,其下压着一支银钗,紫色缎袍收得妥帖,耳边垂着一颗满阳绿的翡翠珠,在灯下微微颤动。


    她低下头,纤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翻飞着,那双本就漂亮的眉眼,如今却添了几分静水流深。提笔落墨,狼毫之下,一行小字清秀如昔。


    “林姐姐。”


    留在京城的只只坐在她边上,小脸耷拉着,声音闷闷的:“酥羽姐姐……真的不会回来了?”


    林艳书停下手中的笔,扭头看她,温声道:“你可收过酥羽姐姐给你写的信?”


    只只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你记不记得她走的时候,说过什么?”


    小姑娘眼神忽地亮了亮:“她说……她说,及笄大典之前,会回来。”


    林艳书蹲下身子,捏捏她的脸蛋:“那现在,是不是还没到时候?”


    “是……”只只低下头,轻声应着。


    “可是。”随即,她又捂住眼睛,豆大的眼泪像小珍珠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委屈极了,“可是他们说她死了。”


    “呜哇哇哇哇哇……”


    林艳书拿帕子拭去她的泪,满眼温和。


    “你是不信酥羽姐姐,”她看着小丫头,声音一如既往清亮,“还是不信你爷爷教出来的知知军团呀?”


    “我信。”


    只只咬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小的:“我就是……害怕。”


    林艳书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揽进怀里。


    她没有再说话。眼底那一丝微光,却沉稳而明亮。


    屋内静了片刻。


    “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安静。


    林艳书抬起头。


    “小姐。”门外是阿李的声音。


    她略一侧头:“这么晚了,什么事?”


    “……有位客人。”阿李声音低了些,“说是专程来见您。”——


    作者有话说:①《史记·封禅书》


    这章字数稍微少些,梳理大纲ing,这几章还是隔日更哈。


    第95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当公主,好没意思啊。……


    斑驳光影里, 坐着一位身型纤瘦的少女,一身黑衣,带着帷帽, 看不清面容。


    林艳书一脚踏入门槛, 几乎是下意识地唤出声:


    “你回来了!”


    那声“舒羽”已涌至喉口——


    “舒……”


    然而话未落, 她却倏地顿住了。


    身形像, 衣饰也像, 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气息却全然不同。


    对方并未答话, 只抬起头,隔着帷帽望她一眼。


    然后, 在静默中,缓缓摘下帷帽。


    “对, 我回来了。”


    灯光下,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轮廓相近, 神态相仿,可眉眼更精致,眼神更沉敛——


    比从前的“舒羽”更矜贵, 也更锋利。


    林艳书定定地看着她, 指尖无意识地抓住了门框,眼中一丝迷茫如涟漪漾开, 然后这迷茫沉下去,变成狂喜、释怀。


    最终, 落成了一片化不开的心疼。


    顾清澄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烛火无声摇曳。无需解释,无需确认,仿佛万语千言已在无声的凝视中交换。


    “人都送到了。在阳城。”


    她拍拍身边的长椅, 示意林艳书坐下。


    林艳书抿着唇笑了,提起裙子,坐在她身边。


    “我就知道,你没骗我。”


    林艳书眼神微嗔,嘴角却轻扬,“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亲自去涪州抓你了。”


    顾清澄淡淡一笑,只简略说起这一路的事。林艳书的神色随着她的话语起伏,时而震惊,时而担忧,最终却落回她的眉眼,久久不语。


    片刻后,林艳书犹豫道: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竟有些怯,仿佛是二人初见。


    “顾清澄。”


    林艳书怔住了,身子不自觉地向后倾了半寸。


    “你姓……顾?”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姓氏,“你是……北霖皇室的人?”


    顾清澄看着她,眼帘微垂,轻轻摇了摇头,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我叫这个名字,只因这是我娘取的。”


    林艳书神情一动:“你娘……”


    她似是察觉到触及了隐秘,语气带着些试探。却又想到了什么,蓦然止住,不敢再深问。


    “你听过《赵氏孤儿》的故事吗?”


    顾清澄看着她,并未着恼,竟娓娓道来,“赵氏满门忠烈被屠,门客程婴以亲生子换下遗孤赵武。待赵武长成,终报血仇。”


    林艳书忍不住追问:“你就是那个被保下的皇室遗孤?”


    顾清澄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不。”


    在林艳书探究的眼光里,她平静道:


    “我是那个门客的孩子。”


    烛火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


    “——我是,所有替身故事里,注定要牺牲的那个替身。”


    ……


    “倾城公主!”


    林艳书像是压了很久,终于低声唤出这个名字背后的真相。


    她的手颤着,却牢牢攥住顾清澄的袖角。


    “你是……你是那个被换掉的……倾城公主的……”


    “你要去及笄大典,为的是……”林艳书的眼睫疯狂地抖动,“为的是倾城公主。”


    顾清澄点点头,又摇摇头。


    “想去看看。”


    烛光勾勒着她清冷的侧影,静默如未出鞘的古剑。那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却吐露着最惊心动魄的字眼


    林艳书望着她,一时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只是看看吗?”林艳书低下头,又忍不住抬眼看她,声音里混杂着心疼与不解,“你能活下来,一定很不容易吧。”


    “可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顾清澄想了想,语气平平:


    “我觉得,如今的我,没那么容易死了。”


    “我想拿回我真正的名字。”


    “也想拿回我的剑。”


    林艳书一时怔忡,失语地望着她:“只是如此吗?”


    她艰难地开口“她抢了你的人生啊!”


    “你难道……不想争回属于你的公主之位吗?”


    顾清澄看着她,拧了一下眉毛:


    “当公主?”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厌倦,“好没意思啊。”


    林艳书还没有意识到她背后说的是什么之时,顾清澄却已看向她,话锋一转。


    “艳书,我们做个交易。”


    “我这次回来,第一件事,是帮你夺回林氏。”


    夜色渐浓。


    顾清澄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流淌,灯芯跳动,照亮她眉眼间的锋芒。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


    林艳书久久无言。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抚了抚衣角,从容起身。


    然后,她退后一步,对着烛光下静坐的身影,脊背挺直如松,深深拜下。


    再抬首时,眼中再无半分迷惘,唯有磐石般的坚定:


    “那日艳书便已许诺——”


    “若您能扶林氏于将倾之时,“林氏上下,都将为您鞍前马后。”


    “您与我,谈何交易?”


    顾清澄看着她明媚面容上,那份远超豆蔻年华的静水流深,笑了。


    她并未端坐受礼,反而干脆利落地从椅子上起身,屈膝,也蹲了下来,恰好与拜起的林艳书处在同一片阴影里。


    两人就这样挨着,蹲在桌案投下的暗影中,像极了幼时玩闹,躲在同一个角落分享秘密的伙伴。


    烛光在她们身侧跳跃,只照亮半张脸庞。


    “不是你需要我,”顾清澄的言语间,满是交付秘密的坦诚,“是我也需要你。”


    林艳书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作声,只是更靠近了些。


    “原先,”顾清澄托着下巴,语气轻巧“我盘算着回到皇宫里,把那些欠债的,一股脑儿都杀了出气。”


    林艳书没有丝毫怀疑,认真地点点头:“你肯定做得到。”


    顾清澄被她逗得眉眼微弯:“你就这般信我?”


    “不然呢?”林艳书狡黠地挑眉,“老话说人死不能复生。算上舒羽这回,你可是‘死’过两遭的人了。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顾清澄的笑意更深了些,随即收敛,目光沉静地望进林艳书眼底:


    “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我想过了,”顾清澄的声音一分分冷静下来,“若我拉着他们同归于尽,痛快是痛快了。可之后呢?谁来护着阳城?谁来看着涪州?谁来……顾看你们?”


    林艳书早已习惯她言语间的惊世骇俗,只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同归于尽?他们……就这般难杀?”


    “杀他们,不过泄一时之愤。若是皇帝死了,公主死了,镇北王势必会出手,而我们手中没有和镇北王抗衡的势力,届时北霖一乱,便不是一国之灾了。”


    林艳书下意识接道:“止戈崩坏,便是天下倾覆,烽烟四起,尸横遍野!”


    “所以,”顾清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暂且留他们一命。”


    林艳书心念电转:“你欲如何?”


    顾清澄伸出指尖,在灰尘未褪的地砖上缓缓一划,圈出阳城的位置,又向南一指:“这是我们眼下要守的。”


    再往北,她一寸寸往上描出一道虚线,停在一角,“这里,是镇北王的地盘。”


    “再往东,是涪州,地利咽喉,官道通衢,是必争之地。”


    她指下游走,那些原本抽象的地名忽然有了血肉骨骼,像一场战争的沙盘,在昏黄灯火中悄然摊开。


    林艳书蹲在她身侧,望着那一道道看不见的分界线,忽觉天地悄然缩小,命运也一寸寸清晰。


    “你是想……”她低声开口,“借皇帝的手,钳住镇北王?”


    顾清澄微点头,眼中沉静如水:“若这一步成了,他们动不得,我们才有喘息之机。”


    “若他们彼此忌惮、互为掣肘,朝局便会空出一隅。”


    她低低一笑,手指回转阳城:“这空出来的,便是我们的。”


    “若我们借隙起势,阳城便也不止是阳城。”


    林艳书心头微震,终于明白了什么:“这天下……咱们也要分一杯羹?”


    顾清澄偏头看她,轻挑一眉:“你不信我?”


    “信。”


    “那你想不想?”


    “……想。”


    顾清澄唇角缓缓扬起几分笑意,似有似无,半真半假:“那你——敢不敢?”


    林艳书眸光一亮,直视着她的眼:“敢!”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话音未落,已伸手将那一片尘上的“阳城”重重一点:


    “你在何处,林氏便在何处。”。


    风吹入室,灯火微颤。


    天机未动,却已杀意沉沉。


    皇城宫灯未灭,镇北王精兵已动,而江步月正于廊下披衣听雪。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黄涛自屋内捧了一碗温热的汤药,迟疑地靠近廊下那个几乎融入雪色的单薄剪影。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殿下这次回来,形貌看似未改,黄涛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已然不同。往昔的疏离锋芒悄然敛去,眉宇间似乎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连背影都透着一股萧索。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憔悴、单薄的年轻人,只身奔赴那虎狼环伺的边境,悄无声息间,已将关乎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最后一步险棋,稳稳落下。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黄涛喉头动了动,终是将关切咽下,不敢多问。


    他的目光落在江步月接过药碗的手上——那本该是执棋抚琴、温润如玉的手,此刻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您把药喝了,驱驱寒吧。”黄涛的声音放得更轻。


    “咳咳……好。”江步月垂眸,低声道谢,温顺地接过药碗。


    药气氤氲,短暂地温暖了冰冷的指尖。


    “外头寒气重,您且回屋歇息。”黄涛小心地劝道。


    江步月没答话,雪正下大。廊下一盏灯晃了晃,像是随时要熄灭。


    黄涛犹豫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有一事……得请您移步,进去细禀。”


    江步月放下碗,轻轻点头:“好。”


    房门甫一打开,冷风灌进来,将桌上的灯火吹灭了。


    黄涛顿了一瞬,正要去点灯,却听黑暗里江步月淡淡道:“不用了,说完便退下吧。”


    “有些乏了。”


    “是。”


    黄涛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却依旧犹豫不决。


    “什么事?”


    风被门扉隔绝,屋中黑得深沉。黄涛终于开口:“原是一件小事,但……属下以为,您该知道。”


    “说吧。”


    黄涛的声音低低在黑暗中回响:“您还记得当初‘齐光玉袖扣’一案吗。”


    “查明了?”


    “是,且……很可能与三殿下的死因有关。”


    “为何这么说?”


    “当年三殿下借探望您的名义私入北霖,您知道的,咱们当初也在鸿胪寺备下了暗杀他的人手——但被七杀捷足先登了。”


    “对。”


    “但我们后来查明,七杀出手,皆因三殿下与北霖陛下的一场密谈。”


    “他说了什么?”


    “他拿一个秘密做筹码,要北霖陛下将倾城公主下嫁于他。”


    江步月目光动了动,声音却仍平稳:“什么秘密?”


    “我们最后查到了那个求避子汤药的小意,确实和三殿下有关——


    是端静太妃在中间牵线搭桥,让三殿下接触到了倾城公主至真苑的下人。”


    “而小意……对他动了情。”


    “三殿下向来来者不拒,小意却深陷其中,最终珠胎暗结。两人亲热时,她偷偷取下了那枚袖扣作念想。”


    “可三哥为何要找至真苑的下人?”


    “他有求于小意——


    “我们的人查到,小意交给三殿下一本记录。”


    “什么记录?”


    “她偷偷记录下了公主卧病不见人的所有日子,交给了三殿下。”


    “而那记录上布满了三殿下勾画整理的笔迹,他发现——”


    黄涛吸了口气,缓缓说出那句关键:“发现公主卧床,与‘七杀’每一次现身杀人之时,分毫不差。”


    屋内瞬间死寂,连风也似凝滞。


    黄涛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听见黑暗中的江步月道:“声音大些。”


    “也就是说,三殿下与北霖陛下的那场密谈。”


    “很有可能是……”


    “是什么?”


    “是三殿下猜到了‘倾城公主即是七杀’,并以此为要挟,逼迫北霖陛下。”


    “为了掩盖这层身份,北霖陛下……下令让七杀提前一步,刺杀了三殿下。”


    江步月神色未动,只是缓缓重复了一句:


    “倾城公主……是七杀。”


    黄涛点头:“是。”


    这一刻,黑夜沉如深渊。


    江步月的声音冰冷得如那日边境的大雪:“那她人呢?”


    “您知道的,”黄涛低声道,“死于那一夜,胭脂铺的大火。”


    江步月呼吸微滞。


    黄涛轻声:“那日,您深夜出宫,我驾着马车,带您从胭脂铺前经过。”


    黄涛再没说话。


    江步月也没有应答。


    雪声像被瞬间放大了,扑扑坠落在屋檐之外,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直到黑暗里响起了,连贯的、被努力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


    “殿下!”


    黄涛骤然变色,跪地磕首,“属下多嘴了,是属下该死,我这就去请孙神医——”


    “……不用。”


    黑暗中,那道声音几不可闻,却平静至极。


    江步月将手背掩在唇前,强行将那股翻涌压了下去,半晌,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我累了。”


    “你退下吧。”


    黄涛抬头,隐约望见那人的身影已经隐入了床榻,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叩首应是,缓步退下。


    门缓缓阖上,黑暗重新落回室内。


    等到黄涛走远,床榻内终于传来了剧烈的咳声——


    “咳咳!咳咳……”


    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撕出的,一声接一声,嘶哑如砂砾刮过喉管。


    可即便如此,在身体强烈不适,胸腔巨震的间隙里,他的思绪却冷得像刀锋。


    “那日,您深夜出宫,我驾着马车,带您从胭脂铺前经过。”


    那一夜对弈,陛下定下了他与倾城公主的婚事,他拥有了倾城公主。


    原来也是那一夜开始,他便已永远地经失去了倾城,认识了“赵三娘”。


    倾城。七杀。赵三娘。小七。舒羽。


    原来都是她。


    他垂下头,肩膀因咳嗽微颤,像是终于抵不过的败将之姿,往昔画面如幻影,在浓稠的黑暗中倒流、铺展——


    初见倾城,是在少年帝王引他踏入至真苑时。


    一树雪白梨花下,她正静静地看书。月白衣衫,发间明珠流彩生辉。


    她自书页间抬首,望见他时,那张英气的、眉目如画的脸上,竟绽开两个可爱的梨涡:


    “幸会,我是倾城。”


    “你便是江步月?”她眸光清亮,“你穿白色,甚是好看。”


    那是初逢。


    后来,他察觉帝王有意无意地令他与她接近。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交易:他为帝王效命,帝王在北霖予他安身立命之所——尚主入赘。


    他只当她如寻常女子,待她疏离有礼,可为了生计,却又不得不曲意承欢。


    她说他穿白好看,自此他便只着素衣。她喜温柔体贴,他便予她三分疏离的温存。


    她待他不薄,但他厌恶北霖的所有人——他们看他,如看丧家之犬。


    直到那场暴雨倾盆。


    他被北霖权贵子弟们围堵着谩骂“没爹没娘”“寄人篱下”,终是失了控与他们厮打,最终他被死死按在泥泞雨地里。拳脚如雨点落下,他蜷缩护着头颅,遍体鳞伤。


    一辆马车驶近。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穿透雨幕,稳稳一拽,将他拉上了车辇。


    她俯身,用丝帕轻柔拭去他脸上污泥,矜贵而温柔地低语:


    “别怕。”


    “你是我的人。”


    而胭脂铺烈焰冲天那夜,他在火光中伸出手,同样稳稳一拽,将她拉上了马车。


    他亦俯身,试图抹去她颊边灰烬,声音却带着刻意的疏离与试探:


    “你是谁的人?”


    得而复失。


    失而复得,复又永失。


    原来,他只会反复爱上同一个人。


    ……


    当一股温热的液体落入他的指间时,他闻到了铁锈的气息。


    剧烈的咳喘终于平息,他只是漠然用丝帕拭去血迹,任那帕子无力飘落于黑暗之中。


    直到此刻,他才读懂她转身离去时,那决绝又失望的眼神。


    他感到愤怒。


    他恨她,她明明站在他身前那么近,却让他自以为相隔万重山海,任他步步靠近,又寸寸错过。


    可越想,越恨的,是自己。


    他恨她隐瞒,却更恨自己那点可怜的自负与傲慢——


    她明明,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她是他记忆中高悬枝头的明珠,光华万丈。却一朝滚入泥潭,被他亲手蒙上尘土。


    她经脉寸断,他斥她“废物”。她哀求他救孟嬷嬷,他却道“身不由己”。她想要出头,他视她为棋子。


    到最后,他明明……明明已快要认出她来!


    却那般愚蠢地、自以为是地,用那轻佻对待玩物的姿态,说出“囚她在侧”的混账话,被她拒绝后,又执拗地将她推得更远!


    可他放得了吗?他一次次去看她、查她、试她……一次次窥探,却从不敢真正面对自己的心。


    哪怕他主动一次,承认一次呢?


    咫尺不识心上月,山河为注两相煎。


    什么悔恨?什么报仇?


    他配吗?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那样屈辱地活着,那样惨烈地死去。


    一定……很痛苦吧……。


    腊月初八,晨,大雪。


    京城被一夜银白覆顶,万物寂然。


    顾清澄与林艳书、只只、楚小小等人皆打过照面后,戴上了帷帽,隐入了风雪之中。


    林艳书最后看了楚小小一眼,眼神复杂,终是低声道了一句:“去吧。”


    ……


    朱雀长街空寂无声,昔日平阳女学伫立之处已成一片焦黑残垣,风卷瓦砾,唯有灰雪迷离。


    偶有牙婆领着买家到废址前张望,终究低声叹息离去:


    “不吉利啊……”


    若他们此时回头,只会看到雪雾中,一个少女穿着单薄的白衣,赤足踏雪而行。


    楚小小低着头,一步步走过朱雀街,与平阳女学擦肩而过。


    大雪将她的皮肤冻得通红,睫毛染上冰晶,但她的脚步一步未退。


    宛如一场无声的赎罪。


    直到这日正午,她走到了县衙门前。


    在昏昏欲睡的衙役眼前,她瘦弱的双手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鼓槌,倾注全身气力——


    一锤!


    两锤!


    沉闷巨响震碎县衙死寂,震得梁木簌簌落灰!


    她仰首,声音颤而不弱:


    “我乃楚凡之女——楚小小!”


    “我有冤情!!”


    ……


    也就在此时,一顶小轿悄然自书院后门抬出。


    林艳书一袭紫绸缎袍,乌发高绾,耳畔一对满阳绿的沉坠轻晃不动。


    她端坐其间,双目静定如水,手中攥着一封文书。


    “阿李,”她低声道,


    “去质子府。”


    第96章 望帝春心托杜鹃 是她棋高一着。


    楚小小端坐在堂前, 白裙委地,一张小脸冻得几乎失了血色。


    “快看快看!这不是楚家那巨贪的千金吗?”


    “啧啧,她爹的尸首都凉透了吧?她倒还有脸活着!”


    “嘿, 听说攀上高枝儿, 给人做了小?这身细皮嫩肉, 倒是好本钱!”


    “又来这一套?又是给她那死鬼老子喊冤?”


    “就是, 贪了那么多民脂民膏, 死有余辜!她还有脸来?”


    府衙外乌压压地聚满了人,呼出的白气混着闲言碎语, 蒸腾出一片浑浊的白幕。


    这京城的府衙,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孤女伸冤, 贵女落魄,跌下云端任人踩踏, 这是市井小民最爱看的戏码,


    楚小小垂下眼睛, 听着身后人声鼎沸,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她自己是她此刻人生唯一的支点。


    很快, 堂鼓三声, 后厅大门轰然敞开。京城府尹披着一袭官服,缓步升堂, 面色倦怠,看上去像是刚醒。


    他慢吞吞坐定, 目光却分外清醒,冷冷扫了她一眼:


    “你是前户部侍郎楚凡之女?”


    楚小小微一躬身:“是。”


    “你说你有冤屈?”他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像是例行公事。


    楚小小定了定神,正欲开口, 却听他忽然提高嗓门:


    “什么冤屈!”


    楚小小咬了咬嘴唇:


    “回禀大人,民女今日击鼓鸣冤,为的是家父贪墨一事……”


    “啪!”惊堂木再度落下,声音震得人心口一颤。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贪污军粮之事,楚家案卷重启,卷宗未解,案情未明,虽已定案,但牵连者众。


    若任她开口,这案子怕是要搅得满城风雨。


    不过转念一想,左右是朝廷已经定下的案子,她一个孤女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想到此,县令的背脊不由松了松。


    可堂下那看似柔弱的身影却挺得笔直:


    “民女要状告……”


    “状告什么?”


    “家父楚凡,贪墨金额巨大,然其实际所涉数额,远超卷宗所载之七万三千两!其贪墨之网,横跨北霖、南靖!!”


    府尹冷笑一声:“你说你爹不曾贪……”


    “等等。”


    “你说什么?”


    府尹昏睡的眼睛突然睁大:“你说你爹贪墨,远超于此?”


    “是!”


    “远超于此!”


    “你不是伸冤吗?”


    “民女击鼓鸣冤,鸣的是这天下百姓的冤!”


    楚小小嗓音虽细,却掷地有声,竟震得满堂私语鸦雀无声。


    “你……”


    “你有何证据!”


    楚小小双手举过头顶:“民女愿当堂呈案。家父生前,曾一手设局,暗中操纵风云镖局,将‘押粮丢失’伪造成赔银之由。”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清明:


    “这批赔银,其后流入林氏钱庄——表面为例行兑付,手续完备、章印齐全,却实为洗银通道。”


    “林氏所见,乃是一纸合规的赔偿票据。然实际上,这批粮草价值,已手续齐全、合情合理地由北霖府库转入了私人囊中。”


    说着,她一一展开那七万三千两的兑付凭证,辅以顾清澄所抄录的镖局内账、林氏钱庄的赔银明细,铺陈于堂前,“所持票据齐全,手信、盖章为实。”


    府尹眉头微动,示意司吏呈上案前。看完纸页,他脸色微沉,抬眼道:


    “你可知,你所呈诸证,是将你父之罪坐实?”


    楚小小伏地叩首:


    “民女甘愿。正因如此,才要亲自击鼓,不累无辜。”


    府尹将那票据收回,然后抬眼道:“可这七万三千两,已是入罪之数。”


    “你方才说,楚凡贪墨,不止七万三千两。”


    “那剩余银两几何?又流于何处?”


    ……


    “那剩余银两几何,又流于何处……”林艳书端坐于江步月下首,沉静道,


    “四殿下或许,比小小、艳书都更加清楚。”


    江步月看着她,唇角微扬,消瘦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案上茶盏。


    “林小姐此言,是在要挟吾?”


    林艳书撩袍,在江步月面前跪下:“殿下明鉴,艳书只是如实禀报。”


    “艳书此次亲谒殿下,一则是以南靖子民之身,恳请殿下照拂艳书。”


    “二则,也是为殿下考量。”


    江步月倦怠抬眼:“为吾考量?”


    他目光掠过地上摊开的文书票据:“这般狂妄行事,你倒是……学了她三分。”


    “艳书不敢。”


    林艳书垂眸:“只是楚姑娘如今已在府尹堂上,殿下可差人一问便知。”


    “艳书可以不争林氏,却不忍见爹爹娘亲、阖府上下,因与贪官牵连而蒙冤受屈。”


    她的声音微哽,“所以小小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楚凡一人担下所有罪责,无关之人才能脱罪。如此,也恳请殿下在南靖为艳书周旋,呈清父母与贪官并无瓜葛,还我父母清白。”


    她重重叩首:“艳书不孝,只求双亲平安。”


    “不必拐弯抹角。”江步月淡漠道。


    “若只为此事,凭这些证据,吾现下便可应你。你且回吧。”


    他手指一抬,意欲送客。


    林艳书的额头贴在冰凉青砖之上,良久,她深深吸气,再抬头时,眼中水光已凝,脊背挺直如松。


    “殿下误会了。”她的声音褪去哽咽,“艳书此来,并非仅为了父母脱困,更是为殿下解一死局!”


    她迎着江步月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殿下谋夺林氏钱庄,所图非银,乃是为镇北王铺设一条隐秘的输银之脉!”


    “此亦殿下日后密谋之命门所在!”


    此言一出,空气骤然凝滞,窗外风雪皆止。


    “如今看来,林氏钱庄对艳书而言,已是负累,弃如敝履。然而于殿下而言——却是维系多日筹谋的枢纽。”


    江步月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是不喜她的揣测:“无稽之谈。”


    他起身欲离。


    “是不是殿下您的不重要!”


    “楚小小此时正在府尹堂上,殿下只要离开一步,您看到的所有票据文书,一刻钟后,将会呈于府尹案上!”


    “既然林氏对您来说也不重要,那艳书就亲手将它毁掉!”


    江步月的脚步顿住了,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她脸上。


    “艳书斗胆,愿与殿下做一场交易。”林艳书无视那迫人的视线,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


    “殿下若信我,肯将林氏基业完璧归赵——”


    “我林艳书以林氏百年信誉起誓,定为殿下守此机密!钱庄内外,一应票据流转、账目勾稽、银钱交割,皆由我亲手操持!”


    “必将做得更快、更好。”


    江步月敛袍,复又慵然落座:“你说的是谁的机密?”


    林艳书眼神微动,改口道:“定是有心人之机密。”


    江步月淡笑:“就凭这几封文书?”


    “是,就凭这几封文书。”林艳书指尖点向满地册页,再无迟疑:


    “这一份,是风云镖局五十万两镖银丢失的铁证!每一次意外,每一次赔偿,时间、地点、经手人、虚假签押,记录在案。”


    “这一份,是林氏钱庄内部,这五十万两赔偿款入账的所有明细!与镖局记录严丝合缝,相互印证!”


    “而这里——”她的语气微喘,指甲划过字迹,“是丁字逢九镖后,所有经由古董商行‘聚兴斋’、‘珍宝阁’、‘芙蓉轩’洗白的银钱记录。”


    “这些银钱如何被拆分成小额古玩交易,如何被虚高估价,如何化整为零,伪装成北境皮货、药材的货款,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镇北王的私库!”


    她抬起头,迎上江步月的目光:“这条隐秘的输血管道,从镖局丢镖开始,到林氏洗成赔偿银,再到古董商拆分,最终注入镇北王囊中的每一步……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商号、时间、数额!”


    “此账册之上,桩桩件件,记录分明!”


    “只要小小将它呈于府尹案前——”


    “整个洗银链条,从源头到尽头,银钱来路去处,数额几何,关联何人,必将大白于天下!”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微喘,却目光灼灼地,直刺江步月。


    “这一场五十万两的勾连,足够震动朝野。”


    “林氏既毁于我手,那便让它毁得……惊天动地!”


    她咬了咬牙,朗声道:


    “四殿下您不在乎林氏,那便更好。”


    “艳书只怕您的心血,也一并,付诸东流。”


    一片死寂。


    唯余风雪呼啸拍打窗棂。


    林艳书挺直脊梁跪在那里,维持着最后的气力。


    那一地摊开的账册,亘在两人之间,宛如天堑。


    江步月依旧端坐着,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欣赏窗外肆虐的风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林艳书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垮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将视线重新投向她。


    他轻声开口,语调低哑:“她是什么时候教你将这些……算得如此清楚的?”


    林艳书一怔:“艳书不懂,请殿下明示。”


    “她教得很好。”江步月唇角扬起,笑意凉薄,


    “你方才说,只求双亲平安?”


    “可你可知,今时今日,你说出的这一席话,我不仅可以不应,还可以让你……”


    他顿了顿,语气淡如寒冰:


    “满门抄斩。”


    林艳书小脸一白,眼底怯意骤闪。可这怯意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她脑海中浮现出顾清澄叮嘱的每一个字。


    她咬紧牙关,不退反进:“若真如此……”


    “我想……爹爹、娘亲,也终会理解艳书所为。”


    说罢,她缓缓垂首,指尖微颤,却不敢再直视他寒凉的目光。


    江步月居高临下,将她每一处细微的紧绷都尽收眼底。


    那垂首的姿态,并非是全然认命,倒似在积蓄最后一搏的孤勇。


    他指节无声地敲了敲冰冷的案沿,淡淡道:“你还有别的要说吗?”


    “或者说,她还教了你什么?”


    林艳书抬眸,此时她心跳如擂,迎上他穿透一切的目光。


    饶是她再迟钝,她也明白了。


    于是,她低声补上一句,声音极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江步月心口:


    “她还说,锦瑟先生的所有秘密,她,已然一清二楚。”


    林艳书说完,指尖轻轻扣住了藏于袖中的账册——那是顾清澄亲手交予她的底牌,是自周浩船上所截的密账正本,字迹、流向都对得上。


    上首之人,却再无回应。


    许久之后,她终于听见直到一阵压抑至极的低咳:


    “她……咳……当真如此说?”


    林艳书不假思索:“一字不差。”


    江步月垂下睫毛,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她何时所言?”


    “阳城寄信之时。”林艳书答得笃定。


    确有此事,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江步月终未再言,只是低垂着头,长久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林艳书心口。


    门外风雪之声似乎更狂躁了,她的心也随着那呼啸一寸寸沉入冰渊——


    顾清澄的布局正缓缓收拢:以江步月与镇北王的隐秘输银链的曝光为筹码,步步紧逼。此事一旦挑明,皇帝必会有所忌惮,而江步月为保心血筹谋,也只能让步。


    而她悉数照做,步步为营,已至此处。


    可顾清澄从未与她提过,这“锦瑟”二字,于眼前的四殿下而言,竟有此等直戮心腑之力。


    不知煎熬了多久,她终于鼓足勇气抬眸。


    只见那萧瑟白衣的身影依旧坐着,神情静如止水,唯有嘴角牵起一抹似悲似嘲、又似宽慰的弧度。


    “她自女学奔赴风云镖局,亲赴涪州、阳城……查尽这重重隐秘,不惜殒命。”


    “……竟只是为了你。”


    这一句轻飘飘落下,不知是在对林艳书说,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言语里甚至有几分不可察觉的涩意。


    “罢了……”那一声叹息,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吾应你便是。”


    尘埃落定。


    ——这一瞬,他终于在她手中输了整场棋。


    林艳书心弦一松,深深敛衽施礼:


    “艳书,拜谢四殿下。”


    “艳书定不负四殿下所托,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镇北王之事,替您打点好一切。”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朗:“容艳书先行告退,接应楚姑娘。他日再行叩谢殿下恩典。”


    紫色袍子的少女沉静而来,去时却再难掩心头轻盈,提裙疾行,转身离去,身影迅疾没入府门外风雪之中。


    唯余江步月一人于廊下观雪。


    他坐着,一动未动。


    “若你只是图区区一个林氏……”


    “我不是早就应了你么?”


    “又何须……行此险棋,至斯境地……”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像在和她说,又像在和自己说。


    然后闭了闭眼,将心底某处软弱轻轻封存。


    ——若是她,那便不奇怪了。一个将权力意识刻入本能的人,纵使流露近似怜爱之情,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误认。


    他是如此,而她亦如此。


    她那等孤高心性,所求的,从来便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弈。


    何曾稀罕他半分施舍?


    纵使她深陷泥沼、根基尽毁,却依旧能千般隐忍,长久蛰伏,甚至以身为注,终将他苦心孤诣的谋算,步步拆解,洞悉无遗。


    他不得不认,此番对局,是她,棋高一着。


    但唯有一点,她定未算到,他也再难与她分说。


    也罢。那场大典之上,他自会证明,与她无关。


    败局已定,此刻唯一令他稍感宽慰的,便是她已知晓锦瑟先生所有秘密。


    她对他误解至深,他无从剖白。


    若她知他即锦瑟……想必亦能了然——


    那日女学的大火,并非出自他手。


    如此……


    也算,少了一份……她留在人间的误解了罢……


    这一日直到夜里,林艳书都没再等到顾清澄回来。


    她从府衙接回楚小小——因翻供于堂前,生生受了二十廷杖。少女咬牙忍痛,眼中却对换来的结果甘之如饴。


    只只小心地为楚小小敷药,林艳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明日我们便动身。”


    “先回南靖接应爹娘,重整家业。待她的消息一到,我们再赴阳城,与知知、杜盼会合。”


    “大家都去吗?”


    林艳书颔首:“都去。”


    她吸了口气,想起顾清澄与她说的种种,将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雪夜。


    “京城……要有大事发生了。”


    ……


    而与此同时,没有回来的顾清澄正戴着帷帽,站在镇北王府门前。


    “请问姑娘是?”


    顾清澄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份身份文牒:“劳烦交递世子。”


    这是他们出城时,贺珩为他自己伪造的“填房夫人”的身份文书。


    没过多久,府卫快步赶来:“世子请您过去。”


    顾清澄唇角微弯,垂眸踏入府门。


    曲径通幽,檐下浮光。她被引至一处起居室前,夜深人静,唯见窗棂透出一豆灯火。


    府卫退下。


    门推开时,倚案的红衣少年蓦地抬头,在灯光下,露出了一个带着虎牙的笑容。


    他起身,语声轻而急:“你……”


    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定定望着她。


    “这些日子,”他再度开口,嗓音有些哑,“你去哪儿了。”


    顾清澄静静看着眼前人。


    少年依旧神采飞扬,恍若初见,但她看得分明,那飞扬神采之下,已悄然浸染了不同的底色。


    顾清澄没说话,只将一物自怀中取出,置于掌心


    那是一枚金铃,细链已断,光泽犹在。


    “那日我睡醒之后,想起曾顺了你的金铃换银子。我便去寻了。”


    “没想到,这一寻,便错过了时间。”


    言语平静,眉目从容。


    言下之意是,她不曾知道江步月来过,更未曾听过二人之间的对话。


    甚至连那日他卑微至尘埃中的剖白,也尽数抛之脑后。


    二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


    贺珩凝视她良久。最终桃花眼中那抹熟悉的、带着玩味的笑意终于亮起。


    他极自然地接过金铃,纳入怀中。


    “那清澄此来,”他笑意盈盈,尾音微扬,“是来与本世子践约?”


    未等她答,他自顾说下去,语气微怨:“你这一走,可当真害苦了我。”


    “我孤身回京,陛下斥我胡言乱语,不仅褫夺了我都监之职,”


    “还把我禁足于此。”


    语毕,他像是卸了力般斜倚进圈椅:“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可他的目光终究不敢落回她身上。


    顾清澄轻声道:“是啊。”


    “我来赴约。”


    贺珩闻言,眼中郁色稍霁:“如此便好。待及笄大典上见了你,陛下总不会再疑我扯谎。”


    顾清澄神色淡然,只问:“世子这侍卫擢选之事,准备如何了?”


    听到顾清澄主动扯开了话题,贺珩便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她:


    “可别提了,”他语气微怨,“听赵副将说,近来京城里涌进不少人。”


    “其中不乏当世高手。”


    他抱臂而思:“本世子未必打得过他们。”


    顾清澄抬眸:“世子知道擢选规则了?”


    “那是自然!”贺珩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先是车轮战海选。”


    “不过嘛,本世子免试,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同我过招的。”


    “也不是谁都能见到公主尊容。”


    他瞥向她,桃花眼一挑:“你既随我同行,便占了这天大的便宜,咱们直通殿试。”


    “届时倾城公主会亲临观礼呢。”


    “那真是沾了世子的光。”顾清澄唇角微弯,指节却在袖中无声蜷起。


    “敢问殿试考校何项?”


    贺珩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无非是些车轮武试,再加个沙盘推演。”


    “世子熟读兵书,岂非志在必得?”


    “非也非也。”贺珩抬手挠了挠额角,“本世子是看过不少兵书,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忽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那日沉船遇袭,我烧得迷糊,后来听知知说,是你用了什么‘雁行阵’稳住大局?”


    话未说完,顾清澄已心领神会:“你想我教你?”


    “临时抱佛脚,只怕……”他兴致又低落下去,话中带着自嘲,“来不及了罢。”


    顾清澄眸光微动,似有思量:“无妨。”


    她声音平静却从容:“届时,我自有办法助世子过关。”


    贺珩看着她,忽而笑了。


    顾清澄也笑。


    这一笑,似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那些尚未揭底的真相,搁置一旁。


    及笄大典已近在眉睫。他求的是夺魁离京,她谋的是正当身份。此刻,二人所求皆系于此,无人愿掀开那层薄纱,去触碰其下深藏的暗涌。


    于是,两人心安理得地,就“作弊”一事达成了共识。


    顾清澄敢说,他贺珩便敢信……


    腊月初九。大雪。


    北霖京城中门户尽关,而入城却排起长龙。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万民观礼,就算是天令书院考录,老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腊月初十。大雪。


    “殿下,咱们安排的人已半数入城。”


    “那边境呢?”


    “五殿下仍在边境滋扰,依您令,京西军、荆湖军、川军五万,已驰援边境。”


    “今日开拔?”


    “昨日已动身。”


    “咳咳……甚好。”压抑的低咳在静室中响起。


    腊月十一。雪霁。


    “殿下,陛下有旨,请您入宫。”


    “为何?”


    “公主想见您。说是……要亲选大典之日与您相配的衣裳、钗裙。”


    “若吾抱病呢?”


    “陛下亦有要事,需面谕殿下。”


    江步月缓缓起身:“好。”


    黄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出:


    “……另有一事。如意公子新纳一妾,传是从阳城带回。”


    江步月的手指轻敲椅扶,咳声顿止。


    “何等样貌?”


    第97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像她,像她。”……


    是夜, 江步月未归。


    黄涛悄然送出一封密信。


    腊月十二,江步月未归。


    腊月十三,江步月亦未归。


    腊月十四, 质子府内, 黄涛再度送出密信。


    “殿下仍未归来?”


    一名暗卫出现在质子府内, 怀中抱着一副画卷。


    “这是?”黄涛低声问道。


    “属下为殿下寻得, 乃镇北王世子曾秘藏于书房的美人画像。”


    黄涛不敢多问, 只在暗卫离开之后,踌躇再三, 还是低头打开了那副画卷。


    画卷徐徐铺陈,黄涛的目光随之游移。及至绢帛尽展, 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画上的女子生得极美,眉目如画, 唇若点朱,那一双眼, 分明是……


    分明是!


    黄涛的手一抖,似被那画中容颜灼伤,画卷瞬间脱手坠地!


    而此时, 那画上的女子, 正安然端坐于镇北王府的暖阁深处,面戴轻纱,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折子戏。


    府中众人皆知,两日前, 世子纳了一房美妾。既无三书六礼,亦未告父母高堂。只道是阳城流离的孤女,于深夜叩响了镇北王府的门。


    这是那素来不羁的如意公子,十几年来第一次名正言顺“收下”的女子, 哪怕只是一房妾室,府中人等无不翘首,盼能一睹芳容,却不料世子极是珍重,金屋藏娇,连一面也不肯轻易示人。


    而更为下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妾室自入府以来从不踏出房门半步,却得世子允诺,在府中搭了一座戏台听戏。


    这戏听得却也古怪,不唱《西厢》,不演《贵妃》,夜夜咿呀回转的,偏偏是那出著名的悲剧——《赵氏孤儿大报仇》。


    “事势急了——我依旧将这孤儿抱的我家去,将我的孩儿送到太平庄上来!”


    台上悲音缭绕,鼓板声声敲碎夜色。顾清澄斜倚软榻,面色淡然,听不出喜怒。


    贺珩自夜色深处走来:“怎的还不歇息,偏在这里听这出戏?”


    顾清澄指尖虚点戏台:“不如坐下,一道听。”


    贺珩依言坐下,没多久便蹙起眉毛:“为何偏挑这些来听?”


    “本世子听不得,太苦了。”


    顾清澄抬眸,眼底映着台上灯火:“何处苦了?”


    “赵武忍辱负重十五年,才报得满门血仇,太苦。”


    “韩厥、公孙杵臼为遗孤而死,也苦。”


    “这程婴……”贺珩声音艰涩,“牺牲亲子,忍辱抚孤,更苦。”


    他眉峰紧锁:“忠孝节义,万古流芳。只是……听着终究有些剜心。”


    “清澄,你听这些,心里头当真不难受么?”


    顾清澄眼波微动:“忠孝节义,万古流芳。”


    “至少大仇得报,名姓得以传唱,未曾湮没。”她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讽意,


    “算不得极苦。”


    台上戏近尾声,灯火渐阑。贺珩望着戏台上将散未散的光影,没接话。


    “人终有一死,若是能名垂青史,倒也不算白活。”


    她自顾自道,台上的灯火映着戏子的脸,脸又映着她的目光。


    那戏子的唱段恰好落下最后一句:


    “甘将自己亲生子,偷换他家赵氏孤!”


    余音震颤时,烛火猛地一跳,在她眸底投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贺珩不知为何心中一悸,却听得身侧的顾清澄极轻地吁出一口气:


    “可惜了……倒不知程婴那牺牲的孩儿,唤作什么名字。”


    她原本靠着软榻,姿态懒散,话音落下后却缓缓起身,披衣离去。


    贺珩讶然:“你要去哪?”


    “戏唱完了。”


    ……


    金銮殿内,明明是深夜,却仍灯火通明。


    兽金炉里暖香袅袅,驱不散殿宇深处渗出的寒意。


    江步月跪在下首,素白的袍子如同宣纸般铺展在地上,低垂着头颅,看不清情绪。


    北霖的少年帝王微微前倾,支颐望着他。


    “倾城是朕的胞妹,爱护她也是应当。”


    “可你这般行事,置朕的脸面于何处?”


    江步月垂首,嗓音沙哑:“臣……已再三陈情。”


    “纵有婚约在身,于万民观礼之上为她扶簪。”


    “终是僭越了。”


    皇帝眉宇间浮起一丝倦怠:“如何僭越了?”


    “你与倾城也算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


    “怎么,不喜?”


    江步月喉间低咳两声:“如何不喜。”


    “然则陛下,指鹿为马之事——”


    “臣……万难从命。”


    话音落下,殿中霎时寂静,唯余夜风穿殿,呼啸而过。


    “是么?”


    皇帝笑了,缓缓摒退左右,独坐御座之上,俯身看着他,声音低沉:


    “你且说说,朕——如何指鹿为马了?”


    江步月神情不动,语气却忽然恭谨:“步月失言,罪该万死。”


    “依照与陛下之约,及笄礼毕,臣次日便启程南归。”


    “此去万水千山,归期难卜,不知何日能再叩见陛下。”


    “唯有真假倾城一惑,乞……陛下得解。”


    “步月与那替身也算有过几分照面,每年清明之际,或可为她烧上一份纸钱。”


    他似是压抑了很久,终在今夜说出口,声音回荡在空荡的金銮殿中,冷清至极。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未言一语,周身威压沉沉而落。


    江步月低首,病弱之躯愈显伶仃,脊背却一寸未弯。


    “陛下,臣绝无忤逆之意。”


    “不过是生性懦弱,欲报一次……她当年救命之恩罢了。”


    明黄色的袍角垂落在他眼前,皇帝的声音淡漠如冰:“若尔生性懦弱,便也不会问此言了。”


    “朕要你待倾城一心一意。”


    “你却念念不忘那已死之人?”


    “纸钱?”


    “什么替身,什么纸钱?”


    他俯下身子,逼迫江步月凝视他的眼睛:


    “从头到尾,北霖不就只有一个倾城公主吗?”


    “还是步月——看错了?”


    “若是心神错乱,不妨留在北霖,养好了癔病……再走不迟。”


    “步月……不敢。”


    江步月字字沉坠,再无一言。


    语气恭顺,身形不动,像是被抽干了血气,只剩一副尚在维持礼数的皮囊。


    皇帝眸色森寒:“前日,公主邀你选钗裙,你道‘身染伤寒,恐过病气’。”


    “后两日,礼官请预演大典,你仍称‘病笃难支’。”


    “朕特遣太医入宫为你调治,留你在宫中将养,你竟也推拒。”


    “时至今日,竟与朕说出这等悖逆之言。”


    江步月垂首不言。


    “江步月,朕向来待你不薄。”


    “朕只倾城一个妹妹,下嫁于你,已是天恩浩荡。”


    他凝视江步月良久,唇边绽开一丝冰冷笑意:


    “若这病……终是不见好,朕也不强人所难。”


    “明日大典,你不必列席。”


    “且于宫中静思己过,待病愈之日——


    “方是归期。”


    江步月倏然抬首,眸中惊惶之色一闪而逝:


    “陛下!”


    “万万不可!”


    “公主将何以自处?!”


    皇帝精准捕捉到了那抹惊惶,步履未停:


    “若无心扶簪,何须立于大典之上?”


    “倾城是朕的妹妹。”


    “她会明白朕的苦心。”


    明黄衣角碾过玉阶,消失于殿门之外。


    金銮殿的灯火随之次第熄灭,沉入漫漫夜色。


    当最后一点烛光湮灭,江步月在黑暗中缓缓抬眸。


    唇角无声地勾起一道冰冷至极的弧线。


    君子温润如玉的皮囊下,那双眸子里——


    幽深、晦暗、古井无波,甚至翻涌着一分难测的……阴鸷……


    腊月十五。晴。


    京城初霁,瑞雪未融。


    是日,倾城公主及笄,设仪于承天门前外坛之上。


    卯时初刻,旭日东升,金辉泼洒而下,映得宫阙生光,是钦天监所定的吉时良辰。


    此时天街封路,万民观礼,而条象征皇权的通天御道,今日也只为倾城公主一人迤逦铺陈。


    至真苑,暖阁深处。


    琳琅于至真苑内睁开双眼时,便看见了泼洒于窗棂之上的辉光。她指尖微动,心底漾开的,是一片近乎虔诚的、澄澈的喜悦。


    这份喜悦,是她用整个季节的蛰伏换来的奖赏。


    自那日踏出至真苑去大理寺后,她便将乖巧地将自己彻底锁入了这方精致的樊笼,寸步未离。


    起初,最初,她懦弱、惊惶,不知所措。郭尚仪锐利的目光、皇兄深不可测的威仪、乃至苑中一草一木的规整,都让她如履薄冰,瑟缩难安。


    可日复一日,在郭尚仪的点拨之下,在皇兄幕后的注视之中,她终于学会了:


    如何像她一样行止、言笑、垂眸,端凝……


    如何,去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倾城公主”。


    “郭尚仪。”


    少女清泠的嗓音响起,端坐于菱花铜镜之前。


    镜中映出的容颜,眉目间已悄然晕染开几分与她相似的疏离与威重。那曾经在公主身侧低眉垂首的小侍女,早已无迹可寻。


    “为孤……梳妆罢。”


    郭尚仪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她执起温润的犀角梳,指尖拂过那如瀑青丝:


    “公主的头发生得极好,如缎如云。”


    如今的倾城公主,已堪为帝王手中最完美的棋,足以到万众瞩目的台前。


    琳琅看着犀角梳折射出的光影,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窗外的暖阳上。


    像她又如何,活在她的壳子里又如何?


    这样好的阳光,她终于能日日仰沐了。


    “不过,陛下有言,驸马病重,怕是今日不能于大典之上,为公主扶簪了。”


    最后一抹青丝挽起,郭尚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是么。”琳琅垂眸,眼底暗色一闪而逝。


    “无妨。”


    “待礼毕之后,孤亲自去看他。”


    大典前的最后时分,殿内只剩她独对铜镜。


    琳琅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早已没了半分“琳琅”的影子,眉眼妥帖,举止循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她。


    像得荒唐,也像得可怜。


    她明明已经那么像她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待她终究和那个人是不同的。


    “像她,像她。”


    她低语着,忽然生出一丝厌意。


    “从今天起,不用了。”


    她站起身,步出帘幕,光落在她身上。


    从今往后,世人所见的“倾城公主”,其形其神,其骨其韵,乃至那个人的注视与心意——


    本就,都是她的……


    “和亲侍卫擢选,大概在什么时辰?”


    一辆华舆自镇北王府府中驶出。顾清澄跟在贺珩身后上了车,淡淡问道。


    “先是海选。”


    贺珩倚在车窗旁,眼神却始终没离开她,“咱们就在殿内观礼。”


    “待海选过了十二个人,加上本世子在内的六人,”他顿了顿,“十八人参加沙盘推演。”


    “推演再筛九人,最后才是殿前比试。”


    顾清澄眉梢微动:“及笄礼在比试之后?”


    贺珩答道:“是啊。”


    “总不能让满殿武夫扰了圣听。”


    “另外,胜者也有机会立于礼台,护卫公主身侧……”


    “有意思。”


    顾清澄再问:“你说高手如云,有哪些人?”


    “据我所知啊,除一些京中贵少,不乏一些南靖的高手。”


    贺珩补充道:“你知道南靖的战神殿吧。”


    “略知一二。”顾清澄点点头,“战神殿之于南靖,犹如第一楼之于北霖。”


    “听闻此次,连战神殿的高手都来了。”


    顾清澄眉眼稍凝:“他们为何而来?”


    贺珩挠头:“比试未曾设限,再说了,这次的赏赐也确实……动人。”


    “什么赏赐?”


    “陛下亲允。”贺珩笑了笑,“凡不违邦交、不辱伦常者,可得一个御前承诺。”


    顾清澄挑眉:“南靖人想从北霖皇帝这儿讨个承诺?”


    “听说,是为了昊天王朝的隐秘。”贺珩压低声音,“你还记得那首旧谣么?”


    他轻吟:“灭世奇珍引贪嗔,一朝祸起山河分。”


    顾清澄心神一动:“和公主有关?”


    “我亦不知。”贺珩答道,“南靖立国,不就是为了那劳什子‘神器’‘奇珍’?”


    “战神殿,也是为抗衡第一楼而设。”


    马车吱呀作响,顾清澄的思绪渐深:“照你这么说,战神殿的人应该一直潜伏在北霖。”


    贺珩耸肩:“是啊,咱们第一楼的人不也在南靖来去自如?”


    “还有那个七杀……当初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


    话到此处,忽觉顾清澄神色微冷,似是出了神。半晌,他转开了话题:


    “这身衣裳,你穿很好看。”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不妥——


    这是贵妾的服制。


    他仓皇抬眼,正对上顾清澄清冷的眸子。


    “不是,我是说,很少见你不穿黑色……”


    “你说的对。”顾清澄低头看着裙摆上的花纹,“是挺好看的。”


    这衣裳处处见心思,用料考究却不显张扬,裙裾利落便于行动,广袖也留足了藏剑的余地。他处处都替她想到了。


    无懈可击。


    她还有什么好挑的呢?


    不过数月,为了活着,她已换过太多身份——赵三娘、小七、舒羽,如今,是镇北王府的贵妾。


    这是她谋来的、唯一能重新光明正大踏入那座宫门的身份。


    可哪一个是她自己?


    这世上,竟没有一具身份,能容她堂堂正正地活着。她这样的人,被至亲亲手交出去,连活成自己都是奢望。


    今天,她要以他人妾室之名,走进去,去见一见那个活在她名字里的人。


    她太想知道了。


    究竟是怎样的一场个计划,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替另一个人活十五年?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留下。


    ……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帘子被挑开一角,日光刺进来,映在她裙边,像是细碎的金线。


    顾清澄掀帘下车。衣袂翻飞间,熟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她跟在贺珩身后,步履沉缓。


    朱红宫墙的阴影投落在地,她走过这些熟悉的砖石,如丈量这段剥夺她姓名的旧史。


    这道门,她曾以公主之身十五年日日出入,如今却要低眉敛目、以“妾”之名,再踏进来。


    太监低声引路道:“贵人请,公主尚在寝殿,待礼前稍作歇息。”


    “往这儿走。”贺珩回头,怕她第一次进宫生怯,想要伸手,触碰她冰凉的指尖。


    却被她下意识躲回。


    “妾……跟在郎君身后就可以。”


    贺珩的桃花眼黯了黯,没说什么,带着她坐下。


    她落座在他侧后方,不显眼,也不太偏,恰到好处地融入在人群之中。


    “这便是如意公子的美妾?”


    大典尚未开始,不知哪家的纨绔凑了过来,几乎把整张脸贴到了贺珩跟前。


    “给兄弟瞧瞧!”那人说着,竟抬手欲揭顾清澄的面纱。


    手还未碰到人,就被贺珩一把扣住手腕,动作快得几乎是反射。


    贺珩冷着脸,声音沉了一个度:“滚。”


    那纨绔吃痛,却还想插科打诨:“哎哟,如意公子这是真宝贝啊,不让看也就算了。”


    “可大典如此隆重,你带个妾室前来,是不是太偏袒了些?”


    贺珩冷眼扫他,未作声,目光却一寸寸落在她脸上。


    “别怕。”他凑近对她说,“大典之上,他们不敢造次。”


    她低垂了眼帘,姿态显得恭谨顺从。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抬起眼,看着贺珩的衣角,神情不明。


    若没有那些横亘的爱恨,他待她,的确算是极好,或可引为知己。


    可她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也清楚,那对他意味着什么。


    阳城的火、女学的债,他们都装作不知。作恶的不是他,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世。


    可这世道里,谁又真有选择呢?


    他没得选,她亦如此。


    过了今日,她与贺珩之间,那些并肩而战的瞬间,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


    钟鼓三通,宫门大开。


    玉阶之前,文武百官依位肃立,宗亲勋贵、四方宾客尽皆到场,万民围观如潮,异国使节也被安置在高台之侧。


    苍穹如洗,赤金织纹的大幔自殿檐垂落,于冬风之中猎猎招展,铺天盖地,昭告着四方天家威仪。


    三丈礼坛之上,锦衣卫列阵而出。明黄龙袍的帝王在簇拥中缓步登坛。


    主位之后,一道珠帘低垂,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


    顾清澄从下首抬眸看去,目光落在了帝王身上,很快,又跳到了珠帘之后的影中。


    珠帘后的身影端正安稳,举止分毫不差,却越是端正无懈,越像一把刻意雕琢的仿品。


    她无需看清,也已知道那人是谁。


    “请主位就座——”


    掌礼官唱诵声起,钟鸣震彻九霄。百官齐声跪拜,礼仪森严、气象森然,天地间只剩肃穆与威仪。


    礼毕,和亲侍卫擢选正式开始。


    “每三十人取其一,礼部择才,兵部定品。”掌礼官高声宣读,“身世清白、武艺卓绝者,方可入选。”


    号角响起,鼓声震地,三十人一列的武士自武卫营鱼贯而入,矫健身姿跃入校场,激起万民喝彩如雷。


    人声鼎沸里,顾清澄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却始终无法聚焦。


    江步月呢?


    按照礼制,此时他应该同在观礼台,甚至在这之后,要为倾城公主扶簪。


    她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了千般猜测,忽地想起了那日他“一日虎符”的交易,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正在她思绪流连之际,贺珩突然凑近:“你看,开打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校场早已分区,每一场内,皆是两两对垒,拳脚交击,杀声震耳。场面如火如荼,喝彩声此起彼伏。


    “第一次见这么热闹吧?”贺珩颇为得意,桃花眼微弯。


    “快看,丙字场那个,摔得跟王八翻身似的!”


    他大笑出声,随后偏过头看她:“怎么样?本世子是不是比他们都俊点儿?”


    顾清澄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是吧。”


    敷衍得过于明显。


    贺珩察觉,有些不满地凑近了一分:“你在想什么?”


    她低声问:“你有没有发现,质子今天……居然不见了。”


    贺珩一怔,笑意顿敛,眼神也沉了一瞬。他想起那日江步月冰冷的警告,但此刻更恼怒的是她的分心。


    “他不来正好。”贺珩冷哼一声,随即又扬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我——本世子待会可是要上场的。”


    顾清澄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抬眸看向场中。


    忽然,她的目光在某一角顿住了。


    那是癸字场的角落,一个身形颀长的黑衣人正与对手缠斗,动作沉稳,出手狠辣。她看不清面容,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未用兵器,只以拳脚制敌,招招却直至破绽,不似在搏命,反倒像在练手。


    顾清澄眯了眯眼。


    奇怪。他的身形、步法……分明不是来自北霖的军中套路。更像是——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神情微变,指尖下意识绷紧。


    就在此时,黑衣人似有所觉,侧身避开攻击的同时,忽地抬头,朝观礼台这边望了一眼。


    目光穿过万千人潮,隔着那遥远的距离,偏偏与她撞了个正着。


    只是短短一瞬,那人便收回目光,转身一记肘击,将对手轰然击倒。


    鼓声响起,癸字场胜出。


    “这人……”顾清澄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贺珩侧耳:“什么?”


    “这人是什么来路?”


    贺珩闻言,去翻那手上的名册,半晌报出一个名字:南靖,闻渊。


    “他会进殿试。”顾清澄笃定道,“你最好避开他。”


    “为什么?”贺珩追问,却不见她再说一字。


    一个时辰后,海选尘埃落定,十二名优胜者脱颖而出。其中五名南靖高手中,赫然有那个神秘的黑衣人——闻渊。


    很快,就到了殿试环节。


    贺珩看了看她,小声道:“到我上场了。”


    “这沙盘推演,你得帮帮我啊。”


    顾清澄垂眸浅笑,轻轻颔首,贺珩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算是确认了眼神,这才整衣上前。


    该轮沙盘比试,名为“护驾策演”。


    校场中央,一座丈余高的白玉沙盘缓缓升起。沙盘方圆数尺,其上山河地形纤毫毕现,就连城池关隘、驿路兵营也都精雕细琢。四周陈列着红蓝令旗、甲胄兵偶与策令符简,供比试者运筹帷幄。


    “护驾策演,现在开始!”掌礼官高声宣布,“今日题目:和亲途中遇伏,护送公主突围。”


    一炷香为限,比试者需设调兵部署、退路谋划,并口述战略逻辑。


    沙盘之外,帝王端坐主位,宗亲百官肃立,高台环列。万民被隔于丈外,却仍人头攒动,皆望向台中,屏息以待。


    贺珩站在沙盘前,不知怎地,他自诩读兵书千卷,未料今日竟然脑中一片空白。他看着这山河棋局,额上不自觉渗出冷汗。


    片刻挣扎后,他抬头四顾,终是将眼光投向了场外某一处。


    观礼席中,顾清澄正静坐。见他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求生不得的模样,终是忍不住低叹,指尖轻掐剑诀。


    转瞬,她的声音顺着乾坤阵的气脉,直接送入他耳中:“别怕。待会我说,你照做。”


    微风轻拂,贺珩耳畔清音入骨,如临大赦,瞬间挺直了背。


    但他们未曾察觉,有两道目光正穿透喧嚣,死死锁定了这细微的互动。


    一道来自于闻渊。


    而另一道,来自于珠帘之后——


    作者有话说:《赵氏孤儿大报仇》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


    剧演春秋时晋国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的诬陷,全家三百余口被杀。为斩草除根,屠岸贾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赵氏孤儿赵武。赵家门客程婴与老臣公孙杵臼定计,救出赵武。为救护赵武,先后有晋公主、韩厥、公孙杵臼献出生命。二十年后,赵武由程婴抚养长大,尽知冤情,禀明国君,亲自拿住屠岸贾并处以极刑,终于为全家报仇。


    第98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请陛下赐七杀剑。……


    琳琅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落在贺珩身后的那名女子身上。


    大典之上,女子本就寥寥,而此女的存在却令她无法忽视。


    无论是其贵妾身份得世子偏爱, 还是两人此刻公然眉目传情, 都格外刺目。


    而更令琳琅心神俱震的, 是那女子的身形。


    只一瞥, 心头便骤然一滞, 仿若漏跳了一拍。


    她日日研习“如何像她”,尚未得见真容, 眼前却已出现一个在“像她”一事上,似乎做得更胜自己的人!


    何其荒唐, 又何其可怖!


    琳琅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凝注于皇帝身上——这个男人才是她一切权柄、荣耀与身份的根源。


    至于下首那个, 身为他人妾室的女人……何足挂齿?


    她微微扬起下颌,彻底将视线从那人身上剥离。


    无需多想。她只需静待大典启幕, 然后,款步走出这重珠帘便是。


    而就在晃神之时,沙盘推演已然开始。


    第一名策演者登场。


    他是边军行伍之后, 年纪轻轻便上阵杀过敌。此刻立于沙盘前, 眼神沉静,落子迅捷, 旗行如风,言辞干脆利落。


    “伏兵三十, 于七里坡隐伏,援军自西岭疾驰绕后。主力东进为诱,前卫断后为拒——”


    话音刚落,兵部侍郎便点头道:“布阵老辣, 杀伐果决!”


    第二人亦不逊色,乃南靖将军之后,年方十八,战法却奇,竟以“假降”诱敌,反攻为守。


    高台之上,诸臣低语纷起。


    未几,已轮到贺珩上场。


    沙盘侧畔,一炷香插入铜炉,火光微跳。


    贺珩站在局前,面朝山河列阵图,却只觉如芒在背,眼前的沙盘他明明熟稔至极,手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不可辱没镇北王府声名!


    外人看他眉头紧锁,似在沉吟思考,忽而神情一宽,眼风向台下一扫,不怒自威。


    唯有顾清澄知晓,这货说的是:


    【救命。】


    顾清澄心中暗嗤,缓缓掐诀,乾坤阵的气脉悄然生起,她的声音幽幽传入他耳中。


    “敌伏五十于东岭,主力佯攻。你先布退路,设前锋遮掩,再以策简扰敌——”


    沙盘前,贺珩的脊梁一寸寸挺直。他默念着顾清澄的指令,红蓝令旗应声而落。


    “北路设前锋三十,假作主力强攻,南道清野,引敌深入。于西坡设骑军为突锋,破后路。亲卫护公主由密林小道突围。”


    他一边布阵,一边朗声讲解,言辞清晰,推演透彻。


    愈讲,声愈稳。愈布,势愈足。


    他本生得俊俏,语锋一提,竟带几分冷肃之气。下方观众席已有人低呼出声,同考者亦不禁轻声赞叹。


    高台之上,帝王眉头微挑,兵部尚书捋须点头。


    而场边的顾清澄,看着贺珩愈发得意的神色,目光却飘向龙椅上方,指尖轻拨气脉,再送一语:“勿贪功。设伏已成,速撤。”


    贺珩置若罔闻,手悬半空。


    顾清澄:【?】


    贺珩:【为何?】


    贺珩没有注意到的是,他的背后,另一道来自龙椅之上的目光,冰冷至极,宛若利剑。


    皇帝凝视沙盘,若有所思,他本就爱下棋,此时正是被这推演勾起了兴趣。


    顾清澄:【有人盯上你了,撤!】


    贺珩后颈一凉,马上照办,沉声道:“设伏为退,不为歼敌,护驾为先,策无贪功。”


    此言一出,台上诸臣纷纷侧目。


    “此时收手?”


    “大好局势啊!”


    “香尚余一寸……”


    而贺珩此时却已经收了手,向诸位行礼后,准备退场。


    “慢着。”


    威压之声自身后传来。贺珩身形一僵,只听御座之上传来帝王淡语:“贺卿此局,别出心裁,有破釜沉舟之势。”


    “朕命你下完。”


    此言落下,全场的目光再次回到了贺珩身上。


    贺珩的指尖落在令旗之上,复又沉如灌铅,提不起劲来。


    “臣,遵旨。”


    他再不敢挤眉弄眼,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如一尾死鱼,静候顾清澄的救援。


    【莫慌。】


    心音入耳,如清泉涤荡,五内俱清。


    他心神骤明,心甘情愿成了那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她的思绪、这方寸山河的脉络,借他之口,在众目睽睽之下铺陈开来。


    贺珩不再迟疑,声如洪钟:“此策兵分三路,不求战果,只求护驾突围。”


    “主力佯攻东南,引敌深入;轻骑掩至北谷,焚桥断道,切断其退路。”


    “此三路,皆是诱敌,皆是死局。唯有一路,为公主生路。”


    有人低呼:“此非以身饵敌?”


    贺珩目光沉沉:“以杀止杀,战不为胜,谋不为功。”


    帝王微抬眉眼,望向那处,眼底波澜翻涌。


    珠帘之后的公主静静听着,指尖却缓缓捻起了帘边的一丝流苏。


    兵戈虚影交错间,最后那一落子,赫然正中伏敌要路!


    铜炉中香火恰好燃尽。


    一线青烟升腾而起。


    “此乃破局之策,亦是死中求生!”


    语落,满堂寂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愧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几位老将军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


    台下有人低呼,压抑不住的心潮澎湃。


    贺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感受着重新流动的血液,像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而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向场外那个身影望去——


    然后,他听见耳畔的呼声。


    “贺珩一策,”主考者朗声高喝,“全局最胜!”


    贺珩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般谋局、这等布局,竟引得当今天子侧目?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而那面纱下的女子,只是微笑着颔首,未作回应。


    旋即,她的视线如电,倏然与二人对上。


    其一,闻渊。


    其二,御座之上的帝王。


    闻渊为何而来尚不可知,但凭借她对龙椅上这位的了解,方才的一拉一扯,已经夺得了皇帝的几分注目。


    而这几分注目,足够她铺陈之后的谋划了。


    万民观礼之际,高台之上的一颦一动,皆要计入工笔史书,有目共睹。


    她越被所有人注意到,也就越安全。


    所有人的眼睛,正是她最好的屏障。


    人潮之中,闻渊迎上她的目光,垂眸低笑,不置一词。


    很快沙盘推演接触,比试进入了最后一轮。


    也就是惊险刺激的最终武试。


    “武试以签定攻守。”


    “一攻一守,以殿前玉阶为界。”


    “玉阶之后,乃公主凤驾。限一炷香内,攻方越界者胜;若香尽而玉阶未破,则守方胜。”


    居然是攻防战,顾清澄的眼睛眯了起来。


    贺珩将目光落向她,看到她的目光落在了闻渊之上,忽地想起了她说的:“此人来路不简单。”


    “他会进殿试。”


    而此时,闻渊正笑眯眯地站在场上看着对手。


    一炷香后。


    在贺珩拼尽一身气力,于香尽之前强行破敌、踏入玉阶之界时。


    闻渊早已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半柱香的时候,他就已经击败了对手。


    贺珩咬了咬后槽牙,又看了看自己对手,再看看那人,一时心情复杂,忍不住低咕一声:“签运真差。”


    手脚不济的,竟都被那厮抽走了。


    又是几个回合后,贺珩从容地站在了决赛场上。


    他对面,不是别人,正是那黑衣沉静的身影——闻渊。


    “世子加油!”


    台下有民众低呼,与此同时,皇帝深沉的目光也沉沉压在了他身上。


    顾清澄淡淡地看着坐上的帝王,心中已经了然。


    以皇帝之心性,贺珩既不能远离京畿,自也做不得这和亲侍卫。如此一来,便决不会容他拔得头筹。


    她垂眸,视线平静地掠过场边几名已败的比试者。


    其中几人她认得,皆是北霖遴选出的好手,武艺远胜贺珩,本该是皇帝专为牵制他而设的屏障。


    如今,却尽数折在了闻渊手下。


    闻渊,这匹突如其来的黑马。


    她眉心轻蹙。


    皇帝的神色她早已洞察于心:指尖藏于袖下,分明不是成竹在胸的样貌。这闻渊,绝非帝王之人。


    可真正棘手的并非如此,若非其所倚,偏破其所设,那才是局外之敌,难以控场。


    更遑论——闻渊是南靖人。


    在这场昭告北霖国威、万民观礼的大典上,若让一个异国之人拔得头筹,踩着北霖子弟登顶,那可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颜面尽失,天家蒙羞。


    皇帝绝不容许此事发生。


    她垂眸沉思,眉眼沉静如水。


    若闻渊非皇帝之人,那她过往的推演,或许需得重头再来了。


    原本,此行她头等要务,是助贺珩夺魁。只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得头筹,帝王不能公然驳回,局面便入她手中。


    这也她唯一能撬动的缝隙。


    一旦贺珩夺魁,届时皇帝若欲翻盘,只能以密召相逼,诱其自退。


    而那场密谈,便是她预设的破局之机,只要能借贺珩之困,近天子之身,她自有手段谋她所求,搏个全身而退,有的是贺珩为她兜底。


    她赌的,就是帝王心术。


    可闻渊——


    这个横空出世的南靖人,竟彻底改变了所有筹划。他不仅破了帝王暗布之局,更将整场大典的走向,推向了不可控的边缘。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贺珩能赢。


    贺珩本就不弱,若是场上的其他人,只要加上她的指点,或是驱动乾坤阵,慑敌心神,赢下一场不在话下。


    可闻渊,不是别人。


    就在他执剑起手的那一刹那,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穿透喧嚣,直抵她心间——她忽然心跳如擂!


    他是——谛听!


    海选之时与他照面,她便从那一式拳脚中窥见了端倪,那时她心中尚有犹疑,可此刻,即便他藏起了标志性的镰刀,以剑相替,即便他刻意收敛了三分力道,这起手之势,她再无错辨!


    那日巷口镰刀的风声犹在耳畔,当时以为是为帝王试探,如今看来,明显不是。


    棋局推倒重来,若那日试探非为帝王,今日搅局亦非意外。


    一场更莫测、也更危险的博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开始。


    “唰——!”


    剑光如冷电乍现,闻渊的身影已欺近贺珩身前,攻势不可挡。


    处在守方的贺珩反应不可谓不快,手中长枪瞬间格挡。


    “铛——!”


    然而,金铁交鸣之时,那股沛然的巨力透过枪传来,贺珩只觉虎口剧震,长枪几乎脱手,脚踉跄连退数步。


    顾清澄的眉心微蹙,贺珩所修的枪法与闻渊的镰刀是一类路数,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式,不尚精巧,只拼内力与劲道。


    而闻渊的内力,分明在贺珩之上。


    【走坤、乾两位,攻其下盘。】


    顾清澄的声音在贺珩心间响起,她深谙剑道,更知惯用镰刀的谛听,于下盘防守必有细微间隙。


    贺珩心底一宁,他勉力稳住身形,眼中战意更炽,他低吼一声,长枪如狂风骤雨反卷而下,直取闻渊下盘要害,北霖世家子弟的深厚功底尽显无疑。场下惊呼与喝彩声浪顿起。


    然而闻渊神色依旧沉静无波。


    面对贺珩倾尽全力的攻势,他手中长剑只是看似随意地格、挡、引、卸。每一次移动都妙到分毫,每一次格挡都恰到好处地截断贺珩力道最盛之处。


    在绝对实力的差异之下,再多的技巧也会显得苍白,贺珩的枪风,竟连他的衣角都难以沾到。


    枪势一寸寸崩散。顾清澄眼神一沉,指尖剑诀无声加重,一时间乾坤阵大盛,越过万千人潮,悄无声息地护住贺珩周身。


    【退!】


    指令清晰。贺珩顿觉手中长枪一轻,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涌入双臂。他借势枪尖一摆,身形疾退半步,堪堪稳住。


    闻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乾坤阵……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他谛听。巷口那锥形阵的锋芒,他记忆犹新。


    如今看来,此女在心法一道,又精进了。


    在闻渊神情微动的刹那,贺珩低喝一声,长枪反卷,步伐疾掠如风,身形几乎在瞬息之间完成扭转,裹着狂猛内劲,骤然一刺!


    这一下,快到了极致,狠到了极致,连地面都被劲风激起尘土,在殿中卷起狂风!


    “好!”


    “破他!”


    场下爆发出震天喝彩!枪尖刁钻无比,直指闻渊左肋,时机角度精准,几近贴身!


    闻渊终于动了。


    此时他腕间微转,剑刃斜挑,如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搭上枪尖发力最盛之处,轻轻一引。


    “叮”的一声轻响。


    贺珩感觉整条手臂一震,内力似被一口无形之气反卷回胸,饶是有乾坤阵助力,他也险些失了平衡。


    他强行稳住,再度回枪,攻势愈发急烈,一式接一式,攻至第六式,几已超出寻常极限。


    高台香炉中,那一炷长香,仅余最后一寸灰烬,摇摇欲坠。


    撑住!只要撑过这须臾,只要不让闻渊过界,胜利便唾手可得!


    贺珩已拼尽全力,背心冷汗浸透,双臂发麻,却仍咬牙攻出最后一式。


    香灰落下,尚未触底。


    眼看就要功成!


    然而——


    一道剑光悄然撕裂空气,自斜上切入,快得几乎不可捕捉。


    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贺珩的枪锋还在前推,闻渊的剑却已擦肩而过,轻若飞羽般掠过界线。


    香灰落地。


    大殿内霎时寂然无声。


    闻渊静立界外,衣袂微扬,神色依旧平静,无半分得意,亦无丝毫轻慢。


    他收剑入鞘,转身走下场去,这一战于他,好似清风拂面,不值一提。


    胜负已定。


    贺珩呆立原地,桃花眼中光芒寸寸熄灭,指骨微颤,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他输了?


    不仅败于剑下,更在这万民观礼、百官环伺的殿前,败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南靖人。


    高台之上,皇帝眉目深沉,静默如石雕。


    而此时,台下开始有稀稀拉拉的另一派的喝彩声响起。


    “好!”


    “南靖男儿不凡!”


    起初尚算克制,但很快,便有人带着刺耳的讥诮高喊:


    “北霖就这点本事?连护送公主的差事,都要靠我们南靖人吗?!”


    殿内气氛骤变,北霖子弟面色铁青,眼中羞愤、错愕、不甘交织,却无一人敢在此时挺身驳斥,只余一片死寂的难堪。


    闻渊立于殿上,神色淡若秋水,恭敬行礼:“陛下——”


    他的声音平缓,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真诚:“您……是在藏锋吧?”


    一句话,轻得不能再轻,却似投石入水,击碎了所有人的体面。


    “敢问北霖,还有人可一战吗?”


    他扫视殿下众人,语气恭敬,目光却锋利如钩,掠过顾清澄身上。


    “若是没有的话……”闻渊唇角微扬,朝帝王拱手,“这胜者——可否直接定下?”


    皇帝神色愈发沉沉,身边近侍垂首不语,群臣噤若寒蝉,一时之间,大殿内竟无人接声。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一种无形的屈辱,无声地侵蚀着王朝的尊严。


    “怎么没有!”


    贺珩几乎是本能地打断了他,声音带着强撑后的破碎,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闻渊转眸望他,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像是看见了困兽挣扎。


    “哦?”


    那一声,轻飘飘,却比利刃更致命。


    皇帝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贺珩身上,沉若千钧。


    而贺珩,忽然心中一凛——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如此说,不是因为胜算,而是因为那份不甘,那份被践踏后的自尊。


    他败得太过彻底,却偏偏喊出“还有人”三个字。这不仅是自曝其短,更将所有人的期待都推向了他身后那个,始终静默的少女。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角落里的顾清澄,神情无措,说不出话。


    观礼席一隅,顾清澄静坐如初,微风拂过她脸上的面纱,唯独一双眸子,冰冷如寒潭。


    闻渊轻笑,缓步转身,朝御座躬身行礼:


    “陛下,臣请与贺世子所求之人,一战。”


    一语落地,大殿哗然。


    他话音未落,又看向贺珩,似笑非笑:“方才你枪意忽生杀气,出手一变,想来是此人暗中指点吧?”


    贺珩耳根泛红,尚未开口,闻渊却已再度开声:“还有那沙盘推演——”


    “兵势骤转,调度如有神助,想来……也是此人所策”


    “是,也不是?”


    贺珩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站立,神情平定。


    而他的心底却已冷汗涔涔——这个闻渊竟恐怖如斯,将他与顾清澄的每一次互动都尽收眼底!


    闻渊再度向御座拱手:“陛下,若贺世子的成绩皆得此人相助,那此人才是真正的沙盘魁首,武试强者。”


    他唇角微扬:“与其藏于幕后,不若请其堂堂正正与臣一战”


    “也让闻渊见识一下——”他环视满殿北霖子弟,语带锋芒,“真正的北霖风采。”


    皇帝的眼神从贺珩的身上掠过,最终也落向顾清澄所坐的那处,他的眉心只是微微地蹙了一下,很快便淡淡应声道:


    “好。”


    “贺卿,若你幕后襄助之人战胜闻渊。”


    “朕,既不治你欺君之罪,也准你二人,同登功赏之列。”


    金口玉言,已成铁令!


    贺珩眉头紧锁,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剖白,但终究喉头滚动,生生咽了下去。


    事态早已失控,这场本该扬威的遴选大典,此刻却骤然成了两国颜面的对峙场。局势骤转,连他也未料及。


    这一出,不仅将顾清澄推到了风口浪尖,更将整个北霖的尊严都押在了那个始终静默的少女身上。


    无数道目光,终于顺着贺珩那绝望而复杂的视线,聚焦于他身后角落——那轻纱覆面的女子身上。


    “是个女子?”


    有人低声道。


    “陛下,这不合规矩吧……”


    “就是啊,北霖无人了吗,找个女人来!”


    近侍欲言,贺珩已咬牙开口:“正因这女子不得比试的规矩,她才不得不成为我的幕后之人!”


    事已至此,他无需再避,字字掷地有声:“她……”


    “比你们场上所有人,都强!”


    一时间,殿中哗然。


    皇帝微一抬手,众声顿止,他沉吟道:


    “贺卿之言,未必无理。武试不同于文试,若她以女子之身,压他一头。”


    “岂非更能显我北霖之威?”


    闻渊闻言,亦行礼言是。


    “若败,”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则与贺卿同罪。”


    “让她一试。”


    话声落地,贺珩心头倏然一沉——“同罪”,欺君之罪,他有转圜余地,而她却只有一死。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帝王。


    那人衣袍不动,神情冷漠,视阶下女子如可用之器,她生,她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赌局的输赢罢了。


    顾清澄看着手足无措的贺珩,在心底悠悠叹了口气。


    该来的确实要来,只是未料,是如此来势汹汹地来。


    随即,她的目光掠过台上冷漠的帝王,又扫过闻渊那似笑非笑的脸。


    缓缓起身。敛衽行礼。


    “民女,遵旨。”


    她这一起,台下的议论声更重。


    “她就是那个阳城来的……”


    “如意公子的妾室?”


    “呵,如今看来,哪是什么妾室!”


    “分明是如意公子都得仰仗她。”


    “可怜见的,这下好了,若打不过,岂不是死路一条……”


    嗤笑与惋惜交杂,她立于万众瞩目之下,任万千流言与瞩目为她织就无形的铠甲,将她的肉身,一寸寸雕刻成这场成败的图腾。


    她低着头,垂下眼睛,走出人群。


    这一刻,珠帘后的琳琅无声地蜷起了手指。


    这身影,她太熟悉了。


    高台上,皇帝凝视着她,神色竟有片刻恍惚。却听得阶下女子嗓音温淡:


    “民女有一所求。”


    “闻大哥身为男子,力道在我之上,手中之剑亦非凡品。”


    “恰巧,民女亦擅剑法,只苦于无器可用。今闻‘七杀’名剑,自上一任主人身死后,尘封于皇城。”


    她的声音不大,却恰到好处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民女斗胆,请陛下赐剑——以七杀,与闻渊一战。”


    此话一落,殿外一瞬静默,随即北霖百姓声浪如潮:


    “给她!”


    “一把剑而已!”


    “给她个机会!”


    “赢回来!”


    闻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在眼底晕开。


    不过是一把剑,于两国颜面之争面前,终究算不得什么。


    片刻之后,在众望所归之下,随着帝王的一声应允,那柄阔别已久的七杀剑,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近侍缓缓送至台前——


    它静卧于锦缎之上,形制古朴,剑鞘深暗。


    没有想象中的光华四射,亦无人剑共鸣的异象。


    剑柄之上,紫薇十四星的星纹沉寂如刀刻,无声诉说着旧主的悲愤与决绝。


    霁光如水,落在剑身,光华流转,一如初见。


    顾清澄缓步而出,向帝王的方向,抑或是七杀剑的方向,行下叩拜大礼。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剑柄。


    触手温凉。


    就在这一刹,她感到体内的七杀剑意如巨龙蛰伏般骤然苏醒!


    她的第二套经脉之中,银月般的光华卷起无声风暴。她看见那年冷宫的大雪,她用剑尖挑起一片雪花,在月光里碎成千万点银星。


    今夕是何年。


    风过无痕,唯面纱轻扬,她清隽的轮廓惊鸿一现,又翩然隐去。


    那一刹那,她立于万众之下——不再是假面之人,也不为他人之名。


    她只是她自己。


    七杀,终于要回来了。


    那惊鸿一现的轮廓,却让御座之上帝王的目光如利剑般,死死钉在她身上!


    他身后的珠帘,也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就在这紧绷欲裂的窒息边缘,闻渊朗声打破死寂:“次次皆是我攻敌守。”


    “不如这次,由姑娘来攻吧。”


    掌中七杀剑,传来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铮鸣。


    她抬首,轻声应道:


    “好啊。”——


    作者有话说:前面起名太仓促,起成闻澜了,现在改回闻渊。


    这两章可以囤一囤,我写得有点慢,但是都在射程范围内,放心。[可怜]


    第99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清辉照影,澄心如玉。……


    那一句“好啊”刚落, 日光恰好掠过层云,跃上正空,刹那间大殿金辉普照。


    剑上光芒流转, 摄人心神。


    剑风刚起时, 满殿琼楼玉宇的金光, 都倒映在了她手中剑刃之上——


    光, 顺着殿宇檐角倾泻而下, 越过朱栏与白玉阶,穿越千重宫墙, 最终落在质子府中那方檐下。


    黄涛仰望着落在铜镜上的天光,神情越发凝重。


    “快了……”他喃喃道。


    日晷的印记缓慢移动, 时辰将至未至。


    他回首望向屋内,书案上的密信摊开着, 其上是殿下的字迹,一笔一划, 力透纸背:


    “腊月十一,吾进宫当日,必为软禁之局。”


    此时此刻, 字字都印证着殿下的预言。


    北霖的少年帝王顾明泽, 于群狼环伺之中登基,孤身夺权, 手段强硬,正因如此, 他绝不会容忍任何超出掌控的变数。


    江步月,此时就是那个被他囚于宫中的“变数”。


    而如今……


    黄涛手中捏着那女子的画像,心跳撞着胸腔,呼吸几乎凝滞。


    一个惊人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成形——七姑娘没死。


    甚至……很有可能, 就是贺珩带上大典的那名所谓的“妾室”!


    这个认知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是了,唯有如此,一切才说得通。


    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公主,怎会放弃直面仇敌的机会?


    这世间,哪个经历过死亡的人,会不为那足以倾覆命运的真相拼上性命?


    时间被无形之手拉长、绷紧,既定的棋路正碾过最后的临界点。


    可殿下……对此仍一无所知。


    思绪如惊涛拍岸,交错碰撞,化为无可回避的两难——


    殿中,剑光与天光交相辉映,照亮千万张麻木不仁的面容。


    这一剑,斩尽天光!


    闻渊眼底的从容终于出现了裂痕。


    这少女竟毫不藏拙,第一剑就隐隐有了风雷之势!


    他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终于敛去,手中长剑似慢实快地画出一个浑圆,圆生万物,悍然迎上了那一剑无双的锋芒。


    七杀剑寒芒乍现即收,第二剑竟已接踵而至,快得令人窒息。


    闻渊横剑相抵,在剑气被寸寸割裂的锐响中,他眸中幽光一闪,忽而扬声问


    “敢问姑娘芳名?”


    她恍若未闻,只将剑锋自腕间缓缓挑起,凛而不发。


    闻渊却看得明白,此刻,一道无形的“意”在她体内悄然生长,如月涌江河,生生不息。


    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她要突破闻渊的防线,那么她必须突破自我。


    所幸谛听未用镰刀,所幸,这尘封已久的第六窍,因七杀剑的出现,而窥见门槛。


    一炷香将尽,压力逼至极限。


    她不动声色,万众目光落下,也无一丝波澜。


    殿外,大幔无风自鼓,风压如潮,拂动她的发丝与衣袂。


    体内第二经脉中的银月光华,已沸腾至临界点,灼烧般的剧痛几乎撕裂她的意志。


    面对闻渊那浑如天成、密不透风的防守,她借力旋身,整个人化作一道逆风而上的银白流光。


    这一刻,七杀剑敛尽了所有光华,凝聚于剑尖一点。


    那一点寒芒纯粹得近乎透明,却锐利得仿佛能刺穿时空!


    七杀剑意的第六窍,她于这大殿之上,须臾之间,终得突破。


    就在这决绝寒芒欲破困而出之际——


    身前之人,忽以幽冥般低沉、仅她可闻的声音道:


    “不必担心。”


    “我让你。”


    话音未落,闻渊那本该格挡她决绝一剑的剑路陡然生变!


    剑尖如他镰刀“上弦月”般划出一道凄迷的弧线,以一个温柔的、近乎轻佻的角度向上斜掠——


    轻柔地,挑开了她覆面的轻纱。


    面纱,随剑光飘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千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张骤然暴露于灿烂天光之下的脸上。


    清隽,苍白,带着一种冰雪雕琢般的冷冽。


    眉宇间依稀的轮廓,太过美丽,也太过锋利。


    美得刺目,美得诡异,美得……不该存在。


    而珠帘之后,御座之上——


    北霖帝王顾明泽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沉静,终于寸寸龟裂。


    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道倏然现身的身影。


    他看见她。


    那张他亲手送入火海的脸……那张,早已不该再出现在人世间的脸!


    竟在此刻,于这万众瞩目之地,重现于刺目天光之下!


    她怎会还活着?


    她怎敢还活着!


    他身后的珠帘,无风自动,细碎地、急促地相互碰撞着,发出如同惊惧低泣般的碎响


    如同他此刻震颤欲裂的心跳。


    他竟连喘息都忘了。


    而这时,少女清冷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我的名字啊?”


    清冷如霜,宛如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回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与此同时,那一剑,已破开玉阶防线,直刺而来。


    没有花哨,没有防守,无视宿命,无视因果。


    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地,将大殿万千悲喜,众生相,尽数凝于,剑尖这返璞归真的一点。


    “清辉照影,澄心如玉。”


    “我叫……顾清澄。”


    闻渊低头,看着那落地的面纱,唇角缓缓扬起。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如愿以偿的笑意。


    他的任务完成了。


    而她那清晰可闻的声音,却在万民之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她姓顾?!”


    “皇家血脉?!”


    “难怪如此神威,原来是天家子弟!”


    “女子……竟有如此剑道?!”惊叹中混杂着不可思议。


    “北霖皇室当真了得!一个女子就能力压南靖男儿!”惊叹迅速被一种与有荣焉的激昂取代。


    “她叫什么?顾……清澄?!”


    “顾清澄,顾清澄。”这个名字在人群中如涟漪般扩散,被反复咀嚼。


    “等等,清澄……?”


    “这岂不是与‘倾城’公主殿下……”


    “嘘——”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随即,是更为汹涌的、试图理解这惊人一幕的嗡嗡低议:


    “陛下……圣心独运啊!”


    “定是早有安排!此番和亲大典,必载入史册!”


    “扬我国威!此生难忘!”


    “壮哉北霖!”


    这一刻,高台之上,那个一往无前的身影,以及顾清澄三个字,深深地烙印进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底。


    然而——


    顾清澄的剑势并未停歇!


    与高台之下沸腾的声浪截然相反,御座之前的方寸之地,早已万籁俱寂。


    皇帝顾明泽死死盯着剑光中那张脸,冰冷,熟稔,刻骨铭心。


    刹那间,无数个日夜的记忆汹涌而至。


    那曾无数次为他挡下暗箭的单薄脊背,那无数次倚在他窗边,沉默擦拭剑刃上政敌鲜血的身影。


    杀神般的少女,背后浸染着深不见底的黑夜,唯独对他展露的笑靥,澄澈如皎皎天上月。


    她笑着说:


    “阿兄。不苦。”


    “我心所向。不过是皇兄的江山稳固,倾城的岁岁长安。”


    ……荒唐!


    一声惊雷在心底炸响,他的神思猛然被剑风拽回现实。


    他看到那少女持剑而来,用他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嗓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诘问:


    “为什么?”


    这一剑直刺珠帘,像是要撕开那片垂落十五年的帘幕。


    剑光将要挑破谎言的刹那,时空瞬间倒流。


    宫阙深深,星火漫天。


    满殿华彩,明珠生辉。


    顾清澄看见自己心甘情愿褪下华服,走入暗处,将名字、身世和命运,一并交出。


    过去,她从来不问。


    如今,她问了。


    这一剑也终要挑破眼前垂落的珠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皇帝撞破了御座前的无形界限,不顾帝王威仪,挡在了珠帘之前!


    一身龙袍,沉如山。


    他将那“公主”护在身后。


    那道致命的寒芒,骤然凝滞在他胸前喉前,仅余寸许。


    时间在此刻彻底冻结。


    满殿目光,尽数凝在御座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顾明泽的目光,穿过剑尖,牢牢锁在那张冰冷的面容上。


    他的眼底是疲惫,是惶然,是迟疑……却终归是帝王独有的冷硬与不容置喙:


    她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


    “倾城吾妹……何其无辜。”


    字字千钧,将她再度推入万丈深渊。


    身后珠帘微响,另一个少女终于忍不住从帘中冲出,声音颤抖、惊惧,甚至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


    琳琅自背后抱住了顾明泽:


    “阿兄……”


    顾清澄眉头缓缓蹙起。


    那一声“阿兄”,如同一只冰冷的脏手,自喉间直直探入心腔。


    一种恶心至极的感觉,缓缓、自胃底翻上喉间。


    她未言语,只那一双眼,原本尚存一点人间温度,此刻却彻底寂灭。


    剑尖,无声地向前一递。


    冰冷的锋刃,稳稳压在顾明泽咽喉的肌肤上,陷下细微的凹痕。


    顾明泽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寒芒,又瞥了一眼琳琅死死环住他腰侧的双手。


    他能感受到脉搏在剑锋下狂跳,但再次抬眸时,眼底挣扎尽褪,唯余深不见底的决断。


    “她不能死。”


    顾清澄唇角微扬,指尖轻掐剑诀。乾坤阵起,结界内只余二人声音。


    “理由。”她说。


    “她不止是朕的妹妹。”


    剑尖稳如磐石,他喉结微动,一粒血珠无声坠落。


    他却神色从容,缓缓翻开那张深藏多年的底牌:


    “她是——


    “昊天皇室的遗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顾清澄。”


    “这天下倾覆之重……你担得起吗?”


    “昊天遗孤”四字,如一道来自旧朝的惊雷,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她没有回答。


    剑锋抵在他喉间,第一次,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赌对了。


    唯有这个秘密,足以在此刻,迟滞她这必杀的一剑。


    顾明泽深知,若再慢半分,她手中的剑会比任何人的念头都快,斩落他与琳琅的头颅!


    也就在这剑势动摇的刹那!


    御座四周数十长刀齐出,森寒锋芒织成杀网,自四面八方逼来!


    可一道身影却比所有刀锋更快!


    贺珩。


    他几乎是撞入杀局。


    长枪横扫,撞开扑来的刀锋,身影一挡,将她护在身后。


    右侧刀光骤亮!这一刀角度刁钻,若他闪避,刀锋必将直取她背心!


    他竟纹丝不动,硬生生地扛下了这刀,右肩顿时血如泉涌。


    刀光枪影中,他执枪于背后,只回头看她一眼,低声道:


    “走。我来断后。”


    顾清澄似有所感,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停留。


    数十柄刀兵横亘在御座周围,而贺珩护在她身边。


    她手中的那把剑,依旧冰冷地抵在帝王咽喉之上。


    瞬息死寂。三方角力,空气绷紧欲裂。


    帝王咽喉处的剑尖,是唯一的支点,也是风暴之眼。


    “是么。”


    她嗤笑一声,语气极轻,却寒意透骨。


    “她是什么遗孤,与我何干?”


    顾清澄的目光掠过顾明泽,落在琳琅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冰冷的器物:


    “陛下想用这个身份,再换她一命?”


    顾明泽下颌绷紧,无言默认。


    “好。”她竟应得干脆。


    剑尖,纹丝未动。


    “那我的代价呢?”


    “十五年。”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我替你们挡的明枪暗箭,替你杀过的人,替你谋下的……”


    她没发出声音,唇形却无声地吐出“江山”二字。


    “你藏了她十五年,把我当作弃子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顾明泽沉默,那沉默本身便是最残忍的答案。


    他闭目,再睁时,眼底唯余帝王最后的权衡:


    “你要什么?”


    “交易?”顾清澄剑锋微压,最后一丝残念荡然无存,“好。”


    “‘顾清澄’三字,本归我有,刻入玉牒,昭告天下。”


    她冷冷扫过琳琅:“‘倾城’公主犯我的名讳。”


    “既承陛下赐名,望宫闱之内,再无此名。”


    皇帝沉默。顾清澄目光落在剑上:


    “这把剑,”七杀剑辉光流转,寒意逼人,“七杀认主,我的剑,该物归原主。”


    “请陛下,当万民之面,还我名与剑。”


    “最后,”她轻声道,“时间不多了。”


    “此非议价之时,然今日大典,胜者当赏。”


    她低语:“既为顾氏子弟,我求一隅封地。”


    “涪州,远在天边,陛下且许我,此生不入京畿,与陛下两不相干。”


    剑光流转间,她低语:“七杀已死,陛下也不愿那些旧事公之于众吧?”


    “右相、燕王、张侍郎……他们怎么死的?”


    顾明泽眼底只剩下沉重的计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以此为凭,”她目光扫过高台下沸腾的人海,声音冷峭,“今日北霖胜局已定,民心归附。陛下,您这‘大局’,才算真正稳了,不是么?”


    顾明泽凝视她,一丝幽光掠过眼底——她以万民为挟,所求不过几句空诺。


    暂且允她,全皇家颜面。待人潮散去,她既敢跳至明处,他自有万般手段令她永困皇城。


    所有敢要挟他的人都死了。


    她也不例外。


    心念至此,帝王威仪已压下所有情绪。


    他缓缓抬手,将琳琅紧扣他腰身的手指,一根根,冰冷掰开。


    “……允。”


    她垂眸,七杀剑辉光终撤。


    仿佛洞悉他心思一般,她的指尖怜悯地拂过剑锋:


    “陛下,失礼了。剑锋无眼,险些伤了龙体。”


    “承您教诲,大局为重。”


    “您听,”她微微侧首,让山呼海啸般欢呼清晰涌入高台,“民心所向,皆系此‘胜’字。这代价,陛下付得——很值。”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高台之下,被距离与屏障模糊了真相的万民,只捕捉到既定的结局:那名为“顾清澄”的少女,一剑破开南靖闻渊防线,锋芒直指玉阶!


    短暂的、被巨大冲击凝固的死寂,被一声激动变调的嘶吼刺破:


    “赢了!是她赢了!”


    “顾清澄剑指御前,闻渊败了!”


    “北霖胜了!”


    御前近侍心领神会,疾步上前,立于高台边缘,朗声宣告:


    “北霖——胜——!”


    “胜!!!”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决堤洪流,瞬间席卷宫阙!


    在这足以撼动宫阙的声浪中心,顾清澄缓缓收剑入鞘,对着顾明泽,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陛下,”她声音清晰,穿透鼎沸人声,“大典,还继续么?”


    日轮终至正空。


    万丈金光如熔金泻地,照进了大殿的最深处,不偏不倚,正落在那柄古朴的七杀剑锋上。


    剑身如有感应,辉光微颤,寒意四起。


    这一寸普天同照的煌煌辉光,亦穿透重重宫闱,落在了静坐深宫的江步月指尖。


    时辰到了。


    他淡漠地拂去衣角的尘灰,仿佛那尘埃从未存在于他一身素白之上。


    然后,旁若无人地推开了宫门。


    宫外静寂无声,空无一人。


    正如他所推演:


    腊月初八,边境狼烟骤起,南靖五皇子压境的大军终于被点燃,战事爆发。


    腊月初九,京西、荆湖、川中五万兵马,星夜驰援。


    腊月十一,京畿之地,可调之兵,已不足两万,亦需半日脚程。


    千里烽火连天之际,他暗中培植的三千精锐已悄然入京


    这些在镇北王银路掩护下豢养的死士,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皇帝以“病愈归国”为由将他软禁于此,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与牵制。


    大典当前,宫中禁军已被虎符调离,他人皆以为是皇命所系,而他知,这是千载难逢的破局良机。


    江步月垂眸行于烈日之下,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自那一眼起,他已行过太久。


    如今,他走到了终局的第一步。


    世人皆道,他当顺势而为,借联姻固权,假北霖之力归国登位,循着所有人为他铺设的路走下去。


    可那人死了。他便也不愿当这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什么两国和亲、皇恩深重,不过是借他的血肉之躯去谋各方之权,他从未打算做谁的嫁衣。


    为此,他以五皇子挑起战端,以镇北王乱其军防,以一己之谋,将京师推向兵力真空——


    只为换一个简单到荒唐的结果:


    不婚。即返。


    他猜她死里逃生,不敢露面,或许只因无人能护她周全。


    他原想着,设这一局,不为北霖,不为南靖,只为若她尚在,他能证明,自己能给她一条生路。


    ——谁知她竟先他一步死了。


    既如此,他与北霖皇室,便再无顾忌……


    北霖的婚约,若毁不得,那便就地诛杀。


    承诺的归期,若永无止境,他便以今日相挟,逼旨归国,以三千精兵开道,转身而去。


    届时,五皇子那支尚未成气候的大军,自有定远军斩尽。


    这便是他与镇北王的交易:他替镇北王点燃战火,送上五十万两军资,助其在北霖与朝廷抗衡。


    他,只取一个结果——


    斩尽一切牵绊,自此归国。


    是时候了。


    就在此刻,朗朗晴日中,忽地炸开一朵白日焰火。


    江步月抬眸。


    大典之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那是一朵奇异的焰火,竟在昼光中燃出银白光芒,在空中缓缓绽放出一枚符号——


    “七”。


    七杀星。


    顾清澄的眼神微凝,仿佛未能即刻看懂其意。


    及笄大典在顾明泽的威压之下,看似顺利地进行着。


    北霖夺魁,万民欣慰的余波尚未散去。


    忽有人惊觉:“闻渊呢?那南靖的闻渊何在?”


    众人这才恍然,那黑衣的闻渊,竟早已不见踪影。


    “定是羞愤难当,掩面遁走了!”一名近侍语带轻蔑。


    “这焰火你放的?”另一名近侍戳了他一下,“时候不对啊,还没到正午呢。”


    “绝非我所为!我未曾安排!”近侍紧锁眉头。


    “许是底下人出了差错……”


    江步月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那焰火。


    那是他与黄涛约定的,动手前最后一刻的暗号。


    若非十万火急、关乎全局生死的讯息,黄涛绝不敢在此时冒险暴露方位!


    七杀星……


    冰冷的图案,如同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锁!


    他出门前,问黄涛的最后一个问题,清晰回响在耳边:


    “……那妾室,何等样貌?”


    七杀星。


    黄涛当时未能言明的答案,此刻以最直接、最危险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七杀的样貌!


    轰!


    脑海中万千散乱的碎片,骤然被一道闪电贯穿,瞬间严丝合缝地咬合!


    一股几近战栗的狂喜,猛然冲破他的理智!


    那贺珩要带去大典的妾室……


    是她!她果然没死!


    她就在那里——就站在那场万人瞩目的大典之上,沐浴着刺目的天光!


    然而,这狂喜瞬间被更冰冷的焦虑压下——


    箭在弦上!


    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失控地转身!


    这个女人!


    “骗子……”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轻喃,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敢将真相昭告所有人,却独独骗了他!


    电光石火间,他已翻身上马,如利箭般掠出,直向宫门外奔去!


    “及笄当日,主宾为笄者梳头三遍……”


    日晷的刻痕悄然移动,及笄大典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琳琅公主的神情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端庄,只是那藏在繁复礼服下的指节,已然攥得发白。


    而她身侧半步,一身裙装的顾清澄抱剑而立,神情淡漠,身姿如松——


    她这次是擢选出的胜者,名正言顺地立于公主身侧,受天家殊荣。


    “……以醴酒敬告先祖,礼成——”


    日晷的刻痕终于要对上午时的刻痕,及笄大典繁复的仪程终于走至尾声。


    就在礼官宣布礼成的余音尚绕梁之际——


    御座之上,顾明泽深沉的眸光扫过阶下万民。一旁近侍心领神会,手捧早已备好的明黄绢帛,朗声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昊天之眷,抚育万方。今有皇妹倾城,毓秀钟灵,行端仪雅。值此及笄之礼,既笄而字,乃成人之始也。


    值此及笄,当有嘉名永祚。‘琳琅’者,美玉也,取其温润蕴华,自有章度。今更此号,以彰令德。


    “另有宗室女顾清澄,昔养于涪州青城山下,承山川灵秀。今认祖归宗,赐其剑,复其本名。


    “今于大典之上,扬我皇室威仪,壮我国朝声势,实乃宗室之荣光。特封为青城侯,食邑涪州,永镇西南,以酬其功,以彰天恩。


    “此二者,一为公主笄礼更号,一为宗室功勋封爵,皆国之盛典,礼之攸宜。着即昭告天下,咸使闻知。内外臣工,俱依新号新爵所称,钦此。”


    高台之下,百官跪拜,万民齐呼:


    “贺琳琅公主笄礼大成,福泽北霖!”


    “贺青城侯认祖归宗,光耀天家!”


    呼声层层叠起,如潮拍岸。


    礼毕将近,殿前秩序开始松动,诸方人等已然各有思量。


    官员们不着痕迹地整理着朝服,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宫娥们提着裙摆,轻快地穿梭在逐渐散开的人群中。


    殿前广场上,喧嚣的余温尚未散尽,一种仪式结束后的松弛感开始弥漫。


    阳光似乎也柔和了几分,照在琳琅公主紧绷的侧脸上,映出她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而就在此时,杀机顿起!


    一声尖啸自天际破空而下,紧随而至的,是一道撕裂长空的利箭!


    “护驾——!”有侍卫高声暴喝,声未落,第二箭已至!


    随后,箭雨自高空泼洒而下,森冷的箭锋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惨白光芒,直逼高台正中心的方向!


    第100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真心。(第二卷 完)……


    风声猎猎, 江步月的心跳如擂。


    而在箭雨终于飞过天际的刹那,他猛地勒紧了缰绳。


    那种直觉,带着本能的躁动和冲动, 也随着这悬崖勒马, 被他狠狠地压抑了下去。


    这不对。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 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垂首, 漆黑的发丝扫过指间一道道旧伤, 心底的那道棋路的刻痕再次纵横、清晰。


    活着又能如何?


    去了又能如何?


    箭已出,局已成, 一切无可挽回。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已经为她失控太多次, 这一次——


    他不能再错了。


    这不是一场儿女情长。


    这是他赌上性命的退场,是通向故国皇座的阶梯, 是耗费无数心血、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的翻盘之局。


    箭雨已起,混乱已成, 兵马已伏,南靖的接应也就在不远处等他。所有预言按照既定方向发展。


    他不能有一丝破绽。


    任何犹疑,都会让这盘棋失了先手。


    他如何为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幻相, 让这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更何况, 这本就是他为那人重新筹谋的、设定的,带有毁灭性的, 复仇之局。


    江步月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最后一点温度沉入黑潭, 只剩下绝对的冰冷与计算。


    无论生死,皆为弃子。


    这盘棋,必须按他既定的路数,走下去。


    箭雨划过天际。


    “有刺客!”


    “护驾!”“护驾!”


    瞬时间, 高台之上一片大乱。


    随着箭雨铺天袭来,高台之下的民众也纷纷开始惊恐地四散,如潮水般向广场外涌去。


    “禁军,禁军呢!”


    顾明泽任满高台的侍卫将他护在身后,语气低沉:“禁军何在?”


    近侍扑至身侧:“陛下,依虎符调令,为防今日人多生变,大部禁军……一早就被调往城外巡防了!”


    “虎符?”顾明泽眼神微顿,“谁下的令?”


    近侍跪伏在地:“奴才……不敢妄言。”


    顾明泽自防卫后抬眸的刹那,他忽然看见了令他惊心动魄的一幕!


    高台中央,琳琅仍孤身而立。


    她披着公主大典的服制,满头珠翠,站在高台中央——


    她是今日这场及笄大典的主角。


    而此刻,箭雨袭来,竟无一人奔赴她身边!


    “琳琅,到朕这里来!”


    顾明泽的低呼却像催命符,让本就魂飞魄散的琳琅更加惊恐!


    她茫然四顾,才发现周身空荡,精致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


    她绝望地抬眼——御座与高台中央之间那短短丈许距离,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仿佛死亡天堑!


    白羽擦过发间,南海珠串骤然崩散,尽数滚落于高台之上。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白羽纷飞中,无人在意两道更沉更冷的乌光,才是真正的杀招。


    ——黑羽双箭。


    一支,直指帝王所在。


    一支,射向皇帝为公主选定的、高台中央的主位!


    禁军反应迅疾,宛若早有预演。盾阵轰然合围,齐齐朝高台之上扑去,将皇帝护在重围之中。


    这数十年演练的,只为守护帝王而存在的绝对屏障。


    于是,射向帝王的那支黑羽,骤然被格挡。


    而与此同时,而那支被设定好,直直射向主位的黑羽箭,笔直地向琳琅落下。


    琳琅颤抖着,华美的衣袍被流矢撕裂,慌乱之中,她的目光锁定了身畔的顾清澄。


    “救我!别忘了你的身份!”


    这句话,就这么赤裸裸地脱口而出。


    没有羞耻,毫无愧意,仿佛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利。


    顾清澄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不能死!”


    “你不能不管我!”


    耳畔是顾明泽近乎失控的怒喝:“顾清澄,救她!”


    “朕命令你救她!”


    这声命令里,藏着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最深切的恐惧!


    已经来不及了。


    箭雨如织,杀意如潮,无人能分心他顾。


    顾清澄仿若未闻,周身冷静如冰。


    就在此时,“咯”一声——


    琳琅的绣鞋踩中一颗散落的南海珠,身形骤歪,整个人重重朝顾清澄扑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两人因扑撞而身形交错的刹那!


    “咻——!”


    那支索命的黑羽箭,破空而至!


    几乎是同一刹那,顾清澄反手一推,将琳琅生生推出身侧!


    箭矢擦肩而过,在她左肩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带起一蓬血雾。


    可那支箭未止。


    它带着她的鲜血,顺势划过琳琅的右耳,最终般掠面而过——


    在琳琅的脸上,生生划出一道横贯眉眼的血线。


    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啊——!!!”


    顾清澄向后倒去的同时,琳琅跪倒在地,右手死死捂着眼,鲜血从指缝间涌出,在她华美如霞的锦缎宫装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绝望的暗红。


    箭雨骤停的那一刻,高台上的风像是也静了下来。


    “清澄!你没事吧!”贺珩从背后将顾清澄生生接住。


    顾清澄无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抹过肩上伤口,眼神沉冷如冰。


    她看得明白——


    所有白羽,皆为佯攻。


    唯这黑羽,方是真正的杀招!


    而这支黑羽的目标,不是别人。


    而是冲着那个站在“及笄主位”上的人。


    而今天,本来是她顾清澄及笄的日子。


    她睫羽低垂,摸了摸怀中明黄的册封圣旨,唇角抿成一道近乎残酷的冰冷弧度。


    琳琅,披她的身份,夺了她命运,如今,也该尝一尝她原本要承的命数。


    这一切,荒唐得像是场笑话。


    高台上数十位带刀侍卫,在生死一线的瞬间,本能地将帝王护入中央。


    十几年如一日的操演,“护驾”,仅指一人。


    至于主位之上那身华服,被称作“公主”的少女,在方才的箭雨之中,竟无人过问。


    不是遗忘,不是刻意。


    而是从始至终,整个禁军体系,在皇帝的默许下,从未有过“护公主“的章程。


    因为从前站在那个位置上的顾清澄——


    强大到不需要保护,也从未得到过保护。


    日复一日,侍卫们只铭记一条铁律:“唯陛下,当护。”


    那袭华服下的身影,从来不在保护之列。


    过去不是,今日亦然。


    琳琅跪在台阶上,右手缓缓抬起,捂住脸。


    那只手的指节有些粗大,却极白,袖口是织金的,上面绣着飞凤图腾,染血后颜色沉得发黑。


    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公主华服,是顾明泽亲手为她披上的无上荣光。


    而此刻,却以这种方式,成了她与皇帝此生无法遗忘的血色梦魇。


    她没有再哭嚎,只是低低抽了口气,仿佛才迟钝地感受到那锥心刺骨的剧痛。


    那一箭撕裂了她的右眼,血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凝聚、滴落,在台上溅开小小的血花。


    “阿兄……”她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高台之上,无人出声。


    “阿兄……你不是说,过了今日……就能看见阳光了吗……”


    她染血的手指无意识地向前摸索,如同失巢的幼兽。


    血珠悬在颤抖的睫毛,摇摇欲坠。


    “好疼……”


    她匍匐在地,像被扯断丝线的偶人,那只尚存的左眼惶然四顾,徒劳地搜寻着帝王的身影:“阿兄……”


    “我疼……”


    贺珩再是愚钝,此刻也已洞悉关于“公主”那桩“赵氏孤儿”般的秘密。


    他扭过头,不再看琳琅一眼。


    “疼吗?”他低声问顾清澄。


    此时,他再清楚不过,那一箭要毁灭的,是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无论那是谁。


    这场悲剧,源于一场错位的,制度性的漠视。


    在顾明泽惯性的认知里,公主尊位,从不需要被赋予与之匹配的守护——


    若今日台上站的是顾清澄,不会有人为她担忧一眼。


    一念及此,他过往所有对她的仰望,都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心疼。


    顾清澄摇摇头,捂着伤口离开了他的搀扶,而目光却极尽挑衅地与顾明泽对视——


    他用另一个人站在她的位置,穿她的衣服,受她的册封。


    他只知公主该享何等尊贵,却不知要付何等代价。


    他从未问过,也从未准备过。


    如今命运公平得很:


    华服给了琳琅,荣光给了琳琅。


    连同那支本该射向她的箭,也一并给了琳琅。


    既是尊荣,也是靶心。


    顾明泽脸色绷得铁青,扭头问向近侍:


    “城中还有多少禁军?”


    “……禁军营中尚余三千。”


    “传朕口谕,令其即刻归防,另,京畿左近,尚有何部可调?”


    “距此五十里,京营驻有精兵两万……尚需半日脚程。”


    “半日脚程也要调!”顾明泽冷声道,“持朕手令,命京营提督点齐兵马,驰援京师!延误者,斩!”


    “遵旨!”近侍连滚带爬从盾阵缝隙中退下,奔向塘报通道。


    无人再敢看正中的琳琅。


    鲜血如注,“琳琅公主”的册宝跌落血泊,浸染污红。


    就在血污浸透圣旨那一刻,天光似有微动。


    高台下,低语如涟漪扩散:


    “方才的白日焰火……”


    “是七杀星……”


    “焰火逆轨,大凶之兆……”


    “……七杀,七杀睁眼了!”


    “黑羽杀人,血染高台……这是天相反噬!!”


    台下颤抖的私语汇聚成流,“大凶”、“反噬”、“皇室将陨”的惊呼声愈演愈烈,像是无形的阴影,一寸寸压向高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刻,箭雨虽止,杀机更甚。


    最致命的那道杀意,不来自敌人。


    而是来自天地翻覆,因果轮回。


    命运,正一点点收回它迟来的债。


    顾明泽垂眸的刹那,忽地瞥见那支黑羽上的箭尖,正泛着微幽的蓝光——


    那致命的光芒,他再熟悉不过。


    “天不许。”


    “是天不许……”


    下一瞬,他像被雷击般醒悟,低呼道:“这箭有毒!”


    南靖秘毒,天不许。


    这是那一夜,那个人给他的,用来杀她的毒药。


    “快,带公主走!”


    他俯下身,对最贴身的近侍低声吩咐:


    “带公主去浊水庭,等念娘娘。”


    “她绝不能死……”


    “立刻去!”


    近侍一愣:“浊水庭……在哪?”


    “滚去浣衣局问!”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自己左肩的伤口上。


    真有趣啊。


    命运是一个轮回。


    她再一次,被箭伤射中左肩,毒入血脉。


    ——还是那一支毒箭,还是“天不许”。


    “清澄,什么是天不许?”


    贺珩听见这个名字,脸色陡变,目光死死盯住她肩上的伤口,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可顾清澄的注意力,却落在了顾明泽的后半句话上。


    “浊水庭”……“念娘娘”……


    她几乎听不清声音了。


    那几个字,像钝刀,一下下刮过她脑海里某个不愿触碰的角落。


    什么……意思……


    天不许发作的眩晕缓缓袭来,像夜潮般将她一点点吞没。


    贺珩眼睁睁看着她倚着栏杆缓缓坐下去,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已无血色。


    百官与人群仓惶散尽,血腥弥漫的高台上,只余死寂与寥寥数人。


    贺珩忽然意识到,他要再次失去她了。


    可是他还有话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几乎是嘶吼着冲到皇帝面前:


    “她也中毒了!”


    “救她啊!!”


    顾明泽的龙袍早已被流矢刮破,血迹斑驳。


    他看着血脉贲张的贺珩,声音冷硬如铁:


    “贺珩。”


    “退下。”


    贺珩枪未提,眼眶却红了。


    他压着嗓,声声泣血:


    “你看她……你回头看看她啊!”


    “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妹妹啊!!”


    “顾明泽!!”


    帝王眉宇间凝着不耐与冷酷:


    “天意如此,朕亦无解药。”


    “莫要仗着你父之功,以为朕不敢杀你。”


    贺珩身上的伤口裂开,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抬起枪,枪尖直指帝王心口,眼神比风雪更冷:


    “好。”


    “杀我可以。”


    “但你今天,得给她陪葬。”


    话音未落!


    破雪枪发出凄厉长吟!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寒光,如挣脱束缚的冰霜巨龙,横空而起!


    ——皓雪长诀!


    这是他从未真正使出过的杀式。


    这一刻,为她,他学会了。


    枪出刹那,高台的空气仿佛冻结。


    锋芒冷如断雪,势如崩雷,直贯龙心!


    “放肆!”顾明泽一声厉喝,盾阵仓皇合围。


    破雪枪却如入无人之境,一寸寸错开严丝合缝的盾牌,凛冽寒光映在帝王染血的龙袍上,刺骨杀意直逼心脉!


    就在那凝聚了贺珩所有愤怒、绝望的枪尖即将破阵的刹那——


    帝王身后,一片更沉重、更森然的铁甲洪流,轰然涌现!


    ——禁军已至!


    铁甲践地,声如雷雪滚落,将他的枪势一寸寸逼退。


    枪尖在空中骤然一滞。


    一腔孤勇,终究难敌千军。


    寒枪在空中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骤然凝滞。


    他没有回头。


    只是任凭数十把刀刃架上颈侧,枪势终止,血气冷却。


    他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熄灭,只剩冰冷的、凝固的绝望。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几乎听不清了:


    “顾明泽……她是你妹妹啊。”


    顾明泽垂眸,看着他,语气淡得残忍:


    “她不是。”


    一时无声。


    只有血泊里的南海珠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刹那,顾清澄睁开了眼睛。


    她的声音虚弱中带着清冷:


    “你是不是想说——”


    “为昊天牺牲,是替身的荣耀?”


    顾明泽神情一怔,眼中浮现短暂的茫然。


    下一瞬,寒光一闪!


    七杀剑!如一道来自九幽的夺命寒月,自半空悍然劈落!


    剑尖所至之处,寒意扑面,刀光应声碎裂。


    她明明中毒,气血将尽,却像血逆重燃,生死翻转。


    下一刻,她身影如魅影般从高台之侧掠出,一把将贺珩推下了高台!


    一刺、一挑、一推,红衣从高处坠落,脱离了危机!


    同时,她手中的七杀剑反手横于身侧,拦住了尚未扑上的禁军侍卫。


    剑光幽冷,无人敢慑。


    她背对帝王,气息微弱,却冷意如潮,杀气如边境风雪。


    “我中的是天不许。”


    “但你杀我,也得费些力气。”


    顾清澄缓缓抬眸,看向远处,唇角带血,却轻笑:


    “顾明泽……”


    她念着他的名字,宛若叹息,


    “你不如想想——”


    “怎么应付你真正的麻烦吧。”


    她的目光,落在那正策马而来的白衣身影上。


    那一刻,万籁俱寂。


    鲜血自她唇角滑落,她好像倦极了,缓缓闭上了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三千禁军在顾明泽身后列阵。


    远处,江步月一袭白衣,白马,由远及近。


    忽然,金戈声响。


    高台下,那些迟迟未散的民众之中,忽有刀光亮起。


    一把、两把,数百柄。


    死士现身,持刀者越来越多,像从人海中生长出的寒铁荆棘,悄无声息,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刀锋所指,皆是台上。


    而江步月,只是沉默策马,踏入这骤然寂静的刀锋人海。


    他衣袂白如天落白雪,气息冷如山川千里。


    在那千把刀锋的簇拥下,他勒住缰绳,缓缓抬眸。


    那双曾盛满恭谨、病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淡漠。


    顾明泽垂眸望他,终于从他那淡漠如雪的神色中,看出一点东西来。


    ——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臣,护驾来迟了。”


    “边境既危,臣奉陛下之命,来为两国生机。”


    顾明泽看着他,身后甲卫森然,他冷笑道:


    “好。”


    “好得很啊。”


    “朕竟不知,江卿的病骨,何时‘愈’得这般利落了。”


    江步月垂首,缓缓一咳,神色恭谨如昔:


    “劳陛下挂心,沉疴未愈。”


    “闻陛下大典有变,故策马救驾而来。”


    风卷旗息,高台上血未干,死士亦已成阵。


    顾明泽自高台之上缓缓踱出,望着那刀光森然的阵列,眼底浮起寒光。


    “这些人,不是禁军罢?”


    江步月淡然道:“沿途忠义之士感念皇恩,自发护持。方能及时至此。”


    “忠义之士?自发护持?”顾明泽的笑声在广场回荡,满是讥讽与杀意。


    顾明泽笑道:“那江卿这刀锋所向,意欲何为?”


    最后四字,挟着帝王之怒,压向台下。他身后禁军阵列应声而动,一片密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无数刀剑瞬间出鞘半尺!


    面对这赤裸裸的杀意与质问,江步月神色未动。


    他只是轻笑着,轻轻拂袖。


    “唰——”


    数百刀锋同时入鞘,动作如出一辙。


    刀光敛尽的刹那,无形的威压却骤然暴涨。


    “边境既危,烽火连天,生灵涂炭。”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臣奉陛下之命,特来请旨——为解两国兵戈,求一线生机。臣,愿即刻出使南靖,斡旋讲和。”


    顾明泽眼底寒光一凝,缓缓吐出几个字:“奉朕之命?”


    “江卿,朕何时下过此命?”


    江步月仿佛没听出那话中的刺骨寒意,不卑不亢:“紫宸殿中,陛下曾言‘若有人能解此危局,乃社稷之幸’。”


    “臣虽驽钝,亦不敢忘。”


    “今闻大典生变,恐南境异动更甚,臣此请,乃臣子本分……亦是,为陛下分忧。”


    句句忠君,却字字如刀,架在顾明泽的脖子上。


    顾明泽望着他,目光缓慢凝固。


    原来调禁军、黑羽毒箭、刺杀混乱……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逼他,放虎归山。


    “江卿麾下‘忠义之士’,怕是不下三千之数。”顾明泽冷笑,“如此阵仗,是要逼宫不成?”


    禁军刀光如雪,映着帝王森然面色。


    他的意思很明确,三千禁军,足以与他的“忠义之士”血战到底。


    箭在弦上,江步月却恍若未觉。


    他缓缓解鞍下马,朝高台深深一揖:“臣请持国书,出使南靖。”


    “臣身负南靖血脉,若有一线之机,臣愿以命求和。”


    他抬首时,目光清亮如秋水:


    “臣所求,不过一纸诏书,一条归途。”


    “陛下若允——”


    “臣,即刻启程。”


    死士静立如松,禁军寸步不退。


    风声停滞,杀意如雪,覆满整座高台。


    顾明泽唇线紧绷。此刻京畿空虚,若以三千禁军硬撼,胜负难料。


    他只需拖延,待城外两万大军驰援——


    “臣知陛下素来谨慎。”


    江步月低头:“只是昨夜西山雪崩,入京大道阻断。最快的那条军道……怕是要绕路了。”


    他顿了顿,轻声如叹:“而绕行北道,需两日,若为护京,尚可一搏;可若是为臣,恐不值得。”


    顾明泽眸光骤寒。


    江步月却再度一揖,声如静水:


    “边境告急,调兵回援恐误战机。不如准臣出使,既可解边关之危,又能保京畿之安。”


    寥寥数语,却将帝王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宫前死士列阵,城外大军难归——此刻放人,尚可保全颜面,若不放,今日必见血光。


    一名宦官疾步而来,低声道:“公主生命垂危……念娘娘要您,立刻去见她。”


    顾明泽心头一动,眼神一沉,终于看向江步月的目光变了。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峙。


    于是,他低声交代了近侍,未几,诏书已至江步月手中。


    江步月颔首应谢,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


    “江步月——!!!”


    一声嘶哑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硬生生撕裂了这场虚伪的对峙!


    贺珩自高台下走出,满身鲜血,字字剜心: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她就躺在那里!你眼瞎了吗?!”


    “她就要死了!!”


    江步月扭过头,看着贺珩那身破碎的红衣,神情陌生到极致。


    贺珩拖着染血的步伐,一步步逼近江步月。


    死士们利刃出鞘,寒光将他阻隔在外。


    “让我过去。”贺珩声音嘶哑,“江步月,我有话要说。”


    江步月轻轻抬手,刀刃应声而落。


    贺珩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染血的手指一把攥住他的衣襟——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你不是心悦她吗?”


    “我骗了你……”


    “她还活着,她就在这高台之上。”


    “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江步月垂下眼,他近乎冷漠地,一根根掰开那紧扣自己衣襟的手指。


    “她,是谁?”


    声音平淡无波,眼神却陌生得刺骨,仿佛从未识得那个“她”。


    贺珩的手骤然脱力,悬在半空。


    他看着江步月,桃花眼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中了天不许啊……”


    他扯了扯嘴角,像哭,又像笑。


    “你们南靖的,天不许啊。”


    “南靖四殿下,”贺珩沉沉盯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你当真……问心无愧么?”


    江步月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沉默。空气凝固如铁。


    “顾明泽一定会杀了她……”贺珩喘息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


    “送他出去。”江步月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两名死士上前,铁钳般架起贺珩。


    直到离开的最后一刹那,贺珩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江步月身上。


    江步月没有回头。


    他缓缓地、极其冷漠地,转过了脸。


    目光,如冰封的寒潭,沉沉地投向那血腥弥漫的高台之上。


    他没有看见她。


    而理智告诉他,他也不该上去。


    踏出一步,便是禁军合围的死局,万劫不复。


    在他所有的,所有的筹谋里,她都已经死了。


    此刻抽身,了无挂碍。


    顾明泽的目光却忽然如鹰隼般抬起:“解药。”


    “江步月,你有天不许的解药。”


    他霍然起身,指向昏迷的顾清澄,字字诛心:


    “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如今又装不认识的替身!”


    “她也中了‘天不许’!”


    顾明泽向前一步,帝王威压混合着血腥气,沉沉压下:


    “把解药交出来。”


    “否则——朕现在就让她咽气!”


    话音落下,近侍会意,将那昏迷的身影缓缓扶至台前。


    高台之上,那袭染血罗裙,像是从记忆最深处拖出的残影。


    江步月站在原地,仿佛有无形的巨钉,自四肢百骸钉入寒地。


    不能动。不敢言。


    天地俱寂。


    直到那一身血衣、那半张熟悉的面孔——终于,自人群、自刀锋、自他所有筹谋与命运的迷雾中,被暴露在天光下。


    他终于看见她了。


    是她。


    真的是她。


    不是梦,也不是火中幻影。


    那张在焚心烈焰里、在诡谲棋局外、在所有冰冷算计尽头……他唯一未能抹去的脸。


    江步月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指尖已不知觉地攥紧。


    胸口,一股血意疯涨,仿佛心脉逆流。


    他想咳。


    咳出那口藏了太久的血,也咳出那些死死压住的思念、不甘、悔恨、与天意难违的荒唐情欲。


    “江卿?”


    顾明泽看着他,眼底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江卿这是在心痛吗?”


    他的唇角泛着冷意,手一挥,禁军的刀锋,已轻轻架在了顾清澄的颈边。


    “朕忽然想起,” 他慢条斯理,字字如凌迟,“你总是不肯为琳琅扶簪……”


    “莫非——”


    “就是为了她?”


    无人察觉的角落,顾清澄长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冰冷的刀锋紧贴肌肤,激起本能的反感。


    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按照推演,此刻她本该佯装毒发,待人群散尽后悄然脱身。


    她确实是中了“天不许”,但也只是“中了”而已。


    她是活过来的人。无论是孟沉璧曾经的医术,还是第一楼留下的昊天神力的痕迹,都足以吞解这等浅毒。


    但此刻,冰冷的刀锋与失控的棋局,正将她推向不可知的方向。


    按照她的推演,江步月在逼顾明泽点头之后,就应该火速离京。


    顾明泽为何把她推了出来?


    顾明泽难道天真到以为……能用她来牵制江步月?


    他是利益分明的江步月。


    真是不合逻辑——


    等等。


    她听见高台之下,江步月的声音淡淡响起:“陛下圣明。”


    他声音平稳得可怕:“臣……确实有解药。”


    他摊开掌心,一个莹白如玉的小瓶静静躺着。


    “但此药,只有一份。” 江步月的声音像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


    顾明泽的声音低沉:“拿来!”


    江步月唇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陛下是要救琳琅公主?”


    顾明泽颔首,眼神如钩。


    “好。” 江步月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臣亦可奉药,救她一命。”


    “但条件是——” 他目光如利刃,刺穿顾明泽的目光


    “一,陛下即刻下旨,废除臣与琳琅公主的婚约。”


    “臣心悦者,唯有倾城而已。”


    “二,将她交还于臣,并允臣麾下三千兵,即刻送她离京,沿途不得阻拦,不得查问。”


    高台之上,一片死寂。


    顾明泽缓缓看向江步月,眼神深处翻涌着浓重的讥诮与兴味。


    “朕竟不知,江卿原来……如此痴情。”


    “可惜。”


    “事情到这里才算有趣。”


    他看向“昏迷”的顾清澄,眼神骤冷,语气如刀:


    “她,你可以带走。”


    “但作为交换——”


    “你,留下。”


    他缓步逼近,声音低沉:


    “琳琅不醒,朕如何信你这瓶药,真能解毒?”


    风穿过高台,掀动她血染的衣摆,也掀动了高台上凝滞的杀意。


    顾清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有动,指尖却已悄然扣住剑柄。


    她看得分明——局势到此,明明是江步月赢了。天时、地利、人心,皆已在他掌中。


    他只需转身离去,半生筹谋便可得偿所愿。


    “朕看她也快死了。”顾明泽的声音冰冷响起,“江卿还在等什么?”


    顾清澄在心底默念:走吧。只盼江步月早日扭头离开,让这一局早些结束。


    他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了她这个早该“死去”的棋子,走这步足以让他满盘皆输的昏招?!


    简直,荒谬至极。


    然后——


    她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个属于江步月的、于暗处搅动天下风云、此刻却平静得如同深潭死水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好。”


    一个字。


    轻飘飘地落下。


    却一字千钧,将她所有推演、所有认知、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冰冷定义——轰然击碎。


    “我看看她。”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自台下而来,干净清冷。


    然后,脚步声响起。


    一步,一步。


    拾级而上。


    冷风扑面,众目睽睽。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头。


    顾明泽眯了眯眼,仿佛也未曾料到他真的会答应,嘴角却勾出一点笑来。


    “江卿,果真深情。”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顾清澄仍闭着眼,却忽然觉得那一道道风,仿佛都从他身后卷起,裹着整座京城的风雪、裹着她心头未曾言说的滔天巨浪,一并涌来。


    江步月停在她咫尺之处


    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近得能刺破所有隔着半生算计的沉默。


    他低下头,看她的脸。


    她虽闭目,却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一寸寸描摹过她的轮廓,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记忆里。


    然后。他的手指,落下了。


    指腹划过她唇瓣的那一瞬,带着极轻极轻的凉意。


    那是惯于在暗处弄权的手,苍白而有力,此刻却带着克制到极致的颤抖,似描摹,又像是诀别。


    无人得见。


    一个冰凉的物件,顺着他的指尖,滑入她染血的衣襟深处。


    她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


    清风散去。


    江步月垂眸望了望手中的小瓶。


    白釉染血,像极了他这些年怎么都握不住的执念。


    “带她走吧。”


    他低声吩咐,下首的死士犹豫了一下,终究将顾清澄捧起,送到了那匹白马之上。


    等到她彻底安全之后,他递出药瓶的动作,干脆利落得像在丢弃一件废棋。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没有回头。没有迟疑。


    仿佛递出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仿佛放弃的,不是他苦心孤诣、耗尽心血、赌上性命才走到眼前的翻盘之局。


    只为换她,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顾清澄闭着眼,躺在马背上,裙摆晃晃悠悠,渐行渐远,如同她渐沉的思绪。


    她想起了她还是公主时,他对她行过的折腰之礼,指尖深陷掌心。


    可她还是看不懂这步棋。


    这步以江山为注、以命途为筹、只为换她离去的……


    绝命之棋。


    ……


    高台风声渐紧。


    顾清澄的身影已被沉重宫门吞没,三千死士踏雪而去,刀锋寒芒仍在空中浮动。


    顾明泽缓缓走近,目光沉静,声音却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意味:


    “江卿肯为美人折腰,真乃……盖世英雄。”


    而江步月,仍立在原地。


    衣袂微动,面上却无悲无喜,唯唇角残着一点微末弧度,恍如隔世,了无挂碍。


    她还活着。


    他要她继续活着。这便够了。


    权谋、利益,都可以被算计。


    不过就在方才,阶下应诺的瞬息,他骤然彻悟:


    如果她这一次,再死在他眼前。


    即便是君临天下,也了无生趣。


    他自诩算尽一切,唯独算不过自己的真心。


    真心。


    ……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澄自马背上醒来。


    风雪未歇,天光微冷。


    她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及冰凉坚硬之物,竟是江步月交出的那半枚虎符。


    “我们这是去哪里?”


    顾清澄忽然冷声开口道。


    “回禀七姑娘,去南靖,为您解毒。”


    “……不必了。”


    她坐起身来,翻手摩挲着那枚虎符,眸色幽暗。


    她要回宫去,江步月那一点情意,太重,重得她必须回头。


    片刻后,她似在远远凝望着某个方向。


    京城未远。浊水庭不远。


    风雪忽紧,她却忽然轻轻一笑。


    那位“念娘娘”,她该亲自去见一见了——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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