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心(一) 若真有人信他。
“今日途经阳城, 杜盼与众人留宿驿馆,我携世子与知知进城求医。”
她语气平静,将所有疑虑尽数压下。
锦瑟先生也好, 局中局也罢, 此刻都比不上贺珩的病情要紧, 阳城不过数里之遥, 快马加鞭尚能赶得及。
这镖丢了也便丢了, 但镇北王世子绝不能死在她手上。
日落黄昏,顾清澄熟练地给贺珩打扮成了‘姐姐’模样, 与知知用一辆小板车推着贺珩,混入了阳城。
今时不同往日, 既无银钱更无车马,贺珩涂了脂粉的俏脸在阳光下显得苍白夺目, 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指指点点。
用最后一些银子抓了药之后, 顾清澄带着知知与贺珩随便走进了一家客栈,捉襟见肘地开了一间客房。
那掌柜收下银子后,却被人唤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堆笑着出来:
“今日客房宽裕, 订一赠一,一份银子, 给您开两间!”
顾清澄看着客栈里络绎不绝的人流,再看了看掌柜真诚的笑脸, 想了想,也懒得追究。
贫穷到了一定程度,没有人会在乎天降恩惠后的阴谋诡计。
贺珩被放进客房后,知知手忙脚乱地煎药, 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照顾人却是一把好手,动作之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咂舌。
顾清澄插不上手,只得盯着贺珩苍白的脸出神。
知知说他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是在沉船看见自己之前就被打晕扔出来的,所以与她无关。
至于他后面发烧说的胡话……
他说过害了相思病,有心仪之人,想必是烧糊涂认错了人,不必在意。
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贺珩必须尽快返京,否则皇帝降罪,只会徒增祸端。
夜到深处。
昨日望川之役,众人都一夜未眠,知知已经蜷在贵妃榻上睡得香甜。
就连顾清澄也困得不行,靠在贺珩的床沿打了几个哈欠。
她看了看贺珩,又看了看可怜的知知,决定将小丫头抱回另一间房去睡。
正当她起身之际,忽然被虚弱的力道拉住了衣角。
“别走……”
顾清澄身子一僵,回头一看,贺珩的那双桃花眼,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来。
“醒了?”
顾清澄长呼一口气,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抚了抚衣角,认命地坐下来,“吃药吗?”
“这是在哪……”贺珩似乎还未清醒,眼神涣散地望着顾清澄熟悉的轮廓,目光才慢慢聚焦。
“阳城。”
她起身去给贺珩倒药。
贺珩的手指空了,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哦……”他声音沙哑,目光重新望着帐顶,“都没事吧。”
“都没事。”顾清澄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安心。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他的视线追索着她的身影,长睫垂落,盖住了眼底的一片阴暗。
“世子烧糊涂了?”顾清澄端着药过来,头一回听他说这种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
手掌刚触上他的额头,贺珩的睫毛猛地一颤,下一瞬,他几乎是本能地侧头避开。
顾清澄手势一顿,没说什么,只淡淡地把药放到一边。
屋内只剩烛火偶尔的噼啪声,知知在榻上翻了个身,发出小猫似的梦呓。
“先把药喝了。”顾清澄看了一眼知知,回身端起床头温着的药碗,“你自己能来吗?”
“能。”
贺珩看着她,点点头,很快便一饮而尽。
顾清澄接过空碗,起身时听见他低声道:“多谢。”
她摆摆手,走到贵妃榻前轻轻抱起知知。小丫头在她怀里蹭了蹭,睡得正熟。
“走了。”她带上门。
“舒羽。”贺珩突然又叫她。
“怎么了?”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线。贺珩望着那道光线,轻声道:“没事……”
“你好好休息,明日退烧了便抓紧回京吧。”
顾清澄没有多停留,想起了他的身份,临了又叮嘱了一句。
他慢慢闭上眼睛,听着她的脚步声轻轻远去,直到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才蜷起身子,放任自己的指尖抚过她带着余温的床沿。
他是烧糊涂了,可他却明白,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地清醒过……
自京城至边境西行,西行愈深,山势愈峻,寒气愈重。
再往前去,便是雪线了。
江步月勒马驻足,雪貂大氅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他呵出一口白雾,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这是南靖至北霖十余年间,他离故国最近的一次。
上一次见雪,已记不清是何年何月。
望川已渡,涪州在南,而他向北——
镇北王的地界,已在前方。
“扑棱棱。”
一声清响划破寂静。
江步月抬手,一只白鸽掠过苍穹,稳稳落在他苍白的指尖。
他拆开鸽腿上的信笺,垂眸扫过,眉间的冰雪稍霁,却又在读到某处时凝起更深的寒意。
朔风呼啸中,他将信笺重新系好,轻抚鸽羽,白鸽振翅,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
再往北去,便是普通信鸽到不了的地界了。
但对他来说,进入北境之前,而他心头悬着的未竟之事,已悄然落地。
无须声张,如此,他也可以坦然入局。
他素来不问人言,但求问心无愧。
信字难得,他不争,也不辩。
却也明白,若真有人信他,那应是件……极难的事。
这一路上,他也曾问过自己,何必?何苦?
没有答案。唯有鸽羽轻颤,割开天地间茫茫风雪。
“驾!”
大氅翻卷如旗,一人一马向着风雪而去,在苍茫天地间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雪痕……
就在白鸽消失于天际的同一时刻,阳城客栈里的贺珩突然睁开了眼睛。
阳光如旧,他抬起头时,发现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舒羽!”
无人回应。
“知知?”
他挣扎着起身,背后的刀伤早已被知知小心地缝合好,他熟悉的床沿放着之后要抓的药、要穿的衣裳。
最后,他的目光留在了桌上的一张素笺之上。
他赤着脚走到桌前,看清了纸上所言:十万两之约已践,请世子速归京城,勿生事端。另,借金铃一枚抵作药资,归京后奉还。
他伸手往怀里摸了摸,那枚他藏起的束发金铃,果然已经不在。
目光落定处,他看到了几张银票,不用想也知,这便是那金铃换的。
“算你有良心。”
贺珩低头看着银票,神情却未动,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们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也罢。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寻到,便也……不给她添麻烦了。
他想着,按照她留下的纸条乖乖喝了药,收拾了行囊,半晌走出了客栈。
他刚踏出客栈,便被街上嘈杂的人声淹没,阳城街头不知何时已贴满告示,三三两两的百姓正围在布告前指指点点。
“可曾见过这丫头?”
“没见过,面生得很。”
“听说呐,是昨日入阳城的。”
“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人拐到这儿来!”
贺珩听着“昨日入城”,心头蓦地一紧。
他拨开人群,迎面撞上一排森然铁甲。烈日下,兵卒的铠甲泛着刺目的寒光,而墙上那张崭新的悬赏文书上最上头那一行,分明写着——
“人口拐卖主谋,舒羽”。
贺珩眉头一皱,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这是何意?”他一把拽住身旁的老农。对方嫌恶地甩开他的手:“你竟不知?有拐卖妇孺的贼人逃到阳城了!就是画上这女子,听说从京城骗了七十多个姑娘……”
他抬头看,那张画得近乎潦草的画像下,还贴着一行字:
“督办王麟奉旨肃清阳城乱党,违者一律拿下!”
“督办?”他喃喃自语,“王麟怎么会来这里?”
那老农身子一哆嗦:“王大人的名讳岂是你我能够直呼的?”
贺珩再不言语,转身便冲回客栈。
“昨日与我同住的女子呢?”
那客栈的掌柜正拨着算盘,被贺珩一把按住,惊得他虎躯一震。
“客官,您是?”
掌柜一脸茫然,对于眼前的男子,他并不面熟。
“昨天,昨天带着个女娃娃的那个姑娘。”贺珩火急火燎地比划着,“那个姑娘,对,就这么高,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还有个小丫头,梳着两个羊角辫。”
“可是您的妻女?”
贺珩脸色一僵,咬牙道:“不对,再想!”
掌柜愣住,在贺珩凌厉的眼神之下挠头想了半天,半晌挤出一句话:“哦哦……客官,我知道了!”
“同行的,还有个躺在板车上的壮实女子?”
“什么壮实女子?!”
贺珩正要驳斥,却突然想起什么,“……对。快说,她去哪了?!”
掌柜瞧他神色不善,声音压得极低:“公子相貌不凡,难道……也是来缉人贩的?”
“什么人贩子!”
贺珩一声怒喝,引得门外兵卒纷纷侧目。
“嘘,嘘……”掌柜苦着脸哀求,“公子您声音小些。”
“就因为她在我这住了一夜,您瞧。”
“现在我这小店啊,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她今晨早上问我,为什么给她两间房,是不是因为什么‘锦瑟先生’。”
“小人哪里听说过锦瑟先生呀!”
“结果她前脚一走,这些官兵就来了,把小店围得水泄不通呀!”
贺珩听得眉心紧蹙,拳头在袖中攥紧。
“她人现在在哪?”
“这……小人也不知啊!不过听说城门都封了,进得来,出不去了。”
掌柜偷偷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王麟大人手下那几位,可都不讲理的,您还是莫插手为妙。”
贺珩没有回答,眼神却渐渐沉下去。
他本该已经离开。
七日之期将至,她劝他回京,他也答应了。只差临门一步。
可那一剑的月光偏在此刻浮上心头——
冷冽、锋利,却又让他眼眶发烫。
他那颗向来赤诚的心,仿佛被千万根细线,猝不及防地割开。
“公子?您别生气啊?”
客栈的掌柜哆嗦着给他递来一盏茶。
贺珩接过茶水,看见了自己布满血丝的眼。
她还困在这座城里,又一次被送上了风口浪尖。
她不是人贩子,更不是首谋,她只是想护住那些无依的姑娘,可为何这满城风雨,偏偏又落在她头上?
她要护那么多人,又拿什么来护自己?
她本不必来这座城,若不是为了给他求药……
贺珩垂下眼,将那盏茶悄然放回原处。
他知道,他走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周二、周三出差,大概率请假一天。
对了,补充一下,现在的地图可以参考唐末,北霖是唐朝地界,南靖是吐蕃和南诏地界。(只是地理意义上,与实际无关。)
套用到今天,大概北霖京城在西安,涪州在成都,而南北边境在川藏的山脉一带哈,便于大家参考方位,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第三卷 会把地图再展开描述的。
第82章 我心(二) 舒羽不见了。
“你见过那个女子吗?”
“这么高、这么瘦,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说啊!到底见过没有?”
“公子!那是个拐子啊!”
“喂,公子你别揍我啊!”
“你呢?你见没见过!”
“还有你!”
“站住!本……本公子命令你站住!你们阳城人怎地这般无礼?”
……
阳城官衙内, 披着红袍的官员坐在上首, 青袍县令陪着笑, 躬身斟茶。
“陈大人办事, 倒是雷厉风行。”
陈县令低头, 眼角堆笑:“全赖王督办调度有方。”
“下官已将全县差役,连同王……大人您的亲卫, 尽数布防在阳城各处。”
“人呢?”王麟抿茶,眉眼不动, “找到了吗?”
陈县令嘴角的笑意僵了僵:“还在全力搜查中。”
王督办的眼皮掀了起来:“陈大人是说,这七十三名女子, 于阳城郊外一夜蒸发了?”
陈县令推开茶盖的拇指轻轻抖了一下,盖碗相撞, 发出“叮”的声音。
“王大人。”
陈县令双手放下茶盏,抬眸道:“不过一日而已,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他的目光与王麟在空中对视:“不会走漏风声。”
王麟慢条斯理地吹开最后一片茶沫, 没说话。
“还有件事。”
陈县令忽然想起了什么, 身形一滞,下一瞬, 他一掀袍角,向王麟的方向直直地跪了下去。
“王大人……您, 可曾见过……公子?”
王麟看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说了,当作没见。”
“但凡往城外递消息的——”
“格杀勿论。”
“……下官明白。”。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贺珩将仅剩的几张银票揣进怀里,走遍了每一条街巷。
他呆呆地走在阳城的街巷上, 初冬的寒风无情地刮起了满城的告示,走过之时,耳畔“哗啦啦”地响。
街口巷尾贴满了她的画像。
他站在那些画像前,失魂落魄。他想说,这画像一点都不像,她的眼睛不是那样的,鼻子也画错了。他和那些路上的人都问过了,他们却都摇头,说没见过。
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啊。
明明……明明是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鼻子……
他们为什么听不懂呢?
为什么,为什么都说没见过!
可是他又庆幸画得不像,越不像越好。
教他们都认不出她,她就能跑,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离自己,也越远越好。
舒羽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孤零零的,照在他的眼睛里。
他们都没找到她……她一定没事吧?
可要不是自己,她怎么会有事呢?
要不是自己……她……
她怎么会——
他猛地闭眼,不敢再想。他多希望自己在沉船里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假的。
可他那么聪明,怎么会错?
怎么会?怎么会……
“喂!走路不长眼啊!”
贺珩心神不定,仰头看着月亮,浑浑噩噩地走着,冷不防和一个脚夫撞了个满怀。
“你才不长眼!”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怎么,想动手啊!”脚夫也不让着他,将身上的扁担重重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和他开干。
“本公子怕你不成?”贺珩冷笑,指节捏得咔咔响。
他几时被这样的乡野脚夫叫板过?
牛犊般的力气已经蓄到了拳上,却在挥出的瞬间,被小耗子般细密的捶打打断。
“你不许!不许欺负我爹爹!”
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挤进两人之间,秀气却粗糙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腰间。
贺珩低头,看见了一个羊角辫,粗布衣,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年纪与知知相仿,却比知知瘦弱得多。
他高高扬起的拳头突然僵在半空。
“他是你爹?”
小丫头眼睛通红,小鸭子一般张开双臂:“对!你要打就打我,不许打我爹爹!”
他盯着那张倔强的小脸,鬼使神差地问:“凭什么?”
小丫头咬紧嘴唇,仰头瞪着他,一言不发。
“翠翠,走了。”脚夫望着这个为自己出头的女儿,嗓音忽地软了下来。
“对不住公子,是俺没长眼。”脚夫冲到他身前,一把将翠翠护在自己怀里,“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伤我家丫头。”
翠翠窝在爹爹怀里,细声道:“爹爹今天给翠翠、弟弟、还有阿娘都买了白馒头!弟弟吃了,就不会死了。”
“我爹爹是英雄。”她扭头冲贺珩做了个鬼脸,“你是只会欺负人的大狗熊!”
翠翠趴在脚夫怀里呢喃着,脚夫佝偻着身子,将翠翠抱得极紧:“走了,走了。”
“喂!不许走!”
脚夫抱着翠翠刚刚转身,却被贺珩叫住。
“公子为何……”脚夫身子一僵,却被眼前那一纸银票噎住了话头。
“拿去。”
贺珩别过脸,下巴抬得老高,“不是给你的,本公子与你家丫头有眼缘。”
“拿回去吃饭、治病。”
他胡乱地把银票塞在翠翠怀里,转身低头走得极快,不敢看二人的眼神。
身后,翠翠抱着银票怔了一下,忽然高声喊道:
“喂——大哥哥!等我一下!”
贺珩脚步一顿,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踮起脚掏出一个馒头塞在他手里。
“爹爹说,好汉要有来有往……”
脚夫急忙过来拉女儿:“翠翠!公子哪会要这个……”
“我要。”贺珩一把接过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落荒而逃。
翠翠眼睛一下子亮了,蹦蹦跳跳地往回跑:“大哥哥!我原谅你啦!”
夜风送来她欢快的声音:
“你也是英雄!”
贺珩不敢听,只是一味地往前走,背上的伤隐隐作痛。
疼。疼疼疼。
好疼好疼,疼得他要哭了。
什么英雄?一个脚夫也配叫英雄?
他贺珩的爹爹,才是真正的英雄!
十五年前,爹爹率五万定远军,把那帮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
他的爹爹,是北霖的战神,戍边卫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南靖怕他,边民挺他,百姓敬他,就连皇帝也忌他三分!
直到那狗皇帝使了绊子,夺了爹爹半块虎符,又把他从爹爹身边夺走,独自囚在这皇城根下。
可他不怕。
他是爹爹的儿子,是镇北王府的世子。
爹爹的荣耀,他与有荣焉,爹爹的教诲,他铭记在心——光明磊落,不愧己心。
爹爹更是宠极了他,怕他在京中受委屈,千依百顺,予取予夺,连小字都取得金贵至极——
如意。如意如意,吾儿万事如意。
可是,如今不如意了。
在沉船那日,他一个人杀进船舱的时候,迎面撞上从船底爬上来的王达那伙人。
他的剑刚出鞘,就听见王达阴阳怪气地说:
“世子爷怎么不用破雪枪啊?”
“这短手短脚的玩意儿,哪配得上您这八尺男儿!”
这句话那么熟悉,却比最顶尖的破雪枪还锋利。
直直地刺穿了他的识海。
他们怎么会知道破雪枪?怎么会认出他是世子?
他跟这帮人明明素不相识!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在他的心头浮起。
他花了十万两银子,千里追踪,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给爹爹、给镇北王府洗刷污名。
他的脑子在那一刹那乱了。
可要是……
要是这根本就不是污名呢?
他刚要张嘴,就只见刀光晃得他眼花。后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假的!都是假的!什么破雪枪什么世子,肯定是他们早就打听好的,就是要乱他心神!
攻心之计,他学过的,这是攻心之计!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个脚夫配得上什么英雄!他爹才是大大大英雄啊!
休想骗他!
他走着,毫无意识地将整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他一边咀嚼,一边失神地想,如果重来一次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会千里追踪吗?
……还会站在舒羽这一边吗?
嘶,怎么这么疼啊。
背上火辣辣的疼……连心口都跟着疼……
疼疼疼疼疼!
为什么啊。
“啪嗒。”
一滴水珠滑过他的鼻梁,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眼前的石砖上。
哪来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这么响。
连老天都不如他意。
“下雨也不打招呼!”
他抹了把脸,却抹不干那些滚烫的东西。
他没有方向了,却埋头越走越快……
边境雪城,镇北王辖地军营。
北风呼啸雪纷纷。
“四殿下来了。”
军营外的副官见到披雪而至的江步月,低下头道,“请殿下稍候,末将即刻通报主帅”
“好。”
江步月勒住白马,立于军营之外,他只应了一个字,话到嘴边便成了冰冷的白气。
雪原死寂。
一片雪花栖在他睫上,随即被更多飞雪淹没。
天地苍茫,唯余风雪肆虐。
副将入营通传,却迟迟未归。
江步月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这边境的风雪,似乎比十几年前更凛冽了。
时间在落雪中流逝,江步月静立如松,任由大雪覆满肩头。
慢慢地,冰晶开始覆上眉睫,他却只将氅衣掀起一角,为座下白马多挡几分风雪。一人一马静立雪中,如冰雕肃穆。
常人在这等酷寒中,撑不过一刻。
江步月不言,风雪勾勒出他清瘦轮廓,寒意似要浸透骨髓。
但他只是等。
白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这声哀鸣将他神思唤回的刹那,中军帐的毛毡终于掀起。
“四殿下来了!”
“有失远迎!”
声如洪钟破雪而来,明光铠映着雪光,一位将军龙行虎步踏出大帐。
他身量壮实,身姿挺拔,每走一步都带起金石相击之声。方才的副将小跑着为他撑起军伞,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
来人正是镇守边境十五年的镇北王,贺千山。
“四殿下见谅,方才军务缠身,一时耽搁了。”
“请您不要怪罪。”
贺千山在五步外站定,既不卸甲也不执礼,只是伸出戴着铁护腕的右手,作搀扶状:
“风雪刺骨,殿下请下马。”
他就这般说着,手臂悬在半空,目光如刀,刮过马上之人——
常人冻僵至此,早该跌落马下。
江步月透过雪幕,微微抬眼。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镇北王,这个十五年前大败南靖,迫他远赴北霖为质十余年的男人。
但他第一眼的目光,却透过风雪,落在了他头盔下露出的斑白的鬓角上。
“四殿下可还好?”
镇北王看似关心,脚步却未动一寸。
江步月坐在马上,俯视着他。
然后,冻得青白的手指从狐裘大氅中探出,像一柄出鞘的冰剑:
“不必拘礼了。”
“拿来。”
镇北王盯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眼尾纹路渐深。
“本王没听懂。”
“拿什么?”
江步月睫羽低垂,仿佛漫天风雪与他无关。
“将军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
他凝视着自己指尖的霜花。
“五十万两,换一日虎符。”
他忽地抬眸,漆黑的眸子穿过漫天风雪直刺而来:
“拿来。”——
作者有话说:耶,没有请假,在高铁上码完了![竖耳兔头]
第83章 我心(三) 两难。
寒风呼啸。江步月的声音恰好湮没在风声中, 仅够二人听闻。
贺千山的眉尾微不可查地一颤,旋即仰天长笑。
“四殿下可真是个妙人!”
笑声未歇,那只虚扶的右手突然发力, 反倒真稳稳地托住了江步月的手臂。玄铁护腕硌着他苍白的指尖, 在雪光中泛着冷芒。
“当年你第一次渡江, 来北霖的时候, 还是本王接亲迎的殿下。”贺千山的臂膀坚稳如铁, 任他借力下马,“那时候殿下尚不及马鞍高, 连抬眼看本王都不敢。”
“没想到,转眼竟已这般气度了。”
贺千山说得直白, 眼睛如鹰隼般锁着江步月的眉眼。
江步月神色不动,冰雕似的手就这么从容地搭在了那铁臂之上:“十二载春秋, 步月还能劳贺帅亲自相迎,也不算混得太差。”
两人的寒暄中暗藏机锋, 而相托的手纹丝不动——贺千山未退半步,江步月也未迟疑分毫。
恰似他们这场交易。
生死、家国、荣辱,纵有千般仇恨, 万种立场, 但只要利益交汇处尚存一线,便足以撑起两人之间的的盟约。
江步月翻身下马时, 全身的关节都已冻得发僵,面上却仍带着那抹淡若远山的笑意。
营帐内, 炭火烧得通红,勉强驱散了他体内浓郁不散的寒意。
贺千山卸下头盔,露出全貌,斑白鬓角在火光下更显清晰。
他亲手斟了两碗热酒, 推过一碗:“塞外苦寒,殿下饮碗酒暖暖身子。”
声音洪亮,仿佛方才帐外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江步月端坐客位,大麾未解,寒气犹在。
他的目光落在粗陶酒碗上:“冰天雪地,陋器琼浆,贺帅待我……果真非常。”
言罢,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贺千山笑了:“四殿下好眼力。”
一口热酒入喉,江步月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血色:“不及贺帅在这雪山之上,温着江南的桃花酿来得风致。”
“千里雪原,快马加鞭,当真是千金买醉。”
他的语气极淡,但字字句句里带着冰锋。
“托四殿下的福。”贺千山脸上的笑容未变:“若非四殿下亲自为本帅筹谋,弟兄们怕是要拿雪水当酒喝了。”
话里话外,不过银钱粮草,二人皆是同谋。
江步月不置一词,只是轻轻拂去大氅上的积雪,动作优雅从容。
“看来贺帅的白银是收到了。”他淡淡道,“簪子,可也收到了?”
“自然。”贺千山语气不急不缓,“齐光玉簪果然是好物,只可惜我家没生女,唯有犬子顽劣。还望四殿下日后于京中多担待些。”
“既然礼已送到——贺帅打算何时履行承诺?”
帐中气息微凝,炭火噼啪,声声似在催问。
贺千山眉心的笑意只停了一霎:“殿下如何这般心急了。”
“真到用簪子那日,也还有半月的光景。”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说到簪子,倒是本王失算了,竟不知四殿下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江步月缓缓抬眼。
“我那犬子赤诚愚钝,可殿下的心却有七窍。”
贺千山的甲胄轻振:“小如意一把火烧了秋山寺,倒是痛快。”
“可那小子心软,见不得血。”
他转身看他,阴影将江步月的半张脸笼在暗处:
“偏四殿下好心,替吾儿将那些烫手的姑娘全数接走了?”
江步月眸光如水扫过,避而不答:“世人皆知吾与镇北王势同水火。”
“王爷坐拥雪原铁骑,最盼的不过是质子横死,两国盟约作废,五万定远军便可顺势而动。”
“如此,我与您共谋,于外人看来,自是荒谬至极,反倒天衣无缝,绝无疑虑。”
江步月抬眸直视贺千山,火光落在眸子里:
“银钱已至,人亦入帐,王爷却仍……信不过我?”
贺千山面上笑意不知何时已褪去,微微偏首,神色难测。
“本王何时说过不信?”
“与四殿下共谋大业,无信不立。”
“四殿下以为呢?”
他轻击双掌,帐外副将悄然入内,手捧一方檀木匣。
一时间风雪呼啸,炭火明灭不定。
待帐中重归寂静,贺千山唇边又浮起浅淡笑意。
江步月的目光落在檀木盒上,指尖在袖中无声收拢:“王爷……自然不会欺瞒晚辈。”
贺千山粗粝的大手轻抚在木盒之上:“那是自然。”
“只是这世上,信与不信,常只在一念之间。”
指节在匣面轻轻一敲,声音不重,却似惊雷。
“四殿下若真心共谋,那不如把事做绝些。”
“以免,落人口实。”
这话的话头落得极轻,江步月却感觉到了满帐肃杀之气。
他抬眼,看见了贺千山眼底的寒芒乍现。
“王爷这话,”他忽地展颜一笑,眉宇柔和,攫住了凌厉的寒芒:“步月听不明白。”
话锋温润如水:“王爷不妨教教我,究竟是哪一桩该做绝?”
贺千山眉峰愉悦地攒起,似猛虎闲观幼猫藏爪的把戏。
“秋山寺那些女眷的分量,四殿下当真不知?”
“如今……借吾儿的银钱,走了一笔暗镖,把人藏去涪州。”
“小子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还是觉得本王在京城,耳目俱聋?”
贺千山说这话的时候,江步月听见了帐外刀兵出鞘的声音。
这不是威胁,而是明示:此地已非上京,无人可救。
“王爷明鉴。”江步月轻轻叹息,眼底笑意如三月融雪,“我与如意相交甚笃,不过是替他了一桩心事,将人送到平阳女学安置。”
“王爷莫非以为,步月是在保留贩卖人口的人证后手?”
他话说得直白,目光不闪不避迎上贺千山。
一个目光如刀,一个眸沉似水。柔与刚相抵,竟是谁也不让谁。
帐内铁锈味渐浓,连呼吸都似凝滞。
一息。
两息。
“哈哈——哈哈哈哈——!”
忽而,贺千山唇角微勾,竟似被什么误会逗乐了,笑出了声。
江步月也笑,眼中春水碎入冰雪,落得从容不迫。
“小子真没动手?”
“步月不敢妄为。”
“舒羽是谁?望川江上的锦瑟先生又是谁?”
江步月低垂眼睫,笑意不改:“步月……确实不知。”
“好!”
贺千山“咔哒”一声打开木匣,粗粝指腹摩挲着匣中之物,眼神若有所思,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做事总欠些火候。”
“也罢,早知你要来,本王已替你料理干净。”
“如此,你我之间……也好少些猜忌。”
江步月于火光明暗间抬眼。
“风云镖局的暗镖,该到阳城了吧?”
贺千山突然俯身,鹰目直逼他眼底。
“步月此行,不曾路过阳城。”
江步月的眼底澄澈如镜,不见半点波澜。
“那便省心了。”贺千山两指拈起匣中半块虎符,不再看他,从容起身。
“四殿下可知道,阳城这几日遭了天灾。”
贺千山猛地扯开军帐的帘幕,呼啸的北风如刀般灌入军帐,冷得彻骨。
他回头,凝视江步月因为冷风而略显苍白的脸:“城门紧闭,听说……无人生还。”
他说得极平和,仿佛只在讨论今日的风雪。
那枚虎符拈在了他指尖,贺千山在风中把玩着它,像拨弄一枚赌注
“本王托大,替四殿下做个主。”
“这半块虎符——”
他看着江步月的眸子,忽然屈指一弹,那半块虎符竟如玩意儿般被他掷出了军帐!
帘外大雪纷飞,虎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凛然弧线,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四殿下亲自去取便是。”贺千山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雪粒,“也省得你我之间,徒增猜忌。”
他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
“雪原不大,待四殿下寻回虎符。”
“定不会误了那支簪子的佳期。”
“更不必……绕道阳城,惹些是非。”
“如此安排——”
贺千山逆光而立,飞雪在他身后织成一道苍白的帷幕:“四殿下以为如何?”
唯余风声。
过了片刻,帐中传来几声轻咳。
“咳……咳咳……”
江步月以拳抵唇,指节在寒风中微微泛白。
“王爷,风太大了。”
“嗯?”贺千山眉头拧作关切状,攥着帘幕的手却纹丝不动。
“连这点风雪都受不住,如何担得起掌符之责?”
风声愈烈。
炭盆终于熄灭,帐内霎时昏暗。
江步月唇角洇出一线殷红,再抬眼时,眸中幽深似古井无波:“如此甚好。”
他于昏暗处轻轻抹去唇畔血色,笑意如常:
“王爷,合作愉快。”。
残阳如血。
阳城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青灰。
城门尉李四缩在门楼阴影下,喉咙里像是落了沙子。
“这天怪得紧……”他低声嘟囔。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从喉头卷起,他猛地扶住门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咳到后来,竟咳出一线铁锈味。
他低头一看,掌心微红,带着细细一缕血丝。
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是轮班的崔五。
“李哥?”他叫了一声,脚步却没往前凑,反而慢慢止住了。
风从城外吹进来,吹动了两人肩上的披风。空气里多了股古怪的味道,说不上是药渣,还是井水里的陈气。
二人只觉鼻尖发涩,舌头发苦。
崔五抬眼看了一眼街口,那家开了三十年的“清和堂”今日却门扉紧闭,门前贴着一张刚干的白纸,写的是:
“今日停诊。”
李四交了班,低头向城内走去。
崔五看着凄清的阳城,忍不住喃喃道:
“这是怎么了?”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呼喊自街道那头炸开:
“有人吐血死在井边了!”
“是瘟疫!”
“是瘟疫啊!”
崔五浑身一颤,转头望向水井方向,只见几个黑影正慌乱四散。
而尖叫声宛如火星落入干柴,霎时烧得整座街巷人心惶惶。
铺子关门,木板哐当钉上;孩童哭喊着被母亲拖进屋去,门闩一声声落下。
没多久,城防司兵甲奔走,甲胄在冷风中发出脆响,于风中如雷震。
“封城!”
“陈大人有令!封城!”
城门缓缓闭合,铁锁穿梭,声若丧钟,一点点将阳城隔绝在世外。
慌乱蔓延如潮,暮色一点点沉如死铁。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之际,人流惊惶四散之时,一个少年逆着人潮缓缓走来。
他头发凌乱,褴褛的红色衣衫在风中猎猎如残旗,指节因长久握拳而失了血色,唇角裂着干痕。
他脚上布鞋破得几乎见底,却执意一步不停。
唯有不停,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煎熬。
他抬眼望去——惊恐的面孔,紧闭的门闩,无一与他相干。
唯有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逼迫自己看清这每一寸混乱。
……以及,这混乱背后的全部。
苍生、父子、爱人、良知。
两难无计。无能为力。
他如今方知自己如此渺小,渺小到护不住一个想护的人。
这无解之痛,终于把他推向这场刻意折磨自己的苦刑——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
第84章 我心(完) 世上再无舒羽了。
风雪呼啸, 帐外飞雪如刀。
“四殿下,贺帅吩咐了。”
副将赶来,声音低低:“眼下风雪大作, 帐中床已暖好, 不如等天亮再寻。”
江步月垂着眼睫, 缓声:“也好。”
他转过身, 缓步走入雪中。副将怔在原地, 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见脚步落在雪上的声音。
等副将缓过神时, 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于风雪。
只见雪地下一道极浅的脚印,从营门, 一路延至远方。
……
江步月孤身踏入雪原。
与镇北王同谋,是他平生最险的一着棋。
世人皆道镇北王是他归国的关隘, 他偏与虎谋皮。五十万两雪花银,换一日兵权, 这笔荒诞买卖,恰恰契合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算计。
但这还不够。
十二年质子生涯,这些在异国他乡的寒夜里, 一笔一划刻入骨髓的筹谋, 岂是旁人能懂?
拿到虎符,回京, 落子。
这念头是冰铸的甲胄,覆住他的全身。
他要的是权力。
夜色降临, 雪原寂静,他每一步都踩在冰层最坚实处,如踏宫阙玉阶。
“不急。”他对自己说。
十二年的重量,值得这点耐心。
还有半月光景。不急。
只是喉间那股无法抑制的腥甜骤然上涌, 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厌恶这种失控感。
就像他厌恶他多情的母亲,和她软弱的情人。权力,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存在。
凡人的情爱,只会拖累步履。而帝王,仅凭一丝猜忌,便可褫夺他作为天之骄子的所有气运。
同样的,镇北王对他的一点点疑心,也足以踏平阳城。
阳城。
“舒羽是谁,锦瑟先生是谁?”
“阳城遭了天灾,城门紧闭,听说无人生还。”
“步月……确实不知。”
唇齿间残留着一缕腥甜。他望着漫天无垠的雪原,不见天日的长夜,一丝冰冷的戾气在眼底掠过。
虎符到手,便能即刻返京。
可这是第几座雪丘了?该死的,虎符在哪儿?
不知第几个来回后,他看着月光下冷硬的冰丘,停住了脚步,将左手从裘袖中缓缓抽出。
那只手在月光下显得过分苍白,指节分明,像玉雕的竹节。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将这只完美的手狠狠按向旁边冰丘最尖锐的棱角!
“嗤——”
皮肉被冰棱划开,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暗红的冰珠,在雪地里留下惨烈的光。
记号。他漠然地想。
雪原无垠,易迷失方向。以血为引,最是醒目,也最节省时间。
如此,便能分清方向了。于是,每一次停顿探查,那只完美的手总会“不经意”地在冰丘上留下红痕。
新的刺痛叠加在旧处,掌心的麻木感越来越重,那只白玉般的手染上点点红痕,如凄艳的梅。
“为何如此?”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擦着喉咙。远处的黑暗骤然放大,吞噬了所有光亮。
“为何如此?”
远处营帐中,贺千山卸了甲胄,卧在榻上,手畔是一壶温热的江南春。
“属下不知,是否要派人去救?”
副将站在他身侧,低头待命。
“无妨。”
“钱送到了,死了也好。”
他笑了笑,将剩下的江南春饮尽。
“江南春是好,可惜小子……还是着急了。”
副将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王麟自阳城来报。”
“阳城逃逸人贩舒羽,已伏诛。”
贺千山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怜意。
“已伏诛?好。”
“想个办法,让那小子知道。”
“做大事的人,总得熬过寻常劫数。”
“是。”
酒尽了,夜还长,贺千山于北风呼啸间轻轻打着拍子,微醺着,坠入酣梦。
“春心莫共花争发……”
他看得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四殿下,来边境的一路上都在为那个叫舒羽的女孩,频频驻足。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①
……
江步月算着日子,边境至京城不过十日,腊月十五前返京绰绰有余。
除非,绕路阳城,日夜兼程,额外仍需三日。
那么他就必须在今夜找到虎符。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波澜。
“还有时间。”他凝视着指尖的血渍,轻声道。
这个念头刚起,左膝突然传来撞上冰棱的“喀”的闷响。
钝痛窜上脊背,他身形一晃,终是单膝跪进雪中
寒意透骨。
他半跪着,藏住了眸底翻涌的一切,死死盯着自己按在雪地上的右手——那只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这不是他该有的姿态!
一股暴戾的羞怒猛地窜起,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密密麻麻的伤口,更尖锐、熟悉的刺痛瞬间掩盖了膝盖的钝痛,与胸腔那股焦灼的暗流。
在疼痛与焦灼交织的片刻里,他终于在昏暗之下,窥见了那点被厚冰覆盖的微弱反光。
……找到了。
他重新夺回了那种冰冷到掌控一切的沉静。
他没用任何工具,只是用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一下、又一下地,在冰层上凿出越来越深的痕迹,动作精准、克制,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宣泄。
他是江步月,他所守非人,所谋非情。
只有他自己明白,身体深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早已无声地绷到了极限。
东方天色渐亮时,雪地上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迹。
他清冷挺直的背影,迅速被风雪吞没。
“四殿下这是要走了吗?”
江步月再次策马离去时,那名先前迎接他的副将忽然拦住了他。
“怎么。”
他的唇冰冷得近乎苍白,抬起眼,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说,给您暖暖身子。”
副将笑着,端出了一坛温热的江南春。
“替我谢过将军。”
接过酒坛的双手因失血过多,似乎显得如玉般无暇。
热酒入喉,他的身子终于找回了一丝暖意。
“将军托我嘱咐您。”
“阳城人口贩卖首犯舒羽,已伏诛。”
“殿下……再无后顾之忧了。”
“另外,您要注意身体。”
“他不与短命鬼做盟友。”
白玉般的少年在风雪中转过身,淡漠地看着副将。
下一刻,他将酒坛递回,副将正要接住,却见那只手骤然一垂——
“砰!”
酒坛碎落一地,热酒溅在冰雪上,化开一圈潮痕。
副将在错愕的后退中,听见了头顶上传来的声音。
“步月,叩谢镇北王恩德。”
江步月的嘴角勾起最后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
“驾!”
马蹄声起,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紧握缰绳的那双手上的伤痕,愈合又一寸寸裂开。
白马背上,鲜血淋漓。
这方向,并非他的来时路,他也终于决定不再控制自己。
阳城灭了与他无关,倾城公主也早就死了。
他不需要如何。
他不需要更快回京,他不需要去证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身份。
他给她的名字是舒羽,可她才不是舒羽。
他永远唤她小七。
他要去确认小七的死讯……
“嫌犯抓到了。”
“抓着了?”
“听说这次的瘟疫也是她带来的。”
“天杀的!”有人啐了一口,“我就知道是外乡人干的!”
“她现在人在哪儿?县衙?”
“陈大人已经……”说话的人突然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私下处死了。”
城中早已无人,只有巡防的城卫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轻飘飘的尾音,却直直刺进贺珩的耳中。
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耳畔的喧哗仿佛在一瞬间退了潮,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处死了”。
谁?谁处死的?
他转过头去,蓬头垢面间,那双充血的眼睛亮得骇人:“你们刚才说……谁死了?”
几个城卫被他吓得一愣,面面相觑:“那个姓舒的,贩卖女子,散播疫病,还打伤了官兵。陈大人一怒之下,今早就……”
“姓舒的?”
“哪个姓舒的?”
“告示上那个啊!”城卫这才警觉起来,“你、你是何人?城中戒严三日,百姓都闭门不出,你怎敢……”
另一人已按上刀柄:“你却在街上游荡三日——莫不是同党!?”
贺珩没听见他后面说什么,只记得“姓舒的”“处决了”,耳畔嗡嗡作响,忽地暴喝:“陈栋!王麟!给我滚出来!”
暴喝声炸响在空荡的街巷。几个城卫先是一愣,随即拔刀围了上来。
“哪来的疯子敢直呼大人名讳!”
贺珩充耳不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县衙方向,他刚要迈步,几把钢刀已架在颈间。
“站住!再往前一步……”
寒光乍现。
最先拔刀的城卫突然觉得手上一轻,手中刀竟断成两截。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对方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官刀。
“滚出来。”
几个城卫见势不对,纷纷后退:“快报县衙!有人闹事!”
贺珩双目血红,杀气逼人:“我数到三,再不出来,我便杀到他们出来!”
他是真的疯了。
片刻后,县衙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栋一干人等在簇拥下匆匆赶来。
“哪来的狂徒,敢——”
陈栋刚刚张口,却被王麟淡淡挥手止住。
“都散了吧。”
……
“世子,王爷说,您若想在京城外玩,一切他都会打点好。”
“但他很担心您,希望您早点回去。”
冷清县衙内,王麟与陈栋站在他身侧,表情却不动。
贺珩并未卸下手中刀。
“我要见她。”
他声音低哑,一字一顿: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带路。”
“世子三思。”陈栋跪地,官帽下的鬓角已被冷汗浸透,“那女犯染了疫病,不能见啊!”
寒光闪过。陈栋的官帽被削去,一缕花白头发飘落在地。
“带路。”贺珩的刀尖抵住王麟咽喉。
“别让本世子说第三遍。”
王麟眉眼一动,终道:“世子请随我来。”
……
停尸房里,草席下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
贺珩的心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被钉在门口,一步也动不了。
“世子,请护好口鼻。”王麟递来面巾,自己已先行戴上。
戴好之后,他拉住贺珩,给他也递了一份。
贺珩接过那布巾,却迟迟没有举手。
“怎么死的?”
“回世子的话,恶人自有天收。”
“瘟疫病死的。”
“病死的?”
贺珩忽然觉得手中的刀有千钧之重。
“世子,您看完之后,就不能再出这县衙了。”
“疫病凶险,下官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三日之内,疫病若不除,阳城……”
王麟没说话,只是稍稍向后了一步。
他退出了门外。
“咣当。”
不多时,门内传来官刀坠地的脆响。
紧接着,是一记钝重的闷响,仿佛一座山,在沉默中轰然倾塌。
他推门而入。
只见那红衣少年跪伏在地,蓬头垢面,牙关死咬,双手死死抱着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世子?”王麟低声唤道,“您还好吗?”
“您刚才……说了什么?”
他凑近几步,却听不真切,只见贺珩浑身僵直,嘴唇颤动,牙齿叩着,像是在反复咀嚼着某个词句。
王麟沉默了一瞬,从怀中抽出一根芦笔,轻轻探向他的齿间。
“世子?”
他倾身细听。
那颤抖的喉头,带着几近破碎的气音,一遍遍地呢喃着:
“世上……再无舒羽了。”
“再无……舒羽了……”。
贺珩在混沌中沉浮,不知昏睡了多久。
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听着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贺珩。”
“贺珩。”
“快醒醒。”
他分不清自己是否睁开了眼。
黑暗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缓缓滑入他掌心——
是短剑?还是谁的指尖?
一缕少女的吐息好似拂过他的耳垂:
“醒醒,”那声音轻得像是幻觉。
“我们去杀人……”——
作者有话说:① 李商隐《无题》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抱歉,我心这一节本来应该还有一章的,但是我实在是写得太难受了,所以并作一章收尾了。
白天就写了2000多字,但是一直处在这个情绪里,很久才抽离出来,晚上10点多下班到家再把后面的补完。
但我其实是很喜欢这一部分的处理的,只是没想到写出来会这么难,如果之后这一卷写完了,我会再回头看,看看能不能处理得更好,在今天12点之前,我大概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爆哭]。
在这之后,就会重新回到女主视角,压抑的部分结束了,前面的坑也准备一一回收了。
最近多了很多新读者宝宝,不胜欢喜,也不胜惶恐,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个故事的每一部分都处理得更好,感谢,感谢。
第85章 夜明(一) 以己为饵。
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贺珩反反复复地困在梦中。
一梦即沉,一沉即忘,昏聩如溺深水, 不得喘息。
他识海中的舒羽, 早已化作不敢凝视的月光, 然而那月影, 偏夜夜化形入梦——
秋山寺的大火里, 马车摇晃的帘隙间,沉船幽暗的波光下……循环往复, 永无止歇。
少女的身段是窈窕的,杀意是凛然的, 可唯一相同的是……
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
每当要看清时,那面容就像水中的月亮, 轻轻一晃,便散成了抓不住的雾。
一次次睁眼, 红砖,绿瓦,满城的呜咽在干燥的风里飘荡。
他不过清醒一刹, 便自暴自弃地阖眼, 县衙厢房困住他的身,而他亲手筑起的心牢, 将自己彻底囚禁。
……他再也没有舒羽了。
他应得的。
……那日沉船混战,他在混沌间窥见了她的真身。
剑光如雪, 她为他杀出一条血路。落水刹那,更是她一缕剑气渡来,护住他翻涌的心脉。
他自此便笃定了——是她。从秋山寺起,刻入他魂魄、夜夜入画的那个人。
那把短剑, 那月下流光,那火中决绝的背影……他怎会错认?
他欢喜得几乎要落泪,像个寻回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他不问她为何要躲着他,也不问她为何换了姓名、换了身份。
他只知道,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那个人,终于就在眼前。
更何况,她还有求于他……她不认,他也不急。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以为时间终会成全。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动的事了。
可这狂喜,转眼成了最诛心的鸩酒。
他一想到沉船之中,那些女子的惊惶,那些为她而死、或生死未卜的人……
客栈那夜,她转身离去时,他叫住了她。
他原本可以开口,告诉她所有他不忍启齿的猜测,可话到唇边,勇气却溃散——
他终究没能说出沉船所见,没能说出那句“镇北王府”。
他怕了。
怕她眼中冰冷的疏离,怕她剑锋未干的血迹,怕终有一日需与她拔剑相向。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装作不知,甚至在她不辞而别时,可耻地感到了解脱。
如今,这沉默成了永世的枷锁。
客栈里她转身时,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月光,已成了阴阳两隔。
他以为还有时间。未曾想,那竟是永诀。
他本该告诉她!他本该救她!
这恐惧终于变成了沉重的悔恨。
世上,再无舒羽了。
……他应得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迷迷糊糊里,他回想起那日王麟在他背后说起的:“三日之内,疫病若不除,阳城……”
这念头如惊雷炸响,瞬间劈开了沉溺的混沌。
如果不除,阳城会怎么样?
他猛地睁开了眼。
哪怕已无脸再仰望她的月光,他也不能再做逃兵。
再悔一次,他将一无所有。
这是第几日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捶向那紧闭的、象征囚禁与逃避的门——
“王麟!开门!”。
时间回到三日前。阳城客栈内。
第一日。
顾清澄抱着知知,在迷迷糊糊中醒来。
“知知,”她帮小姑娘梳洗打扮完成之后,按着她的肩膀,“你先出城。”
“去城郊,找杜盼姐姐。”
“去找芝芝……”
知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不去找大哥哥吗?”
顾清澄想了想,将她的羊角辫拆散,一边拆一边道:“不找了。”
“昨天进城之前,和杜盼姐姐说过。”
“若今日辰时我未现身,她们便按计划先行撤离。”
“啊?酥羽姐姐,那我们呢?”
顾清澄咬住一根发绳,手下麻利地辫着乌黑的发丝,一条油亮的麻花辫逐渐成型:“你去找杜盼,和芝芝们带大家走。”
“酥羽姐姐不走吗?”
“我晚些和你们汇合。”顾清澄的语气平稳,带着安抚的力量。
她快速打好辫尾,将发绳系紧,然后蹲下身,与知知平视:“《乾坤阵》里的五个阵法,你爷爷都教过你吧?”
知知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顾清澄想起昨夜研读的第三阵,心中已有了定夺。
“出城之后,和芝芝她们把队伍改成流萤阵。”
知知眨了眨眼,努力回忆:“流萤阵……是那个散开走的阵法吗?”
“嗯。”顾清澄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熹微的天光,仿佛已看到前路的危机,“七十三人,绝不能挤作一堆走一条路,那是死局。”
“按流萤阵分组,九队分道,惑敌于前,隐迹于野。”
她盯着知知的眼睛,确保关键信息刻入她脑中:
“你要分成九个小队,每队七到九人,让杜盼带一小队往东南跑,跑得显眼些,引开追兵。其他人分成三股,分别钻山沟、顺河走、混村落……”
“避开大路和集镇,专挑野地走。听见动静就藏,看见官兵就绕。”
“三日之内,日落前,全员到涪州西南云山会合。”
悉数交代完成后,她摸了摸知知的头顶,神色温柔:“走了。”
“还有,今日之后,不许再提酥羽这个名字了。”
知知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小丫头不懂得分别,只记得爷爷说过——好士兵要听话。
“那姐姐要快点来!”
顾清澄倚着门框,目光追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消散。
太阳升起,天亮了,她的心底默念着流萤阵的箴言:
散是存身之法,聚乃生根之始。
一路自京城而来,渡过望川,针对女学生们的剿杀就未停止过,不仅如此,而且愈演愈烈。
她看到了背后之人的雷霆手段,更看见了他斩草除根的决心。
这说明,那些从秋山寺逃出的姑娘,不只是漏网之鱼,她们是人证,是利刃,是他想尽一切也要彻底抹去的真相本身。
从秋山寺到林氏倾覆,那人步步算尽,从未失手,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难道下了望川就安全了吗?
绝对不是,只要她们还活着,这场围剿就不会停止。
她必须要在他落子之前,算好之后的十步、百步。
……
“掌柜的,谢谢您昨日两间房。”
顾清澄将金铃兑来的银钱取了一部分,分出了第二间房的银子:“店里,应该没这个优惠吧?”
“想问问,您是不是也受过锦瑟先生的嘱托?”
那掌柜的手刚刚放在银钱上,听见眼前的女子说起那人的名号,呼吸不由得一窒。
“什么锦瑟先生?”
他胖乎乎的手将银子推了回去:“没有的事!”
“他在何处,是何方人士?”
“还有……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顾清澄轻轻按住银子,抬起头,盯着掌柜的眼睛。
“叽里咕噜说点什么玩意儿!”掌柜的手像触电般抽回,白了她一眼,“小二,你那壶水烧开了!”
他肥胖的身子一扭,往后厨跑去,不再搭理她。
顾清澄的眼睛眯了眯。
那日丁九镖的五万两,是她亲手允了赔货,也是亲手丢了的,她作为风云镖局目前唯一幸存的镖师,有义务为这丢了的五万两银子负责。
而线索,就在那条船上。
船上的船老大名为周浩,船是锦瑟先生的船。
更关键的是,这一路似乎从第一日望川驿开始,锦瑟先生的目光就一直关注着她。
不,与其说盯着她,更不如说他盯的是丁九镖。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丢镖之局,从丁九镖自京城出发开始,她就已经踏入了锦瑟先生为她安排好的层层套路之中,为的就是在望川之上,顺理成章地丢下这五万两白银。
再往深处想,或许锦瑟先生的生意,就是这一年来风云镖局接连不断的“丢镖”——
这便是那日,她奔回望川江上,望着空空荡荡的江面,心底回荡的那一个答案。
找到锦瑟先生,就能摸清风云镖局丢镖生意的最后一个链条,找到银钱的去处。
揭开那五十万两白银下蛰伏的野心。
更能翻开她藏好的,扭转林氏倾覆命运的最后一张底牌。
……
顾清澄的眉心蹙起,处理完所有麻烦之后,她才有时间去一点点回顾船上的细节。
所有的解释都通顺,唯独有一点始终解释不通——
周浩为什么要帮她救那七十三名学生?
从她破舱而入、要求调转船头的那一刻起,周浩的每一个反应都太快、太顺,太不像临时起意了。更何况调动全船的船工,冒着生命危险贴近沉船,甚至最后配合她去组那雁行之阵,躲避铺天盖地的箭雨……
正常人早该拒绝,可周浩甚至连犹豫都没有。
太顺利了,一船货丢了,只为了夺她这丁九镖的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确实是笔大钱,可他赔了满船的货、也冒了险,还押上了满船兄弟的性命。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她凝眸深思,班勇落水前和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藏好你‘姐姐’。”
难道是贺珩的原因?
她突然意识到,贺珩的世子身份,在那艘货船上时就已暴露无遗……
而周浩,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反应。
细细想来,从登船的时间点,路线、到刚刚好的舱位,再到每一次毫不犹豫的调度安排……整艘船的安排都稳得诡异。
为什么?
顾清澄低头,在客栈里借来纸笔,丁九镖的丢镖始末,被她一字一句写下,墨迹未干,已成铁证。
落款是镖师舒羽。
她原想托客栈老板送信,却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她将信揣进怀里,走出客栈,亲自交给了驿卒。
这份丢镖的情况说明,出自镖师舒羽之手,但并不是直接递给风云镖局的。收信人一栏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林艳书。
忙活了半天,顾清澄走出驿馆,准备去搜寻锦瑟先生的踪迹时,忽然听到了阳城的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此时辰时过了三刻,兵甲之声自城门外响起。
阳城起风了。
猎猎风声卷起她的红色发带,长街中央,她停住了脚步,眼底一片冷寂。
终于来了。
她独自留在阳城徘徊,为的就是这一刻。
从踏入阳城起,她算的便不止眼前十步,而是百步之外的杀局——
从望川丢镖那刻起,她便知,这场风暴不会因七十三人逃出生天而结束,那背后藏着手的人,也只会更快、更狠地收网。
她必须以己为饵,一人斡旋住围剿女学众人背后的那只铁手。
哪怕,是为此付出性命——
作者有话说:大家端午安康~
明天请假一天,休息一下。[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86章 夜明(二) 她再没有片刻为他停留。……
她站在高处, 冷眼看清了一群甲卫簇拥而来的为首之人。
为首那人一袭红袍,腰悬金符,步履张扬, 气焰逼人。
她认得那张脸, 数月前, 此人尚穿青绿庶服, 于朝堂中唯唯诺诺, 如今却已身披正五品的官袍,昂首而来。
王麟, 相隔几月,竟已攀升至此。他是朝堂上反对“止戈”一派的鹰犬, 也是端静太妃母家麾下的爪牙。
“怎么会是他?”她心底疑惑,却静观不动。王麟此人, 才疏学浅却好大喜功,反倒给了她可乘之机。
第一日下午, 当“拐卖人口”的罪名扣到她头上时,顾清澄几乎要冷笑出声。这罪名看似荒谬,实际上算计精妙, 只因风云镖局的镖师已尽数死绝, 如今唯剩她一人。此时诬她拐卖女子,不仅无旁人来辩驳, 反而可以顺势捏造同伙,坐实她的罪名。
但这也暴露了一点:王麟知情。
至少, 他知道她如何而来,知道她身边镖师的下落。
她轻轻吸了口气。王麟此行,是奉命而来,背后之人连遮掩都懒得再装, 直接派了明面上的鹰犬。
这是明谋,明谋只有一次,所以这一次,他们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们尽数困死于阳城。
估算着时间,按照知知的动作,七十三名女子现在应该已经按照流萤阵列阵,向涪州云山的方向进发。
甲胄铮然作响,整个阳城的大街小巷贴上了搜捕文书,顾清澄拧着眉,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舒羽的小像,伸出手扯了一张,放在怀里。
对方的第一招是“拐卖人口”,她是主犯,那么这罪名逼着官府必须“找回”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被拐女子”。
好,那就让他们找。
她之所以滞留阳城,只为达成一个目的:
——让所有人坚信,那七十三名女子仍在城中。
这是整个局最关键的一环,唯有他们信了,信人未出城,才会投入全部的力气在城内打转。
而她的反击的那一子,早已埋好。
那封她刚刚寄出的给林艳书的密信,想必很快就会被拦截——封在丢镖案的文书夹层之内,外层是平稳措辞的官文,里层却是一张急就的字条,泣血而书:“涪州路断!七十三人困死阳城!钱粮罄尽!速送银来!”
笔划仓促,力透纸背,字字皆是穷途末路的呼号。此信入敌手,便是铁证:她们困守孤城,只待银钱救命。
饵已抛下,就看王麟下一步如何应对。
……
阳城第二日。天光惨白。
初冬的风将满城的告示吹得“哗啦啦”地响,顾清澄伏在一处井旁荒宅的屋脊上,衣袍裹着露水与尘灰,眼神却无比清醒。
死寂晨雾中,井边那几个蹲伏的身影格外刺目——这一路,无数便衣在天亮前游荡,徘徊于大小水井前。不祥的预感早已盘踞在她心头,却苦无实证。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例行的追缉。抽查水井、封闭街巷,是为了防止藏人。
直到此刻,初亮的天光无情地撕开了真相。
井边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裹着的瓷瓶,熟练地撕开封口,倾倒,黑色的粉末缓缓坠入井水,仿佛一缕幽灵落进了阳城的血脉之中。
顾清澄的指尖死死扣住瓦沿,看着毒粉尽数倾尽后,那人若无其事地塞回瓶塞,随手将空瓶抛入路旁污沟,向一旁等待的一人待命。
“长官,都办妥了。”
“七口主井都下了双倍量,陈大夫说,最迟明日午时就有初症……”
“不够,再加三成,越快越好。”
“是……”
待人影散尽,她如鹞鹰掠至沟边,拾起瓷瓶,借微光细辨瓶底残粉,片刻后,她将瓷瓶在指尖摩挲,冰冷的线索在脑中飞速拼合。
七口主井、双倍剂量、“明日初症”……
那几句话,此刻像钉子一样一一钉入脑海。
初症?……
她怔了一瞬,指尖微微用力,瓷瓶在掌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咯吱声。
若说是搜人,何必投毒?若是剿杀,又何来“初症”之说?
答案在她脑中成形的那刻,她反而沉默了。
原来如此。
她终于看明白了。他们不是找人,而是要制造疫源。他们是要将那七十三名女子,连同整座阳城,一同沉入疫病的深渊。
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她安静地藏好瓷瓶,站在晨风里良久不动。
她一向自认心肠冷硬,早已见惯生死,而此刻,仍被逼得对人性之恶的理解再深一层。
只因一日搜寻无果,七十三人如水滴落入大海,那些追踪者便决定,将整片海水抽干。
直到此时,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背后,已不止那七十三人。
而是整个阳城。
这场人祸,她不能不拦。
她翻身下脊,目光穿透晨风中猎猎残破的告示,死死钉向东城紧闭的城门。
……此时找知知,已经来不及了。
她扭过头,目光锁定在城门口那开了三十年的“清和堂”。
没过多久,清和堂里的老大夫发出“人贩子”的惊呼,又被呜呜哇哇地捂住了嘴巴,片刻之后,“今日停诊”的告示被张贴在了清和堂门上。
当疫病的阴影开始笼罩阳城时,顾清澄已经戴上面纱,掠出了城外,为了老大夫口中那几株“实在难得”的珍奇药材。
临出城前,她脚步微顿,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却望见了四散惊惶的人潮里一点刺目的红。
她心中一震。
是贺珩。
她愣了片刻,几乎没认出来。那身本应矜贵讲究的红衣,如今污浊满身;他发丝凌乱,神情涣散,步伐踉跄地游走在街心,仿佛魂魄尽失。
他为何还未离城?
她本能地想起那字条,字字分明:“十万两之约已践,请世子速归京城,勿生事端。”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继续滞留在这座即将成为死地的城池。
她眼底掠过一抹沉光。
他是察觉了什么端倪?还是……有人刻意将他困在此地?
一丝疑虑迅速滋生,随即被她更强的防备压下。
贺珩的存在,是她谋局之中突兀而致命的变数:他的落魄不似作伪,但那眼神里的执念,让她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一个身份暴露、本该立刻抽身的世子,如今漫无目的地在空城里游荡,这不合理。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带他走?
但只是一瞬,她便有了答案。
不行。此刻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致命,王麟的网正在收紧,瘟疫在加速蔓延,那七十三人还在通往涪州的险途上,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她没有余力分神,更承担不起与贺珩接触带来的暴露风险。他的出现,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她精心策划的“死亡”都是潜在的巨大威胁。
贺珩此刻的茫然与痛苦,在她眼中,不过是这盘棋中的一子迷乱,却不可回应。
她的心早已沉入更深的冰层,那里只有冰冷的算计、未尽的使命,以及……对某个遥远身影刻骨的戒备。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风中,那抹红仿佛格外孤绝,也格外危险。
她决绝地转身。
太多人等着她这具“将死之身”去掩护,他的沉沦,与她何干?
她再没有片刻为他停留……
阳城。第三日。
夜色如墨,顾清澄悄然潜回,却看见了更骇人的一幕。
阳城城门森然紧闭。城外,一车车货物自远方驶来,竟不进城,径直停驻。货物被卸下后,城门内涌出官兵,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沿着城墙根码放,动作间带着一种诡异的……郑重。
冷风掠过城头。当顾清澄再次立于城门之上,桐油特有的、刺鼻而危险的气味,混着夜风钻入鼻腔,瞬间点破了所有伪装——
那层层围困阳城的……分明是一车车的桐油!
刹那间,冰冷的逻辑链条严丝合缝,扣上了最后一环。
王麟不仅要借瘟疫屠城,更要用一场焚天烈焰,将整座城池连同所有秘密,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袖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又生生压住那细微的震颤。
他们要焚城!
顾清澄抬起头,视野所及,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夜。
它漫长,死寂,冷酷地俯视着一切,甚至连一丝月光也没有。
这样纯粹的黑,这样绝对的静,难道终将被这场火光点亮吗?
城门如铁,风声如刃,整座阳城陷在一片死寂中,仿佛已提前告别了黎明。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声音沉默太久,此刻却在胸腔里震响,一声,又一声。
她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来毁灭。
可她不同意……
阳城客栈的掌柜在黑甜睡梦中被人摇醒。
“怎么又——”
顾清澄将他嘴一把捂住:“我知道锦瑟先生在阳城有人,请你务必转告他,王麟要焚城了。”
“若他还想你们活着,就现在出手。”
掌柜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在涣散的刹那,看见顾清澄掏出装着药粉的瓷瓶摇了摇,忽然明白了所有,那涣散的瞳孔再次聚焦。
他声音发涩:“我家先生……已经几日没有回信了。”
短暂的交谈后,胖掌柜沉默了片刻,听她低声说完最后一句话,才缓缓点头。
他掀开被褥,下床披衣,神色肃然,然后,毫无预兆地跪下。
“小人阳城秦酒,统领阳城暗线十一人。”
“先生有令,若姑娘有难,我等皆听姑娘差遣。”
顾清澄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下一秒,她俯下身,却没有搀扶。
“听着。”
“我不管你家先生是谁,他替我救下七十三人,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他既然不在,作为回报,我自会护你们周全。”她顿了顿,“眼下局势凶险,你们保全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若有余力……帮我留意一件事就好。”
在黎明降临之前,顾清澄将“清和堂”、“名录”、“尸体”等字眼交代给了秦酒。
临走时,她从袖中取出一根红头绳,那是从知知的两个羊角辫中拆下的一根。
她将绳子递给秦酒,目光平静:
“若有人追问,就说你在城中见过此女。”
“她死于疫中。”
“舒羽也在那里。”
……
天空露出鱼肚白,顾清澄坐在城墙之上。
她望着城外,桐油一车车地堆在城根下,官兵守在旁边,神情森冷,宛如守着一堆未点燃的尸山。
然后,她缓缓转头,看向城内。
破晓的光铺进城里,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贺珩仍在城中,仿佛困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
她在城墙之上,隔着生与死的界限,看着城外的桐油与城内的贺珩,眯起了眼睛,心中已有了定论。
第87章 夜明(三) “重新认识一下,顾清澄。……
到底是谁, 把贺珩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几日前,他还与她在沉船上并肩作战,神采飞扬。她走的时候, 不仅给他留下了赶路的盘缠, 还让知知验过了伤——
背上的伤已缝好, 烧也退了, 没有伤到脑子。
那为何滞留阳城, 落魄至此?
此刻,顾清澄终于得空细思贺珩滞留的蹊跷之处, 眉心不由得轻轻拧起。
王麟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贺珩这般惹眼, 绝无可能避开王麟耳目。
既然王麟见了,却未曾将他一并藏下, 反而任他在城中游荡,甚至敢在其眼皮底下谋划火烧整座阳城?
她不信王麟胆敢将贺珩一并焚死。
不仅如此, 她还有十足的把握,让贺珩成为保下此城的筹码。
可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贺珩……还握得住剑吗,还能扛起这场以阳城为注的生死赌局吗?
她垂眸, 一张飘落的纸从风中缓缓坠下, 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那是舒羽的画像。
贺珩怔住,弯腰, 极小心地将那纸拾起,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 他拂去纸上微尘,仔细折好,珍重地藏入怀中。
高处俯瞰的顾清澄,心头猛地一跳。
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 刺骨的寒风瞬间涤荡了心底最后一丝犹疑。
罢了。眼前这少年虽似麻烦缠身,她却知他生就一颗赤诚之心,天性良善,是非分明,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
她赌的,就是他这份无法泯灭的良心。
这便够了。
这一日的云层很厚,天色未亮,云压如盖,只有一线光,在远天尽头颤抖着挣脱束缚。
那束光,恰好落在她的眉梢眼角。
顾清澄抬起眼,指尖触及那张伴她爬出罪奴深渊的“舒羽”的脸,指尖轻轻用力。
将这张孟沉璧赐予的脸,江步月给的身份,连同那段过往,缓缓地、彻底地自脸上剥离……
这一日,光阴焦灼。
这场瘟疫扩散极快,昨日午时后便起了初症,迅速在整个阳城里爆发,大量饮用生水的难民暴死。混乱不堪的城务直到昨夜才在城郊勉强清出一片空地,草草堆满了暴毙者的尸身,又将尚存一息的病患驱赶至简陋的隔离之所。
哭喊、呻吟、推搡与撕扯杂作一团。惊恐的人群试图用草席破布遮住面容,或干脆将自己埋进尸堆,妄图在焚尸前苟活一命。
混乱之中,谁也分不清谁是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谁又是惶惶求生的无辜者。
这一幕,她似曾相识。
那日她尚困于大理寺诏狱,一场大火烧尽了号称染了“鼠疫”的狱中犯人,其中就有孟沉璧。
……她没能救下的孟沉璧。
不是天灾,从来都是人祸。
顾清澄于高处俯瞰,眼角有些发涩,直到她看见胖胖的秦酒掩着鼻息,带着官兵在隔离所里找到了面带死气的“舒羽”。
作为唯一见过舒羽一行人的客栈老板,秦酒的指认,不会出错。
她远远地看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得官兵粗暴地将那“舒羽”尸身带走,地上还散落着一根孤零零的红色发带。
一切如她所料,顾清澄收回目光。
是时候了。她要去找贺珩。
……
时光在压抑中寸寸流逝。
贺珩在昏迷中隐约听见有人唤他,声音贴着耳骨,一句句,像是从梦底抽出的钩子:
“醒醒。”“去杀人。”
他一次次沉入水底,耳边只剩下那道魂牵梦萦的声音,一寸寸将他从泥沼中剥离。
“醒醒,救救阳城……”
他喉头发紧,指尖颤动,那一刻,仿佛有一道光要从胸腔刺出,贯穿混沌。
贺珩猛然睁眼,心跳轰鸣——
“王麟!开门!”
他的力气极大,蓬乱的头发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此时亮得惊人。
这一瞬间,他全想明白了。
什么追捕,什么瘟疫,什么君臣、父子、生死、爱恨,都比不上眼前这扇紧闭的门!
他只知道,他是镇北王世子,如果他推不开这扇门,阳城会死更多人!
“开门!放本世子出去!”
如雷的锤门声中,他远远地听见急促的脚步,那脚步越近,他眼底的躁意也渐渐退散,找回了一丝清明。
王麟小小的眼睛顺着门缝望过去,只看见一片凌乱黑影,便干脆收起虚礼,口气敷衍:
“世子,您有何吩咐?王爷说……”
“本世子痒着了,要沐浴、更衣。”
门内人的声音竟不如他想象中的暴烈,反而倦懒矜贵,像往常一样,带着天生的傲慢。
王麟一怔,旋即低头。
“……是。”
天色阴冷,后院沐舍里水汽氤氲,侍卫守在沐舍外,咬着耳朵笑话着所谓的世子,鲁莽蠢笨、娇生惯养。
水声始终不断,细细碎碎,像真有人在舀水更衣。直到侍卫们的笑声越发放肆,已从嘲其莽撞转向讥讽其阴柔爱美时,王麟的眼皮却骤然一跳。
他一个箭步冲进沐舍,只见通风口的木板已被卸下,歪斜地耷拉着。浴桶中的热水正顺着那块板子,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搜!”
“明日之前,务必找到世子,给王爷复命!”
他扫视一圈,声音森冷:
“否则,尔等皆留此城陪葬!”
……
贺珩沉默地穿行在阳城蛛网般的小巷里。几日漫无目的的游荡,已让他对城中巡防的路线与间隙了然于心。
他的心跳如鼓点般擂起,王麟所言的三日之限,若他听闻瘟疫消息算作第一日,今日便是第二日。
明日……明日会如何?
他下意识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鲜活、有力,虎口处覆着长年练枪磨出的薄茧。他空握了一下,却觉得掌心空空,像是少了什么。
他需要一杆枪。
暮色四合,追兵的喧哗与百姓的哭喊在城中交织。贺珩垂首疾行,灵巧地避开了所有哨岗,就在他以为已脱离险境时,一队披甲兵卫的脚步声,自身后巷口由远及近传来!
他心头一紧,不敢抬头,猛地扭身,朝旁边一条更窄的暗巷扎去。
“砰!”
他只顾着埋头避人,甫一钻进去,额头便结结实实撞上冰冷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中抬眼,他才惊觉此路不通。
“噗嗤。”
一声清冷的笑自他的头顶传来。
那笑声仿佛来自天边般遥远,又恍若近在耳边般熟悉。
贺珩心头一沉,脚下却像生了根。
他本能地僵住,下一息,却感到一股奇异的酥麻感却自后颈蔓延开来,像被一股微凉的水流轻轻抚过。
那下沉的心绪终于凝成清亮的水滴,落进了他的识海。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屏息的刹那,缓缓抬头。
然后,他的世界亮了。
月亮般的亮——不是温柔,不是圣洁,而是那种直白地揭露真相的光亮,突兀、冷清,却无法抗拒。
高高的墙头上,少女一身黑衣,马尾高束,坐得笔直,她低着头看他,睫羽如刃,颈部线条清冷如刀裁,正是他刻在心底的舒羽的轮廓。
他直直地撞进她的眼中。
明与暗的交界里,那张脸缓缓浮现: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宛如天上月。
唯独那双眼,冰冷无情。
那是秋山寺里,令他几乎臣服的那张脸。
那一刹,一个熟悉的轮廓,一个刻骨的梦魇——在他眼前,毫无准备地合二为一。
他的记忆像被重手拧转。秋山寺里给他递剑的她,沉船时护着他的她,那些曾被他一一封存的碎片,在此刻陡然重合。
“你……”
贺珩张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哽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她就那样坐着,坐在他仰头才能望见的地方,像月亮一样照亮他。
而他,只觉自己满身晦暗,自惭形秽。
“你活着啊,舒……”
少女蹭地跳下墙,像是全然不打算解释,只将一只手伸向他,声音清冷干脆:
“重新认识一下,顾清澄。”
在逼仄的小巷里,二人相视而立。
贺珩低头,看着那只伸出的手,白皙、利落,他的指尖颤了颤,几乎要伸出手去,却在半寸之间停住了。
她就在眼前。她活着。
可他,却低到尘埃里了。
他看着她,满心都是要问的话,想问她为何欺他、为何姓顾、为何独自承担一切……可所有的愧意、煎熬、自责与晦暗,霎时都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压了下去。
他的心再一次跳动起来,他鼓起勇气,握住了那只手。
“对不起……”
她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贺珩急忙垂下眼,将那片狼狈藏了回去,他知道,从此以后,那些矜贵、纨绔、狂傲的伪装,都将在她面前一一剥落。
造化弄人,他此生将再难如意。
她是他永远够不着的月亮。
“走。”
顾清澄看着他怔愣的模样,眉头一蹙,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进了巷中。
他踉跄着跟上,转头这才发现,一队卫兵正擦身而过。
此时她仍握着他的手,气息清冷,离他极近,近得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脑子没烧坏吧?”顾清澄转头看他,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她用了几句话将局势扼要铺开——阳城将封,疫源落在她身上。她必须“死”,引开追兵,争取一线生机。
当贺珩听到七十三人已逃时,心底紧绷的弦微微松了一刹,可王麟即将焚城的疯狂计划,让他的心不可抑制的抽搐起来。
“这是谁的主意?”他哑着嗓子问,话出口,又觉得可笑。
“我杀了他。”他低声道,眼里是冷冽的光。
顾清澄淡淡道:“好啊,我们去杀人。”
“还是老样子。”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死、我活、救了谁,杀了谁,你只需沉默。”
“你没见过我,全是镇北王世子一人而为。”
她偏过头来,目光落下,如月光般清冽冰冷:“你敢吗?”
这一问落地无声,却字字锋芒。
贺珩明白了。
这一句“敢”,便等于用镇北王世子的名义,扛下杀官、潜逃、私离京畿的所有罪责。
那不是替她挡一刀,而是直面天子之怒,公然挑衅皇命。
“你若不去也无妨。”她从容道,“那便尽快回京,帮我——”
“有何不敢。”他打断她,语气干脆得近乎粗暴。
他挑了挑眉,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本世子又不是第一日挨骂了。”
“但你……”他语气一顿,定定地看着她,“不能再死了。
顾清澄似乎有些惊讶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并未察觉他最后的异样。
她只是抬手,拦住他的身子,自己先探头看了眼巷外,低声道:“跟我来。”
“短剑不适合你。”
“我去给你搞把枪。”
第88章 夜明(四) 乱则生变。
月影幢幢, 贺珩呆立在巷口,看着顾清澄轻车熟路地闯进兵器铺,“借”了一杆长枪, 过程行云流水, 如入无人之境。
“拿好。”
顾清澄声音平静, 人已进入戒备状态, 对贺珩的目瞪口呆视若无睹。
“你怎么拿的?”贺珩愕然。
顾清澄头也不回:“我请他睡了一会。”
贺珩下意识摸摸后颈:“这合理吗?”
顾清澄侧过半张脸:“我还回去?”
“不了!”贺珩连忙抱紧枪, “如此甚好。”
顾清澄轻笑一声,摆摆手, 示意他跟上,贺珩赶紧提枪追去。
此时两人已伏在县衙高墙的阴影里, 贺珩盯着下方森严的甲卫巡逻,眉头紧锁。
“如何破局?”
顾清澄的目光淡淡扫过下方:“阳城不过弹丸之地, 他王麟坐得,你堂堂镇北王世子便坐不得?”
“怎么做?”
“他挟县令以令阳城, 你比他聪明,你来挟。”
“怎么挟?”
“杀了他!”
“杀了他,县令就听我的?”贺珩追问。
“人死位空, 势必生变。”顾清澄终于看向他, 眼神平静,“君若敢挟, 阳城谁敢不从?”
贺珩眉头拧得更紧:“听不懂。”
顾清澄无语,直白道:“……你拳头硬, 陈栋不听你的,你就把他一起杀了。”
贺珩眼中战意燃起:“明白!”
然后抓起长枪:“那我去!你坐好,等我!”
顾清澄按住他肩膀:“你怎么去?”
“从天而降!”贺珩豪气顿生,“破雪枪在手, 杀进去便是!”
话到此时,他显然已经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
顾清澄轻叹,拍了拍他:“坐好。”
她指向灯火通明的县衙深处,“等王麟死了,你就从正门,拎着这杆枪,进去找陈县令。”
“喂,我怎么知道王麟死了……”
贺珩张口,听得她贴近他耳廓低语了几句,转瞬只剩夜风微凉,顾清澄早已没了踪影。
他抱着冰冷的枪,僵在原地:“这么厉害吗……”
……
夜风安静,顾清澄如黑豹般潜入县衙的官廨。远远的,一豆灯火亮着,窗纸后,桌案前,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在动。
“王郎,轻点。”
“娇娇儿,明日事毕,我就带你回京。”
顾清澄忍不住蹙眉,夜深人静,王麟不歇息也便罢了,反在官廨狎昵,当真无耻。
她斜倚在檐下,短剑在她指尖翻出漂亮的花,在她还想着该怎么速战速决之时,只听得屋内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会,那王麟羞恼地怒喝了一句:“滚开!”
“王郎……”
“今日之事你若敢泄露半句,明天便永远留在这城中!”
“求求王郎放过姐妹们!”
“砰!”
短剑在她指尖停滞了一刹,顾清澄扭头,听见一声闷响,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粗暴地推出门外。
顾清澄略一沉思,取出面巾遮住面容,待那姑娘扶着门框踉跄而出之时,一把将她扯入廊角阴影中。
“啊——!”那姑娘刚要出声,便被顾清澄制住。
“别出声,我能救你。”
那姑娘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恐,僵硬的身子却在听到女声时软了下来。
顾清澄三言两语用镇北王世子的名号稳住了她的心神,那姑娘犹豫了片刻,将满腹苦水和盘托出。原来王麟借着搜捕女学学生的由头,在阳城强掳了不少女子,美其名曰“救助遣返”,实则“金屋藏娇”。
“他说只要陪他睡觉,就能放过她们……”姑娘的嘴唇紧咬着,低声道,“铃铛本就是烟柳之身,可是……”
“有多少人?”
“二十多人,有些妹妹已经染了疫病……”这名自称“铃铛”的姑娘抽泣着回道。
顾清澄眉头紧锁,沉默片刻,开口:“想活命的话,照我说的去做。”
“你回去后,让她们在手臂弯画一个月亮。”她说着,利落地挽起袖子,臂弯间女学的月亮印记清晰可见。
“然后去阳城客栈找秦掌柜,给他看这个,他有药。”
铃铛闻言,眼含泪意,用力点头。
“最后啊,让姑娘们去城门看看,”顾清澄的声音陡然变冷,“阳城外满是桐油,王麟要焚城。”
“焚……焚城?!”铃铛倒抽一口气,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脸色惨白。
“别怕。”顾清澄只是轻轻拍了拍铃铛的肩,“阳城不会有事的。”
待铃铛踉跄离开之后,顾清澄才缓缓拈起短剑,指尖的冷光在夜色中一寸寸绽开,此时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再无半分旁鹜。
对她来说,铃铛的出现本就是意外之澜,若顺水推波,可助大势,若波澜自平,亦不足惜。
但王麟的禽兽行径,真正触动了她。
原本,她只想送女学生安然赴涪州。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连一个五品的王麟都能在阳城兴风作浪,她又为何不能趁乱一搏?
正如她刚刚和贺珩说的,位不可悬,悬则乱,乱则生变。
既然乱则生变,那不如……再乱一些。
当王麟房中的灯火熄灭时,桌上花瓶中的腊梅颤抖了一刹,花苞簌簌落满一案。
“啊……呃啊……”
“我写,我写,别杀我……”
王麟握笔的手抖如筛糠,那柄夺命的短剑正悬在他颈侧,寒意逼人。
“你的靠山是……?”顾清澄的声音轻柔如鬼魅。
“让我猜猜,陛下,端静太妃,还是……?”
“喀。”
一声喉骨断裂的脆响,王麟的眼睛忽然狰狞地瞪大,竟毫不犹豫地贴上了那柄寒刃!
温热的液体滴到顾清澄手上时,王麟已然断气,肥胖的身子重重地砸在案上,鲜血染红了腊梅花苞和桌上的白宣。
与此同时,县衙的正门处热闹非凡。
“陈栋!”
“陈栋你给本世子滚出来!”
今夜夜色沉闷,可县衙门口的灯笼亮得惊人,最夺目的却不是灯笼,而是朱门之下,握着长枪的红衣少年。
“本世子数三个数。”
“慢一步,我便斩一人。”
“一——”
“什么世……”一名官差刚欲上前呵斥,话音未落,心头猛地一凉。
雪亮的枪尖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
鲜血汩汩淌下,染红石阶。那官差圆睁双目,满脸惊骇——这少年前几日还在城中失魂落魄,畏手畏脚,今日竟如杀神一般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贺珩眼中杀意翻腾,桃花眼底似有烈焰燃烧。他认得此人,是王麟的爪牙。
这时,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栋披着亵衣,头发凌乱,仓皇奔出。
他抬眼,正对上贺珩那双盛满杀意的眼睛——
“世……世子?”
陈栋睡眼朦胧,显然没弄清眼前的状况,“您这是?”
“本世子欲斩王麟!”
“为……为何……”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
陈栋这才猛地清醒!世子原有一心爱的填房夫人,随那舒羽自京城往涪州探亲。人贩子一事虽是王麟的幌子,可世子的爱妾却真真切切在阳城失了踪迹。
于是,镇北王世子日夜兼程奔赴阳城,才有了前几日众人所见那失魂落魄、遍寻不得的身影。
原来,那妾室竟是被王麟强纳了去!
陈栋噤若寒蝉。王麟借搜捕人贩之名圈禁女子无数,其中难保没有世子的心头所好。
今日,今日这便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周围官差越聚越多,县衙内人头攒动,人人面面相觑,喧闹之中,陈栋满头大汗,只得领着贺珩往官廨方向去。此时他也心头微凉,只盼着那王麟莫要在此时做些不得体的事情才好。
然等众人赶至王麟所住廨舍时,只见那房门紧闭,唯有门楣上一盏灯笼,在夜风中诡异地摇曳,光影幢幢,宛若催命。
“王大人?王大人!”
无人应答。
“王大人!”
死寂依旧。
数次呼喊落空,陈栋再也招架不住贺珩那像刀子一样逼人的目光,咬牙让开身子。
贺珩一脚踢开大门,此时门扉洞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众人齐齐一凛。陈栋颤着手点燃火折,火光抖着照进内室的黑暗——
只见王麟早已倒毙案前,喉颈一道血线,鲜血洒满了桌案,左手紧握一柄短剑,右手死死攥着一支笔,竟是自刎而亡!
“王大人!!!”陈栋惊骇欲绝,一声哑喊脱口,连退半步。
这半步刚退,火折的光便扫到了桌案。桌上,一张白宣血迹斑斑,墨色尚未干透,模糊一片。
“拿来!”贺珩枪风一指,声如寒铁。
“是……是……”陈栋连连点头,两手发颤,连火折都拿不稳,哆哆嗦嗦地从尸身下抽出那张白宣,在贺珩的逼视下挪到门前。
王麟檐下那盏灯笼,亮得瘆人。
而贺珩与众人退了半步,让陈栋将那白宣抬起,对着门前那盏光怪陆离的灯笼,勉勉强强看清了几个大字。
“是王大人的字啊……”
“他写了什么?”
惨亮灯笼下,陈栋吓得模糊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那几个字:
“我王麟作证,与陈栋同罪于阳城子民,罪不可赦,当下阿鼻地狱!”
陈栋如遭雷击,猛地弹起:“何罪之有!与本官何干!”
“王麟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瘟疫明明是你下的药——”
众目睽睽之下,陈栋歇斯底里地大吼。
话音未落!
那原本悬在门楣上的灯笼,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下一瞬——
“啪——!”
那盏灯笼像是被什么力量猛地一扯,竟毫无征兆地、笔直地如铡刀般疾坠而下!
“啊啊啊!!!!”
血光四溅!
在众人惊呼未尽之际,陈栋的颈骨已被那灯笼生生砸断,头颅一歪,倒在了王麟的门前。
一片死寂。
不知是谁先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有人颤抖着,用气音念出一句:
“……天、天谴了!”
“报应……这就是报应啊……”另一个声音战栗附和着,“陈大人和王大人……都……”
“陈县令临死前喊的什么?”
“瘟疫……下药?真有鬼?”
“咱们跟着他们办事,若是沾了因果,可怎生是好?”
“嘘——!”
立刻有人惊恐地制止,官差们望着血泊中两具尸首,脸色煞白,脚步微退。
那盏灯笼,滚落在血泊中的灯笼,仿佛成了所有人心头的一记警钟。
“但愿死者已偿罪……勿再牵连旁人。”
“——本世子在!怕什么?”一声叱喝骤然打破死寂。
贺珩站在门口,一身红衣未动,长枪拄地,冷眼扫过眼前的这群惊弓之鸟
“什么天谴?”
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角,长枪挑起抖得最厉害的那个官差的衣襟:
“你,来给本世子说说,你家大人都干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实在是忍不住吐槽一下,我真是受不了了。
老板失恋了,昨天在我边上坐了一天,下班喊我去客户应酬,结果借机买醉,还是我半夜给丫送回去的。今天我刚到公司,又临时被他拎去了上海,本来盘算着回家就写,和他在高铁上吵了一架,我把!这个失恋的男人!吵哭了!!钢铁般的男人!!哭了!!
只能道歉+安慰到10点多才回来!![捂脸笑哭]
自从老板失恋后,天天来公司,接下来为了安心摸鱼码字,我将致力于老板与前前任的复合大计。[小丑][小丑]
另外,大家放心,工作再忙我都会见缝插针日更的。
最后是看到大家对于感情线的讨论,简单解释一下,这本书里感情是跟着剧情走的,男主男二的戏份和节奏都有安排,宝们可以多观望几章。[抱抱]
第89章 夜明(五) 平阳军!
这一夜的夜色浓郁得化不开, 天上的月亮不见了,星光隐没了,连人们眼中的清明都被深重的黑暗吞没。
江步月离开北境时, 所见亦是这般沉沉夜色。
左膝的钝痛与掌心反复撕裂的伤口仿佛已与他无关, 他只是静静地回首望了一眼。
那片身后的连绵雪山, 仿佛亘古天牢, 沉默森然, 冷冷地拷问着他的叛逆与决绝。
上山用了整整一日一夜,下山却只花了一个白昼。
风起时, 一阵微弱持续的扑簌声钻入他的耳中,他停住马, 循声看去,山脚有一只雪鸽摇摇欲坠, 扑腾几下后重重跌落在地。
他翻身下马,走近它落下的方向。山石缝间, 赫然蜷着数只鸽子的尸体,羽毛凌乱,翅膀僵直, 小小的身躯覆着冰晶, 脚踝上的竹管在漆黑的夜色下微微泛亮。
这些鸽子死得很安静,却也很执拗。
北境风雪封路, 寻常信鸽根本无法送入。他们却一只接一只地送来了,直到信鸽力竭而亡。
他垂下眼, 心脏似在瞬息间坠入冰海。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只苍白的、已布满伤痕的手,从最近的一只鸽脚上解下竹管,抽出被冰封的纸条。
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周浩:七姑娘安, 五万两已至涪州,待安顿后设计送出。”
“秦酒:王麟至,阳城危,七姑娘未出城,被诬成人贩,盼复。”
“秦酒:阳城瘟疫爆发,城门紧闭,人心惶惶。七姑娘安,盼复。”
“秦酒:瘟疫失控,死者枕藉。然七姑娘失踪,寻遍未果,疑已……盼复。”
纸页越来越皱,字迹越来越乱,有的信被血水或墨渍浸染,几近模糊。
他的指节泛白,却仍一封封地摊开,动作越来越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心底那一寸寸的焦灼。
直到最后一封——
那信纸边角卷翘,字迹密密麻麻,草草而就,沾着一片不明的深色印痕。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阳城十一人已归七姑娘调遣。
七十三名女学学子,已由其送出,疫药亦托付我手。
秦酒受托认尸,未料次日所见,竟为七姑娘自绝之身!
七姑娘所托,事事已毕,诸般谋划,皆无一失。
唯秦酒无能,未能护她周全。
王麟将焚城以灭迹,秦酒请留于阳城,愿以残命陪葬。
亦算……幸不辱命。”
信尾缠着一根红红的发绳,早被血与烟熏染。
江步月一眼便认出,那是她身边那位唤作“知知”的小丫头的发绳,绝不会错。
他好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提起笔回信,将后续的安排一一交代好,目送最后一只信鸽离去。
然后木然地低头,无意识地将那根红绳一圈圈缠上指骨,缠到尽头。
万物有灵,天地无声。
红线尽的时候,他终于开始觉得不适,于是他俯身,将那几只信鸽,一一葬于山石之间。
……仿佛是收拾她与这世间的最后一笔因果。
贺千山说的时候,他尚觉得在诓他,可这些满地零落的信件,无疑在反复地证实他这个事实——她死了。
可他一直以为还来得及。
在他的记忆里,她敢在浊水庭赌命翻盘,能在死局里一次次破局而生,那样狠、那样倔,那样逆着所有人的意思活着的人,怎会轻易伏诛?
她不是胆大包天,敢在他眼皮底下搅局吗?敢争林氏、搅风云,还敢……拒绝留在他身边。
她误解,他便不解释。旁观、试探、纵容,一步步将她推远——若不能囚于身侧,便永不相见。
可现在,竹管里的字是她的结语,红绳是她最后的信物。
他低头,指骨收紧,红绳勒出深痕。
他不信。
她命硬如铁,从不服输,他见过她在书院门口挑衅的笑,转身时那双决绝的眼。
更何况……秋山寺那日,他还借着试探的名义抱过她。
她入他怀中,呼吸是热的,心跳是真实的,甚至她拂过他衣襟时那一丝颤意,也是——
那样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他盯着指骨上缠死的红绳,如同盯着一个荒谬的谜题。这不是诀别,更像一个引他入局的钩子。
信上的字迹是秦酒的,红绳缠在指尖,所有线索严丝合缝。
他依然不信。
她怎会甘心死在他看不见的角落?
若真恨他入骨,误会至深,为何不冲他来一刀,非要无声无息地消失?
江步月眸底的光一寸寸沉下去,最终压住了眼底的火焰。
他翻身上马,雪原上积压的焦灼非但未因这封信平息,反在胸腔里无声地沸腾、鼓胀。
他必须亲眼去看。
她若真死,他要见最后一面,
她若……尚存一线生机,他便将她抢回,再不放手!
他已错失过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甚至第一次隐隐理解了他“软弱”的母亲,他不屑的、坚持的,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倾城为妻”的自我压抑……此刻终于显得苍白无力。他对她那份失控的、不敢承认的占有欲,早已如野草般疯长,却在他尚未厘清之时,就被这死讯生生斩断。
他不同意,他不同意。
这一刻,他终于认了:她拒绝他会焦躁,她死了他会失控。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对他怀着怎样的心思。
她从来不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不是谁的替身,更不是他用以试探或压制的影子。
她是活生生的人。是他若再袖手旁观,便再也……无法触及的人……
“快去看看——阳城要烧了!”
夜还未全黑,便有女子在街头奔走,带着哭腔喊出这句话。
一开始没人信,觉得不过是胡话疯言,直到她们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月亮印记,大声说:
“我们是女学的姑娘,被官差押着走,可是那位舒羽先生救了我们——她说,王麟要焚城灭口!”
“舒羽不是人贩子,官差才是!”
城中本在追缉所谓“人贩子舒羽”和“其拐卖的女子”,此时眼前这些自称“被舒羽所救”的少女,敢带着印记抛头露面,令人侧目。
“你们不信,就去东城门看——那里堆满了桐油!”
渐渐的,人们不再冷眼旁观。有人拿起油灯,有人搬来凳子,有人扛着孩子往城门方向赶。
“就当瞧个热闹——”
“真要烧城,咱们可得逃命了。”
城墙之下,景象令人窒息。
数不清的巨大的桐油桶如山堆积,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二、三……这得有几十坛。”
“这是烧尸还是烧活人啊?”
“这得多少火,才能点得完啊?”
风起时,一桶桐油被掀翻,味道刺鼻,黏在地上不散,越看越像一滩祭物。
“这是给谁准备的?”
“是给我们全阳城人准备的!”
“……我们的父母官,要烧死我们啊!!!”
那一声惨叫,在夜风中震出一片回音。
人群像火苗点着了干柴。起初只是几句怒骂,转瞬便有人哭着喊出:
“王麟不光掳人,还锁人、打人!我闺女就是被他抓走的——”
“陈栋封城,说瘟疫,可是听说……那瘟疫就是他们放出来的!”
“我儿子吃了官府的药之后发热、吐血,没挺过半夜——那药哪来的?”
“县衙里的人都说了,是王麟吩咐、陈栋拍板的!”
怒火越烧越旺,城中有人高喊:“冲衙门去!问个明白!”
“不能再让他们杀人灭口了!”
“阳城是咱们的阳城,不是他们的!”
乱了。
阳城,彻底乱了!
人群潮水般涌动,有人哭喊着要逃命,有人抓着自家老小不知所措,有妇人声嘶力竭地尖叫:“我家丫头还躺在床上发热呢!”
“我家老头儿都起不了身了,怎逃得出去!”
就在慌乱边缘,一名姑娘猛地扭过头,将身上的月亮印记高高举起,朗声道:
“别慌!家里有人得病的,去找带印记的姑娘!”
“我们有药!”
“是舒羽先生留给我们的!她在死前,一直想救更多人!”
“她留了药,是她自己配的药!”
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接话:
“我见过她,明明有解药在手,却被官差当作贼人拖走……”
有人低声问:“她真的……不是人贩子?”
“若是人贩子,怎会留下药?”
“怎会叫她的学生冒险站出来救人?”
人声沸腾的尽头,胖胖的秦酒在黑暗中隐过身子——
锦瑟先生的托付言犹在耳:阳城十一人,若七姑娘有难,皆听其命。
如今她死了,却将解药留给了这座城。
他与那十一位隐于市井的同伴,还有今夜投奔的铃铛和那些女子,都知该做什么。
他们没别的本事,只能按她吩咐,把这药送出去。
起码让她死得其所,替她护住阳城,也替她……洗去污名。
他们要还舒羽一个公道……
顾清澄坐在城楼之上,目光冷清。
夜风翻过衣袂,远处喧嚣声犹在,她却仿佛置身局外。
此刻贺珩已入主县衙,她为其布下的棋局也已完整落定——
镇北王世子千里追妻,恰逢阳城疫病爆发,父母官竟欲焚城自保。世子愤而出面查案,得王麟畏罪自戕、陈栋遭天谴而亡,众怒难平,他不得不主持大局,暂代县政。
两位命官的暴毙,有县衙官差为证,王麟手书为凭,与世子无关,脉络已然完整。
如此,一场逃京杀官的重罪,便轻轻落成少年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追妻轶事。贺珩既未杀害朝廷命官,反救民于水火,罪有其由,功不可没。功过相抵,足令贺珩私自离京的罪责得以转圜。
可这件事还没完——
桐油未撤,疫毒未平。王麟、陈栋虽死,余孽未除,只消一缕火星,便可将这座风声鹤唳的城池,烧得片瓦不留。
她不能动。也不能退。
此刻的阳城,只有她一个人能守。
她看见人群动荡,有人在哭,有人在跑,有人在叩谢姑娘们,有人却悄悄摸向桐油罐的方向。
她冷眼望着,指尖扣着短剑,只要对方出手,她就会先一步送他上路。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她需要人手,需要信得过的人,将药送到街巷深处,将桐油一一撤走,将潜伏者从角落里拖出来。
如此,阳城才算真的无恙。
可眼下,没有能用的人。
她将目光投向涪州的方向。七十三名少女早已如她交代般,化作流萤阵撤离,她亦不敢将她们拖入险境,她们活着,就已是她长久斡旋里最难得的胜果。
这一夜还很长,短剑在她指尖泛着冷光,温热的血滴在她掌心。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等,等街角那个可疑人是否会拔刀,在等巷尾那堆桐油罐是否会突然起火,在等这个夜晚是否会如预言般失控成灾。
人心已乱。局势将崩。
如何入局?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阳城,最终落在一个熟悉的人影上。
是铃铛。
她带着一些女孩子们,在城内支起了摊子发药,秦酒和一众伙计在背后应付着。
顾清澄望着那一幕,第一个念头竟是:她原本不过随口托付了一句,铃铛竟真的做到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铃铛背后的,阳城的女孩子们,竟真会主动接过她留下的那点火种。
第二个念头随之而来——药不够。清和堂的药材是有限的。若要稳住局势,必须有人从外面采药、运药来。
她想着,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看着。
少女们脸色苍白,汗湿鬓发,忙碌间,她们挽起的衣袖下,一弯清晰的月牙印记,在灯火下若隐若现。
一个老汉忍不住问:“丫头……你们胳膊上这月牙儿是啥?”
旁边一个刚领了药的妇人轻声道:“带着月牙儿的姑娘……是来帮咱阳城渡难关的?”
“这不是那批被王麟抓过的女子?”人群中有人迟疑地接了句。
有人抿着药低声道:“别乱说,好像都是那些舒羽先生救下的女子。”
“她们……都是她的门生?”
再有人接道:“是啊,你看——听说那个舒羽底下的姑娘们,都有月牙儿。”
这话音不高,却在沉默等待的人群里荡开。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那些印记。
“月牙儿的姑娘……”另一个老妪喃喃重复。
这几个字,就这样在人群中一遍遍流转着:月牙儿、阳城、救命的姑娘。
“月牙儿的姑娘在这儿,是来护我们阳城的吧?”
“阳城会平安吗?”角落里传来忧心忡忡的疑问。
没人能回答。
压抑的沉默中,不知何时,一个小丫头咧着嘴哭起来:“我不要吃药,好苦——”
“翠翠不怕苦。” 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连忙抱起小丫头,笨拙地哄着,“吃了药,病好了,咱就能平平安安了。”
“会平安吗?”
“会平安吧!”
翠翠憋着嘴,忽地想起了什么:“爹爹,翠翠最近见到了好多英雄。”
“但是这些胳膊上有月牙儿的姐姐,她们比那些拿刀枪的人还管用!”
“她们在救人命呢!”
“我也要月牙儿。”
孩子无心的话,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里。周围的百姓都愣了一下,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些月牙印记上。
“是啊,她们在救命……”
“带着月牙儿,保阳城……”
几个词在人们心里翻滚、碰撞。
翠翠眨着大眼睛,又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脆生生地提议:
“爹爹,那不如……就叫她们‘平阳军’吧!让她们保佑我们阳城平安!”
“平阳军?” 脚夫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眼神亮了一下,
“保阳城平安的‘平阳军’?是这个意思?”
这话一落,像是哪根弦轻轻一响。旁边的大姐立刻点头:
“对!平阳军。”
“带月牙儿、保阳城平安的——就是‘平阳军’!”
这名字一经说出口,便像在心底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几个围观的百姓轻声附和,更多人开始点头。
“平阳军。”
“她们是平阳军。”
这由孩子口中道出的名字,却像是一根可以攥紧的绳索,在这一刻,慢慢将所有零散不安的情绪系紧,握稳。
那一声声“平阳军”,裹挟着人心里那点久违的安定感,顺着风穿过人群,落进那些仍在忙碌的少女耳中,刮红了她们的耳廓。
第90章 夜明(六) 真空催生新的权力。……
“你在哪儿——清澄!”
贺珩满头大汗地从县衙跑出来时, 看着满城的混乱,一时间失去了方向。
方才他按照她的指令、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县衙内那场血腥的清洗,几乎耗尽了他的心神。
县中上官已亡, 他以镇北王世子之名强压, 斩杀了几名死忠王麟、意图反抗的班头, 镇住了场面, 暂时接管县令职权。他下令:整肃衙役、稳定秩序、收治病患, 重整城务。
他以为自己稳住了局面,至少是县衙这个核心。可当他带着疲惫踏出县衙时, 扑面而来的,却是比县衙内还要汹涌百倍的混乱。
“放我们出去!”
“瘟疫是狗官下的毒!是王麟!”
“他们想烧死我们!城外堆满了桐油!”
烧死他们?
贺珩心头一震, 终于明白了王麟所说的“三日之期”意味着什么——瘟疫在阳城爆发,王麟被迫封城之后, 竟要用焚城的手段来收场!
只是焚城应当是绝密之令,为何在尚在县衙之中, 传言就已满城皆知?
瘟疫之源、焚城之危,竟在顷刻间人尽皆晓,甚至比他得知还早一步。
但此时, 控制消息已经来不及了。愤怒的百姓像决堤的洪水, 冲击着本就稀少的官差队伍。
他刚刚发布的命令在滔天的民怨面前苍白无力,余下的那些人手, 如同投入怒海的小舟,七零八落, 消失于人海之中。
恐慌在蔓延,秩序在崩塌。
贺珩的目光仓皇扫过街巷,试图去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没有。
她去了哪里?她消失了多久?
这盘棋,他刚刚按照她的落子走完了最关键的一步, 可是她去哪里了?阳城已经脱离掌控,她这个时候能在哪里?
……
而此刻,高墙之上已不见顾清澄的身影。
城门外,浓重的血腥气几乎盖过了桐油的刺鼻味道。
顾清澄靠着冰冷的城墙,平静地喘息着,疲惫融入血液在她的四肢翻涌——自阳城生乱以来,她几乎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可要她停下,她做不到。
她的脚下,已经躺倒了几个穿着差役服的人。有的喉管被割开,眼瞪如铃;有的胸口插着自己的佩刀,血污满地。
就在片刻之前,城中孩童“平阳军”的呼唤声还在敲打着她的耳膜,铃铛与秦酒们施药的善举,令她紧绷的神经稍弛了一刹。
可这仅仅是一刹。
很快,一些穿着官差衣服的可疑之人闯进了排队发药的人堆,借着“维持城务”之名,霸道地冲散了刚刚稳定下来的发药秩序。
那些被称为“平阳军”的少女们被粗暴地冲散,有的人抢了药,有的人推开了秦酒。她从城墙上跳下来时,甚至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差役踢倒在地,药瓶摔碎。除此之外,有更多的官差,在她的眼皮底下偷偷地溜出城门……所图为何,已不必多言。
即便阳城的上官已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阳城不过是接近涪州、边境的一座弹丸小城,就算指望州府调兵平乱,也需层层上奏、上传下达。
而对这些人而言,只要在镇压抵达之前,将阳城焚毁殆尽,便能一举抹平一切罪证。
局势正在逼她动手。
顾清澄轻轻呼了口气,疲惫到极致的大脑,给出了最原始、最冷酷的指令:
威胁必须清除,立刻。
所有可疑者,一个不留。
在她呼气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动了。风声翩然间,她手中短剑如同黑暗中吐信的灵蛇,精准、无声地划破了第一个差役的喉咙。第二个差役惊觉转身,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冷得彻骨的眼睛,手中火折便落下,瞬间毙命。
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她的身影像夜隼般掠过,“噗呲”抹掉了冲撞送药人流的官差的脖子,剑锋拔出时带起一串血珠,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抓住她!她行刺官差!”有人慌张地低吼。
很显然,她明目张胆的刺杀已经引起了剩余官兵的注意,此时她清晰地听见,向她的方向赶来的脚步声愈发密集。
……逃吗?
顾清澄揉了揉手腕,深吸一口气,血腥味的气息在胸腔里带起撕裂的闷痛,而她的眼底却透出了另一种清醒至极的疯狂——
逃?
他们都来了,那就都杀了吧……这是清场的唯一机会。
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这些藏在秩序下的毒蛇不清除,阳城随时可能被点燃、倾覆。
多少人?无所谓。
反正她只有自己一个。
既然无力驯服,无力确保万全,那就——全杀了吧。
于是所有的疲惫在此时,都被强行转化为凝聚的、无差别的杀意。她握紧了手中滴血的短剑,身体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眼看着追捕她的官兵越来越多,她反而身影一晃,向城门外的方向,反身跃了过去!
她要堵住所有可能的退路,将隐患彻底扼杀在城门之外!
……
而此时,贺珩正逆着汹涌的人流,焦急地找寻着顾清澄的影子。
阳城已经脱离掌控,她不能有事!她此刻最可能在哪里?
月亮能在哪里?
当那声“杀人啦”的低吼传入他的耳廓时,他猛地回身,目光死死钉在城墙之上——
那是月亮能照到的、最高的,唯一能俯瞰全局的地方!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炸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他攀上了最近的一段城墙石阶,在这漫长浓黑的夜里,探出半个身子,终于看见了——
那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一幕。
城门外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尸体!清一色的官差服饰,致命伤干净利落,几乎都是一击毙命。
鲜血流了满地,尸体却始终没有靠近桐油桶半寸。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血泊之中,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呼吸在一瞬间强烈到要干呕,他几乎是狂奔着跑出城门外,却在真正站在那个影子背后时,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是她。
她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身体,急促地喘息着,单薄的身形在染血的衣衫下摇摇欲坠。
她的右手垂着,紧紧握着一把同样染血的短剑,暗红的液体顺着剑尖,一滴、一滴地砸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她脚边,是最后一名才刚断气的官差,手中仍攥着没来得及点燃的火折。而在更远处,几个桐油罐已被砍翻,浓稠的液体四散,旁边丢着一个熄灭的火折子。
血腥的冲击只震撼了一刹那,下一秒,贺珩的思绪被更确凿的事实冲醒!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根本没打算听命,反而趁乱执行着最后的疯狂——点燃桐油,彻底毁灭阳城,拉所有人陪葬!
而她……拖着这副疲惫不堪的身体,如一头沉默而凶悍的孤狼,一个人守在城门这最后的关隘!
她以身为饵,将所有追杀她的、有威胁、有异动,甚至只是身处城门的阳城官差,尽数引至此地。
然后,斩草除根!
这是最残酷、最彻底、也最不留隐患的解决方式。
就在此刻,贺珩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那脚边“已死”的官差,竟在最后关头爆发出垂死之力,手指痉挛般擦向火折!
千钧一发!
“清澄!”贺珩的嘶吼冲破喉咙,身体已先于意识猛扑上了地上的官差,用自己的手死死攥住了那支危险的火折!
“啪。”
预料中的点燃并未发生,官差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顾清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她的剑尖,甚至微微调整了方向,指向了声音来源,直到确认是贺珩,才缓缓垂下了寸许。
“清澄……”
贺珩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再一次唤起了她的名字,抬起头,想靠近她。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握剑的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重重地抹了一下脸,动作机械而冰冷。
然后,她转过身。
夜色吝啬地勾勒出她的轮廓。
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容,此刻已辨不清原本的肤色,纵横交错的血污如同破碎的面具。
唯有一双眼睛,在浓重的血丝包裹中,亮得惊人
贺珩的呼吸顿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曾经秋山寺的利落,沉船上的守护,那些清晰的目的和界限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站在一片血色之中,如同死亡的裁决者,带着纯粹的、为毁灭威胁而生的杀戮姿态,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陌生——
为扼杀一切的疯狂与背叛,她杀尽了所有的可能。
而下一瞬,那陌生感就被更汹涌的情绪冲垮,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明亮眼睛里深藏的疲惫,那脸上几乎要掩盖她本色的污血……
她是独自横亘在城门与人群之间的孤狼,拖着伤体,杀至最后一人。
风拂过,血腥与桐油混合的味道刺得他眼底生疼,汹涌的心疼与自责几乎将他淹没。
她低下头看着他,那张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剩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漠然的冰冷。
她愣了愣神,最终沙哑着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们管不好,都杀了吧。”
此时此刻,贺珩只能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他握了握拳,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衣角,却又悬在半空:
“……你怎么就一个人撑到现在。”
“别撑了,我来。”
顾清澄俯视着他,嘴角生硬地勾起了一抹弧度,点了点头。
她确实太累了。
为了守住阳城,她选择在贺珩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前放出消息,她要的不是稳定,而是先乱。
乱,才能逼出那些潜伏在水底的小鱼与蜉蝣。她要它们浮上来,再一网打尽。
而这一切,都会以镇北王世子的名义来承担。
贺珩不需要阳城,可她需要。
她回头看了看城内,那些根深蒂固的阳城的势力已经被她悉数斩杀,而那些带着月牙儿印记的阳城少女,正在城内隐隐地焕发着新的生机。
人死位空,势自生变!君若敢挟,阳城敢有不从?
她看着贺珩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君已动,势已变,她创造了真空,真空能催生新的权力。
但她心知,眼前仅凭她一人,还远远不够——
作者有话说:又急着推剧情了,死手快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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