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风云(四) 与幕后之人过招。
风云镖局内。
顾清澄抬头, 望着“天下第二镖局”的匾额,若有所思:
“为何是天下第二镖局?谁是第一?”
掌管后勤的老徐站在一旁,瞧着她单薄的身影, 又瞥了眼窗外渐沉的暮色, 眉头拧成了疙瘩:“我知道舒状元您、您向来与咱们风云镖局荣辱与共。”
“可您……您也不能非要去扫茅厕啊!”
他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终于理解了镖头之前勉为其难地收她进来时, 那句“难缠”是何等分量。
“老徐, 你就答应我吧!”顾清澄转过身,一把攥住他布满老茧的手, 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热忱,“什么扫茅厕?我这是要扎根咱们风云镖局, 为大业献身!”
老徐的笑容抽搐,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可是舒状元, 您这身子骨,哪经得住茅厕那腌臜气!”
“也是啊……”顾清澄眨了眨眼, 郑重颔首:“徐哥待我,果真是仁厚。”
她似是被他的关怀打动,语气恳切:“那这样吧, 我也不为难徐哥您。”
“后院。后院今晚还没洒扫吧?”她目光灼灼, “交给我!我一定给您整得干干净净的!”
话音未落,她已利落地抽走老徐肩上的抹布, 往自己身上一搭。
“城南新开了家酒肆,听说陈酿便宜, 去晚了可就没座了。”
老徐愣住,看看匾额,看看她,又看看空荡荡的肩头, 半晌挠了挠后脑勺。
……哎,确实许久没就着夕阳喝两盅,嚼几粒花生米了。
“也罢,别累着。”他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甩手丢来一串钥匙,“这是后院几间库房的钥匙,洒扫完仔细收好,明早还我。”
“徐哥放心。”顾清澄稳稳接住,揣进袖中,“定不辱命!”
“堂堂状元,给咱镖局打杂……”老徐搓着手嘀咕,“嗨!屈才了啊!明儿我定替您向镖头请功!”
他摇头晃脑地嘟囔着,乐呵地消失在顾清澄的视线里。
最后一缕残阳掠过顾清澄的眉梢,她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骤然收敛。
“天下第二镖局……”她在门厅的阴影里再次抬起头,看着牌匾,轻声念着,钥匙串在指尖悠悠一转,寒光微闪。
待天已黑透,她望向幽深的后院,眼底最后一丝暖意消弭无踪。
风云镖局的库房在后院深处,分甲乙丙丁戊五等,排序越高,押送的镖的等级也越高。
譬如甲字库里,押的多是官府甚至皇家的贵重物件,偶尔也替官府分担些赈灾粮草的活计;乙字库专走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的细软;丙字与丁字是寻常商贾士绅惯用的路数;最末的是戊字库,押的尽是些寻常的物件,虽非贵重之物,却也是百姓生计所需,常与丁字库的镖并作一路走。
后院的灯笼轻轻摇曳,顾清澄握着扫把,借着昏暗的灯光假装洒扫,实则暗自思忖着库房的查探之策。”咦?这深更半夜的,怎的不是老徐当值?”
镖局后门的哨房忽然亮起一盏油灯,探出一个戴着方巾的大脑袋,尖细的嗓音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惊得顾清澄心头一跳——
不想这深夜时分竟还有人值守,幸而方才未轻举妄动。
“啊……老徐欣赏我!”顾清澄顺手取下老徐的抹布,扬了扬,“喊我来顶他的班儿。”
那秀才模样的守夜人举着油灯走近,灯影幢幢间可见他左手掌灯,右手持簿册:“大晚上的,瞧着面生得紧。你且过来,让小生瞧瞧。”
顾清澄略一迟疑,只得上前拱手:“敢问先生是……”
借着昏黄的灯光,秀才定睛细看,忽而眼前一亮:“你!小生认得你!”
“可是那天令书院的魁首……是也不是!”他激动得方巾都歪了几分,“小生方华,乃前科秀才,见过舒状元了!”
顾清澄握着扫把的手微微一僵,讪笑道:“算不得,算不得状元的。”
“非也。”方秀才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久闻舒魁首‘让魁首、请轻骑’的佳话,您在小生心中……嘿嘿”
他竖起大拇指,咧嘴一笑,几枚大牙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当得起这个。”
顾清澄刚要开口,却听方秀才自顾自接道:“您能加入风云镖局,真是慧眼独具。”
“原本这镖局里,只有小生一个读书人。”他举着油灯往四周照了照,灯光映出他热切的神情,“如今有您坐镇,咱们晋升‘天下第一镖局’指日可待!”
“什么第一……”顾清澄听得一愣,话音未落,一阵夜风掠过,吹得账簿哗哗作响。
方秀才连忙按住纸页:“您是想问,为何小生是镖局唯一的读书人,对吧?”
他似是憋闷已久,如今在这镖局难得见到了第二名读书人,话头一起便滔滔不绝。
“啊是……”
“舒状元有所不知。”方秀才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得意的神色,“这风云镖局过去啊,全是粗人,哪里分得清这甲乙丙丁戊!
“他们算账记镖啊,全凭刻痕为记,时日一久,那些刻痕纵横交错,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
顾清澄终于插上了话:“所以他们才请了您?”
方秀才点点头,灯光映出几分读书人的清高:“然也!小生才来一年,一边备考,一边住在此处,替镖师们誊录账目、书写镖单,也好让他们分得清这甲乙丙丁戊,五等镖货。”
顾清澄满眼敬意地看着他,眼底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如此说来,这甲乙丙丁戊的等级,都是先生您定的规矩?”
看着方秀才肯定的神情,顾清澄当即抚掌赞叹:“先生这套记账之法,当真精妙!”
方秀才被她这般称赞,脸上顿时泛起红光,连声道:“哪里哪里!”
手上却已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账簿,要给当今魁首展示自己的才华:“姑娘请看。”
“小生之所以住在这后院哨房,就是要随时登记新到的镖货。”他指着簿册上工整的蝇头小楷,“每件货物入库,都要记下日期、编号等诸多明细。”
他伸手指了指后院堆积如山的货物:“那货上,再贴一道记录,您看,这些都是我今日刚写的。”
顾清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货物上的字条墨迹犹新,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甲五”、“丙十七”、“丁三十二”、“戊五十四”……
顾清澄心中轻声念着,目光在账簿与货物间来回游移,簿册与记录确实一一对应。
她看着,心中却无声有了些较量。
“想必伙计们都是照着先生的编号分拣入库?”她故作好奇道,“他们可都识得这些字?”
方秀才闻言哈哈大笑:“起初那些粗汉都说这是鬼画符!”
“不过嘛……”他晃了晃大脑袋,“就这几个字,便真是小鬼,多看几遍也认得形状了。”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顾清澄象征性地应和了几下,握紧了手中的扫把:“先生若无别的事,我就去洒扫了。”
“且慢!”方秀才唤住她,“舒状元可否给小生留个墨宝?”
“哎,对,我没带笔,笔呢!舒状元稍等……”
等方秀才取了笔回来时,哪里还有顾清澄的影子。
“咔哒。”
丁字仓的门锁应声而开,陈年的稻谷气息扑面而来。
顾清澄屏息凝神。
丁字逢九——今日就要来会会这传说中暗标的玄机。
借着从气窗透进的月光,可见仓内货物井然:苜蓿捆扎齐整,布匹码放有序,陶器木箱层层叠放。每件货物上都贴着方秀才亲书的字条,墨迹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丁一、丁二、丁三……直至丁九。
顾清澄走到丁九的货物边,用手敲了敲,传来陶器特有的清响。这箱货,看来是一批陶碗,上面贴着丁九的字条,看来并无异常。
她走过几箱苜蓿、布匹,来到了丁十九。
丁十九。还是一箱陶罐。
……
丁二十九,几箱稻米。
丁字仓的货物量大且多,足足到了丁三十,顾清澄才算看完这所有的丁字仓货物。
丁字逢九,说的便是丁九,丁十九,丁二十九,总之,按照昨日的推论,这些字中带九的货物,便极有可能是所谓用于丢镖的“暗标”。
夜风穿过仓门缝隙,吹得字条沙沙作响。
顾清澄凝眉沉思,心中有了一个疑惑:按照这方秀才记录的规矩,楚凡的那批赈灾粮,应该在甲字仓才是,怎会与丁字逢九扯上干系?
心中思忖着,她已经来到了甲字仓。
推开沉重的仓门,偌大的仓房竟显得空落。借着风灯微光,只见寥寥数件货物整齐摆放,俱是上了铜锁的檀木箱笼。
这些物件,连锁眼处都封了朱漆,寻常商贾根本用不上这般阵仗。
她心下明了:能走甲字镖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封疆大吏,向来靠的是亲兵押运,除非……
除非是朝廷征调民力的非常之时。
去岁黄河决堤,各州府就曾借调过民间镖局运粮,今秋亦然,楚凡负责的粮草便是这一批。
等等,非常之时?
丁字仓的稻谷气息终于提醒了她什么。
那批赈灾粮混入丁字仓,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眸光一闪,转身折返方秀才的哨房。
借着“舒状元体弱难支”的由头,她三言两语便说得方秀才拍着胸脯应下代扫丙字仓的活计。
作为交换,他请舒状元为他留下一幅墨宝。
油灯昏黄,顾清澄轻轻翻开了那本账册,随手展开一页白宣。
她执起墨笔,认真地誊抄着近两月逢九的记录。
九月七日,丁九,入,七千两。
丁十九,出,一万三千两。
……
笔锋突然一顿。
九月二十五日,丁九,出,七万三千两。
七万三千两……
正是楚凡那笔赈灾粮的数目!
她的指尖一寸寸抚摸过丁字的账簿,急急地翻检入库记录——为何七万三千两的官府粮草,无端从丁字仓流出?
她翻来覆去查验了三遍,这笔巨款的入库记录竟凭空消失了。
窗外秋风呜咽,她凝神细想,回忆起最初在江步月府邸养伤时听到的消息:
九月秋雨连绵,边境告急,朝廷征调镖局运粮……
心念至此,她拿起甲字仓账簿,指尖沾着墨渍快速翻动。
果然,九月末的甲字仓异常繁忙,编号竟排至甲二十七。
“九月二十日,甲十九,入,七万三千两。”
顾清澄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终于在这堆账册中寻到了楚凡那笔账的踪迹——
七万三千两分明是以甲十九的编号入库,却诡异地以丁九的编号出库。
为什么?
顾清澄的盯着后门边上胡乱码放的货物,忽然想起了九月底那场连绵的秋雨。
甲十九……
丁九。
她重新摊开一张白宣,蓄满了墨汁,悬腕从上至下写下两个字:
十九。
若十字被雨水晕染上半,甲字的墨渍向下化开,可不就只能辨认出个“丁”字?
“原来如此。”她轻声自语。
那日秋雨滂沱,“甲十九”的货签被雨水浸透上半,“甲”字化成一团,粗使伙计们只依稀识得形似“丁九”的字样,自然想当然地把粮食归入了丁字仓。
毕竟,按常例,丁字库才是存放粮食的所在。更何况,彼时因官府征调,民间镖单稀少,丁字库的编号不过个位数。
她急促地翻开九月二十日的丁库记录——当日入库正好止于丁八。
恰好没有第二个丁九了。
于是,丁八后本该空置的丁九位置,被伙计们用雨水浸染的“甲十九”填上了……
若真如此,一场秋雨,七万三千两官粮阴差阳错成了“丁九”的暗标。
顾清澄眼前浮现整个局:
只要是丁字逢九的镖,就是风云镖局故意要丢的镖。
楚凡的这笔“丁九”的镖照例被劫后,楚凡被迫应下镖局提议——镖局代他以北霖古玩作抵,在边境的林氏钱庄兑银购粮。却不料银粮两失,终落得贪墨罪名。
她看着方才誊抄的所有货物记录,轻轻叠好放进怀中。
证据既得,如今只待引蛇出洞,只要她将所有的推演重现一遍——
再出一个丁九,答案自会送上门来。
她想起,自己也有一个到涪州的镖要走。于是她提笔蘸墨,在明日入库簿上悬腕写下“甲十九”三字。
这趟涪州之镖,她要再走一次楚凡的路,
以身入局,便能亲自接触这隐秘庞大的输银网络,与那四十五万两的幕后之人过过招。
这个人,终于要与她愈来愈近了。
“舒状元,您这是……”方秀才满头大汗推门而入时,瞧见顾清澄指着账簿上“甲十九”的记录。
“镇北王世子明日要走趟镖。”顾清澄认真道,“世子素来迷信,偏生钟爱‘十九’这个数。”
方秀才挠着方巾,点头应下:“那我的墨宝呢?”
话音未落,顾清澄已踏入夜色。
方秀才此时才见案上宣纸一张,墨迹淋漓写着“十九”二字。
第72章 风云(五) 唯我愿护你周全。
更深露重, 顾清澄离开风云镖局,悄无声息地潜回朱雀大街。
就在拐角回女学的当口,一阵风吹起了她的额发。
指尖本能微抬的刹那, 她却听见了耳畔熟悉的声音。
“小七姑娘。”黑暗中的人影微微欠身, 她借着月光, 看见了黄涛恭谨的脸。
“我家殿下有请。”
“为何是现在?”
“殿下说, 他有您想要的东西。”。
月色如洗。
顾清澄方才还想着九月底的光景, 转眼已立在质子府的门前。
小院清寂如旧。
月亮门前,竹影扶疏。
案头一盏孤灯, 将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影壁上。
江步月身形斜倚,手执书卷, 衣袂垂落如流水,见她过来, 微微抬眼。
“来了。”
“坐。”
他将手中书卷轻指对面的石凳,神情漫不经心。
顾清澄拂袖落座, 目光扫过案上散落的文书,淡声道:
“殿下深夜设局,倒也风雅。”
“小七踏月而来, 同样难得。”江步月眼尾微挑, 书页在指间轻转。
顾清澄索性不与他绕弯,直截了当:“殿下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值得在深夜拦街相邀?”
江步月眉眼不动:“若非如此, 小七姑娘未必肯登门。”
“殿下这是何意?”
“不急,陪吾坐会。”
他仍未抬眼, 目光依旧流连于书页之间。
夜露从竹叶尖坠下,滴落石案,声声催人。
“秋夜寒重,殿下该不会只是邀小七来品茗夜读吧?”
良久, 顾清澄轻声开口。
他终于抬起了那对静湖般的眸子:
“舒状元的十万两,花得如何了?”
顾清澄从容对视:“殿下这是何意?”
他将书卷轻轻合拢,搁置一旁:“既向如意公子借了十万两,可想好如何偿还?”
“殿下倒是……”她哑然失笑,“一如既往地惦念小七。”
四目相对,他竟不否认,只静静看她:
“为何不来寻我?”
她偏开视线,目光落在案上积聚的夜露,一滴,又一滴。
“殿下明鉴”,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抚开案上水痕,淡淡道,“小七不曾借银。”
“与如意公子,不过是钱货两讫。”
“是么?”江步月的眸色深了几分,“小七与如意公子的交情,几时这般要好了。”
“同窗之谊,利字相合。”她的尾音散在夜风里,“不过是各取所需……”
“就像,与殿下一般。”
江步月低眉笑了:“小七倒是通透。”
“说到利字,我与小七,也有一份利益可谈。”
顾清澄闻言,敛容垂首:“愿闻其详。”
她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江步月玉石般的指尖徐徐地推来一纸字据。
“这是五万两。”
白纸黑字,赫然是一张来自林氏钱庄的银票。
竹梢悬垂的夜露在这一瞬凝滞。
“林氏钱庄……怕是兑不出五万现银。”她看着银票,声线控得平和。
“无妨。”
“你收下后,便随时可兑。”
顾清澄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直直望进他眼底。
未及开口,听他又说:
“如意公子的银子。”
“你且还他。”
冷月落进江步月的眸子里,他恍若未觉她的目光,敛袖又推来第二张银票:
“这是余下的五万两。”
“今日让黄涛临时拦你,是怕你明日便不知去向。”
“总之,这五万两,我给你。”
他的语气平淡:“留在京中,哪里都不要去。”
两张林氏钱庄的银票,十万雪花纹银,就这么随意摊在案上。
仿佛只是两张白绢而已。
顾清澄低下头,看着银票,只觉“林氏钱庄”四个大字,在灯光下清晰得近乎讽刺。
“殿下这是……”
“在收买我?”
她故意不去点破其中关窍,只是了然地露出一抹笑意。
她倒也不抗拒,从容覆上桌上的十万两银票。
“殿下这般手笔,究竟所求为何?”
她的指尖触及银票的刹那,江步月温凉的指尖忽地越过银票,毫无征兆地,覆上她的手背。
夜风骤停,竹影凝滞。
顾清澄的指尖微僵。
她下意识后撤,却被他骨节分明的手反手压住,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与她的手背贴得更紧。
“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他眸中温润之色尽褪,唯余四殿下该有的矜贵疏冷:
“吾要你,留在京城。”
那一滴将落未落的夜露,终于从竹梢坠落,砸在银票边缘,晕开一片湿痕。
“留在我身边。”
竹影凝固如画,落在两人相覆的手上,在昏黄灯影里,温柔得恍若昨日。
倾城公主与四殿下,从来都是一对壁人。
顾清澄低眸轻笑,眼底一丝湿意浮上,又很快淹没。
“殿下的意思是……”
她再次望向了他的眼睛,语气轻挑:
“不过相识月余,殿下便心悦小七?”
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明明两人之间早已不合礼数,他却维持着这逾矩的姿态。
灯光下,他眸色沉得化不开,却始终缄默,只是静望她眉眼。
四目相对时,眼神却都克制、清明,带着置身事外的疏离。
十指相贴,却如执剑相抵。
他似乎在等她溃败,回握住他。
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殿下若当真属意于我,日后打算如何安排?”
她忽然莞尔,眼波流转间,字字诛心:
“倾城为妻,小七为妾?”
江步月指节微微一顿,覆着她的手却未松开。
掌心相贴处依旧温热,可夜风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沉默的鸿沟。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如常,却似和另一个人对话:
“倾城待我,至真至诚。”
“小七应当……也知。”
顾清澄低眸一笑,语气温柔:“小七只知,殿下果然长情。”
“可惜世间长情之人,多半薄幸。”
再抬眸时,眼底已是冷冽寒光:“殿下不可能不明白。”
“小七与您,有杀妻之仇。”
秋风掠过,她指尖一寸寸冷透。
江步月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冰冷,似是要洞穿她的面目。
“是么。”
他目光如刀,细细描摹她眉眼轮廓。
却听到了她轻声的嗤笑。
“殿下在侥幸什么?”
“等一具枯骨还魂么?”
顾清澄抽回手,动作干脆,不留余地:
“聪明如您,竟也会借我这副皮囊,妄想破镜重圆的戏码。”
“她早就死了。”
“死透了。”
“陛下的旨意,我动的手。”
江步月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拢,只握住满袖寒凉。
“未见坟茔,未睹遗物。”
他凝视她眼中每一丝波动:
“生死岂能凭你一言定夺?”
月光流转在他眉眼间,她的目光落在他腰畔,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顾清澄眸光轻动,纤指却已按在那两张银票上。
林氏的印章在烛火下泛着血色。
“您亲自去问陛下就好。”
她淡淡一笑,声音清冷:
“殿下既已心悦小七,又何苦执着于旧人旧物。”
“倒不如说说这两笔林氏的银票。”
“十万两白银,便想纳下小七?”
江步月看着银票,神态纹丝未动:“这只是一点诚意。”
“我曾说过,林氏与楚小小,不可靠近,你是一句未听。”
“既然不听——”
“林氏在北霖的半壁基业,送你又何妨?”
江步月目光澄澈如秋水,仿佛早已洞悉她的所求。
顾清澄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他亦回以浅笑,修长手指轻推案上文书,信纸在烛光下缓缓展开。
顾清澄低头细看——
白纸黑字,落款封印,皆无一错。
林崇山下狱前立书为据,将林氏基业尽数托付于南靖四殿下江步月。
烛影跳动,纸面如雪,寒意却从她指尖漫上心头。
她抬起头,在夜风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所以,林氏早已入您囊中?”
“是。”
“北霖林氏倾覆,南靖林氏下狱,都是您的手笔?”
“是,也不是。”
“林艳书的秋山寺污名,亦是您授意?”
“不是。”
“我若要动她,何须这等手段。”
他嘴角噙着笑意,安静地看着她。
月光掠过他月白袍角,竹影斑驳如囚笼。
顾清澄望着他,忽觉一身冷意。
这才是她熟悉的江步月,看似光风霁月,实则阴鸷无情。
方才的温言软语,不过是他捕猎前的诱饵。
“所以,这五万两,我前日才存入北霖钱庄。”
“转眼,就成了殿下赠与的‘诚意’?”
夜风拂过,撩起江步月如墨的发丝。月光下,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却掩不住眼底那抹黄雀在后的冷冽。
“所以,我才说,五万两本钱。”
“五万两利息。”
“全数奉还,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清澄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也笑了。
“殿下原是在用我的钱,买我的人。”
“当真是……慷慨至极”
“吾既已承认,心悦于小七。”他眸光温柔得令人心惊,
“自当解你烦忧。”
“你与林氏周旋多时,所求不过是个安身之所。”
他从容道:“离开林氏女。”
“她在林氏的基业,都是你的。”
“如此,你便可以安心留在京城。”
“留在……我身边。”
他轻轻止住尾音,并不继续。
顾清澄看着他,觉得从头至尾,都荒唐至极。
“殿下今日,是在敲打小七。”
“要我安分守己?”
她的目光带着冷芒,直直地望向他。
“小七以为如何?”
“财富,权势,甚至是……名分。”
他看着她,平和道:“皆可予你。”
顾清澄淡淡地笑了:“那我不如帮殿下补完后半句。”
“不过因我肖似故人?”
“不然呢?”
江步月垂眸凝视着指尖:“既然你与吾有杀妻之仇。”
“留你性命,已是恩赐。”
“你攀附林氏、结交镇北王世子,所求不过是个立足之地。”
“我给你。”
“你且留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顾清澄的唇角微微地勾起:
“殿下当真是心悦我么?”
她轻轻拿起桌上的两张银票,置于烛火之上。
火舌吞吐间,她轻声道:“殿下究竟是心悦于我。”
“还是忌惮于我。”
“想用林氏稳住我,驯服我。”
江步月望着化为灰烬的银票,眉宇间寒意更甚:“小七何必自欺?”
“谛听来时,若非我在场。”
“差点真要信了你不会武功的鬼话。”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你看,人人都欲取你性命。”
“唯我愿护你周全。”
“你却不应。”
灰烬飘落,顾清澄不再看他,只是垂眸。
“可惜,小七福薄,受不起殿下垂怜。”
她退后半步,长揖到底。
“殿下,世上只有一位倾城。”
“她死了。”
语毕,转身离去。
江步月望着她的背影隐入夜色,眼底那抹最后的光意也随之熄尽。
良久,他开口,声线极轻:
“那便——由不得你了。”。
夜色更深,顾清澄早已离去多时。
江步月独坐案前,掌心那抹余温如芒在背。
她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令他悬剑难落,设局自困。今日竟连北霖林氏都甘愿相赠,只为换她安分。
可正如她所说,倾城尸骨早寒——北霖那位的手段,从无转圜余地。
不过一个眼神,三分神似,就让他生出这般荒唐念头。
真是疯了。
明知她来历蹊跷,步步算计,却仍忍不住在收招时留手,在相遇时驻足。
该做个了断了。
要么囚她在侧,寸步不离。
要么彻底推开,永绝后患。
正沉思间,黄涛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殿下……”
“就在小七姑娘方才与您会面之时。”
“平阳女学,突然起火……”
他话不多,却每字都落在了时间的关键处。
江步月眸色骤冷。
“火势如何?”
他沉声问道,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第73章 风云(完) 她要他偿命。
“殿下, 有人在行祸水东引之计。”
黄涛的嗓音也似被火燎过一般沙哑:“您选这个时间与小七相见,那女学偏偏也在这个时间着火。”
“如此巧合,小七姑娘此时定会疑心是殿下所为。”
江步月眉目不动, 只是起身看向女学的方向, 重复道:“火势如何。”
黄涛咬了咬牙, 硬着头皮道:“回禀殿下, 火情不妙, 看似有人蓄意为之,在女学外围浇了桐油……”
“那还在此耽搁什么。”江步月的袖角抚过了满桌夜露, 染上了斑驳水痕。
黄涛没动,反而缓缓跪低, 额头几乎抵地:“属下……是依殿下之意行事。”
“您说过,若小七姑娘今日没有收下这十万两, 质子府与她便是陌路。今后行事,只当外人, 不必留情。”
“既是外人——”
他深吸一口气,怕接下来的话会触怒眼前人,“属下斗胆, 可殿下……实无挂怀之理”
江步月没说话。
唯他一人知晓, 他方才亲手覆就心湖三尺寒冰,只为隔风雪, 止波澜。
可此话一落,一颗只有他能看见的石子, 再度破冰而入,无声沉底,于晦暗之处,令他精心构筑的防线重新开裂。
“……去。”
黄涛应声, 却未挪步,身子几乎融进夜色里。
“殿下,去不得了。”
“为何。”
“一来,误会已成,此刻前去反倒徒增嫌隙。”
“二来……”黄涛顿了顿,“镇北王世子的人马,已经到场……”
“他来作甚?”
黄涛小声道:“世子的人来得及时,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江步月眼底阴翳骤聚,如墨染宣纸般层层漫开。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蜷,终是漠然转身。
“也好。”
浸透夜露的衣袂没入黑暗,再难寻觅……
“楚小小呢!”
冲天火光撕破夜幕,照亮了半边夜色,林艳书带着女学生们站在女学之外,怔怔地看着火苗一点点爬上那块她精心挑选的,亲手挂上的,平阳女学的牌匾。
时过境迁,她当日揭榜时的意气风发、甚至是身边的相伴之人,此时此刻,都已不在了。
退无可退。
“楚小小还在里面!”
当顾清澄的身影自夜色中疾奔而来时,林艳书几乎失声喊出这句话。
“轰!”
平阳女学的匾额在烈焰中轰然坠落。
而就在那一瞬,一道黑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冲进了滔天火海。
黑衣,烈焰,比火焰还红的发带,在崩塌的匾额与倾颓的门楣间,硬生生劈开一条生路。
烈焰如潮,顾清澄却如履平地。
她怕火吗?
怕,瑶光殿那场骨肉分离的大火,一夜夜地出现在她的梦魇里。纵是孟沉璧的灵丹妙药,也医不好这深入骨髓的惊惧。
可从书院、到秋山寺,再到女学今日的大火,她次次都迎着火海而去。
不因别的,相比于怕火,她更怕输。
今夜与江步月庭中相对,她已心如明镜,林氏的桩桩劫难,皆是他一手策划。
就如同今日这场大火,他骤然与她拦街相见,只是为了此刻的调虎离山。
他知她的路径,知她心之所系,更知女学是她的软肋。
而她唯一不确定的是——
他是否已经察觉,楚小小是她早已埋好的破局之子?
她不能死,她也不能输。
“舒姑娘!”
大门外,贺珩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神色一变,望向身边的林艳书,“她为何要往火里去?”
“她疯了吗?”
林艳书死死地盯着火光,声线几乎在颤抖:“她去……救楚小小。”
“楚小小?”贺珩的声音里压着惊怒,“那个害你林家下狱的罪臣之女?”
“为何要救。”
林艳书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敛尽波澜。她抬手唤来知知,利落清点逃生女学生,神情沉静如点兵。
“错不在楚小小。”她看向贺珩。
“况且,舒羽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信她。”
她的声音不大,飘散在灼风里。
然后转身盈盈朝贺珩一拜:“今夜世子驰援之恩,艳书铭感五内。”
贺珩怔然望着林艳书。
看她纤指翻飞间,熟练地安置人手,发号施令,沉稳冷静得与他府中掌兵的副将并无二致。
这娇娇大小姐……几时变得如此沉稳了?
远处传来梁柱倒塌的轰响,贺珩的心沉到谷底,他环顾四周——府兵们在火场外围成一道人墙,女学生们相互搀扶着整理仪容,唯独他这个七尺男儿,此时竟像个局外人般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他带兵而来,明明是他先到。
可那个叫舒羽的女子,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只因她听到,还剩一个人没救。
他怎么能不如她!
“我去找她!”
他几乎是咬牙地挤出这句话,振衣穿过一地狼藉。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刺目的火光突然炸开——
“小心!”
众人尚未反应,就见顾清澄背着楚小小自火海中骤然跃出!两道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冲破火幕,少女衣袂燃起火星,直坠人群!
“舒羽!”贺珩翻身欲上马,怒吼尚在喉间,便被一声嘶鸣盖过!
那匹通体赤红的战马破风而出,蹄声如雷,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已冲到顾清澄身边,一个漂亮的回旋便稳稳接住了二人。
马鬃在热浪中飞扬,宛如浴火而生的凤凰。
是赤练——为她而来!
“咴——”
二人一马稳稳落地时,赤练前蹄飞扬,发出骄傲的长嘶。
这世上千军万马,何人能及它懂她分毫!
顾清澄拍了拍赤练的马头,翻身而下,将昏迷的楚小小交给知知。
在贺珩迟疑与惊诧的目光里,她并未驻足,只略一点头:“多谢世子驰援。”
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好似并未把贺珩放进眼里。
只因她此时,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
无人知晓她藏在袖中的手正不住颤抖,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
烈焰灼肤不是最痛,引火入怀才是诛心。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的指尖还落在他掌心之下,那瞬间的温度几乎要融化所有防备。
直到那一纸文书摊在案头,“北霖林氏送你”六个字光明正大,却字字都在提醒她从未逃出过他的局。
她看着他漫不经心承认林氏之祸的模样,忽然想起他“怕你明日不知去向”的借口。
最初只当是挽留,如今才懂是警告。
他知道她会乾坤阵,知道她会武功,知道普通的杀手无法贴近女学的周围。
于是,他选择在她转身的刹那,让烈焰准时吞噬了她的女学。
质子府清寂小院的寒露还未风干,半柱香外的女学却已烧成赤红炼狱,他若真有心转圜,何至于让她赶到时,只剩一片焦土?
他分明是一手布局、又一手递来恩惠的人,却还要她感激涕零。
他说“留在我身边”,却从不问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烧了银票,他便剪断她最后的飞羽。
她一度真的犹豫过。
可现在不必了。
火光替他答了。
她不过信了他片刻真心,拒了他假意施舍的温柔,他便要她亲眼看着毕生心血,在烈焰中灰飞烟灭。
抬眼望去,那片火海吞噬的,又何止是屋宇。
那是她与林艳书亲手悬挂的“平阳女学”的匾额,是她们在这凉薄世道里,为天下女子撑起的一方天地。
是知知爱吃的鸡腿饭,是林艳书彻夜批改的课业文章,是姑娘们在这世上,干干净净重新开始的最后指望。
也是朱雀大街上,唯一一处能让女子昂首挺胸走过的门庭。
如今,都成了一缕青烟。
只因她心底那一点最可笑、最不该存留的迟疑与柔软——
对那个人,最后一丝未斩的情意。
她终于开口,声音薄情如铁:
“可有人伤亡?”
“死七人,伤十二人。”
“好。”
她的指尖,轻轻地握住了那把短剑。
她要他偿命。
风卷着灰烬呼啸而过,将最后一点火星掐灭。
顾清澄收回目光,缓缓转身。衣袍上还残着灰烬,却无人敢上前替她掸去。
她走到火场边缘,赤练不安地踢着马蹄,知知们还在医治楚小小。
贺珩从众人中走来,在林艳书耳语告知之后,他也敛去了被轻视的不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终究化作了无声叹息。
顾清澄只是轻声问:“能走的,多少人?”
她的嗓音已不带温度,似在清算账目。
一字一字,尽是劫后余生的冷静……
“风云镖局,甲字十九号镖,镖分两路。”
“一路明镖,护的是财帛,共计五万两,入甲字仓。”
“一路隐镖,护的是人,共女学七十三人,皆作寻常仆妇打扮,镖局随行护送,身份文书由镇北王府备齐,分批而行。”
“此去凶险,然时不我待,今日午时出发。”
顾清澄的眼神落在林艳书的身上:
“留守与重伤者,共二十人,由林艳书、楚小小与只只等三人照管”
“一来一去,快马加鞭,不过十余天脚程。”
“倾城公主及笄大典之前……”
她顿了顿,声音轻而坚定:
“我会回来。”
最后,顾清澄将一份叠好的白宣,轻轻放入楚小小怀中。
如菟丝花般坚韧的少女咬着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场大火的舍命相救,她再欠了舒羽一次。
“活着等我。”
顾清澄拍了拍楚小小的肩,与林艳书再次对视。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
即便刚刚被那人焚尽心血,她依然选择相信。
一如她信自己手中的剑终会饮血,她也信,孤注一掷的信任,本身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上位者的气魄,从不在疑,而在敢信。
纵使千次背叛,她仍有第一千零一次的信任的胆量。
信得起,也输得起。
风起朱雀街,火灰未冷,顾清澄已步入风云镖局。
一切如她所料,入库的伙计不识字,只认笔划画符。
她趁无人处,悄然撕去“甲字十九号”标签的上半截,又在“丁九”的货纸上添了几笔。
几笔调换,字画相近,在旁人眼中已无异样。
在她与方秀才、诸伙计的插科打诨之下,“甲十九”与“丁九”完成了又一次偷天换日。
一番操作之后,她本应押往他处的丁九镖,如今已与“甲十九”的隐镖并路同行,直指涪州。
而她,也在贺珩早已安排下,顺理成章成为这趟“丁九镖”的随镖镖师之一。
至此,“丁九”之名仍在账册,“甲十九”之路却已悄然踏上——
她押送的五万两明镖,将挂着丁九之名,随七十三名女学生的隐镖并路启程,直指涪州。
启程前,在顾清澄踏入风云镖局前的最后几步间,一只熟悉的手忽地从巷角伸出,挡住了她的去路:
“带带我,我也要去。”——
作者有话说:最近反省了一下,决定把节奏推得更快、更好一些。
第74章 望川(一) 该死的舒羽!
转角的阴影里, 顾清澄看清了贺珩朗玉般的笑脸。
顾清澄:“?”
贺珩:“本世子付了钱,你没理由拒绝。”
顾清澄:“你怎么去?”
贺珩:“本世子付了钱,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顾清澄:“那……怎么样都可以?”
贺珩想了想, 点了点头:“怎么样都可以。”
顾清澄心中了然。当初她说服贺珩出资, 本就是以追查人口贩卖案背后势力来作价, 如今他要亲自跟去查探根源, 确实在情理之中。
说起人口贩卖, 她也确实想过女学的火是冲着姑娘们来的。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既要通晓京城布局, 又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动机、势力,所有条件都具备的, 放眼整个京城,没有第二个人。
这念头只是刚浮起, 她便被贺珩拉入墙角:“我不管,你若连这都办不妥, 你曾提出的另一个条件……”
他的喉结在黑暗中滚动了一下:“我是不会考虑的。”
顾清澄眯起眼睛,淡声道:“世子要明白,陛下不会让您轻易离京。”
贺珩压低声音:“不过七日有余, 府中我自会打点。”
顾清澄略作思索:“行非常事, 只能用荒唐手段。”
贺珩毫不犹豫:“但凭卿意。”。
丁九号镖,午时自风云镖局的后门, 灰溜溜地出了车。
一共五车辎重,外面布着稻草, 箱子上挂着铜锁,一行共六个人,一个镖头,四个镖师, 一个趟子手,轻装快马便上了路——
这便是丁字镖的待遇。
镖师们一路上更是叫苦不迭,不仅是因为钱少、货重,更因为领头镖头竟是个走后门空降的舒羽。
那舒羽考试混状元就算了,病秧子在镖局混口饭也罢了,谁曾想,她还真就蹭着关系,堂堂正正地上了镖。
哪有女孩子家跑镖的?哪有不会武功还抛头露面的?最重要的是,凭什么轮到她一个黄毛丫头,对他们这些老江湖指手画脚?
丁九镖里资历最老的镖师班勇,骑着匹瘦弱青骢,盯着最前头骑红色骏马的舒羽,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真是晦气,干着没油水的活,还得被关系户压一头,班勇兴致缺缺,眼睛止不住地往另一镖车队上扫起来。
具体的内情他倒不清楚,只知道那支队伍走的是暗镖,也是贵人的买卖,往涪州方向,与他们半途同路。
班勇眯眼打量——零零散散几辆马车,车上坐着几个姑娘,仆妇随行,差不多一车七人,额外每车配三名便衣镖师护持。
他眼尖,很快瞧出门道。
这哪是货啊!这分明……都是些水灵的小娘子嘛。
这么多小娘子与他同行……
班勇想着,憋闷的胸口总算是舒坦了些。
这么一路想着,快出城门的时候,班勇看见为首的舒羽忽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班勇不情不愿地拍马上前,看着少女朴素清瘦的脸,勉强道,“舒镖头。”
“班大哥。”顾清澄凑近他,腼腆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
“家中还有一位姐姐,正好也是要去涪州探亲的。”
“咱们这车上还有得空,能否行个方便?”
班勇闻言,眉头一皱,厉声叱道:“舒镖头,这镖局的规矩,可不是拿来给自家人行方便的!岂能假公济私!”
顾清澄看着他,向一辆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边那辆,也是咱镖局的吧?”
“那车负责的镖师是您的好兄弟,王达。”
“您只需稍稍招呼一声,我家姐姐蹭他们的车,岂不更妥帖?”
班勇脸色一沉,冷笑道:“舒镖头好算盘,王达老哥和我确实交情不浅,可凭什么帮你这不干不净的忙?”
顾清澄也不慌,抽出一封信笺,在班勇眼前一晃而过:“说起来,家姐明年便要入镇北王府当填房了。”
“您今日安排好她,她承了您的情。”顾清澄的声音压得更低,“来日她入了镇北王府,少不得回头提拔提拔自家人。”
“届时,镇北王府的差事……”顾清澄的话音还在耳畔,却见得班勇蒜头鼻的鼻孔不由自主地翕动起来。
“那这可不兴怠慢啊……”班勇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喉结上下滚动,“既然是镇北王府的女人,你说,是不是得单独安排一辆车?”
“那是自然,”顾清澄点头如捣蒜,一块碎银悄无声息地滑进班勇的袖袋,“可不能让班大哥您吃亏,这车的钱我出了,咱把最后一箱辎重换成马车,我家姐心宽,人和货坐在一处,不碍事的。”
班勇的手在袖中掂了掂分量,眼神闪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车,低声道:“那你家姐现在何处呢?”
顾清澄抬手一指,班勇顺势看去。
城门边的茶棚里,一个红衣女子正慢条斯理地品茶,个头比周围人都高出一大截,帷帽垂下的轻纱随风轻摆,隐约可见丰腴的身形。
班勇眯起眼睛,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清澄一眼:“令姐倒是……福相。”
“可不是?”顾清澄轻笑,“镇北王就喜欢这样的——好生养,生下来的孩子都能当将军。”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班大哥若是喜欢,等家姐入了府,给您也物色一个?”
班勇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干咳一声,突然正色道:“既然是镇北王府的姻亲,自然要妥善安排。”
说着,他转过头,对身后的镖师吼道:“老五!舒镖头有令,把最后一辆辎重车收拾出来!”
……
贺珩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绞烂,才终于在诸位壮汉的热情搀扶下,盈盈坐上了那辆满载辎重的马车。
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觉着这马车猛地一沉。
然后,他这该死的灵光耳朵,就听见那个叫班勇的镖师故意压低了粗犷嗓门:“舒镖头,你家姐姐这身量……啧啧,怕不是能压垮我这匹老马!”
“班大哥,可不兴乱说。”顾清澄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家姐这是天生的贵人体态,您不懂。”
“哎哟,我懂我懂!”班勇笑得愈发猥琐,“你说你家姐还能再给我介绍个一样的吗?我也要好生养的,我老娘天天催着抱孙子呢!”
“班大哥,您听我慢慢说……”
贺珩在帷帽下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红纱下的桃花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该死的舒羽!
让他堂堂世子男扮女装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拿他当由头,和这些粗鄙武夫打成一片!
他正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车帘忽地被人掀起一角,舒羽那张欠揍的脸探了进来。
他猛地撩开面纱,眼刀直直地射向她,眼前的少女却眨了眨眼,用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待会出城验身份,你记得装病,咱们可是镇北王府的填房,把架子端足了,保管顺利过关。”
手中的帕子生生被他撕出一道口子,顾清澄却恍若未觉,反而故作关切地提高了声音:“哎呀姐姐!可是马车颠簸不适?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我、很、好。”贺珩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红纱下的面容再次扭曲了一瞬。
最终,他还是认命地放下面纱,扶着额角“虚弱”地歪倒在车厢壁上——
这填房的文书,还是他亲手伪造的。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行人顺利地出了城,守城的禁军只是看了看马车上的女人挥手赶人时,不经意露出的鲜艳蔻丹,便认准了填房的身份。
嘿嘿……居然是自家贺都监的女人!
贺珩绝不可能知道,他出城的这段日子里,“贺都监偏爱丰腴美人”的佳话,已经传遍了他手下的这帮禁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顾清澄正骑在马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神情淡漠。
刚刚与班勇套话之间,她已然摸清了这老镖师班勇,对丁九号镖背后的玄机一无所知。
那就蹊跷了。
若他自己都蒙在鼓里,又怎会知道何时丢镖?
如何丢镖?谁来劫镖?
总不可能是杀人灭口——不然,这一年下来,多少个风云镖局都不够他们杀的。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
明抢。
简单粗暴,却最有效。
她扫了一眼为首的班勇,确实没几分真本事。那么,她自己呢?
那一日与谛听以乾坤阵避战,她虽勉强参透了乾坤阵法的第一页——锥形之阵。但这薄薄一本手册,涵盖了武学心法与用兵阵法,她至今只试过以内力驱阵,从未真正推演沙场之势,充其量不过初窥门径,连三成功力都未掌握。
更棘手的是体内的七杀剑意。
第二套经脉九窍仅通三窍,如今的实力连当年巅峰时的一半都不到。秋山寺那次能唬住袁大师已是侥幸,若再遇谛听这样的高手,她必败无疑。
赤练马蹄踏碎官道浮尘,她眼底难得泄出一丝倦意。
这些时日周旋于女学与林氏之间,心力几近枯竭。这七日的行程,反倒成了喘息的空隙。
远离京城的漩涡,她终于有了机会在夜深时调息修炼。乾坤阵必须从推演化为实战,而七杀剑意,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再破一窍。
眼下她尚未崭露头角,想取她性命的人就已不少。
她别无选择,唯有变强。
一来,是为防再遇谛听之流;二来……她也有自己要去闯的,龙潭虎穴。
至少,要在及笄礼前,重拾一战之力……
是夜。
质子府内,烛火摇曳。
江步月修长的指尖轻轻展开那封密信,沉吟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黄涛立于身后,低声道:“殿下,镇北王说,五十万既已到位,那便……”
他顿了顿,声音又迟疑着压低几分:“但那一日的半块虎符……需您亲自去取。”
夜色沉沉,江步月的眼底明灭不定。
黄涛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三思,此去凶险。边境路远,又是镇北王的地界……”
“是啊,边境路远。”
他语气轻如叹息。
可这下意识的重复,却让黄涛从自家殿下那向来清冷自持的眉眼间,窥见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
而今烛光昏黄,映得他面容如玉,可那玉是冷的,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原。
“边境路远,虎穴森森。”
黄涛声音发涩,也只是一味地重复着。
但他心底也清楚,终究要有人去试一试这场局的成色。
他低头开口:“不如让属下替您……”
“便这样罢。”
话音未落,江步月已淡淡接话,带着倦意,如雪落衣襟。
黄涛看着江步月将信纸递上火舌,缄默不言。
信纸一寸寸烧成灰烬,眼前人温润的眼底竟如万丈深渊,毫无温度。
“替我备马。今夜便启程。”
江步月抬眼,清寂小院里,竹下夜露正滑落在石案上,一滴,又一滴。
此去远离上京,等他到边境时,这催人的夜露,也该结冰了罢。
许久没见过雪了,也好,泥淖里长大的质子,本就不该奢望什么温暖。
第75章 望川(二) 隔墙有耳。
“出京去涪州, 要几日?”
“七日官道,一路西南,山水相间!”
“那涪州靠近边境?”
“不算近。它在盆地边边, 离边线还有一程, 是个被人忘了的荒原!”
“再往西南呢?”
“山就高了, 入了雪岭。那边风雪不止, 镇北王就在那守着!”
“南靖……是在更南?”
“不, 是在那片雪岭之后。两国接壤的边线,就在那里!”
“班大哥去过南靖吗?”
“嘿嘿, 老班我没那本事。不过王达老哥年轻时可跑过那趟镖——王达!来来来,给姑娘们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
丁九镖的镖师与甲十九的姑娘们作伴而行, 自午时从京城出发,一路马铃叮当。
班勇本就是个话多的, 一路上与甲十九那边的王达你一言我一语,给那些从未出过京的姑娘们讲起了沿途的地势风物。
说到兴起时, 班勇挥舞着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瞧见远处那山脊没?翻过去就是……”
一阵风突然卷过,掀起几辆马车的帘子。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姑娘却不约而同地望向京城方向。
那里, 一缕青烟还在天际若隐若现。
“接着说呀班大哥!”王达车上领头问话的姑娘嗓门再次响起,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 发梢被风吹得飞扬,“过了那山脊怎样?”
顾清澄抬眼望去, 那姑娘正利落地钻出车帘,扯了扯车辕上仆妇装扮的少女:“小橘,该你了,进去坐会儿吧。”
“杜盼, 时辰还没到呢!”小橘抱着膝盖,错愕摇头。
“我坐乏了。”
“你去里头暖和暖和。”杜盼拍拍她的肩,不由分说地将小橘送进车内,自己则代替她坐在了车外。
顾清澄的目光斜斜地与钻到车外的杜盼对上。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杜盼小麦色的肌肤上,她黑亮的眸子闪着光,咧开了一个几乎与阳光一样明亮的笑:
“舒先生好!”
顾清澄看着少女被风吹红的鼻尖,温声道:“你叫杜盼?我记得你,字写得不错。”
杜盼挠挠头,笑容里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羞赧:“杜盼不识字,先生别取笑我。”
话音未落,杜盼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您尝尝!”
顾清澄抬眼看,是一包蜜饯。
“昨儿个在朱雀街排了半个时辰队呢。”杜盼笑道,“没舍得吃,藏在怀里,反倒没烧着!”
梅子还是京城的梅子,顾清澄没拒绝,拿了一块。
“甜吗?”杜盼眼巴巴地问。
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漫开,她看着杜盼明亮的笑脸,只微微偏了偏头,把梅子咬碎,嚼得极慢。
“甜。”她最终只说出这一个字。
杜盼歪着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酸的,低下头,眼睛眯起一条缝。
顾清澄没说话,指尖微蜷,拍马前行。
车队终于离京城越来越远。
夕阳一点点下沉,这一天黑透了。
“舒镖头,前面到驿馆了。”趟子手跑回来报信道,“明日便是望川渡了,不如在此修整,明早一并过河。”
“好。”
被人遗忘的,花枝招展的贺珩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
人群三三两两散尽,顾清澄这才慢悠悠踱到马车前:“姐姐,该下车了。”
满车杂货里,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大手。
顾清澄用袖子垫着掌心,托着“姐姐”的手,下了车。
一阵夜风吹过,堪堪吹起帷帽的面纱,顾清澄看着在坐在门前的班勇,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
“舒镖头,这么稀罕你家姐?”班勇扯着嗓子,“让弟兄们也开开眼,看看镇北王世子的女人是何等姿色!”
红衣美人身子一颤,似要发作,却被顾清澄隔着袖子狠狠掐了一把。
“班大哥慎言!”顾清澄声音陡然拔高,恰好盖过贺珩吃痛的抽气声。
班勇讪讪地摆摆手:“得了得了,带你姐姐去歇着吧!”
“最后一间客房了,其余的都分给那些姑娘们了。”他朝柴房方向努努嘴,“我们几个糙汉子凑合一晚,你和你姐姐就住一间吧。”
顾清澄明显感觉到掌心里的手又僵了僵。
她倒是眉眼弯弯,问过了客房的钥匙,领着贺珩穿过人群,走向了最后那间留好的客房。
房门一关,贺珩立刻扯下帷帽,俊脸上还沾着些许脂粉。他咬牙切齿地揉着手背:“舒羽!”
“你干的好事!”
顾清澄无辜地眨眨眼:“姐姐小声些,隔墙有耳。”
“行非常之事,用荒唐之法。若非如此,怎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世子您带出城来。”
“更何况,做我的姐姐,没什么不好,还是单间马车呢。”
贺珩大马金刀地往塌边一坐:“少废话,今晚我睡这,你出去。”
“好。”顾清澄满口答应,“我拿些被褥,去别处打地铺。”
夜间正是独自修行的好时机,她本也无意与贺珩共处一室。
“你倒是自觉。”贺珩看着她麻利地抱出被褥,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半晌冷哼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去解繁复的衣裙绑带,却怎么也解不开后面的结。
顾清澄抱着被褥,歪着头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需要帮忙吗,姐姐?”
“闭嘴!”贺珩耳根通红,终于扯松了衣带,却把腰封缠得更紧了,那涂了蔻丹的手指挣扎一通,毫无寸进,终于恼羞成怒,“过来帮我解开!”
顾清澄慢悠悠放下被褥,指尖轻轻一挑就解开了死结,红裙袭地,她却忽地压低声音,声音冷静:“世子,门外有人。”
“妹妹,这衣裳好生难穿,明日还要你帮着梳妆才是。”贺珩立刻会意,捏着嗓子应道。
顾清澄却已收了神思,目光落在门隙处的光影中,没有注意到贺珩那一瞬尴尬得转开的眼神。
她随手扔给贺珩一个小瓷瓶:“卸妆用的,擦擦吧,脸都花了。”
“我出去看看。”
贺珩攥着瓷瓶犹豫了片刻,冷声道:“深秋夜凉,你在此处打地铺,也不是不行……”
“无妨,姐姐好生休息。”
顾清澄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安心。
贺珩没做声,他也明白,此时即便有危机,他也断然不能暴露身份。
只因,镇北王世子私自离京,才是最大的危机。
贺珩的房间很快落了灯,赶路第一夜,大家都早早歇息了。
房门轻掩,走廊空荡。顾清澄缓步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板,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谁?”
阴影里,却是个驿卒打扮的年轻人。
他递来一把钥匙:“舒镖头。刚刚有个客人半个时辰前走了,刚收拾出一间空房。”
“您看,要不要给您安排上?”
一把钥匙从他袖中递出,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顾清澄垂眸看了片刻,伸手接过,语气平静:“多谢。”
明明没房了,偏在她听到脚步声时,又多了一间。
钥匙入手冰凉。
她低着头,竭力回想进驿馆时见过的驿卒面容——
是同一个人吗?
她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位客人是谁?”
什么人会在半夜离开驿馆?顾清澄忽地想起这个细节,冷声追问,却发现驿卒早已不见踪迹。
迟疑一瞬,她仍循着钥匙上的门牌寻去。
这是望川渡前最大的驿馆,过了望川渡,虽然也是官道,但终归不似京郊繁华了。因此,这驿馆人杂,房间也多,分了几幢楼,顾清澄看着那门牌,走出眼下这栋,穿过层层马厩,找到了这钥匙上的房间。
“吱呀——”
顾清澄推开房门,房间一片漆黑。她寻到火折,找到桌上的油灯,轻轻点亮。
就在点亮油灯的刹那,她的目光忽地凝聚。
这灯芯,剪得极其规整,切口处发软,分明是有人刚刚修剪过,哪里是半个时辰前的客房?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快速扫视屋内,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开门向外望去——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离贺珩房间最远的角落!
这是调虎离山!
她来不及看再看那屋内的摆设,反身向贺珩的房间跑去。
若是有人想要在他们抵达涪州之前,揭露贺珩的身份,最好的地方在哪里?
必是此地,人多,近京,便于见证,更便于押返。
顾清澄提气疾行,临近贺珩那栋楼时,却悄然放慢脚步。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出京半日便盯上了她?
客房在三楼。
顾清澄垂眸敛息,拾级而上。
二楼,漆黑一片。
三楼,走廊空空荡荡,只有夜露滴答声。
人呢?难道是想错了?
她缓步前行,忽见走廊尽头一道黑影,高大魁梧,手中似提着什么,步伐沉稳,正向贺珩房间逼近。
顾清澄足尖一点,翻身上檐,几个起落便绕至走廊另一端,无声坠地。
她迎着那黑影走去。
一寸寒芒已悄然拈在指尖。
黑影停在贺珩门前,正低头摆弄门锁。
下一瞬,顾清澄如夜鸦般掠起,直扑而去!
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硬生生刹住身形。
“舒先生?!”
杜盼肩挑两桶热水,僵立门前,瞠目望着突然出现的顾清澄,肩上木桶险些跌落。
寒芒瞬间化作安抚的手势,顾清澄慈祥微笑:“深更半夜的,你怎会在此?”
杜盼如木桩般杵着,看着肩上这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手,结结巴巴道:“不是……您姐姐叫的热水?”
“她……?”顾清澄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那也轮不到你来送啊。”
杜盼局促地掂了掂肩上的木桶:“驿卒方才给我们送水的时候,拜托我给您姐姐也捎一份。”
顾清澄这才清晰地注意到,杜盼的身形十分高大,从背后看去,与男子无异,而那两桶水在她肩上,稳稳当当,轻若无物。
“他说,您姐姐是官家夫人,指明了要人伺候沐浴。”杜盼赧然一笑,“他一个男子不便近身,就拜托我们同行的女眷帮忙。”
她指了指眼前虚掩的房门:“您看,门都没锁,您姐姐等着我进去伺候呢。”
顾清澄凝目,眼前那把她临走前重新扣好的锁,早已不知何时被人打开——
正等着杜盼推门进去,给“姐姐”搓澡。
“不必了。”顾清澄涩着嗓子,“我方才起夜去了,姐姐我来伺候就好。”
她从杜盼手中接过那两桶沉重的热水,待人走远,一脚踢开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好想爆更推剧情啊啊
第76章 望川(三) 锦瑟先生。
“我的好姐姐!”
顾清澄声如洪钟, 将闭目装死的贺珩震得眼皮一跳。
“小点声。”贺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顾清澄撂下热水,反手阖门,确认了门外没有人后, 这才轻撩衣摆, 坐在了贺珩床沿。
“不必小点声了, ”顾清澄低下头, 眼神如刀枪般射向他, “姐姐已经被人盯上了。”
“如何盯上的!”贺珩一愣。
“若非我来得及时,驿卒就要进屋来给姐姐搓澡了!”
顾清澄抱臂冷哼,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黑暗中,二人目光相接, 瞬息间已经推演完地狱级的局面:
杜盼推门而入,准备给贺珩洗澡, 那么杜盼就会发现“姐姐”的男儿本色。
以她那嗓门,不消片刻便会惊动整个驿馆, 届时贺珩身份败露,插翅难逃。
除非……
“除非杀了她。”顾清澄讥诮勾唇,她太了解贺珩的性子了, 杜盼纯善, 贺珩断然下不了手。
贺珩却没由来地呼吸一滞,咬牙道:“你当本世子没杀过人!?”
顾清澄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收了贺珩的银钱,她岂会陪这祖宗涉险?
横竖眼下贺珩是她“姐姐”, 怎么都由不得他逞世子威风。
“好,那你告诉我,这才出城半日,如何就有人来试探你?”顾清澄眸色幽深, 在黑夜中灼灼如星,直刺进贺珩眼底。
贺珩嘴硬:“那必然是你安排不周。”
“我安排不周?”顾清澄俯身逼近,面无表情,“蔻丹也涂了,文书也写了,世子都要嫁进镇北王府了,还有哪里不周?”
“嫁”字咬得极轻,贺珩的喉结却在暗处一滚,眸光晦涩。
“舒羽,你之前说的那个要求……可是你真心?”
顾清澄的眉尖一蹙:“这有什么真心不真心?”
她的思绪仍盘桓在连日布局上,浑然不觉贺珩的异样,话锋一转:“世子在镇北王府是如何安排的?”
贺珩的思路也被她带偏:“装病。”
“怎么装的?”
顾清澄嘴角抽了抽,“世子身强体壮,能装出七日的病?”
黑暗里一片沉默。
“说话。”顾清澄不耐地叩了叩床沿,“你不说,我如何查漏补缺?”
贺珩还是缄口不言。
见她耐心将尽,半晌,被窝里闷闷飘出一句含糊的:
“……相思病”
“什么?”
顾清澄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说!本世子害了相思病!让书童扮作我在府中闭门七日!断情绝欲!”
贺珩自暴自弃地阖眼,将心一横,将这被赵副将嘲笑半日的谋划全盘托出,“这还不合理吗!?”
“……”
顾清澄罕见地沉默了。
见她不答,贺珩在黑夜里悄悄掀开一线眼帘。
朦胧中,眼前的少女唇角似有一瞬上扬。
不知为何,那笑影恍惚与他日日描摹的那幅秋山寺美人图重叠,惊得他立刻闭眼——
……他真是病得不轻。
“确实合理。”顾清澄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刻薄,“世子真是天纵英才,此等妙计,舒羽自愧不如。”
贺珩闷头装死,在她的眼皮底下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该死的,他素来被众星捧月,偏在她面前屡屡吃瘪。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心底狠狠给舒羽记了一笔——
这女人明明想要攀附他,却敢如此折辱他。
待回京之后,定要叫她尝尝被无情拒绝的滋味!
他正暗自发狠,忽听得床前舒羽幽幽开口:“今夜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房中守着姐姐。”
贺珩胸口一窒,刚要反唇相讥,眼前却陡然压下一片阴影——
她的手掌毫不留情捂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
“姐姐,”她侧耳凝听,“有人来了。”
贺珩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却见她睫羽如刃,侧首时,马尾扫过他手背,颈部线条清冷如刀裁。
而她冰凉的掌心,正毫无知觉地覆着他的唇。他被迫在她指缝间呼吸,却像被扼住喉咙般僵住。
“我去追他,晚些回来护着你。”
她的声音冰冷、清醒,如蛰伏的猎人。
贺珩只觉后颈猛地窜上一线酥麻。
护着他?
一种熟悉的、被绝对力量压制的战栗感再度席卷而来。
“姐姐且安心。”
他眼睫急颤,想驳斥却开不得口,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呼吸就要停了,先前发的狠,眼前的险境,尽数抛诸脑后。
五感皆凝于她掌心那一抹凉意,唇畔却灼得发烫。
直到她骤然抽手离去。
房门轻响,冷风灌入。他盯着空荡的床幔,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连这般攀附的女子都能令他想起她。
……这病怕是没救了……
顾清澄万分确定,在她与贺珩交谈的片刻时间,那个第一次在门外偷听的人,再次出现了。
屋外夜露滴答,她凝神细听,循着夜露被鞋尖蹭落的痕迹追去。
“出来吧。”
顾清澄再次追回了那间客房。
她的声音冷冷响起。
无人应声。
顾清澄屏住呼吸,再次拿起火折,点亮油灯。
这一次,她得以重新扫视这个房间:红木家具光泽莹润,贵妃榻上锦缎细腻、青瓷茶具、白瓷花瓶里的鸢尾都昭示着,这是望川驿中罕见的上房。
这也绝非寻常驿客能住的房间。
此刻她才注意到,这间客房的位置极佳,凭窗远眺,望川渡尽收眼底,粼粼望川河在月色下闪着银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把漆瑟上。
月光如水,倾泻在瑟面上。绿松石镶嵌的孔雀栩栩如生,云纹层层叠叠,黄檀瑟身、银丝弦、墨玉轸在月色中流转着斑斓辉光。
并非凡物。
但顾清澄并不怜惜。
“若再不现身。”她拾起桌上火折,轻轻吹亮,“我便焚了这台瑟。”
火光盈盈间,客房的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舒镖头手下留情。”
顾清澄转过身,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递钥匙的驿卒。
“你是何人?”
她收起火折,银白色的月光斜射而入,那双眸子在暗处泛着冷光,令人不敢直视。
驿卒低着头,帽子压得极低,一张脸平平无奇,确实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的相貌。
“小人乃望川驿驿卒之一。”他的声音谦卑至极。
“是么?两次于我门前窥听,拆我家姐房门门锁。”她声线极冷,指尖轻叩漆瑟,“这般殷勤的驿卒,倒不多见。”
驿卒将头埋得更低:“令姐的事,想必舒镖头比小人心里更清楚。”
漆瑟的绿松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注意到驿卒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抚瑟的手指移动。
“这东西,不像是寻常驿馆能供得起的。”
驿卒缄默不言。
“认得这瑟?”她指尖悬在弦上。
她见他不言,忽然抬手,指尖在漆瑟银弦上轻轻一拨。
“铮——!”
琴弦毫无征兆地迸出锐响。驿卒浑身一颤,本能地伸手欲护,又在半空硬生生僵住。
顾清澄并未停手,指尖再度掠过琴弦,指腹于琴弦轻揉慢捻:
“看来不必问了,这是谁的房间?”
驿卒深深垂首,姿态愈发恭谨:“舒镖头明鉴,我家主人……并非有意冒犯。”
“他命小人引您前来,不过是想借机提醒。”
“若连小人都能察觉您姐姐的行踪,那您的车队中,恐怕早有人……”
“捏着后手。”
顾清澄不置可否,眸光冷然:“你家主人是谁?”
“我又如何信你?”
那驿卒想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柄鎏金的小算盘,与林艳书的那把并无二致。
“我家主人,锦瑟先生。”
“乃林氏故交。”
“此行途经望川,不过……有心相告。”
他俯身再行礼:“明日渡船,恐有异变,请舒镖头务必当心身边之人。”
“锦瑟先生?”她在脑海中回想了片刻,并未记起这人名,“既是林氏故交,为何不亲自来见?”
驿卒应道:“先生不便现身。他说,有些事,点到即止才显诚意。”
“两次窥我房门,这便是你家先生的诚意?”
“先生料镖头定会察觉。”驿卒答得从容。
“那送水窥探家姐?”
“先生算准镖头能识破。”
顾清澄的指节轻轻叩响瑟身:“你家先生在试探我?”
驿卒最后再行一礼:“先生说,若镖头连这等粗浅的调虎离山都解不得,不如即刻返程,尚能止损。”
“今夜您可在此安歇,小人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任何人接近令姐厢房。”
……
待顾清澄再度回到贺珩门前时,发现门上被换了把锁,指尖轻触锁头时,见那驿卒自黑暗中探出半个影子:
“舒镖头早日歇息罢。”
夜露滴了一霎,顾清澄想了想,折回了上房。
室内月华如水,漫过锦瑟弦纹。
她沐净更衣,拭去身上尘气,坐回案前,摊开那本《乾坤阵》。
第二阵,雁行之阵。
“雁行之阵者,所以接射也。”①
书页间墨痕犹新,似有金戈之气透纸而出。她的指尖停在“石亭之战”四字上,恍惚见得旧战图缓缓铺展:东吴轻骑如雁首突前,中军似铁翼暗藏,两翼精骑若垂天之云,终使十万曹军折戟沉沙。
夜色沉沉,知知们不在身边,这一次,没有人陪她修习了。
她低声逐字念着,气息绵长如线。
七杀剑意如月华般在经脉中流转。剑意随阵图徐徐推演,褪去往日锋芒,渐渐与阵法规律相融,化作绵长沉缓的韵律。
月光洒落,书页在她掌下微微一动,仿佛那一道道兵势走位,带起阵阵战意,沉入她的心神之间。
……
贺珩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传来驿卒换岗的脚步声,他蹑手蹑脚地扑到门边,发现并不是那个要回来“护着他”的人。
好个该死的舒羽。
他怔了一瞬,刚想继续探出头去看清,门外铁锁“咔哒”一响。
“娘子有何吩咐?”
门外传来驿卒调笑的声音。
贺珩一滞,没出声,只默默蜷回床上。
眼前是她坐过的床沿,地上还有摊好的被褥。
为什么一去不回来了!
不是说要在这夜里守着他吗!
他看了一会儿,又别过脸,低声骂了句:“言而无信的狗东西……”
没人接话。
他就这么窝着,一动不动,捱到了天色发白……
第二日拂晓,望川渡口雾气未散。
顾清澄一袭墨色劲装跨坐赤练马上,晨风拂动她高束的马尾。身后,甲十九与丁九两镖的人马不约而同地以她为中心列阵。
虽说丁九与甲十九本是两拨镖队,按理分路而行,但那些女学的学生,对她有本能的信任,她才是她们的主心骨。
“可丁九镖终究不是甲字镖。”
班勇在她身后道:“比不上她们,咱们的渡船在那里——”
话未说完,渡口传来船工粗犷的吆喝。
雾气渐散处,赫然显出天壤之别——甲字镖的官船大而结实,官船驶过后,才露出几艘随波摇晃的茅草船。
船身陈旧,打着补丁,船夫的篙影摇摇晃晃,仿佛一碰就会散架。
“这船真能渡人?”
“真能渡人。”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班勇憨厚的脸上,似要透过他脸上的肥膘看出什么来。
“舒镖头,我脸上有什么吗?”
班勇挠了挠面皮:“丁字镖都这样,货也不值钱。”
“人命嘛,”他认命般地苦笑一下,“也就那样。”
顾清澄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最后一辆马车上。
“那家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①《孙膑兵法·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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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望川(四) 小心身边人。
贺珩的眼底一片乌青, 再浓的脂粉都盖不住。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顾清澄钻进车厢时,他压低声音恨恨问道。
“睡觉去了。”她莫名其妙白了贺珩一眼,“偏你睡得锦榻, 我睡不得?”
贺珩被她哽住, 脸皮终究是不够厚, 那句“你不是要护着我”堵在嗓子眼, 死活也没能说出口。
“没工夫闲扯, 下车坐船。”
顾清澄当着贺珩的面撩开车帘,贺珩顺着她的纤指过去——
官船已经起锚, 岸边只剩几艘摇摇晃晃的茅草船,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跑。
“就这?”
“就这。”
顾清澄面无表情:“你是丁九镖的杂货。”
“本世子原是要去甲十九镖的。”贺珩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 “原本给你这十万两,也是冲着她们去的。”
见顾清澄不说话, 他又补了一句:“钱不是问题。”
“方才问过了,王达说满员了。”顾清澄眼皮都不抬。
贺珩拧起眉毛:“本世子也不是非要那排场。
“可是这茅草船, ”他看着那一摇三晃的样子,顿了顿,“实在不够稳妥啊。”
顾清澄这下没吭声, 她知道他所言不虚, 这茅草船莫说经不起风浪,便是江风稍疾, 怕也要让贺珩的男儿身份暴露无遗。
“要不……你回京?”顾清澄看了看他,真诚建议。
“没门!”贺珩咬牙切齿, “本世子既已忍辱负重至此,岂能铩羽而归!”
两人正僵持间,听得车厢外班勇的声音:“舒镖头,姑娘们都要走了, 您快点儿!”
顾清澄把心一横:“我与你单独一船。”
她如常伸手去扶,唇角还噙着惯常的浅笑:“走吧,姐姐。”
可这次,贺珩却避开了她的指尖,一言不发地拎起裙角,径自下了马车。
顾清澄的手悬在半空,对这少爷脾气有了几分无奈。
“姐姐,怎么又不走了?”顾清澄站在一身红裙的贺珩身边,“可是鞋子不合脚?”
贺珩没看她,抬手指向渡口另一侧:“你看那艘货船,还有空位。”
顾清澄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望川渡边,一艘商船正缓缓装货,船体宽大,帆布整洁,稳稳停在水面上,与女学生们乘坐的官船竟有几分相似。
她不由挑眉,这位世子爷挑剔归挑剔,眼光倒是毒辣。这商船即便拥挤些,总比那几叶随时可能倾覆的茅草船强上百倍。
她吩咐班勇去问,没多久,班勇跑回来,压低声音道:
“镖头!巧了,这船跟咱们同路!”
“不过……人家要一千两银子”
他挠了挠头,声音更低了些:“咱们这趟镖一共才赚多少……要不还是算了罢。”
顾清澄还未开口,忽见一只纤白大手从红袖中探出。
“啪”的一声,足色的银锭落在班勇掌心,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班勇瞪圆了眼——
好家伙,这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两!
他偷偷瞄了眼那位始终冷着脸的“填房夫人”,心道镇北王府出手就是阔绰。
“还不快去?”顾清澄轻踢了他一脚。
“得嘞!”班勇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跑了,不一会儿就在船头朝他们使劲招手,“镖头!夫人!快上船!”
丁九一行七人,带着五车货鱼贯登船。货先上,顾清澄空着手,殿后而行。
刚踏上舷梯,船身微晃,一旁的船老大忽然伸手拦住她。
“敢问姑娘可是……舒羽?”
顾清澄回头愣住,心想自己也没这么大名气,但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船老大听罢,神色一松,恭敬地将一锭银子塞回她掌中:“那您便是锦瑟先生的朋友了。”
“这是锦瑟先生的船,自家朋友,不过一程,何须银钱?”
顾清澄挂着笑道谢,心中疑惑了片刻
这锦瑟先生的家底,竟如此殷实?
她转念想到是林氏的故交,便也释然,女学生们的官船响起启航的号角,她不再多想,再次向船老大致谢,疾步上了这货船。
船很快便离了岸,从望川渡到对岸,仍需一天一夜的航程。
甲板上,顾清澄与贺珩站在一处,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在二人脸上。顾清澄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官船,忽然开口:“姐姐可曾听说过锦瑟先生?”
“不曾。”
“这船便是他家的产业。”
顾清澄回头打量着满船的货物:“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
甲板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两人同时回头,却只看见绳索在风中摇晃。
锦瑟先生是敌是友?
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顾清澄心头。
她记得那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记得那句“小心身边人”的警告。
那人来自丁九镖?甲十九镖?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突然都变得可疑。
她唯一确定的是,这两趟镖都有注定要遭的劫难。
丁九镖必然会丢。
甲十九镖的七十三名女学生更是引人注目。
可是,这所谓的有心之人,藏在哪趟镖中呢?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班勇憨厚的脸上——会是他吗?
又或者是甲十九的王达?
此时她与甲十九的姑娘们已经分开于两艘船上,甲十九的姑娘们在前,锦瑟先生的这艘商船在后。
江风清爽,远山如黛,这景致本该令人心旷神怡,顾清澄却凝视着江面诡异的波纹,看着船桨一下,两下,将所有人的性命,慢慢送至这四顾无依的茫茫江心上。
恰在此时,班勇抱着货物从她身边路过,顾清澄下意识叫住他:“班大哥。”
“咋啦!”
“你真没丢过镖?”
班勇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这话是当着“填房夫人”的面问得直白,班勇转身时,脸上带着熟悉的、涨红了脸的憨笑:“你瞧不起谁呢!”
“我老班行走江湖二十年,还没有打不过的对手!”
……
这一日过得极漫长,船老大领着顾清澄在货船上转了几圈,最终才在底舱给给贺珩与顾清澄分别留了个房间。
顾清澄独自住进底舱,船壁浸水的气味混着杂货的霉意,闷得人生不出声。
她本想合眼歇息,却越静越清醒,脑海里尽是白日一双双面孔。
王达。班勇。还有那个自第一日出现、至今不明来历的“锦瑟先生”。
她翻了个身,却怎么都找不到个合适的姿势,只听得甲板上传来阵阵水声,像有人缓步行走,昏暗记忆如潮水般一层层涌来。
……
她忽而睁开眼,漆黑中,一滴潮湿江水正顺着船缝渗了进来,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眉心,激得她的心脏飞速地下坠——
如果有人想把甲十九镖的女孩子们一网打尽,何时才是最佳时机?
就是现在!
在这江心船上!
顾清澄心跳如擂,猛地掀开舱门。
江风夜冷,甲板上却无人应声,她抬头望去,远处江平浪静,远远的几处灯塔像似幽冥鬼眼,在夜色中无声窥视。
甲十九的船依旧稳稳地在前面航行着,她的发丝被江风吹起,目光却灼灼如星,她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船,想确认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
按照女学的惯例,现在是晚课的时候,女学生们早已养成了夜读的习惯——
船上点点油灯如星。
不对。
顾清澄的心狠狠地漏了一拍。
王达说满员了。
可这船上油灯点点,分明有半截船舱隐在黑暗里。
这船,压根只装了半数人。
……怎么满员?
如何满员?
“舒镖头!”
班勇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顾清澄缓缓转身。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袖中寒光微闪。
“班大哥。”顾清澄看着他,嗓音如薄冰,“你见过我家姐了吗?”
“你姐姐啊?睡了。”
班勇扛着两捆麻绳,一如往常,语气憨实,似乎也没料到顾清澄这时候还未歇息。
她盯着他的眼睛:“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班大哥。”
“说。”
班勇并不看她,目光眺向远处。
“那艘官船能载多少人?”
“百人有余吧。”
“每辆马车配几个镖师?”
“三个,都是熟面孔。”
顾清澄的目光微微一动:“王达说人满了,可我算了算……”
“甲十九镖有多少女学生来着?”
“七十三。”他无意识喃喃道,脸色猛地僵住。
——坏了。
这个数字像滴入清水的墨,再也收不回去。
少女依旧站在他身后,但是他却觉得身后的气息变了。
夜风停得诡异,甲板上突然静得能听见心跳。
“你还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班勇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甲十九走的是暗镖。镖单上,从未写过确切人数。
这一刻,班勇知道,藏不住了。
“藏好你姐姐!”
话音未落,一柄雪亮的大刀已经劈开夜色,直取顾清澄面门!
可令他心头一震的是,这病弱少女的眼底非但不见慌乱,反倒像是早已等这一刻多时。
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一错,身形一侧,衣袂疾卷而起。
“铛!”
班勇虎口发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刀劈在栏杆上,而那传说中的病弱状元,竟已翩然后退,轻飘飘地落在丈外,眼神锐利如刀。
她会武功?!
就在他这念头刚起的刹那,一道尖锐的长哨从江面彼岸同时划破寂夜——
是甲十九官船的信号哨!
哨声刺耳的瞬间,班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刀光卷着夜风袭来,却见顾清澄身形如电,竟迎着刀光直冲而上!
她此时已顾不得太多,向班勇在的方向如惊鸿般跃起,迎着班勇的大刀,指尖寒芒乍现,直逼他的咽喉!
“嚓——”
短剑擦着刀背划过的时间,班勇已被顾清澄逼至甲板边缘。
“说!”
“你是谁的人!”
她话音未落,班勇却扭头看向甲十九官船,突然一笑。
顾清澄心中暗叫不好,可班勇的身形如鱼般向后一跃,带着那两捆麻绳直直坠入江心!
几乎同时——
“轰!!!”
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响彻江面!
顾清澄霍然回头,只见甲十九船的主桅杆竟拦腰而断,重重砸向江面!——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我争取更早
第78章 望川(五) 接剑!
黑死的江面上, 灯塔如幽冥之眼沉寂地凝视着一切,看着高耸的桅杆如命数般拦腰斩断。
这一瞬间,仿佛万籁俱寂, 顾清澄只听见脑海中一声——
滴答。
是江步月庭院里那滴夜露坠在石案上的声响。
那是她迟到的代价。
女学那场大火, 七人葬身火海, 十二人因火重伤。
逃亡路上, 杜盼分给她的京城梅子的酸涩涌上舌尖。
她忽然想, 若这一次再迟,那京城的梅子, 以后就再也尝不到了。
巨响终于落地,穿透灵魂般震颤。
在耳鸣的嗡响里, 甲十九船上女学生们的尖叫声撕开夜幕。
……又迟了吗?
还有转圜余地吗?
断裂声震碎湖面的刹那,顾清澄已经动了。
她的身形如夜鸦般掠起, 黑衣猎猎舞动,下一息, 她已落在船老大面前。
“转舵。”
船老大愣了一霎,旋即却冷静低头道:“好。”
语气极稳,竟未曾有过半分的迟疑。
而顾清澄此时却无心顾及他的反应, 只沉声道:“靠向前面那艘船。”
“我要救人。”
“好。”
船老大目不斜视, 低声应了。
顾清澄没注意到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神色。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水线,计算着距离、角度与船速。
此时,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七十三人,一人不能少。
“舒姑娘, 您的意思是……”
顾清澄向船舱外走去的时候,船老大却开口了。
“您要救多少人?”
“七十三人。”
“恐怕不行。”
顾清澄的身形顿住:“为何?”
船老大摩挲着舵轮,声音冷静得像在谈一笔买卖:“船上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舒姑娘,您应该知道, 我们是货船。”
“可我要救的是人命。”顾清澄的心在飞速下坠,但她的语气依旧平静。
“钱货两讫。”
“那么,五万两。”
顾清澄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做了决定。
“……好。”
船老大看了她一眼,终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
“舒姑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若是丢了货,我们也活不成。”
……来不及了。
顾清澄正准备暴力征服船老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都在此处,拿去!”
她蓦然回头——
是贺珩。
班勇落水前那句“藏好姐姐”的叮嘱仍在耳畔回响,可眼下,她已顾不得许多。
眼前的画面让她呼吸一滞——
少年穿着亮眼的红裙,脂粉还未褪,那双涂了蔻丹的手青筋暴起,他扛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重重摔在船老大眼前。
箱盖在撞击中弹开,雪亮的银锭滚落一地,在甲板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丁九镖五车辎重里,只有在贺珩马车里的那箱才是真正的白银,上船前,她便交由贺珩看管。
此刻,不知他何时察觉一切,竟孤身扛着整箱银穿过混乱甲板,直送至此。
他的假髻已然松散,露出汗湿的鬓角,唯有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在风中亮得惊人。
船老大眯起眼,目光在银锭与“红裙女子”之间游移。
很快,他布满老茧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终究狠狠一挥:
“扔——货——”
满船的伙计应声而出,而顾清澄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贺珩暴露身份了,她的心跳如鼓,身形却像鬼魅般滑过人群。指尖寒芒微闪,如同呼吸般自然。
丁九镖镖师一共六人,除去她和班勇,还有四人。
剩下四人在哪?
甲板在瞬息间沸腾起来。船员们像潮水般涌出船舱,货箱被接连抛入江中。
顾清澄的身影在人群中无声穿行。
指尖寒芒微闪,擦肩,错身,刀刃割开皮肉的瞬间轻得像是错觉。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只有四具尸体随着货物坠入江水,喉间一线猩红迅速被浊浪吞没。
甲板依旧嘈杂,无人察觉这短暂的空白。
她垂眼,将刃上血迹抹在尸身衣角。
特殊时期,她宁愿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
耳畔的惊呼声越来越近,顾清澄抬眼望去,那艘官船在巨浪中飘摇不定,已然失去了舵向。
天色暗沉,远处漆黑云团压境,彻底吞没了月色。
忽然,江风陡然大起,大船被骤起的狂浪抛起数丈,折断的桅杆像垂死的手臂刺向乌云,很快又重重砸落在水面,溅起滔天白浪。
在越来越近的哭闹和惊呼里,顾清澄的眉心蹙起——
暴风雨要来了!
“舒羽!舒羽!”
贺珩此时已顾不得“红裙女相”,在甲板上嘶声呼喊她的名字。
她身形一动,跃上栏杆,轻落于他面前。
狂风撕扯衣袍,猎猎作响,两人隔风相对。
贺珩气息微喘,压低声音:“船老大说,风头压过来之前,两艘船不能再靠近。”
“再近一步……两边都得翻。”
电光火石间,两人在即将降临的灾难前四目相对——
绳桥。
她想起了班勇落水前身上缠着的那几捆麻绳。
原来那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断她的后路。
“去找麻绳!”
随着货物被接连抛入海中,货船重量骤减,在风浪中愈发飘摇。她与贺珩搜遍船舷,却惊觉所有栏杆旁的麻绳,早已被班勇尽数抛入江中!
他早就算到了有这一手。
这个发现让顾清澄心头一紧,她猛地转头望向对面官船,在浊浪翻滚间,赫然看见一叶扁舟正缓缓驶离,
那分明是他们当初弃下的小船,而船上之人,赫然是王达与班勇,很明显,他们的同伙不止于此。
顾清澄眸色一冷,如果王达已经跳船,那么意味着——
“漏水了!”
“救命啊!”
“船底漏水了!”
“船底的舱门被人打开了!”
对面船上突然爆发的哭喊声印证了顾清澄最坏的猜测。
王达他们的叛逃意味着官船正在下沉,而他们这边的处境也同样危急。
“舒羽!没有麻绳啊!”
贺珩的嘶吼冲破天际,裙摆早已被他撕碎,明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怒与焦急,他双手撑在栏杆上,**,整个人如困兽般被压在风中。
顾清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钉在对面船上。
“贺珩——”
“你有把握过去吗!”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稳重的男声。
“舒姑娘,这里有。”
她蓦然回首,看见船老大正抱着一只竹箱。
箱盖掀开,里面是满满一箱麻绳。
“谢了!”
她指尖轻颤着挑出最粗的两根麻绳,递给贺珩时两人的手在暴风中短暂相触,可她的声音却冷静得可怕:“绑在船尾桅柱上,要打死结。”
“两船最近能靠多近?”顾清澄拂去脸上乱发,转头问船老大。
“三丈……就是玩命了!”船老大已经回到了舵轮边,死死把着,指节发白,“再近就要撞上了!”
“就三丈!”她斩钉截铁,“杜盼她们等不起!”
船老大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点头:“最多只能停留一刻钟!”
顾清澄点点头,旋即贺珩与贺珩交换了手势,确认绳结已经绑好。
半空惊雷炸响的瞬间,对面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顾清澄看见几个姑娘死死抱着一截断裂的桅杆,杜盼正用身体为她们挡住拍打过来的浪头。
暴雨倾盆而下。
她定了定心神,冷声喝道:“杜盼!”
“舒先生——”
对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回应。杜盼挤到船舷边,粗壮的手臂死死抓着栏杆,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将麻绳绳头系上铁钩,这原是刺客最拿手的飞索功夫,可此刻,她手心全是冷汗。
第一次抛掷,铁钩在离杜盼三尺处坠入波涛。第二次,绳索刚出手就被狂风吹歪。
杜盼眼中的希望随着每一次失败渐渐熄灭。
风太大了,饶是她蓄尽了内力,也难以抵挡这巨大风浪的阻力。
就在此时,一道红影如离弦之箭从她身侧掠过。贺珩夺过她手中绳结,绣鞋在湿滑的栏杆上借力一蹬,整个人如展翅朱雀般腾空而起。
闪电照亮他翻飞的红衣,在漆黑的天幕上划出一道血色弧线!
“贺珩!”顾清澄的惊呼淹没在雷声中。她看见他在最高点舒展身体,绳结划出完美抛物线——
铁钩精准卡进对面船栏的瞬间,贺珩的身影稳稳地落在对面。
绷直的麻绳在暴雨中颤动,成为两船间唯一的生机。
他在暴雨中向她回头,露出了灿烂的,带着虎牙的笑容。
但那笑容只是亮了一刹,他便俯下身子,双手颤抖地将绳结绑上第一名女学生的腰,将她拖稳,送上绳桥。
“舒羽!一个不够!”
顾清澄当即会意,转身抱起竹箱,另一只手飞快拽出剩余的麻绳。
船员们默契地分成两组,一组固定绳桥,一组开始编织新的救生索。
朱红的衣裙再次划过昏暗的雨幕,贺珩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神采风扬,落到顾清澄身前,接住备好的绳结。
这一次,贺珩双臂展开,他迎着狂风跃向对面,红衣在雨幕中拖出一道绚烂的轨迹。
五根麻绳如朱雀尾羽般在他身后飘舞。在夜色中拖出一道道惊鸿之线!
风在咆哮,雨如断珠。
顾清澄站在甲板上,黑发早已湿透,仍死死盯着那片风雨交界之处。
第一名女学生颤抖着滑过绳索,像片枯叶般被狂风撕扯。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绑上绳索,在惊涛骇浪间艰难移动。六道绳桥绷得笔直,在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七十三条性命,六道绳桥,一刻钟的生机。
快一点。
还要再快一点。
就在此时,顾清澄忽地看见女学生的身后,炸开了一道雪亮的刀光!
“贺珩!”
“当心背后!”
红衣少年猛然回身,瞳孔中倒映出数名镖师自船舱暴起的身影,刀锋直指女学生后背!
“找死!”
贺珩虎牙一咧,眼中寒芒乍现,可此时此刻,他手边没有任何武器!
他们正朝绳桥扑来!
“快走!”他一把将女孩推向绳索,自己却因反冲力踉跄后退了半步。
“嗤——”
那一刀,硬生生地砍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鲜血喷溅的瞬间,少年闷哼一声,却不管不顾反身一记鞭腿,将另几名扑向绳桥的镖师横扫出去。
“走啊!别回头!”
他手无寸铁,却毫不犹豫张开双臂挡在所有绳桥之前。
倾盆的大雨落下,血渍与他的红衣混在一起,贺珩声音嘶哑,眼底却燃着灼人的光,他死死盯着渡桥的学生,对身后袭来的刀光置若罔闻。
而镖师们竟狡猾地绕过他,直取绳桥。
下一刀就要斩断生路!
“铮——”
一柄短剑横空飞来,将那长刀钉死在甲板上。顾清澄踏着绳索飞掠而至,青丝如瀑,眼中杀意凛然。
“——接剑!”——
作者有话说:不是,为什么喘,息,粗,重也能口口啊[捂脸笑哭]不是脖子以下吗
第79章 望川(六) ……七杀回来了。……
那柄短剑入手的刹那, 贺珩指间一震,一丝久违的熟悉感在血雨中惊起。
可生死一线,他来不及细想, 听得身后传来舒羽的声音:
“世子花了十万白银, 不就是为了揪出幕后之人么!”
舒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下意识回头, 却见她早已退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风雨中, 她眼底方才那一瞬间勃发的杀意,好像从未出现过。
她分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只是将后背默默留给了他,继续送人过桥, 与记忆中那个宛若杀神的少女……判若两人。
可不知为何,贺珩胸膛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仿佛又回到了秋山寺那日,有人送给他剑, 等他去杀人。
那时他握剑的手在抖,而今他背后的刀伤火辣辣地疼,手中的剑锋却稳如磐石。
“这里交给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 雨水混着血腥味灌入鼻腔, 短剑在掌心一转,剑锋割开雨幕的刹那, 贺珩终于放任了自己沉入那一片杀戮之中。
血色在雨幕中炸开。
雨越下越大,这押送学生的镖师却好似怎么也杀不完。
大船在惊涛中剧烈颤抖, 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贺珩每一次挥剑的动作都撕扯着背后的皮肉,鲜血浸透红衣,漂亮的桃花眼却在痛楚中催生出更加暴烈的杀意。
一剑、两剑,他杀得精准而凌厉, 仿佛早已在沙场上演练过千百遍。
又一柄镖师的长刀劈面而来,贺珩手中短剑如鹰隼般强势地顶开了攻势,剑锋顺势而上,直取对方的咽喉。血水混着雨水于剑刃之上蜿蜒而下,在他的手臂上汇成细流,血雾弥漫间,贺珩的余光不经意扫向背后的少女——
暴雨中,她单手托着女学生的腰,另一手死死攥着摇晃的绳索,狂风吹起她的发尾,白皙的后颈在刀光剑影中脆弱得刺目,后背连一丝防备的姿态也无。
她竟相信他能护住所有人。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烫得他心头一颤。
……
贺珩的身形已经沉入血色雨幕,眼看着半数学生已经过桥,顾清澄的心却似被丢进冰窟。
班勇、王达……这一船的镖师,竟都是奔着女学生们来的,究竟是什么人能只手遮天,哪怕追到京城之外,也要将她们斩草除根?
她在心底再次对上了那双冰冷疏离的眼睛。
如果是那个人……
那个人也曾出现在秋山寺上,一切似乎都说的通了。
她的心终究还是颤了一刹。
她知他凉薄,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已狠绝至此。
“嗖——”
思绪沉浮的片刻,她蓦然抬眸。
一叶小舟鬼魅般划过水面,班勇挥手掷出了一枚银镖,化作夺命寒芒向绳桥飞去!
绳桥上还有学生……命绳不能断!
顾清澄伸手,扣住了地上尸体的刀柄,拔刀之前,却看到一道身形先她一步扑向了绳桥——
凌冽银光入怀。
是杜盼。
她张开了双臂,像只护雏的雀鸟,用她的壮实的身体,直直地扑向了绳桥,用胸膛结结实实地接住了那一镖!
“杜盼——!”
顾清澄周身血液瞬间凝固,手中的弯刀破空而出,带着摧山断海之势斩向轻舟。
班勇尚未来得及反应,头颅已然飞出半丈,眼珠仍死死盯着绳桥方向,尸身像死狗般坠入江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顾清澄扑上前,目眦欲裂,却只抓住杜盼的衣角。
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在雨夜中向她回头,忽地粲然一笑。
顾清澄听见自己的心要碎了。
“先……生……”
“我没事……”杜盼喘着粗气,扭头笑着,脸上泛着憨厚的红晕,像是刚刚做对了一道难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那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那是她珍藏了一路的东西。
被银镖贯穿的油纸包裂开大大的豁口,一颗颗油亮、乌黑的梅子干,像断线的宝石般倾泻而出,沉入江底。
那一镖,竟不偏不倚地扎在她藏在胸口的那包梅子上
“京城的梅子……”她弯了弯眼睛,眼角还挂着因惊吓而溢出的泪花,声音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救了我。”
杜盼的声音忽远忽近。
顾清澄的指尖却好似脱了力重重垂下,喉间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她曾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冷漠坚硬了。
原来,她还是怕,怕她要保护的人毫不犹豫地去赴死。
“走!”
“别回头了。”
“……梅子,回头再给你买。”
顾清澄低头,才发现另一只手早已被船舷尖锐的木刺穿透,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和江水化作一团,混入夜色。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过去,江面上只剩班勇的尸身,而王达已然驾着轻舟逃离了。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
脚下的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正在一点点下沉。最后一名学生被她送上了绳桥,顾清澄刚刚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真正落下,她忽然意识到——
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贺珩的声音了。
“贺珩?”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
没有回应。
又一个巨浪拍来,冰冷江水漫过她的脚踝,可她的目光仍死死锁住黑洞洞的船舱入口。
一切随时都会彻底倾覆。
“舒先生!快走!船要沉了!”
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货船发出了锐利的信号声,杜盼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贺珩!”
她几乎是从肺腑里挤出来他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江水灌入船舱时发出的可怕呜咽。
他到底在哪里?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猛地倾斜了一半,顾清澄死死地抓住缆绳,稳住身形。
她突然瞥见主舱门缝下渗出一抹暗红。
她的呼吸一滞,分不清是血,还是那件标志性的红裙。
“砰!”
在她凑上去之前,舱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主舱门碎了。
木屑飞溅中,一道红影如断线风筝般摔在她脚边,而另一道黑影与此同时一闪而过,消失在沉船中。
顾清澄扑上前时,只看见了那抹被暗红包裹的人影。
是贺珩,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抛了出来,蜷缩在血水里不住地颤抖着,只有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柄短剑,保留着抵御的姿态。
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唇边没有一丝血色,毫无方才搭桥时神采飞扬骄傲的神态。
“醒醒!”
顾清澄反手丢掉刀剑,半跪在他身边,伸手一探,他还有脉搏,呼吸也微弱但尚在。
还活着。
就在这时,主舱深处传来“咯吱”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踩着积水缓步而来。
顾清澄的呼吸沉了下来,她垂下眸子,湿透的发丝挡住视线。
一声、两声、船舱里窸窸窣窣的,来人不止一个。
而她的手,于不知不觉中轻轻从贺珩手中抠出了那把,他紧紧握着的短剑。
“你终于送上门了。”
“三番两次坏主子的好事。”
江水涌上腿弯,顾清澄抬起头,看见一身黑衣的王达从船舱里走上来
“他不能杀。”
“可你,早该死了。”
他的身后,是这一路上跟来的众多镖师,除去贺珩杀死的,仍有十余人——他们早就有了逃生的小船。
顾清澄的眼睛微微眯起,血腥气混着江水涌入鼻腔,她体内的七杀剑意,如月光般燃烧起来。
“你藏得很深。”
“所谓的舒状元,究竟是什么人?”
王达手中弯刀如雪,带着无可匹敌之势,向顾清澄斩来!
“我是谁?”
顾清澄笑了,眸光底部有明亮的月光闪过。
第一个“我”字出口时,剑尖已点向王达的眉心。
王达眸光一凛,弯刀反被她的攻势逼退了三寸,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几名镖师毫不犹豫地挥着手中的武器向她冲来。
“速战速决!”
第一道剑光凄迷闪过,斜侧扑来的镖师头颅缓缓滑落,切口光滑如镜,爆裂的血浆在夜色喷涌而出。
下一秒,顾清澄的人影已鬼魅般掠入另一名镖师怀中。
他尚未来得及惊呼,脖颈已被一道寒光划开,只发出一声极低的“咕哝”,喉骨碎裂的声音湮没在黑暗之中。
第三人想后退,却已迟了。
王达的刀光永远离她的身侧三寸之遥,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杀神般的黑衣少女。
忽然,一个恐怖的名字划过他的心头……
“都给我上!别留活口!”
他嘶吼着挥手,余下的十名镖师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船要沉了……”
她看着越来越高的水线,低语如梦魇,她俯下身,扛起了快要被江水淹没的贺珩。
贺珩的眼睛紧紧闭着,她眨眨眼,看了看少年苍白的脸,又看着眼前所有人。
“他不能杀?”
没有人回应,而眼前的刀兵却毫无退意。
“让开。”
顾清澄淡淡开口。
王达死死盯着她,声音发紧:“你走不了的。”
顾清澄却置若罔闻,她背着贺珩,踏水而行,视眼前十余刀兵若无物。
“让开。”
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王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刀光再次凛冽:“都给我——”
“唰!”
剑光闪过,他左耳突然地消失了。鲜血顺着脖颈流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伤口。
“我说,”顾清澄向前一步,水花在她腰间绽开,“让开。”
十名镖师不约而同后退,兵器在雨中颤抖。
“上啊!怕什么!”
这一刻,顾清澄体内的七杀剑意动了。
眼前的沉船依旧是沉船,贺珩的重量压得她的身形低了一寸,可她的眼中,却在这逼仄船舱里看见了漫天月华。
每一道月华,都是待出的剑气。
“唰——”
短剑轻吟,如抚琴者拨动第一根弦,凄迷地吻过眼前两人的喉咙,鲜血涌出。
顾清澄踏着浮尸前行,剑尖滴落的血珠在水江面荡开涟漪。
第二根弦动。
右侧镖师怒吼着扑来,却在三步之外突然僵住——她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喉咙断裂时,他的唇舌犹在呼吸。
可饶是如此,但贺珩的重量终究是拖累了她的速度。
刀光剑影间,王达的大刀狠狠地向她斩来,她一个侧仰,刀光划破了她的左腹。
嘶。好疼。她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下一刻,疼痛让她忘记了眼前所有的顾忌,七杀剑意疯狂地流转,她的灵台在这一刹那变得无尽清明!
“铮——”
短剑忽然发出龙吟般的清啸,昔日禁锢的一道枷锁忽然崩断,七杀剑意在她指尖涌动,指尖那把普通短剑的剑身,竟也迸发出如月照雪原般的冷芒!
她回眸,向王达宛然一笑。
那笑意森冷,王达只觉冷意只窜脊背:“拦住她!快拦——”
寒光闪过,他的右耳侧的半缕头发飘落水中。
他低头,看见那柄短剑,死死地插在自己的腹中。
“我是谁?”
“我改主意了。“顾清澄此时竟如鬼魅般贴近了他仅剩的一只耳朵,呼出的气息冰冷刺骨,“留你一只耳朵,是为了让你告诉你的主子……”
短剑在他腹中轻轻一拧:“……七杀回来了。”
王达的瞳孔瞬间放大,那只仅存的耳朵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他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清澄已然带着贺珩离开船底。
整艘船终于沉入江底。
唯有一轮血月,倒映在渐渐平息的江面上,像一只睁开的眼,静静注视着夜的尽头。
第80章 望川(完) 娶你。
顾清澄背着贺珩跳出沉船之时, 货船已经嗡鸣着远离了沉船,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这也意味着,他们回不去绳桥了。
江水拍打着四肢, 顾清澄此时才觉得, 身上的贺珩仿佛有千钧重。
“舒羽……”
或许是冰冷的江水刺激了他的神经, 贺珩不知何时竟掀开了一层眼皮, 声音沙哑。
“别管我了……”
少年苍白的脸贴在她的颈侧, 微弱的呼吸扑在她的锁骨间,些许的温热证明着他还活着。
顾清澄下意识侧头, 对上了贺珩半睁的眼睛,那里面残留着惊悸、茫然, 还有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映得她心口一惊:
他看见了多少?看见她从他手中拿起短剑的刹那, 或是她杀人时满船的月华?
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体内奔涌的剑意冲散。
……看见了又如何?
这些时日东躲西藏, 倒真把自己活成了惊弓之鸟。
她藏得太久,久到差点忘了,剑就是要用来杀人的。
不出鞘的剑, 再锋利也只是废铁。
而此刻, 七杀剑意在经脉中欢跃不已,像是在久别重逢般沸腾着破开了又一重桎梏。
——我即是我, 我心畅然。剑道的真谛,不在藏锋, 而在随心。
她清晰地感知到,在那场背水一战的极限中,七杀剑意,已然贯通一窍。
顾清澄低声啐了一句:“麻烦。”却将贺珩往上托了托。
一缕剑意顺着相贴的脊背渡入贺珩体内, 护住他心脉最后一丝热气。
“舒羽……丢下我……”
贺珩却只呢喃着在她耳边重复着,神智已然不清。
“他们不会杀了我的……”
他的最后一声气若游丝,顾清澄却没听见,不由得重复问道:“什么?”
他没再说话,只是无力将头搁在她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处能喘息的地方。
“丢下我……对不起……”
顾清澄咬咬牙:“我收了你的钱,你死了我在京城还怎么混?”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姐姐,我说过会护着你的。”
贺珩没再说话,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轻轻地抬抬手指,无意识地缠住了她垂落的发丝。
“舒姑娘!”
大雨滂沱间,顾清澄忽然看见了一叶扁舟自远处而来。
黑沉沉的江面上,来人提着一盏小灯,远远望去,像跌落大江的星星,跌落进顾清澄的眼里。
“舒姑娘!”
顾清澄的眼睛一亮。
小船在江面上汹涌起伏,却飘得极稳,待凑近些看,竟是货船上的船老大执桨而来,船头还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酥羽姐姐——!”
知知探出半个身子,却被船老大一把摁了回去,“小孩子别乱动。”
……
顾清澄将昏迷的贺珩安置在船上,转头看向船老大,嗓音微哑:“您为何会亲自下船?”
船老大诚恳道:“之前就与您说过了,您是我家主人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出手相救。”
顾清澄目光扫向知知,眉头仍未舒展:“那她呢?小孩子带下来做什么?”
船老大语气如常:“她说她会医术。”
知知正跪坐在贺珩身旁,一双小胖手捏着银针,神情专注地往贺珩的穴位上扎去。
“他怎么样?”顾清澄问道。
“嘘——”
知知竖起一根肉乎乎的手指,小脸绷得严肃,“大哥哥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吓着了,又喝了好多江水。”
“咱们要安静,等他说话了,就说明没事了!”
于是满船的人都屏息凝神,皆关注着知知小胖手上的那一根轻轻转动的银针。
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很快江上风平浪静,只有船老大推开江水的划桨声,一拨又一拨,朝着远处的货船靠近。
“噗!”
没过多久,贺珩猛地吐出一口水,打破了沉默。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只见少年那双桃花眼眼皮轻颤,睫羽微动,唇齿间轻轻呓语。
“他这是说话了吗?”顾清澄低声问。
知知把小耳朵贴过去,半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大哥哥说话啦,说话了就不会死啦。”
“他说了什么?”顾清澄下意识问。
知知歪着头凑近,皱着眉,听得模模糊糊。
过了一会,她在顾清澄与船老大的注视下转过脸来,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小疙瘩,小脸一片茫然:
“酥羽姐姐,‘取’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顾清澄一愣。
船老大也转头看她。
三人一起凑近,那缥缈的夜风里,少年低低的呓语随水飘来——
“舒羽……”
“回京城……我就娶你……”
“娶你……”
整条船,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下一秒,船老大的船桨先掉进了江中。
在他讪笑着,弯腰去捞的片刻,顾清澄一记眼刀,让知知“啪”地合上了贺珩的嘴。
“酥羽姐姐,他为什么要‘取’你啊?”知知眨巴着眼,认真问。
“你欠他钱吗?”
“……你说的对。”
顾清澄眼神平静如水:“他的意思是,我欠他钱。”
船老大捞起湿漉漉的船桨,嘴角抽搐。一时间,船上无人再说话。
不多久,贺珩再次昏睡过去,只剩江面风雨微鸣,传来他平缓而虚弱的呼吸声。
“酥羽姐姐,”知知小胖手轻轻摸了摸贺珩的额头,“大哥哥头好烫。”
“他发烧了,要早点上岸抓药。”
“好。”
顾清澄稳声应道。
临上船前,顾清澄忽然想起什么,问船老大:“请您替我谢过锦瑟先生,他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谢。”
船老大正欲开口,却见顾清澄目光一顿,望向远处,声音骤然冰冷:
“……快上船。”。
“又有大船来了。”
登船的瞬间,船老大与顾清澄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漏网之鱼……”她低声道,失血的苍白衬得眸中寒芒愈盛。
知知和吱吱还在手忙脚乱地替她包扎腹部那道鲜血淋漓的刀伤,顾清澄的眼里却已经没有了温度。
“还未请教您尊姓?”顾清澄回头问船老大。
“生在浪里,长在船上,便取‘舟’为姓,叫我周浩便是!”
“周大哥。”顾清澄却不顾身上血流未止,站直身子,向他微微一揖。
“如今船上调度紧急,只有您能帮我。”
“先前那五万两是货钱,如今额外的动用,是我的不情之请。”
她抬起头,言辞诚恳:“若不成,恐整船人性命堪忧。”
周浩看看她因失血而显得冷白的脸,忽地咧嘴一笑。
他还是一样地没犹豫:“好。”
顾清澄低下头,与知知和周浩低语。
这次来押镖,只只和两个年纪尚小的留在京中,知知和其余三人随她先至涪州。
几个小丫头认真听着,羊角辫一跳一跳。周浩抬眼,看着那艘越驶越近的大船,也点点头。
“天快亮了,再撑一个时辰就靠岸。”周浩眯眼望向逼近的船影,
“最后一哆嗦了。”
江风呜咽,顾清澄的指尖在船舷上轻轻叩击,那些漏网的镖师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又岂会放过这江上围猎的最后一次绝佳时机?
那是他们的援军。
她的目光渐冷,最后一波攻势,既要悄无声息,又要斩尽杀绝。
必然是……箭雨。
船上的伙计有条不紊地在舱中穿梭,女学生们也早已卸下束手束脚的姿态,利落搭手。木板、帆布、毛毡、火盆、干柴……整艘船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起,一点点变成临战的战船。
顾清澄站在船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却罕见地生出一丝忐忑。
短剑已遗落在沉船之中。她是刺客,习惯了依赖手中之刃,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单兵杀敌。
可眼前,她没有剑了。
“舒先生,西侧已经准备妥当。”杜盼前来复命,憨厚的脸上满是坚毅。
“东侧毛毡已就位!”
“货箱摆好了!”
“什么是雁行阵啊?我们粗人不懂,跟着这些女娃娃就好了吧?”
知知们快速地穿行在人群间,女学生们清脆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周浩带着老水手将货箱稳稳地垒出角度,一点点将那“雁翼”撑起来。
顾清澄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
天色渐明,本该握着冰冷剑柄的指间,此刻却好似盛满了将要迸发的阳光。
她忽然明白了,这种微妙的感觉,不是失落,也不是畏惧,而是:她第一次,不是一个人。
远处敌船的轮廓已然可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掌心缓缓合拢。
“准备迎敌。”
这一声落下,便不再是一个刺客的孤注一掷,而是一整船人的同仇敌忾。
……不死就是胜利。
江风猎猎,天色将明,敌船破浪而至,弓弦齐鸣,箭雨如云压顶。
“来了!”杜盼一声低喝。
“雁行之阵——起!”
刹那间,整艘货船的布置如大雁展翅,迅速变换阵型。
“首阵就位!”周浩大喝,水手们将浸透江水的毛毡斜架在货箱上,形成一道倾斜的屏障,粗壮的船工们半跪其后,用撑篙牢牢地固定住这第一道防线。
第一波箭雨铺天盖地而至!
“铮——铮铮——”
首轮箭矢重重地钉在毛毡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浸水的毛毡微微凹陷,将箭头的力道尽数化解。大多数箭矢顺着斜面滑落江中,只有少数几支勉强穿透,也被第二层备好的木板挡住。
“东南侧,补防!”顾清澄看着迎面驶来的敌船,耳尖微动,计算着方向与攻势,推断出了防御最薄弱之处。
学生和水手们立刻跟进补位,毛毡重新加固,整个阵型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攻势不断地自我修复。
第二轮箭雨接踵而至,这次角度更为刁钻。几支箭穿过了木板间隙,却被尾阵的渔网稳稳兜住。知知们眼疾手快,带着小丫头们将卡在网中的箭矢一一取下。
这时,顾清澄才看清了“雁行阵”的真正威力:前锋承压,中侧机动,后尾兜底。左右展开,斜向排布,层层防御将冲击力逐步化解,而最后的渔网更是神来之笔,不仅兜住漏网之箭,更给了前阵修补的喘息之机。
“稳住。”顾清澄站在掩体后,冷声开口。
此时,有风自西而起,她眯起眼,眸底微亮。
“周大哥——顺风转舵,偏一成。”
周浩闻言立刻应风拨舵,船身轻轻偏转。借着西风,敌箭斜刺而至,尽被掩体格挡,纷纷落水。
第三波箭雨,再次被这雁翼卸力消散。
“还有多久!”
“前方就是岸了!”
顾清澄站在阵型中央,看着这精妙的配合——雁首承受主要冲击,雁翅灵活补防,雁尾清扫漏网之鱼。
这哪里是一艘货船?分明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铁雁!谢问樵老儿诚不欺她!
“船尾准备,靠岸后立即卸人!”
“所有人听令——稳形不乱,准备换帆靠岸!”
曙光穿透江雾,货船终于稳稳抵达浅滩。
顾清澄回首望去,只见敌船仍在远处徒劳地放箭。而那些落在甲板上的箭簇,被朝阳照亮,像是为这艘老旧货船披上了一层金甲。
“收阵。”
她轻声道,嘴角微微上扬。
这一战,手中无剑,却比任何时候都赢得漂亮……
落地后,顾清澄与女学一行人与周浩相揖作别。
双方眼中都有未曾言明的敬意——这一夜的并肩作战,让彼此从临时盟友变作真正的“生死之交”。
这一夜,她不仅将一窍七杀剑意推至新境,更让乾坤阵中的雁形阵首次现于实战。
此刻的她,比从前更强,也更懂得如何护住身边之人。
涪州最后一段官道平坦开阔,周浩叮嘱她一路珍重,她则说要先去城中为贺珩抓药。
两路人马就此分道扬镳。
周浩回到船舱,摊开白纸,在其上写:
“七十三名学生,安然无恙地落地望川边际。”
白鸽振翅,消失于天际。
顾清澄带着众人渐行渐远,快到下一站阳城时,一个念头忽然如惊雷般劈进脑海。
她猛然驻足,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她依旧是风云镖局的镖师,这个身份没有变。
甲十九镖的女学生还在,不算丢镖。
可是……
丁九镖的那五万两白银……
已经顺理成章、心甘情愿地消失在了望川之上!
她甚至到现在才意识到!
……原来如此。
绝非偶然!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丢镖之法!
顾清澄惊觉一切,一路狂奔回去找周浩时——
唯见望川江水滔滔,此间早已空无一船,朝阳照耀,晨风猎猎,天边一纸白羽远去。
她深吸一口凉气,一个答案在她心中呼之欲出——!!!!——
作者有话说:前面铺太久了,这段时间更得我抓耳挠腮的。不过!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剧情终于推到现在了![垂耳兔头]
周日更新奉上,周一奖励自己休息一天,周二继续更。[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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