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将倾(三) “那么,我来。”……
又或者说, 在等子时的,只有林艳书一人。
夜深露浓,烛火摇晃。
一室沉静, 唯有烛光跳动, 将两人影子于明暗之处分开。
顾清澄坐在烛光下, 并未多看林艳书, 只是径自将眼前的白宣折好, 置于案边。
而林艳书,坐在阴影里。
她在等。
芝芝带着学生们守在门外, 夜风里,夜风掠过, 远处梆子声遥遥荡来——
“子——时——”
余音绵长,如丝如缕, 缠上林艳书的心尖,寸寸收紧。
她的眸子动了。
心念也动了。
林艳书下意识坐正了些。
时间如烛泪, 一寸寸垂落。
一如她一寸寸堕入冰窟的心。
“你说,明日钱庄若能兑付,需多少现银才能解燃眉之急?”
烛花乍响间, 顾清澄的指节忽然轻叩案面, 轻描淡写地问。
声音很轻,却如一根针, 刺破林艳书的恍惚。
“……什么?”
林艳书蓦然回神,眸光涣散了一瞬:
“大哥他们已在路上, 你此时问这个作甚?”
顾清澄看了看她,没反驳,只走到她身边,抬手道:
“庆奴的信呢。”
林艳书下意识应声, 自案边拈起一页薄纸,递了过去。
“……你早就看过了。”她小声道。
顾清澄接过那信,看了两眼,转身走出。
夜风吹起衣角,划破了彻夜等待的死寂。
女学前厅,空寂寥落,“平阳女学”牌匾高悬于梁。
四个漆金大字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她抬头望了一眼,并不犹豫,踏上木梯。
“舒羽?”
林艳书疑惑地跟了出来。
她刚一开口,顾清澄的身影已如夜鸢般跃入梁上。
“你这是——”林艳书的尾音戛然而止。
只见顾清澄伸手探向匾后,四处摩挲,直到从牌匾的缝隙里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缝隙,她指尖轻轻用力。
“你为什么……”
她声音发颤,连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可对方没回头,那一身黑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忽然不敢问了。
“咔哒。”
伴随着极轻的一声脆响,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从牌匾背后的缝隙中,飘然落下。
林艳书本能伸手,接在掌心。
“庆奴信里说过,他藏了你的银子。”
顾清澄翻身而下,字条在林艳书掌心摊开。
“衣柜底层。”
“钥匙在旧衣匣内。”
林艳书捏着字条,看了顾清澄一眼,眼神未定,裙角已提起,一步奔入屋中。
脚步慌乱而杂碎,踩得地砖“咚咚”作响。
顾清澄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神色不动,只抬眸看了一眼更漏。
林艳书已被她带入局中,已然忘记她方才枯等的时辰——
子时,早已将尽了。
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将倾之局,无须再等。
……
“舒羽。”
林艳书轻轻掀开匣盖。
霎时间,冷光照亮了一匣金锭,规整如列兵,压得整盒沉甸甸的。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仿佛第一次真正拥有过这般沉实的东西。
然后低头轻笑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
“真是没想到……”
“那时候行情好,宅子与首饰都卖得不低,账上却短了一半……我没追问。”
“我想着,也许他留着自己用了,跟了我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现在看来,”她喃喃道,“他是留给我的。”
她抬眼看向顾清澄,眼圈有些发红。
后者却是低头,翻看庆奴那封信——
她终究不忍将庆奴的阴暗面剖给林艳书看,但庆奴留金或多或少意味着,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林氏有这么一天。
古董、庆奴、陆六、海伯……都是草蛇灰线。
她轻叹一声,却话锋一转:
“这些金子,足够兑付明日街口那家钱庄的现银了。”
林艳书的双眼重新聚焦。
“那兑完呢?”
她愣了一下,却不自觉地顺着顾清澄的思路走,“西市的兑付怎么办呢,后天呢?”
顾清澄看着她,示意她随自己到桌案边来。
白宣摊开,她将墨笔递给林艳书:
“你来算,这几日,钱庄亏空几何。”
林艳书本能开口:“我不知道……”
顾清澄将笔放到她手中:“去算。”
林艳书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手已经握紧了墨笔,开始动了。
她翻开账册,笔尖颤了颤,落在第一页。
一开始,她算得极慢,指尖一页页翻着,仿佛从未见过这些墨字。
那些熟悉的名目,此刻却像隔了一层雾。
她甚至不敢直视那些账目的空缺,数额之大,令人心惊。
顾清澄站在一旁,未言,也未催促。
只那一眼,静静落在她手背上,静如磐石。
半柱香后,她咬牙开口:
“……一日一万两,三日之内,若不兑,息钱还要涨上一成。”
顾清澄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笔,在白宣上写上:
“三日,三万两白银。”
“其一,街口兑金,全兑。”
顾清澄边写边道:“那边都是铺户和百姓存银。”
“若先崩此处,风声必起。”
林艳书看着,微微点头。
她再落笔:“其二,西市兑三成,缓兑。”
林艳书皱眉:“三成如何来?”
顾清澄答:“女学只留三个月的嚼用,其余全部动。”
林艳书一怔:“好。”
顾清澄又写:“其三,东市兑五成,择急兑者先。”
林艳书接话:“东市多是苦力与短期借银,我手上还有余银,可动。”
顾清澄抬眸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继续落笔:
“南市商号票额太重。”
“以古董折价一成相抵,拒者暂缓兑付。”
笔走龙蛇,不曾迟疑。
墨迹未干,林艳书看着她的字迹,脱口而出:“我亲自去谈。”
话已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竟不知道何时起——
已经开始顺着她的节奏在走了。
她的心神方定,忽地传来梆子声。
她蓦地抬眼看向窗外。
子时……早就已经过了。
窗外夜色如墨。
银车没来。
她也忘记了等待。
她原本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只要那银车能及时赶来,便能捱过这局。
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白纸黑字,才发现——
银车虽然未至,但她们已经有了应对之计。
不是等来的,是两人一笔笔算出来的。
“还差多少?”
顾清澄的声音冷静清晰。
“一万两。”
她不假思索道。
然后,她看见舒羽修长纤瘦的双手,将白宣徐徐折起,收入袖中。
“那么,我来。”
声音落定,举重若轻。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让压在林艳书心头的大石骤然落地。
明明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能随手拿出万两白银的人。
可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竟真的松了口气。
“去睡吧。”
她听见舒羽的声音……
第二日,银车依旧没来。
林艳书站在女学门口,露水打湿鞋尖。
她怀中抱着账册,眼底始终有些犹豫。
昨日答应得太快——
她即便再聪明,终究是没有抛头露面过的闺阁少女。
更何况,她要出门去谈的,是折价、缓兑这样……
让人难堪的事。
她的心绪踌躇着,远远地却听见了马蹄声。
马蹄得得一路,由远而近,急促分明。
打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一瞬间高高地提了起来。
是银车!
一定是!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
那马蹄声果然停在了门前。
是来找她的。
只是……声势似乎不对。
她翘首望去,只见远远一骑,人已翻身下马。
是林府的家丁!
林艳书的眼睛亮了起来:
“阿李!我在这儿呢!”
“大哥的银车呢!他怎么没来?”
阿李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眼中却闪着异光。
“阿李?”
林艳书看着他破败的衣衫,不由自主地,绣鞋向后退了一步。
“我大哥、二哥呢?”
阿李蹒跚着下马,看到林艳书的瞬间,扑通一声跪倒,重重磕地——
“小姐!”
“不好了!”
林艳书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如何……”
她竭力稳住声音:“如何不好了?”
阿李匍匐在地上,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双手奉上:
“家主……家主犯事了。”
“林家所有铺子被查封……”
“家主、主母、所有男丁、家眷……全部下狱了!”
“小姐!”
“小姐!”
他哽咽出声:
“只剩您了!”
阿李扑倒在地,攥紧她的裙角:
“您一定要救救林家!”
阿李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林艳书却忽地听不清了。
那纸罪书,在她的眼里分明是白纸黑字。
她却好像读不明白。
只看到下狱二字,在她眼前肆意徘徊。
罪书落下,账本跌落在地。
她的膝盖轻轻一弯,几乎跪倒。
林艳书的指节紧紧扣住门框,强撑着站稳。
却依旧下意识地弯腰去拾起账册。
账本散落一地,白纸黑字,看不清晰。
她指尖即将触到封皮,却怎么也提不起那一页。
好重啊……
怎么拿不起来啊……
“阿李,你帮我……”
她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
“小姐!小姐!”
却恍惚间觉得,阿李的呼声,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
世界骤然一片寂静、苍白。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石阶,女学门口,伸出了另一双纤瘦有力的手。
一手接住了少女的身躯,一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罪书。
“收好账册,进来说。”
阿李抬头,看见一张朴素平静的脸。
眉目未施粉黛,年纪与小姐相仿。
分明也是少女模样,但她的言语,却似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衣角划过厅堂,楚小小面带忧色地凑上前。
“这是怎么了?”
顾清澄不语,楚小小会意,接过她手上罪书。
白纸黑字闯进她眼帘的刹那。
楚小小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说:今天这里一直不满意,改了好几遍,来迟了。[垂耳兔头]
大厦将倾,风云既起,局势初现端倪。
第62章 将倾(完) 能扶大厦将倾,便为林家家……
经查, 林氏钱庄北霖分号账目存伪,涉私设阴阳账册。
其中多笔赔银经风云镖局押运,然银货流向不明, 疑与北霖官场贪腐勾连。
现刑部已羁押家主林崇山、主母及嫡系男丁, 查封全数铺面, 候三司会审。
……
罪书放回案上, 楚小小将指尖藏入宽大的袖袍。
动作很轻, 但顾清澄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轻轻地与楚小小对上。
平静,无波。
楚小小的睫毛颤抖了一刹, 向后退了一步。
似要转身离开。
“小小。”
顾清澄话音响起时,林艳书悠悠醒转。
“……舒羽。”
她的声音很轻, 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顾清澄先一步回身,楚小小刚刚探出的手, 停在了原地。
“银车来了吗……”
林艳书的唇瓣微张。
“大哥……应该都安排好了吧。”
她的记忆,已经重新闪回到昨日, 银车未至的时间了。
她是林家的嫡小姐,她在等子时。
只要银车还没来,她便可以一直等。
只要还没来……
“小姐, 您醒醒。”
阿李低声唤道。
顾清澄想了想, 没阻拦。
阿李匍匐着身子,一遍遍地唤她。
“小姐, 您醒醒。”
林艳书的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阿李,我大哥呢?”
阿李看着她, 说不出话来。
临了,咬咬牙,将桌上那一纸罪书重新捧起。
再一次高高地,奉在她的眼前。
无可回避。
那些字, 她认得。
笔划清晰,笔力冷硬,字字真切。
也字字残忍。
仿佛不是文书,而是一柄利刃,从纸上穿心而入。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林艳书曾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躲在闺阁里,拨弄算盘的娇娇小姐。
她撕过退婚书,考过天令书院,亲手将女学的牌匾挂上门楣。
她以为,自己与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她能像话本里的巾帼英雄一样,昂首挺胸地立于天地之间。
可此刻,这刑部的一纸文书,像一柄匕首,轻飘飘地挑开了她所有底气。
原来,她所有的勇气,都来自于——
她是南靖林氏的嫡小姐。
可倘若……
她恍惚地想:
若没了爹爹,没了大哥二哥,没了林家,她是谁?
是被书院诸男子嘲讽的“女流之辈”?还是那个被窦家当众退婚的弃妇?
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一个,连贴身小厮都护不住的……天真的蠢货。
秋风卷进厅堂,耳边传来熟悉的街巷喧闹声。
那些人又在闹事了。
她想再躲,想再晕过去,想不管不顾。
可这罪书的白纸黑字如此清晰,阿李的痛哭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小姐,只剩您了……”
阿李拉着她的裙角,不住地恳求。
林艳书被他扯着,不得不让这些字眼反反复复地闯入眼帘。
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她的眼睛一寸寸地聚焦,又一寸寸涣散。
她就这样一遍遍地读,没人打扰她,也没人阻止她。
厅中静得只剩呼吸。
终于,她读着读着,读出了两个清晰的、引人注意的字眼。
“勾连?”
“什么勾连?”
“如何勾连的?”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罪书。
“我南靖林氏,是如何与北霖官场的贪腐勾连的?”
思绪一起,她的心神再次归于平静。
她问得平和,楚小小的身体却止不住地一颤。
阿李抬头,看了一眼堂中众人,犹豫了半晌,开口道:
“说是北霖的一起,粮草贪腐案。”
“具体的,小人不知。”
“但官家说,他们有明确的,手头上的证据。”
“可更紧要的是……”
林艳书打断他:“能有什么证据?爹爹在大理寺没人了吗?”
“分明是欲加之罪,有人在给爹爹扣帽子!”
“江淮盐道的……”
她甫一开口,脑海中忽地闪过——
窦家,江淮盐道起家。
她顿时身如雷击,恍然大悟。
她好像,又走错了一步。
阿李重重叩首,声音嘶哑:
“窦家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
“说……”
“说亲眼见您,整日和北霖贪官的罪臣之女来往密切……”
“这就是……”
“就是确凿的证据。”
阿李的声音不大,整个厅堂的温度却骤然降至冰点。
楚小小只觉无数目光如刀,寸寸剜在她身上。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她刚要张口说什么,却听见林艳书的声音。
“只是如此吗。”
林艳书声音清澈,却教她无处可藏。
楚小小身形一僵,低下了头。
她本想退,却终究没有退。
风从堂口灌进来,吹起她单薄的衣裳,她整个如同风中残荷,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败。
她看着林艳书与顾清澄,骤然伏倒在地。
“并非……如此……”
额头撞在石板上,声音并不大,却震在所有人心头。
“并非如此?”
林艳书的手指动了动,侧头看了一眼顾清澄。
顾清澄并未做声,只静静回望了她一眼。
林艳书垂下眼睫,眼底最后一丝希冀,消弭无踪。
片刻,她开口,声线依旧清澈,却隐约有些颤抖:
“小小。”
“你可知,今日一切……来之不易。”
“我不问你来往、原由。”
她的声音微微拔高:
“我待你以真心。”
“今日,我只问你一句。”
“……值吗?”
空气凝滞了刹那。
阿李闻言,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
“你就是那个……罪臣之女?”
“你!”
“你这个祸害!”
“害死我家小姐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双手揪住她的衣领:
“并非如此……”
他死死地抓住楚小小的衣襟摇晃。
楚小小的身子如折断的柳枝,在他的手下无力地垂落。
白裙子一晃一晃,她的眼眶通红,泪珠滚落。
“你说啊!”
她似要喘不过气来,阿李却只是失控地嘶吼。
“你说啊!”
“你为何要害我家小姐!”
“你个贱……”
“阿李。”
林艳书略显疲倦的声音响起。
阿李一怔,手不自觉地松开。
楚小小的身子瞬间失去支撑,断线纸鸢般跌落在地。
白裙委地,像零落的花。
“我……”
时间安静流淌,楚小小声音凝涩。
林艳书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
她漂亮的眼睛里不止是死气,还有茫然、痛楚,像是被什么反复划破。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攥紧了顾清澄垂落的衣角。
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求生反应。
她倦极了。
“我不曾……”
楚小小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脸侧,指尖抠住地面,小声地喘息着。
终究,她抬起头,看向二人,挣扎出一句生的解释:
“我不曾……背叛女学……”
“你们……可信我?”
她声音已哑,喘息地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被骗了。 ”
……
堂中安静,只剩楚小小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她说,她始终记得舒羽的叮嘱——
为父伸冤之事,藏在心底,被人利用,只会连累女学。
她明白眼前的生活来之不易,向来谨小慎微。
直到林艳书与顾清澄去秋山的那几日里。
她在女学外,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自称是风云镖局的旧镖师,说当初押送粮草时,亲历了她父亲那一途。
他说,她父亲的那一镖,是“有人故意让它丢的”。
她不信。
他便拿出几封押镖文书,一封一封摊开在她眼前:
全是风云镖局,近年屡屡“失镖”的记录。
白纸黑字,不止她父亲这一单。
她动摇了。
那人又说,他找她,不为帮她平反,却是为了自己。
他只求一样东西——
那张她手中、风云镖局曾开具给她父亲的丢镖证明。
她确实有。
但她不明白,一纸丢镖证明,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人说,他也曾因此家破人亡,因此,她不敢做的事,他来做。
更何况,他手上已经有了这么多文书,这么多证据……
若能联起来,便可揭穿风云镖局背后的黑手。
既然她父亲的这一镖也在其中,届时顺势,一并翻出。
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平反。
她犹豫了一夜。
思前想后,觉得这文书不过一纸旧文,翻不了案,牵不动局,给了也无妨。
她信了。
她给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不过做了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后来,那人再未出现。
她左等右等,无消息传来。
直到今日。
林家、风云镖局、北霖贪腐,被一纸罪书连成一线。
再听到,自己“与林艳书来往密切”,成为佐证之一时——
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终于明白,那张证明,被有心之人缝进了更大的网。
连同她本人,都成为了扳倒林家的一环。
她被骗了。
她的声音落下,厅中再无一人出声。
泪水滴落在石板上,砸不出一丝响动。
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喧闹声愈发大了起来。
女学里一片死寂。
林艳书攥着裙角,唇色苍白,似要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阿李望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跪伏下来,声音颤抖:
“小姐……该怎么办?”
无人在上。
楚小小伏地,泣不成声。
整个女学静得像一口枯井。
时间流动。
片刻,顾清澄终于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示意阿李把女学的大门关上。
厅堂里照不进光,也隔绝了街巷里嘈杂的喧哗。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撕开了死寂。
“哭完了么。”
她的影子笼罩着颤抖的少女,声音却比影子更冷:
“该说的都已说完,该知的都已知。”
“楚小小。”
楚小小几乎是本能地抬头,浑身仍在发抖。
“你做了什么,我听明白了。”
“从现在起,你不必再说什么。”
她转头:
“阿李,把她带下去,锁到后院里,不许她出一步。”
阿李一愣,刚想开口。
只听见林艳书疲倦的声音:“照做……”
楚小小闻言,闭了闭眼睛,放弃了抵抗。
可在被阿李扶起时,楚小小终究是匆匆回眸。
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无人回应。
屋内只剩二人。
顾清澄打破了沉默:
“楚小小要怎么处理,还是你说了算。”
林艳书看着她,点点头。
又是一阵无声。
林艳书始终没有再开口。
顾清澄转身,缓步走到门前,再次将女学的大门推开。
晨光洒落,街上人声鼎沸,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不必细听,便知是街口那家林氏钱庄。
“外面的人还在。”
她淡淡道:“他们不问你是谁。”
“他们只问一件事——银子,什么时候兑。”
林艳书倚着桌角,唇色苍白,手指微颤。
“我……”
“林艳书。”
顾清澄的声音沉静。
林艳书的呼吸一窒。
她很少叫她全名。
顾清澄在晨光里回头,语气未变:
“你昨日说,‘我亲自来’。”
“可你看今日,银车未至,账照旧空,街上百姓还在。”
“局势未变。”
“唯一变的,是你能不能站起来。”
顾清澄看着她:
“若林家主事之人,是这般模样,那这林家,也确实撑不住了。”
林艳书低下头,像是被话击中,低头道:
“是我做错了……”
“我不该逃婚的。”
“如果我当初答应了和窦家结亲……”
“或许,或许也不会如此。”
“爹爹说的没错,我该听话的……”
顾清澄不动声色道:
“若林家的命,只系在你的裙带上,只怕会崩得更快。”
“不是你错了,是局势使然。”
她似是不再允许林艳书谈论这儿女情长,只步步封死退路:
“你不该自责。”
“你该上场。”
“你可以选择不做。”
“但银子总得兑。”
“你若不出面,我来。”
她语气极平静,如常言一件极小的事。
“到时候,我签你的名字。”
林艳书猛地抬头。
顾清澄低头理了理袖口,像是在整理一纸账目:
“我在救场,不是争位。”
“行至今日,我与你之间,无需再讲私情。”
“舒羽和林家,早已绑在一处。”
“账我能理,人我也识。”
“银……我也能周转。”
顾清澄俯身看她,声音低而清:
“你要明白——林家,没人了。”
“若今日你继续躺在这里。”
“之后的银,是我兑;之后的账,是我签。”
“你若心甘情愿,我接。”
“可若有一日你想收回来——
“便再也收不回了。”
这一次,顾清澄没有再掩饰气场。
那是一种压下喧哗、定住心神的冷静与力量。
林艳书的瞳孔缓缓放大。
她忽然意识到,这并非闺阁女子之间的对话。
共同经历了生与死,她仿佛第一次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她眼前的人,绝不是县尉之女,也不是什么杀猪人家。
她身上,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稳、冷、不可忤逆。
以及不加掩饰的从容、逻辑、与决断。
甚至……是野心。
她没有在哄她,她只是在和她剖析局势。
林艳书的语气微哑,带着本能的迟疑:
“舒羽……你不是普通人。”
“你……究竟是谁。”
顾清澄俯视她,柔声道:
“现在知道这些,并不重要。”
“我在救你。”
林艳书的唇动了动,终究没再问出口。
她知道,眼前的“舒羽”,不会给她答案。
她只是站在那里,沉静得仿佛天平的一端,等她自己,把砝码放上去。
“林艳书。”
她得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
“若你不站出来,林家从今往后,便与你无关了。”
“若你不接手,总会有其他人接。”
“你若还想要它……”
她抬手,轻轻勾起林艳书的下颌:
“那就现在,站起来。”
她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你总说,你比你的哥哥们强。”
“那么。”
“这是你,成为南靖林氏家主的……”
“唯一机会。”
林艳书愣住了。
她想避开,却被那根指节稳稳扣住。
她在逼着她,正眼看清自己的野心。
那颗……她藏在珠钗罗裙下的野心。
她不是没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只是从未想过,舒羽会把这件事说得这样明白。
这明明不是命令,却让她无处可逃。
她与她对视。
她忽地意识到,舒羽,不再把她当作闺阁中的小女儿。
她不许她哭,不许她退,更不许她再用女儿的身份,来审视自己的不幸。
这双俯视她的眼睛里,没有劝慰,没有哀怜。
只有来自高处的审视。
审视她,是否有资格落子。
林艳书的发髻散开,如花一般,披散在塌上。
她仰视着舒羽的眼睛,呼吸一息一息地稳了下来。
舒羽的目光依旧幽深,平静,无喜无怒。
林艳书忽然,在她眼底看见一个影子。
不是她。
是另一个自己。
她不再是林氏娇生惯养的嫡小姐。
而是一个被逼至悬崖、只能孤注一掷的赌徒。
一点,一滴。
她感受到了自己从血脉里燃烧起来的,对权力的。
滚烫的渴望。
“那便……与昨日一样。”
“我们去兑银。”
林艳书望着她,轻声道。
话音未落,她又轻轻摇头:
“于你而言,一样。”
“于我,却该不同了。”
林艳书从容起身:
“阿李——”
“拿我的妆奁来。”
匆匆赶来的阿李一怔,却并未多问。
片刻后,乌木雕花的妆奁被呈上,盒面依旧带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林艳书坐于妆奁前,看着阿李为她呈上铜镜,神情淡然。
她从妆奁底部,取出了一个梳盒。
梳盒是檀木旧制,雕着双鹤踏云,精美绝伦。
这是她十二岁生辰时,兄长亲手为她定制的,原该等及笄时才用。
如今,却由她自己打开。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盒内的那支素钗,轻柔,认真,似乎像是告别。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徘徊太久。
她安静地跪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少女漂亮的脸。
取下了珠花,取下了发绳。
顾清澄并未出声,只是默默退开一步,将这片空间留给她。
她没有喊任何人,只手执起檀梳。
一寸寸,将那半散的如云双髻拆散。
指节苍白,却极稳。
终究是少女的发髻。
乌发披散,珠花垂落。
少女对镜轻笑。
她果然,还是漂亮的。
只是,从今往后,于她,全然不同了。
她不需要女红,不需要钗环。
只用那支最寻常不过的檀梳,顺着鬓角缓缓往后。
——初梳,去旧。
一丝、一绺。
将从前那个林家小姐,全部拢入鬓后。
——再梳,立心。
她将长发一寸寸拢到头顶,拢出一记高髻。
髻位极高,不像未嫁少女的低绾,而更近于男子束冠的位置。
她将那支银钗横插而入,定住发髻。
已然……是妇人的发式。
——三梳,为誓。
她低头拈住那枚象征未嫁的漂亮珠花,在指间停顿了一息。
目光缱绻一瞬,终究将珠花收回匣中。
不弃,不留。
她最后一次举梳而落。
那柄檀木长梳,自发顶缓缓而下,稳稳落入发间。
自梳为誓。
自此不为待嫁女,不为谁家妇。
不受配,断姻缘。
她先是林家女,然后是林家妇,最后,是林家家主。
静默中,林艳书站起身来。
发髻高束,木梳斜插,未施脂粉,却沉稳庄重。
她目光清亮,却已非昨日之人。
“世人说,闺阁女儿,不可抛头露面。”
“阿李,如今你做个见证。”
“我既自梳为誓,便不再是闺阁女儿身。”
“如此,我便也不惧了。”
她顿了顿,清声开口:
“从今日起,我林艳书代林家出面,谈银兑债。”
“我今日能扶这大厦将倾,便为这林家家主。”
“若不能,自当与林家,同生共死。”
说罢,她转身,向顾清澄深深一拜:
“相处至今,您曾多次救我于危境,指我以方向。”
“若我至今还把您当作寻常人,便是林氏,有眼无珠了。”
她再拜,一字一顿:
“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若真能力挽狂澜,林氏上下,愿为您——鞍前马后。”——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部分之前一直写得很犹豫,总觉得之前写过了林艳书的高光,如今讲林氏的局势,又不可避免地提起她,会不会有些阅读疲劳,甚至喧宾夺主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改了好几遍,试图在叙事视角上,弱化她的存在感。
改了很多版,怎么都不满意,最后翻来覆去地看,我才算是想通了。
林艳书的弧光,本来就还缺一半。
既然定好了她的人生线,就不应该吝啬给她注入感情。
这样她才是有血有肉的,完整的,写她的成长,就要写她的阵痛与蜕变。
这样的她,也才真正配得起“林氏家主”的第一步。
我很高兴见到这样的林艳书。
ps:名字的小巧思来自于,有人说,人不可能用“艳”取出好听的名字。
我不信。
第63章 世子 从未有女子敢左右他的意志。
“世子好身手!”
“末将甘拜下风!”
“世子这破雪枪, 倒真有几番将军当年的气势!”
“那是自然!虎父焉有犬子!”
镇北王府演武场内,贺珩一身银甲映着朝阳,手中一柄长枪猎猎生风, 枪缨红得耀眼。
他身形挺拔, 神采飞扬, 乌发利落束在脑后, 额间薄汗未消, 笑的时候,虎牙若隐若现, 一双眼睛明亮得灼人。
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经束发的金铃, 早已不知去向。
“赵叔休要哄我,”贺珩枪尖轻点地面, 发出金石相撞之声,“我与父亲还差得远呢。”
话音未落, 他朗笑起势,长枪在他手中挽出夺目的枪花:
“赵叔若再留力,明日起扫马厩去罢!”
“再来!”
谈笑间, 银光乍起, 点点寒星竟在半空连成一片,一时间竟似北境天幕落雪, 千山万壑,铺陈眼前。
“‘雪漫千山’?”赵副将惊叹, 面色也正了几分,“小子长进了!”
赵副将不敢再大意,横刀而上,刀光枪影间, 银枪如龙,攻势猛而烈,少年人独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倒教他这个老将也不敢轻敌。
几个回合后,破雪枪的锋芒擦着刀刃抵住赵副将的眉心。
“世子可放过末将!”
赵副将笑喝道:“人人都道北霖京城的如意公子,风流恣意。”
“今日才知,世子背地里这般用功!”
他呵呵一笑,抹去额间细汗,语气里带了几分揶揄:
“这枪法里的杀伐气,怕不是王爷亲自点拨过了?”
他这话甫一落,方觉自己失言——
眼前少年人眼底的光华倏地一暗,枪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生生止住了势。
赵副将心头猛跳,忙拄刀半跪:
“末将说错话了,请世子责罚!”
“赵叔说笑了。”贺珩忙欠身扶起他,“本世子又不是深闺里动辄抹泪的小娘子,还盼着父亲日日回府哄我不成?”
“父亲率五万定远军镇守边关,何等威风。”少年的笑意又回到嘴角,却不达眼底,“父亲是不世出的英雄,我这做儿子的,才能在京城逍遥快活。”
赵副将还要开口,却听得贺珩话锋一转:
“我烧了秋山寺,父亲可说了什么?”
另一位参军应声道:“将军说,身外之物,烧就烧了,世子快意,胜过万两黄金。”
贺珩的眼里闪过别样的光芒:“他没说别的?”
“秋山寺背后的事情,父亲……”
参军打断他:“将军说,镇北王府行事,向来无愧己心。”
这句话一语双关,截断了贺珩所有的话头。
“是了,倒是我多虑了。”贺珩不自觉地笑了,呼出的白雾在晨光中散去,“父亲一切安好?”
“回世子,一切都好。”参军顺着话头,单膝跪地,“将军有令,秋山寺后事已善,红袖楼余孽尽除。”
“世子不必沾染这些腌臜事。”
“究竟是何人所为?”贺珩的眉头拧成一团,“竟敢用我镇北王府的银子,在佛门净地行那般勾当,当真是罪无可赦。”
思至深处,他心中不忿,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
“父亲不过暂离京城,这些跳梁小丑便当我镇北王府无人了?”
参军呵呵一笑,正欲开口安抚,却听得有小厮来传信:
“世子,有人在府外,求见您。”
贺珩扭头,将手中长枪扔给赵副将,眉宇间锋芒未消:“谁?”
“舒羽。”
贺珩眸光一顿,像是没听清:“舒羽?”
“就是之前书院考录,您颇关注的那位,让了魁首的女状元。”小厮低声回道,“听说她活不过今秋了……”
赵副将闻言,似笑非笑地接话:“难怪了,我听你那书童说,如意公子近来闭门不出,改了性子,日日画美人……”
他促狭地挤眼:“原来是惦记这位病西施,心头有念,今日便找上门来了。”
“胡吣什么!”贺珩耳根微红,忍不住给了赵副将一记眼刀,“赵大哥别瞎说,没那回事,我画的是——”
他忽地止住,抬手抓了抓头发:
“少打听本世子,我画什么……与你何干。”
他话锋一转,语调淡了些:
“舒羽啊。”
“当初结识她,是欣赏她让魁首的魄力……”
“等等,”贺珩抬眸看向小厮,“你意思是她快死了?”
小厮答:“小的不知,只知她有事找您。”
贺珩沉默了一息,思忖道:“她若此时来见我……未免突兀了些。”
赵副将笑道:“她若病重,怕是求医问药。”
“你这如意公子心软,难得不肯见?”
贺珩别过脸:“见一面也无妨。”
“她都这般光景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他卸下银甲,交给小厮,边走边道:
“我如意公子,虽说不是谁人想见就见。”
“但也不做这见死不救的事。”
赵副将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是啊,尤其来求的是个姑娘家——”
话未说完,贺珩头也不回,随手将擦汗的巾子掷了回去:
“别说了。”
赵副将接住迎面飞来的汗巾,笑容却不改,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这小子自打秋山回来,闷头不出,日日作画,分明……就是开窍了嘛!。
小厮引着人穿过回廊时,贺珩早已梳洗更衣,一袭红袍,玉带束腰,人如玉瓷,飞眉入鬓,正是一副俊朗少年的模样。
脚步声一响,贺珩抬眼望去。
上次相见,已逾半月。来人仍是熟悉的一身黑衣,束发无饰,眉眼寻常,也难怪他方才迟疑了片刻,才将面容与人名对上。
但她眼神澄净,从容有礼,周身的气度倒是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女状元,并无二致。
“民女舒羽,参见世子。”
顾清澄行礼,声音温润平和。
贺珩眨眨眼,第一反应不是言语,而是盯了她好几息。
“你……”
他一挑眉,声音带了几分戏谑,也有几分真切。
“我以为你快死了呢。”
他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不掺任何思量,确是如意公子才能有的本能直率。
顾清澄一愣,旋即忍俊不禁,轻笑道:
“看来如意公子也俗了,信坊间传闻,不输旁人。”
“那可不是。”贺珩随手执起茶盏,语气半笑,“你那会儿的消息传得满京城都是,书院里都有人给你准备送行帖了。”
“后来,你就不见了——好像是消失了半月?”
他带着少年人的好奇:
“可是有高人给你治好了?”
“我还以为今日,你是来求医问药的呢。”
顾清澄眼带笑意:
“算不得什么高人,书院的大夫罢了。”
她继续道:
“世子省心便好,若是病弱之身,我怎敢来世子府中过病气。”
贺珩一挑眉:“哦?那你来作甚?”
顾清澄笑意不减,却不急着接他的话茬,轻声道:
“世子可愿让舒羽坐下再说?”
贺珩吩咐下人赐座,打量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待前厅只剩两人时,他才慢悠悠开口:
“当初你考录之时,少言寡语,独来独往。”
“我倒没看出来,舒状元也会上门‘登堂入室’。”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了三分调侃和七分揣度。
“不过,既然你面色红润地来了。我倒是更放心了些。”
顾清澄从容落座,抿了口茶,顺势一笑:
“那这杯茶,我便当是谢世子的挂念了。”
贺珩也笑,声音依旧干净:“舒姑娘不像是会特意上门,与本世子寒暄的性子。”
他指尖转着茶盏,话锋一顿,开门见山:
“说吧,你来到底是做什么?”
顾清澄放下茶盏,笑意也依旧明朗。
“今日来,确有一事。”
“我欲——”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
“与如意公子,借银。”
她特意没有用“镇北王世子”那般身份分明的称呼,但这话音一落,厅中还是一静。
贺珩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竟笑不出来:
“你来我镇北王府,借银子?”
他似是真情实意地被舒羽说的话逗笑了,眉眼舒展:“舒姑娘,你可真是……”
顾清澄不避不惧,陪他一起笑:
“我知此事唐突。”
“不过我也知道,如意公子,不缺银子。”
她眉眼寻常,语气寻常,却自有一股理直气壮的笃定。
贺珩看着她这一脸云淡风轻,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要多少?”
顾清澄轻描淡写地答:
“五万两。”
贺珩饮茶的动作顿住了。
“五万两?”
“借?”
他想笑,但是没笑出来:
“舒姑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清澄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再次点头:
“当然知道。”
“所以我再说一遍,五万两。”
贺珩坐直了身子,笑意全收,语气带了些压迫:
“舒姑娘,我们是有几分同窗之缘。”
“本世子也欣赏你的胆识与为人。”
“只是这五万两,且不说你拿来做什么——”
“你,如何还?”
顾清澄看着他,薄唇微启,说出了一句更不顾他死活的话:
“我不打算还。”
“你……”
那一刻,贺珩的表情彻底僵硬,俊朗漂亮的脸蓦地冷了下去。
他刚要开口送客,却被她下一句话生生逼停。
“我知道世子会拒绝我。”
“所以我来,是与世子做交易的。”
“这个交易,对您来说,很划算。”
贺珩的话头被堵在喉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
他可是堂堂镇北王世子,从未有女子敢左右他的意志。
除非是……
但他只是出神了一霎,便很快回过神来。
“什么交易。”
他说得极轻,看似温和,却一反他寻常爽朗——
这是他最后的耐心。
顾清澄看着他,缓缓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然后站定,振衣,行礼,跪坐如仪:
“天干物燥,秋山寺忽起大火,世子府中财物有失,我心惋惜。”
“恰好,火起的那日,我亦在寺中。”
“替世子,保留了一些财物。”
她看着贺珩逐渐深沉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薄册,指尖翻开,轻声念诵:
“后院丁房,五月三十日,入女子七。”
“丙房,五月三十日,入女子五,出一,死一。”
“……”
“够了!”
“啪——!”
一声脆响。
瓷盏碎落,热茶飞溅,上好的青花瓷碎了一地,茶水流淌至她裙摆边缘,蒸起一缕清烟。
碎盏声响,却没有下人敢进厅——世子向来纯良,他们从未听过世子发这么大的火。
贺珩整个人已然起身,无法控制地拂落了手边茶盏,脸上怒意翻涌。
她在威胁他。
她凭什么威胁他?
她一个书院不敢承认的空头状元,凭一本薄册,就敢肖想他镇北王世子低头?
顾清澄的却丝毫未退,神色从容,平静问道:
“舒羽不明白这丁房、丙房的用途。”
“只觉得奇怪,这秋山寺上,竟然还有给女子提供住宿的地方?”
“只是,这‘死一’又是为何?”
贺珩的眸色直白清冽,想要看穿她:
“你想要什么。”
顾清澄抬眼,神色无波:
“十万两。”
“附加一个条件。”
贺珩并不愿问她什么条件。
他冷笑,一字一句道:
“所以一开始,你就是来讹我一笔?”
顾清澄摇摇头:
“不,是借。”
“五万两。”
“不过您没答应。”
“我只能跟您改谈交易了。”
贺珩的笑意更浓,压住了胸口的怒意:
“我好心好意让你进来。”
“你借不成,就狮子大开口,翻脸威胁?”
他骤然前踏一步,走过一地碎瓷,俯身逼近她。
火红的衣袍翻卷如焰,少年世子的锋锐扑面而来:
“这里,是镇北王府。”
“你不怕我杀了你?”
这一刻,他的呼吸是炽热的,杀意也是真切的。
顾清澄抬眼,冷静地与他对视:
“其一,我信世子秉性清正,不会因怒失礼。”
“其二,我既走过鬼门关,便也不怕死。”
“其三——”
她的声音极轻,却极锋利:
“秋山寺虽然烧了,可那些女子……”
“兜兜转转,如今都在我平阳女学。”
“世子若觉得我说的是假的。”
“或是觉得她们碍眼,不喜欢她们。”
“可愿随我走一遭……”
“一个个,杀干净?”——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在外面,码字困难,我尽量哈。
第64章 听棋 “十万两而已!”
“你!”
贺珩心头一窒, 连呼吸都烫了几分。
他几乎要被这女子逼得失了分寸。
他低头盯着她,眼前的女子不卑也不退,似乎未曾将他放在眼里。
于是他抿住唇, 语气压得极冷:
“说这种话的人, 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你真不怕?”
顾清澄看着他, 长睫微垂, 缓缓低下头去。
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怕。”
“如何不怕呢。”
再抬起头时, 眼底那一寸冷硬早已敛尽,眸色澄澈, 静如秋水。
她看着他,目光从他眉心略过, 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他的发间。
那里空空如也, 束发的金铃,早已不知去向。
贺珩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忽地意识到什么,眼底光芒转瞬即逝。
他倨傲地拉回身位,语气依旧不耐:
“这就是你说怕的样子?”
“盯着我发呆做什么?”
顾清澄闻言, 展颜一笑, 这笑本应平平无奇,却让贺珩多看了一眼。
“被世子威仪所慑, 一时晃了神。”
她笑着,指尖抚过账册, 徐徐合上,安静抬眸:
“还望世子……海涵。”
这一进一退间,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仿如铁拳打在棉絮上, 空落落地散了。
贺珩冷眼看她,心神却已然平缓:
“你今日有备而来,是吃定本世子会低头了?”
“这十万两,舒姑娘是真敢开口。”
他绕步到她身侧,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你说……”
“我若是不给,你待如何?”
顾清澄不动声色地指尖按住账册:
“那舒羽便日日来府上叨扰,等到世子……”
她的指节在账册上轻轻一敲:
“不恼了为止。”
贺珩冷哼一声,在她面前站定:
“我恼什么?”
他再度俯身,将门之子的锐气扑面而来,也想学着她的样子,用指节轻敲那账册。
“我忽然觉得。”
“与其被你拿捏,不如……”
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
“我亲自来取?”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右手如闪电般探向账册边缘。
动作如行云流水,快、狠、准,势不可挡。
——却在即将触到的刹那,对上了她骤然抬起的眼眸。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早就算准了他这一着。
“世子……”
她轻笑的尾音还悬在空气中,人已经不管不顾地合身一扑。
衣袖裂帛声响起时,她单薄的肩胛骨“砰”地撞在地面上,账册已被她死死地箍在怀中。
贺珩的掌心,只攥住了她衣袖的半截。
束发的红绳微微散开,一缕青丝被劲风带起,缓缓飘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她这一扑既狼狈又敏捷,像幼兽捕猎的本能,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他的攻势。
贺珩握着半截衣袖,愣了片刻。
“世子不讲武德。”
她伏在地上,喘息着补完后半句,似乎也不恼。
贺珩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会武功?”
顾清澄并不回答,只低头整理怀中的账册。
贺珩盯着她,揣测着逼问:
“这一扑,你没道理躲开。”
顾清澄眼尾一挑,无辜道:
“非也。”
“坊间都说……如意公子最是潇洒不羁,不按常理出牌。”
“所以我来时就想。”
“既然来见如意公子,起码得明白这一点。”
贺珩偷袭未成,眼底的懊恼几乎压不住:
“你带着账册来敲我一笔,还拿我的名头来压我?”
“知己知彼,好得很!”
顾清澄垂眸整理袖口,语气诚恳:
“不敢当。”
“与世子相比,还是差得远了些。”
贺珩冷哼一声,将那半截袖子甩在地上,像是在泄愤:
“本世子今日偏就不给!”
风过回廊,顾清澄却敛了笑意。
她低下头,一边抬手束紧发带,一边缓缓道:
“世子可知,何谓真正的知己知彼?”
“来都来了。”
再抬眼时,她朱红色的发带灼灼如焰,竟比他的红袍还要亮眼三分:
“不如世子请人重新沏壶明前龙井。”
“舒羽慢慢说与世子听,这十万两……”
她的声音不大,贺珩却听得字字分明。
“定让世子付得,心甘情愿。”
贺珩听完这句,眉心狠狠一跳。
当真是理直气壮!
他想讥她一句“做梦”,偏偏又真的忍不住好奇她这十万两背后的故事。
半晌,他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表情,咬牙道:
“来人,收拾。”
帘外的小厮应声而入,刚一迈步,脚下却“咔哒”一声,踩在了半片碎瓷上。
他一抬头,只见世子半蹲在地——
原是方才夺账册时未及起身的姿态。
偏生那女子发带垂落,堪堪扫过他手背。
小厮一怔,低头行礼,只听得贺珩敷衍道:
“把这地收拾了。”
“茶,也换了。”
“要最好的明前龙井。”。
明前龙井初沏,翠碧浮汤,叶未展而香已先至。
这是宫里赐给镇北王府的顶尖贡茶。
茶烟袅袅间,贺珩眼底的躁意渐渐沉淀。
“你是说,五万两是给林艳书救急。”
“还有五万两,你要……”
贺珩转着茶盏的手指顿住了。
“对,设局。”
氤氲的茶汽隔开了两人的视线,贺珩看不清舒羽的表情。
“镇北王府世代忠烈,自然不屑这蝇营狗苟。”
“所以我猜,世子比我,更想查清这贩卖人口的幕后之人。”
她将茶盏轻轻置于案上,声音自雾气里传来:
“若连世子都已下场。”
“那么这局里的其他人,岂会坐以待毙?”
“各方倾轧,谋财也好,捂嘴也罢,您与我都可以不在乎。”
“可平阳女学在乎。”
贺珩瞬间明了她暗中所指,想要趁着茶烟散尽接话,却见眼前女子轻掀盖碗,雾气翻卷,再度遮去了她的眼神。
“世子方才想要杀我灭口之时……”
“也听我说过。”
“那些逃出狼窝的姑娘们,如今大多都在平阳女学。”
贺珩听见盖碗合上的轻响,仿如落印。
“那……敢问世子可也想过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却落如惊雷:
“若连世子都会动杀心。”
“那真正的幕后之人。”
“顺着蛛丝马迹,摸到她们的藏身之处。”
“血洗女学……”
“不过弹指之间。”
贺珩的呼吸骤然一滞。
“所以……”
雾色散去的刹那,顾清澄眼底锋芒毕露:
“所以,我必须救。”
贺珩神色收敛,终于低声问道:
“这五万两,是为了安置她们?”
“对。”
顾清澄顺着话头接下去,语气已沉稳如山:
“京中鱼龙混杂,女学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所以我要送她们,去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她停了一瞬,吐出那个名字:
“涪州。”
“荒、静、偏、远,旁人想不起,京城顾不上。”
“可它通驿路,接官道,能入京、可通边,最适合悄无声息地转移百余活口。”
“世子若真想追查人口贩卖,她们,就得活着。”
她说着,重新从容地将账册从怀中掏出,置于案上。
那一叠纸页安安静静,仿佛压着千钧利刃。
“光凭这些字,还不够。”
“重要的是人证。”
她光洁的指尖,轻轻将账册推到贺珩眼前。
“这是保命。”
“至于设局。”
“风云镖局的隐镖,世子可知?”
“若世子愿封镖,我便借世子之名,护她们离京,藏入镖队。”
“届时,出京千里,无迹可寻。”
贺珩眉心紧锁,似是顺着她的思路思忖,却听见她一声轻笑:
“若隐镖在前,封镖之后,仍见血光。”
茶烟再起,她的声音似是从远处传进他的心底。
“世子不难猜出……”
“这背后之人的权势,与身份了。”
贺珩的呼吸一窒,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一霎。
“而若能将她们平安送出、安家落地。”
“世子还能,顺势揪出那幕后真凶。”
最后一口茶尽,她看着他,目光清透,唇角微扬:
“不过区区五万两。”
茶烟散去。
“这买卖,可还划算?”
贺珩看着她素净的脸,思绪涌动。
一字字,一句句,他竟不自觉跟着她的思路走,竟仿佛走入了一盘落子未歇的大棋。
上至镇北王府的朱门高墙,下至涪州荒野的黄土驿道,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在眼前渐次分明。
林氏钱庄危局之下,沉浮的是人口贩卖案的暗流涌动,两相交织,是黑白双子明暗纠缠的棋路。
风云镖局的隐镖,南靖钱庄的暗账,各方势力粉墨登场,明争暗斗,深藏杀机。
这是她铺下的棋局——
棋盘极广,线索纷繁,纵横千里,一线贯通。
而谋局之人,此刻正平静地坐在他面前,布衣素面,微笑着等待他的回应——
用手中一本薄薄账册,逼得他堂堂镇北王世子,心甘情愿地掷出十万两银子入局。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
无权、无势、无名望,甚至见到自己要伏地行礼。
可她偏偏坐在这棋局之外,是旁观者,也是设局人。
贺珩指尖仍扣着茶盏,掌心微凉。
他看着她静静地坐着,身不摇、心不动,只因这局,从来不需她亲自落子。
可为何。
他竟无法拒绝?
明明棋盘已现,风险也知,他却像是被轻轻拨了一步,思绪便再难抽离。
他甚至想不通,她到底是如何让这一切环环相扣的。
只是记得……
这壶明前龙井,香极了。
茶很好喝,可思绪却乱了。
若能以十万两,换回镇北王府的脸面,挽回这失察之过。
莫说白银,便是十万两黄金,他咬咬牙,也肯掷!
……可凭什么?
他惊觉,自己竟真在权衡这银钱的去处。
就这样,任她一纸话术,一番算计,甘心落下一子,成为她布下棋局中的一枚兵卒?
他低头,手指扣住茶盏边缘,眉心不自觉蹙起。
只觉得这茶,回甘太久,竟有些涩。
……
“世子可还恼着?”
顾清澄的声音温润得体,像是从未与他针锋相对过。
他抬眼,只见裙裾轻摆,她缓缓起身,向他行了个端正的礼。
“今日来求世子,是舒羽唐突了。”
“诚如方才所言。”
“舒羽改日再来叨扰。”
她抬眼,眼底含着浅浅笑意:
“直至世子……”
“不恼了为止。”
贺珩听得咬牙。
那口郁结终于压不住,他猛地开口,将那股愤懑生生逼了出去:
“十万两而已!”
这话一出,他方觉直抒胸臆,好不畅快。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账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却被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
“世子莫急。”
她声音清泠,似檐下风铃:
“您别忘了。”
“除了十万两,世子,还欠我一个条件。”——
作者有话说:耶!12点之前发出来!
再补: 后面我发现有宝宝说这些没有标1234的是过渡章,其实也不是,当时写的时候没想好标题。
第65章 攀附 到底是谁在攀附?
“什么条件?”
贺珩的眉心蹙起。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 自己像是被这少女包了个饺子,退路已然封死。
顾清澄神色如常,声音平和:“一样的, 我不会让世子平白相助。”
贺珩却本能地带了几分戒备:“痛快点说。”
她轻巧道:
“听闻世子将赴十二月和亲侍卫的遴选。”
“望世子携我……同往。”
贺珩闻言, 眼神复杂, 试探道:“遴选只录男子。”
“你掺和什么?”
她却答得坦然:“我想, 见倾城公主一面。”
贺珩抿唇, 不知在想什么。
“仅此而已?”他抱臂,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仅此而已。”她垂首, 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
他凝视她良久,像是在读她眉眼间的留白。
他自幼熟读兵书, 沙盘推演,点兵布阵信手拈来。
可此刻, 却没读懂她。
这张素净的脸像一页无字兵书,明明遍布伏笔, 却让他无从下笔。
他喉结滚动,语气却冷硬:
“你可知,能在本世子身边的……”
“并非寻常身份。”
顾清澄再次垂首, 语气平稳:
“我知。”
“求世子成全。”
贺珩的眉心拧起, 像是被触及了心事:
“你知什么知!”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
“不过世子举手之劳。”
他不再看她,拂开她的手, 揣起账本放入怀中。
然后闷声道:
“还有月余,改日再议。”
顾清澄唇角轻扬, 笑意从容:
“好。”
“我等。”。
午后。
贺珩独自坐在演武场边,破天荒地没有练枪,披着外袍,掌心里把玩着一柄普通的短剑。
赵副将回来收刀, 扭头一看:
“世子这是改行当刺客了?”
他大大咧咧道:
“这短手短脚的玩意儿,配不上您这八尺男儿!”
“您就得练那破雪枪!”
贺珩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赵副将惊奇地啧了一下:“乖乖,这都不反驳了?”
“如意公子,可是碰上不如意的事了?”
贺珩懒洋洋地抬眸:“有事说事。”
“没没没!”赵副将嘿嘿一笑,大刀随手一搁,抬起屁股,坐到贺珩旁边。
只静了不到三息,他突然伸手就抢:“这是什么宝贝疙瘩,给老赵掌掌眼!”
贺珩身子一扭,手腕轻转,短剑在掌中转出个漂亮的剑花,堪堪避开赵副将的爪子。
他眼风扫过,赵副将立刻挺直腰板望天,活像校场点兵。
“真没事吗,世子。”
赵副将憋了半晌,又凑过来,“不会是美人图上的那位……”
“惹您不痛快……”
冷光一闪,赵副将缩了缩脖子。
“聒噪。”贺珩冷声道,短剑在他指间翻转。
赵副将反而来劲了:“说说嘛!是不是那画上的姑娘,给您吃闭门羹了?”
他把胸脯拍得梆梆响:“老赵我最懂……”
“不会说话就滚蛋。”
贺珩忍无可忍:“当谁都跟你似的?本世子缺姑娘喜欢?”
“哦?”赵副将揶揄地关心,“那这是怎么了?”
言已至此,贺珩心神一顿,终究闷声道:“今天这个……说得挺明白的。”
赵副将眼睛“噌”地亮了起来:“你说那个女状元?”
“今日求见的?”
“嗯。”贺珩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想让我娶她。”
“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
赵副将:“……?”
他脑袋一热,差点呛着自己:“她、她今日上门,就是跟您提亲来的?”
“姑娘家哪会这么直白。”
贺珩把短剑收回怀中,语气颇为郑重:
“她拐弯抹角,但本世子能听懂。”
赵副将默默抬手,抹了把汗: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想在及笄大典上,与本世子同行。”
说这话时,贺珩顿了一下,眼神别扭地看着赵副将:
“你评评理——除了妻室,这种大典上,还有谁能与本世子并肩?”
“她在攀附我。”
赵副将一愣,嘴巴张了又合,试探着小声问:
“世子,您说有没有可能,她不知……”
“她说她知。”
贺珩打断了他的话头,语气比方才更冷:
“本世子素来独行,她却连我去及笄大典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她既打听到这了,怎会不晓得倾城公主定下的规矩?”
“大典严令,除正选女伴外,闲杂女子不得近前。”
“她还嘴硬,说只是为了见公主一面?”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拍,低头抚着剑柄,眼角却扫了赵副将一眼:
“你、信、吗?”
赵副将嘴角抽搐:“有没有可能……人家真就……”
贺珩并不听他圆场,径自道:
“她绕了这么大圈子,最后来了一句‘求世子成全’。”
“还故作镇定,说等我。”
他冷哼一声:
“欲擒故纵。”
“分明就是……变着法子要名分。”
赵副将:“……”
“世子您这想得,是不是有点……太精彩了?”
贺珩眉头深锁,语气比破雪枪还直:“她很有想法。”
赵副将哑然:“她什么想法?”
“别问。”贺珩断了他的话茬,“我不是蠢子。”
“她要的什么,我看得明明白白。”
贺珩低头摩挲短剑,眼神却倔:
“可本世子……”
“不想耽误她。”
赵副将“啧”了一声,眼睛一亮:“呦,世子这话讲得,啧啧啧。”
“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耽误个什么劲儿?”
贺珩下意识脱口而出:“本世子早已……”
话到一半,他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别开头:
“……早已有了安排。”
赵副将喜闻乐见,笑意藏都藏不住:“安排?那不就是心上人呗?”
贺珩脸一沉:“闭嘴。”
“嗨!”赵副将喜不自胜,只觉这几日的猜测正中靶心,“我就说嘛!”
他挤眉弄眼地凑近:“准是这使短剑的姑娘,不如老赵帮你把把关……”
“滚!”
贺珩一脚踹过去,面色铁青,耳尖却红得发烫。
赵副将抱着小腿蹦了两下,乐呵呵顺毛:
“您是镇北王世子,可以都要。”
贺珩立刻把话岔开,一本正经地看天:
“我这人心窄,容不下两个。”
赵副将竖起大拇指:“世子,真男人也。”
又笑嘻嘻一转话头:
“那可得快点回了那姑娘,省得人家误会。”
贺珩点头称是,但神情一黯,自言自语道:
“若是旁人,回了也就罢了。”
“可她今日,还管我讨了十万两。”
“十万两而已。”
“本世子允了。”
赵副将:“……”
耳尖的红刚退,贺珩却已经神色凝重,仿佛沙盘推演:
“若是现在拒了她,我这银子会不会打水漂?”
赵副将:“……”
贺珩继续思考:
“等她事办完再拒,会不会显得我太凉薄?”
赵副将看着他一脸正经地纠结,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试探着道:
“既然让世子烦心……”
他粗糙的大手往脖子上一比划:“要不要老赵帮您……料理了?”
“混账!”贺珩忍不住又是一脚,“她不过是想去大典罢了。”
赵副将发出哀嚎,刚想反驳,却见贺珩盘算道:
“她一个姑娘家,孤身进退,也不容易。”
“先不急。”
“十万两我应了。”
“她该办的事,也总得有人护着。”
说到这里,他的话头突然停了片刻,不经意地问道:
“老赵。”
“你说她……为何非要见倾城公主?”
赵副将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贺珩却已收敛神色,起身抖了抖外袍:
“大事要紧。”
“老赵,来练枪。”。
长街之上,林氏钱庄前,人人围得水泄不通。
林艳书立在众目睽睽之下,神情安稳,脊梁笔直,如经霜不凋的青竹。
今日,她已如前夜推演,将各市应兑的银钱悉数兑尽,该缓的缓得妥帖,该折的折得公允。
人前应对滴水不漏,人后安排进退有度,素衣广袖间,算盘上翻飞的十指纤白如玉,却稳若执秤。
她乌发高绾,面容仍是少女模样,却自有一股凝重清贵之气,隐隐已有几分当家风范。
她原也未曾想过,竟真能一人扛下这一切。
银匣已空,她能做的,已经尽数做完。
长街尽头,骚动渐起如潮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下心神。
剩下的,就是等。
等舒羽,履行她那一半承诺。
前日银车未至之时,她尚能退回深闺。
而今她站在这里,代表林氏许下承诺,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若再落空,林家百年声誉,便要在她手中付诸东流。
她在赌。
赌舒羽有通天的手段。
也赌舒羽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可说来也怪,此刻,她心头竟比等自家的银车还要安定几分。
明知她无家世、无倚仗,她却偏信她那个眼神。
横竖都是绝路。
不如信这一回。
日落西山,人影拉长,暮色将至。
她依旧站在原地,素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不肯倒下的一面旗。
“林氏钱庄倒闭了吧!”
黄昏里,一声叫嚷撕开了最后的体面,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压抑整日的怨气找到了讥讽的出口。
“兑不起银子还撑什么场面!”
“千金亲自出面就能救得了林家?做戏罢了!”
冷笑声、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乱箭穿林。
有人甚至将几个铜板掷在她眼前,响声清脆无情。
可林艳书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天还没黑,还有转圜。
她在等。
等到最后一缕阳光从林氏钱庄的招牌上移下,等到长街尽头的第一缕夜风卷来。
马蹄声碎,初时稀薄,不足为扰。
有人喧闹着骂娘,要涌上摘了钱庄的招牌。
片刻后,尘土微扬,几辆黑篷马车缓缓而来,劈开了人群。
马车行得不快,无旗、无号,蹄声却沉,让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辆,两辆……安静稳重,却一步步压着人心。
马车自日夜交界处而来。
前排几位识货的账房人眼中一亮——
这样的黑篷马车,并非寻常人家所有,从不借用。
谁能动得了这队车?
人声渐静,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挑刺者退回人群,喧哗与讥讽,压入马蹄声下。
黑篷马车次第停驻。
最后一辆的车门无声开启,没有仪仗,没有宣告,唯见一只素手撩起车帘。
只有林艳书的角度能望见,车中坐着一名女子,戴着帷帽。
帷纱轻晃,车中人却纹丝未动。
可林艳书知道,她的目光正透过纱帘,静静落在自己身上。
不必看清面容,那姿态已说明一切。
舒羽来了。
一诺胜过千金。
林艳书与她隔着人群对视,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卸下了重担。
但她很快站稳了。
她听见车内的女子,隔着风声、帷纱,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辛苦了。”
第66章 谛听 北七杀,南谛听。
天色已暗, 夜风呜咽。
朱雀街口的林氏钱庄门前,灯火通明。
算珠翻飞的脆响中,一摞摞银两被码好, 整齐入库, 小厮们来回穿梭于账房中, 低语声不断, 眉梢却不自觉扬起。
最后一笔银子兑到那贫苦妇人的手中时, 钱庄掌柜的里衣都已汗透。
可他站在灯下,望着空了的账台, 竟只觉胸口一松,像饮下一口热酒, 熨帖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
掌柜望着门口少女的剪影,竟生出几分恍惚。
二十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秋夜,老爷带着他清点分号的第一笔本金。
那时算盘声也这样响, 只是眼前人,已不是当年人了。
他拱手作揖,身子伏得极低:“若非小姐挺身而出, 我这把子老骨头, 今天就得交代在这柜台下头了。”
他这一礼,用的是见东家的规矩。
但膝盖还没弯下去, 就被白皙的手扶住。
林艳书俯身扶住他,温声道:
“这是我的本分。”
“您为林家守账多年, 林家一日不倒,便是您一日的脸面。”
“如今钱庄有难,怎能让您老来失节?”
她咬字清晰:“我自然是要挡在您前头。”
掌柜微怔,随即点头, 神情里添了几分实打实的敬意。
“小姐说得是。”
他低声道,“这等银数……说动就动下来,确实不是常人能办的。”
“张叔言重了。”
林艳书抿唇轻笑,转身扬声道:
“诸位今日辛苦,银子既已兑清,都歇一歇罢。”
“后厨早备了小米粥,趁热喝些,暖暖胃,也安安心。”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几个冻得脸颊通红的小学徒身上停了停。
然后随手解下肩上的斗篷,披在最小的那位少年身上:
“诸位今日的忠心,我记下了。”
她指尖轻点心口,神色温和却郑重:
“待他日云开月明,必当三倍相报。”
“林家一日未倒,我林艳书一日不食言。”
……
人群散尽,灯火渐熄。
喧闹了一天的林氏钱庄,终于静了下来。
厅中只剩林艳书与另一位黑衣女子。
少女坐在角落,静静取下帷帽。
不是别人,正是送银来的顾清澄。
“舒羽……”
林艳书坐在她身边,看着烛火映着她素净的侧颜,轻轻松了口气。
一整天绷直的脊背这才卸下,她低声道:
“你知道吗,我今天数银子的时候,差点把算盘珠子拨错了。”
顾清澄失笑:“林大小姐也会算错账?”
“怎么不会,”她抬起头,眼里倦意盈盈,“这发髻才梳了一天,坠得我脖子酸。”
她的指尖绕着一缕垂落的碎发,动作慢慢的:
“可偏偏啊,又舍不得拆。”
烛火在她眸中流转,映出几分隐秘的欢喜。
顾清澄看了她一眼,没说“好看”。
只是伸手轻轻抚上她发间银簪,不着痕迹地扶正了些。
“是精神些。”她收回手,语气淡淡。
烛影微颤,恰好掩去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林艳书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鼓了鼓脸颊,声音软得像是倦极了:
“还好有你。”
发间那支端庄的银钗明明灭灭,却也盖不住她眼角眉梢泄出的娇气。
“这次……算我欠你的。”
顾清澄轻笑,语气漫不经心:
“好,记你账上。”
烛火微暖,秋夜的冷风也小了些。
顾清澄的移了目光,落在钱庄的内室。
“对了。”
“这只是稳住了开端。”
“今夜加派人手,看好室内古玩。”
“明日找几个面生的,混进拍卖行。”
“把折价的物件都抛了。”
“银钱要回流,更要把带海伯手信的古玩价格锤死。”
“既有十万两白银缓冲,看谁耗得过谁。”
林艳书点点头,却注意到她的字眼,呼吸一窒:
“十万两?”
顾清澄轻声道:“另外五万两,我已经有了安排。”
“女学早晚会被人盯上。”
她道。
“这几日,我会派人把那一批女子送走。”
“去哪里?”
“涪州。”
林艳书张张口,有千言万语想要问。
最终只落成一句:
“会有人……来杀她们吗。”
顾清澄垂看着烛火,并未正面回答:
“她们走后,你回书院住。”
林艳书冰雪聪明,不再多问,只接过她的话头:
“若我留在女学,演一出空城计呢?”
“她们会不会更安全些?”
顾清澄回头看她,语气极淡:
“你的确是极好的诱饵。”
但她摇摇头,戴上帷帽起身:
“可我布局至今,从未想过牺牲你。”
林艳书看不清她的表情,静默片刻,没有再问。
“走吧。”
……
夜深人静,两人并肩走出钱庄。
回女学的路并不远,拐条小路,便能回到朱雀大街上,步行反倒更快些。
门前灯火已尽,风声穿过小巷。
街上静得出奇。
酒肆、茶摊、面馆都已经深眠于夜色,与白日里的喧闹嘈杂恍若两个天地。
林艳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还是她。
影子也还是那个影子。
可影中人的处境却变了。
昨日之前,她任性娇蛮,挥金如土。
有人替她出面,有人护她周全。
而今日,青丝高绾,独自撑起自家门面。
从被庇护者,到护人者。
这般天地翻覆,竟也不过在这晨昏交替的,一芥之间。
她的心底泛起无限唏嘘,不由得抬起眼,看着身边人的裙摆。
舒羽……
她当然不是寻常人。
但她也不打算问。
此刻能站在她身畔,便已足够。
思绪渐深,她看见余光的裙摆停住了。
她的心神忽地一滞。
一片枯叶擦过她的鞋尖,落在两人之间。
她脚步未改,正好踩上。
“咔嚓”。
一声脆响。
极淡的血腥气顺风飘入鼻尖。
一息的刹那。
脆响声未散,破空声已至。
比月色锋利的银光,优雅地切开浓稠夜色。
向着她雪白的颈线,温柔残忍地拂过。
与此同时,林艳书觉得脚底一轻。
她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顾清澄的身子骤然倒向她,将她瞬间扑倒在地。
银光贴着她头顶掠过,划破夜风,擦过顾清澄的脊背。
顾清澄的发丝被削断几缕,轻飘飘落在林艳书颈间。
她撑在林艳书身侧的手臂微微发抖,呼吸却稳如磐石。
两人与死亡擦肩而过。
顾清澄的心飞速下沉——
不过一日,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她们,欲除之而后快。
她猛然回首,目光攫住了那抹银光的起点——
明月如钩。
皎洁月光下,和弯月一致的,是一把锋利的镰刀。
执镰之人身披黑袍,黑色的帽子遮住面容,立于高处,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手中一柄弯镰,在月光下泛出淡白的冷芒,是浓烈的死气。
他立于屋檐,黑袍无风而动。
宛若死神。
一个名字,在她的心头,呼之欲出。
谛听。
北七杀,南谛听。
与七杀齐名的,在南靖暗录榜首的刺客——
死神谛听。
以手中一把镰刀“上弦月”闻名。
顾清澄的视线在弯月与镰刀间重合。
她不会看错。
此乃……谛听。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来取,她与林艳书的命!
心念电转间,第二镰已带着凄迷的月光,淋漓而下!
顾清澄心中一狠,眼神锁定不远处的面摊。
她猛地抬手,一把将林艳书推向左侧,自己则向相反的方向翻滚。
两人像被月光之弦弹开,向彼此的反方向飞去。
林艳书的后背狠狠撞上了什么。
“嘭——”
一袋面粉应声而裂,雪白粉尘炸开,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她咳了一声,顾不得腰背生疼,手脚并用地从粉堆里爬起,一边喘息一边下意识回头。
就在那一刻——
她看清了。
那柄杀意森冷的弯镰,根本不是朝她斩来。
它的落点,从始至终,都是舒羽。
“舒羽!”
林艳书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黑夜。
顾清澄在黑夜里抬眼。
这一镰,大开大合,直来直去。
月光明朗,风声猎猎。
她的眸子如猎豹般扫过全场,旋即身体一伏,向后翻滚。
隐入了酒肆之间。
“哗啦——”
身前酒架轰然倒塌,酒坛丁零当啷地被镰刀斩断,清亮的酒液随着碎陶片在夜色中绽开。
第二镰斩落空地。
顾清澄的心从未如此清明。
谛听的这一镰,毫无留白,甚至称得上坦诚——
他的目标,不是林艳书。
是她。
换句话来说。
他是来,试她的。
除了谛听,又有谁,能以一镰之力,逼她出手?
顾清澄几乎是瞬间转身,袖袍一拂,带起地上一把酒坛碎片,砸向镰刀的来处。
碎响乍起,瓦砾翻飞,借着谛听躲闪的须臾,她已揽住林艳书的肩,一步踏入暗巷之间。
可脚步方起,第三镰已斜斩而来。
分明她与林艳书并在一处,但这一镰直指她,角度刁钻,避无可避。
她方才已经快速地计算过逃跑的路线——
借着夜色掩身,借着街道错落,只要她与林艳书不回头。
十四息。
足以跑回女学。
“跑!”
她一把将林艳书推向眼前街巷,低身闪避,几乎贴地而行,镰风擦过她的发顶。
她没有还手,只是借力一个前滑,再度遁入黑暗。
她的呼吸终于不再平稳。
这一镰,若再下倾三寸,便能割破她的喉咙。
谛听留了余白。
出招,却不抢杀。
像是猎手在玩弄垂死的猎物。
“为何不还手。”
谛听的声音阴暗响起,仿佛来自幽冥。
顾清澄眨眨眼睛,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奋力逃跑。
却被第四镰拦住了去路——
她的目光冰冷,眼中寒意刺骨。
终于有人起疑了。
这不是刺杀,是刺探。
他在等她出手。
确认,她就是七杀。
“你若不是,废物的下场,便是死。”
“你若是,或许可以……死得痛快些。”
谛听的镰刀映着月光,语意森然。
他似乎很少说这么多话。
顾清澄并不理会他,看着林艳书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夜色里,索性把心一横。
下一镰,她依旧选择跑。
七杀剑意在她的第二套经脉里推进了一寸。
与此同时,她的指尖,已经轻轻捏住了,乾坤阵的剑诀。
镰刀的风带起时,她已经默数了所有的气流、风口、与转角。
她不怕他杀了她,乾坤阵足够给她两息逃跑的时间。
再退一步,她手上还有一枚,第一楼的……
止戈令。
止戈令出,不动干戈。
再过两息,便动乾坤阵。
一。
……二。
“舒羽快跑!”
她将掐动剑诀的一刹那,却听见谛听背后传来少女的娇呼!
一袋面粉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谛听的头上。
“轰!”
雪白粉末炸开,瞬间将他黑袍染得斑驳斑白,宛如死神沦入凡尘。
是林艳书。
她趴在不远处一堵老墙上,小脸苍白,气息微乱,却仍死死扛着另一袋面粉。
——她绕了回来。
从巷口绕了回来,扛着面粉,爬到高高的院墙上。
只为回身助她一臂之力。
谛听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片刻沉默。
下一刻,他低声吐出两个字:
“找死。”
他手中镰刀微微一扬,寒光破风,直斩林艳书的所在!
第67章 且试 “不牺牲她。”
谛听, 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刺客。
行走江湖十余载,他比七杀成名更早,手段也更决绝。
他行事张扬, 素喜从高处落刀, 一如死神从天而降。
而那一把镰刀, 凄清如弯月。
刃上银辉流转, 月下亡魂无数。
顾清澄未曾与他交过手, 但她深知,即便是巅峰时期的自己, 也只能堪堪与他打个有来有回。
而这样的人物,千里迢迢从南靖来到北霖。
算准天时地利, 于北霖京城的子夜降临。
睥睨众生,却偏偏只将镰刃对准她这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女。
答案在森然月光下, 昭然若揭——
杀一个废人,何须“上弦月”?
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强权之下,哪样不比这来得痛快?
除非……
谛听的背后之人,要的不是命。
是痕迹。
是只有谛听的镰刀才能逼出的。
她本能的身法与气息里, 那一丝七杀的影子。
他在等她出手。
他在, 逼她出手!
凄冷月色扭转夜风的轨迹,杀意扑面。
那一抹弯月, 无情地钩向林艳书所在的墙头!
是谁——
想见她出手,想确认一个已死之人的真伪。
想的这样急, 不惜付出如高昂的代价!
是谁?
顾清澄的心头一颤。
能调动谛听的,世上无几人。
而她的存在,最能撼动的权位……
唯有一处。
答案,早已在九重宫阙之上——
皇城沉寂, 金銮无声。
林艳书的娇呼声还在耳边。
可这镰刀飞掠的一刹,对顾清澄而言。
却漫长如轮回。
是这电光石火间,反复凌迟的,被迫想起的回忆——
胭脂铺那场火,天下人都信了。
一具焦尸,一个名号。
七杀已死,盖棺定论。
可金銮殿上那位心知肚明:那夜,死在火里的,本该是两个人。
握着剑的赵三娘死了,另一个呢?
天不许、赵三娘、大火。
三重杀局,环环相扣,足够让任何一个人死得彻底。
可他们,却从未罢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要她还有一丝活着的可能,
就要找到她——
然后彻底地,抹杀她。
镰刀已近林艳书咽喉三尺。
风声压顶,杀机将至。
顾清澄还没有动。
镰刀逼近,高墙之上,林艳书神色惨白,似乎已经忘了反抗。
她的眉心蹙起。
顾清澄已然听不见她的尖叫,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那一瞬,顾清澄的手指,在袖中,轻轻地扣上了那把剑。
她是如此的清醒。
出手一次,便意味着出手无数次。
一剑救不了林艳书。
而自这一剑始,她将再也无法掩饰七杀的身份,
九死一生归来,悉心筹谋,前功尽弃。
怎么选?
不动,在这一刹那牺牲林艳书,她能全身而退;
动,她与林艳书,或许都会死,胜算几近于零。
怎么选?
任何一个清醒的赌徒都知道怎么选。
答案如此清晰。
只要再等一息,凭她的计算,便可隐入街巷。
林艳书的死亡,就能替她争来时间。
这场试探终止,消息断绝,身份无恙。
林家已是强弩之末,舒羽、小七,不过是再换一个壳子。
七杀的踪迹,也将如大浪淘沙,再次湮没。
这是最好的答案。
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要这个答案吗?
她要吗?
她不是第一次做决定。
也不是第一次,看着别人死在眼前。
可这一刻——她竟然,给不出答案。
她在犹豫什么?
这一刻,她握剑的手轻轻放开。
双指微微掐了一个剑诀。
在她接受这个答案之前,她不想见到林艳书死。
乾坤阵,起。
谢问樵赠她的乾坤阵,并不为杀伐而设。
是以内力驱动万物,借天地之势,扰杀机轨迹。
却能在出手之前,为她拖延一息的时间。
阵纹在脚下悄然铺开,如水波荡漾,绵而不显。
空气流动骤缓,风向微变。
那柄斩来的“上弦月”,竟也随之滞了半寸。
她感受着内力如沙漏般流逝。
以她如今残存的修为,不过堪堪维持阵法的流转。
她像在和死神掰腕,与死亡角力。
指尖抵着生死线。
她只是想,多争一息。
再一息……
屋脊之上,谛听低头俯瞰,看着由风与落叶带起的,若隐若现的阵纹,眸光深沉。
这是……遁甲仙翁的乾坤阵。
他眼神一冷,挥镰推进一寸。
顾清澄的呼吸,在不动声色间沉重半分。
夜风变向,落叶翻飞。
镰风擦着林艳书鬓边掠过,她紧闭双眼,却不知已命悬一线。
谛听眼中闪过一抹兴味。
他明白了。
他不需要进攻。
这个扛着面粉的少女,对他要找的这个人来说。
很重要。
那么,只要他的镰刃一次次指向林艳书,顾清澄就一定会挡。
那么,她终将出手。
镰刀映着银光再次斩向林艳书,像是在玩弄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不急。
他在等……
阵心之中,顾清澄的剑诀又多进了一分。
夜风低啸,她长发微扬,神情冷静如水。
她听见体内七杀剑意在疯狂地沸腾。
她赢得了时间,却也在耗力角力中,被寸寸逼至极限。
每一次风动,每一次杀机,都让她必须调动全身气息,稳住乾坤阵。
她本不该……如此。
这一阵,是遁甲仙翁的绝学。
本该,是遁形的底牌。
如今,却被迫用来周旋、拖延、替人挡刃。
而谛听,根本不打算放过她。
他不是真要杀林艳书。
他是在试她的底线。
试她要熬到什么时候,才会亲自出剑。
镰刃撕裂夜风的声音,愈发刺耳。
她缓缓地上闭眼。
她曾被人牺牲过。
那场大火里,她一个人爬出来。
从浊水庭到平阳女学,无人在意她是谁,更没人在意她怎么活下来的。
她是替身,是废人,是棋。
如今她自己的这场棋将要拉开帷幕,她却要亲手……
送另一个傻姑娘去死?
林艳书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这场杀局。
甚至不知道——
她早该乖乖逃走的。
可这笨蛋偏偏回来了。
扛着两袋可笑的面粉,笨拙地爬上墙头。
就为了给她争这须臾的喘息。
她懂什么?
连杀机都看不穿的千金小姐,却还妄想……
挡在她前面?
“舒羽!他在打我,你别回头!”
“我要是能替你挡一次,就当……还你银子了!”
耳畔传来林艳书清亮的呼声。
——“这次……算我欠你的。”
“好,记你账上。”
方才她说这些话时,眉眼带笑,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赊账。
谁知转眼之间。
她就要用命来还。
顾清澄心口一紧。
镰刃划破林艳书衣袖的刹那,
那声哽咽变得凶狠:
“跑啊!你聋了吗——!”
阵势一震,顾清澄的呼吸乱了。
她从未欠过谁。
可这一刻,她知道:
自己欠了。
“不牺牲你”的承诺犹在耳畔。
此刻若退,便是自食其言。
原来最锋利的,不是谛听的镰刃。
是她——
那一份,明知必败,却仍执意牺牲的决绝。
世人皆道愚蠢。
但谁又不蠢呢?
可这世间,若连一件值得粉身碎骨的事都没有。
该是何等的悲哀?
明知不可为,我偏要为之。
我不要那最好的答案,我不要最稳妥的胜算。
我只要一件事:
不和他们一样。
——若我的棋局,只能靠牺牲旁人来换生路,
那我宁可,满盘皆输。
顾清澄缓缓睁开眼。
这一刻,风动,阵涌。
乾坤阵心微微收束,瞬息之间,四周气流扭曲如弦,风势拔高,街角的酒坛碎片飞旋如刃!
这一刻,谛听的镰刀还未落下,漫天的坛片先他一步扑面而来!
她依旧站立在此处,看着林艳书堪堪避过那一镰,衣袖猎猎,眸中无喜无悲。
只一道淡银色的七杀剑意,自灵台浮起、流转。
她,依然未拔剑。
可那一瞬,风声之中,谛听听见了剑鸣。
谛听的眼中,掠过一抹讶色。
这气息,不是他曾见过的……七杀剑。
却比昔日的剑更沉、更稳。
是她的内力,顺着乾坤阵的纹理,引动夜风,借地形之势,以破碎瓦砾为锋,构出一式逼退杀招。
——锥形之阵。
她终于,参透了那本乾坤阵法的第一页。
碎瓦为刃,风势作枪,攻守翻转,一气呵成。
谛听眯了眯眼。
“……有意思。”
他一拂袖,借力后掠,脚下屋脊碎裂半寸。
镰刀挥出,月华流转,斩落飞来的坛片,叮叮作响,碎声如冰棱碎落,冷冽清晰。
“你是谁。”
谛听的黑袍夜隼般展开,他的声音低哑,仿佛来自幽冥深处。
顾清澄立在阵心,气息似乎,沉稳如初。
“让她走。”
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漠。
谛听低笑了一声,眼底闪过怜悯。
“……不好。”
他转眸,镰刀的寒芒映在林艳书脸上,宛如一道生死的吻痕。
“只有她在。”
“遁甲仙翁的传人,才不会逃走。”
顾清澄静静看着他,唇角微勾:
“谛听……”
“如今也成了皇家的走狗么。”
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刀,像是刻意挑衅。
可谛听没有反应。
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目光垂落,仍落在墙头的少女身上。
“你不动。”
“那我继续动她。”
他手中镰刀一翻,寒光横斩,再次朝林艳书袭去。
顾清澄心头一凛,周身将要耗尽的七杀剑意再次凝聚而起——
这一刹那!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
“嗖——”
所有人的瞳孔骤缩!
无人知道这一箭,从何人而起,向何人而来!
他来杀谁?
谛听的动作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蓬——!”
下一秒,羽箭钉在了林艳书身侧的那袋面粉之上,炸开了一团雪白粉尘,遮天蔽月,瞬间扰乱了谛听的视线!
“啊——!”
粉尘弥漫间,林艳书一声惊呼,跌落墙头!
顾清澄蓄力的身形还未出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下方一闪而过——
稳稳接住坠落少女的……
是黄涛!
紧接着,马蹄如雷,带着破阵而出的急促气势,向远处的黑色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未停,车帘已被猛然掀起,林艳书被一把拖入车厢,狼狈至极,却终于脱身。
一骑绝尘,转瞬远去。
顾清澄没有回头。
羽箭落地的那一刹那,她已认出了来人。
这无声却凌厉的劲道,分明是那人惯有的精准与克制,熟悉得几乎刺目。
她见过。
可她没有时间多想。
也不能回望。
风势尚在阵中翻涌,她脚下一转,气息一收,轻巧地踏入街角阴影。
下一刻,风声掠过阵心。
碎瓦掠空,落叶翻飞,她的身形早已隐入黑暗。
粉尘缓缓落定。
小巷归于寂静。
一切,不过须臾。
只有谛听立在夜风之中,半边衣袍被薄粉染白。
他眼底的那点玩味,终于敛去。
他垂眸,凝视着脚下留下的那满地坛片。
“乾坤阵……”
“为何是乾坤阵……”
“可惜了。”
他一转身,镰刀挂在身后,黑袍卷风而去。
眨眼间,隐没于月色之巅——
作者有话说:再补: 吸取了一些评论区和小红书的反馈,这一章之后调整了心态和文风。
第68章 风云(一) 局势似乎变得无解。
这一夜, 漫长得望不见尽头。
霜寒露重,夜风幽咽,顾清澄此时已悄然回到了女学门前。
她的衣袂上沾着些白色的粉末, 满身打斗后的狼狈, 脸色苍白, 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长街深冷无人, 她倚门独立, 等那辆方才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将林艳书送回来。
知知陪她坐在门前, 看着她游离的神情,乖乖地没说什么。
她长睫垂落, 思绪渐深。
今夜虽侥幸脱险,可谛听绝不会止步于此。只要幕后之人不肯松口, 他必然还会再来试探她。
更棘手的是,他太聪明了。她尚且能藏身, 他却已懂得利用她在乎的人,逼她出手。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知知身上。
小丫头似有所感,抬起脑袋, 眼睛明亮得如黑曜石, 一眨一眨,满是懵懂。
她蹲下身子, 摸了摸知知的脑袋:“知知可想过,离开京城, 去别的地方生活?”
知知托着腮,思考片刻,脆生生道:“爷爷说过,要听酥羽姐姐的话。”
“酥羽姐姐说去哪儿, 知知就去哪儿。”
顾清澄眼底略过一丝暖意,只道夜深露重,温声送她进屋去。
再转身时,她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冽。
若她的身份也能被人怀疑,那么,那些从秋山逃出的女子的踪迹,也早已暴露。
女学中牵绊太多,所以涪州必须去。
她不能再等了。
面对强大的谛听,她尚不知有几分胜算。
因此,先将女学众人转移才是上策。
届时,他若依旧不肯罢休,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设法,杀了谛听……
夜色深沉,灯火寂静。
远远地,她听见了车轮声。
顾清澄苍白的唇角泛起一丝血色,她等的人,终于要到了。
可她始终有些琢磨不透,那分明是江步月的马车。
今夜却为何出现在此处,为了谁,又来杀谁?
以他的箭法,在当时谛听的威压之下,想要暗杀自己,简直易如反掌。
可他那一箭,却不偏不倚地射在了面粉袋上。
紧接着,白烟乍起,林艳书跌落墙头,黄涛墙下策马接应,马车载人而去……
一步步环环相扣,分明是被精准地计算过,没有暴露身份,甚至给她预留了脱身的时间。
他是个有备而来的搅局者。
思绪沉浮间,马车已经停在她面前。车帘拉开,露出了林艳书熟悉的脸。
少女满脸满身的面粉糊成一片,眼圈也还红着,却仍维持着一贯的镇定与礼数。
与车上人行礼作别之后,她拎着裙子下了车,看到顾清澄,那份强撑的镇定才盈出几分倦意。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几句寒暄后,知知将人扶了进去。
门前又只剩顾清澄一人。
人既已送到,黄涛看了她一眼,见车上人与她都没有动静,便跳上车,准备御车离开。
顾清澄凝望着微微晃动的车帘——
不过咫尺之隔,她随时可以上前问个明白。
可仿佛心照不宣般,谁都没有开口。
车轮滚动,夜风吹过车帘,在马车即将离开的刹那,顾清澄清越的声音划破夜色:
“小七,多谢四殿下照拂。”
车轮声没有停下,今夜月色凄清,她的话音飘散在夜风里。
他好像是听到了。
一只修长的手从车内探出来,挑开车帘,终究是淡漠地回眸,与她清凌凌的目光撞上。
而后,车帘垂下,再无声息。
江步月独坐在昏暗的车厢里,身侧长弓犹带夜露寒光,无声诉说着他今夜的荒唐行径。
今日黄昏时分,谛听离南靖入北霖的消息传来时,他便猜到了这人的目标。
除了七杀,还能有谁?
可七杀还活着,小七是七杀——这本该属于他与她之间,不为第三人知的秘密。
当黄涛向他禀报谛听往朱雀街去时,他的心头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不悦。
她这层身份,本该只有他知晓。
他可以缄默不言,却容不得旁人窥探。
如今谛听来了,带着第三个人的猜疑接近她。
那分明是有人注意到她了,有人……在怀疑她了。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她步步为营。
他可以接受她不听劝,终究踏入了林氏的这局棋。
也可以接受她避着他,甚至莽撞地找贺珩去借银子,为的却是与他的布局对弈。
如此,都无妨……
世道凉薄,人各有志。
他只需要看着她还活着,就好。
可若是出现了第三种可能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终究驱使他在深夜踏上了朱雀长街。
一切与他推演得分毫不差——
他看见她被谛听困在巷口,明明早就可以脱身,却为护着那个早该消失的林家女而进退维谷。
局势似乎变得无解。
终究,在黄黄涛惊诧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张弓搭箭。
箭尖几次三番对准林艳书心口——
他冷漠地想,只要这一箭出去,她就不会再被谛听要挟,更不会再为林家与他作对。
她有些过于心软了。
不如由他来做个了断。
夜色深沉,足够抹去所有痕迹。更何况……林氏女一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立场鸿沟便会消弭。
但最终,箭锋偏转。
那一箭沦为了退让。
他心知肚明,若她执意站在林艳书一边,终将与他分道而行。
他也依旧清醒,却在那一瞬,本能地不愿将她推得更远。
这违背了他的谋划,却莫名地……顺遂了某种更深的心意。
但这也无妨。
毕竟,从他决定离开质子府、追着谛听而来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合本意。
但也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殿下。”黄涛的声音顺着车帘传来,“海伯说,他一直记得您的告诫,谛听与他无关。”
江步月的声音淡淡:“是北霖的那位的手笔么。”
黄涛低声应道:“……也未必。”
车内静了片刻,江步月淡淡:
“那便盯紧些。”
“她还不能死。”。
夜露沾衣,顾清澄独自踏入女学后院。
那里关着另一个人。
说到底,林艳书终究是个心软的少女,关押楚小小的厢房出人意料地整洁,案上摆的的花竹甚至是新换的。
唯有门上的铜锁与少女空洞的眼神,昭示着囚禁的事实。
“舒姑娘。”
楚小小的声音有些哑,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
烛光下,她的脸色略显苍白。
顾清澄在桌前坐下:“这几日还好么?”
“还好。”楚小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林小姐她……没事吧?”
顾清澄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那天你说被人骗了。”
“不如……”
“再将所有的经过,与我细细说一遍。”
楚小小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好。”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某些地方时会不自觉地停顿吗,顾清澄安静地听着,直到她提到文书的事。
“只是文书?”
顾清澄出声,打断了她,“你给那人的,真的只是镖局丢镖的证明?”
“是……”
顾清澄坐在阴影里,看着她。
“是么。”
“还记得那张罪书上,林氏的罪名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冷清。
楚小小的手微微发抖:“私设账册,勾结北霖官员贪腐……”
言至此处,她的声音再次无法控制地沙哑:
“舒羽,你信我……我爹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从没想过要害林小姐。”
“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记得的……”
顾清澄轻轻叹息。
她看着她,终究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
“楚小小。”
“如果你的父亲,当真没有贪腐。”
“那区区一张丢镖的文书……”
“不过证明货物遗失,该赔的银子照赔。”
“又如何能牵连到南靖的林家呢?”
她的话音刚落,楚小小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凝滞起来。
“他们手里定有其他证据!”
她的语气近乎辩解,“他们说我在女学就是铁证……这不正是你把我藏在此处的缘由吗?”
楚小小的声音逐渐颤抖,顾清澄没看她,只继续道:
“若只是寻常丢镖,既有赔偿银两,又有文书存证,你父亲何至于锒铛入狱”
她一字一句:
“你说,若这笔银子未曾入北霖国库。”
“最终会流向何处?”
楚小小盯着她,唇瓣颤抖。
顾清澄的声音放缓,平和道:
“我知你心所念,事情也不曾盖棺定论。”
“你不妨告诉我,那张文书上,写了丢镖几何,赔银几何?”
楚小小涩声开口:“七万三千两……”
“好,七万三千两。”
她轻声重复了这个数字:
“不是小数目。”
“明日我会去找艳书,或是其他人。”
“总要看看林氏钱庄的账册上,是否也记着这笔七万三千两。”
“进账在何处,落款是何人。”
“最终……又去了哪里。”
楚小小只是无力地重复着:
“我爹爹,我爹爹没有贪墨。”
“他向来独来独往,家中又无半分奢侈用度。”
“舒羽你说,他若是真贪了银子,那些银钱都去了哪里”
顾清澄轻声应道:“莫说是你。”
“就连我也不明白,这笔银子……”
“究竟流于何处。”
她说完这句话,楚小小的头蓦地抬起。
“你什么意思!”
“舒羽,我楚小小纵然落魄至此,也断不容你在此抹黑我爹爹!”
“楚家上下百口性命,也容不得你信口雌黄!”
她语音虽细,却真真切切带了怒意。
顾清澄平静地看着她:“楚小小。”
温声唤出的名字,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林家上百口的性命呢?”
楚小小的话锋一顿。
“她很快就要和你一样,无家可归了。”
顾清澄抬眸,看着她:
“你既已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
“可愿看着另一个人也经历这般痛苦?”
她淡淡道:
“更何况,她还救过你。”
楚小小深吸一口气,镇定道:
“我知。”
“林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
“入女学时我便说过,此身虽贱,尚知恩义。”
“他日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只是……”
顾清澄俯下身:“只是你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是吗?”
她凝视着楚小小慌乱的眼睛,神色平静。
楚小小正欲开口,她却先接过话锋:
“为父伸冤,不过交出一纸文书”
“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没错。”
楚小小一怔。
顾清澄平静道:
“我将你救出红袖楼时,你便信我。”
“让我想办法,我为你爹爹平反,对吗。”
楚小小缓缓点头。
顾清澄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
“我可以帮你。”
“但……”
“若最终水落石出,楚凡当真贪墨。”
“你,敢认吗?”
楚小小不由得后退半步,脸色唰地苍白。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绕她多时,却始终不敢直视。
“认与不认……”
她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倔强,
“官府早已盖棺定论,楚家上百条命也早就回不来了。”
“我又该怎么认?”
顾清澄淡声道:
“如今楚凡一案,不仅不清不白,反倒拖了林氏下水。”
“便这么含糊地盖棺定论了。”
顾清澄看着她,平和道:
“你既想为他伸冤,便需让真相浮出水面。”
“而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忽然轻如羽毛:
“我要你去县衙检举,楚凡贪墨案。”
“远不止那七万三千两。”——
作者有话说:这章本来写了六千多字,删删减减只剩3000多。
不过剧情依旧是梳理好的。
最近是这样的,公司业务热火朝天,老板压榨我忙一整天[爆哭][爆哭]一直在赶时间码字!
总之我太折腾了,又收到有其他宝宝觉得我最近连载质量下降的反馈,我也担心内容不好,又陷入了反复修文的内耗怪圈。
总之,如果说最近一天码不好我会提前挂请假条,还是质量优先吧!
谢谢宝宝们理解,[抱抱]可以看看我最新挂的预收。
最后,大家看文开心重要,你们给我写写评论,我给你们发发红包……嘿嘿嘿 [小丑][小丑][小丑][小丑]
第69章 风云(二) 你舒羽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此言一出, 楚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退,脊背几乎贴到墙上。
“舒羽,我楚小小信你, 敬你, 只因你曾救我于水火之中。”
“退亲那日, 我曾想过, 哪怕是交代了我此生清誉、或是性命, 只要能护得女学平安,我也甘之如饴。”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 映出一片赤红:
“可你让我顶着楚家上下,百余条冤魂!”
“于青天白日之下, 污蔑我的父亲贪墨,不止于此!”
“何其荒谬!何其诛心!”
“我楚小小——”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尖锐、凄厉, 她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顾清澄。
却在下一瞬,忽然泄了力气, 白裙沾着泪水委地:
“……我做不到。”
顾清澄站在阴影里,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
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喘息,抽泣, 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她才平静地开口:
“楚小小,你生于官宦之家, 有些事你自然明白。”
她伸手,扶住楚小小的肩, 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说你父亲没有贪墨,那好。”
“可定罪时,谁在乎?”
她看着她眼里的混沌,清晰道:
“一样的, 脱罪时,也无人在乎。”
“罪与非罪,不过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对么?”
楚小小听着,眼底的雾气渐重:
“……是又如何。”
“可那是弄权者的游戏。”
“你我皆是深闺女子,我更是身入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就连唯一有家世的艳书,如今因为我……”
她声音哽咽,却强撑着冷笑:“如今,你说要平反。”
“本就无权无势,还要我亲手污我父亲之名,我如何信你?”
顾清澄不疾不徐地反问:“如何不信?”
她想了想,低头笑了。
“也是……”
“一日一世界,你身居于此,不明白。”
她起身走向窗边,不再看她,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林氏钱庄在北霖分号的挤兑,今日已止。”
“明日,还会更稳。”
“七日之内,北霖产业可全数保全。”
“但这只是生意。”
她转过头看她:
“真正的战场在南靖。”
“南靖林氏,富可敌国。只要艳书能助家族脱罪,银根得解。”
“那么,林家在南靖的银子一旦释放出来,北霖的生意,也都盘活了。”
“如此,林艳书手握林氏在南靖、北霖两处财权。”
“她家主的地位,也将彻底坐实。”
她话音刚落,楚小小的呼吸变得凝重:
“艳书……何时成了家主?”
顾清澄轻描淡写:
“前日。”
“那是她的机会。”
她轻轻敲着窗棂,回眸看她:
“现下,是你的机会。”
“既曾信我,为何迟疑?”
“南靖这场博弈,你父亲本就是已弃之子。”
“只有你这样的贞烈女认罪,让楚凡担下所有。”
“林氏才有转圜余地。”
“你不会不明白,这是最好的解法。”
楚小小眼中雾色散去,声音冷而沉稳:
“是,可这是林氏。”
“林氏有转圜余地。”
“那楚家呢?我呢?”
顾清澄轻叹一声,眉宇间难掩倦意:
“你其实信了,却又不敢信到最后。”
然后是无尽的留白。
月光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清冷的界限。
楚小小定定地望着她,自幼在官宦之家养成的敏锐直觉突然苏醒:
她说的“最后”……
什么才是信到最后?
楚家成败已定,何来“最后”可谈?
可眼前的少女气息平稳,静水流深下,好似蛰伏着汹涌的暗流。
“罪与无罪,不过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楚小小无意识地喃喃道。
猛然,她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然顿住,字字锐利:
“你——”
“你不是要救人。”
“林氏也是你的棋子。”
“你要借着林家的托举……”
“走上更高的位置。”
顾清澄笑了,不置可否,只是踏过满地月光,向她走来。
“你可信我?”
她看着她,声音轻柔得像夜风:“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赌局罢了。”
“楚凡已是弃子,何不用来盘活全局?”
“楚姑娘通晓棋道,该明白这个道理。”
她停在楚小小面前,阴影笼罩着对方苍白的脸:
“只有赢了,才有资格,去改写输家的结局。”
楚小小凝视着她,长久的沉默在阴影中蔓延。
最终,她平静问道:
“为什么。”
眼前这个言辞坦诚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永远站在林艳书身侧、永远淡淡的、眼带倦意的舒羽判若两人。
“你向来不争不抢,明哲保身。”
“让了魁首,丢了武功,连我求你为我出头,你都避开。”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
“我也理解,你该是和我一样,早已勘破了这世间冷暖。”
在楚家未倒之时,楚小小便在闺阁内,便听说过舒羽——
那个只身赴京夺得书院魁首,却又如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失的舒羽。
那个鼓舞闺阁女子挽弓骑马,自己却连命数都过不了今秋的舒羽。
当楚家倾覆后,她蜷缩在红袖楼的马厩里被她救出时,她曾以为她们是同病相怜的浮萍,能苟活于世,已是万幸。
可眼前这个本该与她一样,看破红尘、不争不抢的舒羽。
为何却生出如此不切实际的野心?
顾清澄的声音清冷如夜露:
“因为……”
她总是对她很有耐心:
“我见过太多‘不争’的下场。”
“你父亲不争,成了朝堂斗争的祭品。”
“林艳书不争,被排除在林氏那套以男人为骨架的生意之外。”
她看着她:
“你也能说,你争了。”
“你宁愿折了自己的命,也要护你父亲清白。”
“可你……除了跪着求人,可曾真正为他争过半分?”
楚小小呼吸一滞,却看见对方唇角浮起近乎悲悯的弧度。
顾清澄轻声道:
“若再这般不争不抢。”
“明日倾覆,就不止一个林氏了。”
顾清澄垂下眼睛,谛听的镰风似乎犹在耳边:
“那些刚从秋山逃出来的姑娘,你自以为能用命守着的女学,很快就能再次体会到——”
“楚家被灭门时,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说得如此直接、甚至是刻薄。
话锋如刃,狠狠地剖开了楚小小最后一丝体面:
“够了!”
楚小小再次被激怒,猛地打断了她,眼角通红:
“你说得冠冕堂皇,那我也便明说。”
“你推林艳书上位,逼我认罪!”
她的声音发抖:
“你舒羽——”
“敢说自己没有半点私心吗?”
“这些不都是为了你自己铺路……”
“有什么错!”
顾清澄冷声截断。
月光下,她的眼神锐利得刺目。
楚小小彻底僵住。
“弱肉强食之时,可有人曾问过对错!”
顾清澄起身,不再看她,语气冰冷得近乎决绝:
“无妨,我会另寻他法,不逼你。”
“你便留在这院子里想。”
“若我无能,他日女学倾覆,也方便你同她们,埋在一处。”
字字如锋,冷过深秋露水,直落楚小小心尖。
门被缓缓推开,月光应声而入。
先照在她脸上,冰凉明亮。
再随着门缓缓合拢,一寸寸地抽离她的视线。
在月光从她眼前消失的最后一刹那。
楚小小闭上眼,一滴泪划过脸颊:
“……我答应你。”。
藏珍楼内。
藏珍楼的陈掌柜一手拨着算盘,一手嘬着紫砂小壶的浓茶,耳畔响着红袖楼姑娘的小曲儿,好不自在。
“今儿海伯有没有送南海珠来?”
陈掌柜头也不抬,悠闲问着一旁的小厮。
“老爷,今日好像……”
“没有。”
陈掌柜手一顿,拨珠的声响戛然而止。
“没有?”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
弹曲儿的姑娘一见气色不对,识趣地抱着琵琶悄声退了下去。
“是路上遇山贼了?”
“我早就说过了,那风云镖局都是骗子,不中用的!”
他将手中小壶重重一放,语气有些不豫。
“不是……”
“那是什么?”
小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
“林氏钱庄的人疯了……拿库里的货砸盘,把南海珠全抛了出去。”
“……抛了?”
“市价直接砸到二十两!”
“二十两?”
陈掌柜猛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
“南海珠的底价是五十两,他们是疯了,还是要自毁根基?”
小厮踌躇道:“他们说,古玩现在行情好,能换现……”
“钱庄缺银子,顾不了那么多。”
陈掌柜一掌拍在账册上:
“所以呢?海伯那边什么意思?”
小厮声音更低了:
“他说,您连北霖的底价都控不住。”
“不给货了。”
“林氏钱庄是想逼死同行?”
陈掌柜脸上的肉开始发颤。
“我们的人去闹了……”
“被家丁轰了回来。”
“他们说,他们是钱庄,咱是古董行。”
“……算不得同行。”
陈掌柜一手甩在小厮的脑门上:
“蠢货!”
“谁让你们去自降身份?藏珍阁的体面呢!”
他狠狠地嘬了一口茶,压下火气:“海伯断南海珠是对的。”
“市面上就这么多珠子,价格早晚会回来。”
“让我们的人,带银子去收,全收回来!”
他头脑清醒,沉声道:“南海珠不中用了,那就拿高端货来玩。”
“老爷……”小厮迟疑一下,“林氏那边,高端货也清了。”
陈掌柜被这口茶狠狠地呛住了:“咳咳……你说什么……咳咳!”
小厮慌忙上去给他顺气,边顺边道:“就……那些原本不动的藏品,他们也砸了,压价卖。”
“咱要不一道收了?”
陈掌柜终于缓过气,脸色阴沉,放下茶壶,沉声道:
“库里还有多少现银?”。
江步月的掌心,躺着一颗温润的南海珠。
“如今,二十两一枚了?”
“是……”
江步月抬了抬眼:“我记得,公主及笄的礼物,是换成了一对南海珠的坠子。”
黄涛迟疑片刻,才轻声回道:“是,您见过那位公主后,将原本的簪子送去了镇北王,这才让人临时换了南海珠。”
江步月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黄涛试探道:“殿下可要换一件贵重些的?夜明珠?齐光玉?十二月再送出去,南海珠这价格怕是……”
话音未落,一阵秋风穿廊而过。
江步月广袖垂落,那颗南海珠顺着丝绸般的衣料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珠子滚到黄涛脚边,被他一把握住。
再抬头时,只见自家主子低头思忖着,眉心似是有一团散不开的雾色。
“不必了……如此也好,公主不是喜欢南海珠么?”
黄涛失语,正要开口劝诫,却听见江步月轻声问:
“海伯怎么说?”
“海伯说,听您的。”
“货、银子,都够,不过十万两而已,北霖的银钱随时可以动。”
江步月的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她竟也舍得砸。”
“勇气可嘉。”
黄涛知他说的是谁,缄默不语。
除了那位公主,主子待这小七,总归是不同的。
“无妨,让海伯省些银子。”
他垂眸,语气温温淡淡:“我也想看看,”
“她既敢闹到这步田地,打算如何收场?”
黄涛闻言,低头不语,心中却已明白。
这,早不是十万两银子的事了。
她本可借这一笔银子补上林氏空缺,缓步而行,徐徐图之。北霖的钱庄,一点点收回来,也不是不能。
可她偏不,反倒大开大合。
今日砸盘、扰市、乱价,都是她先手。
如今的小七,不像是当初那个为救挚友、误入殿下棋局,只能狼狈周旋的孱弱少女了。
她这一手,十万两孤注一掷,看似冒险,实则是要逼幕后之人现身。
“她如此作风……不过是以卵击石。”
“她可知,是在与您为敌?”
黄涛不解道。
江步月却只是轻轻摇头,语气如秋雪初落:
“她原可顺着林家的旧路,一步步把局接回来。”
“可她偏要争。”
“她……图什么?”——
作者有话说:这里有疑惑的,后面章节都会细致展开的。[红心]
第70章 风云(三) 养一支精锐之师。
看似风云暗涌的局势下, 平阳女学的后院此时却格外热闹,姑娘们围在一处,对着场中那匹火红骏马啧啧称奇——
正是赤练, 顾清澄今日把它连窝端回了女学。
走的时候, 她诚恳地望着伍教习的眼睛:“先生, 您真不介意吧?”
伍迈禄:“别问。”
顾清澄:“我是说, 您不介意的话, 那养马的小厮能不能也送给我。”
伍迈禄:“?”
待女学生们散尽,赤练开始悠闲地享受着顾清澄的握草服务, 马尾甩来甩去,响鼻奔雷般回荡在院子里, 呼出的白气放肆地糊在顾清澄的脸上。
它很满意,它对人的意义果然是不同的。这个豪华日光单间马厩再次证明了人的痴迷, 与它的魅力。
知知搬着凳子坐在边上,小胖手里拿着一节三寸不到的竹管, 盯着赤练谄媚的模样,呆呆地问:“酥羽姐姐,爷爷说马都像主人, 你觉得赤练像你吗?”
赤练闻言, 洋洋得意。
人,自然是随它的, 小丫头很有眼光!它忍不住扭过头俯下身子,想用英俊的马嘴去表扬知知。
知知正摆弄着竹筒, 却感觉一股热气越来越近,扭过头时,看到两个硕大的鼻孔冲着自己的小脸扑面而来!
“呜哇哇哇——”知知被突然放大的马脸吓得跌坐在地,小脸煞白, 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啪!”
赤练喜提一记脑瓜崩,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脖子。
“安分点。”顾清澄白了赤练一眼,扶稳了知知,顺手捡起掉落的竹管。
“这是你爷爷的回信?”
知知抹着眼泪,冲赤练做了个鬼脸,这才点点头:“是的,小鸽子今晨便送到了。”
顾清澄在知知的目光下,从竹管里抽出寸许长的纸条,谢问樵张牙舞爪的字迹跃然纸上:
“臭丫头:
又在外头捅什么娄子了?
聂长老那边替你问过了,这边的风云镖局压根没收到楚凡的粮草。
不过官家的镖他们从不敢动,除非记号搞混了,你查查丁字逢九的暗标。
……
净瞎折腾!腿脚没断就赶紧滚来看老头儿!”
顾清澄捏着纸条,听见知知拽着她的衣角:“酥羽姐姐,爷爷有没有说他想我们啦!”
“你爷爷说,他想你们想得夜夜以泪洗面。”顾清澄面不改色地将字条揣进怀里,“等这阵子忙过去,我们就去边境看你爷爷。”
知知“噌”地一下蹦起来:“好耶好耶,我就知道爷爷离不了知知!”
“那酥羽姐姐,你昨天说要去别的地方生活,是什么意思呀。”知知歪头问,“搬家,是去爷爷那儿吗?”
顾清澄蹲下身子,视线与她齐平:“去一个叫涪州的地方,和赤练,还有这里的很多姐姐们一起。”
她看着知知懵懂的眼睛,继续道:“涪州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荒原,可以跑一百匹赤练。”
“噗噜!”赤练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顾清澄并不理会那满是威胁的马脸:“那里有比这儿大十倍的院子,知知能和姐姐们一起种花、读书、摘野果。”
她略过了某些词,补充道:“还没有整天喝花酒的讨厌鬼。”
知知眼睛亮了起来:“好耶好耶!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等姐姐们准备好。”顾清澄伸出小指,做出拉钩的样子,“这之前,知知要帮姐姐两个忙。”
“第一个,是爷爷教你们的杀阵,在女学里也要布一个。”
“还有,要编很多很多歌谣,让满城的人都知道——林姐姐家里的钱,多得堆成山!”
知知伸出小胖手,郑重地勾住她的手指:“包在知知身上!”
小丫头们的世界向来简单,爷爷说信酥羽姐姐,那酥羽姐姐的话,便是天经地义。
至于编歌谣、布杀阵?不过是玩闹之余顺手的小事!一想到往后能在原野上撒欢跑马、摘野果、种满院子的花,知知再也按捺不住,揪了一把赤练的尾巴,小雀儿般跑开了。
顾清澄转过身,留赤练在后院里孤芳自赏,去前厅找林艳书。
不管怎么说,谢问樵这次算是办了点人事。
他曾哄顾清澄混入风云镖局找聂蓝长老,却故意不提聂蓝坐镇的是边境分舵。
后来他不告而别,直奔边境。如今看来,倒是歪打正着派上了用场,给她解答了第一条关键信息:
——边境镖局从未收到过粮草赔偿银,楚凡那批货物,很有可能混入了“丁字逢九”的暗镖。
她走着,目光扫过关着楚小小的厢房,另一条信息在她脑海里无声地拼上。
楚小小曾说,那人之所以能取信于她,是因为亮出了风云镖局内部的大量“丢镖”记录。
——货物一旦混入特定暗标,比如“丁字逢九”,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道。
楚凡那批粮草,八成就是这么消失的。
可问题在于:
风云镖局为何要做这丢镖的勾当?又怎会与林氏钱庄扯上关系?
顾清澄坐在林艳书与阿李面前时,看见了眼前一摞摞的账簿。
“我和阿李查了一整夜,确实有这笔七万三千两的账目。”
林艳书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将最上面那本账簿推到顾清澄面前。
“可细看之下,蹊跷得很。”阿李接过话头,手指点在账目明细上,
“账上写着是‘赔偿银’,但在实际操作中,其实更像是用物抵银。”
顾清澄眉头微蹙:“说具体些。”
“是这样。”林艳书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起来,
“先是有客商将一批北霖的古玩珍器押在我们北霖的钱庄,立了死契。”
“可奇怪的是,他不要北霖的银子。”
“转头却在南靖分号,兑出了等额七万三千两现银。”阿李接道。
“再往后查,发现这些银子进了南靖本地几家古董行,又换回了一批新货。”
顾清澄眼神微凝,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路径:
货在北霖押,银在南靖取,同一笔钱财竟能隔空挪移。
她轻声问:“所以北霖的古董虽然死当了,但实际出银的是南靖的钱庄?”
“正是。”
林艳书顿了顿,“你也知道,那阵子北霖古董价格高,好作价;而我们南靖银子宽,也乐意让他们在这边兑。”
此时,一道线在顾清澄心中已隐隐成形——
用古董换银子,以赔偿款的名目,走林氏钱庄做媒介。
如此一来一回,全程绕开官府与明账,这哪里是什么赔偿,分明是借林氏钱庄的汇兑网络,暗度陈仓。
她眼神沉下来,缓缓道:
“北霖高价押货,南靖等价兑银,最后银子又散入南靖各家古玩铺。”
“货物丢失不报官,银子不走明账,只凭账本签字,就能让数万两白银悄无声息地过境。”
“也就是说,这七万三千两,连户都没过、连镖都没走,就从北霖‘变’进了南靖?”
阿李郑重点头:“正是如此。一头押物,一头兑银,这本是我们钱庄的根基生意。”
“早年做盐引买卖时就是这样。盐商路途遥远,现银押运风险太大,全靠各地钱庄出具的盐引会票周转资金。”
顾清澄指尖轻叩账册,眸中光色渐亮——
有人在利用钱庄的汇兑之便,玩瞒天过海的把戏。
她与二人对视,缓缓道:
“我大概看明白了,林家是如何被扯进楚凡案中的。”
而林艳书与阿李,神色皆是一变。
“风云镖局在替人洗钱——北霖的银子,借古董之名,洗去了南靖。”
她顺着今日的几条线索,和眼前的账目一层层推了下去:
“若楚凡的镖混入了‘丁字逢九’的暗标,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丢了粮草,上报是贻误军机之罪,不报更是诛九族的大过。”
“风云镖局却趁机给他指了一条活路,让他认赔走私账,用古董作价,把银子兑到边境,再就地买粮补回。”
她目光冷锐:“听着像解法,实则是陷阱。”
“最后,那笔银子全流进了古董商行,粮草半粒未见。”
“粮草没买成,银子也没了,楚凡至死都以为是自己决策失误。”
她看向他们,目光扫过二人惊惶面容:
“而林氏钱庄呢?”
“银子是从你们钱庄兑出去的,账是你们开的,若有人想借此设局,把林家拖进这潭浑水,也绝非难事。”
林艳书与阿李听了半晌,已经可以想见这场罪局处心积虑的逻辑:
赔偿银走林家账,楚凡之死,是林氏周转不明。只需一人煽风,一桩旧账,便能叫林家上下百口都洗不清。
林艳书整个人从惊惧中顿悟,喃喃低语:
“原来我林家……竟早成了洗银的幌子。”
顾清澄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划:“你再看看,类似的赔偿银大致有多少笔?”
算盘声应声而起,一珠一珠敲落,账目一行一行翻开。
林艳书的脸色也随着那串串数字,也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零零散散,总共有……四十七笔。”
她的声音发紧,“合起来,是四十五万两。”
顾清澄微抬眼:“四十五万两?”
“四十五万两,以赔偿之名,行周转之实,历时一年有余,经手多地钱庄。”
顾清澄轻叩一声桌案,眼底寒芒乍现:“若我们的猜测属实……”
“四十五万两,能做什么?”
自幼银钱敏感的林艳书手中算盘“啪”地停住,脸色忽然煞白:
“这不是赔银,这是蓄饷!”
她抽一口冷气:
“四十五万两,养不了一国。”
“却足够……养一支精锐之师。”
屋内霎时死寂。
这一刻,林氏的危局,不再只是破财或失信这般简单。
顾清澄缓缓起身,仿佛想通了什么:
“所以林氏钱庄——”
“非守不可。”
阿李马上起身:“我这就去核验所有的古董流向!”
“不急。”顾清澄唤住他,“这场局,我们得从风云镖局解起。”——
作者有话说:接到信息量太多的反馈,我也有想过削减,但最终这个结论,若是轻而易举地能猜出来,就不算是能瞒天过海了。
宝宝们,如果中间的推理还是不够清晰,直接看结论就好了,我后面会在非推理的剧情里一一演绎的![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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